《白事》
第1章 二十五天
距离春节还剩下二十五天。
家家户户都早早准备了过年需要的东西,吃的喝的用的,还有客人到家里时能够拿出来招待的。
张潮望是个例外。
他买了些简单的能够久放的菜,又买了些零食和牛奶。
但他买的这些吃的并不是拿来招待客人的。
而是给谈业昀准备的。
给那个只有二十五岁的谈业昀。
张潮望拿了些味道偏甜的零食,用一个大塑料袋装起来,接着套上棉鞋,戴上棉帽,围上一条起了毛球的围巾。
铁门被关上的动静在这个早晨显得有些吵耳朵,他早习惯了这种动静,知道这只是门生锈老旧发出的,而不是门快要坏掉发出的。
被装得满满当当的塑料袋随着张潮望的步伐晃动,也一下下地砸向他的腿,可他就像感觉不到一般,只顾着一步步往前走。
可谈业昀住得有些远,并不是一步两步就能走到的。
刚开始,张潮望还没这样觉得。
后来,随着他年龄越来越大,腿脚和腰开始不服了,张潮望也突然意识到,原来,谈业昀住得这么远。
冬季的风吹到脸上跟刀子似的,可这条路还长着,张潮望只能继续迎着风走,与风对抗,希望这风能够短暂地放过他。
当前方出现一个陡坡,当坡的尽头能看见一棵大树时,张潮望就快走到了。
很快,他就能见到谈业昀了。
塑料袋依旧不停地砸在他的腿上,风也把这个塑料袋吹得沙沙响。
只剩最后一步了。
张潮望扶着膝盖,艰难地迈出这最后一步,终于,他看见了那棵大树。
在那棵树下,有一个用石头砌起来的土堆。
从这种距离看过去,那个土堆就像是一个小花坛,当然了,张潮望哪里见过什么很好看的花坛,他这辈子见过的花坛也就一个——市里医院门口的花坛。
还是匆匆一瞥。
在他印象里,那个花坛占地不多,上面的花朵很艳很大,具体是什么花呢。
他并不知道。
但张潮望却觉得,在那个花坛里的花,不如谈业昀坟边那些野花长得好。
只可惜,那些花只在夏天盛放,现在这种季节,谈业昀的坟边只会有杂草。
还有几步,张潮望就要走到谈业昀身边,突然,他听见了唢呐声。
这种调子他很熟悉,这是有人去世了,正在办白事。
在唢呐声中,张潮望走到谈业昀身边,他随意地坐到地上,靠着坟。
接着,他打开了塑料袋,那些零食被一个个拿出来,整齐地放在坟边。
做完这些,张潮望抬起手动了动,模仿着打鼓的动作。
好像,是在与这道唢呐声隔空合奏。
这种动作他做了很多年,从张潮望还是个小孩儿的时候就开始了。
“业昀,你这几天怎么样,冬天到了,可冷了,以前每当这个时候,你就会说被子里好冰好凉,我每次都会让你多盖些被子,可你又嫌被子太重,”张潮望说到这里,停下了手里模仿打鼓的动作,他向后靠去,就像是靠在爱人的怀中,“今年冬天这么冷,也不知道你怎么样,这个小土堆会暖和吗,你晚上能不能睡得好。”
问这些问题是不会有回答的,张潮望心里都明白,可他每次来都会唠叨这么一大串,还会说很久很久。
远处的唢呐声依旧没有停下,张潮望的手再次有节奏地动起来。
快要到新年,家里却出现这种事,换作是谁心里都不会好过。
逝者已逝。
他只希望,还活着的人,能继续往前看。
“业昀,”张潮望微微抬起头,又再次向后靠去,这个动作就像是在轻碰谈业昀的头,“直到现在,我还是没办法原谅自己,我常常会想一个问题,你说,要是我不干这行,你是不是就不会这么早离开我……我只是想有个地方住,能讨口饭吃,没想着打丧鼓会讨晦气。”
话音刚落,一阵风吹来,这股风在地上打了个旋,卷起一些枯叶杂草。
风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地上的枯叶再次被吹起,晃晃悠悠地飘到张潮望眼前,接着又贴着他的脸轻轻划过。
就像是谈业昀伸手捏了捏他的脸。
“我就是瞎说的,放心吧,”张潮望的声音开始变小,“我干这行这么久,说实话,打鼓这件事已经被我刻进骨子里了,什么晦气不晦气的,都不是我该考虑的事情,我只希望干好手头的事,用鼓点和亡魂做好最后的沟通。但是业昀啊,你为什么……”
你为什么从不回来看我。
你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
张潮望多希望,他能在梦以外的地方,再次看见谈业昀。
如果,他真的是晦气的人,那他为什么从未碰到过谈业昀的鬼魂。
哪怕,只是一眼也好。
“晦气”这两个字,是张潮望经常听见的词,这个词从他师父找到他的那天开始,就一直伴随着他。
师父是一个怪老头,姓杨,他让张潮望叫他老杨。
名字什么的,张潮望也不知道,因为老杨从未提起过。
那个时候,他也没有名字。
他只是一个在山里到处乱跑的小脏孩儿。
倒也不是张潮望不爱干净,而是因为他没有家,没有地方可以洗澡。
身上那套衣服也已经有好久没换了。
老杨找到他的时候,他正蹲在小溪边,缩着脖子洗衣服,身上穿的那件掉色衣服是前几个小时刚捡的,衣服是夏款,太薄太宽。
大概是一个身材有些壮的人穿的。
张潮望把衣袖卷得高高的,过长的衣摆被他塞进裤子里。
冬季的溪水凉得刺骨,张潮望那双手都被冻得通红,鼻涕也不止地往下流。
他随意抬手在鼻子上蹭了蹭,又重重地吸了两下鼻子,紧接着,他听见了脚步声。
这道脚步声,在他身后。
张潮望懒得回头去看,他没家人也没朋友,所以,这人不可能是来找他的。
可张潮望没想到,这道脚步声竟然就停在他身旁。
“哎小孩儿,你愿不愿意跟着我走啊?”这是老杨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张潮望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他搓了搓衣服,偏头看向这个男人——挺老的,但也不是太老。
年龄是没办法猜出来的,他只知道,这个男人穿得很暖和。
“你要把我卖了?”张潮望收回视线,“卖去哪里,钱能分给我一点吗?”
“不卖你,我是想教你打鼓,但是吧,是打丧鼓,你愿意吗?”老杨抬起双手,做出打鼓的姿势,“打丧鼓,明白不?就是有人去世了,你去送送人家。”
“有钱拿吗?”张潮望停下手里的动作,顺手往身上蹭了蹭水。
老杨“嘿”了声,大笑着说道:“小财迷啊,当然有钱拿啦,你愿不愿意?要是愿意的话,就叫我一声师父,然后把这破衣服丢了,跟着我走。”
张潮望看了眼还在溪水里的那件破烂衣服,这件衣服确实不太好了,但还能穿,没必要丢掉。
他干脆把衣服拿起来,拧干水,最后又站在那里。
小孩儿干活没那么细致,刚被拧干水的衣服又开始往地上滴水,这些水打湿了张潮望的小腿,又顺着他的小腿往下滑落,最后从脚踝处流向地面。
他没有鞋穿,在这种冬天,没有穿上鞋子的脚只会生冻疮。
张潮望的脚就是这样。
流浪的小孩儿本来就不会有什么好皮肤,更何况是这种从不穿鞋的脚。
他的每根脚趾都红肿着,脚背上的冻疮裂开又愈合,刚愈合没两天,又会再次皲裂。
衣服上滴下的水变得越来越急,这些水直直地砸落到他的脚背,渗进那些裂开的伤口里。
张潮望早就习惯了这种痛,他没有任何的皱眉,而是与老杨对视,问道:“不丢衣服行不行?这件衣服还能穿。”
“可以,你怎么高兴怎么来。”老杨乐呵呵地说。
听见老杨这么说,张潮望果断喊了声:“师父。”
他没什么好怕的,反正自己什么都没有。
要是有人想骗他,又能骗他什么呢。
反正张潮望无所谓,叫声“师父”也不会怎么样,这就是上下嘴皮子一碰的事儿。
要是能因为这两个字换来更好的生活,那简直就是他捡来的福气。
“哎好好好。”老杨听见张潮望这么叫他,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
他拿过张潮望手里的衣服,用力拧了两下,水也不停滴着。
这件衣服太薄,太薄。
老杨只用了一会儿,就让这件衣服停止了滴水。
紧接着,衣服被提起来抖了两下,衣服上的褶皱在抖动中被抚平。
然后,老杨把这件衣服叠了起来,拿在手上。
他指着前面的路,冲张潮望招了招手。
“师父,我们要去哪里?”张潮望问他。
“带你回家,”老杨搓了搓他的脑袋,“不用再叫我师父了,叫我老杨就行。”
张潮望重复了一次:“老杨。”
“诶,”老杨点点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张潮望现在沉默了,他跟在老杨边上走了两步,小声地说了句:“没有名字。”
“哦。”老杨的回应很短。
他什么都没再问,只是带着张潮望一直往前走。
终于,他们走到了一间瓦房前,老杨对他说:“我们到家了。”
这个家是张潮望的第一个家,家里能遮风挡雨,家里能吃上热乎的饭菜,家里有睡觉的棕绷床,现在的他,还有了衣服和鞋子。
是新的,也是合身的。
最重要的是,他有了名字。
张潮望这个名字,就是老杨给他取的。
那天老杨找来一张大纸,在上面写了好多字,张潮望不认字,老杨也有耐心,他搬来一把小板凳,坐在张潮望面前一个字个字地教他读。
最后,老杨说:“选一个字,当作你的姓。”
张潮望问他:“姓是什么?”
“姓就是名字的第一个字,”老杨点了点那张纸,问道,“想好了吗,你喜欢哪个字?”
这些字写出来都很好看,读出来也很好听,张潮望选不出来。
于是,他选了个最简单的办法。
他闭上眼,随后又快速睁开,第一个被他看见的字,就会成为他的姓。
“张,”小孩儿笑着看向老杨,“我选好了,我想姓张。”
老杨点了点头,抽了一口手里的旱烟,他问张潮望:“你有没有什么很喜欢的,或者是什么你很想看见的,说出来听听,不管是什么都可以。”
张潮望哪知道这些,他又没离开过这个地方,甚至在这座山上都没跑过多远。
他想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想看很大很宽的溪水,我喜欢溪水冲到脚上的感觉,在天气热的时候会很凉快。”
“这样啊,”老杨在纸上写了好多字,最后他指着其中两个字说,“这个字读潮,潮水的潮,这个字读望,抬头望的望,你以后就叫张潮望,怎么样,喜欢吗?”
小孩儿把这三个字念了几遍,接着仰起头看向老杨:“我喜欢。”
看吧,叫了“师父”就是有好日子过的。
现在的小脏孩儿不脏了,吃得饱穿得暖,还有了一个好听的名字。
但在这种好日子里,还是有点“不好”掺在其中。
张潮望得学鼓,不管他感不感兴趣,也不管他天赋在不在此。
毕竟,现在的生活都是那声“师父”换来的,他必须认真学,就连一点懒都不能偷。
老杨对他的要求也很严格,在这件事上,没有半点商量可谈,最重要的是,老杨给他学鼓这件事加了个期限。
一年,最多一年,张潮望必须学会。
除了学会,他还得懂得配合。
吴叔就是那个和他配合的人。
唢呐配丧鼓,这就是白事演奏队的全部人员了。
张潮望每天的生活都是固定的,上午跟着老杨学鼓,下午再跟着吴叔一起练,晚上继续和鼓相处。
他不清楚和自己这么大的孩子都在干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几岁。
张潮望只知道,这种生活是好的,比他之前那种生活要好得多。
这是他应该珍惜的日子。
张潮望练得认真,学得也快,他的确没天分,但他够刻苦,肯琢磨,学出来也不会差。
具体是哪一天,张潮望已经不记得了,他只知道,那天是个很冷的大晚上。
老杨称呼那个晚上为“凌晨”,他叫醒了还在熟睡的张潮望,说道:“有人走了,我们去送送。”
那天,张潮望跟着老杨和吴叔,一起去了山上。
上山的队伍很长,张潮望拿着手电筒跟在他们身边,不敢落下一步。
山路本就不好走,更何况是这种夜里,手电筒的光亮范围并不大,只够照亮脚下的路。
张潮望只能用双手把手电筒握得紧紧的,尽量让这个光源能够不受到他脚步的影响,可以好好照亮这条路,不要晃动。
这一路上,哭声不断,鼓声和唢呐声也从未停下。
张潮望个子不高,就算是抬头也看不清什么。
当目的地终于到达后,他也终于看清了前面人在干什么。
他们正抬着两口棺材。
“看好了,也要记好,”老杨把张潮望拉到他身边,“这些都是你以后要做的事。”
张潮望点点头,开始仔细听着。
老杨给他说过,这一行是很重要的,鼓点和唢呐声对逝者而言是“路”。
逝者能通过这条路,到达另一个世界。
另一个我们目前还去不了的世界。
鼓点逐渐快起来,唢呐声也出现了变化,紧接着,张潮望看见那两口棺材在这音乐声中入了土。
当最后一层土被盖上,张潮望觉得,他们……应该已经找到那条“路”了。
突然,一道哭声传进了张潮望耳朵里。
这是个小孩儿的哭声,这种哭声,要比张潮望之前听见的那些更大。
除了声音大,这个哭声里,还能听出更多的痛苦。
他顺着哭声看过去,就看见一个小男孩跪在离刚才下葬位置不远的地方,这个小孩儿很瘦,在这种冬夜里,竟然还只穿了一件单衣。
虽然张潮望也挺瘦的,但他和这个小孩儿的瘦不一样。
张潮望的瘦,是能够接受的范围,老杨说,他这最多就是个营养不良的瘦。
但这个小孩儿的瘦,则是那种一眼就能看出病气的瘦。
小孩儿在那里一直哭一直哭,好半天都没有一个人上去劝劝,张潮望抬头看向老杨,他问了句:“我能不能过去?”
老杨手里没停,他匆匆回答:“什么?”
应该是没听清,张潮望决定再问一次。
第二次时,老杨点了头,他说:“去吧,那孩子是刚才那两个逝者的儿子,可怜得很。”
听见老杨这么说,张潮望立马对这个刚见过一面的小孩儿起了心疼的感觉,尽管他们从没说过一句话。
张潮望打着手电筒走过去,和那个小孩儿一样跪在那里,小孩儿抽抽噎噎地看向他,张潮望帮他把脸上的眼泪和鼻涕擦了个干净,最后说了句:“你瘦得好可怜。”
下一秒,小孩儿哭得更狠了。
张潮望不太会说话,一没人教他,二没读过书,他只会说出自己的感受。
一张笨嘴,说出的话有时候也是会刺痛人的。
但他是真的觉得这小孩儿可怜。
他无父无母,从没拥有过,也就不觉得自己可怜。
可这个正在哭的人是真的拥有过,一旦尝到过那种甜,肯定就不能接受现在的苦。
张潮望选择实话实说,当他说完这些话后,又把身上穿着的棉袄脱了下来,给小孩儿披上。
小孩儿拢了拢衣服,接着蹭掉脸上的眼泪。
下一秒,他把手上的眼泪全都蹭到了张潮望脸上。
“你也很可怜,现在我们是一样的,因为你也哭了,”小孩儿说完这句,又捏了捏他的脸,“你好瘦,我们都很瘦。”
张潮望感受着脸上那些泪传来的凉意,他伸出手,也捏了捏眼前人的脸:“还是没有你瘦,你别再哭了,再哭下去又该瘦了,一直这么哭下去会很累的。”
小孩儿看向之前下葬的地方,过了一会儿又磕了好几个头,接着就哭得非常厉害,好像是要把所有的眼泪都哭光。
张潮望一直在给他擦眼泪,可这眼泪太难止住。
当唢呐声和鼓声停下时,小孩儿终于不哭了,但他也不说话,依旧跪在那里。
“你不困吗?”人们开始陆陆续续地离开,张潮望看向身边的小孩儿说道,“天都还没亮,你别跪着了,起来吧,回家睡觉去。”
“我没家了,”小孩儿还是看着那两具棺材下葬的地方,“我的家,已经被土埋住了。”
张潮望没有回话,而是看向了老杨和吴叔,他们两个好像在商量什么,当他的视线和老杨对上时,老杨朝他招了招手。
他连忙站起身,腿下一软差点又跪下去。
跪的时间实在是太久,张潮望每走一步都会被脚麻折磨到皱眉。
这段路不长,但张潮望走得够难受,他站到老杨面前时,那种脚麻的感觉依旧没有减退。
“潮望啊,你觉得那个小孩儿怎么样?”老杨问他。
张潮望说:“很可怜。”
“嗯……我们把他带回家怎么样,”老杨说,“他现在更可怜了,他爹妈都死了,亲戚也没一个要他的。”
“为什么不要?”张潮望不理解,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能不要就不要。
他连一件旧衣服都舍不得丢。
可那些人,却把一个活生生的小孩儿丢下了。
“那些人说他太容易生病,是个病秧子,”老杨说,“你要是和他合得来,我们就带他回去。”
“但你得先问问他,”吴叔在边上提醒道,“你别说得太直接,不要一开口就说什么你爹妈死了你亲戚也不要你这种话,明白吗?”
张潮望点点头,说道:“知道了。”
让他这个不会说好听的话的人去做这种事,还真是有些难为了。
回到小孩儿边上时,张潮望的第一个举动就是跪下,他戳了戳身边人的肩膀,说道:“我叫张潮望,你叫什么?”
“谈业昀,”小孩儿的声音很小,“怎么了吗?”
张潮望看着他,开口说道:“谈业昀,我想带你回家,你和我一起回家吧。”
话音刚落,突然有一阵风吹了过来。
这阵风卷起了地上的买路钱,那些买路钱飘飘摇摇地蹭上张潮望侧脸,弄得他脸上有些发痒。
张潮望抬手在脸上蹭了蹭。
下一秒,他缓缓睁开眼。
眼前似乎被什么东西挡着,他抬手拿开,又拿近些看了看。
在他脸上的,哪是什么买路钱,分明是被风吹落的枯叶。
此时在他眼前的,是山,是枯树。
抬眼是没有云朵的天空,身后是谈业昀。
张潮望的年纪大了,瞌睡也变得更多了。
他怎么……靠着小土堆都能睡着。
张潮望缓缓站起身,看着那个小土堆笑了笑:“业昀,你是不是知道我刚才在抱怨,所以才想着到梦里来找我。”
风又来了,这阵风轻抚着张潮望侧脸,他笑着对小土堆再次说道:“谢谢你,我很开心。时间不早了,我就先回家了,过几天再来看你,别嫌弃我,实在是年纪大了,腿脚不便,也越来越走不动路了。”
说完这句,张潮望又看了那个小土堆好久。
最后,他在风中转身,慢慢往家的方向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二十五天
第2章 二十四天
距离春节还剩下二十四天。
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张潮望昨天夜里怎么睡都睡不着,但他一点都不觉得困。
只是身体上有些疲惫。
他醒来后先是在床边坐了会儿,接着就把那些搭在床尾的衣服穿上,外面的天才刚蒙蒙亮,天空中残留着一抹暗蓝色,看样子,今天也是阴天。
张潮望走到灶屋,给自己煮了一碗青菜面,然后又端起这碗冒着白烟还滚烫的面走到门口。
他站在冷风里慢慢吃着,吃完这碗面,天边也泛起了白。
当他转身走进屋里,外面的天已经大亮。
每天的生活对张潮望而言都是无趣的,他不喜欢这种日子,却又不得不继续活下去。
他家里没买电视,也没什么可以拿来娱乐的,张潮望能做的,就是在村子里溜达,漫无目的又疲惫地瞎走。
走几步就累,但歇下来又会浑身难受。
老去啊……对人来说真的是一件很折磨的事。
但这件事,又非得体验。
可这种体验,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有机会去感受的。
张潮望也说不准,他到底是幸运还是倒霉。
他走在自家门口的小路上,说是漫无目的,其实,他连随意都做不到。
山里没有什么好逛的,他只能在这条小路上一直走,最后再走回去。
这种路线,就像是一种重复的生活,因为他知道,明天的他,也会如此。
这条路再往前走,就能碰上一户人家,那一家子前段时间得了小孙儿,全家人都喜滋滋地,连着乐了好些日子。
吃酒席的那天,张潮望也被请了过去。
他那天也是起了大早,在家里找了找,找出一个干干净净,没什么褶皱的红包,往里面塞了两百块钱。
还记得,那天也是阴天,他就像现在这样,走在土路上。
那户人家肯定选过日子,连续不断的大雨停下后,难得迎来消停。
虽说没有太阳,却也算是万般好的天气。
只可惜,土路被搅成稀泥,到了晚上又被夜风吹干。
它存下了那些从雨中经过的脚印,这也是暴雨来过的证据。
这些证据,都被黄泥好好记录着。
张潮望走两步就会踩上那些鞋印,一步又一步,远处传来敲锣打鼓声,他知道的,这动静是从那户人家里传出来的。
喜庆日子,是该热闹热闹。
当这声音离他越来越近,鞭炮声也瞬间炸响,土路上升起白烟,地面也留下了大红的鞭炮纸。
张潮望在路边站了好一会儿,他等着鞭炮响完,等着白烟散尽。
最后再踩着这一路的红,去恭喜。
可还没等他走到门口,一个小男孩儿突然跑到他边上,这小孩儿嘴倒是甜,一抬头就喊了声:“爷爷。”
张潮望“诶”了声,问他:“怎么了?”
“你为什么要来啊?我听我家里人说,你是送死人走的,今天是好日子,不是坏日子,”小孩儿很天真,说出来的话并没有恶意,至少,张潮望没感觉到,“爷爷,你可不能碰那个小弟弟,因为你的手是晦气——”
小孩儿的嘴被捂住了。
孩子爹看着张潮望尴尬地笑,连连道歉说:“童言无忌,别往心里去啊老张。”
“没有的事,我本来就是打算恭喜一下就走的,别说孩子。”张潮望冲一大一小笑笑,从他们身边走过。
他终于走到了这户人家门口,当他看见那个请他来吃饭的男人时,第一反应就是先拿出红包。
可他刚把红包抽出一个角,男人就开始摆手:“不用了不用了,这钱你自己留着,我就是叫你过来吃饭的。”
张潮望还是想把钱递过去,他总不能白吃一顿饭。
但下一秒,他就看见了一个年轻的女人,她怀里抱着一个婴儿,这个女人看见他后,立马把怀里的婴儿抱紧,接着转身进了屋。
这顿饭,不吃也行。
张潮望看向眼前的男人,还是把红包拿了过去,他说:“收下,就当我吃过了。”
“你这……”男人没有伸出手,但他瞥了红包一眼。
张潮望问他:“别这啊那的,那我问你,你叫我来干什么?”
“老张,你别说这种话哎,我收了就是。”男人接过红包,下意识捏了捏。
两百块钱,能捏出个什么。
“只有两百,”张潮望抱歉地笑笑,“一点心意。”
说完这句,张潮望转过了身,从那天之后,他每次溜达都会下意识地避开那户人家。
今天的他也是一样。
在快要走到那户人家屋前时,张潮望选择转身。
回家好了,回去待在家里。
今天,他哪里都不想再去。
这一路溜达下来,时间也没过去多少,回到家后,就连午饭点都没到。
他搬着一把椅子坐在门口,觉得有些冷了,又进屋拿出一条毯子盖在身上。
这条毯子,是他和谈业昀从小盖到大的。
张潮望就这么坐在门口,盖着已经起球勾丝的毯子,坐着坐着又眯起了瞌睡,这应该就是晚上睡不着的代价。
但他知道自己在打瞌睡,也知道身边来了几个小孩。
他知道自己睡着了,也知道身边来了几个小孩。
这几个孩子戳了戳他的胳膊,有个调皮的还凑到他耳边说了句:“爷爷,你怎么睡在这里啊?”
张潮望慢慢睁开眼,抬头望着天空说道:“不知道,可能是有人觉得我太累了,想让我好好休息吧。”
“爷爷,”这次说话的是一个小男孩,这孩子缺了颗牙,说话还有点漏风,“你今天不讲什么故事了吗?”
张潮望对这孩子没什么印象,可能是他的记忆力在减退,也可能是村里多了好多孩子,这些孩子都是一样的有活力,上蹿下跳的。
他不知道这些孩子的名字,更不知道这是哪家的孩子。
张潮望只知道,这些孩子比谈业昀小时候活泼,看着也比谈业昀健康。
可这几个孩子太吵,他们的话不是一般的多。
那小脑袋瓜里,像是装着无数个问题,他们一人一句,吵得张潮望脑子都开始胀痛。
他实在是不理解,孩子嘛,和孩子玩就好了。
来找他一个老头子玩什么。
可他们既然来了,张潮望也不好赶走,但他又没什么东西能给这些孩子的。
他能给的,只有故事。
只要是孩子来,张潮望都会给他们讲故事。
讲关于谈业昀的故事。
这个故事的开头永远都是那句:“那个和我一起长大的人啊……”
可今天,张潮望突然不知道该讲些什么才好。
倒不是因为谈业昀没什么好说的,也不是那些故事已经快说完了。
而是张潮望很累,他今天不太想开口。
“说什么呢,我已经给你们说过很多故事了,今天好像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张潮望把身上的毯子整理了一下,这天气,真是冷得让人受不了,“回家吧,太冷了,回家烤火去。”
缺牙小孩没打算走,他两三步走到张潮望背后,偏着脑袋去看墙上那些黑黑的横杠。
他问张潮望:“这些黑线是什么?”
“用木炭画的线,”张潮望看着那些线,又说,“这是用来记身高的。”
小孩儿“哦哦”两声,转身靠在墙上,他抬手在自己头上比画了好几下,问道:“怎么样,我有没有比这条线高?”
“有,”张潮望笑笑,“你比这条线高一些。”
这条线是谈业昀的身高。
也是张潮望的身高。
那个时候的他们才八岁。
应该说,那个时候的谈业昀才八岁。
八岁的谈业昀跟着张潮望和老杨回了家,家里从两个人成了三个人。
就和张潮望刚住进家里时一样,谈业昀住进来的时候,老杨也给他买了新衣服。
老杨对谈业昀说:“你现在有新家了,你和张潮望就是兄弟了。”
他们住在同一间屋里,睡在同一张棕绷床上,躺在那张床上时,他们会一起看向那盏吊在中间的灯泡。
看着这盏灯最久的人,是谈业昀。
他毕竟刚失去爹妈,晚上睡觉还爱闷着哭,盖着的那床大棉花被子重得不行,谈业昀一到要哭的时候就要缩进被子里。
这个时候,张潮望能感觉到身边的人一抖一抖的,再从被子里露出头的时候,大概就是被闷热弄得受不住了,想要出来喘口气。
谈业昀的每一次呼吸都是滚烫的,那种气息扑在张潮望脸上,弄得他脸上都有点发潮。
张潮望想安慰谈业昀,但他又是个不会说太多好听话的人。
他只能一下下拍着谈业昀的后背,说着:“不哭了,哭久了眼睛该疼了。”
但这人听不进去。
谈业昀总是哭哭停停,却不会再发出和那天在山上一样的痛哭声。
张潮望知道他很难过,因为每到夜晚,他就会成为这样闷着不敢哭出声的人。
之后,张潮望就想到了这个办法。
他让那盏灯常亮着,到了睡觉的时候也不去关,他告诉谈业昀:“灯还亮着,你就当作现在是白天,不要哭也不要难过了,你要是还难过,就盯着那个灯泡一直看,看着看着,你就会睡着了。”
张潮望会陪着谈业昀一起看那盏灯,但他看一会儿就会看向身边的人,他还得忍住困意,等谈业昀先入睡。
后来的日子,那盏能发出暖黄色的灯泡只会在半夜熄灭。
因为在那个时候,谈业昀才会睡着。
时间是晚了些,张潮望还得熬夜关灯,累是累了点。
但值得高兴的是,谈业昀终于不会再那么哭了,白天的时候还会冲着他和老杨笑。
谈业昀能慢慢好起来,老杨也有一份功劳。
他对谈业昀很好,比对张潮望还要好。
在谈业昀那里,老杨从不会大声说话,甚至还会常常对谈业昀露出笑脸。
大概是因为,谈业昀和老杨之间只有类似亲人的关系,没有师父这层关系。
谈业昀在慢慢适应着这个新家,他每天也不出去玩,就是跟在张潮望屁股后面打转。
张潮望去练习打鼓,他就在边上坐着看,张潮望去和吴叔一起练,谈业昀还是在边上看着。
空闲的时候,谈业昀依旧是围着张潮望打转。
挑水也好,洗衣服也好,谈业昀都要跟着他。
张潮望越来越觉得这人可怜了,这得是多没安全感啊……
但在谈业昀跟着他去茅房的时候,张潮望真的忍无可忍了。
他伸手按着这人脑袋,让谈业昀看向别处。
张潮望说:“我要上个大的,你去田里等我,别在这里杵着。”
谈业昀也老实,说去田里就去田里,但走两步就会回头看一眼,像是担心张潮望会掉进茅坑里。
为了不让谈业昀担心,张潮望每次都会快速解决,他也觉得自己挺厉害的,竟然还能控制上茅坑的速度。
真棒啊。
快要开春的时候,张潮望已经习惯谈业昀跟着自己了,这人有时候没来得及跟上,张潮望还会故意停下等一等。
他只要一喊:“谈业昀!”
过一会儿,屋里就会传出谈业昀的声音:“来了,马上!”
有亲人真好,有兄弟也很好。
但老杨给他说过,他和谈业昀不算是真正的兄弟,他们和老杨也不是真正的亲人。
他们只是住在一起,只是关系很好。
但抛开这些,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老杨说了一大堆,他也听不明白,张潮望只说:“但我觉得谈业昀很好,不管我和他的关系是不是真的,我都会和他一直在一起。”
小孩儿哪懂这些,他想和谈业昀在一起待着,也想和谈业昀一起玩。
张潮望觉得,只要有了这种感觉,他就可以和谈业昀在一起待很久很久了。
他可以和谈业昀在一起,待一辈子。
在大树长出绿叶,草地里生出野花的时候,谈业昀看着家里那个挂在墙上的日历对张潮望说:“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什么日子?”张潮望偏着脑袋问他。
“是我长大一岁的日子,”谈业昀说,“我今天八岁了。”
张潮望对这个没有概念,但他知道,现在是需要恭喜的时候。
他说:“那你今天要开心点,又长大一岁了。”
“那你呢,你多大了?”谈业昀问他。
“不知道,”张潮望摇摇头,“没人告诉我。”
那天,老杨给谈业昀下了一碗面条,吴叔也给谈业昀拿来了好多饼干。
谈业昀吃饼干的时候喂给张潮望吃了一块儿,太甜太甜了,甜得张潮望脑袋都在疼。
但谈业昀吃得很开心,他说:“我喜欢吃甜的。”
那天晚上,他们一人搬了一把椅子,坐在门口看星星,老杨和吴叔就坐在一边抽着旱烟。
“天好高,”谈业昀的视线从星星上移开,看向远处,“山也是。”
吴叔笑了两声,问老杨:“你带这两个孩子出过山没?”
老杨摇摇头,说道:“我去过哪里,你最清楚。”
说完这句,老杨开始咳嗽起来。
这段时间的老杨,经常会咳嗽。
可他明明没有感冒。
这个咳嗽就像是久治不愈的恶疾,发出的声音都像是喉咙里灌满了厚重的浓痰,每一声都带着黏腻。
老杨也不是很大年纪的人,不至于会发出这种咳嗽声。
他的每一次咳嗽都十分费力,老杨还会跟着咳嗽的动静一起弯下腰,咳嗽结束后,他会再微仰起头,看向那个残缺的月亮,胸口的剧烈起伏也会逐渐平缓下来。
缓过来的老杨再次拿起烟杆递到嘴边,这一口抽下去,吴叔没忍住叹了一口气。
他说:“你少抽两口,真是嫌自己活太久了。”
老杨无所谓地笑笑,接着又开始咳嗽,这个咳嗽结束,老杨笑着骂了一句:“这破身子啊,迟早的事了。”
张潮望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但他知道咳嗽是生病的意思,于是他劝着老杨:“少抽。”
“嘿,还让你管上我了,”老杨和张潮望对着干,又猛抽上一口,随后哈哈大笑起来,“有意思,真是有意思……我这辈子竟然还能让小孩儿管上。”
老杨心情很好,吴叔却在边上止不住地叹气。
“别蔫了吧唧的,我又不是明天就死了,”老杨用烟杆敲了一下吴叔的后背,“精神点。”
吴叔没说话,他也不看向老杨,就是低着头,但他现在不叹气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张潮望和谈业昀都被蚊子咬了好多口,也不知道今年的蚊子怎么就来得这么早。
大概,是天气快要热起来的原因。
蚊子也是公平的,坐在这里的四个人,没有一个被放过。
吴叔被蚊子咬得没了脾气,他开口的第一句话还是对老杨说的:“我懒得听你说那些,反正你少抽两口。”
“行,我尽量,”老杨说完这句,看向了远处的山,他对张潮望和谈业昀说,“山很高,对吧。”
张潮望和谈业昀点了点头。
当然了,山是很高很高的,一座连一座,爬不上去也望不到头。
“山的外面是城市,是大城市,”老杨顿了顿,似乎是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里有很多人,很多屋子,总之……就是大城市。”
两个小孩儿也听不明白,只顾着点头和张大嘴。
“不过,我也就去过一次,”老杨说完像是很无奈,他抓抓脑袋,抽上一口旱烟后又说:“等过几天,我带你们镇上看看,出了村子,再走一段路就是镇上了。”
“镇上我去过,”谈业昀盯着那只经过他身边的飞蛾,偏着脑袋给这只飞蛾让了路,“以前我爹妈带我去过。”
“镇上有什么啊?”张潮望感兴趣地问。
他没去过,甚至都没听过。
“镇上有个集市,那里有好多卖菜的,卖衣服的,还有好多好吃的,”谈业昀坐在那里抬起手比比画画的,“镇上集市可多人了,在那条大路上一直往前走,还有一个大空地,可以在上面撒欢儿的到处跑,很好玩!”
谈业昀越说越带劲,张潮望听着也很幸福。
原来镇上是很厉害的地方!
他带着期待问谈业昀:“大空地那里有多大啊?真的可以撒欢儿的跑?”
“很大很大,比这个大得多,”谈业昀张开胳膊比画着,接着又看向身后的屋子,“比这间屋子都要大!”
“诶还有比这更大的地方咧,”吴叔在边上说,“城市里比这个大多了,特别是市里,那可是非常大的。”
市里啊……那可是在城市里的。
这个地方太远太远了,张潮望没觉得自己真的能去。
离他最近的,就是那个出了村子再走一段路的镇上。
既然镇上也很大,那镇上就是市里。
是他心里的市里。
于是,张潮望说:“出了村子的镇上也很大,卖东西的地方就是镇上,大空地那里就是市里!”
老杨听见他这么说,笑得都停不下来,他说:“好好好,那我过两天就带你们去市里啊,带你们去大空地上撒了欢儿的跑。”
张潮望点点头,站起身往山下看,他不知道那个镇上的市里在哪个位置,但在这一刻,他觉得这个地方离自己很近。
他站在那里看着,谈业昀也跟着一起凑过来。
过了一会儿,老杨叫了他们一声,说道:“去门口站着,让吴叔给你们量一下身高。”
吴叔找来木炭,先让张潮望站在那里,他说:“站直了,让我看看你长多高了。”
张潮望感觉到吴叔的手从自己头顶蹭过,蹭得他头皮痒痒的。
“好了,你走一边去,”吴叔在他头上轻拍两下,又对谈业昀说,“你过来。”
张潮望让到一边,靠墙站着,谈业昀走了过去,站到他之前站的位置。
吴叔手里捏着一小截木炭,张潮望看着他用那截木炭轻轻蹭过谈业昀的头顶,划过墙上那条黑线。
接着,新画出的黑线与之前墙上的那条黑线重叠了。
“嘿,”吴叔也点了点谈业昀的脑袋,让这小孩儿去边上站着,他看了看墙上的黑线,又望向一旁正在抽旱烟的老杨,笑着说,“你还真是没看错,这两个小孩儿真的一样高。”
老杨看着那面墙上的黑线,说道:“那是,我的眼神好着呢。”
现在这个月份,夜晚的风还带着些凉意。
门口那个吊着的灯泡被风吹的晃了晃,照在墙面的黄色光亮也跟着一起摇曳。
谈业昀走到那两条重叠的黑线前,伸出食指,沿着线条的一头慢慢往尾部滑动。
他说:“张潮望。”
张潮望看了过去。
谈业昀又说:“既然我们一样高,那我们肯定也是一样大,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张潮望还是那句,“没人告诉我。”
“别管那些了,今天我最大,那就是我说了算,”谈业昀点了点墙上的黑线,冲着张潮望笑得灿烂,“从今天开始,你就和我一样大了,你也是八岁,到了明年的今天,我们就是九岁,我们会一起长大。”
那天的张潮望有了年龄,他八岁了。
以后的日子里,只要谈业昀大一岁,张潮望就会跟着他长大一岁。
墙上的木炭黑线在记录着,时间也在记录。
“可这些线怎么越来越淡了?”缺牙小孩儿指着那些高些的线问张潮望。
“这个啊,”张潮望说,“是因为我的木炭不够用了。”
缺牙小孩儿“哦”了声,旁边另一个听故事的小孩说了句:“什么啊。”
这小孩儿指着墙上那些黑线,又说:“变得淡是因为这些线只有一条了,才不是因为木炭不够用了。”
现在的小孩儿真难骗,说话一点都不委婉。
张潮望没回应这个小孩儿的话,他依旧坐在那里,任由这些孩子在他身边跑来跑去。
他知道的,只要到了饭点,这些孩子就会回去。
不用催不用赶,他们会自己回家。
第3章 二十三天
距离春节还剩下二十三天。
今天的张潮望是被冻醒的,他眯着眼看向窗户,外面还是黑着。
也不知道他在夜里是怎么睡的,是怎么能把那床厚重的被子睡得掉到了地上。
张潮望慢慢坐起来,又弯下身子去捡地上的被子,然后呢,然后他该做什么。
他不知道。
张潮望就这么穿着单衣坐在床上,灯也不开,什么都不干,就这么呆愣地坐着。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反正是有一会儿了,外面的天依旧没亮,就连鸡叫都没听见一声。
胳膊上传来凉意,张潮望觉着,他还是应该回到被窝里重新躺好。
他现在的睡眠时间变得越来越短,短到张潮望都有些害怕,但这种害怕只会持续几秒,随后,他反而会感到释然。
这一生,他过得够可以了。
也是足够了。
张潮望掖了掖被子,蜷缩在床上正准备闭上眼睛,突然,一道刺耳的声音冲进他的耳朵里。
这是男人的哭声。
他还是第一次听见一个男人哭成这样。
男人一边哭一边喊叫,但张潮望听不清他到底在说什么。
外面闹得不行,隐约还能听见几个人的说话声,这些动静随着时间慢慢过去,也变得越来越吵,就连鸡都跟着叫了起来。
一声又连着一声,这只叫完那只叫,男人越哭越凶,最后,张潮望听见他骂了句:“你们这一群畜生!”
这句话骂得非常清晰,但似乎用尽了男人所有的力气。
在这句话结束后,剩下的只有男人的哭泣。
过了一会儿后,脚步声变得越来越多,杂乱的脚步声吵得张潮望头都开始发晕,当那些脚步声停下,外面又响起了说话声。
他现在不可能再睡着了,张潮望从床上坐了起来,又在床边愣了好一会儿。
最后,他拿起那些搭在床尾的衣服,慢慢穿上。
衣服被一件件穿在他身上,张潮望最先感觉的却不是暖和。
而是厚重。
这些衣服实在是太重了,压得张潮望都快要站不起来。
越是上了年纪,他就变得越怕冷。
他穿着这么厚的衣服,却没办法感觉到温暖,张潮望知道的,暖意会到的,只是会晚一些。
但在那些暖意到来之前,他只会感到手脚冰凉。
于是,他又围上一条围巾。
当他走出家门时,天也亮了些,张潮望深呼吸一口气,冷空气混着潮湿一起往他鼻子里钻。
这一口气的呼吸,让他的喉咙和肺都变得冰凉。
哭喊声还在继续,凉意再次掺着这种绝望,一起涌进了张潮望的耳朵里。
张潮望往声音传来的地方望了眼,原来,这些声音离他其实是有些距离的。
声音是从鸡圈那边传过来的,那些人都站在鸡圈旁边,挤在小路上。
他还以为,这些人是在他家门口闹,要不然怎么可能弄出这么大动静。
看来,他现在也失去了对距离的判断。
张潮望拢了拢围巾,往前面走,当他走到鸡圈旁边时,立马就有人和他搭起了话。
“太吵了吧,是不是把你吵醒啦。”说话的这个人是瘸子。
他和张潮望的接触很少。
上一次碰面,还是在张潮望去村里那个副食店买调料的时候。
“没事,发生什么了?”张潮望把周围的人都扫了一眼,最后看向那个依旧在哭,但此时明显把声音压低不少的男人。
这个男人,和张潮望也不熟。
说白了,这个村里的人,就没有哪个是张潮望熟悉的。
但他知道,这个男人是白老头。
并不是因为男人名字里有个“白”字,而是因为他的脸上和身上有很多大大小小的白斑。
白老头种了很多田地,每年就指望着卖菜过活。
“你前两天没听见唢呐声啊,”瘸子抬起一只手,挡住嘴巴小声道,“是他的媳妇儿死啦。”
“听见了,”张潮望问他,“那现在是怎么了?”
瘸子把张潮望往后拉了拉,接着又往前微微抬了抬下巴:“喏,你看见那两个站在他旁边的年轻人没,那是他的两个儿子,刚从城里回来,一回来就说要把他媳妇儿拖去烧了,哎哟那白老头哪能愿意啊,连踢带踹的把这两个不孝子打出了门,按道理说,死后得在家里停七天呐,再说了,白老头的媳妇儿还给自己买了棺材的,她可不想让自己被烧成灰。”
听完这些,张潮望的视线看向那两个年轻人。
这俩人身上的气质一看就不属于这里。
就连一根头发丝儿都不该属于这里。
这两个年轻人抱着胳膊,杵在白老头身边就像两个门神,但他们肯定不是来保护白老头的。
倒像是来克死他的。
瘸子确实没骗人,张潮望也看出来了,这两个年轻人的确挨了打,还不轻。
他们脸上都有伤,看着就显贵的衣服也被划开好几道口子。
白净蓬松,一看就很暖和的衣服上全都是泥土,那些长短不一的划痕中,还钻出了洁白的羽毛。
“都被打成这样了,这两个孩子还不肯走?”张潮望嘀咕了一句。
“那哪儿能走啊,你刚才没来,他们两个腰杆子硬着呢,”瘸子“啧”了声,又把音量压低了些,“他们说啊,不烧了他们老娘,他们就不走了。”
张潮望刚准备开口,白老头突然吼了起来。
“畜生!你们两个畜生!该死的狗东西!”白老头用力一跺脚,把鸡圈里的鸡吓得全都扑腾起来,“你们要是真敢烧她,我就把你们两个王八蛋烧了!你们的良心去哪里啦,你们是不是真的要死啦,你们去了趟城里,回来后就不长心了,老子真是不该生你们,看见你们我就想弄死你们!”
“爸……”其中一个年轻人开了口,“您怎么骂我们都行,但您要讲道理,妈已经不在了,您把她放在家里能干什么?哦我知道了,头七的时候她会回来是吧,可能吗,您觉得这可能吗!”
这句话落进张潮望耳朵里,还带着讽刺。
因为他相信人有头七,当初的他,真的等了。
这不是什么可笑的事情,这明明是他完成不了的遗憾。
就连做梦都没办法梦到的遗憾。
他也是没想到,这件事从这个年轻人嘴里说出来,会变得如此不堪和可笑。
究竟是人的想法在变,还是张潮望始终都不肯往前走一步。
“怎么不可能,怎么就不可能了,你们让她在家里待了吗,你们给她这个机会了吗,给我这个机会了吗!”白老头伸出食指,冲着他的儿子们用力点了点,他用的力气太大,像是恨不得隔空戳破他们的脑袋。
但他没有这种能力,那两个年轻人还是稳稳地站在原地,用淡漠的眼神望着他。
就像是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两个年轻人现在也不说话了,其中一个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烟。
光是看着这烟盒,张潮望就觉得这种烟一定很贵,尽管他不抽烟,他甚至都不了解烟。
但他却能一眼就看出来,这是好烟。
拿烟的那个从烟盒里抽出两支烟,接着分给他兄弟一支,然后,拿烟的年轻人掏出一个方正的东西,打开盖子后,用手往下滑动一下,这个方正的东西瞬间蹿起了火。
这玩意儿对张潮望来说还挺稀奇,他以前用过火柴,再然后就是那种透明的打火机,有时候一个不注意,打火机没放好地方,从高处摔落就会爆开。
这种方正的打火机,看着就不一般,肯定也很防摔。
点上烟后,两个年轻人就杵在白老头边上抽着闷烟,依旧是一言不发。
白老头捂着胸口,又是一个跺脚。
鸡圈里的鸡都缩到了角落里,没敢往这边再走一步。
白老头似乎是受不了这两个儿子的反应,他跺脚的速度越来越快,下脚的同时,还有一声又一声的吼叫从他喉咙里跑出来。
张潮望和瘸子都皱起了眉。
瘸子虽说是皱眉了,但能从他的神情里看出来,这人还是想在这里继续看戏。
但张潮望已经不想看了,他想离开。
围在这里看热闹的人,想走的估计也就张潮望一个,其他人都还站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看着,就差手里抓点花生瓜子了。
张潮望在心底叹出一口气,这毕竟是别人的家事,他没资格说什么,也没必要插手去管。
他认为自己并不是什么心善的东西,更何况,他和白老头的关系也没好到这种程度。
可现在,白老头并不想让他走。
张潮望刚转过身,都还没来得及迈出下一步,白老头突然叫住了他。
白老头又是一跺脚,使出浑身力气喊道:“张潮望!张潮望!”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厉鬼索命,张潮望被这吼叫声弄得懵在原地。
他缓缓转过头,视线刚看到路旁的那棵歪脖子树,白老头又喊了起来。
“你是不是来看我笑话的,你就是来看我笑话的!我不用问都知道!”白老头不停地跺脚,根本就不嫌累,他一下比一下用力,地面的尘土都被扬了起来,要是这脚步始终不停,白老头说不定都能用自己的双脚凿出个洞来。
张潮望哪儿是来看笑话的,明明是他们把自己吵醒,他睡不着才想着过来看看。
再说了,周围这么多人,白老头凭什么只逮着他说。
他那句“不是”都还没从嘴里说出去,白老头的针对又开始了。
“你还放得下心过来看我的笑话呢,你早上吃了没,你还吃得下啊,那你晚上还睡得着吗!”白老头伸手指着张潮望,那双浑浊的眼里又开始往外流泪,“你到底知不知道,现在已经不让土葬啦,人死了都得烧成灰放进盒子,拖进公墓竖个碑,你现在怎么还有心情在这里拿我取乐子,你就不怕他们把你师父的坟掘了,转头再把老吴头的坟也掘了,你以为这就完啦?不!他们还会把谈家小孩儿的坟头搅个稀巴烂——”
四面八方的风全都往张潮望脸上扑来,灌进他的耳里,吹进他眼里,最后在他脑子里拼命打旋儿。
世界短暂的安静几秒,他看不见也听不见,冷空气也没再被他吸进肺里。
张潮望只觉得衣服瞬间暖和,浑身上下的血液也烧了起来,张潮望都快忘了他的年纪。
真他妈想冲上去把白老头的腿打断,再把他那张破嘴用黄泥堵上。
“够了!闭嘴!”张潮望大声吼道。
这句话落下,他听见了周围人窃窃私语的声音。
耳朵有些难受,隐约还有耳鸣出现。
张潮望抬手堵住一边,盯着白老头说道:“我根本没想着来看你的笑话,但我现在,确实是看见了。”
堵住耳朵时,听见的说话声仿佛都飘在半空,接着就是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白老头现在也不喊不哭了,他开始笑了。
张潮望再次转身,他在白老头的笑声里迈出步子,逆着风往前。
“对,你赶紧走,”白老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啊快点儿去坟边看看,说不准啊那几个土包包已经被挖开咯——”
张潮望脚步不停,加快速度往家走去。
到达家门口的时候,张潮望的呼吸也变得非常快,他迈出一大步进了门,反手又把门关上。
现在要做的,是先平复心情,但这件事对于他而言,却是此时最难办到的。
急促的呼吸让他口干舌燥,张潮望靠着门站立,手心也紧贴着门。
这种冰凉的触感并不能让他好受些,下一秒,他的手无意识地开始寻找。
张潮望记得的,门上有个门闩,他现在只想把门闩紧紧抓住。
他此时……急需要有个东西撑住自己。
但那个记忆中的门闩却始终没在他手掌心里出现,张潮望僵硬地回过头——这扇门是铁的。
有着门闩的,是木门。
那扇木门早就不在这个世上了,那是一扇会吱呀响的木门,这扇门,死在他和谈业昀的手上。
小孩儿的调皮是不分时候的,在春季结束,炎热来临时,谈业昀终于能开怀地笑,也终于会主动要求张潮望陪着他一起玩了。
张潮望从未和哪个小孩儿一起玩过,他也不知道两个人在一起可以玩些什么。
但谈业昀和别的小孩儿玩过,他很快就带着张潮望玩了起来。
两个小孩儿从外面的小路上跑进家里,又在家里跑上一圈再跑出去,谈业昀说,这叫抓鬼游戏,一直跑就对了。
但玩着玩着,他们还玩出了升级版。
他们在这条路上放置障碍物,有时候是一个竹篓,还有时候是一把锄头,就连那扇木门也被他们关得啪啪响。
一开一关的,木门的寿命也在他们的笑声中走到了头。
这俩小孩儿到了晚上就不笑了,因为他们被老杨教训了一顿,但老杨也没骂他们。
对付小孩儿,当然还是吓唬最起作用。
他说:“现在好了吧,门都倒了,还是倒半扇儿!鬼真的要进门了,鬼想进来可容易了,跨个门槛就进来!”
张潮望可不怕鬼,他以前没地方住的时候,在哪里都待过一阵儿,什么虫没往他身上爬过,多黑的天他都见过。
但谈业昀很害怕。
他听见老杨这么说,立马就瘪了嘴。
“真的啊?”谈业昀往张潮望边上缩了缩,“老杨……你别吓唬我啊。”
“谁吓唬你啦,”老杨瞪大了眼,拍了下双手,“以前有门还好,鬼想进来还得考虑麻不麻烦,现在多方便啊,来去自如,你就等着吧,今晚啊,小鬼都要来咯。”
谈业昀的嘴瘪得更厉害了,他拽起张潮望的袖口晃了晃,问道:“潮望,鬼要是真的来了该怎么办啊?”
“没有鬼的,”张潮望说,“我没见过。”
“嘿你这小子,你没见过不代表没有啊,你对万物都要有敬畏心的,这个道理我是不是教过你,再说了,我们本来就是干这一行的,你怎么能不信啊,”老杨拿起烟杆在张潮望头上敲了一下,“重说一次。”
“好吧,”张潮望想了想,又看向身边的谈业昀,“没事,鬼来了也不用害怕,我晚上把铁锹放在床头,鬼一进门我就去打。”
谈业昀听他这么说,立马心里有了底,也不紧挨着张潮望了。
“好!”谈业昀握起拳头,深吸口气说道,“我和你一起打!”
老杨看见俩小孩儿这样就想笑,但最终还是憋住了,他招呼着两个小孩去吃饭,又把那扇被弄坏的木门扶了起来,靠墙放着。
俩小孩儿老老实实去吃饭,挨骂归挨骂,他们的胃口可不会因此就变差。
也不知道老杨在干什么,张潮望都喝了大半碗稀饭了,老杨还是没到灶屋里来。
张潮望干脆站起身,端着稀饭去了门口,刚一过去,他就看见老杨正对着那扇木门发呆。
“你怎么不去吃?”张潮望喝了一大口稀饭,又问老杨,“你在难过吗,因为门坏了。”
“那还不至于,我是在发愁,”老杨敲了敲那扇靠墙放着的木门,“我是在想,用个什么能把门堵住。”
张潮望又吸溜一口稀饭,看着那扇门说道:“这扇门还能不能装回去?”
老杨说:“能啊。”
“那你先去吃饭,”张潮望连着喝了好几口,“等你吃好了,我陪你一起把这扇门装上。”
“哎不用,”老杨摆了摆手,“没必要再装上。”
听见老杨这么说,张潮望一下子就顿住了,他收回那只站得随意的脚,站得端正,手里那碗稀饭也被他捧得紧紧的。
“老杨,对不起,”张潮望看着老杨说,“我知道错了,谈业昀也知道错了。”
“你说谁?你说谈业昀知道错了?”老杨笑了声,“那小子喝了几碗稀饭了,我估计着,能有三碗了吧?”
张潮望不说话了,老杨猜得没错……在他过来之前,谈业昀就已经喝上第三碗稀饭了。
“怎么样,我没猜错吧,”老杨“啧”了声,说道,“你也不用给我说对不起,这门本来就不行了,坏掉是迟早的事,我说没必要再装门,是因为你们以后肯定还要玩——”
“不玩了。”张潮望打断老杨的话,果断说道。
老杨盯着他看了会儿,突然开怀地笑起来:“你这脑袋里都在想什么,你和谈业昀也就这么大点儿,除了玩还能干什么啊,我是在想啊,这个门到底该怎么装,要能让你们玩得好,又不会玩坏。”
这句话刚说完,谈业昀突然跑来了。
这人手里空着,脸上还带着点紧张。
他看了看张潮望,又看向老杨,估计是张潮望的站姿太过于端正,谈业昀立马也跟着站好,就跟个桩子似的。
“老杨……”谈业昀说,“你别生气,我知道错了。”
“我没有怪你,”老杨冲着谈业昀笑笑,“你吃饱啦?不再去吃一碗啦?”
“再吃你就没得吃了,”谈业昀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就连头都跟着低下了点,“我都吃饱了,你还在这里没有走,是不是很生气啊……”
谈业昀这样子,一看就可怜兮兮的,老杨“哎呦”一声:“你弄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把你打了一顿呢,赶紧站直,缩在那里干什么,跟个鹌鹑似的。”
“我不怕你打我,是怕你不让我吃饭,我怕你缓过劲来了,突然就不让我吃了,”谈业昀站直了身子,看着挺板正的,但这人的语气还是心虚,“所以我吃了好多,现在都已经撑得不行了。”
老杨彻底忍不住笑起来,他轻拍两下谈业昀后背,挥动的胳膊带动袖口抖动。
那种旱烟独有的气味瞬间钻进了张潮望鼻子里,紧接着,他听见老杨说:“我就算再生气,也不会不让你们吃饭的,小孩子打闹弄坏东西那是常有的事,有什么好气的,更何况我压根儿就没生气。”
谈业昀现在是彻底踏实了,但一到晚上,这人又开始不安了。
“是不是鬼来啦,”谈业昀缩在毯子里,只冒出一个脑袋,“潮望,你听外面这动静啊,怎么哒哒哒的响呢。”
“鬼走路都是没有声音的,才不会哒哒哒的响,”张潮望说完安静几秒,听了听这动静又说道,“是下雨,外面下雨了。”
“啊——”谈业昀缩得更厉害了,“不是吧……”
“怎么了,”张潮望说,“下雨不是挺好的吗,都这么久没下雨了,要是再不下雨,种的那些菜都要死了。”
夏天的薄毯子虽说没多厚,但裹在身上还是挺热的,更何况谈业昀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就连只蚊子都钻不进去。
谈业昀压低声音,特别紧张地说道:“鬼出现的时候都是下雨天,这样才能有气氛,要是鬼在大白天就出来,那岂不是很不吓人。”
“你这是什么歪理,如果和你说的一样,鬼出现的时候一定要下雨,那如果一整年都不下雨呢,鬼就在家里待着憋死吗,”张潮望从床上坐了起来,趴在窗户边看着外面的雨,“那要是一直下雨呢,鬼就会天天出门?那岂不是累死了,还有啊,下雨的时间本来就不固定,鬼难道还会算天气吗?”
“张潮望!”谈业昀急起来了,他把脚从毯子里伸出去,猛地给了张潮望一脚,“你哪里来的这么多歪理啊,我说有就是有!”
这一脚踢上来可太用力了,张潮望捂着小腿龇牙咧嘴好半天,腿上的痛感开始消散时,张潮望往床头去了点,可他刚往前挪了一点距离,窗外就亮了起来。
夜晚当然不会天亮。
张潮望很快就反应过来,这是闪电。
闪电出现后,肯定过不了多久就会出现雷响。
“谈业昀,”张潮望用脚碰了碰这人的背,说道,“你往我这边来点。”
“干什么。”谈业昀的语气挺不耐烦的,但他还是听话地照做了。
当谈业昀挪到他边上时,张潮望立马伸出手捂住他的耳朵,下一秒,雷声炸响。
这一声响起,外面的雨声也变得更加强烈,听这动静,就跟天空破了个大洞似的。
捂住耳朵是可以阻挡一部分雷声的,可谈业昀还是被这动静吓得抖了一下。
张潮望趁着雷声停下的空档重新躺好,他对谈业昀说:“别怕,打雷没什么好怕的。”
“你是你,我是我,我就是害怕。”谈业昀说出这句话倒还挺理直气壮。
“那就抱着睡,我帮你把耳朵捂上,行吗?”张潮望伸出胳膊,又说,“你就躺在我胳膊上,一只耳朵压着我的胳膊,另一只耳朵我会帮你捂上。”
谈业昀说了声“好”,立马就往他怀里钻,在这人躺好之后,张潮望还帮他把毯子扯了扯,最后,张潮望捂住了他的耳朵。
“睡吧,不要害怕,”张潮望说,“我帮你捂住了耳朵,床头还放着铁锹,鬼不会来,也不敢来。”
后来,谈业昀真的睡得很踏实,鬼也真的没来。
但张潮望的胳膊是真的麻了。
这种麻的感觉,和他此时的感受是一样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站在门口待得太久,也可能是他保持一个姿势太久,张潮望的手都开始发麻,这种麻感还带着热感。
他甩了甩自己的手,再次碰上这扇铁门。
铁门的冰凉和木门果然不一样,铁门的凉意是能穿透骨头,让指尖都失去知觉的凉。
但木门的门闩冰凉是不会冻手的,那种凉意反而还能摸出点粗糙的暖意。
好奇怪,张潮望从未把那种触感记得这么清楚,更不可能专门去记住这种感受,可他的记忆还记得,且记得清清楚楚。
张潮望叹出一口气,收回放在铁门上的手,他走进屋里,坐在床边。
过了一会儿又站起身,走向椅子,拿起上面那条毯子。
这条毯子的触感已经不再那么柔软了,现在也不能再把这条毯子当被子用,张潮望长大了变老了,毯子也变小了老旧了。
他再次坐上床边,张潮望感觉自己浑身的力气都在快速流失,这种无力感,令他无法再站起身走动一步。
算了,躺下吧,不管睡不睡得着,先躺下再说。
他脱下鞋子和衣服,躺上床后盖上被子,又把那条毯子抱进怀里。
然后,他闭上了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二十三天
第4章 二十二天
距离春节还剩下二十二天。
张潮望刚睁开眼,看见的就是一片漆黑。
也是没想到,他的瞌睡会这么大,一觉睡醒竟然就到了晚上。
明明已经很久没睡过踏实的一觉,结果这次,睡得连肚子饿都不知道了。
张潮望从床上坐起来,怀里还抱着那条毯子。
他偏了偏头看向木桌,想看看现在到底几点。
屋里太暗,张潮望也不确定自己视线落下的位置是否有偏差,紧接着,他听见了指针走动的声音。
那个钟的年头真的太长了,还能继续走动都是一种难得。
在这个夜里,张潮望都觉得,这个钟已经和他一样,开始苟延残喘了。
他坐在床上太久,久到视线都快要适应黑暗,却还是看不清桌上那个钟走到了几点。
床尾的衣服被拿了起来,张潮望慢慢把衣服穿上,下了床后,打开灯。
一瞬间,屋里亮了起来,张潮望也终于看清钟上显示的时间,现在已经过了零点。
知道时间的那一刻,饥饿感一下子就找上了门,他选择先去灶屋下碗面条吃。
张潮望拿起手电筒,打开后,踩在那束光亮里走出屋子,到了灶屋,他找出挂面放到一边,又往锅里舀了几勺水,最后点燃柴火,等待凉水沸腾。
等待的时间里,张潮望又拿着手电筒去屋后边的田里摘了一棵大白菜,还摘了一把小葱。
回到灶屋的时候,锅里的水已经烧开了,现在只需要把面条放进去就行。
他现在的食量很小,煮半把面条就能吃撑,更何况他还准备往里面加点儿白菜,那就得放更少的面。
张潮望不喜欢现在的生活,每天都是吃了这顿想着下顿吃什么,不吃就饿,吃了又没意思。
倒也不是因为吃的东西来来去去就那么几样。
而是他总一个人吃饭,不管吃什么都跟嚼蜡似的,想到这里,张潮望抽出一小撮挂面,放进锅里。
面条在水中软化,变成柔软的细线,然后,他拿起那棵白菜,摘下几片叶子,洗净后切成丝。
过了一会儿,张潮望把筷子伸进锅里搅动两下,捞起面条放入碗中,再加上一点盐和酱油。
味道也就那样,不咸不淡,不好吃。
张潮望一手端着这碗不好吃的面,一手拿着手电筒走出屋子,他把手电筒搁在屋内门槛上靠着,那束光就斜着照向夜空。
周围都是黑黢黢一片,他也不知道该往哪里看,张潮望又走进堂屋拿出一张板凳,就这么坐在板凳上盯着那束光,一边吃一边看。
外面温度低,面被筷子挑起来没多久就能冷,吃起来也快。
面条被他一口接一口的喂进嘴里,渐渐地,咀嚼的动作都变得麻木,张潮望一直看着那束光,他看见光亮里有漂浮的灰尘,有寻光而来的飞虫,还有从面碗里升起的白烟。
当他吃完面条,喝下一口汤正准备站起来时,张潮望突然看见了另一道白光。
这道白光离他越来越近,和光一起朝他走来的,还有沉重的脚步声,这人的每一步都走得缓慢,就像身上有着千斤重一般。
终于,当张潮望喝光最后一点汤时,那个人走到了他屋前。
这人是白老头。
他手上提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而背上,则是背着一口棺材。
白老头把这口棺材用麻绳绑在身上,把自己绑得比待宰的年猪都紧。
在这种夜晚,要是在小路上看见一条狗都会被吓一跳,更何况张潮望是个活生生的人,白老头一瞥眼看见了他,立马就大声“啊”了一下,随后僵在原地。
他喊着:“你晚上不睡觉坐在这里干什么!”
“吃面,”张潮望端起手里的空碗晃了晃,“白天睡多了,刚醒没多久,我现在也睡不着,倒是你,大晚上不睡觉,在外面晃悠什么?”
这句话问出去,白老头那种硬气的感觉一瞬间就下去了,他和张潮望对视着,似乎还带着点尴尬和无措。
“我去送我媳妇儿走,”白老头别开视线,双手放在身后那口棺材上,“我要把她埋到山上去。”
“哦,那你去吧。”张潮望站起身就要走。
白老头突然喊了他一声“张潮望”,接着又看着他说道:“现在不让土葬,你不去告诉村里?”
“我闲得没事干?我去给村里说这个干什么,你想去就去,”张潮望皱眉看他,“和我没关系。”
白老头死死盯着他,似乎是在琢磨这句话的真实性,张潮望也无所谓,既然白老头盯着他,那他就盯回去。
“其实……”白老头是那个最先憋不住的人,他说这句话时,又把视线别开了,“我这口棺材里是空的。”
张潮望没说话,白老头又问他:“晚上那动静,你没听见?”
“你别遮遮掩掩的,想说就说,不想说就别说,”张潮望说,“我都说了我刚醒没多久,你还问我晚上听见什么没。”
他懒得再和白老头耗时间,干脆弯下身去拿手电筒。
白老头见他真的要走,立马“哎哎哎”几声,说道:“我想请你打丧鼓,会给你钱的,还会双倍给你,你帮帮我,行不?”
“我很多年没打丧鼓了——”张潮望这句话就是拒绝。
村里这几年确实有人离世,但他却已经很多年没有打过丧鼓了,现在的村里人好像不太相信这些,也不太需要这些。
张潮望早就被村里抛弃了。
“你真不愿意吗,那我出三倍,不,我出四倍!”白老头越说越急,“潮望啊……你就走这一趟,跟我一起上山,行不?我媳妇儿以前交代过,让我找你,不然她没办法找到进地府的门啊,那可该怎么办啊……”
手里端着的空碗被张潮望捏紧,他把牙也咬得紧紧的,紧到太阳穴都在跟着一起胀痛。
白老头见张潮望还是不说话,他像是没了办法,这人转身准备走的时候,张潮望叫住了他。
张潮望问他:“要是我不去,你要怎么送她?”
“我……”白老头吞咽一口,有些尴尬地说道,“我带了一个收音机,放在棺材里,这个收音机是我家小孩儿给我拿来的,他们说里面录了丧鼓的声音,让我放着听听得了……”
“你一开始就准备这样做,是吗,”张潮望说,“你也没想到我就在屋门口坐着,还能和你碰上。”
被张潮望点破心思,白老头也没有辩解,这人就是再也不去看张潮望了,但他也不肯走。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张潮望不去也不可能。
更何况,老杨以前给他说过,只要他干了这行,就要对这行有所敬畏。
录音不可能替代丧鼓声,录音更没办法和逝者进行沟通。
张潮望也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他竟然还会再次踏上那条上山的路,再次敲响鼓面。
但在这之前,他还有件事情必须得提醒白老头。
“只有鼓,没有唢呐,”张潮望说,“毕竟,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了。”
“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白老头说,“村里也没有别人了,只有你,潮望……”
张潮望“嗯”了声,扬了扬手里的碗:“我答应你了,但不是为了你,等我收拾一下,马上就来。”
“好好好,那可太好了,”白老头的声音都带上了哽咽,“谢谢你啊,谢谢你,谢谢你潮望,你是我们村儿心地最好的人——”
后面的话,张潮望一个字都没听清,他已经拿着手电筒走进屋子,去到了灶屋。
他先是把碗筷和锅洗了个干净,最后又回到睡觉的屋子里。
丧鼓很久没打是事实,但这怎么说也是能让他吃上饭的家伙什。
尽管现在,他已经不能靠打丧鼓挣到钱了。
但他还是把这面鼓保管得好好的。
在今天,他重新挂上那面黑色的鼓,拿起鼓槌后,张潮望再次成了那个晦气的人。
尽管他知道,这么多年了,他在村里人眼中一直都是如此,这种形象是根深蒂固的,他这辈子,已经没办法再成为其他模样。
张潮望走出屋子,他站在门口问道:“还要带什么东西吗,比如铁锹什么的。”
白老头摇摇头,他说:“我都放在棺材里了。”
也不知道是晚上太冷,还是什么其他的原因,白老头浑身都在轻颤着,就连手里那个手电筒发出的白光都在跟着一起颤抖。
张潮望冲他“嗯”了声,把门关上后,走到白老头边上。
“潮望啊,谢谢你……”白老头说出的每个字都带着热气,这些白气升到半空,融进那道白光里,最后又在风中消散,“你放心,我肯定说到做到,说给你四倍的钱,就一定会给,这一趟结束,一回来我就给你!”
“不用,我这一趟不收钱,”张潮望关上手电筒,放进口袋里,接着就在白老头肩膀上拍了拍,“走吧,上山。”
白老头“哎”了声,往前面指了个方向:“这边。”
现在只有一道白光指引着他们前方的路,鼓声也从此刻开始响起,鼓槌敲上鼓面发出沉闷声响,在这种静谧的夜晚,鼓声会显得有些吵闹,但还好,这条路并不算远,只要再继续往前,他们就可以离开有人住的地方,往山上去。
张潮望也不知道白老头选的位置在哪里,但他们确实是越走越高,这一路上,鼓声没有停下过,白老头的自言自语也没有停下。
那个黑色塑料袋里装着买路钱,白老头一边走,一边从袋子里拿出一些买路钱撒出去,接着又开始说话。
“老婆子哎,我请到潮望了,你可以放心地走啦,”又是一把买路钱撒了出去,白老头接着说道,“我没得用,答应你的事情没办到,你现在也成了灰了,要住在城里的公墓了,我也不晓得去那里的路该怎么走啊,等你改天有空了,记得给我托个梦,告诉我你的新住处是什么样的。”
白老头不哭不闹,但张潮望听进心里就是觉得不是个滋味。
他见过哭得喘不上气的,还有哭到呕吐的,就算是一直不哭,但在看见棺材下葬时也是会跪在那里痛哭一场的。
张潮望认为,白老头大概就是最后那种人,哭是一定会来的,只是会比别人稍晚些。
白老头选的地方远得不行,他们两个人都走得直冒汗,每一次呼出的气都是烫的。
这俩人年纪大了,走这么久感觉累也是正常,换作是他们年轻的时候,这种路程根本就不值得提。
老去啊,真的是一件很感慨的事。
到达地方后,他们先是站在那里歇了一会儿,几个大喘气后,就该挖土了。
张潮望不会停下鼓声,挖土的事情自然就只有白老头自己去做。
但他首先得把身上的棺材放下来,毕竟那把铁锹还在棺材里放着,但那些缠在他身上的麻绳已经成了阻碍,白老头不知道该从哪里解开,他只能在身上不停地到处摸索。
这种解开麻绳的过程,就像是白老头身上爬满了虫,浑身瘙痒不堪。
见他这样,张潮望喊了白老头一声,问他:“要不要我帮忙?”
这一声落下,白老头就跟那些受惊的鸡一样差点跳起来,他拼命喊着:“不行,不行!鼓声不能停呐,我自己可以,我马上就能解开了,你可千万不能停下!”
张潮望没有说话了,他站在一边,看着白老头继续在身上到处摸着,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白老头终于把身上那口棺材放了下来,他蹲在那里打开棺材盖,从里面拿出铁锹,张潮望也往棺材里瞥了一眼,只那一眼,他就看见了收音机。
然后,他又看见白老头把收音机拿了出来,放到一边。
其实这些年,用收音机代替唢呐和鼓的人不在少数,张潮望管不了,也没资格去管。
老杨以前也说过,世界在变化,说不定他们哪天就不被需要了,张潮望只是没想到,这个“哪天”会来得这么快,这个“哪天”竟然就这么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到来了。
在沉闷的鼓声中,白老头开始挖土,他弯着腰的样子就像是被生活压垮了,张潮望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把头低的那么下,又是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体力。
白老头没有歇下过,从他下第一锹开始,这人就从未直起身子喘上一口气。
挖好那个大土坑的时候,天依旧黑着,白老头站在坑边上低头往下看。
张潮望不知道那个洞到底有多深,在他眼里,这个洞就是一个无底洞,大概是可以通往地府的洞。
白老头站在土坑边看了好一会儿,最后说了一句:“老婆子啊,你一个人去那边千万别害怕,别害怕啊……”
直到现在,白老头还是没哭,他只是显得非常疲惫。
张潮望站在那儿看着白老头再次抬起棺材,他把这口大棺材半拖半拽的弄进土坑,棺材沉底发出“咚”的一声,白老头没有立马拿起铁锹去填土,而是一下子跪在了土坑边。
“老婆子,我真是对不起你,那个时候我还让你放心,我说,肯定没得问题,但我没办到……我只能把空棺材送到山上,你不要生我气,你要好好地走。”白老头还是没哭,他跪在那里一下下地磕头,泥土也随着他的动作一次次扬到半空。
当那束手电筒光亮里的灰尘再次落入土里,再也没有大量泥土扬起时,白老头也站了起来。
他额头上都是泥土,眉毛上也蹭了不少,白老头抬手胡乱摸了一把脸,弯下腰捡起铁锹开始填土。
那些土被白老头一铲又一铲的扬进土坑,那个通往地府的门也在张潮望眼里消失。
泥土彻底盖住了土坑,白老头用铁锹把土拍打严实,就像今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他看着这一块儿平整的土地,轻声嘀咕一句:“老婆子,天快亮了,但我却一点都不困。”
白老头把铁锹握得紧紧的,像是用尽了浑身力气,紧接着,他把铁锹往边上用力一丢,现在的白老头没劲儿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一个没坐稳,他又直直地往后倒去。
鼓声在此刻停下,白老头偏着脑袋,也不知道他从这个角度能不能看见张潮望。
但张潮望听见了他的声音,白老头又开始道谢了。
他说:“谢谢你……谢谢。”
“应该的,”张潮望走了过去,坐到白老头边上,“你准备天亮再下山?”
“你是不是困啦,要是困了的话,那我们现在就下山,”白老头说完就想坐起来,“回去后你莫急着回去,先跟着我回家拿钱。”
张潮望叹出一口气,说道:“来这里之前我不是说过了,这趟不收钱,你是不是以为我在和你假客气?”
“没有的事啊,我记得你说过这话,但我这也不好意思真不给,”刚撑起的身子,在此时又重重地躺了回去,白老头呆愣地看着夜空,小声说道,“我昨天那么对你说话,结果你还帮了我一把,你说我怎么好意思不给你钱。”
“原来你也知道那些话不好听,”张潮望偏头看过去,“你年轻的时候嘴没这么厉害啊,怎么老了还变狠了。”
“那不是没办法嘛……总不能还和年轻时那样,岂不是要天天遭人欺负,”说到这里,白老头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叹出一口气,又说道,“昨天晚上,我家那两个孩子把老婆子带走了,我在家里把他们打了一顿,抄起手边的东西就是砸,管他妈是什么,我就是要砸死他们两个不孝子!但他们哪会怕我的打,我每一次丢出去都用老大力气了,砸到他们身上就跟不疼不痒似的,我当时还想呢,他们小时候四五岁那会儿,我瞪个眼就能把他们吓得尿裤子!他妈的现在好了,我用力打都没用,他们哼都不哼一声。”
“毕竟他们都长这么大了。”这是张潮望唯一能说出来的话。
其他的话,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毕竟他没有孩子,更没养过别人家孩子。
和他接触最多的小孩儿,就是小时候的谈业昀。
“他们都长这么大了,咋还越长越往回去呢,怎么可以长成这种畜生!”白老头气得不行,说话声也变得越来越大,“我这辈子活成这样,也是造孽!”
张潮望顿了顿,说道:“不至于,你活得比我好多了。”
白老头沉默了,他大概也是不知道该怎么接这句话,于是,在漫长的沉默后,白老头开口道了歉。
他说:“对不住啊潮望,我是真的老糊涂了,什么话都敢往外说,真的对不住,我昨天说的那些话,你别往心里去,不会有人碰他们的坟的,我当时就是气疯了……我以为,我要是那么说,你肯定就能帮着我一起骂我那两个不孝子……我多希望我那两个儿子能站在我这边,再怎么说也得让老婆子入土为安,但他们最后还是把老婆子拖走了。”
张潮望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干脆就这样沉默着,手也不知道该怎么放,他只好有些无奈地抠动着手边的泥土。
“我也是有病,我打心底明白,他们两个不孝子绝对不会答应我,村里也不能同意我这么做,所以我一开始就没去请你,也没真的觉得自己能办成这事,”白老头说,“他们把老婆子拖走之后,我才意识到,这件事真的不可能了,但那个时候我又敢做了,我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胆小怕事,但又想证明自己不是这样的人,”张潮望说话根本就不带客气的,“而且我那天听见你请了唢呐班子,但没有鼓声,那个时候你就没想着找我,也没给我说一声,我知道,我们不熟,所以我也没问。”
“潮望……”白老头只叫了声他的名字,其他的什么话都没再说出来。
从小到大,张潮望一直就不是一个会说好听话的人,他这辈子能说出来的好听话,早就全说给谈业昀听了。
他现在也没什么必要去说好听的话,人活一辈子,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好了,再说了,他这一辈子,估计也快到头了,没必要憋着什么话,让自己心里不舒服。
说实话,张潮望和白老头确实不熟,但他对白老头有意见。
张潮望心里还是有口气的,就凭白老头昨天对他说的那些话,还有那几块田地。
白老头家里有很多田地,其中就有几块地是谈业昀家的,但那些田地在很久之前是屋子。
那是谈业昀的家。
谈业昀被他和老杨带回家之后,就很少再回去,因为要是再回去,这人肯定会哭,还有一个原因是,谈业昀家里的亲戚经常会去那个屋子。
这件事情,张潮望每当一想起就会觉得可笑。
谈业昀的爹妈是死了没错,但谈业昀还活着,那间屋子怎么说也该是留给他的。
可偏偏那几个亲戚不这样觉得,他们几个人也不知道是怎么商量的,最后选择把那间屋子卖掉。
老杨当时听见这件事,立马带着俩小孩儿去找了那些人,可那些人压根就懒得搭理老杨。
他们只说:“屋子卖啦,你来晚了。”
“放屁,”老杨骂道,“什么早啊晚的,那是谈家小孩儿的家,回家还分早晚啊,晚你个大狗屁,你们一群猪狗不如的东西!”
买那间屋子的人,就是白老头的爹妈,那个时候的白老头也还小,屁都不懂一个。
但他知道满村子的跑,到处喊着:“我们家买新屋子啦,我们家买的谈业昀家的屋子!”
但这间屋子,白老头他们一家并没有住进去,谈业昀也没有再次走进那个已经不属于他的家。
下次再从白老头嘴里听见关于那间屋子的事,依旧是白老头在村里到处跑的时候喊出来的。
他喊着:“我们家把谈业昀的屋子推倒啦,以后那个地方就要拿来种地咯!”
这话被谈业昀听见后,愣是哭了一上午,张潮望先是用手给他擦眼泪,最后又用身上的衣服去蹭,衣服都蹭湿大半了,谈业昀的哭还是没有停下。
老杨当时也看不下去了,立马站起身,丢下一句:“老子去找他们。”
也不知道老杨到底是去找谁,是找了那些卖屋子的亲戚,还是找了白老头一家人,毕竟,生了这么一个大喇叭儿子也是一件挺闹心的事。
张潮望和谈业昀没有跟去。
谈业昀实在是哭得太凶,抽抽噎噎的话都说不清楚,张潮望问他想不想喝水,想不想吃点什么,这人也没反应,连一个摇头点头都做不出来。
那个时候的谈业昀只会啪嗒啪嗒掉眼泪了。
老杨去得急匆匆,回来也像阵风,他回来后一直在骂人,从进门就开始骂起。
“真他妈都是猪狗不如的东西!”进门的时候,老杨还在气头上,他把门“啪”的一下子撞向墙,终于,剩下的那半扇木门也走到了头,“咚”的一声砸向地面。
之前那半扇门被张潮望他们弄坏后,老杨也没有再装上半扇,而是用了好几根木棍子绑成了一扇小门,这扇小门的高度只到老杨的腰。
老杨把那扇小门横在那半扇木门旁边,谈业昀当时还站在边上说了一句:“老杨,你这扇门做的……像是鸡圈用来拦小鸡的。”
另外半扇门被老杨弄坏后,大门就只剩下了拦小鸡的门,老杨在那天晚上又做出了另一扇拦小鸡的门,并装了上去。
后来,老杨没再提起这件事,张潮望也一直都不知道,那天的老杨究竟去了哪儿。
但谈业昀还是记得这件事,因为张潮望经常会看见他坐在屋门口,看着以前那个家的位置,却又一言不发。
想到这里,张潮望往四周看了看,虽然这个位置他没来过,但他竟然能在这种黑夜里,准确地找出谈业昀以前那个家的位置。
看来,他也没有忘记这件事。
张潮望就在那里一直坐着,视线也始终落在那个地方,当天边渐渐亮起,白老头坐了起来。
他后背全都是泥土,头发也乱糟糟的。
“下山吧,天都亮了,”白老头慢慢站了起来,身上的泥土也跟着掉下来一些,他捡起地上的铁锹和收音机,就连那个用来装买路钱的黑塑料袋都被他装进了口袋,白老头拍了拍衣服上的泥土,看向张潮望说道,“你要不要去我家吃点儿?忙活这一夜了,你就算不拿钱,吃个饭也行啊。”
“不了,”张潮望也跟着站起来,视线还是停在那个地方,可那个位置早就不是谈业昀的家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想看见什么,“我想直接回家。”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二十二天
第5章 二十一天
距离春节还剩下二十一天。
张潮望也是没想到,除了小孩儿,还会有人到屋里来找他,来找他的时间也真是挑得好。
看见瘸子的时候,张潮望刚准备吃中午饭,这人也自来熟,自己从堂屋随便搬把椅子就坐了过来。
“怎么突然来找我了。”张潮望也挺纳闷的,他前一秒刚坐下,都还没来得及拿起筷子。
瘸子屁股坐得也稳,就跟他俩要一起吃饭似的。
“我听说你昨晚去送白老头的媳妇儿啦,”瘸子抬起一点屁股,又把椅子往前挪了挪,“有人听到了,他说那个鼓声肯定是你敲出来的。”
“所以呢?”张潮望看向他。
“你就偷摸着告诉我呗,白老头是不是突然支棱起来,冲到火葬场把他媳妇儿抢回来啦,”瘸子越说越起劲,“他有这么大的胆子吗,他也不像是能干出这种事的人啊。”
说这些话的时候,瘸子视线往桌上的菜瞥了眼。
本来就只有张潮望一个人吃饭,他也不会弄多复杂的菜,桌上就一个切开的咸鸭蛋,还有一盘醋泡花生米。
他准备配着这两样菜,喝点热稀饭。
张潮望都还没说话,瘸子就又开了口:“你中午就吃这个啊?”
“嗯,你吃了没?”张潮望拿起一半咸鸭蛋,用筷子戳起一点蛋黄放进稀饭里。
“吃过了咧,你赶紧吃,”瘸子看着张潮望喝上一口稀饭,又往前凑了凑,“你还没回答我呢,白老头是不是去抢他媳妇儿啦?”
“没有的事,他下葬的是一口空棺材。”张潮望又开始戳咸鸭蛋,这个鸭蛋咸得过头,蛋白部分他都不太敢吃。
虽说配着白粥吃能减轻咸度,但他要是把这一整个咸鸭蛋的蛋白都吃完,肯定还是会被咸到不停喝水。
但谈业昀喜欢吃咸鸭蛋的蛋白,他喜欢甜,也不怕咸,和谈业昀在一起时,张潮望从不愁咸鸭蛋吃不完该怎么办。
张潮望想到这里没忍住轻叹一下,瘸子“诶”了声,问道:“叹什么气啊,你觉得他可怜呐?”
“不是,我没想这个,”张潮望问瘸子,“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件事?”
“是啊,反正我闲在家里也没什么事干……”说出这种话,瘸子自己估计也挺不好意思的。
在家里无聊可以干别的,没必要去打听别人的家事。
去镇上逛两圈不挺好吗,要是嫌远,那就和张潮望一样,在村里到处走一走。
实在不行,就去田里看一眼。
但瘸子和张潮望一样,都是一个人过,无聊也是难免,张潮望看了他一眼,随后夹起一粒花生米喂进嘴里。
“你怎么不直接去问白老头,”张潮望说,“怕他骂你?”
瘸子又往桌上的菜看了眼,接着说道:“骂不骂的倒是无所谓,我更害怕他打我,就像打他那两个儿子似的打我咧。”
“你别说,他还真有可能打你,毕竟他那脾气,还是挺急性子的。”张潮望一边说一边夹花生米,他把夹出来的花生米放进那个装咸鸭蛋的盘里,又把盘子推到瘸子手边。
瘸子嘿嘿笑了笑,用手捏起一粒花生米,这粒花生米被醋泡发了皮,一看就酸得很,瘸子吃进嘴里后,果然被酸的眯起了眼。
“但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就是嘴头子碎,其实我一大早就准备去找他问的,装作无意路过的样子,然后再随口问上一句,”瘸子砸吧两下嘴,说道,“但我早上过去的时候,他就在门口咳嗽,哎哟那咳得哦,肺都能咳出去,我看着害怕,干脆也没去。”
“估计有点感冒,”张潮望说,“山上冻人还有风,他背着棺材上山,又在那里挖坑填土的,肯定流了一身汗,最后忙活完下葬的事,他也没下山,直接就躺在那儿歇上了,本来就有浑身的汗,再躺在那里被风一吹,他不感冒谁感冒。”
瘸子一连串“哦”了好几声,又捏起一粒花生米喂进嘴里,“嘶”了声:“那就说得通啦,我还以为他怎么了呢,给我吓得不行。”
他这架势,哪像是在吃花生米啊,倒有点像在喝白酒。
“你以为他怎么了?”张潮望端起碗喝了一大口稀饭,“说给我听听。”
听见这句,瘸子下意识说出:“我以为是什么传染病——”
张潮望放下筷子了。
“哎不是不是……你别想多了,我没什么别的意思,”瘸子急得都站了起来,“哎你先吃着吧,我就不打扰你了,我去田里看一眼。”
瘸子这腿都快被急好了,他拖着那条坏腿一瘸一拐的快步走出门,很快就消失在张潮望的视线中。
张潮望盯着门外,愣了很久。
瘸子这个人,一大特点就是嘴碎,张潮望一直都觉得,他这张嘴迟早会被别人用剪刀剪下来。
在他第一次有这种想法时,是老杨生病的时候。
那个时候的老杨咳嗽越来越严重,他对张潮望的要求也变得越来越严格。
练习打鼓不能出错,要是出错,免不了是一顿骂,严重点的时候,老杨还会饿他一顿,不让他吃饭。
谈业昀见不得他挨饿,有好几次都想偷偷地去送饭,要么就是端着一碗饭在他面前晃悠,再趁机偷摸着喂给张潮望一口,但老杨可不是瞎的。
终于,谈业昀也挨骂了。
那是老杨第一次骂谈业昀,在被骂的那一刻,谈业昀先是愣了一下,接着质问老杨:“打错了就是打错了,张潮望会练习的,你再多给他一点时间不就好了,非要饿着他干什么,你要是把他饿坏了,那他就更没力气去打鼓了!”
老杨深吸口气,抬起手就要打过去。
但那个巴掌还是没落下。
老杨看着谈业昀叹出一大口气,说道:“我没时间等,他跟着我学打鼓都快一年了,我真的没时间等他了……”
张潮望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谈业昀就更不明白了,但他比张潮望更直接,属于不懂就问那类的。
于是他直接问道:“老杨,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啊,什么叫没时间等?”
“没时间就是没时间,你一个小屁孩子哪儿来的那么多的问题,”老杨没用什么力气,推了谈业昀一下,“吃你的饭去,别再过来了,等张潮望什么时候练好了,我就让他什么时候去吃饭。”
老杨这一下子对谈业昀来说不痛不痒,他手里那个碗都还端得稳稳的,甚至连身子都没晃动一下。
“你先去吃,”张潮望吞咽一口,也劝道,“你别在这儿了,我看着你吃饭就饿得慌。”
谈业昀听他这么说,立马抬手捂住碗:“那我给你留一碗。”
“你敢!”老杨冲谈业昀说道,“我说了,张潮望练不好就是不能吃饭,你先把自己吃饱!”
谈业昀没理老杨,他转身往灶屋走,走一半又突然回头对张潮望说了一句:“快点儿啊,我给你留着饭!”
“嘿——”老杨“啧”了声,看着谈业昀跑进灶屋叹出一口气,接着就是不停的咳嗽声。
这种咳嗽声听得张潮望难受得很,老杨喉咙里好像有很多厚重的脓痰,这些痰堵在他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有几声咳嗽里,张潮望都能听出那个痰已经快出来了,但接下来的一声咳嗽,又把这口痰送了回去。
老杨越是咳嗽,背就越是弯得厉害,他一边捶着自己胸口,一边又点起了旱烟。
“你别抽了,”张潮望皱着眉,盯着他手里的烟杆看,“都咳成这样了,就不要抽了。”
“你别管老子,”老杨抽上一口,咳嗽果然也变得愈发严重,“练,赶紧练!”
那段时间的老杨变了不少,情绪方面变得易怒,胃口也没以前好了,张潮望都觉得老杨瘦了。
他还问过谈业昀:“你说老杨是不是瘦了?”
谈业昀点点头,说道:“他以前穿衣服还挺正常的,现在穿衣服……就跟挂在一副空架子上一样,风一吹就瘪了。”
这形容挺吓人的,张潮望倒是认为不至于这么夸张,但老杨是确确实实地瘦了。
时间又过了两天,村里有人去世,老杨那天变得非常严肃,他说:“潮望,今天的鼓,换你来打。”
“我?”张潮望开始紧张了。
“对,就是你,”老杨说,“以后的鼓,都是你来打,你可以出师了。”
那天,张潮望和吴叔配合得很好,老杨在边上一直看着,烟也是一直抽着。
他时不时就会咳嗽起来,但他的视线却是一直放在张潮望身上。
听见老杨的咳嗽声,张潮望总是会觉得喉咙发痒,他越听越难受,越是想过去抢走老杨手里那杆烟,都咳嗽成这样了,为什么还要一直抽个不停。
张潮望给了谈业昀一个眼神,意思是:把烟拿走。
也不知道谈业昀看懂没,反正这人是站在那里,动也没动一下。
张潮望干脆挪开视线,往一边看去,这一看,他就看见了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人是村里的木匠,他在村里名声不错,所以今天来送他的人也多,在送他的人里,就有瘸子。
瘸子是跟着他爹妈来的,那个时候的瘸子还是正常腿,能跑能跳的,精的像只猴儿。
这人当时就站在离老杨不远的地方,他听见老杨一直咳嗽个不停,隔老远就把鼻子捂得严严实实,然后用巨大的声音问他爹妈:“那老头儿是不是得病啦,会不会是传染病啊?”
听见这话,他爹妈立马就把瘸子的嘴捂住了。
瘸子的妈说:“别瞎说话。”
“就是,你就算要说,也要小声点啊。”这是瘸子爹说的。
张潮望虽说离得不远,但他也听不清这几个人在说什么,告诉他这些事情的,是谈业昀。
那天晚上,他正和谈业昀坐在床边泡脚,水实在烫得很,张潮望把脚伸进盆里刚碰到水,立马就被烫得抬起了脚。
他把脚踩上盆边,盯着盆里冒起的热气。
“诶潮望,”谈业昀用胳膊肘碰了碰他,接着就往他那边凑了点,偏着脑袋说道,“我今天听见有人说老杨坏话了。”
“谁?”张潮望学着他的样子,也压低声音说话,“那人说什么了?”
“就村里那个嘴特碎的,比我还小半岁呢。”谈业昀又往张潮望旁边挨近了些,说话声音也变得更小。
谈业昀把他听到的那些话都告诉了张潮望,听完这些话,张潮望一下子没踩稳,一脚踩进烫水里。
水盆里面的水洒了一地,他和谈业昀的鞋子都被打湿透了,张潮望也被烫得不轻。
他抱着被烫红的脚看了看,用力呼气吹了好半天,谈业昀也被吓了一跳,立马从盆里抬起脚,站起身子后,低下头帮忙一起吹着。
这人手里也没歇,他一边低头吹气,两边手上还一手提了一双鞋子。
谈业昀挥动着胳膊,一下下甩动手中的鞋,他问张潮望:“你怎么不踩稳啊,脚还疼不疼?”
“被你说的那些话气到了,”张潮望深吸一口气,又吹到脚上,“你当时没和他们一家子吵起来?老杨也没说什么?”
“老杨能说什么啊,我是想冲上去来着,但我刚迈出一只脚,老杨一把子就给我拽回去了,差点就给我弄摔了,老杨让我别搭理他们,就当耳朵聋了听不见,”谈业昀说完“啧”了声,“我问你话呢,你的脚还疼不疼!”
“疼。”张潮望这句话刚落下,谈业昀立马把手里的两双鞋扔到一边。
他拉起张潮望的手,俩人打着赤脚就往外跑,地上冰凉,冻得张潮望只觉得脚板心都快麻了。
谈业昀带着他跑到水缸边上,拿起葫芦瓢舀起一瓢水就往他脚上淋。
水也是冰凉的,淋到脚背上把张潮望冻得一激灵,他站在原地打了个冷颤,连忙说道:“业昀,业昀,我没事了,不用淋了。”
“不疼啦?到底还疼不疼?”谈业昀低头往他脚上看了看,接着就把葫芦瓢放回水缸,一个转身跑到墙边,按下那个垂在墙边的灯泡开关。
按下开关的一瞬间,昏黄光亮出现了,谈业昀再次跑回张潮望身旁。
他蹲在张潮望脚边,偏着脑袋看了又看。
“真不疼了,就是看着还有点红,”张潮望看了眼谈业昀的脚,拉起这人的手,带着他往屋子里走,“现在天气都冷起来了,不要打着赤脚乱跑,你本来就爱生病,别一不注意又感冒了。”
“你嫌我病多啊,”谈业昀抬腿轻踢了张潮望一下,“我这不是担心你会被烫伤吗,我是在关心你!”
谈业昀这模样看着还怪凶的,但他再凶能怎么样,张潮望又不怕他。
可张潮望心疼他,才不是嫌他。
“我也是在关心你,我怕你生病不舒服,不是嫌你生病需要照顾。”张潮望指了指床边,让谈业昀坐上去。
接着,张潮望从水盆里捞出毛巾,拧干后给谈业昀擦了擦脚。
“去被窝里躺着,水盆什么的我去弄,等会儿就回来。”张潮望说完就弯下身子,端起两个水盆走了出去。
他先把水盆里的水倒出去,又把两条毛巾晾好,接着就拿上拖把回屋,把地上的水拖了拖。
来回几趟之后,张潮望终于拿起那两双打湿的鞋。
这个时候的谈业昀已经在被窝里躺了好一会儿了,他把被子盖得好好的,只露个脑袋在外面。
“潮望,”谈业昀喊了他一声,随后冲他笑起来,“你对我可真好啊。”
“我不对你好还能对谁好,”张潮望又甩了甩手里的鞋,“我们是兄弟,我对你好是应该的。”
“那我也会对你好的,”谈业昀伸出小拇指,“要拉钩吗?”
张潮望看了看手里的鞋子,又看向谈业昀说:“不用拉钩,我相信你说的话。”
“这么相信我啊,”谈业昀笑着说,“那我一定不辜负你的信任。”
“好,我先去把鞋子洗一下,马上就回来,”张潮望把手里的鞋子往上提了提,“你先睡。”
谈业昀“嗯”了声,把枕头边的手电筒打开递了过去,张潮望侧着身子抬起胳膊,示意谈业昀把手电筒放过来。
这俩人虽说才认识不到一年,但他们在有些地方还是挺默契的。
谈业昀明白了他的意思,立马就把手电筒递了过去,张潮望用胳膊夹起手电筒,又对他说了句:“睡吧。”
谈业昀闭上眼后,张潮望也走出了屋子。
刚出屋子,他就闻到了旱烟的味道,张潮望把鞋子放进竹篮,又往里面放了一块儿洗衣皂和一把刷子。
手电筒也不用再夹着了,他换上一双新鞋,提着竹篮拿着手电筒,往烟味传来的地方走。
当旱烟味离他越来越近,张潮望也看见了老杨。
老杨坐在水井边上,被张潮望拿着的手电筒灯光晃得闭了闭眼。
他“啧”了声,抬手用烟杆朝张潮望的方向点了点:“大晚上的不睡觉,出来干什么?”
“洗鞋子,”张潮望晃了晃竹篮,“我和业昀把洗脚水弄翻了,鞋全湿了。”
“你俩还真是洗个脚都洗不明白,这以后怎么办才好……”老杨又抽上一口烟,接着就开始不停地咳嗽。
他的咳嗽似乎又严重了不少,张潮望听着这声音,只觉得自己喉咙也在发痒。
“你别抽了,都咳嗽成这样了还抽。”张潮望瞥了他一眼,走到水井边。
“嘿你小子是不是在教训我啊,”老杨用烟杆敲了一下他的后背,“我就爱抽这一口,你看不惯就别看。”
张潮望没看他,放下竹篮后来了一句:“抽烟就这么好啊,到底是啥味儿啊让你这么喜欢。”
“那当然是你享受不到的味儿啦,”老杨拿走他的手电筒,又帮忙压了两下水井,“小孩儿抽烟长不高,所以你别想着尝一口。”
听见老杨这么说,张潮望说话的语气都跟着急了起来:“没人想尝你的,烟味又不好闻,我是想让你别抽了,不是我想抽。”
他不只是语气变得更快,就连手上的速度也变快了,刷鞋的声音在他耳边不停响起,听多了还会觉得刺耳。
可布鞋哪经得起他这么造的,张潮望越是刷得用力,鞋子发出的动静就越是难听。
“差不多可以了,鞋子不就是被水打湿了吗,又不是踩进稀泥巴里了,”老杨现在没咳嗽了,他又帮张潮望压了几下水井,接着就拿起一只鞋看了看,“可以了可以了别刷了,再刷下去鞋子都快废了。”
张潮望“哦”了声,用井水把鞋子冲了个干净,接着就拎起两双鞋甩了甩。
“行了,回去吧,”老杨把手电筒递过去,又冲他摆了摆手,“回去睡觉去。”
张潮望点了点头,接过手电筒后却没有动,老杨就这么看着他,张潮望站在那里也是一直沉默。
不知道这种安静持续了多久,旱烟味道一直在往张潮望的鼻子里钻,终于,他开口问道:“你咳成这样,去医院看过没?”
“早就去啦,你别操心了,”老杨看向他的双眼里带着笑,似乎是带着些骄傲,“真好啊,到现在这种年纪了还能有人管着我。”
“我管你没用,你又不听我的,吴叔的话你也不听,你就听你自己的,”张潮望憋了半天,来了一句,“你是老顽固。”
老杨听他这么说,一下子就笑了起来,笑着笑着,那种咳嗽声又来了,这次的咳嗽持续了好久,张潮望被这种声音弄得有些害怕,他连忙蹲到老杨边上,一下下拍着老杨的背。
“你这咳嗽吓死人了,明天再去看看吧,”张潮望说,“换个地方再看看,你上次是在哪里看的?”
“市里。”老杨的咳嗽只允许他说出这两个字。
但凡再多说几个字,肯定就会变成不连贯的句子。
按道理说,市里的医院肯定要比村里好,比镇里的卫生院也要好上不少,但市里的医院怎么就没看好老杨的病呢,张潮望不太明白。
于是他说:“要不你再换个医院看看?总这么咳嗽也不行啊。”
“不用了。”老杨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说话的声音里也卡着浓稠的老痰,但下一秒,他又抽了一口烟。
“你看,我就说吧,我管你也没用!”张潮望猛地站起来,他是真的被老杨气到了,“我要给吴叔说,他总不能不管你,我到时候要让他天天盯着你!”
老杨又笑起来了,但这种笑看着太过于渗人,听着更是让人起鸡皮疙瘩。
特别是在这种夜里,像极了苟延残喘的哭泣。
“放心,我不是传染病。”老杨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弄得张潮望有些莫名其妙。
张潮望盯着他一直看,老杨收起脸上的笑,一下子变得正经不少:“是不是谈业昀给你说了什么?那孩子就是气不过,气性又大,我就知道他肯定要给你说。”
“他是给我说了没错,但我劝你不是因为我害怕你是什么传染病……”张潮望不理解,老杨为什么会这样觉得,“我在你心里是这种人吗,是那种怕死的人?”
“没有,我只是想让你安心,我比谁都希望你和谈业昀能够健康,我如果真是传染病,那我早就自己寻死去啦,干啥还来害你们,”老杨看着张潮望,他忍着咳嗽,露出一个笑容,“潮望,其实我很自私,我不是什么好人,从一开始找见你的那天起,我就是自私的。”
“什么?”张潮望愣在那里,不知道该问些什么。
但他不问也没关系,老杨自己会说的。
“我那个时候注意你可久了,知道你没爹没妈的,肯定愿意跟着我一起走,我不管说什么你都会跟着我走的,更何况,我给你的是一个能睡觉的屋子,一碗能吃饱的饭,还有暖和的衣服穿,”老杨说,“我找你,是因为这一行需要传承,吴老头的唢呐需要鼓声,逝者更是需要,我希望你能继续走我的路,也希望你能送我走。”
张潮望的脑子突然一片空白,他浑身都开始发麻,像是被蚂蚁遍布全身,那些蚂蚁不停咬着他,往他耳朵里钻,头皮里啃,最后,那些蚂蚁钻进他的鼻子,爬进喉咙,从他的血肉里开始钻洞。
“什么叫作送你走?”张潮望的声音不大,问出这句话时,他心里也非常没底,“你要去哪儿?”
“我要躺棺材了,”老杨说这话的时候还笑了笑,“你要给我打鼓,送我上山。”
“我不打。”张潮望拒绝得非常快,他甚至都没多考虑一下。
他拒绝,是因为他不想接受老杨快要死的事情,并不是他真的不想给老杨打鼓,如果老杨是寿命到了才去世的,那张潮望当然愿意打鼓送一送。
但现在这种情况,张潮望不想答应。
“你以为你是谁啊,我还得求着你是不是,”老杨也急了,他用烟杆子打了一下张潮望的胳膊,骂道,“老子还要和你商量啊,不管你愿不愿意,你是老子的徒弟,那就必须得送老子走。”
“你到底怎么了啊,你是什么病?”张潮望皱着眉,一把夺走他手里的烟杆,“是不是抽旱烟抽出毛病的,肯定是!”
烟杆被拿走的那一瞬,老杨也只是愣了一下,他拍了拍衣服上的烟灰,对张潮望说道:“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人这一辈子不就是活着又死了,老子还会有下辈子的,又不是死了就没魂儿了。”
张潮望摇了摇头,他说:“可我现在不想管这些,什么下不下辈子的……我只想让你这辈子别这么早死。”
“傻不傻啊,你就这么舍不得我?”老杨说,“那这样,我下辈子还当你师父,这下子你总该答应送我走了吧。”
张潮望不说话了,老杨趁他发呆的时候又把烟杆拿了回去。
“不过我觉得,下辈子我们还是别遇见比较好,有个爹妈不比有个师父要好吗,”老杨现在不抽旱烟了,他用烟杆子敲了敲张潮望的胳膊,“行了,反正这件事由不得你,拿上竹篮子回去睡觉去。”
老杨也不管张潮望想不想走,直接提起竹篮放进他怀里:“赶紧走,回去。”
张潮望还是不动,老杨又用烟杆敲了一下他的腿:“动啊,赶紧的,谈业昀一个人在家里他不害怕啊!”
说到这个,张潮望还真犹豫了一下,他还是什么都不说,但也不肯离开。
老杨见张潮望这样,扬起烟杆又要赶他。
这次,张潮望一把握住了烟杆,没让老杨打上来。
张潮望问他:“你是什么时候生的病?”
老杨说:“在去找你之前。”
“你带我回来是为了给你打鼓,那你带谈业昀回来是为什么?”张潮望问他,“是真的因为谈业昀可怜?”
“是为了给你找个伴儿,”老杨说,“这也是一种自私。”
问完这些,张潮望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在他准备走的时候,老杨又对他说:“这件事先别给谈业昀说,他胆子小,别给他吓着,但你得告诉他,我真的不是传染病,这样也能让他安心点。”
“谁在乎这些了,我不在乎这个,谈业昀更不在乎这个!”张潮望现在是真的转头就走,他气得不想和老杨再说一句,也不敢和老杨再说一句。
那天他回去时,谈业昀已经睡着了。
张潮望又去堂屋给谈业昀拿来一双鞋,放在床边。
接着就放轻动作躺到床上。
那天,他不知道老杨在井边坐了多久,那天夜里,张潮望也没睡踏实。
他那晚的睡眠,就和他老去的睡眠一样。
翻来覆去,一闭上眼,脑子里就全是事儿。
张潮望放下手里的稀饭,看向那个装咸鸭蛋的盘子。
瘸子没吃完那些花生米,盘里还剩了不少,张潮望把这个盘子往前推了推,把花生米碗挪到手边。
他从碗里夹起一粒喂进嘴里,随后嚼了两下。
这次的花生米确实泡得太酸。
酸得他直倒牙,胃口也瞬间全无,现在的张潮望,一口稀饭都喝不下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二十一天
第6章 二十天
距离春节还剩下二十天。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那天打了丧鼓,张潮望总觉得村里人看他的眼神都变了。
在村里溜达的时候,要是正好碰到有人从他身边经过,那人绝对会侧着身子站到一边,让张潮望先走,要么就是转头装作没看见。
如果那人还带着一个小孩儿,那这人绝对会捂住自家小孩儿的眼睛,要不就是把孩子搂进自己怀里。
张潮望每次都当作没看见这些人,依旧直视前方,继续往前。
但他总是会想起很多年前,那些被他听见耳朵里的一声又一声“晦气”。
这些话并不是当着他面说的,但那些人绝对没想着避开张潮望,那些人肯定也没想到,就这么简单的两个字,会被他记到现在。
张潮望还在往前走着,他今天走得有些远了,要是再这样走下去,那他等会儿回家都会是一件麻烦事。
他想着,再往前走一点点,然后就坐下歇会儿。
前面是一个拐弯,然后是一个下坡,在他走下这个坡后,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一条小溪,老杨就是在这条小溪边找到他的。
在村里用上自来水后,张潮望就很少会到小溪这里来洗衣服了,但在很多年之前,老杨也带着他们去过一次小溪边。
那时的老杨已经瘦得不行了,但他还是舍不得少抽一口旱烟,张潮望劝了没用,吴叔劝了也没用。
谈业昀也发现了老杨的不对劲,但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人也劝了好几次,可老杨每次都是当着他的面狠狠抽上一口,再来一句:“玩你的去,少管我。”
谈业昀才不肯不认输,他就是不走,老杨抽上一口,他就嘀咕一句:“别抽啦,别抽啦,怎么还在抽呢?”
“别管啦你别管啦,”老杨也回他一句,“你怎么还不去玩呢?”
这种情况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包括那次去小溪边。
老杨又抽上了旱烟,谈业昀也开始了新一轮的劝说。
“别抽啦,把你的烟杆子给我拿着,等回去了再给你,”谈业昀说完就伸出手勾了勾,“给我。”
“给你干什么,你想偷偷抽啊,想都别想,”老杨用烟杆子轻敲一下谈业昀的脑袋,“把怀里的东西抱好,别掉到地上了。”
“掉了就掉了呗,反正等会儿要洗的,”谈业昀嘴上是这么说,却还是乖乖地把掉下去的床单一角捞了起来,捏在手里,“今天怎么跑这么远啊,我都没来过这边。”
“因为今天要洗的东西太多了,在水井那里也弄不开,就想着干脆带你们多走些路,到这边来洗,”老杨背了一个竹篓,里面装着衣服鞋子什么的,“难得碰上大太阳,洗洗晒晒不是挺好的吗,走远点也不怕,小孩儿就是要多动一动,多走走路。”
说起这个,谈业昀也不说话了。
因为这段时间的老杨经常会感到累,他很少出门溜达,走路都慢了很多。
今天也是一样,老杨慢慢地走,谈业昀和张潮望也跟着一起放慢步子。
以前的老杨不会这样,他虽说年纪挺大的,但还不至于慢成这样,张潮望知道原因,但谈业昀不知道。
他拉着张潮望往前快走两步,又凑到张潮望耳边小声说道:“老杨这到底是怎么了,他最近脸色也变得好差好差,我看着有点害怕……”
“别怕,”张潮望没办法说出那句“没事”,他只能又说了一句,“你别怕。”
但张潮望知道,这几个字没办法起到任何安抚作用,谈业昀是经历过亲人离世的,他对死亡有恐惧,在面对下一次离别时,大概还是会那么难过。
光是想到哭成那样的谈业昀,张潮望就会觉得心底闷得慌。
张潮望没经历过亲人离世,但很快,他就要学会面对了,说实话,他压根就不知道该怎么办,换作是以前,他流浪着,自己一个人也没牵挂,有时候实在是没东西吃,饿急了的时候,会想一想“为什么我没有家”这种问题,但这种情绪并不会一直持续下去。
因为那个时候的他从未拥有过,也想象不出来具体的幸福感到底是什么样。
没有对比,就没有失望,也就更不会感到难过。
可现在不一样,他现在有家了,有了老杨和吴叔,还有了谈业昀这个兄弟,幸福在他这里成了具体的,可以想出来的模样。
张潮望没办法接受,也不想接受老杨会离开的事实。
这种情绪应该是害怕,因为张潮望能感觉出,他这段时间一直在下意识不去注意老杨的变化,就连时间的逝去也会被他淡化,只要他装作不知道,那老杨就还能活很久很久。
活到他也变老的时候。
老杨的咳嗽声又在他们身后响起,张潮望的后背都开始发麻,他不敢回头,却也不敢继续往前。
“潮望,”老杨喊了他一声,在他还没转过头的时候又说道,“我已经看见小溪了,你看见了没?”
听见老杨这么说,张潮望立马抬起头,踮了踮脚,他说:“看见了。”
“你还记得不,我就是在溪边把你骗回去打丧鼓的,”老杨一边咳嗽一边笑,“你答应得可爽快啦,我当时还想呢,你这小孩儿真是好骗,还好我不是坏人。”
“嗯,我还记得。”张潮望还是没回头,但他现在没有踮脚,小溪也早就不在他眼里。
“其实啊,在那次之前,我有好几次都想去找你,但我还挺怕你拒绝我的,”老杨的咳嗽仍在继续,他说,“我还记得呢,有次我看见你在摘野果子,那玩意儿可难吃,酸中带苦,但你一口下去眉毛都不带皱的,还有次,我看见你去别人家水井打水喝,那次你被骂了……我当时就想着,不行啊这小孩儿我还是得带回去,这么点孩子,就这么在外面晃荡哪能行。”
“老杨……”张潮望现在回头了。
他看见阳光把老杨的头发照出了暖黄的发丝,又看见微风把老杨的衣服吹起一角,这人也真是,衣服都破洞了也不补,就这么天天穿在身上。
然后啊,张潮望看见老杨对他笑了笑。
老杨说:“再叫我一声‘师父’吧。”
“师父,”张潮望说,“您永远是我的师父。”
“您”这个字,是谈业昀教给他的。
谈业昀说,这个字比“你”字更能显得尊重,张潮望当时问他:“那我们要对老杨和吴叔说‘您’吗?”
“我以前说过,”谈业昀说,“老杨让我不必说,他说他听见‘您’这个字就头疼。”
就在他刚才说出那句话之后,老杨皱了皱眉,张潮望估计着,老杨是头疼了。
但下一秒,他看见老杨的眼眶都红了。
“好好好,好啊……”老杨冲张潮望他们摆摆手,示意这俩人先往前走,接着,老杨又低下头用手蹭了蹭眼睛,“太好了……”
这俩小孩儿没有往前快走,而是站在原地等着老杨,当老杨走到他们边上的时候,张潮望发现老杨的眼眶还是红着。
“看什么看,洗床单枕巾去,我也去洗衣服鞋子,”老杨往溪边抬了抬下巴,“你俩只能在岸上,不能下去,记住没?”
“我知道。”张潮望说。
谈业昀也跟着点点头,说道:“我也记得。”
“那就赶紧的,”老杨说,“洗完还得晾晒,麻烦的嘞。”
老杨也是说干就干,一点都不带犹豫的,他把烟杆放到一边,取下竹篓。
但他蹲下吃力,坐在溪边又洗不好,老杨最后没了办法,干脆卷起裤管儿脱了鞋,脚踩着溪水里的石头。
这种姿势是能洗衣服没错,但老杨的背也会弯得更厉害,现在天气凉,尽管今天出了太阳,但溪水还是冻人得很。
老杨一边洗一边咳嗽着,张潮望越听心里越堵,手里的动作也变得越来越快,谈业昀也是一样。
速度加快的结果就是洗得敷衍,压根就洗不干净,老杨把这俩孩子瞥了眼,随后又叹出一口气:“你俩别洗了,滚一边儿玩去,洗的什么玩意儿啊这是!”
“那我再洗一遍。”张潮望没打算给他。
老杨本来就已经很不舒服了,溪水还这么凉,他要是像这样一直把脚放在水流里,咳嗽只会变得越来越严重。
“给我洗,”老杨伸出手勾了勾,“快点的,你要是再不给我,等会儿到中午都洗不完,那你俩还吃不吃中午饭了,等会儿回去路上又要喊肚子饿。”
“我会快点洗的,”张潮望说,“我一定洗得又快又干净。”
“你这孩子咋这么倔啊?”老杨已经开始不耐烦了,他“啧”了声,说道,“赶紧的,我今天本来也没打算真的让你们洗多少,你看看你们到现在才洗多少啊,你俩加一起洗都没有我一个人洗得好,床单要是洗不干净,睡在上面可是要身上痒的。”
“我不怕痒,”谈业昀一咬牙,脱下鞋子也要踩进溪水里,“我一定好好洗,很快就能洗干净的。”
谈业昀都还没把脚放进溪水里,老杨立马就“哎哎哎”起来了,他叫住谈业昀,又对张潮望说:“你还愣着干什么呐,快把床单给我,带着谈业昀去一边玩去!我一想到你们洗不干净床单就闹心,又想到你们身上会痒,就觉得你俩实在是可怜得很。”
老杨说完这些,就从溪水里站了起来,他拿起地上放着的烟杆,弯着腰甩了甩脚上的水。
烟杆敲到了张潮望身上,老杨这次没说什么,他拿起放在石头上的床单,只冲这俩孩子摆了摆手。
张潮望扶着谈业昀,让这人把鞋子穿上,但他们又不知道应该去干些什么。
把老杨丢在这里,他们自己去玩这种事情,这俩小孩儿干不出来。
他们干脆就坐在老杨旁边,一起看着老杨。
老杨洗一洗就看这俩人一眼,偶尔还会看着他们叹出一口气,接着又笑一笑。
谈业昀大概被这种笑弄得挺不安的。
这人没说,但张潮望看出来了。
因为谈业昀坐在他边上,一手拽着他的衣角,这一拽用力得很,把张潮望的衣领都扯得挂在肩膀上。
“老杨干嘛一直笑啊?”谈业昀凑到张潮望耳边小声道,“他笑得我害怕。”
“别怕,”张潮望握了握他的手,又扒拉开谈业昀的手,解救出自己的衣角,“老杨就是看看我们,没什么好怕的。”
“可我总觉得他那个笑里还有点别的意思——”谈业昀的话被老杨打断了。
“说什么呢,真当我听不见啊,”老杨洗着手里的被单,又抬手往这俩孩子脸上溅了些水,“你俩要是不去一边儿玩,那就好好坐着,看看我是怎么洗的,以后你们啊,一定要记得好好洗,这都是放在床上的东西,穿在身上的东西,马虎一下子可是要弄得浑身痒痒的。”
“老杨,你干吗这么说,你以后都不帮我们洗了吗?”谈业昀探出头看向老杨,“你相信我们能洗干净了啊?也不担心我们会掉进溪水里?”
“谁让你们以后也来这里洗啦!我是今天要洗的东西太多了才想着带你们过来的,你们以后要洗东西啊,就只能在屋后头那个井边上洗,”老杨说完这些还是有点不放心,就又连忙补上一句,“去井边洗东西也得白天洗,晚上不行,你俩每次都记得搭伴儿去,要是碰上实在洗不干净的,就去找你们吴叔。”
谈业昀现在又被吓到了。
张潮望的衣角再次被他拽住,谈业昀的声音从他耳边响起,这道声音里面,满满的全是不安:“老杨……你到底怎么了,你怎么搞得像以后都不管我们了似的。”
“谁说的,没有的事儿。”老杨继续低头洗着手里的东西,洗着洗着,还会突然叹出一大口气。
张潮望和谈业昀就在边上看,老杨也不再和他们聊其他的,只让他们认真看着。
洗完鞋子的时候,老杨让他们一手拿两双,站在边上甩甩水,甩得差不多了,就把鞋子放到太阳底下晒。
衣服洗完后,老杨先把衣服放进了竹篓里,接着再去洗那几条床单枕巾。
快要洗好的时候,老杨就让他们先去把绳子绑到树上。
树高,但这俩孩子不高,他们踮着脚挂绳,又把绳结系得死死的,尽管他们已经尽力了,但这个高度在老杨眼里还是不合格。
老杨抬头看了看天上那个不算晒人的太阳,又看向两棵树之间挂着的绳子,没办法,他只能把床单对折一下,再横着晾上去,最后,又把衣服和枕巾全都搭在绳子上。
弄完这些,老杨叹出一大口气,他往前走了几步,找了个阴凉地坐下,又回头对着俩小孩儿招招手,让他们也过去坐。
他们三个一起坐在树荫下,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心事,但又谁都不说话。
微风吹起床单一角,也把搭在绳上的裤子吹得晃了晃,这一下晃得,搞得绳子也跟着荡了起来。
这附近没人住,听不见人声,但能听见不远处的狗叫,听着还不像是一只。
像是好几只狗在一起吵架。
在这些狗叫了第无数声后,老杨问了一句:“你们喜欢狗不?”
“没养过,”谈业昀想了想说道,“但我以前被大黄狗追过,有点怕。”
“我以前和狗抢过吃的,”张潮望说,“我喜欢狗,但估计狗不会喜欢我。”
“……这样啊,”老杨无奈地笑了笑,“我本来是想着给你们弄只小狗的,你们想养不?”
“你不是不爱养狗吗,”谈业昀随手扯了一根草,捏在手里转了转,“我还记得你以前说,养狗多麻烦,还得每天给狗分一口饭吃,半夜还爱叫,吵人得很。”
“我现在想法变啦,”老杨又抽上了旱烟,“我觉得吧,狗其实也没那么吵,晚上要是真有什么事儿,狗叫两声也能把你们叫醒,其实还挺好的,狗白天陪你们玩儿,晚上还能看门,那简直是好上加好。”
“可你不是说我们不需要看门的狗吗……”谈业昀嘀咕了一句,“你以前还说,别人都嫌我们屋子晦气,偷谁屋都不会偷到我们这儿来。”
老杨瞥了他一眼,丢下一句:“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多理由啊,我说需要就是需要,你不还说我们屋门口的门是拦小鸡儿的吗,那么矮的门,别人要真想要偷,站在门口一个起跳就进来了!”
谈业昀还想和老杨犟两句,张潮望一把捂住他的嘴,把这人揽进怀里抱着。
“养一只,”张潮望对老杨说,“我和谈业昀会好好照顾小狗的。”
老杨“嗯”了声,过了好一会儿,他又说了一句:“你们照顾好自己就行。”
那天中午,老杨带着他们慢慢走了回去,这一路上陪伴着他们的是不停的咳嗽声,还有头顶那个越来越烈的太阳。
回到家后,老杨做了好几道菜,俩孩子也没闲着,老杨在灶屋忙活,他们就在边上认真看着。
这是老杨要求的。
老杨说,别人家的孩子这个年纪都已经会做饭了,他们两个倒是什么都不会,择个菜也择不明白,好的撇一边,烂的炒一盘。
谈业昀还说老杨说得太夸张了,他和张潮望怎么可能是这样的人。
“那上次是谁,肚子饿了想要吃个蒸鸡蛋,”老杨说,“敲了好几个鸡蛋才成一碗,蒸出来又不吃,说难吃,最后全是张潮望吃的。”
“我不知道蒸鸡蛋要放水啊……”谈业昀撇撇嘴说道,“我从那之后不就知道了。”
见他这样子,老杨叹出一口气,扭头继续忙着手头里的事:“业昀,你要是有弄不好的事情,就让潮望去弄,要是潮望也不会,那就去找你们吴叔,不要勉强自己,不要怕事情,明白不?”
“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谈业昀简直就是个哭包。
他那声哭腔一出来,张潮望下意识就要去蹭他脸上的眼泪,但张潮望忘了他刚剥开一头蒜。
谈业昀现在除了哭,还喊了起来。
他喊着:“张潮望!你想让我瞎啊!”
“我忘记我刚剥了蒜,”张潮望洗了洗手,又把湿手往裤子上蹭了蹭,“我带你去洗洗。”
“我自己去,”谈业昀转身就要走,张潮望刚要跟上,这人又扭头推了他一下,“不要你跟着!”
张潮望还真就不跟着了,他站在原地看着谈业昀走出灶屋,接着又去继续看老杨忙活。
“以后可不能这样了,”老杨抬头看了张潮望一眼,“谈业昀说不要那就是要,他不要你跟着,你还就真不去啦?”
“不去了,”张潮望说,“他应该是发现你不对劲了,现在估计是躲哪儿哭去了,等他哭会儿我再去找他。”
“我还真挺不放心你们的,”老杨说,“你俩还这么小,以后该怎么办啊……其实你们吴叔说过,让我把你们放到他家去,但你们太闹腾了,我也怕你们弄坏他屋里的门,说实话,我还是更怕你们在他屋里头住得不习惯,自己过总比在别人屋里头过要好。”
“我知道,”张潮望嘴笨,但他这次说了一句好听的,“你这个病真的治不了吗,我想让你长命百岁。”
“百岁百岁,这两个字哪这么容易,”老杨说,“行了,找谈业昀去吧,找到了就带他回来吃饭。”
张潮望点点头,他说:“你还是少抽点烟。”
老杨这次没再说拒绝的话,而是说了句:“知道了。”
切好的青菜被倒进了烧热的油锅里,张潮望在油锅发出的“呲啦”响声中走出灶屋,去找谈业昀没用多少时间,张潮望一出屋子一转身就找到了。
谈业昀就坐在屋后头的井边,一双眼睛全是红的。
这人看见张潮望走过来,连忙冲他招手,张潮望刚走到井边上,谈业昀就拉着他问道:“潮望,老杨是不是……是不是……”
“你会害怕吗?”张潮望问他。
“你知道我想问什么?”谈业昀顿了顿,又说道,“你真的知道我想问什么吗?”
“我知道,”张潮望说,“你不要害怕。”
“那你不怕?”谈业昀说,“你不会哭吗?”
“不知道,”张潮望说,“但我觉得,老杨不想看见我们哭。”
谈业昀的嘴又瘪起来了,他说:“我没用,我就是要哭。”
“那你哭好再回去,”张潮望坐到了他边上,“你一边哭,我就一边帮你擦眼泪,等你哭好了,我们就可以回去吃饭了。”
谈业昀似乎是觉得这样做还挺合理,他这嘴又瘪得更厉害了,眼泪也很快就落了下来。
还没等他开始大哭特哭,老杨就扯着嗓子喊他们回去吃饭了。
这顿饭吃得挺沉默的,谈业昀眼睛红红的,一看就是哭了很久,平时能吃三碗的人,哭得胃口也没了,磨磨唧唧好一会儿才只吃了一碗饭。
吃完饭后,老杨又让他们去睡个午觉,老杨说:“小孩子多睡觉长得高,你们两个矮得跟个什么玩意儿似的,矮就算了,你们还矮到一起去了,赶紧睡,等你们睡醒,我们就一起去小溪边收衣服。”
“我和张潮望哪儿矮了,我和他明明很高,”谈业昀犟一半就不犟了,他说,“算了,我也困了,你一会儿一定要记得喊我们啊。”
“肯定啊,我一个人才懒得去拿那么多东西,麻烦死了,”老杨冲他们摆摆说,“睡觉睡觉。”
后来,老杨没有喊他们。
他们睡醒的时候,那些衣服床单什么的都在堂屋放得好好的。
旱烟味还停留在堂屋里,外面的天也快暗下来了,灶屋里有切菜的声音,他们走去灶屋,就看见老杨忙活的背影。
“老杨,你怎么不喊我们啊。”谈业昀站在门边问道。
“睡得跟小猪一样,我才懒得叫你们,”老杨也没有回头,“去把衣服床单什么的收起来放好,弄好就来吃饭。”
也不知道老杨那天是怎么办到的。
他那个背篓本来就没多大,里面放了衣服鞋子就放不下别的,那些床单枕巾就只能用手抱着。
前面重,背后也重。
老杨心里肯定也是挺重的。
从那天之后,天气是一天比一天冷,太阳的出现就跟稀奇似的,就好像,太阳也知道他们那天要洗很多东西,所以愿意给他们一个面子。
就算别人都觉得他们晦气,但太阳愿意替他们晒干衣服。
反正,张潮望是很久没再见过和那天一样,那么炙热的太阳。
包括现在,张潮望也没晒到和那天一样的太阳,他总觉得那个太阳只存在于他的记忆里,并没有跟着他一起来到今天。
想到这里,张潮望也抬起了头,天空是灰蒙蒙一片,他突然想到,他以后还会不会有再次见到太阳的机会。
无所谓了,他大概,是不会再有这个机会了。
张潮望看着眼前的小溪,听着溪水的声音。
他觉得,溪水没有以前清澈,水流声不比以前急促,接着,他把手伸进溪水里。
这溪水,也比以前凉多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二十天
第7章 十九天
距离春节还剩下十九天。
今天中午,张潮望没再被人打扰,他好好地吃完了饭,又坐在门口发起了呆。
和往常一样,他围上围巾,搬了把板凳坐在门口,靠到背后的墙上,身上还盖着那床薄毯子。
现在的天气越来越冷,寒风往脸上一吹就跟刀似的,张潮望只得把围巾又往上扯了扯,微低着头把脸埋进围巾里,只露出一双眼睛。
身体一旦开始暖和,困意就会很快追上来。
张潮望觉得挺奇怪的,为什么他晚上很难入睡,但在白天却很容易犯困,是因为天亮能让他感到踏实,还是因为他的睡眠时间已经颠倒。
困意已经不允许张潮望再去琢磨这两个问题。
他只觉得眼皮在变重,眼前的食物也在慢慢变模糊,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安静,张潮望知道,他已经睡着了。
但这种睡眠,实在是太浅太浅。
浅到张潮望就算是进入睡眠,却还是可以听见脚步声,这道脚步声离他越来越近,最后就停在他身侧。
他想睁开眼,但困意并不好挣脱,但还好,来到他边上的这个人并没有选择沉默。
这人喊了他一声“张潮望”,这是他预料中的事情,但这三个字还是让他吓了一跳。
张潮望猛地睁开眼,逐渐平复呼吸的过程中,他看向那个站在自己身边的人。
是白老头。
这人手里还提着一袋东西。
他问白老头:“你怎么来了?”
“我过来看看你啊,”白老头晃了晃手里的袋子,“我给你带了点腊肉和菜,还给你煮了一些鸡蛋,你平时热饭吃的时候拿一个丢饭里就行。”
“拿这些东西来给我干什么,”张潮望摆摆手说道,“我不要,我一个人也吃不了这些。”
“给你了你就拿着,别推啊推的,”白老头也没再往他手里塞,而是转身往堂屋里走,“我给你放桌上啊,你等会儿记得拿去灶屋放着。”
张潮望刚准备站起来,再跟进去说他真的不需要,可还没等他站起来,白老头就走了出来。
这人出来时,手上还提着一把板凳。
他把板凳放到张潮望边上,随后就一屁股坐了下去。
“你怎么在门口睡觉啊,”白老头偏头问他,“你昨天晚上没睡?”
“没有,我就是白天容易犯困,坐在这里都容易睡着,”张潮望问他,“你难道不这样吗?”
“我不这样……我的睡眠还算可以,”白老头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那你白天会不会觉得累?”
张潮望想了想,问道:“走不动算觉得累吗,不过,人老了就是会这样吧。”
“的确,体力肯定是不如以前好了。”白老头说完这句,视线还是停在张潮望身上,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被这种视线一直看着,难免会感到别扭。
“你一直看着我干什么?”张潮望还是没忍住,问出这么一句。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就是突然想到的,你别嫌晦气,”白老头犹豫一会儿,说道,“我家有个亲戚,死前就是这样,时不时就坐在那儿睡着了,白天也累得很。”
“这有什么晦不晦气的,”张潮望说,“我这个人本来就挺晦气的。”
这句话还真的不是客气话,张潮望说出这句话时,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你也别这么说,别人说是别人说,你还是不能把别人说的那些话真的听进去,”白老头的语气倒是挺认真的,“我也不和你客套了,说实话,我以前小时候是挺直性子的,往村里一站就是个行走的大喇叭,你也知道,我生了一张讨人嫌的嘴,被欺负就是常事,但我每次被欺负也没人帮忙,被打也不敢还手……现在我敢动手了,也敢还手了,但小时候那些事,却没办法改变了。”
“确实,”张潮望笑了笑,说道,“当大喇叭挨得那些揍都还不回去了,有的人早就去城里过了,还有的也早就去世了。”
白老头“嗯”了声,顿了顿又说:“说起来你也别笑话我,在以前那些打我的人里,打我最狠的那个还得是谈业昀。”
“什么?”张潮望都怀疑自己的耳朵出错了,“谈业昀?他什么时候打过你。”
白老头瞪大了眼,震惊地盯着张潮望。
年轻的时候,白老头还是个双眼皮,老了之后,他那双眼早就没神了,眼皮也都耷拉下来。
也是没想到,张潮望在今天还能看见白老头这么大两个眼珠子。
“谈业昀竟然没给你说过!他给我揍成那样!他竟然没说!”白老头一拍双手,接着又叹出一口气,“不过那次,挨打的还有瘸子。”
“什么时候的事?”张潮望拢了拢围巾,想让这种温暖能和自己贴的更紧,“我真没听业昀提起过。”
白老头“哎哟”一声,然后就盯着前方一直看,像是在回忆。
也不知道时间到底过了多久,白老头终于慢悠悠地讲了起来:“你要是非问我具体时间,那我只能告诉你,我没想起来,但我知道,那段时间你师父的病很严重,他也不怎么出门了,很多事都是你们两个在做,我和瘸子被谈业昀打的那天,谈业昀就在田里。”
“我不在?”张潮望皱眉问道。
白老头说:“当然不在,你要是在的话,还能不知道这回事吗。”
张潮望和谈业昀很少不在一起,要么是他要去打丧鼓,要么就是他要去上厕所洗澡,其他时候,他们都是在一起的。
但在老杨去世前,他们的确有段时间没再像那样一直待在一起。
那段日子里,老杨的病情越来越严重,身边不能少了人,张潮望和谈业昀都明白,老杨的每一天都过得难,却又难得。
谈业昀主动提出,田里的事情就交给他,家里的事情也要和张潮望一起分着干,他说:“我是容易生病,但我不是没用,老杨都这样了,你让我也出出力。”
张潮望当时点了头,但有天,谈业昀在田里摔了一跤。
这人一回去就浑身都是伤,张潮望当时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那些田都是梯田,只能说庆幸谈业昀摔得不厉害,要是真的摔重了,估计脑袋都能被磕条口子,再厉害点儿,命都要没。
从那之后,张潮望再也不让谈业昀一个人去田里了。
谈业昀还是得待在他眼皮子底下才好。
但谈业昀受伤的原因是这人自己说的,张潮望压根就没看见,白老头今天又正好提到谈业昀打他这回事儿……
“你和瘸子当时也还手了吧,”张潮望指了指自己的左侧颧骨位置,“你们打他这儿了。”
白老头愣了愣,随后点点头:“你这不是知道吗……”
“我不知道,”张潮望就是不知道,但他记得谈业昀受过的每一个伤,“谁先动的手?”
“谈业昀啊,他先打的,”白老头说,“我那天和瘸子从你家田旁边路过,谈业昀估计是干活儿太累了,喝水喝得急,就连着咳了好几声,那段时间你师父的咳嗽不是很严重嘛,瘸子当时一听就开始嚷嚷了,他说什么‘你这是怎么啦谈业昀’,谈业昀没理他,瘸子干脆就站那儿了,他说‘你是不是也得传染病啦’,谈业昀这个时候就不干活了,我记得他瞪了瘸子一眼,然后瘸子又说‘张潮望肯定也得病啦’,这句话刚说完,谈业昀就冲了上来,我在边上一句话都没说,但我挨打了。”
“然后呢?”张潮望问。
“然后我们三个就一直打啊,打到最后瘸子实在是烦了,他问谈业昀能不能不打了,”白老头说,“谈业昀估计是着急回去,他说不打了也行,这件事不能在村里到处说,也不能给爹妈说。”
张潮望瞥了白老头一眼:“然后你们就真的没说?”
“谁愿意说啊,两个打一个都打不过,这种丢人事我和瘸子才不可能说,”白老头在身上到处点了点,“这儿,这儿,还有这儿,谈业昀下手才是狠咧,他以前就没打过你?”
“没有,谈业昀对我很好,”张潮望说起这个还是会觉得骄傲,“他对我非常好。”
白老头看见他这种样子,忍不住叹出一口气,他伸手往堂屋里指了指,说道:“我拿来的东西你记得吃咧,过年要是无聊,可以到我屋里来吃饭。”
“知道了。”张潮望这句话落下,白老头站了起来,看起来是要走。
张潮望连忙又问了一句:“听瘸子说你病了,现在好点没?”
“他个狗东西,肯定又说我是传染病吧,他这一辈子怕得要死,这个病那个病的,他咋不得个疯病呢,”白老头语速极快,说了一大串后,冲张潮望笑了笑,“好了好了,我就是被风吹得有点感冒,昨天去卫生院拿了点药,吃完药就好多了。”
“没事了就行,”张潮望说,“瘸子从小就是这样,他那张嘴就是欠撕。”
“对,给他撕烂了才好,”白老头说完顿了顿,又说,“前两天的事,我再给你道个歉,对不住啊潮望,我当时确实是糊涂了,我昨天去卫生院的时候还专门去问了问,村里说,以前那些坟不会动,你放心好了。”
“嗯,”张潮望沉默一会儿,又问道,“以后就真的不让土葬了?”
“不让了,管得严着咧,”白老头把双手放在嘴边哈了口热气,搓了搓手说道,“那我走了啊,你要是无聊就到我屋里来吃饭。”
“知道了,走吧。”张潮望冲白老头摆摆手,看着这人越走越远。
白老头离开后,张潮望还是坐在门口,他把薄毯子往上扯了扯,现在的他,已经没有困意了。
满脑子只剩下谈业昀身上的那些伤。
换作是年轻的时候,谈业昀要是告诉他这件事,张潮望百分百会去找瘸子和白老头,怎么说也得把他们揍一顿。
但现在的他和白老头,知道这一切都没办法挽回。
他们比年轻的时候更舍得放下面子,道歉的话能轻松地从嘴里说出来,因为他们没什么可以失去的,面子也不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张潮望又把脸往围巾里埋得更深,脑子里那张谈业昀的脸依旧清晰,那些伤口的位置,张潮望都记得清清楚楚。
脸上最严重的地方,就是左侧颧骨位置,其他的伤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腰上背上腿上……张潮望当时急都急死了,把这个人从上到下看了好几遍。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他竟然才知道,谈业昀根本就不是在田里摔了一跤。
张潮望还记得,那天夜里,他坐在床边给谈业昀身上擦药,那个月份天气又冷,一到夜里就冻得很,张潮望让谈业昀躺在被窝里撩着衣服。
没被衣服包裹的地方露在外面,张潮望都能看见谈业昀身上起了不少鸡皮疙瘩。
张潮望一边擦药一边骂。
但他骂的不是谈业昀,而是骂的田地。
跌打损伤的药擦在身上也不舒服,味道难闻就算了,揉一揉后还是烫的,张潮望揉得手心热乎得不行,谈业昀的眉毛也皱得厉害。
“忍忍,你以后千万别去田里了,我去就行,”张潮望说,“你也别去灶屋里,要是实在闲不住,就多和老杨说说话。”
“我真没事,田里不去也不行啊,那还得吃饭呢。”谈业昀“嘶”了声,下意识就想收回腿,但张潮望下一秒就把他的腿给按住了。
“别动,”张潮望瞪了他一眼,然后又软了语气,“早知道我就跟着你去了,那块地也是,怎么就不平啊,我真不该答应你让你自己去。”
“你也是挺会说的,怪这怪那的,还怪地不平,”谈业昀瞥了眼自己的腿,干脆往后躺了下去,“就是不小心的事儿,你下次去也要小心,摔一下还怪疼呢。”
“我会小心的,”张潮望顿了顿,又骂了一句,“什么破地啊,我明天去看看。”
“好好好,你明天去看看。”谈业昀躺在那儿一直笑,张潮望也不知道这人到底在笑什么。
可别是把脑子摔坏了。
为了这个猜测,张潮望还认真观察了几天,谈业昀的脑子应该是没有问题的,这人能吃能喝能跑能跳。
能沟通会骂人,肯定没问题。
张潮望每天都会去看一看谈业昀身上的伤,那些伤在他眼里慢慢愈合,却一直都没有彻底好起来。
但张潮望知道,谈业昀身上的这些伤总有一天能好,老杨的病却不会。
可突然有一天,老杨整个人都有了精神,那天早上,张潮望和谈业昀是被劈柴声弄醒的。
他们出去时,老杨劈了不少柴火,放在灶屋码得整整齐齐的,在那些柴火旁边还放着一个竹筐,里面装着不少菜,应该也是老杨早起去摘的。
老杨看见他们起了床,立马让他们先去洗漱,弄好了就赶紧去吃面,老杨说:“面在灶屋放着,我用锅盖罩着,吃完了你俩就找地方玩去,我出去一趟。”
谈业昀问他:“你要去哪儿啊?”
“我去你们吴叔那里看看,”老杨手里还没停下劈柴的动作,他也没有回头去看那俩小孩儿,“我中午就回来了,等我回来了再给你们弄饭吃。”
张潮望点了点头,谈业昀站在一边犹豫半天问了一句:“老杨,你好了吗?”
“今天感觉好多了,”老杨终于停下手里的动作,回头冲他们笑了笑,“吃面去吧,再不吃就坨了。”
张潮望看了老杨一会儿,转身去灶屋端出两碗面,递给谈业昀一碗后,又进去拿了两双筷子。
他站在门边吃,谈业昀坐在门槛上吃,但他们的视线都落在老杨身上。
老杨不咳嗽了,他还能劈柴了,一切都挺好的,但张潮望心底变得更乱了。
他和谈业昀刚把面吃了一大半,老杨就直起了身子,他把那些劈好的柴抱进灶屋码好,老杨走到他们面前,冲他们笑着说:“那我走了。”
“早点回来,”谈业昀说,“我们中午做饭,等你回来一起吃。”
“你中午想吃什么?”张潮望问。
“随便吧,”老杨想了想又说,“多加点辣椒行不,好久没吃辣的了。”
张潮望说:“行。”
他其实没想这么回答,他本来是想说不行的。
他想说,吃辣椒会咳嗽,再说了,田里种的那个辣椒看着小小的,但辣度却一点都不差。
老杨也太久没吃辣的了,要是突然吃一些辣的,胃肯定也会不舒服。
可他最终还是没这么说,张潮望的直觉告诉他,在这个时候,答应就对了。
他和谈业昀一起看着老杨离开家门,他们也吃完了碗里最后一口面,喝完了汤。
谈业昀坐在门槛上叹出一口气,说道:“我怎么总觉得心里不太踏实呢。”
“我也是,”张潮望伸手拿走谈业昀的碗筷,“我去洗,你等会儿想去哪儿?”
“我也不知道,”谈业昀问他,“你想去哪儿,在家里待着还是出去走一走?”
村里其实没什么好玩的,他们就算是出去走,又能走到哪里去,估计着也是走去屋后头洗衣服,或是走去田地里摘点菜。
但他们现在手头也没事可做。
谈业昀想了想,说道:“要不我们就在家里待着,我教你识字。”
这俩人虽说都没读过书,但谈业昀从小还是有人教的,他认识的字比张潮望要多得多。
谈业昀一有空就会教张潮望认字,想到什么就教什么,老杨有时候看见了还会笑话他们,说他们是文盲教文盲,错的都一样。
谈业昀当时就不乐意了,他当场就让老杨来教。
结果老杨摆了摆手,说:“我才不咧,我会的还没你们多。”
谈业昀今天教了张潮望两个字,一个“狗”一个“汪”。
这两个字还算好学,张潮望记了几次就记住了,他拿着根棍子在土里扒拉,突然抬头问了一句:“哎,老杨上次不是说要弄条狗回来养吗?”
“我也记得这事儿呢,但他一直没弄,我就没问,”谈业昀说,“没弄也好,省得狗追我,也省得你和狗抢饭了。”
“你当时为什么被狗追?”张潮望问他,“你逗狗了?”
“哪有的事,”谈业昀说,“我是走路没长眼,踩那狗的尾巴了,那狗当时就跳起来了,汪汪汪的撵我一路。”
张潮望沉默一下,说道:“那你确实没长眼……从那之后你都低头走路了吧。”
“我就不能直视前方吗,”谈业昀“啧”了声,“那你呢,和狗抢什么吃的了?”
“剩菜剩饭什么的,我当时也是饿急了,那个时候冬天了,村里什么吃的都没有,野果子都没有一个,我还去别的村看了,没什么东西是能喂进嘴里的,”张潮望回忆了一下,说道,“那个时候快过年了,每户人家屋里头都热闹得很,狗吃得也好,我当时就看见有个人从屋里走出来,手里还端着个大碗,他把那碗里头的东西倒进狗碗里,还冒着热气咧……隔老远我都觉得很香,一个没忍住,跑过去就把狗碗端起来了。”
其实,张潮望那个时候根本就不知道那是剩菜剩饭。
还是那个人给狗往碗里倒饭的时候说出来的。
那个人说:“给你剩了点好菜,全是肉,你多吃点,来年好好看门。”
那些饭看着可好了,一点都不像是剩下的,要不是那个人这么说,张潮望打死都想不到这种饭菜会是剩的。
他当时还想着,狗真好,会看门就有饭吃。
他下辈子也想当狗。
突然,张潮望感觉到身边人碰了碰他的胳膊,一个偏头,他看见了瘪嘴的谈业昀。
怎么又哭啊。
“你怎么又流猫尿啊……”张潮望都无奈了,“你别哭了,你到底在哭什么?”
“我心疼你,”谈业昀抽了抽鼻子,说道,“你以后不会再和狗抢吃的了,也不会再吃剩菜剩饭,你现在饿不饿?我再去给你下碗面!”
这人说完就站了起来,他还抹了一把眼睛,看着真是难过得不行。
张潮望连忙拉住他的手,又把谈业昀拉回边上坐着:“我不是才吃早饭没多久吗?再说了,剩菜剩饭不也是昨天才吃的?还是吃的你给的。”
“那我也没办法啊,老杨说了不能挑食,但我确实不爱吃那道菜,”谈业昀说,“以后我剩了也不给你吃。”
“那你给谁吃去?”张潮望皱眉偏着头看他,“你要给谁吃啊?”
谈业昀说:“我攒起来,要是老杨真给我们弄狗来了,就给狗吃。”
“你别把狗毒死了,”张潮望用棍子在脚边写出一个“狗”字,“还是给我吃吧,吃你的不算剩饭,因为那都是你分给我的。”
谈业昀当场就被感动了,他发誓说以后真的不剩饭了,结果当天中午就剩了大半碗。
他坐在桌前端着碗不知道该怎么办,张潮望看了看他,主动把碗递了过去。
“我没吃饱,锅里没饭了,”张潮望说,“分点儿给我。”
听见这句话,谈业昀就跟找到救星似的,他立马端起碗,把里面的饭菜都给了张潮望:“都给你,我最怕你挨饿了。”
老杨就坐在他俩对面,看着他们直乐。
今天的一切都很好很好,张潮望都以为,他今早的那种不安心只是一种错觉,在晚上入睡的时候,他还和谈业昀提起了这件事,谈业昀听完后打了个呵欠,说道:“肯定是想多了,你放心吧,老杨的病已经在慢慢好起来了。”
“要真是这样,那就太好了。”张潮望是带着笑入睡的。
但他并没有因为这个笑而做一个好梦,找上门的反倒是一场噩梦。
他在梦里听见了剧烈的咳嗽声,还闻见了旱烟的味道,这种味道离他越来越近,就好像他手里正拿着老杨的烟杆,可张潮望低了低头,看见的是空着的双手。
突然,天空下起了雨,那些雨落着落着就变成了买路钱,张潮望心里顿时就慌了,他正准备扭头跑开,但他一回头,就看见了老杨。
老杨站在落满买路钱的土路上,手中拿着烟杆,正看着张潮望笑。
张潮望站在原地不动,也不想着跑开了,他就这么愣愣地看着老杨,紧接着,老杨抽起了旱烟。
“不要抽烟了。”张潮望对老杨说。
“行,”老杨笑着说,“以后都不抽了。”
买路钱就跟不要命似的从天上落下来,这些买路钱晃悠着落在张潮望头上,又蹭着他的衣服落到地上,眼前的老杨还在对他笑着,但张潮望感觉到了一阵眩晕。
好像是有人在拼命地晃着他。
这种摇晃越来越狠,张潮望猛地睁开眼时,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谈业昀。
他打开了屋里的灯,嘴又瘪着。
张潮望迷迷糊糊地问他:“怎么了?”
“我被尿憋醒了,醒了之后就听见老杨一直在咳嗽,很吓人的那种咳嗽,我想着去上厕所的时候顺便去看一眼……”谈业昀说,“但我还没去呢,老杨突然就不咳了。”
“什么叫突然不咳了?”张潮望心里那种不安瞬间又升了起来,他立马抓起被子上搭着的衣服,胡乱往身上一套就下了床。
走出第一步时,那种不安已经在身体里乱窜。
两步走出去,张潮望的手心都渗出了汗。
谈业昀也下了床,他拿上手电筒,快走两步站在了张潮望边上。
“潮望……我有点儿害怕。”谈业昀的声音都在抖。
“别怕,”张潮望牵起他的手,又往前走了一步,“我们一起。”
白光晃啊晃的,他们的心也是一样,张潮望都觉得,他迈出去的每一步都是踩在自己的心跳上,脚踩下,心脏都跟着收缩,脚抬起,心脏也一下子被放开。
终于,他们停在了一扇门前,白光晃到这扇门上,张潮望吞咽一口,心慌的紧了紧拳。
他抬起左手,牵着谈业昀的右手也变得更加用力。
当这扇门被推开,张潮望闻到了旱烟味,这种味道在屋里待了太久,整间屋子都好像被腌入了味。
张潮望能感觉到,身边的人有些发抖,他捏了捏谈业昀的手,说道:“别怕。”
可他的声音里,明明也带着颤抖。
他们一起走进屋子,张潮望按下了那个靠墙垂下的灯泡开关,然后,屋里亮起黄色灯光,他们看见老杨躺在床上,闭着眼。
老杨左手边放了一把椅子,椅子上放着烟杆,椅背上搭着他的衣服。
张潮望和谈业昀还是牵着彼此的手,他们手上全都出了汗,谈业昀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他又清了清嗓子,才勉强喊了声:“老杨。”
床上的人还是闭着眼睛,没有搭理他们,张潮望也喊了声“老杨”,依旧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然后,他们又继续往前走了两步,走到了那张床边。
张潮望的左手也出了汗,他把手在裤子上胡乱蹭了两下,也不知道是在和谁说话,嘀咕着说了句:“我看看,我看一下……”
他抬起手,把手放到老杨鼻子下方。
“怎么样?”谈业昀晃了晃他们牵着的手,“潮望,怎么样啊……”
张潮望什么都没感觉到,因为老杨已经没气儿了。
“我们去找吴叔,”张潮望收回手,往后退了一步,接着就弯下腰对老杨鞠了三躬,“师父,您好好休息,我马上就回来。”
谈业昀见他这样,也立马跟着鞠上三躬:“老杨。”
这人只说了这么两个字,因为谈业昀哭了起来。
他哭得手电筒都拿不稳,张潮望牵着他先是快走,后面就跑了起来。
“别哭了,”张潮望说,“再哭就跑不动了。”
“我忍不住,我就是想哭,”谈业昀哭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干脆成了号哭,“我害怕,你能不能再把我牵紧点儿啊!”
张潮望答应了他,把手里的力度又加了些,谈业昀一路哭,张潮望除了劝他别怕,就是让他别哭。
跑到吴叔家的时候,谈业昀的哭声先招来了吴叔家的狗,狗的叫声从吴叔家里传来,过了一会儿后,吴叔打开了门。
他身上只披了一件外套,裤子也穿得薄,吴叔一见这俩小孩儿这样,一下子就明白了。
吴叔说:“你们先进来吧,进来坐一会儿。”
张潮望和谈业昀站在门口没动,吴叔又折回屋里,过了一会儿拿出来两个温热的鸡蛋放进他们手里:“先吃个鸡蛋,这是刚煮熟没多久的,我刚开始还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我怎么睡就是睡不着,现在我知道了。”
吴叔看着他俩,叹出一口气后,转身往屋里走。
张潮望和谈业昀还是牵着彼此的手,鸡蛋被他们握在手里,但这种温热的触感却不能让他们感觉到一丝安心。
后来,那些鸡蛋被他们握在手里渐渐冷去,冷到握在手中只剩下冰凉。
就像白老头给他拿来的那些鸡蛋一样。
也不知道这些鸡蛋是一开始就这么凉,还是因为放在桌上太久,被那些吹进来的风弄凉的。
他在门口这一坐,就坐到了晚上,也可能是因为他在门口坐的时间太久。
张潮望手里还是握着那个冰凉的熟鸡蛋,他提着白老头带来的其他东西,拿到灶屋一一放好,最后又走回门口,再次坐到板凳上。
他坐在那儿看着手里那颗熟鸡蛋,接着慢慢剥开,碎蛋壳全都被他抓在手心,冷鸡蛋被他喂进嘴里。
张潮望想着,原来,冷鸡蛋是这个味道。
第8章 十八天
距离春节还剩下十八天。
昨晚又没睡好,张潮望今早连吃早饭的胃口都没有,但他还是给自己煮了一碗挂面,又把白老头拿来的鸡蛋敲开一个,放进还冒着热气的面条里。
他夹起一筷子面条,让鸡蛋落入汤里,最后又把面条盖上。
这碗面吃得慢得很,张潮望是一口都吃不下,但他等会儿得去看老杨,要是不吃点东西,怕是会走不动。
老杨住得没谈业昀那么远,但对于现在的张潮望来说,也不算近。
他坐在门口勉强着自己吃下这碗饭,最后一口喂进嘴里时,张潮望都快要吐了。
站起身的那一刻,他都怀疑那些面条在往上涌,张潮望吞咽好几口,才算是把这种感觉压了下去,他拿着碗筷去灶屋里洗,弄完这件事,又去睡觉的屋子里拉开了一个抽屉,这个抽屉里面放着黄纸。
张潮望拿上一些黄纸,找出一个塑料袋装着,又揣上一盒火柴,最后围上围巾。
突然,他又想到了外面的风,干脆折回灶屋,拿走了灶台上那个透明的打火机。
想要去看老杨,就必须要经过吴叔的家,张潮望对这条路很熟悉,对吴叔家门口更是熟悉。
因为在老杨去世的那个晚上,他和谈业昀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虽说并不是很久的时间,但他整个人都紧张得不行,每一分一秒的流逝在他眼里都是煎熬,他当时一直盯着吴叔家的大门口看,他还记得,吴叔屋子门口有棵大树,那棵树好高好高。
但现在的张潮望不这样觉得了。
因为他也长高了,那棵树对现在的他而言,已经不再需要把头仰得高高地去看。
今天,他再次路过吴叔家,张潮望微微抬起下巴,看向那棵树。
这棵树也老了,树上没有一片绿叶,挂在枝头的枯叶被风一吹都快落下来,也不知道他还有没有机会看见这棵树再次变得有生机。
当树上满是绿叶,这棵树就会成为最好乘凉的地方,但张潮望总觉得,他这几年从这里路过时,看见的绿都不是那种记忆中的绿。
在他的记忆里,那种绿是透亮的,阳光照在树叶上面就跟发着光似的,可这几年的绿,总是带着一层灰色。
也不知道是因为记忆会自动增色,还是因为他的视力正在退化。
如果视力真的会退化,那他的视力在很多年前就已经给过他警告了,就在老杨离开的那个晚上。
那个时候,他牵着谈业昀的手站在吴叔门口,看见的那棵树就是蒙上一层灰的,他的视线一会儿盯着门口,一会儿又看向那棵树,他的视线变得越来越无法聚焦,耳边谈业昀的哭声也变得越来越大。
当吴叔走出来的那一刻,张潮望的视线才重新正常起来。
他看见吴叔换了一身衣服,手里还拖着一个板车,板车边上还蹲着一只狗,这狗的视线一直在往板车上看。
张潮望的视线也往板车上看去,他看见板车上面放着一口棺材,棺材上,还趴着一只小狗。
这只狗看着好小好小,还瘦,就和张潮望第一次看见的谈业昀一样瘦。
吴叔看了他们两个一眼,又看向他们手里那个拿着没吃的鸡蛋,没忍住叹出一口气。
他走到板车边上,抱起那只小狗,递给谈业昀:“抱好了,这只狗才断奶没多久咧,你别哭了,到时候吓着它。”
在吴叔把狗放进谈业昀怀里时,那只大狗“汪”了声,吴叔立马低头去安抚:“没事没事,这两个孩儿能养好你崽的,别担心了。”
大狗又“汪”了声,一直盯着张潮望和谈业昀。
“走吧,我们去送送你师父,”吴叔对张潮望说完这句话,又弯下腰去摸了摸大狗的脑袋,“回屋去。”
大狗蹲在原地没动,它看向谈业昀怀里的小狗,过了好一会儿才站起来,吴叔对它说:“回吧。”
终于,这狗转身进了屋,吴叔也带着他们往回家的方向走。
谈业昀之前哭得太狠,突然一下子就让他停下也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他现在的哭已经没有声音了,但眼泪还是流个不停,哭一哭还抽两下鼻子。
怀里的小狗也不知道是冻得还是被吓得,止不住地在谈业昀怀里打抖,谈业昀吓坏了,连忙解开衣服扣子,把狗抱进怀里,用衣服盖上。
“板车上放的是你师父自己买的棺材,一直放在我屋里,”吴叔看了眼张潮望,又说道,“他不敢放自己屋里,他说,怕吓到你们两个。”
“我本来就是干这个的,怎么会怕,”张潮望说完顿了顿,又说道,“老杨该怎么办?”
“在家里停七天,你们害怕的话,就到我屋里去睡,我会守着他的,”吴叔的表情没变,他似乎是早就接受了这件事情,“七天后,我们一起送他上山,你打鼓,我吹唢呐,再请几个人抬棺,我知道他想埋在哪里,他给我说过的,我知道的,我记得。”
“吴叔,”谈业昀这个嘴,一直都是瘪着的,“老杨到底是怎么了……”
“生病了,人有生老病死,你也知道的是不,”吴叔冲谈业昀笑了笑,“别哭了,这大冬天的,哭得等会儿脸上都该皴了,到时候风一吹啊,脸就得疼。”
这句话明显对谈业昀而言是没用的,他该哭还是哭,一点都停不下来。
吴叔见这招也不行,干脆就没再说话。
他们走到家的时候,吴叔先把板车放在了门口,他推开半扇拦小鸡的门,又点亮堂屋的灯,然后走进老杨睡觉的屋里。
好安静,好像连虫都不叫了。
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在此刻死去,张潮望心里重得很,当他看见吴叔走出来,冲他们招招手的时候,张潮望的心直接沉了底。
他和谈业昀放下了手里的鸡蛋,接着,他牵起了谈业昀。
走到老杨睡觉的屋门口时,他们听见吴叔说:“我给他把寿衣找出来了,你去打盆水来,我给他擦擦身上,换上新衣服。”
张潮望点了点头,突然,谈业昀的哭声又响了起来。
“别哭……别哭了。”张潮望捏了捏谈业昀的手,他发现这人的视线是在往屋里看的。
张潮望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下一秒就看见了红色。
那是属于老杨的红色。
老杨的被子被掀开了,他的胸口都是血,被子里也全都是,有的血迹看着像是蹭上去的,有的则是一摊一摊的。
“他这个病就是这样,严重起来会吐血,他担心你们看见会害怕,就用被子挡得严严实实的,”吴叔的声音也在抖,但他一直都在克制着,“业昀,你抱着狗先去堂屋坐着,这边交给我和潮望就行。”
谈业昀愣在那里不动,就只会哭,张潮望不觉得他吵,只觉得他好可怜。
他现在哭成这样,就和那天没了爹妈一样。
张潮望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谈业昀,因为这次,他也没了老杨。
以前的他,没办法去真正体会谈业昀的感受,但现在他拥有过了,也失去了。
他真正地理解了谈业昀,可他还是哭不出来。
谈业昀依旧把他的手握得紧紧的,张潮望看了吴叔一眼,接着就拉着谈业昀走到堂屋角落,搬来一把椅子让他坐下。
张潮望说:“我弄好就来,你在这里坐着,哪儿都别去。”
谈业昀抬眼看着他,慢慢松开那只手,这人的眼泪全都落在怀里那只小狗的头上,小狗也跟着他一起呜呜地叫着。
“别怕,业昀,我还在,”张潮望蹲在他边上,替他擦了擦眼泪,“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我们会一起长大。”
他的安慰没起任何作用,谈业昀的哭变得更厉害了,张潮望用衣服给他胡乱擦了擦眼泪,又说了一次:“我弄好就来,你就坐在这里别动。”
谈业昀“嗯”了声,随后低下头,用袖口用力蹭了蹭眼睛,再抬起头时,他眼睛还是红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没再落下来。
张潮望站在那儿看了谈业昀一会儿,对他露出一个勉强的笑,随后去灶屋烧热水。
他找出一口小锅,把里面装上水,然后点燃柴火,把锅放上去,做完这件事,张潮望立马起身去了老杨屋里。
那床带血的被子已经被吴叔放到了一边,老杨还是躺在床上,吴叔坐在床边看了他一眼,问道:“水烧上了吗?”
张潮望点点头,说道:“刚烧上。”
“好,”吴叔沉默一会儿,又看向床上的老杨,对张潮望摆摆手道,“你去看着水,烧开了就倒点儿过来,掺上一点凉水,别把自己烫着。”
“知道了。”张潮望刚转身走出屋子,谈业昀就立马跟了过来。
他怀里还抱着那只小狗,眼眶依旧红得不行,谈业昀走到他面前,看着他说:“我能不能和你一起,我不想一个人待着……”
“好,”张潮望拉着他的胳膊,又问了一句,“你冷吗?”
谈业昀还没说话,张潮望就走进他们睡觉的屋里拿出一件衣服,他把这件衣服披到谈业昀身上,再次拉起他的胳膊。
他们一起走到灶屋,水已经烧开了,正在咕噜咕噜地冒着泡儿。
“你在边上站着,我把水弄到盆里。”张潮望慢慢放开手,谈业昀也往边上退了点。
张潮望先用大勺把水舀进盆里,然后用柴火灰把火熄了,谈业昀知道他接下来要干什么,这人抱着小狗跑出去,用葫芦瓢舀来一瓢凉水,这瓢水被倒进盆里,张潮望伸手进去探了探水温。
现在的温度正合适。
然后,张潮望拿来一条新毛巾放进盆里,他现在得端水盆,没手去拉谈业昀,于是他说:“跟在我边上,你拉着我胳膊。”
谈业昀“嗯”了声,拽着张潮望的胳膊跟着他一起走出灶屋,这一出去,谈业昀就又要哭了。
张潮望没再劝他别哭,只是在走到堂屋的时候问他:“你要在外面坐着吗,还是跟着我进屋?”
“一起。”谈业昀哭着说。
张潮望没回应,他偏了偏头,用自己的头轻轻碰了碰谈业昀的脑袋。
他们一起走进了老杨的屋子,吴叔也站了起来,张潮望端着水盆上前,谈业昀也放开手,站在床边看着老杨哭。
吴叔接过张潮望手里的水盆,放到地上,他说:“潮望,帮你师父把衣服解开。”
张潮望照做,吴叔站在那里看,在他把衣服解开后弯下身子,从水里拿起毛巾拧干水。
吴叔慢慢给老杨擦着身子,脱下衣服,但他一句话都不说,做完这件事,吴叔又说:“潮望,帮你师父穿上寿衣。”
老杨真的早就准备好了一切,这套衣服就这么放在他屋里,也不知道放了多久。
张潮望伸手接过寿衣,这寿衣是冰凉的,师父也是冰凉的。
他手里动作慢,穿衣服就花了不少时间,张潮望不敢太用力,他怕老杨会觉得难受。
寿衣被穿好的那一刻,谈业昀的哭声又变大了,他的哭声没有停下的意思,反而是一声比一声大。
谈业昀根本就忍不住哭,可张潮望还是哭不出来。
这到底是为什么。
突然,张潮望想起了一件事。
老杨带着他干了不少白事的活儿,他跟着吴叔也干了一些,在习俗这方面多多少少还是有了很多了解,他隐约记得,人在去世后,需要家里人帮忙穿寿衣。
逝者是男人,那就是儿子穿,逝者如果是女人,那就是姑娘帮忙穿。
现在,给老杨穿寿衣的人竟然会是他。
张潮望突然意识到,他和老杨的关系好像不仅仅是师父和徒弟,他认识老杨一年多,认识谈业昀还不到一年。
但偏偏就是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他拥有了以前从未拥有过的关心和陪伴。
这些关心和陪伴,也弥补了他之前那几年一个人生活的空白。
老杨在他的生命里,除了师父,还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家人。
谈业昀对他而言,是朋友更是兄弟。
在他们相处的日子里,张潮望帮谈业昀穿过衣服,也给老杨披过外套,但穿寿衣这件事,还是第一次。
这件事,也只会有这一次了。
寿衣穿好后,张潮望往边上站了点,谈业昀现在就站在他身后,哭声直往他耳朵里钻。
然后,他看见吴叔走出屋子,过了一会儿,吴叔把板车推了进来。
棺材被吴叔从板车上拿下来,放在堂屋。
他说:“你师父得进棺材了,要在屋里头放七天,这七天里,你们就去我屋里住。”
“不要,我哪里都不去。”谈业昀都哭成这样了,但他这句话说得却很清楚。
“我也不去。”张潮望跟着说道。
吴叔看了看他们,没有说什么,沉默一会儿后,他把老杨从床上抱起来,走出屋子。
老杨被进棺材里,那杆烟也跟着他一起进了棺材。
棺盖没有盖上,因为吴叔说,老杨也有可能会醒过来。
可过了一会儿,老杨又说:“他只能再陪我们七天了。”
这个晚上,没人睡着,吴叔搬了把椅子,坐在老杨边上,张潮望和谈业昀就挨着吴叔一起坐着。
谈业昀现在没有哭了,但也不说话,他的胳膊和张潮望的胳膊贴得紧紧的。
那只小狗不再呜呜叫了,它缩在谈业昀怀里睁着眼,偶尔会抬头看一看谈业昀,然后贴着他胸口蹭一蹭脑袋。
当外面的天开始蒙蒙亮时,吴叔终于站了起来,他先是往棺材里看了眼,接着就看向两个小孩儿。
他说:“你们两个想吃点什么?”
张潮望摇了摇头,谈业昀也跟着摇头,吴叔没了办法,丢下一句:“那我去下面条。”
吴叔走后,谈业昀突然开了口,他看着棺材里的老杨,小声说道:“潮望,我是不是在做梦啊。”
“我也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张潮望整个人都是昏昏沉沉的,就像是躺在小溪里,一点踏实感都没有。
“可我们明明没有睡觉,”谈业昀的眼睛都有些肿,说话声音也带着哑,“老杨真的不在了吗?”
张潮望没有说话,但这一夜过去,老杨并没有醒过来,他就那么安静地躺在棺材里,不动也不咳嗽。
他的沉默一直持续到吴叔端着两碗面走过来,吴叔把面递给两个孩子,又折回灶屋拿来两双筷子。
“吃吧,吃完去屋里睡一觉,”吴叔又坐回椅子上,继续看着棺材里的老杨,“小孩儿就得多睡觉,你们两个都一夜没睡了,再熬下去是不行的。”
面碗端在手里挺烫的,托底也没办法避开这种烫,张潮望只好把面碗放到腿上,低下头用筷子挑起一些,慢慢往嘴里喂。
谈业昀估计也没什么胃口,他和张潮望一样,也是把面碗放在腿上,但他是把面一根一根挑起来吃的,有时候还会挑起一根面条喂给怀里的小狗吃。
说实话,吴叔煮的面条比老杨煮的要好吃,老杨煮的面条味道清淡,面条够烂。
但吴叔放的调料够多,味道比较重。
可这种味道压根就没办法让他们恢复食欲,这两碗面被他们磨磨唧唧地吃完,小狗也被喂得饱饱的,它舔了舔嘴,继续缩在谈业昀怀里。
张潮望拿走谈业昀手里的空碗和筷子,站起身准备去灶屋洗碗,当他站起来的那一刻,眩晕感立马冲上了头顶,脚下一个不稳,他差点儿摔倒在地。
“脚崴到没?”吴叔一下子慌了神,他快步走到张潮望边上,接过他手里的碗筷。
张潮望刚想说没事,吴叔立马又说:“你带着业昀去睡觉,我就在这里陪着你师父,你们赶紧去睡,小孩子怎么能不睡觉。”
吴叔这次没再劝着他们去睡,而是直接把他们两个人推去了房间。
“脱衣服睡觉,”吴叔又看了谈业昀一眼,“小狗放地上。”
谈业昀站在床边抱着狗不撒手,吴叔叹出一口气,摆摆手说:“算了算了,睡吧。”
屋门被关上,谈业昀看着张潮望,又看看怀里的小狗。
四周都好安静,屋子里也是静得出奇,就连平时天不亮就会开始闹人的鸡都没有打鸣。
“潮望……”谈业昀瘪了嘴,“我已经哭不出来了,我是不是把眼泪哭干了?”
“你眼睛都肿了,”张潮望伸手扯了扯他的衣服,把小狗从他怀里抱走,“脱衣服吧,睡一会儿。”
“你呢?”谈业昀犹豫着,视线还是落在小狗身上,“你要睡觉吗?”
“睡,我陪着你一起,”张潮望说,“你先脱衣服,躺到被窝里去。”
谈业昀站在那儿不动,也不知道在琢磨什么,但他估计也是困得厉害。
毕竟,哭是一件挺耗费力气的事。
这人揉了揉眼睛,还是选择脱下衣服,躺进被窝的那一刻,张潮望还看见他抖了一下。
应该是被窝里太冷,谈业昀干脆侧起身子蜷缩着。
张潮望单手抱着小狗,慢慢脱下外套,他把外套放到地上,又把小狗放上去,然后用衣服把小狗盖上,只露出一个小脑袋。
接着,他脱下身上的其他衣服,也进了被窝里。
张潮望平躺着,没有闭上眼,身边的谈业昀也没有。
“闭上眼睛睡,你要是再不睡,就长不高了。”张潮望用手碰了碰谈业昀胳膊,对他说道。
谈业昀最怕长不高,他经常会盯着张潮望的身高,过几天就要和他站在一起比一比,张潮望以为,他只要这样说,谈业昀就肯定会选择闭眼睡觉。
但这人并没有。
他沉默着不吭声,张潮望也跟着不说话,不知道过了多久,谈业昀又开始哭了,他哭得一抽一抽的,张潮望怎么给他擦眼泪都擦不干。
“老杨怎么就死了呢,”谈业昀哭得说话都破了音,“我们家里没大人了……潮望,我们怎么办啊,我好害怕……”
谈业昀的问题问得太难了,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也不知道该怎么让谈业昀别再哭。
“抱着睡,行不?”张潮望伸出胳膊搂住谈业昀,“别哭了,你不是说你已经把眼泪哭干了吗,怎么又哭起来了。”
“那谁知道啊,我想哭就哭了,哪有这么多为什么!”谈业昀哭着往张潮望怀里钻,他越哭越厉害,眼泪把张潮望的衣服都打湿了。
张潮望拍拍他的背,说着:“你别害怕,你以后还有我,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真的?”谈业昀犹豫着问道,“你会不会……你会不会也和老杨一样,死掉啊……”
“我会陪着你一起长大。”这是张潮望第二次对他说出这句话,说完这句后,谈业昀的眼泪还是在流着,但他闭上眼睛了。
张潮望一下下拍着他的背,哄着他睡。
也不知道是张潮望先睡着的,还是谈业昀先睡着的,总之,他们都睡了一觉,这一觉还睡了很久。
吴叔没有喊他们,也没有在屋里弄出什么动静吵醒他们,在他们睡醒的时候,走出屋子第一眼看见的是跑到他们脚边的小狗,也不知道吴叔是什么时候把狗弄出去的。
然后,他们看见了棺材里的老杨,还有那个坐在棺材边上发呆的吴叔,在吴叔脚边,还趴着那只大狗。
吴叔压根就没发现他们出来了,他就那么呆坐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还是谈业昀喊了声“吴叔”,才把他从愣神中拉回来。
“我去给你们弄饭吃,”吴叔站了起来,他冲这俩小孩儿笑了笑,“肯定饿了吧,很快的,你们等我一会儿。”
吴叔大概是分了神,在去灶屋的路上就差点摔一跤,做饭的时候也弄得灶屋里叮呤咣啷响,但最后的饭菜味道很好,张潮望和谈业昀都吃了好几碗饭。
老杨在家里待着的这七天,吴叔就在这个堂屋里陪着老杨,每天到点就开始准备饭菜。
在这几天里,吴叔也变了好多,谈业昀说,吴叔瘦了,看着就是很累的样子。
张潮望倒是觉得,吴叔应该是丢了魂儿了。
吴叔的魂儿,大概是跟着老杨一起去了。
在老杨头七的晚上,吴叔又是在棺材边坐了一夜,张潮望和谈业昀躺在床上也睡不着,他们能听见吴叔在外面说话,在和那个已经不会再醒过来的老杨说话。
他们听不清吴叔在说些什么,但吴叔的话真的太多太多,这些话在此时仿佛也多了哄睡的能力,俩小孩儿躺在床上听着吴叔的声音,困意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找上门的。
等他们再次睁开眼,吴叔也做了一大桌子菜,他让张潮望和谈业昀先吃,他说,他得回去一趟。
等吴叔再回来时,他带上了唢呐。
吴叔说:“今天晚上,我们要送你师父上山了。”
那一刻,张潮望突然就吃不下了,谈业昀也放下了筷子,吴叔再次坐回那把椅子上,他的视线又落到老杨身上。
那天的吴叔,一口饭都没吃。
晚上来得很快,时间从来都不会停下来,吴叔请了八个人抬棺,他负责唢呐,张潮望负责打丧鼓,他们配合过好几次,但这次却是为了老杨。
他们一起看了老杨最后一眼,棺盖被封上的时候,谈业昀牵起了张潮望的手。
他小声说:“你要活着,你不能死。”
“不会的。”张潮望说。
上山这一路,大狗跑在前面,他们跟在后头。
谈业昀一直沉默着,他在这种时候却不哭了,只抱着怀里那只小狗,跟在张潮望边上默默走着。
他们走过了吴叔的屋子,又走到了吴叔屋子的上边,张潮望本来还以为要往继续走,但吴叔停下了步子,他说:“就在这里。”
这个位置,往下看就是屋顶,是吴叔家的屋顶。
这个地方很好,老杨和吴叔还是离得很近,他和谈业昀想去看老杨也很方便。
他站在那儿,看着棺材被埋进土里,他想着,以后再也没办法和老杨说话了,也闻不到旱烟味了,老杨再也不会用烟杆敲他的头,不会逼着他一直练鼓。
他永远的,失去了老杨。
下一秒,唢呐声停下,张潮望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紧接着,吴叔喊着他和谈业昀过去烧黄纸。
黄纸被点燃,白烟升起,在风中摇晃着,张潮望和谈业昀在那儿磕了几个头,当他们抬起头时,张潮望看见了白烟。
他的视线随着白烟移动,看见那些烟往远处飘去,好像是回了家,又好像是去了好远好远的远方。
老杨也去了好远好远的地方,远到张潮望找不到。
但还好,他还能到这里来找老杨,就是不知道老杨会不会嫌他唠叨。
张潮望深吸口气,拿出火柴盒划动一根,但今天的风实在是大,火柴半天也点不燃,他干脆又拿出了打火机,尝试半天后,黄纸终于被点燃了。
“老杨,”张潮望的视线又随着黄纸升起的烟去到了远方,“我现在比你都老了,你还会不会认我这个徒弟啊。”
那些烟先是去了吴叔屋头,接着又往家的方向走。
张潮望的视线还是停在远方:“师父……老杨,记得回家看看。”
第9章 十七天
距离春节还剩下十七天。
今天没人再来找他,张潮望一睁眼就去了田里,他什么都不想吃,没有胃口也没有心情。
外边的天冷得不像话,身上穿的衣服也很难暖和起来,他走了这么多路,脚上还穿了厚袜子,但这脚还是被冻得发麻。
他在田里摘了一些菜,又在田边坐了一会儿,听见路边开始热闹起来,人声变得越来越多的时候,张潮望站起身,提着竹篮转身往家的方向走。
离春节越来越近,回村儿的人也越来越多,那些人都是他不认识的,他在那些人眼里,也是陌生人。
这个村里,已经不会再有他的亲人了。
张潮望提着竹篮慢慢地往家走,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摘这些菜回来是干什么的,肚子不饿又没胃口,这些菜摘回来也是放着。
前面就是他的家了,那间屋子已经出现在眼前,但突然驶来的车让他只能侧身,紧紧贴着背后那棵树,他以为那辆车是要从这条路开过去,但那辆车竟然就这么停下了。
车上走下来三个人,看样子是一家三口,他们下了车就站在路边,拿出一个小小的东西对着那些山。
张潮望认识这个东西,是手机,上面有按键,可以打电话,还可以拍照。
这几个人应该就是在拍照。
张潮望没有手机,也没用过手机。
他知道,现在的城里人都是人手一部手机,但他不需要这个东西。
那些从城里回村儿的人都说,手机是万能的,想和谁打电话都可以。
但张潮望却不这么认为。
手机并不万能,他想找的人,一个都联系不到。
他靠着树等待了好一会儿,那几个人拍完照还是没打算走,家就在前头,但他现在却被拦在了这里。
这三个人压根就没有一点要离开的意思,他们也不在乎张潮望到底能不能从那个夹缝中挤出去,张潮望累得很。
身体累,心里也觉得累。
他懒得和这几个人说话,也不希望他们和自己说话,于是,他决定往回走,绕一大圈再回家。
从夹缝中挤出去是一件麻烦事,但好在这车停得有些歪,往回走的路比往前走的路宽敞点。
张潮望贴着墙挤了出去,他往前方的屋子看了眼,转身去绕远路。
刚走出去没多久,他就看见一个女人急匆匆地走过来。
她对着张潮望尴尬地笑了笑,这个笑就已经是打招呼了。
张潮望回给她一个客气地笑,什么都没说。
女人步子迈得大,走得也快,张潮望很快就听见她的声音从自己背后传来。
“哎哟你们把车停在这里干啥啊,”女人站在路边冲那几个人喊着,“赶紧开走啊,到屋门口停着去。”
“这里风景还不错,我们开了一路的车,想着下车歇一歇嘛……”一家三口里的男人开口说道,“你老催着我们走什么啊。”
张潮望往后看了眼,这一看,正好和女人对上视线。
女人对他露出一个敷衍的笑,立马转头对那三个人说:“你别管我为了什么,这都快过年了,少往这边来。”
挺讽刺的,在很久以前,这女人明明还来屋里找过他,那个时候,女人的爹刚去世,得请个人打丧鼓。
女人当时是客客气气地来,态度非常好,但那件事结束后,女人的态度也是很快就变了。
她在村里能离张潮望有多远就站多远,碰上了也绕着走,张潮望倒是无所谓,对于自己,他一向都是不在乎的那种。
只要她别说老杨和吴叔,别说谈业昀。
张潮望把手里的竹篮换了一只手提,他无视掉身后那几个人,当那些人压根就不存在。
走着走着,张潮望突然笑了笑。
他一下子想到,要是今天谈业昀在这儿,这人肯定要站在原地和他们讲讲道理。
因为在以前,谈业昀就是这样护着他的。
那个时候老杨刚去世不久,吴叔先是在他们屋里住了几天,他说,他想看看这俩孩子到底能不能生活好,要是不亲眼看见,他心里不能踏实。
更何况谈业昀病了一场,吴叔心里更是放心不下。
谈业昀的病来得突然,又是咳嗽又是流鼻涕的,吴叔说,是因为谈业昀前几天哭得太厉害,又在风里吹得太久。
吴叔待到谈业昀好得差不多了才肯走,他在走之前又提出让俩孩子都去他屋里住的事,谈业昀不想去,张潮望也是一样。
他们选择自己生活,吴叔偶尔会过来看看,帮忙顾着一下田地里。
其实,生活上的事情还算好解决,他们两个虽然小,但也不是事事都需要帮忙。
碰到事情,他们能想办法,用自己的办法也能很好地把一些事情做好。
最令他们感到无力的,是来自村里人的眼光。
老人看他们的眼神中带着可怜,说出来的话也一样,那些老人经常会说:“可怜啊命苦啊,这俩孩子以后可怎么办啊……”
那些人也只念叨着“苦”,并没有人出手帮一把。
年轻些的人,就会躲着他们走,偶尔会有几个人冲他们笑笑,最后还会叹出一口气。
和他们年龄相仿的孩子反而是最真实的。
那些孩子看见他们就会跑开,一边笑一边喊着:“死爹死妈没人要,没爹没妈没师父啦。”
谈业昀听见的那一刻就气得不行,他捡起地上的石头一下子砸过去,吼道:“你们再说一句试试!”
“试试就试试!”那些孩子听见后立马回头又说了一次,谈业昀再次捡起一块儿石头,举着手就往前跑。
小狗也跑了起来,很快就跟了上去。
张潮望吓了一跳,他连忙跟着跑过去,想要拉住谈业昀,但他的速度还是没有谈业昀丢出石头的速度快。
那一个石头丢出去,正好砸中最前面那个小孩儿的脑袋。
那小孩儿立马捂着脑袋“哎哟哎哟”地叫,谈业昀才见不得这一套,他指着那几个小孩儿大声喊道:“你们要是再乱说,我就还用石头砸!”
小孩儿瞪着他,也不肯认输,但很快,这孩子就哭了起来。
他哭不是因为怕了谈业昀,而是因为他的脑袋开始流血了。
这孩子一边哭一边往屋里跑,其他几个小孩也跟着他一起跑,嘴里还喊着:“谈业昀用石头砸人啦,还砸流血啦。”
“业昀,”张潮望弯下身子抱起小狗,又在谈业昀后背上轻抚两下,“你别跑那么快,小心摔着。”
“我就是憋不下这口气,你怎么就这么能忍啊……”谈业昀说完连连叹气,“你难道就没被别人欺负过?”
张潮望没回答这个问题,他说:“我们回家。”
他怎么可能没被欺负过,以前还没家可回的时候,经常会有小孩儿编打油诗笑话他,但他一直都没觉得有什么好生气的。
因为他的确没家没爹没妈,也没饭可吃没衣服可穿。
他每次都当作没听见,最后都已经习惯了,再听见这些也是麻木的。
其实在更早之前,他都不知道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对字的理解和表情的理解,全都是张潮望自己去学的,没有任何一个人来教过他。
直到现在,他甚至有时候都会怀疑,自己对一些事情的理解是不是出了错,又或是他的情绪出了问题。
老杨死的时候他也没哭,他只觉得心里好重好重。
重到有些难以呼吸。
谈业昀和他不一样,这人的情绪大概都是摆在外边儿的,回到家后,谈业昀的胃口都被气没了,他随便吃了几口就去陪着小狗玩,闷在那里也不说话。
见他这样,张潮望也跟着变了心情。
“那个人回去后,肯定得给他爹妈告状,”谈业昀搓了搓小狗的脑袋,头也不抬地说,“他爹妈一定会去找吴叔的。”
“嗯,就算他不说,他爹妈也会问,”张潮望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这里的伤太明显了,一眼就能看见。”
“我当时都气死了,他说那些话的时候还在笑,那个笑看得我就是想打他!”谈业昀说急了,被唾沫呛到咳了好几声,“你以后也别忍着,被欺负了就是要还回去的,我爹妈说过,不惹事不怕事,挨了欺负就是要打回去!你要是不敢,那就让我去打!”
谈业昀说得特别认真,就连他怀里的小狗都跟着“汪”了声。
张潮望没有回应谈业昀的话,因为他不想再看见谈业昀去打架,但他也发现了一件事。
那些人说他的时候,他是真的没有感觉,但那些人一旦说到他的身边人,比如老杨和吴叔,比如谈业昀。
在这种时候,张潮望就会感到呼吸难受。
他现在明白了,这种感觉就是生气。
身边人是需要护着的,就像老杨和吴叔护着他们,就像谈业昀护着他那样。
所以,他不会再让谈业昀去动手,要是再有下次,他会动手。
可这件事,他在以前怎么就没想到过。
或许,对于感情,他还是不理解,也没学会。
谈业昀等了半天没等到张潮望的回答,他抬头看了张潮望一眼,把小狗放下后,去收拾桌上的碗盘。
“吴叔估计等会儿就会来了,”谈业昀现在说话都变得没底,“你说……他会不会骂我们啊。”
“会吧。”张潮望心里也没底,他们和吴叔的相处没有和老杨的相处来得多,也压根儿就不清楚吴叔的脾气。
在发生这种事之后,更猜不出吴叔的反应。
“那他会和老杨那样骂我们吗?声音特大,特别凶?”谈业昀手里还洗着碗,一个偏头看向张潮望时,手里的碗都差点摔到地上。
张潮望立马接过碗,用眼神示意谈业昀往边上站点:“不知道,做错了就认,反正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那他要是不让我们吃饭呢?”谈业昀自问自答道,“他不让也没事,我们和他不住在一起,他也不知道我们到底吃了没。”
谈业昀站在那里想了无数个可能,却没有在晚上等到那个带着怒气来找他们算账的吴叔。
他们等到的,只有那个故意跑过来炫耀的人。
那个被砸到脑袋的孩子在天刚黑的时候跑了过来,他也不进屋,就是站在屋门口大声喊。
“我爹妈去找那个吴老头啦,”小孩儿捂着自己的脑袋喊着,“他赔了钱,还说明天要带我去医院看看,你们这两个没人要的东西,我爹妈迟早骂死你们!”
张潮望这次毫不犹豫地冲了出去,他提起手边的板凳就要上去打。
这一下子砸下去,这人肯定又得出点血,但张潮望不害怕,他毕竟刚下决定没多久,他对自己承诺过,要是再有下次,他不会再让谈业昀冲在前面。
可他被谈业昀拉住了。
谈业昀说:“别去。”
张潮望愣在原地,手里还紧紧地拿着那把板凳,他问谈业昀:“你这次不生气?”
“生气,”谈业昀握住他胳膊的手十分用力,“但现在别去,会给吴叔找麻烦的。”
张潮望没吭声,谈业昀又说道:“老杨一直都希望我们乖点,我们也不该再给吴叔添麻烦,这件事是我错了,我不该打他的。”
门口那个人还在喊着,他越说越来劲,说出来的话也越发不能入耳。
“好了,别听,”谈业昀捂住张潮望的耳朵,又说道,“狗叫有什么好听的,你别听,我也不听。”
谈业昀抽走张潮望手中紧握着的板凳,放到堂屋角落里,然后,谈业昀关上屋门。
可这屋门却挡不住那人说话的声音。
拦小鸡儿的门啊,又矮又通风,一个起跳就能出去,这门就跟摆设似的,唯一能拦住的,就是他们脚边那个还没长大的小狗。
谈业昀带着张潮望走到睡觉的屋里,小狗也跟着他们一起进了屋,他们坐到床边,小狗就趴到谈业昀脚边。
谈业昀伸手捂住张潮望的耳朵,小声说着:“听不见,听不见。”
用手捂住耳朵是能阻挡一部分声音,但也不至于什么都听不见,张潮望学着他的样子,伸手捂住谈业昀的耳朵。
但张潮望什么都没说,他满脑子都是怎么办。
他想着,他和谈业昀以后该怎么办,他到底应该怎么处理这种突来的事情,该怎么安慰这个不怕事,却又很爱哭的谈业昀。
那人在屋门口喊了好久,喊到天都彻底黑下去,他们也捂着彼此的耳朵,捂了好久。
当那些骂声没再响起的时候,谈业昀先放开了手,他扭头往门口看,说道:“他好像走了。”
张潮望也放开手,他说:“我去看看。”
坐得久了,站起身的时候腿都有些发麻,手也抬起太久,走路时轻轻晃动都觉得发酸。
想要看清门口的状况,没必要走出去,因为那两扇小鸡门儿就已经够矮了。
张潮望走出睡觉的屋子时,先是脚边碰到了什么东西,他低头看去,看见了好几块儿石头。
像这种石头,堂屋地上还有不少。
看来那人除了在门口发泄情绪,还往屋里丢了石头。
也不知道谈业昀是什么时候跟着走出来的,他正站在睡觉的屋门口,视线落在那些石头上。
张潮望不知道说些什么,谈业昀也没说话,只有小狗对着那些石头“汪汪”了好几声。
突然,谈业昀转身进了屋,张潮望听见屋里有拉开柜门的声音,他走进去的时候,就看见谈业昀手里拿着一个塑料袋。
这个塑料袋被缠的严严实实的,看着就是放了很久的样子,谈业昀的手上有些用力,就算是在昏黄的灯光下,都能看见他指尖因为紧握的力度而泛了白。
“这是老杨给我的,他说,这是我爹妈死后……村里给我的一笔钱,”这个塑料袋被缠得紧紧的,谈业昀在那个结上弄了半天,终于把这个塑料袋打开了,“我们现在去吴叔家一趟,把钱给他,不能让吴叔就这么替我赔了钱。”
谈业昀拿起几张钱数了数,接着又把这几张钱放了回去:“我不知道吴叔赔了多少钱,也不知道他带那人去医院一趟得花多少……我还是全带着比较放心。”
这些钱被谈业昀重新包好,又用塑料袋缠的严严实实的,再系上一个结。
他正准备把塑料袋揣进口袋里,张潮望赶紧喊了他一声。
“我有钱,是干白事挣的,”张潮望说,“你的钱留着就行,放回去。”
谈业昀不愿意,他还是拿着手里那个塑料袋,脸上的表情都带着一股子倔劲。
“我的钱用了还能挣,”张潮望看向那个塑料袋,说道,“你的钱,用了就没了,这是你爹妈给你留下的,这笔钱不能用。”
张潮望说话一直都是如此,他说出的话不好听,但却是事实。
那笔钱用了就是没了,但人有生老病死,张潮望挣的就是这份钱,说出去确实是不招人喜欢,但他挣得心里踏实,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放着吧,”张潮望带着他又走到柜子边,“之前放在哪里,就还是放在哪里,我不看,你藏你的。”
谈业昀盯着他看,问他:“你怎么知道我放在这儿的?”
“听见你开柜门了,”张潮望说,“还是你想换个地方藏?”
“不想,”谈业昀当着他的面从柜子里翻出一件衣服,然后把塑料袋放进衣服口袋里,“我藏在柜子里也不是防你的,是怕有人来偷……村里的人觉得我们晦气,但小偷不会这么觉得,钱没什么晦气的,只要能花出去,就是好钱,老杨让我们养只狗,应该也是想让这狗帮忙看着点,碰到什么事还能叫一叫。”
张潮望从没往这里想过,在这一刻,他突然觉得谈业昀这人的心思好重,平时又哭又闹的,但心里却憋着更大的事。
这样的谈业昀,令他感到陌生,就好像这段时间的相处,他只是认识了一个表面的谈业昀。
但下一秒张潮望又觉得,这可能是他自己的原因。
是他没有去学着了解谈业昀。
张潮望想着,他既然有了家,有了兄弟,那就应该去珍惜去了解,他应该对谈业昀更好。
他把柜门关上,又拉起谈业昀的手走到抽屉边上。
张潮望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塑料袋,这个袋子里装着黄纸,紧接着,他在这个袋子里翻了翻,从底部拿出一卷用绳子缠成卷儿的钱。
“拿着,”张潮望说,“要是钱不够,我就再去田里弄点菜,到时候去镇上卖。”
谈业昀没有伸手去接,张潮望立马又说:“我还能挣,你赶紧拿着。”
说完这句,他就把钱塞进谈业昀手里,看着这人把钱放进口袋。
张潮望现在踏实了,他拿上手电筒,说道:“我们去找吴叔。”
两个小孩儿牵着彼此的手,他们走出拦小鸡儿的门,又走上去往吴叔家的小路。
手电筒照亮前方的路,照着那只跑在他们前面的小狗,也照上前面那个朝他们走来的人。
正在往他们这边走的人,是吴叔。
吴叔也拿着一个手电筒,他用手电筒对着俩孩子晃了晃,确定没看错人之后,对他们说了句:“回去,去你们屋里。”
“吴叔……”谈业昀喊了他一声。
“诶,回去再说,”吴叔冲他们摆摆手,又用手电筒照向他们身后那条路,“天黑以后就不要再出门了,不安全,记住没?”
“我们不是出去玩的,我们出门……是去找你的,”谈业昀说完这句,就低下了头,“我错了,吴叔。”
吴叔看着他叹了口气,又摸了摸谈业昀的脑袋,说道:“回去再说,外面太冷了,我们先回屋。”
小狗冲吴叔“汪汪”两声,跟着谈业昀和张潮望一起转身。
他们本来也没走多远,回去也就没花多少时间,吴叔跟在他们后头进屋,一进去就打开了灯,在灯光的帮助下,吴叔看见了地上的石头。
“那个小孩儿又来了?”吴叔弯腰捡起一颗石头,一扬手丢了出去。
地上那些石头都被吴叔给扔了出去,吴叔站在门口盯着那个拦小鸡儿的门一直看,最后又把那扇门开开关关地推来推去。
吴叔叹了口气,问道:“你们两个被石头砸到没?”
“没有,我和张潮望在床上坐着,那人也没进来,”谈业昀从口袋里拿出那卷钱,用双手递给吴叔,“吴叔,你看看这个钱够不够,要是不够……我们再补。”
吴叔愣了一下,他看了一眼谈业昀手里的钱,接着又看向谈业昀,问道:“你给我钱干什么?”
谈业昀说:“那个人说,你帮我们赔钱了,明天还要带他去医院看病,去卫生院就已经很花钱了,要是去大医院,那肯定更能花钱,我知道挣钱不容易,爹妈都告诉过我的……这次是我错了,我不该打他。”
那卷钱还是被谈业昀拿在手里,他保持着双手递上钱的姿势,又说道:“吴叔,我们不想给你添麻烦。”
“我能要你们的钱吗,我要是拿了你们的钱,那你们吃什么喝什么,我要是真拿了这笔钱,老杨头要怎么看我?”吴叔一下下用力地戳着自己胸口,脸上也跟着露出痛苦的眼神,“我在乎的根本就不是钱不钱的事,我在乎的是我没照顾好你们!老杨头在的时候,他把你们照顾的好好的,至少那些人没敢这么明目张胆的来欺负你们,我从没带过什么孩子,我也没有徒弟,我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做,我该把你们怎么办啊,我该把那些人怎么办?我一想到这些,我就睡不着觉……”
张潮望和谈业昀都沉默着。
吴叔深吸口气,指着谈业昀手里那卷钱吼了起来:“还不收起来?你想气死我啊!”
“吴叔……”张潮望刚喊了声。
“干什么!”吴叔喊着,“你还不赶紧让谈业昀把钱收起来!”
谈业昀被这动静吓了一跳,在张潮望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这人就已经把钱揣回口袋了。
“我来这一趟,不是来骂你们的,”吴叔终于坐下了,他的视线在老杨屋里停留了一会儿,接着又看向眼前那两个小孩儿,“我是看见那孩子流血了,我怕你们打得厉害,怕你们没轻重把自己也弄伤,要是真的伤了,那我以后该怎么给老杨头交代啊,那他肯定得用烟杆打我一顿。”
“不会的……我下次烧黄纸的时候会给老杨说,”谈业昀又低下了头,小狗挨着他腿边呜呜叫着,“我会告诉他,这件事是我冲动,我没想到那个石头会砸的那么准,一下子就打到他了,下次我肯定不打了,我和他们讲道理,只动嘴,不动手了。”
“那要是他们动手打你呢?”吴叔问他,“那你也不动手?”
谈业昀听见吴叔这么说,犹豫了好一会儿,最后他跟下定了决心似的,说道:“不动手,只动嘴。”
吴叔当时叹了好大一口气,他就跟自言自语似的,说着:“这可怎么办呢,我不会教孩子啊……你之前也没教过我,你怎么就不教教我呢……”
谈业昀确实是说到做到,从那之后他真的不动手了,遇到什么事就是讲道理。
村里那些孩子也懒得和他打了,每次都是骂两句就跑,但谈业昀却还是一直在原地说着那些大道理。
他说:“我们才不会因为你这几句话就真的不高兴,你说的这些话都会是口业,你知道业障是什么吗,我就晓得你不知道!”
“那你知道吗?”张潮望当时问了这么一句。
“不知道,我以前听我妈说过,”谈业昀说,“反正就是不好的东西,我只需要知道这种东西不好就对了。”
不好的东西,就会长在不好的人身上。
好的东西,却不一定会长在好人身上。
就像老杨。
他是个好人,却得了不好的病,那些坏人却能吃能喝,睡一觉还能醒来。
这是为什么?
这个问题,张潮望这一辈子都没想明白过。
终于,他绕了一大圈,好不容易回到屋里,这一趟走得他累得不行,张潮望一进屋就喝了一大杯水,这杯水是他早上起来倒的。
倒出来的时候还是热的,当时没喝完,放到现在早就冰凉了。
这杯水下肚,张潮望只觉得他身上的所有器官都跟结了冰似的难受。
他坐在灶屋门槛上,抬头看了看没有一片云彩的天空,张潮望在心里想着,谈业昀啊,你今天要是在就好了。
那我肯定早就到家了,也不会一口气喝下这么多凉水。
但我想你并不是因为这些。
想你,只是因为想你,我每天都很想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十七天
第10章 十六天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11章 十五天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12章 十四天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13章 十三天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14章 十二天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15章 十一天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16章 十天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17章 九天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18章 八天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19章 七天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20章 六天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21章 五天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22章 四天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23章 三天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24章 两天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25章 一天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