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摄政王解情蛊后》 第1章 重生 柳归雁是在一张陌生的床榻上醒来的。 上好的冰丝被,底下还垫了玉席,置身其中,犹如卧在冬雪化作的山涧上,即使再炎热的夏天,也不会有丝毫难捱。 可眼下,她只觉燥热难担。 周身每一寸肌肤都在燃烧,每一滴血液都在沸腾,像被人放了把火,呼吸稍重些,都能带起一串尖锐的刺痛。 她不由痛苦地呻吟出声。 边上似乎有人听到,“簌簌”一阵帐幔掀动,一个老妪声紧张地凑到她耳边—— “她该不会醒了吧,要不要去禀告夫人?这里可就咱们俩,万一出了事,咱们可担待不起。” “呵,能出什么事儿?这可是相思蛊,但凡种下去,除非找个男人帮她,否则就只有等死的份,七窍流血呢!哪里用得着咱们操心?” “这倒也是……也不知夫人怎么想的,居然真让她去伺候临淄王。瞧这狐媚轻浮的浪荡样,万一真叫临淄王看上,带她飞上枝头,那咱们还不得被她踩到泥里头去?” “嗐,又瞎操心了不是?临淄王要有那本事,何至于被圈禁到现在?指望这丫头攀上高枝,还不如指望咱们二姑娘早些入摄政王殿下的眼。等她做了摄政王妃,咱们柳家,才是真要飞黄腾达了。” …… 是谁在说话? 自己不是已经死了吗? 死在元平十一年冬,东宫最偏冷的一间宫室中。 明明是圣人下旨亲封的太子妃,死的时候,却只得一张草席。 无人为她哭泣,亦无人为她敛骨。 看门的婆子还嫌她咽气得不是时候,耽误她们吃酒,连席子上的虫眼都不肯帮她补一下。 所以现在是什么情况? 她为何还能感觉到热?又为何还能听见人说话? 难不成是到了阴曹地府? 柳归雁心尖一颤,紧了紧眼皮,茫然睁开。 入目,却不再是冷宫那床破旧的帏幔,而是一片秋香色的新帐,绣着金色的宝相花。鎏金香球在帐顶幽幽吐着薄烟,将帐上两团人影勾勒得朦胧。 ——这不是东宫床帐的规格,是骊山行宫的。 柳归雁进宫这么多年,也只在棠梨殿见过一回。 而那一回,也正是她此生所有悲剧的开端…… * 那是元平八年二月,长安下起开年后的第一场雪。 瑞雪兆丰年。 父亲也终于想起来,自己还有一个女儿,千里迢迢将她从钱塘接来,好吃好喝地伺候,说是要给她安排一门好亲事,弥补这些年对她的亏欠。 嫡母崔夫人待她,也是百般温柔。妹妹们有的东西,她一定会有;妹妹们没有的,她不顾她们哭闹,也会想方设法给她寻来。 以至于她真的以为,自己是回到了福窝,即使阿娘不在,也会有很多人爱她。 直到他们亲手给她种下情蛊,将她送到临淄王的榻上。 临淄王,江淮清。 那原是先帝最疼爱的皇孙,三岁能诵,五岁成诗,十岁便破格封王,随太傅一道上朝听政,一应朝堂奏对皆游刃有余,治国方略更是滔对如流,不逊其太子皇叔。 先帝对他赞不绝口,特赐他一枚镌有“白泽”纹样的古玉,以彰其“经纬之才,瑞世之鉴”。 众口相传,便有了“白泽公子”之说。 大家都以为,这就是东宫即将易主的先兆! 却不想一朝巫蛊案发,朝堂震荡,江淮清的外祖父因替卫太子求情,触怒先帝,惹来杀身之祸,不仅阖家被抄,连江淮清这个备受宠爱的皇孙,也被圈禁行宫,无旨不得擅出。 莫说那至尊之位,连活着都成了奢望。 可皇嗣到底是皇嗣,天家不会真白白看着自己的血脉孤寡一生。 新朝一立,太后便迫不及待为他物色一位王妃,送去禁苑照顾他。 柳归雁的二妹妹—— 那位名满长安的“第一美人”,就被有心之人推到太后面前。 父亲和崔夫人急得团团转,不敢得罪太后,又不愿应下这门亲事,这才火急火燎地将柳归雁接过来,帮他们的心头肉挡灾。 那天晚上都发生了什么? 柳归雁已经记不清了。 只记得第二天一早,二妹妹便带着一帮人冲进来“捉奸”,捂着脸,哭得撕心裂肺。 崔夫人忙着安慰她,对赤身裸/体暴露睽睽众目下的柳归雁不闻不问。 父亲看向她的目光,也充满失望。 仿佛她当真是一个利欲熏心的小人,为了荣华富贵,能不惜给自己的准妹夫下/药。 最后还是二妹妹深明大义,“忍痛”将这门亲事让给她,才保全了姐妹间的情谊,和皇家颜面,赢得满城赞誉。 柳归雁嫁给江淮清那天,正逢二妹妹和新朝太子定亲。 长安到处扎花点红,烟火璀璨。 父亲将满城贵胄都邀来家中庆贺,宴席足足摆了三天,渭水都因此泛起酒香;崔夫人也广施粥棚,为二妹妹祈福,柳府门前的乞儿都一人得了半吊酒钱。 而禁苑新房里,柳归雁却被自己的夫君关在门外。 没有高朋满座,亦没有十里红妆。 连合卺酒都没能喝上。 那几年,柳归雁过得很苦。 夫君整日关在屋里,阴晴不定,沉默寡言;看守他们的内侍被人收买,故意克扣他们用度;其他皇子皇叔也是明枪暗箭,虎视眈眈。 为了活下去,她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和他们周旋。 父亲和崔夫人在家大鱼大肉的时候,她在为一小碗生了虫的陈米,和内侍争得面红耳赤; 二妹妹在宫宴上众星捧月的时候,她抱着一把豁了口的锈柴刀,胆战心惊地提防那些不知何时就会窜出来的冷箭。 她原本有一双极好看的手,十指纤纤,可堪入画,就为了多换一点棉絮,给江淮清做护膝,她寒冬腊月也要出门帮宫人浆洗衣裳,生生冻出两手脓疮,溃烂得不成样。 她知道江淮清恨她。 也知道他也从未将她这个妻子放在心上。 她也没敢奢望什么,只是看着他消沉遁世的模样,心中颇为惋惜,总觉得是自己这门亲事耽误了他,让他彻底失去了青云直上的可能,便想尽自己所能帮一帮他。 后来,江淮清也的确如她所愿,东山再起,夺回了本该属于他的一切。 却不想牺牲掉的,就是她这个陪他熬过种种禁苑苦楚的糟糠妻。 还记得那天,东宫倒台,太子自尽,江淮清亲自带人入宫清算,把那些曾经欺辱过他的人统统斩于剑下,却独独留下了太子妃。 她的二妹妹。 而他书案上,也早已拟好一封求娶新妃的奏疏,对象正是她的二妹妹。 那时柳归雁才知道,江淮清早已倾慕她二妹妹多年,也一直有提亲的打算,只不过后来落了难,才不得不搁置。 而那给她下蛊、让她替嫁的主意,就出自江淮清之手。 ——就为了不让二妹妹陪他去禁苑受苦,许她一个光明灿烂的未来。 多可笑啊! 他的情深似海,他的痴心不负,竟是要靠她柳归雁的屈辱和牺牲去实现。 等一切尘埃落定,还要她去给他们让位。 否则就是小肚鸡肠,没有容人之量。 连父亲也理直气壮地质问她:“你为何如此不懂事?” 那时她才终于明白,原来这世上当真存在不疼爱自己孩子的父亲,也真的存在怎么也捂不热的心。 是她蠢钝,以为掏出一颗真心,就能给自己争取到零星爱意; 也是她贪婪,竟这般不识抬举,妄想争抢主角的戏份。 最后被他们联手毒死,当真活该。 人死如灯灭。 原以为在她咽气的那一刻,她此生所有悲愤与不甘,都会随她这个人一块烟消云散,却不想再次睁开眼,竟又回到了三年前,她刚十九岁,还没嫁给江淮清的时候…… 像是有岩浆在胸膛中滚滚激荡,柳归雁咬着唇,几欲痛哭出声。 扫了眼帐上的人影,她又生生忍下。 现在还不是高兴的时候。 江淮清马上就会过来。 若是不能避开今晚这一劫,即便重生了,她也不过是将前世的悲剧重演一遍,没有任何意义。 逃。 必须赶紧逃! 心一横,柳归雁扯下发间最利的一支金簪,朝帐上仅剩的一道人影狠狠刺去。 那婆子正打算掀开垂帐,确认榻上的情况,还未动手,一道寒光便从眼前刺来,正中她左肩。 “啊——” 她惊得撕声惨叫,捂着伤口,跌坐到地上。 “又怎么了?” 另一位婆子已经走到屋门口,闻声,又不耐烦地折回来,埋怨的话语刚到嘴边,就被迎面扔过来的花觚“砰”地砸中脑门,白眼一翻,当场昏厥,身体正好倒在那位受伤的婆子身上,溅了她一脸血。 那婆子吓得尖叫,一口气没续上来,也昏了过去。 屋里一下就只剩柳归雁一人。 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柳归雁不敢耽搁,下了床榻,便跌跌撞撞冲出门去。 * 二月的长安,虽不及数九隆冬那般深寒刺骨,却也是料峭侵衣,砭人肌骨。 柳归雁一身单薄红裙,在朱红的宫巷内穿行。 瓷白的小脸叫朔风吹得发紫,双脚也让地上的积雪裹得僵麻,可她片刻不敢停下。 江淮清从来不是池中物。 这些年,他虽囚困禁苑,不得翻身,可对自己势力的培养却从未懈怠。朝中已有不少大臣,暗中效命于他,宫里宫外也有不少他的耳目。若她还天真地以为,逃出棠梨殿,就是逃出生天,只怕还没到宫门口,就已经被他散布在行宫各处的爪牙抓回去。 得快点。 再快一点。 哪怕冻坏两条腿,她也必须赶在他们发现前离开这里! “站住!什么人,胆敢擅闯行宫?” 身后传来一声厉呵。 柳归雁身子一颤,僵硬地转头。 百步开外的角门边,一小队黑甲侍卫正提着宫灯沿路巡逻,瞧见她,便立马朝她过来。 领头的侍卫长生了一脸络腮胡,身形魁伟,恍若钟馗。 正是江淮清的心腹! 柳归雁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几乎是下意识地提起裙摆,拔足飞奔。 “站住!不许跑!” 侍卫长见势不对,拔刀追上。 其余侍卫紧随其后。 不过眨眼的工夫,寂静的宫巷便叫呼喝声填满,宫灯火把汇聚一堂,直将黑夜照成白昼。 “咻——” 一支羽箭擦着柳归雁的耳廓,直直扎在她面前的石亭灯上。 箭镞上还点着火,燎了她一缕鬓发,焦味直冲鼻端。 柳归雁尖叫一声,连忙抬袖拍打,整张脸煞白如纸。 侍卫长在后头哈哈大笑,挑了下弓弦,得意洋洋道:“柳姑娘放心,只要你乖乖跟在下回去,在下定不会伤你分毫。” 柳归雁心下一沉,知道他已认出自己,越发铆足力气往前奔跑,绣鞋滑脱了一只也不敢停下。 侍卫长嘁声:“不知好赖。” 再次弯弓搭弦,一忽儿瞄准她脚边的青石砖,一忽儿又把箭射向她头顶上方的宫灯,看着她惊慌蹿跳,他脸上的横肉都灿烂了几分。 柳归雁暗暗咬牙,知道他是故意戏弄自己,却拿他没办法,只能乞求老天让她快些跑到宫门,好借宫门的遮掩,摆脱这些箭雨。 侍卫长似也看透她这想法,取箭直对她心门,声音凉凉:“柳姑娘再往前一步,就别怪在下不客气了。” “咻——” 箭鸣声呼啸而来,破风碎雪,比任何一次都要快,都要疾。 柳归雁不用回头也能猜到,这一箭究竟灌注了他多少力道,躲不开,她必死无疑。 可这小小宫巷一马平川,她又该往哪里躲? 仓皇间,她脚下踩空,人直挺挺往地上栽去。 箭锋随即杀到,直逼她后心,柳归雁都能听到箭尖火舌舔上她发丝迸出的张狂“滋滋”声。 难道这辈子,她也注定逃不开他们的魔爪? 柳归雁咬着牙,不甘地闭上眼。 也是这时,一片玄色绣银线麒麟暗纹的衣袍自她眼前掠过,带起阵阵雪松香。 柳归雁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小臂就被人握住,用力往边上拽,她整个人都被迫跟着旋转,那支疾驰的羽箭也在这一瞬擦过她后背,被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攥住,反手一掷。 箭锋便朝着侍卫长猛烈飞去! 火光呼啸,将漫天风雪撕得猎猎作响。 照映出一众侍卫惊慌鼠窜的丑态,也将来人的面容勾勒得分明—— 那是一张尤为俊美的脸,眉眼如画,棱角分明,纵使仙人下凡也难出其右。可偏偏一双丹凤眼,眼尾却是凛冽的,像缀着寒露清霜,追着箭光凛然抬眼,那般浓烈的火色,都掩不住他刻在骨子里的冷漠与肃杀。 周围一瞬安静下来,像被人施了定身法,连雪花飘落的速度都被无限放慢。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反应过来,扯着嗓子喊了声:“摄政王殿下!” 丢下武器,“噗通”跪下。 其余人也跟着回神,同他一样丢盔弃甲,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侍卫长像是瞬间被人抽干全身血液,整张脸煞白如纸,连滚带爬地上前行礼。左腮被扔回来的羽箭燎出血泡,胡子燎了大半,他也顾不得搭理,全不见适才的嚣张。 柳归雁呆呆看着眼前噤若寒蝉的人群,又仰起头,呆呆望着来人,周身蛊毒已疼痛入骨,告诉她一切都是真的,她仍旧不敢相信。 越西楼。 居然真的是越西楼。 大宣的摄政王,圣人的左膀右臂。 也是江淮清毕生唯一忌惮的人。 都说“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可这十二楼五城加在一块,都比不上紫宸殿这尊护国柱石。 平突厥,退契丹,征吐蕃。 短短三年时间,他将四方蛮夷收拾得服服帖帖,攻克大小城池无数。站在皇朝的堪舆图前,凭谁都会热血沸腾——大宣开国百余年,疆域还从未如此浩瀚过! 圣人从不掩饰对他的喜爱,不仅破格加封他为异姓王,还赐他上柱国超品勋衔,摄政监国。 柳归雁至今都还记得,上一世每岁进贡,万国来朝,都是越西楼陪圣人一道登承天门,听山呼万岁,声震九霄。 而原本应该在圣人身边陪王伴驾的江淮清,却只能巴巴跪在底下看。 两只眼睛恨得都要喷出火来,也只能咬着牙,把气咽回肚子里。 若是他肯帮忙,她是不是就能彻底摆脱江淮清? 柳归雁下意识攥住他衣袖,目光殷切,“你能不能、能不能……” 话未说完,她又生生停下。 他是不会帮她的。 那样孤傲的人,二妹妹那般倾慕他,主动投怀送抱,他都能毫不留情地拒绝,又怎会屈尊降贵,帮她一个素昧平生之人解蛊? 一怒之下,说不定还会让那些侍卫万箭齐发,把她捅成筛子! 柳归雁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忙不迭松开他衣袖,连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不是故意……” 可不等她说完,头顶上方就先传来一声颤抖的:“蛮蛮……” 嗓音浸满红尘的沧桑,像是被一种难以抑制的喜悦灼透,又仿佛穿过无数个寂寥无垠的寒冬,和星月皆灭的夜,在近乎绝望地呼唤她。 柳归雁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握住手腕,用力抱入怀中。 薄唇染着早春的轻寒,覆上她时,却有她看不透的隔世深情。 烫得她心尖都发了颤。 这回真的开文啦,欢迎大家来玩(^з^) 推一下隔壁预收《冥婚之后》,这本写完就写它,感兴趣的可以提前点个收藏,文案如下: 虞初弦是承安侯外室之女,生得姝丽明艳,芳名远扬,却连侯府的大门也进不得。 好在母亲疼爱,竹马庇护。 她日子过得还算安稳。 岂料一朝嫡姐失踪,虞家为保住与邢国公府的联姻,逼走她竹马,害死她母亲,将她捉来替嫁。 又岂料婚前半个月,嫡姐平安归来,阖家欢庆,邢国公世子高兴。 无人在意角落里,正独自为亡母头七哭泣的虞初弦。 虞初弦就这么成了侯府里多余的人,也迎来了多余之人该有的去处——和秦王的牌位冥婚。 - 秦王江停云玉颜清相,战功卓著。 是今上最宠爱的皇子,也是都城所有闺秀的梦里人,一朝战死,京中无人不叹。 同他冥婚,虽能富贵无极,可一辈子也毁了。 大婚那日。 嫡母带着嫡姐和邢国公世子上门,名为送嫁,实则看笑话。 虞初弦抱着牌位心如死灰。 以为自己永世不得翻身,却不想拜天地时,一位玄衣少年骤然闯入,踹翻虞家护卫,打断邢国公府家丁的肋骨,坚定地执起她的手说:“别怕。” 凤眼灼灼望来,仿佛冬日远山冉冉升起的骄阳。 嫡母几人怒火滔天,却也只能咬牙跪在他们面前,卑微行礼:“拜见秦王殿下,拜见王妃娘娘。” - 【小剧场】 江停云假死归来,莫名其妙娶了妻,还是自己仇人的女儿。 不喜欢,好讨厌,烦死了。 但念在她身世可怜,又无家可归,让她留在王府也不是不行,就是委屈她年纪轻轻就要守活寡。 父皇忧心她与竹马藕断丝连,他无动于衷; 连襟姐夫频频向她示好,他毫不在意。 觉得自己和虞初弦这辈子就这样了。 直到某日, 小姑娘落水,他为救人不得不将她抱入怀中,温香软玉,动人心弦…… 斯人离去后,他还久久愣在原地。 再去想她平日那些赶也赶不走的追求者,头顶青青草原的秦王殿下一阵抓耳挠腮。 到底是谁年纪轻轻就在守活寡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重生 第2章 越西楼 “啊——” “王爷饶命!王爷饶命!” “小的不敢了!真的再也不敢了!王爷就放过小的吧!啊——” 凄厉的惨叫划破行宫寂静的夜。 宫人内侍自昆玉门前经过,都垂着脑袋,不敢往那血肉模糊的人身上看。 身着灰蓝道袍的老道士跪在雪里,双手被铁索捆缚,膝下宛如针刺,整个人哆哆嗦嗦,随时要倒。下一声惨叫传来,他终于承受不住,伏在地上,嚎啕大哭。 “公公饶命,小的当真不认识什么临淄王,也不知道什么相思蛊。您大人有大量,就放过小的吧。小的回去就给您供长生牌位,供三个,如何?” 阿肆抱着拂尘嗤笑,“你还是先给自个儿求个‘长生’吧。朝廷禁巫,但凡沾了一点,莫说是寻常布衣,便是王侯公卿,犯了禁,也一样严惩不贷。 “太原王家知道吧?那可是正儿八经的开国功臣,五姓七望里的大家,手里还握有丹书铁券,可免一死,纵犯谋逆,亦止于狱中赐尽。多少人羡慕都羡慕不过来。可你猜现在怎么着?夺爵的夺爵,流放的流放,连旁支子弟也被罚没功名,终身不得再入仕,就因为他家世子不成器,同巫士吃了一回酒。 “今夜之事若是败露,你猜临淄王会不会弃车保帅,把你推出去顶灾?届时天子震怒,你又会是什么下场?” 拂尘一抖,他朝旁边指去。 老道士讷讷转头。 就见白雪皑皑的空地上,鲜血如潮水般,将昆玉门前的台阶浸成刺目的红。 那位昨日才吆五喝六从他手里买走相思蛊的侍卫长,此刻正倒在血泊中,双目圆瞪,奄奄一息,魁梧的身子塌下去大半,空空荡荡撑不起衣衫,最擅弓箭的右手更是白骨森然。 寒鸦“呱呱”盘旋其上,嘴里叼的,都是刚刚从他身上片下来的肉! 老道士胃里顿时痉挛,猛地转过脸,在地上干呕起来。西北风呼呼灌了一肚皮,竟生生冻出他一脑门冷汗。 “别杀小的别杀小的!小的什么都招,什么都招!小的手里的确有一批相思蛊,也的确卖给过宫里的一位贵人,可那贵人究竟是不是临淄王,小的当真不知道啊。” 阿肆挑了下眉梢,“那这相思蛊可有破解之法?” “这……” 老道士面露难色。 “公公您是知道的,这蛊之所以有这么多人来求,就是因为它无药可解,若不能及时舒缓,还会危及性命。那些个达官贵人,就指着它去控制那些不听话的姬妾,便是有法子解蛊,也早就被他们毁了个干净,哪里会让小的知道?” 阿肆眉头拧了起来,“当真没有解药?” 老道士一脸苦相,“真没有,小的蒙谁也不敢蒙您啊!”说完,又忍不住嘀咕,“不是说摄政王殿下对这些男男女女的勾当不感兴趣么?怎的今天突然问起相思蛊……” 阿肆眼睛一瞪。 他立马认怂,“小的什么也没说,就忏悔呢,早知道这蛊这么害人,当初打死小的也不敢沾半点!” 眼珠一转,他又换上讨好的笑,膝行上前。 “公公莫急,这蛊没有解药啊,也有没有解药的好处。 “小的听说,摄政王殿下最是清心寡欲,如今都二十有一了,屋里还没个人。圣人为他操碎了心,贵女相看了十来个,都没一个让王爷满意的。可天底下哪有男人不喜欢女人的?说白了,王爷就是没碰过,所以才提不起兴趣,等尝过滋味,知道女人的好处,自然就不会再拒绝了。 “而今好大的机会就摆在眼前,公公何不顺水推舟,助上一臂之力?若真能成事,也算为圣人了却一桩心事,圣人还不得好好褒奖您? “女人嘛,不就是给男人磨棍子用的?能给王爷晓事,是那姑娘的造化,大不了事后多给几两银子,将她打发了。一个山沟里头出来的破落户,难道还敢跟王爷计较不成?要实在不听话,就赏她一顿板子,打疼了,人自然就老实了,哪里还会……哎哟——” 一记窝心脚狠狠踹在老道士胸口。 老道士一口老血喷在地上,连连后翻,在雪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滚痕,撞到后头的石狮子,才将将停下。 “脏心烂肺的玩意儿,我呸!都死到临头了,居然还敢在这儿胡吣。活该你卖一辈子春/药,也没能给自己造出个人来。再嘴贱,仔细下辈子投个畜生道,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阿肆破口大骂,骂完朝身后喊:“你们两个!” 两名箭袖玄衣的武卫抱拳上前,“属下在。” “赏他一顿板子,让他先老实了,要是没见着血,小心你们的脑袋!” “属下遵命!” * 昆玉门往东再行一里路,便是望苍殿。 ——那是两年前,圣人御笔,亲自从骊山行宫圈划出来,赐给摄政王殿下的私人别院。平日虽不常有人来往,却也是草木繁盛,山湖奇绝。而今落了几场雪,反倒冷清下来。 阿肆沿游廊一路走到主屋,都没瞧见几个人影,推开门,才终于有了点人气儿。 可不等他松口气,迎面打来的寒气便叫他浑身激灵,伸长脖子一瞧,博山炉里的暖香竟全抖换成了北域进贡的冰玉屑,不吐香,只散寒,雾雾绕绕,将整间屋子湃得跟天宫一样。 宫人捧着铜盆在云雾里穿梭,盆里装的,都是刚从屋外凿下来的冰块。 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医冻得胳膊腿儿打颤,却还梗着脖子,为两味草药争得面红耳赤。 外堂两张红木方桌被人搬进来,拼到一块供他们比划。桌上满满当当,全是库房里新取出来的药材,每一样都价值千金。 御前请平安脉,也不过此。 然方子换了一副又一副,榻上的姑娘仍旧不见醒。 她睡得极不安稳,人侧身躺着,如胎中婴儿般蜷成一团,手在枕边搭握成拳,眉心始终拧着“川”字,三千青丝在她身上铺散开,将她裹得更加单薄,置身于这样一个冰窖中,她额上依旧热汗不绝。 越西楼负手立在榻边,也捏着拳,深深沉下脸。 阿肆收回视线,无声叹了口气。 无怪乎那位老道士想不明白,近来王爷的举动,连他这个身边人,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论定力,他家王爷若说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还记得三年前,吐蕃来犯,河西沦陷,几与中原绝断。 王爷奉命前去御敌,被敌军困在瓮城中,整整三日,断水缺粮。 彼时先帝刚刚仙逝,朝中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圣人初登大宝,根基尚还不稳,应付太后和燕王,已是精疲力尽,根本没办法给王爷更多的增援。 大军就这般陷入孤立无援之地,士气日渐低迷,眼看就要生乱! 众人都心焦不已。 王爷却镇定自如,不仅不退兵,还主动出击,以战养战,硬是用五千兵马,击退了吐蕃三万大军,从绝境中生生杀出一条路,顺手还俘获了几位吐蕃皇室宗亲,逼得他们不得不伏首请降,献上三座城池赔罪。 朝中那帮借着河西之困,向圣人发难的太后、燕王党羽,也跟着齐齐噤了声。 圣人终于能够松一口气,在朝中站稳脚跟。 王爷也因此加官晋爵,成了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祁王殿下。三载朝堂沉浮,风刀霜剑,他的意志也淬炼得越发刚毅,哪怕天塌下来,也不会皱一下眉! 可偏偏这回,却有了例外…… 去岁蜀中闹匪,引得附近的流人作乱。金羽卫奉旨前往调查,意外捉获了几名吐蕃派来的细作。圣人恐吐蕃借机生乱,命王爷亲自领兵过去剿匪,务必永绝后患。 原本一切都进行得十分顺利,只待圣旨送达,他们便可班师回朝。 可就在半个月前,王爷例行出门巡视,忽然从马上坠下,昏迷了一天一夜。 再醒来,他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也不记得今夕是何年,好不容易清醒过来,又催着他们备马,他要立刻回京。 大家都以为,他是有什么新的发现,要急着回京面圣。 却不想到了长安,他竟压根没有进城的意思,马鞭一扬,便直奔骊山行宫,还抱回来一个昏迷不醒的姑娘。 从来冷静自若的人,刀斧胁身都不怵,那一刻,却慌得像个迷失方向的孩童,想不起来要去找太医,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接下来的事,除了一径重复“蛮蛮别怕”,便再吩咐不出其他。 旁人担心他身上的伤,想上前搭把手。 他还不让。 就这么一路亲力亲为地将人抱回自己的私院,安置在自己榻上。 连鞋袜,都是他亲手帮人家褪的。 可真是开了眼了! 要知道,他家王爷,那是长安城里出了名的冷血无情。 生了张卫玠潘安的风流脸,行事却比柳下惠还铁石心肠。长安城里被他拒绝过的姑娘,凑到一块,能撰一本一拳厚的书,字字泣泪又咳血,太史公都自叹弗如。 有回圣人被他拒婚拒急了,索性挑了十个美人和他关在一块,想逼他就范。 谁知第二日推开门,什么香艳的场景也没瞧见,就只有一地晕倒的美人,个个衣衫完好,发髻整齐。 王爷更是一点脂粉都没沾上,面无表情地将一封告假书函拍在圣人怀里,便心安理得地回家休沐,整整十日不曾上朝,急得圣人直跳脚,亲自登门,才总算把人请回去。 这“老铁树”的名头,也因此传扬出去。 平康坊里的花魁听了直摇头;长安城的贵女提起来就心痛;就连那位名满长安的“第一美人”,也拿他没招儿。 可就这么个薄情的主儿,眼下竟开始主动伺候人,对象还是个姑娘?日头打西边出来,都没这离谱!要不是亲眼所见,阿肆都要怀疑,自家这棵老铁树,是不是被人调了包? 到底怎么回事? “那道士招了?” 清冽的嗓音乍然响起,阿肆一激灵,慌忙收回神,拱手上前,“回禀王爷,那老道士的确都招了,只不过他也不知这相思蛊该如何解,要想救柳姑娘,恐怕只能……” 余下的话,他没有说完,大家却都心知肚明。 当下便有幕僚站出来反对:“王爷不可。柳家一向为燕王马首是瞻,若是动了他家的女儿,还不知会惹上什么样的麻烦。圣人如今根基未稳,太后燕王又虎视眈眈,王爷可千万不能行将踏错,毁了这大好形势。” “是啊。那柳通变最是阴险狡诈,为了讨好燕王,连崔家那样的虎狼坑都敢跳,今晚这一出,保不齐就是他故意给王爷下的套,王爷可千万不能上当。” 几个老太医也跟着跪下,义愤填膺地道:“这世上根本不存在解不了的毒!臭道士妖言惑众,我等定会配出解药,叫他好看!绝不让王爷受委屈。” 越西楼抿着唇,没有回答,眉心在烛光中越蹙越紧,仔细听,还能清楚地听到他袖子底下拳头“咯咯”紧握的声音。 ——显然也是对这荒谬的提议极其不满。 阿肆不由打了个寒颤,知道他眼里向来容不得沙,唯恐他迁怒自己这个传话的人,赶忙拱手给自己找补。 可不等他开口,面前的男人就松下紧绷的双肩,先叹了口气,声音裹着浓浓的无奈,语气却松快非常:“都出去,没有我的吩咐,谁都不准进来。” 仔细分辨,还带着几分期待。 连他自己都未曾觉察。 * 真是一场无休无止的折磨。 柳归雁仿佛还在那条幽长的宫巷中,身后是冲天咆哮的火龙,前方是一望无际的漆黑,她不知道出口在哪儿,只能提着裙子,拼命往前奔跑。 钻心的疼,和剔骨的热,交替袭来。 她咬着牙,艰难地忍耐,却是扒皮碎骨般,痛苦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以为自己注定熬不过今夜,却有一股清凉的甘甜自口中灌入,春风化雨般,将她血液里灼烫的倒刺一一抚平,无比温柔,又无比怜惜。 她喘息着,慢慢平复下来。 知道是有人在给她喂药,帮她缓解蛊毒,却又不知究竟是谁,只能牢牢抓住他的手,分毫不肯松开。 唯恐这些都只是她的幻觉,等幻境破灭,那股摧枯拉朽的痛意便会卷土重来。 那人似乎也知道她心中的忧虑,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任由她握着。 等她终于有力气睁开眼,就瞧见一道清俊修长的身影,孑然坐在榻边。 他着一身玄底广袖的长袍,襟口和袖口都流淌着银线麒麟暗纹,华贵非常。通身盘着上位者的威压,却不似他们那般倨傲狂放,整个人气质偏冷,也更为内敛,静影沉璧,如潭如渊。 目光沉沉落在她身上,仿佛压着岩浆的冰面,要将她生吞入腹,却始终克制着,未曾触碰她半分。 柳归雁眨了眨眼,想起对方是谁,心尖猛地一跳,慌忙松开他的手,起身要给他行礼。 越西楼摁着她肩膀,淡声阻止:“不必折腾了,不过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你才刚用过九玉莲,药性不稳,合该好好休息才是。” 柳归雁一愣,“王爷给我吃的是九玉莲?” 那可是天山派的镇派之宝! 五十年才开一次花,能解世间百毒,灌了鹤顶红都能给救回来,千金难求。 多少人一辈子都不曾见过它的真容,前世桑大夫也是九死一生,才为她寻来几片残瓣,他竟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拿出来给她解蛊? 柳归雁震惊得说不出话。 越西楼却浑然不放在心上,垂眸抻张着被她捏麻的手,神色淡淡道:“柳姑娘不必惶恐,不过是一株草药罢了,若是不能用来救人,又与死物何异?” 似是不想再纠缠这个问题,他起身同她告辞:“时候不早,本王就不打扰柳姑娘休息。望苍殿里都是本王的人,柳姑娘可安心住下,等明日天亮,本王再派人送你回家。” 这是在安慰她—— 此处是他的地盘,江淮清不敢造次。而由他派人送她回家,柳家忌惮他的权威,也不敢再拿这事刁难她。她已平安,不用再担惊受怕。 想不到两世颠沛流离,竟是在一个陌生人身上找到了归处。 柳归雁鼻尖泛酸,手紧紧攥着被子,许久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多谢王爷今夜出手相助,归雁感激不尽。日后王爷若有什么需要,不计为何,归雁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柳姑娘言重了。” 越西楼公事公办道,“当时那样的情况,换成谁,都不可能坐视不理。本王既领了辅政之责,自是要替圣人约束百官。”话锋一转,他又道,“不过本王确有一事,想请柳姑娘帮忙。” 柳归雁认真道:“王爷但说无妨。” “不知姑娘可否容许本王今夜,在外堂打坐疗伤。” “王爷受伤了?”柳归雁一讶,瞪大眼睛,一寸一寸检查他周身,连一根头发丝都不放过。 越西楼眸光微漾,手缓缓在袖底握起,声音却越发淡然:“一点小伤,不碍事的。不过是此番去蜀中平乱,中了敌人的暗箭,流了点血。伤口已经及时处理过,汤药也未曾断过,只因伤在左肩,离心门较近,所以才需运功调理一段时日。” 说着,他朝外抬抬下巴。 “此屋外堂设有一张寒玉冰榻,乃是我平日练功所用之物,于疗伤最是有益,是故本王想寻姑娘打个商量,容本王留在此处。 “姑娘放心,本王并非轻薄无行之人,不会趁姑娘熟睡图谋不轨,也不会随意发出声响,打搅姑娘休息,还望姑娘莫要嫌弃。” 柳归雁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果然在一扇细绢屏风后头,瞧见一张半人多高的巨大冰榻。 她自幼随桑大夫学习医术,救治过许多江湖人士,知道内力能催动草药生效,让伤口恢复得更快,而寒玉又有镇痛之效,在这上面打坐,能事半功倍。 人家于她有恩,这点小事,她自然不能拒绝。 况且这里本来就是人家的地盘,人家想在这里打坐,她一个客人,哪里敢说不? 只是运功疗伤虽有助于恢复,却也是人最脆弱的时候,所有弱点命门几乎都会在这个时候暴露在外,很容易就被人偷袭,闹不好还会走火入魔。是以许多江湖前辈,都会寻一个僻静无人处,单独闭关。有能力的,还会造一间密室,确保自己的安全。 哪里像他,竟当着一个外人的面。 未免也太放心她了…… 况且这孤男寡女的,他就不怕生出什么闲话? 她倒是无所谓,横竖都已经是死过一回的人,名节什么的,她早已不放在心上,只是他……这么个洁身自好的人,就不怕被她坏了名声? 柳归雁抿了抿唇,疑惑地打量。 但见他眸色清明,面容坦荡,显然没有将这些放在心上,她也便不再多想,颔首道了声:“王爷请便。”便由着他去。 * 越西楼离开后,内寝便只剩柳归雁一人。 许是怕她睡不安稳,他将屋里照明的灯烛全都吹灭,只剩廊下的宫灯,透过窗上的软烟罗,在屋里铺开一层薄薄的柔光。 柳归雁睁着眼,躺在床榻上,脑海里如走马灯般反复回忆今夜发生的事。 虽说已经接受自己重生之事,她还是有些不可思议,睁着眼睛不敢睡去,唯恐一切都只是她临终前的一场梦,梦醒之后,所有期许都会消失。 直到胸口传来熟悉的灼热,她才稍稍松下口气。 既然真的已经重生,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九玉莲是解不了相思蛊的。 只能暂时压制。 等药效一过,她该怎么难受,还是会怎么难受,拖到最后,她还是会有性命之忧,没有任何变化。 前世她就已经试过。 真想解蛊,只能…… 只是这节骨眼,她又能找谁帮忙?谁又愿意真心实意地帮她? 没得再碰上一个江淮清,将她利用到死…… 柳归雁长声叹了口气。 许是夜色太过撩人,也或许是蛊虫在胸膛内复苏的迹象越来越清晰,鬼使神差地,她再次转过脸,看向屏风后头那道孑然打坐的身影。 高端的猎手往往以猎物的方式出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越西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