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雨》 第1章 秋序·雨的回声 中考后的长暑假,像被阳光晒得褪色的旧照片,在知了不知疲倦的鸣叫中,仓皇翻篇。 空气里还残留着夏末的溽热,但风里已然带上北城特有的、干爽而锋利的气息。尤未随父母从短暂居住了三年的苏城,回到了这座刻印着她大半童年的城市——北城。 飞机落地时,起落架与跑道接触发出一阵沉闷的摩擦声,机身轻微颠簸,仿佛撞破了时空的某种隔膜。尤未的心,也跟着那一下撞击,倏然一紧。 是从前一天晚上开始,一种混杂着隐秘期盼与近乡情怯的异样情绪,就像藤蔓般悄然缠绕住她,此刻,更是枝枝蔓蔓地勒紧了。 她有些喘不过来气。 她随着人流走出舱门,踏上北城的土地。 三年,足以让一座城市生长出新的轮廓。窗外掠过的街景,有些区域陌生得令人心惊,玻璃幕墙大厦反射着刺眼的阳光,彰显着冷硬的现代感。 但整体的脉络依旧是熟悉的,如同掌心那道蜿蜒的生命线,从未真正遗忘。 车子驶过城北的枫城街,街道两旁粗壮的枫树冠如华盖,投下大片连绵的阴影。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窗外,试图捕捉那些被时光打磨得模糊的印记。 许多个久远的、被记忆柔光处理过的午后,曾有一个瘦高的男孩,蹬着一辆黑色的自行车,载着她飞快地从这条街上掠过。 风会灌满他们宽大的校服,她会因为下坡时过快的速度,吓得在后座紧紧攥住他腰侧的衣角,脸颊紧紧贴着他的背,耳边是他清朗又带着几分少年逞能的笑声,混合着枫叶沙沙的鸣响。 ————裴烬。 这个名字在心尖无声滚过,带着一丝灼人的温度,烫得她指尖微蜷。 他过得好不好呢?头发应该不再是那个被她笑着吐槽过“丑丑的、像刺猬”的板寸了吧?个子肯定又窜高了不少,会不会已经需要她仰视了?每天…每天有没有很开心?有没有…和自己一样,报考了诚照一中? 有没有……哪怕只是在某个瞬间,想起过她? 无数个细小的问号,像夏日雨前聚集的泡泡,咕嘟咕嘟地从心底深处冒出来,又在触及车窗外现实景象的瞬间,无声地碎裂。 她记得,三年前那个仓促得如同逃难的夏天,因为父亲尤世远生意上的突发状况,他们必须立刻搬离北城,前往南方的苏城。 一切来得太快,快到她甚至没来得及跟他好好道别。 她在临走的前一天,在他家楼下那棵老槐树下等了很久,直到夜幕低垂,路灯次第亮起,他却没有出现。 她最终只能掏出一张从作业本上匆匆撕下的格子纸,用力写下“等我回来,等我。”六个字,折成小小的方块,塞进了他家的门缝里。 幼稚,又苍白。像一场单方面订下的、毫无保障的契约。 三年里,起初他们还有断断续续的电话和短信,聊到发烫的手机,北城干燥的新闻,是连接两颗年少心灵的微弱电波。 但后来,不知从何时起,他的回应变得越来越简短,从简单的回应到长久的沉默,最后彻底归于沉寂。 她发给他的最后一条短信,停留在半年前的一个夜晚,只有简单的“在吗?”,后面缀着她的名字。然后,便石沉大海,再无回音。 “润润,看什么呢?马上到家了。”母亲钟湘的声音从前座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生活磋磨后的疲惫。这三年,父亲尤世远的生意起起伏伏,家庭氛围也像是北城的天气,说变就变,时常笼罩着一层无形的低气压。 尤未猛地回神,收敛起脸上过于外露的情绪,语气平静无波:“没什么,变化挺大的。” 车子最终驶入枫城街邻近的一个名为“月湖府”的高档小区。 这里并非他们原来在枫城街老区的家,母亲说为了她上学方便,也为了一个新的开始,特意置办了这里的新宅。 新家宽敞明亮,装修是时下流行的极简风格,家具崭新而昂贵,却唯独缺少了那种叫做“家”的、温暾踏实的气息。 尤未心里闷闷的,有些难受。 她站在属于自己的那间朝南的卧室里,看着搬家工人将最后一个印着她名字缩写“Y.W”的纸箱放在墙角,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陌生的园林景观,心里空落落的感觉更甚,像悬在半空,找不到落脚点。 她沉默地挥退了想要帮忙整理的母亲,独自关上门。 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时,她才走到那个标记着“重要”的纸箱前,用美工刀划开胶带。 里面是她的一些旧物,大多是来自苏城三年生活的痕迹。 但最上面,压着一个与周遭崭新环境格格不入的、有些褪色的蓝色铁皮糖果盒。 她盘腿坐在光洁的地板上,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 里面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几颗在苏城河边捡到的、被河水打磨得异常光滑的鹅卵石。 一枚因为氧化而微微发黑的银色哨子,那是小□□动会时裴烬赢来的奖品,强行塞给了她。 几颗看起来就过期了的带着几年前包装模样的糖果,是葡萄味的,裴烬送的,她最喜欢的味道。 一张用透明塑料膜仔细塑封好的旧照片——照片上,两个七八岁的孩子,在幼儿园的假石头前勾肩搭背,笑得没心没肺,男孩缺了一颗门牙,笑容却灿烂得晃眼,女孩扎着两个可爱的低丸子,眼睛弯成了月牙。 那是她和裴烬。从穿开裆裤就混在一起,分享了彼此几乎整个童年时光的交情。 指尖轻轻拂过照片上男孩那毫无阴霾的笑脸,一种混杂着甜蜜与酸涩的情绪猛地漫上鼻腔,眼眶微微发热。 她还能找回那个男孩吗? 那个会因为她一句“头发好丑”而别扭一整天,又会因为她递过去的一颗葡萄味硬糖瞬间阴转晴的男孩?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淡下去,城市的霓虹初上,在玻璃上映出模糊的光晕。尤未将照片紧紧贴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汲取到一丝跨越时空的勇气。 难受,闷闷的。 …… 九月一日,诚照一中开学日。 天空是那种典型的、高远清澈的秋季蓝,几缕薄云像被撕扯开的棉絮,漫不经心地漂浮着。 阳光带着恰到好处的暖意,透过诚照一中校门口那几棵颇有年头的香樟树叶,在灰白色的水泥路上投下细碎而晃动的光斑。 空气里弥漫着青草、书本油墨和新生们特有的兴奋与躁动混合的气息。 尤未穿着崭新的、带着阳光曝晒过味道的蓝白色校服,背着双肩包,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走进这座久负盛名的校园。 她的身高在女生中显得格外出挑,清冷中带着些许疏离的气质,以及那张未施粉黛却足够清丽的脸庞,也引来不少或好奇或欣赏的侧目。 但她无暇顾及这些,目光像最精密的雷达,急切地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搜寻着那个特定的身影。 她旁敲侧击问了父母,终于得知自己和裴烬都考上了一中,这是他们童年时在枫城街的老槐树下,勾着手指头许下的约定。 但她不知道他在哪个班。此刻,她所有的祈祷都汇聚成一个强烈的念头——希望能分到一个班。仿佛那样,断裂了三年的线,就能重新接上。 拜托。 教学楼前那面巨大的公告栏早已被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得水泄不通,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嗡嗡作响。 尤未深吸一口气,凭借身高的优势,微微踮起脚尖,目光越过前面不少人的头顶,勉强能看清贴在最上面的、密密麻麻的分班名单。 她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像揣了一只不安分的兔子,手指下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抵着掌心。 她的视线顺着“高一(三)班”的名单,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往下滑。目光掠过几个陌生的名字,然后,倏然定格。 ——尤未。 她的名字赫然在列。 心脏猛地一跳。 几乎是紧接着,就在她名字下方不远的位置,她的指尖在虚空中顿住了,呼吸也随之一滞。 ——裴烬。 两个名字,一上一下,紧紧挨在一起。 一瞬间,周遭所有的喧闹、议论、欢呼仿佛都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抽离。 世界万籁俱寂,只剩下她胸腔里那颗心脏,疯狂擂动的声音,震得耳膜发聩。 一种巨大的、近乎失重的喜悦像海啸般将她淹没。 他们真的在一个班!真的! 这是不是意味着,命运的齿轮在经过三年的错位后,终于又咔哒一声,回归了它原本的轨道? 她几乎是立刻踮高了脚尖,脖颈伸得有些发酸,更加努力地向四周张望,黑白分明的眼眸里闪烁着急切的光,想要在攒动的人头中,精准地锁定那个独一无二的身影。 就在这时,人群的外围传来一阵轻微的、带着某种克制意味的骚动。 几个女生凑在一起,低声议论着什么,目光齐刷刷地、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兴奋与羞涩,投向同一个方向。 尤未下意识地顺着她们的视线望去。 在教学楼入口处的几级台阶旁,一棵叶片已初现金黄脉络的高大银杏树下,站着一个身影。 少年身姿挺拔如松,穿着同样蓝白相间的校服,却硬是穿出了与众不同的清冷与料峭。 他背着一个简单的黑色双肩包,单手握着一本似乎是物理或数学竞赛题集的书,微微低着头,额前细碎的黑发垂落,在他深邃的眉眼间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 阳光穿过金黄的银杏叶,在他身上、脚边跳跃着斑驳的光点,却仿佛无法穿透他周身那层无形的、隔绝了所有喧嚣与热情的屏障。 三年时光,如同一把最精准的刻刀,将他轮廓中所有属于男孩的圆润与柔和都削凿得棱角分明,线条利落得近乎锋利。 下颌绷紧,鼻梁高挺,唇线薄而平直,抿成一条缺乏温度的直线。 是他。裴烬。 他长高了好多,比她想象的还要挺拔,肩背的线条已经初具青年的宽阔。 那个记忆里头发“丑丑的”、笑容傻气的男孩,早已脱胎换骨,只剩下令人心悸的冷峻与疏离,像一座突然拔地而起的、覆着终年不化积雪的孤峰。 尤未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着,几乎要挣脱肋骨的束缚。 她几乎是凭借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力量,拨开身前尚有些阻滞的人群,一步步,朝着那棵银杏树,朝着那个身影走去。 三年来的思念、疑问、歉疚,以及此刻汹涌而上的喜悦,都化作了想要靠近的、无法抑制的冲动。 她想知道他这三年经历了什么,想问他为什么不回信息。 想告诉他……她回来了。 她站定在他面前,距离他只有一步之遥。 近得能看清他校服领口熨烫得笔挺的折痕,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像是某种冷冽松木混合着干净阳光的清冽气息,与她记忆中少年身上奔跑后的汗水和糖果甜味截然不同。 “裴烬。”她开口,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颤和小心翼翼,像怕惊扰了一场易碎的梦。 他闻声,动作略显迟缓地抬起头。 那一刻,时间仿佛被无形的手无限拉长,每一帧都清晰得刻骨铭心。 他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她的脸上。 那双眼睛,果然如她所料,是极好看的,内勾外翘,眼尾微挑,瞳仁是纯粹的、化不开的墨黑,像蕴藏了北地最深的夜。 可是,里面没有预想中的惊讶,没有久别重逢的、哪怕一丝一毫的喜悦,甚至连最基本的、看到熟人的波澜都没有。 就像一潭暴露在极地寒风中的深水,水面凝结着厚厚的冰层,投下一颗满怀期待的石子,却惊不起半分涟漪,只传来空洞而冰冷的回响。 他只是那样看着她,眼神平静,陌生得让她心头发冷,血液仿佛都在那一刻凝固了。 尤未努力牵动嘴角,挤出一个她自认为最自然、最友好的笑容,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冰封般的沉默:“裴烬,是我啊,尤未。我们…我们又在一个班了。”她甚至抬手指了指公告栏的方向,试图为这场重逢找到一个切实的注脚。 他依旧没有说话,薄唇抿得更紧了些。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大约三秒,那目光里没有任何情绪,像是在审视一个无关紧要的、甚至有些碍眼的物体。 然后,毫无征兆地,他移开了视线。仿佛她刚刚所说的一切,她的存在本身,都只是一阵微不足道的、需要被忽略的空气。 他侧身,动作流畅而毫无留恋,从她身边径直走过,衣角带起一阵微小的、冰冷的气流,拂过她的手臂,激起一层细密的疙瘩。 没有停留,没有回应,甚至连一个细微的、表示认出的表情都吝于给予。 整个过程,安静得像一场蹩脚的默剧,而她,是舞台上那个唯一的、手足无措的小丑。 尤未僵在原地,脸上那抹努力维持的笑容瞬间凝固,然后像风干的墙皮,寸寸碎裂、剥落。 周遭被屏蔽的声音如同退潮后重新涌上的巨浪,轰然冲入她的耳膜,夹杂着旁人好奇的、探究的、甚至带着些许怜悯的目光,像无数细密而冰冷的针,无声地扎在她裸露的皮肤上,刺进她的心里。 她怔怔地看着那个冷漠决绝的背影,没有丝毫犹豫地汇入人流,消失在教学楼宽阔的门厅深处,仿佛他们之间那十几年的情谊,那些共同度过的、密密麻麻的童年与少年时光,从未在他生命中存在过。 初秋明媚的阳光依旧慷慨地洒满校园,照在身上,她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连指尖都冰凉一片。 原来,阔别三年,她设想过的所有重逢场景里,热烈的,平淡的,甚至带着些许责备的,唯独没有这一种——彻底的、冰冷的视而不见。 原来,那场始于童年、延期投递的相遇回声,拆开层层包裹,里面等待她的,不是惊喜,而是一场始于这个秋季的、无声却冰冷彻骨的雨。 而她,正赤身**地站在这雨幕的开端,浑身湿透,狼狈不堪。 第2章 秋序·咫尺寒渊 尤未几乎是拖着脚步走进高一(三)班教室的。 方才银杏树下的那一幕,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雹,将她重返北城、初入校园的所有雀跃与期盼,都砸得七零八落。 心脏的位置空落落的,带着一种被冻结后的麻木钝痛。 她甚至没有多余的心力再去查看教学楼前的公告栏与贴在教室门旁的座位分布图,只低着头,像一尾被迫离水的鱼,茫然地游进这片陌生的、喧闹的水域。 教室里充斥着新书本的油墨味、崭新的桌椅木材味,以及少年少女们初识时混杂着兴奋与试探的声浪。 这一切都与她格格不入。 她只想找个角落,把自己藏起来,慢慢舔舐那道新鲜的、却深可见骨的伤口。 视线有些模糊地扫过整个教室,最终,定格在后排靠窗的那个位置。 她很喜欢很喜欢的位置。 一个女孩单手支着下巴,正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阳光勾勒出她利落的短**廓和清晰的下颌线。她似乎感受到了注视,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 下一秒,那双原本带着几分慵懒和疏离的杏眼里,瞬间迸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光芒。 “润…”原本要叫她小名的粟想顿了顿,“尤未!!?” 女孩几乎是立刻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声音清亮,带着不容错辨的激动。 是粟想! 尤未死寂的心湖,仿佛被投下了一颗温暖的石子,终于漾开了一圈微弱的涟漪。 她几乎是跑过去的,在粟想张开双臂时,用力地抱住了她。 这个拥抱,带着三年分离的思念,更带着刚刚经受的、无处诉说的委屈。 “想想……”她把脸埋在粟想带着淡淡皂角香气的肩头,声音闷闷的。 “你怎么回事?回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吓死我了!”粟想松开她,上下打量着,眼里满是欣喜,但很快,她敏锐地捕捉到了尤未眼底那抹未来得及完全掩饰的红痕和强撑的平静,“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她的语气立刻带上了护犊般的锐利。 “告诉我,我给你削了他!” 尤未扯了扯嘴角,摇了摇头,在粟想身边空着的座位坐下:“没事,就是……刚回来,有点不习惯。” 她暂时还没有勇气,去复述刚才那令人难堪的一幕。 粟想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显然不信,但见她不想多说,便也没有再追问,只是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回来了就好。这边有我呢!” 熟悉的仗义语气,让尤未冰封的心口终于渗入一丝暖意。 粟想就是这样,看似冷冷的,不爱与不相干的人多费唇舌,但对自己认可的人,却有着最赤诚的温暖和最锋利的保护刃。 她阳光,分得清好坏,怼起绿茶来更是有一套,这是从小一起长大,尤未最深切的认知。 两人正低声说着这三年各自的琐事,教室门口的光线一暗。 尤未下意识地抬头,心脏也随之猛地一沉。 裴烬走了进来。 他依旧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目不斜视,仿佛周围的一切喧嚣都是空气。 他的目光在教室里随意一扫,然后,径直走向了尤未和粟想这一排的前面——那里还有一个空位。 他拉开椅子,坐下,将背包塞进桌肚,动作流畅而冷漠,整个过程,没有看尤未一眼,仿佛她只是一个陌生的、坐在他后座的、无关紧要的同学。 前后桌。 多么讽刺的距离。 近得她可以清晰地看到他后颈碎发的弧度,看到他校服领口下露出一小截白皙的皮肤,甚至能隐约闻到他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冷冽的气息。 却又远得,像隔着一整个无法跨越的冰川世纪。 尤未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她僵直地坐在那里,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他的背影上。 那个曾经无比熟悉、可以肆意趴靠、打闹的背影,此刻像一堵冰冷坚硬的墙,将她彻底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 粟想显然也注意到了裴烬,以及尤未瞬间僵硬的神色和骤然失血的嘴唇。 她看了看前面那个散发着生人勿近气场的背影,又看了看身边最要好的朋友几乎要碎掉的眼神,眉头紧紧蹙起,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在课桌下,轻轻拍了拍她的腿,传递着无声的支持与陪伴。 就在这时,一个温柔得有些过分的女声在教室门口响起,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羞涩与歉意。 “抱歉,老师,我来晚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 一个穿着同样校服,长相清秀可人的女生站在那里,低马尾,眼睛水汪汪的,看起来柔弱又无辜。 她的目光在教室里快速逡巡了一圈,最终,精准地落在了裴烬旁边的空位上——那是全班唯一剩下的,离他最近的位置。 尤未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她认识那个女生,北河附中的宋溪。 粟想告诉她的。 初中时,她就总是以各种借口出现在裴烬身边,那种看似不经意实则步步为营的靠近,尤未至今记忆犹新。 宋溪脸上绽开一个柔美的笑容,步履轻盈地走向那个位置。她在裴烬旁边的座位坐下,侧过头,声音软糯地打招呼:“裴烬,好巧,我们又同班了。” 裴烬微微蹙眉,只是一瞬。没有回头,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乎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算是回应。甚至连一个音节都没有发出。 但这对宋溪来说,似乎已经足够了。她脸上依旧维持着得体的微笑,开始整理自己的书本,动作优雅。 尤未死死地盯着宋溪的背影,还有裴烬那冷漠却并未拒绝的姿态。 一股酸涩的苦意从胃里翻涌上来,直冲喉咙。 初中时那些被她刻意忽略或压下的、有关宋溪和裴烬的零星话语,此刻像淬了毒的藤蔓,疯狂地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可以对宋溪的靠近如此“容忍”,却连一个眼神都吝于给她这个认识了十几年的人? 粟想顺着尤未的视线看去,嘴角撇了撇,压低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呵,宋溪。还是那副德行,装得跟朵风中摇曳的小白花似的,实际上根都烂透了。初中时就围着裴烬打转,没想到阴魂不散,跟到这儿来了。” 她用力捏了捏尤未的手,轻声说着“润润,别理她,这种人,你越在意她越来劲。” 尤未艰难地收回目光,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不安的阴影。 她知道粟想说得对,可她控制不住心里那股尖锐的刺痛。 裴烬的态度,才是那把最锋利的刀。 班主任是一位戴着眼镜、看起来颇为干练的中年女教师,姓李。 她简单地做了自我介绍,强调了高中的纪律和学习的重要性,然后开始例行公事地安排临时座位。 “既然大家已经坐好了,那暂时就先按照现在的位置坐。等第一次月考结束后,我们再根据成绩和身高重新排位。” 一句话,将尤未和裴烬、宋溪之间这种尴尬而折磨人的位置关系,暂时固定了下来。 尤未的心,沉了下去。 接下来的时间,尤未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的。她像个提线木偶,跟着大家一起领书、做自我介绍。 她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前方。 她看到有别的男生试图跟裴烬搭话,问他竞赛题,他只是抬起眼皮,用最简短的词语回答,甚至直接递过写了解题过程的草稿纸,杜绝了进一步的交流。 冷漠,高效,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与周围的一切,都隔着一层坚硬的玻璃罩。 唯独……对旁边宋溪偶尔低声的、关于课程或老师的询问,他会给出极其简短的回答,或者偶尔,在她“不小心”将笔掉落到他桌下的脚边时,他会弯腰帮她捡起来,依旧面无表情,却做了。 是故意气她吗?气她走的匆忙,丢下了他。 尤未又想到他冷若冰霜的眼神,垂眸从脑海里消掉这个想法。 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像一根细小的针,绵绵密密地扎在尤未的心上。 她不理解,为什么独独对她,是那样彻底的、不留一丝余地的视而不见? 课间休息的铃声终于响起。 尤未几乎是逃离般地站起身,想出去透透气。 粟想立刻跟上,挽住她的胳膊。 “憋死我了!”一走出教室,粟想就夸张地舒了口气,然后关切地看着尤未,“现在可以说了吧?到底怎么回事?你跟裴烬……” 尤未靠在走廊冰凉的墙壁上,看着楼下操场上奔跑的身影,眼神空洞地将早上在银杏树下,以及刚才在教室里发生的一切,断断续续地告诉了粟想。 粟想听完,气得眉毛都快竖起来了:“他什么意思啊?十几年交情喂了狗了?啊?!就算三年没见,也不至于当成陌生人吧?还有那个宋溪,一看就没安好心!裴烬简直是眼睛瞎了!” 粟想越想越气,微微闭眼深呼吸。 尤未苦涩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想想,我真的不知道。他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变了个屁!”粟想恨铁不成钢地点了一下她的额头,“我看他就是故意的!说不定就是因为你当年走了,他记仇呢!男人心,海底针!” 尤未沉默着,记仇吗?如果是,那是不是代表,他其实还是在意的?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他刚才那冰冷的眼神狠狠压了下去。 尤未撇撇嘴,轻叹口气。 “对了,”粟想似乎想转移话题,让她轻松点,语气变得有些微妙,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懊恼,“你猜我早上看到谁了?” “谁?” “陈以声那个混蛋!”粟想撇撇嘴,“他在四班,就在我们隔壁。我早上去找座位的时候碰到他,跟他打招呼,你猜他什么反应?他居然用那种……那种看陌生人的眼神看了我一眼,然后就‘嗯’了一声,走了!气死我了!” 陈以声。尤未对这个名字有印象,是裴烬从小玩到大的兄弟之一,性格……好像挺跳脱的,小时候没少和裴烬一起恶作剧。 粟想从小和他就不太对付,见面就掐,但尤未隐约觉得,粟想对陈以声的关注,似乎早就超出了“死对头”的范畴。 “他也……变了?”尤未轻声问。 “变什么变!我看他是脑子被门夹了!”粟想气鼓鼓地说,“算了,不提他,影响心情。润润,你听我说,裴烬现在这副鬼样子,你就当不认识他!谁还没点脾气了?你越是这样,他越是嘚瑟!还有那个宋溪,她要是敢来招惹你,看我不搞死她!” 好友的维护让尤未心头暖了一些。 她点了点头,努力将胸腔里那股酸胀的情绪压下去。 她们身高相当。粟想勾住她的肩“润润,你以前那股狠劲呢?怎么一面对他就不行了?” 尤未双手插兜,垂眸看向脚尖,没有回答。 然而,当她重新走回教室,看到前方那个冷漠的背影,以及旁边宋溪偶尔投来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和优越感的眼神时,刚刚筑起的心防又开始摇摇欲坠。 物理老师已经开始讲课,板书工整,逻辑清晰。 尤未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拿起笔,试图记笔记。 可目光,却总是失控地落在前方。 裴烬坐姿挺拔,听课极其专注,侧脸线条在明亮的光线下,显得愈发冷硬。 他偶尔会低头在笔记本上记录,手指修长有力,握笔的姿势都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严谨。 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过几十公分,是教室里最寻常的前后桌。 可对尤未而言,这短短的咫尺,却仿佛横亘着无法逾越的、名为裴烬的寒渊。 他坐在她的目光所及之处,却彻底封闭了所有她可能靠近的通道,只留给她一个冻结的背影,和一片无声的、令人窒息的冰冷。 这漫长的高中第一天,才刚刚开始。 第3章 秋序·糖霜与荆棘 开学第一周,在一种无声的煎熬中缓慢流淌而过。 尤未逐渐适应了诚照一中快节奏的学习生活,却始终无法适应前方那堵名为“裴烬”的冰墙。 每天,她被迫面对着他冷漠的背影,那成了她视野里最恒定也最刺眼的风景。 他听课时的专注,记笔记时微微低头的弧度,甚至偶尔因为不耐而用指尖快速敲击桌面的小动作……所有这些细节,都像用刻刀,一笔一画深深地凿在她的心壁上。 她是个清醒而清冷的人,看得清局势。 她明白他的漠视是如此的彻底和决绝,于是她也强迫自己收回所有不该有的目光和期待。 在教室里,她尽量不看他,不与他对视,不与他产生任何不必要的交集。 她将自己缩成一个安静的、透明的影子。 但总有避无可避的时候。 英语课上,老师让进行小组讨论。 主题是“童年最重要的记忆”。 好巧不巧,他们前后两排四人自动成组。 尤未、粟想,以及前面的裴烬和宋溪。 尤未的身体瞬间僵硬。 宋溪脸上立刻浮现出温柔又带着一丝羞涩的笑意,她率先转过身,声音甜美:“好巧呀,我们一组。那我们先开始吧?”她笑得甜美,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尤未,最终落在裴烬侧脸上,“裴烬,你先说好吗?我有点好奇你的童年呢~” 裴烬没有回头,只是淡漠地看着自己的课本,唇瓣微启,吐出两个字:“无聊。” 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宋溪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恢复自然,带着点委屈和包容:“好吧……那,尤未,你呢?” 她将话题抛了过来,眼神里却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等着看笑话的意味。 尤未握紧了放在桌下的手,指甲陷入掌心。 她的童年,几乎百分之九十都与前面那个说“无聊”的人紧密相连。 那些在枫城街奔跑的夏日,那些分享同一根冰棍的午后,那些在假石头前勾肩搭背的合影……此刻都变成了尖锐的讽刺。 她抬起眼,她的眼神天生在放松时显得有些凶,此刻刻意维持平静,更透出一股疏离的冷感。 “我没什么特别要说的。”她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童年过去太久,记不清了。” 粟想立刻在一旁帮腔,语气干脆:“附议!童年黑历史谁要分享啊,老师这题目出得才有够无聊。” 她巧妙地用“无聊”二字回敬了裴烬,同时化解了尤未的尴尬。 不得不说,粟想这个人,会聊天。 宋溪讪讪地笑了笑,只好自己接过话头,讲述了一个听起来精心编织的、关于学习钢琴的温馨故事。 整个过程,裴烬没有再说过一个字,仿佛置身事外。 这只是无数日常折磨中的一个缩影。 每次需要前后排传递作业本、试卷时,尤未都不得不轻轻碰触他的椅背或手臂,而他每一次都会极其迅速地避开,仿佛沾染上什么病菌。 那种避之不及的姿态,比直接的厌恶更让人难堪。 尤未一直都很依赖葡萄味硬糖。 那清凉甜腻的味道在口腔里化开时,能短暂地麻痹心口那股挥之不去的涩意。 每次课间去小卖部,她必买一小包,剥开糖纸,放入口中,然后微微眯起眼,借着那点甜,积蓄面对下一节课的勇气。 粟笑说她这是“糖分续命”,她只是淡淡勾下嘴角,不置可否。 宋溪的行动,在试探中悄然升级。 她开始更加频繁地、以讨论问题为借口靠近裴烬。 她的声音总是压得低低的,带着少女的娇柔。 有时,她会“不小心”将橡皮或尺子掉落在尤未的脚边,然后在裴烬看不见的角度,递给尤未一个极快、却充满挑衅意味的眼神。 更明显的一次是在数学课后。 裴烬被老师叫去办公室帮忙搬东西,他随手将一本厚厚的竞赛题库放在了桌上。 宋溪立刻拿起自己的水杯,故作起身,手臂“不经意”地一扬——“哗啦!” 大半杯水,精准地泼洒在裴烬那本题库上,也溅湿了旁边尤未刚刚摊开的语文笔记本。 “啊!对不起对不起!”宋溪惊呼出声,手忙脚乱地抽出纸巾,却第一时间去擦拭裴烬的书,语气充满了慌乱和自责,“我不是故意的,裴烬,你的书……怎么办啊……怎么办……” 尤未看着自己晕染开字迹的笔记本,眉头蹙起。 她看得分明,宋溪刚才的动作绝非无意。 就在这时,裴烬回来了。 他看到湿漉漉的书和一片狼藉的桌面,眉头瞬间拧紧。 宋溪立刻抬起头,眼眶泛红,泫然欲泣地看着他:“裴烬,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刚刚起身没注意……” 教室里大部分人的目光都聚集过来。 裴烬的视线先是在自己湿透的书上停留了一秒,然后,出乎所有人意料地,他的目光扫向了尤未那本同样遭殃的笔记本。 他的唇抿得更紧,下颌线绷得像石头。 就在尤未以为他会像对待自己一样,对宋溪也报以冷漠时,他却伸手,从宋溪手里拿过了那本题库,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却说了超过两个字的话:“没事。擦不干了。” 只是简单五个字,却让宋溪脸上瞬间由阴转晴,仿佛得到了莫大的宽恕和特殊对待。她怯生生地看向尤未,语气依旧无辜:“尤未,你的笔记本……真对不起啊,我赔你一本新的吧?” “不用。”尤未冷声拒绝,拿起自己湿透的笔记本,站起身。 她清冷的眼神扫过宋溪那张我见犹怜的脸,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这平静反而比愤怒更让宋溪感到不适。“以后起身,小心点。” 她说完转身走两步到窗边把笔记本摊开在窗台上晾晒,背影挺直而孤绝。 粟想立刻跟了过去,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附近的人听见:“呵,演技真好,北河附中没保送她去中戏真是屈才了。尤未,我说你也太好心了,你就不该这么轻易放过她!” 粟想话里话外的讽刺意味,是个人都听的出来。 尤未没说话,只是又从口袋里摸出一颗葡萄硬糖,剥开塞进嘴里。 甜味蔓延,却压不住心底的寒意。 她不是不生气,而是清楚地知道,在裴烬明显偏向宋溪的局面下,她的任何追究都只会让自己显得更加可笑和可怜。 她的清醒,让她选择了最体面,也最决绝的自我保护方式。 然而,她没有看到的是,在她转身离开后,裴烬盯着窗边她那抹倔强的背影,握着那本湿透的题库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收回视线,对身旁还在喋喋不休表达歉意的宋溪,投去极其冰冷的一瞥,那眼神里的不耐和警告,让宋溪后续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而体育课,是另一个考验。 热身跑圈时,尤未因为前一晚没休息好,加上心事重重,在一个转弯处脚下猛地一软,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扑去,眼看就要重重摔在塑胶跑道上。 那一瞬间,她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斜前方一个原本匀速跑动的身影,身形猛地一顿,手臂肌肉骤然绷紧,甚至做出了一个极其细微的、近乎要转身伸手的动作。 但她的手臂已经被另一只有力的手稳稳扶住。 “没事吧润润?”粟想及时拉住了她,轻声唤她,语气关切。 尤未惊魂未定地站直身体,心跳失序。她下意识地看向那个方向。 裴烬已经恢复了正常的跑动姿势,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她的错觉。 他甚至连头都没有回一下,加速超到了前面,只留下一个越来越远的、冷漠的背影。 是她看错了吧。尤未垂下眼,心底泛起一丝自嘲的苦笑。 他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喂!陈以声!你眼睛长头顶上了?跑那么快赶着投胎啊!”粟想突然朝着另一个方向吼道。 尤未抬头,看到隔壁班也在上体育课,陈以声刚刚结束一轮冲刺,正慢悠悠地走在跑道内侧,听到粟想的吼声,他侧过头,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淡漠地扫过她们,像是在看两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随即又漠然地转回头,继续往前走。 “你看看他!什么态度!”粟想气得跺脚,“跟裴烬一个德性!好像谁欠了他们几百万一样!润润我跟你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尤其是这种闷不吭声装深沉的!” 尤未看着陈以声同样孤绝的背影,再看向前方早已不见踪影的裴烬,心里那点自嘲变成了弥漫开的悲凉。 他们好像都把自己封闭在了一个透明的罩子里,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也不想出来。 放学铃声响起,如同赦令。 尤未快速收拾好书包,只想立刻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环境。 她和粟想并肩走出教学楼,夕阳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你在我眼中真的很特别,可惜却不在我的梦里边,爱是无法解释,矛盾的死结…’————尤未脑子里突然想起这首歌,轻声哼唱着。 是《迷人的危险》。 在校门口,她们再次与裴烬和宋溪不期而遇。 宋溪正站在裴烬身侧,仰着头似乎在说着什么,脸上带着柔顺的笑意。 裴烬依旧没什么表情,但也没有立刻走开。 尤未别开眼,从书包侧袋里摸出最后一颗葡萄硬糖。彩色的糖纸在夕阳下反射着微弱的光。 她低着头,专注地剥着糖纸,试图忽略那刺眼的一幕。 就在糖纸即将撕开的瞬间,一只修长、骨节分明的手突然从斜里伸出,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力道之大,让她猝不及防,指尖的糖差点掉落。 她愕然抬头,撞进一双深不见底的墨色眼眸里。 是裴烬。 他不知何时走到了她面前,脸色阴沉得可怕,紧抿的唇线透着一股压抑到极致的风暴。 他死死地盯着她,或者说,是盯着她手里那颗即将剥开的、紫色的葡萄味硬糖。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粟想愣住了,旁边的宋溪也瞬间变了脸色。 裴烬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像是用了极大的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低哑,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震颤: “……不准吃。” 第4章 秋序·糖纸里的旧时光 空气仿佛在裴烬那句低哑的“不准吃”中凝固了。 尤未手腕上传来他指尖的力度,冰凉而强硬,攥得她生疼。 她愕然抬头,撞进他翻涌着墨色的眼底,那里不再是之前一潭死水般的漠然,而是充斥着一种压抑的、近乎破碎的激烈情绪。愤怒?痛苦?还是别的什么?她分辨不清,只觉得心脏被那眼神狠狠刺穿。 他…他竟然主动触碰了她。 用这样一种近乎失控的方式。 旁边的粟想率先反应过来,一步上前,蹙眉用力想去掰裴烬的手:“裴烬你干什么!松开!” 宋溪也快步走近,声音带着惊慌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嫉恨:“裴烬,你怎么了?快放开尤未……” 裴烬像是被她们的声音惊醒,猛地松开了手,仿佛尤未的手腕是烧红的烙铁。 他后退了半步,脸色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愈发苍白,下颌线绷得死紧,眼神里的风暴迅速褪去,重新被一层更厚的冰霜覆盖,甚至比之前更加寒冷刺骨。 他死死地看了尤未一眼,目光在她指尖那颗已经剥开一半、露出紫色糖体的硬糖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复杂得让尤未心惊。 然后,他一句话也没说,后退半步,随后猛地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快步离开,背影僵硬而仓促。 “裴烬!”宋溪喊了一声,急忙追了上去。 校门口只剩下尤未和粟想,以及周围零星几个被这一幕惊呆的同学探究的目光。 “他……他什么意思啊?”粟想看着裴烬消失的方向,又看看尤未手腕上清晰的红痕,气得不行,“不准吃糖?他裴烬什么时候管得这么宽了?莫名其妙!” “润润,你就吃!明天我给你买十盒摆桌子上可劲吃!”粟想气不过。 尤未怔怔地站在原地,指尖还捏着那颗糖。 晚风吹来,带着凉意,却吹不散她心头的惊涛骇浪。 手腕上的疼痛清晰地提醒着她,刚才那一幕不是幻觉。 裴烬的反应太大了,大到完全不符合他这一周来的冷漠人设。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葡萄味的糖? 她低头看着那颗紫色的、晶莹的糖果,甜腻的香气丝丝缕缕钻入鼻腔。 记忆的闸门,却被这熟悉的味道,撞开了一道缝隙。 小学五年级的夏天,蝉鸣聒噪。 放学后,她和裴烬勾肩搭背地走在枫城街上,路过巷口的小卖部。 她大手一挥,用零花钱买了两包葡萄味硬糖,像往常一般,分给他一包。 “为什么总是葡萄味?”男孩一边撕开糖纸,一边含糊地问,额头上还挂着疯跑后的汗珠。 “因为好吃啊!酸酸甜甜的,葡萄…最好吃的水果!”女孩笑得眼睛弯弯,阳光洒在她缺了一颗门牙的豁口上。 “而且,你看,紫色的糖纸,像不像晚霞的颜色?吃了它,就能把晚霞的甜味留在嘴里啦!” 男孩撇撇嘴,一副“你真幼稚”的表情,却小心翼翼地把每一张糖纸抚平,夹进了他那本厚厚的《新华字典》里。 “帮你留着,”他说,“等你以后想吃晚霞了,就找我。” 画面陡然切换,是初中一年级,那个闷热得令人心慌的傍晚。 母亲钟湘红肿着眼眶,匆忙地往行李箱里塞着东西,父亲尤世远在客厅里焦躁地打着电话,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润润,快点,我们得马上走。”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急切。 “去哪里?裴烬……”她下意识地看向窗外,看向枫城街的另一头。 “来不及解释了,尤未,你听话!”父亲猛地推门进来,脸色铁青,一把拉起她,“公司出了大事,我们必须立刻去苏城避一避,这件事绝不能告诉任何人!” 她被半推半就地塞进车里,手里还紧紧攥着当天放学时裴烬塞给她的、最后半包葡萄味硬糖。 车子发动,她扒着车窗,看着熟悉的街道飞速后退,看着那棵老槐树越来越远。 她看到他常等她的那个路口空无一人。 她没能等到他,也没能好好说一声再见。 她把他扔下了。 在苏城最初的那段日子,她每天都给他打电话,发短信。 起初他还都会回,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后来,他的回复越来越少,越来越简短。 再后来……就是长久的沉默。 而那半包糖,她一颗也没舍得吃,直到糖体受潮黏连在一起,最终被母亲打扫卫生时扔掉。 她记得自己哭了很久,好像扔掉的不是糖,是她和他之间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然后,是母亲在苏城,某个夜晚接到北城老友电话后,一声压抑的惊呼和随之而来的叹息。 “你说程熹姐?怎么会……太突然了……裴烬那孩子才多大啊……” 尤未躲在门后,听得心惊胆战。程阿姨……裴烬的妈妈?去世了? 她颤抖着手给裴烬打电话,一遍,两遍,十遍……始终无人接听。 她发去的短信,也石沉大海。 从那以后,他们之间那根微弱的线,就彻底断了。 她后来才知道,她离开后不久,裴烬的母亲就因病去世。 双重打击之下,他变成了后来她听到的,北河附中那个沉默寡言、冷漠孤僻的学霸。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带着陈年的苦涩和尖锐的疼痛。 尤未看着手里的糖,忽然明白了什么。 这颗葡萄味的硬糖,不仅仅是她个人的习惯和慰藉。 它链接着他们共同拥有过的、最绚烂的晚霞,也链接着她最仓促的离别和他最沉痛的失去。 他不准她吃。 是不是因为,这糖的味道,对他而言,早已不再是甜,而是掺杂了她“背叛”的苦涩和他母亲离世的剧痛? 是他不愿触碰的、关于美好与失去并存的禁忌? “润润?你没事吧?”粟想担忧地碰了碰她,“脸色这么白。” 尤未缓缓摇头,将那颗剥了一半的糖,重新用糖纸包好,紧紧攥在手心,糖纸的棱角硌得她生疼。 她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努力平复心里翻涌的情绪:“没事,我们回去吧。” 接下来的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之前的模式。 裴烬恢复了那种极致的冷漠,甚至比之前更甚,仿佛校门口那失控的一幕从未发生。 但有些东西,终究是不一样了。 尤未不再在他面前吃葡萄糖。 她依旧会买,会在小卖部熟练地拿起那熟悉的紫色包装,但只会躲在粟想身边,或者无人的角落,才快速塞一颗进嘴里。 甜味依旧,却莫名带上了一丝负罪般的沉重。 班级里的气氛也因为即将到来的第一次月考而变得紧张起来。 课间追逐打闹的少了,埋头做题的多了。 班主任李老师不断强调着这次月考的重要性,它不仅关系到未来的文理分科意向,更是第一次排座位的依据。 尤未将所有混乱的思绪强行压下,投入到紧张的复习中。 这是她擅长的领域,用知识的逻辑和秩序,来对抗情感的无序和疼痛。 她依然是那个清醒的尤未,知道现阶段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她语文优势明显,数学和物理则需要下更多功夫。 她偶尔会看到裴烬在课间依旧刷着那本厚厚的竞赛题库,侧脸专注,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宋溪依然会找各种问题请教他,他似乎也依旧给予有限的回应。 但尤未敏锐地察觉到,裴烬对宋溪的态度,似乎比之前更添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和疏离。 有一次数学课,老师出了一道极难的平面几何压轴题,在黑板上点了好几个同学,包括裴烬,都未能完全解出。 教室里一片寂静,只有粉笔划过黑板的沙沙声。 尤未盯着图形,手指无意识地在草稿纸上划动着。 忽然,一个极其巧妙的辅助线在她脑海中闪过。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轻声脱口而出:“连接C点和E点,构造相似……” 她的声音很轻,但在安静的教室里,却格外清晰。 讲台上的老师眼睛一亮:“尤未,你上来试试?” 尤未愣了一下,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下,站起身走向讲台。 她能感觉到,一道冰冷的视线落在她的背上,她知道来自哪里。 她努力忽视那道冰冷的视线。 她拿起粉笔,按照自己的思路,一步步推导,逻辑清晰,步骤严谨。 当她写下最后一个等号,放下粉笔时,台下响起了细微的惊叹声和老师赞许的掌声。 “非常好!非常巧妙的思路!尤未同学解得漂亮!”老师不吝夸奖。 尤未微微颔首,走下讲台。 在经过裴烬座位时,她眼角的余光看到他依旧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题库,握着笔的手指却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他听到了。 他也知道,她解出了他没能立刻解出的题。 这微不足道的、在学习上的小小“胜利”,并没有带来任何快感,反而让尤未心里更加沉闷。 他们之间,好像只剩下这种无声的、可悲的竞争了。 月考前的最后一个周末,尤未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疯狂刷题。 傍晚时分,她有些头昏脑涨,决定去小区附近的超市买些文具和……糖。 在摆放着各式各样糖果的货架前,她鬼使神差地没有伸手去拿常买的那个牌子。 目光逡巡着,最终落在了一款新出的、包装更花哨的葡萄味软糖上。 也许,换一种口感,会不一样? 她拿起那包软糖,走向收银台。 付完账走出超市门口,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街灯初上。 她拆开包装,取出一颗Q弹的紫色软糖,放入口中。 是葡萄味,却和硬糖截然不同的甜腻。 一股塑料味。 不是那个味道。 她微微蹙眉,正想将糖吐掉,抬头间,却猛地顿住了脚步。 马路对面,那家他们小时候常去的、招牌已经有些褪色的新华书店门口,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那里。 是裴烬。他身边没有宋溪,只有他一个人。 他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包裹的东西,像是刚买的书,正低着头,看着书店门口那棵叶子已落了大半的老梧桐树,身影在昏黄的路灯下,被拉得长长的,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孤寂。 他似乎感受到了注视,缓缓抬起头。 隔着一条车流不算密集的马路,隔着朦胧的夜色和灯光,他们的目光,再一次在空中相遇。 这一次,他没有立刻移开。 他就那样看着她,眼神里没有了白天在学校里的冰冷和尖锐,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的苍凉。 那眼神,像一口枯井,映不出任何光亮。 尤未嘴里还含着那颗不对味的软糖,愣愣地回望着他。 时光,仿佛又一次停滞了。 所有的声音都远去,只剩下车轮碾过路面的沉闷声响,和自己胸腔里,那一声响过一声的、震耳欲聋的心跳。 第5章 秋序·冰层下的暗流 那场隔着车流与夜色的对视,短暂得如同幻觉。 就在尤未几乎要沉溺在裴烬眼中那片罕见的、毫无防备的苍凉中时,一辆呼啸而过的重型卡车粗暴地碾碎了这凝固的瞬间。 车灯刺眼的光柱扫过,裴烬像是骤然惊醒,眼底所有的情绪瞬间收敛,重新覆上那层尤未熟悉的、坚不可摧的冰壳。 他漠然地移开视线,转身,身影毫不留恋地没入书店旁的巷口阴影里,消失不见。 仿佛刚才那个流露出脆弱的人,只是灯光与夜色联手制造的一场海市蜃楼。 那场隔着车流与灯火的短暂对视,在尤未心中投下了久久不散的余震。 裴烬眼中那片卸下所有防备后露出的、荒原般的苍凉与孤寂,像一根细韧的丝线,缠绕在她心尖,每一次心跳都带来细微而清晰的刺痛。 那不是厌恶,不是恨,而是一种更深沉的、被时光与伤痛打磨后的疲惫与荒芜。 这个认知,像一束微弱却执拗的光,探进了尤未这些日子以来被冰冷和失落冻结的心湖。 她不再仅仅是一个被动的承受者,开始带着一种更复杂、更隐秘的心情去观察他。 她依旧不敢贸然靠近,但那堵名为裴烬的冰墙,在她眼中,已不再是无懈可击。 尤未站在原地,嘴里那颗葡萄软糖早已化开,黏腻的甜味糊在喉咙口,带来一种不适的哽咽感。 晚风吹过,带着深秋的寒意,让她打了个冷颤。 心底却因为刚才那惊鸿一瞥,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松动,滋生出一丝微弱却顽固的期盼。 他并非完全无动于衷。 那坚冰之下,确有暗流。 这份悄然变化的心理,让接下来几天的考前复习,都蒙上了一层不同以往的微妙色彩。 她依旧埋头于题海,但偶尔抬头看向前方那个背影时,不再仅仅是心痛和无奈,还多了一份连她自己都无法精准定义的探究。 第一次月考在一种混合着紧张与释放的氛围中结束。 交上最后一科试卷,教室里此起彼伏地响起松气声和议论声。 压在心头的大石暂时搬开,某种被压抑的活力开始重新涌动。 而这活力的最先引爆点,出现在陈以声身上。 这家伙开学时苦心经营的、模仿裴烬的“冷面寡言”人设,在考试压力解除后,如同阳光下的薄冰,迅速消融殆尽。 几乎是考完试的当天下午,他就原形毕露。 课间,尤未正和粟想讨论着刚才英语阅读里的一个疑难点,一个身影风风火火地从后门窜了进来,精准地扑到粟想旁边,双手撑着她的桌子,声音洪亮带着十足的懊恼“粟想!数学最后那道单选你是不是选的B?完了完了,我好像手滑选成C了!五分啊!整整五分!” 粟想被吓了一跳,看清是他,没好气地推开他几乎凑到眼前的脑袋:“陈以声你有病啊!吓死我了!谁记得选什么B啊C的,考完就对答案,晦气!” “这怎么能是晦气呢?这是对知识的严谨态度!”陈以声一拍桌子,义正辞严,那眉飞色舞的样子,与之前那个目不斜视、惜字如金的“高冷”形象判若两人。“你快想想嘛,是不是B?我觉得肯定是B!” 尤未有些愕然地看着这一幕。她知道陈以声和裴烬是发小,却没想到他本性竟是如此……活泼外放。这反差实在太大。 粟想显然已经习惯,或者说,她更适应这样的陈以声,虽然嘴上依旧不饶人:“严谨你个鬼!真要严谨你数学最后那道题能算错?我告诉你,就是C!爱信不信!” “不可能!我演算了三遍!”陈以声梗着脖子,眼看就要跟粟想展开一场激烈的“学术”辩论。 就在这时,前排一直安静看书的裴烬,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参与讨论,只是微微侧了侧身,调整了一下坐姿,将那本厚厚的英文原版书翻过一页。 这个细微的动作,却像按下了某个开关。 陈以声瞬间收敛了部分张牙舞爪,声音也压低了些,但依旧扯着粟想争论不休,只是那眼神,会时不时地、带着点不易察觉的依赖和确认,瞟一眼前方裴烬的背影。 尤未忽然就明白了。 陈以声的“原形毕露”,或许不仅仅是因为考试结束的压力释放,更是一种……试探和回归。 他在用这种方式,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裴烬能容忍的边界,试图找回他们之间曾经毫无隔阂的相处模式。 而裴烬那默许的、甚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纵容的姿态,无疑给了陈以声勇气。 他们之间,有一种无需言语的羁绊。 即使裴烬将自己封锁得再严实,陈以声也能凭借着这股死缠烂打的热忱和心照不宣的默契,强行留在冰层之外,最近的距离。 宋溪坐在不远处,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她看着陈以声毫无形象地和粟想斗嘴,看着裴烬虽未参与却也未显不耐的侧影,纤细的手指缓缓捏紧了正在整理的笔记边缘。 她似乎意识到,裴烬的冰冷,并非对所有人一视同仁。 她之前那种刻意模仿的、保持距离的温柔策略,或许从一开始就走错了方向。 她的目光再次落到尤未身上时,多了几分更深的审视和不易察觉的冷意。 尤未能感觉到那视线,如芒在背,但她没有回应,只是平静地收拾着自己的书本。 她看得清局势,宋溪的敌意,源于裴烬,而裴烬的态度,依旧迷雾重重。 成绩尚未公布,等待的日子显得有些漫长而焦灼。 班级里的气氛在松弛与期待间摇摆。 有一次物理小测验的卷子发下来,尤未因为一个单位换算的粗心,扣掉了两分。 她看着那鲜红的叉,轻轻叹了口气,下意识地从笔袋里摸出一颗葡萄味硬糖,刚剥开糖纸,动作却顿住了。 她想起了校门口裴烬那双激烈到破碎的眼睛,和那句低哑的“不准吃”。 糖纸在指尖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糖默默放回了口袋。 不是害怕,而是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言说的,不想再去刺激他的心情。 这个细微的动作,却没有逃过一直用眼角余光以及竖着耳朵留意着后方的裴烬。 他的背脊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握着笔的手指微微用力,在刚刚写下的一行公式上,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突兀的墨点。 他盯着那个墨点,眼神晦暗不明。 放学时分,尤未因为值日稍晚了一些,粟想家里叫她回去参加饭局,推脱不掉早就急匆匆走了。 她独自背着书包走出教学楼,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 在通往校门口的林荫道拐角,她看到了并肩而行的裴烬和陈以声。 陈以声正比划着说着什么,表情生动,似乎是在抱怨刚才篮球场上某个队友的失误。 裴烬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安静地走着,夕阳给他冷硬的侧脸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忽然,陈以声似乎提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声音顺着风隐约飘来:“……粟想那丫头今天居然……看我不……” 就在这时,走在前面的裴烬,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然后,他状似无意地、微微侧头,目光仿佛不经意地扫过身后。 那一瞥,极其快速,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审慎,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跟在后面的尤未。 两人的目光,在傍晚暖色调的光线中,再次有了一个短暂到几乎可以忽略的交集。 这一次,他的眼神里没有了书店门口的苍凉脆弱,也没有了平日拒人千里的冰冷,而是某种更深沉的、尤未无法立刻解读的东西。 像是确认,又像是……一种无声的观察。 甚至,在那极快的对视中,尤未似乎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于……安心的情绪? 女孩子,似乎总是细心的。 随即,他若无其事地转回头,继续听着陈以声的喋喋不休,仿佛刚才那一眼,真的只是无意。 尤未却停在了原地,心脏在胸腔里沉沉地跳动着。 他看到了她。他知道她在后面。他甚至……会确认她的存在。 这不再是完全的视而不见,这是一种默然的、隐秘的关注。 冰层之下,暗流开始涌动。 成绩尚未揭晓,座位尚未调整,一切似乎都悬而未决。 但有些东西,已经在无声无息中,悄然改变了航向。 尤未抬起头,看着他和陈以声渐行渐远的背影,融入瑰丽的晚霞里。 秋风吹拂着她额前的碎发,也吹动了心底那片沉寂的湖,漾开一圈圈带着苦涩与微甜期待的涟漪。 第6章 秋序·前后桌 等待第一次大考成绩的日子,像是被无限拉长的慢镜头。 不同于往常的校内测验,这次是全区统考,试卷被送往不知名的学校进行交叉批阅,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和神秘性。 班级里的空气仿佛都稀薄了几分,课间的喧闹也收敛了许多,每个人脸上都写着或明或暗的忐忑。 尤未坐在座位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摊开的英语课本边缘。 她面上依旧是一贯的清冷平静,心里却并非全无波澜。 她对自己的成绩有预估,语文是稳操胜券的堡垒,数学则是需要忐忑面对的关隘。 唉,难啊。 更重要的是,这次排名,将直接决定未来一段时间,她与那个人之间的物理距离——根据班主任李老师之前的宣布,月考后将按成绩和身高重新排座。 那个名字在她心头滚过,带着复杂的余温。裴烬。书店门口那惊鸿一瞥的苍凉,林荫道上次确认存在的回望,都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层层扩散,让她无法再简单地用“冷漠”来定义他。 冰层之下,似乎确有暗流涌动。 陈以声倒是彻底从“高冷”的伪装里解放了出来,成了三班后门的常客。 他是几乎每个课间都会溜达过来,扒着门框,脑袋探进来,目标明确。 “烬哥!物理最后那道大题,你用的能量守恒还是动量定理?我总觉得我步骤有点问题!”他声音洪亮,带着准理科生特有的、对答案的执着。 裴烬通常连头都不抬,只是极其偶尔地,会用一两个简短的词语回应,或者直接将写满演算过程的草稿纸往后一递。 陈以声便如获至宝,拿着草稿纸,又会立刻凑到粟想旁边,开启新一轮的争论。 “看看!烬哥就是这么解的!粟想,服不服?” 粟想则会没好气地白他一眼,抢过草稿纸扫两眼,然后精准挑刺:“这里代入数值的时候是不是少了个负号?陈以声,你就不能自己动脑子想想?” 看着这两人吵吵嚷嚷,尤未偶尔会走神。 她能感觉到,在陈以声这般吵闹的靠近下,裴烬那紧绷的、拒人千里的姿态,会有微不可查的松动。 那是一种对“自己人”才有的、近乎纵容的默许。这种认知,让她在微涩之余,又莫名地感到一丝安心。 至少,他并非完全的孤岛。 成绩终于在一个周四的下午,随着上课铃声,由班主任李老师带进了教室。 原本还有些嘈杂的教室瞬间鸦雀无声,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李老师手中那叠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成绩单上。 “这次全区统考,我们班整体表现不错,”李老师扶了扶眼镜,语气平稳,“下面念到名字的同学,上来领成绩单和年级排名表。”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尤未微微吸了口气,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 “裴烬,年级第一,总分728。” 教室里响起一片低低的抽气声。裴烬面无表情地起身,走上讲台,接过成绩单,整个过程没有看任何人。 “尤未,年级第二,总分709。” 尤未站起身,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有羡慕,有探究。 她平静地走上前,从李老师手中接过那张纸。目光快速扫过:语文146,数学102,英语141,历史……果然,数学是明显的短板。 但当她看到作文栏那个鲜红的“58”时,心还是轻轻动了一下。 …… “粟想,年级第四十八,总分652。” …… “宋溪,年级第九十七,总分618。” 领完成绩单,教室里的气氛明显活跃起来,议论声、叹息声、欢笑声交织在一起。 粟想凑过来看尤未的成绩单,看到语文分数时,夸张地倒吸一口凉气:“我的宝贝!146!你还是人吗?!” 尤未浅浅笑了笑,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前方。 裴烬正低头看着自己的成绩单,侧脸线条依旧冷硬,看不出喜怒。 语文课代表抱着一摞作业本走了进来,感叹到“这次尤未的作文是全区范文,几乎满分!刘老师称她是‘百年一遇的奇才’,说不给满分是怕她骄傲诶!” 她震惊之余也没有忘记正事“等会儿刘老师要讲题,记得准备好卷子。” 这几话如同在滚油里滴入了冷水,教室里顿时炸开了锅。羡慕、钦佩的目光再次聚焦在尤未身上。 然而,在这片喧闹中,一个轻柔却带着明显不服气的声音响起,不大,却足够让周围几个人听见:“真的有那么好吗?我觉得……有些地方的抒情,是不是有点过于刻意了?” 是宋溪。她手里捏着自己的答题卡,指尖用力到泛白,脸上却带着恰到好处的、纯然的好奇与质疑。她的目光,似有若无地瞟向了前排的裴烬,仿佛在寻求认同。 尤未握着笔的手微微一顿,却没有抬眸,也没有反驳。 她的字是下了苦功练的,结构端正,笔锋清隽,连阅卷老师都曾评语“赏心悦目”。她对自己的文字有足够的底气。 倒是粟想,立刻像被点燃的炮仗,抬起头,声音清脆利落:“哟,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啊?人家阅卷老师、刘老师都认可的成绩,到你这就成刻意了?宋溪,你那么有见解,怎么没见你作文也考个58分让大家开开眼?” 宋溪的脸瞬间涨红,眼圈也跟着泛红,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粟想同学,你怎么能这么说话?我只是……只是提出一点个人看法而已……” “个人看法就留着自己品呗,说出来影响大家欣赏范文的心情,多不好。”粟想撇撇嘴,毫不留情。 最后上课铃声的响起,才结束了这场小小的风波。 但尤未注意到,在整个过程里,裴烬始终保持着沉默,没有参与讨论,也没有看宋溪一眼,仿佛周遭的争执与他毫无关系。 这种无视,某种程度上,比出言维护更让宋溪难堪。她的脸色白了又红,最终只能悻悻地低下头。 接下来的语文课,成了尤未一个人的高光时刻。 刘老师激情洋溢地讲解了她的那篇《秋河》,从立意、结构到词句,不吝赞美之词。当那熟悉又陌生的、属于自己的文字被老师用抑扬顿挫的声调念出时,尤未感到一阵轻微的战栗。 她能感觉到,前方那个挺直的背影,在听到某些段落时,会变得异常僵硬。 他听到了。而且,听懂了那些隐藏在字里行间的,关于距离、守望与无声雨季的暗喻。 终于到了公布新座位的时刻。李老师拿着新的座位表,站在讲台上。教室里的气氛再次紧绷起来。 尤未屏住呼吸,听着一个个名字和对应的位置。当念到她的名字时,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尤未,第四组,倒数第二排,靠窗位置。” 靠窗!她心里掠过一丝小小的雀跃。这意味着阳光、通风,以及一个相对独立安静的小天地。 然而,李老师接下来的话,让她整个人僵住。 “裴烬,第四组,最后一排,靠过道位置。” 他坐在了她后面。 咫尺的距离,从前后变成了后前。 她不再需要终日面对他那冷漠的背影,却将整个后方,置于他可能的注视之下。 这种位置的对调,带来一种全新的、难以言喻的微妙感。 而更让她和粟想都感到意外的是—— “粟想,第二组,第五排。宋溪,和你同桌。” 粟想的脸瞬间垮了下来,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低声哀嚎:“不是吧……” 尤未一脸同情的看向粟想,后者则一脸愁容的挽住身旁人的手臂,还不舍的蹭了蹭。 宋溪倒是很快接受了这个安排,甚至脸上重新挂起了那柔顺的笑容,只是看向尤未和裴烬这个方向时,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冷光。 新的座位,像一盘被重新摆弄的棋局。 尤未抱着书本,走向那个靠窗的位置。午后的阳光透过明净的玻璃窗洒进来,在桌面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她将书本一一摆放整齐,感受着阳光熨帖在手臂上的温度。 当她坐下,下意识地微微向后靠时,几乎能想象出,那个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就在她身后不到一臂的距离。 她不再需要费力抬眼就能看到他的背影,但现在,她却能清晰地感知到他的存在,如同背后悄然矗立的一座沉默的山峦,带着无形的压迫感,也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新的可能性。 窗外的梧桐树叶被秋风吹得沙沙作响,光影在桌面上跳跃。 尤未抬起头,望向窗外湛蓝高远的天空,心里一片纷乱,却又奇异地带着一丝尘埃落定后的平静。 新的序章,似乎就从这个靠窗的位置,正式开始了。 第7章 秋序·心里其实很在意 新的座位表像一道无声的指令,重组了高一(三)班的人际疆域。 午后的阳光透过明净的玻璃,在她摊开的笔记本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这个位置视野极好,能望见操场边缘那排叶子已染上金黄银杏树,也能在偏头时,看到隔着过道的好友粟想。 然而,另一种无形的压力却悄然降临——来自她的正后方。 她能清晰地感知到裴烬的存在。 他落座时椅子轻微的挪动声,他翻动书页时特有的、带着力度又克制着的沙沙声,甚至是他偶尔因为调整坐姿而带来的、极其细微的空气流动,都像放大了一样传入她的感官。 她不再需要费力抬眼就能看到他那冷漠的背影,但现在,她却将整个后方,毫无防备地置于了他可能的注视之下。 这种认知让她背脊下意识地挺直,连放松地靠在椅背上都变得有些迟疑。 她的新同桌是薛默。一个存在感很弱、性格腼腆的男生。 他有着柔软的、微微卷曲的头发,总是安静地埋首于书本,说话声音轻细,带着这个年纪男生少有的羞涩。尤未对他印象不深,只记得他成绩中上游,字写得很工整。 成为同桌的第一天,尤未就察觉到了薛默的紧张。 他摆放文具的动作小心翼翼,仿佛怕惊扰到她。 当她需要借用橡皮时,还没开口,一块半新的、带着淡淡柠檬皂角香气的橡皮就悄无声息地推到了她手边。 “谢谢。”尤未轻声道。 薛默的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他飞快地摇了摇头,视线牢牢钉在面前的物理课本上,不敢与她对视,只从喉咙里挤出几不可闻的一声:“没、没事。” 这只是一个开始。 随后几天,尤未发现自己的水杯总是满的——在她去完洗手间或课间活动回来后。 她摊开的练习册边角会被不经意地压平。 甚至有一次,她随口嘟囔了一句“诶,笔没水了”,下一节课,她的笔袋里就多了一支同型号的墨囊饱满的替换笔芯。 这些细致入微的、沉默的关照,带着少年人笨拙又真诚的心意。 尤未能感觉到那份小心翼翼的好感,像初春破土而出的嫩芽,柔软,却不足以撼动她心底那片被冰雪覆盖的土壤。 她心里清楚,自己早已被那个坐在身后、气息冰冷又复杂的身影完全占据,再无空隙容纳其他。 对于薛默的好意,她只能保持恰到好处的礼貌与距离,既不给予错误的暗示,也不至于让对方难堪。 但她没有注意到,这些细微的互动,全都落入了另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中。 裴烬坐在尤未正后方,这个位置给了他一个绝佳的、不被察觉的观察视角。 他能看到尤未微微低头时,后颈露出一小截白皙的皮肤和柔软的发丝。 能看到阳光在她因为叛逆挑染的红毛,黑色染发膏没有盖住的有些发红的发梢跳跃,勾勒出毛茸茸的光边。 也能清晰地看到,她那个腼腆的、说话会脸红的同桌,是如何一次次地,用那些微不足道的小动作,试图靠近她。 起初,裴烬只是漠然地扫过。 薛默递橡皮,尤未道谢,他面无表情地翻过一页竞赛题集。 薛默帮她倒水,他握着笔的手指微微停顿,随即在草稿纸上划下一道略显凌乱的辅助线。 当那支替换笔芯出现在尤未笔袋里时,裴烬正端起水杯喝水,他的动作几不可察地滞了一瞬,喉结滚动,将温水咽下,放下水杯时,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了一声略重的闷响。 前排的尤未似乎被这声响惊动,肩膀微微一动,但没有回头。 裴烬的视线落在薛默那泛着红晕的耳根和尤未平静的侧脸上,眸色沉了沉,像骤然积聚了浓云的天空。 他周身的气息似乎更冷了几分,连偶尔过来找他问题的隔壁班男生,都被他那低气压冻得不敢多话,拿了答案就匆匆溜走。 这种无声的暗涌,在一次语文课的小组讨论中,达到了一个微妙的**。 刘老师要求按事先分好的小组讨论某篇课文的写作手法和思想内涵。 尤未、薛默,需要和后面的裴烬以及他的同桌姜玉泽一起。 尤未转过身时,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 这是换座位后,她第一次如此正式地、近距离地面对裴烬。他依旧低着头,看着摊开的作文选,浓密的睫毛垂着,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只留下一个线条冷硬的下颌。 小组讨论开始,气氛有些凝滞。姜玉泽率先开口,说了几句中规中矩的分析。 薛默显得有些紧张,结结巴巴地补充了一点关于意象运用的看法,目光却总是忍不住瞟向尤未,似乎在期待她的认可。 尤未垂眸看着资料,手不自觉转着笔:“我觉得文中反复出现的‘湖水’,不仅是地理意义上的阻隔……” 她的声音清泠,分析精准。 在她说话的时候,她能感觉到,裴烬一直低垂的眼睫颤动了一下,但他依旧没有抬头。 就在这时,薛默似乎为了在尤未面前表现,又或许是急于打破裴烬带来的压迫感,他鼓起勇气,看向裴烬,声音虽然不大,却带着一种莫名的挑战意味:“裴烬,你……你觉得呢?你作为年级第一,看法肯定比我们更深刻吧?” 这句话问出来,连旁边的姜玉泽都愣了一下。谁都知道裴烬惜字如金,从不参与这种“无聊”的讨论。 空气仿佛凝固了。 尤未的心揪了揪。 在令人窒息的几秒沉默后,裴烬终于缓缓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先是在薛默那张带着紧张和些许逞强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极其淡漠,却让薛默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肩膀。 然后,他的视线越过薛默,落在了尤未脸上。 那是自换座位后,他第一次如此直接、毫无避讳地正视她。 他的眼眸深邃如古井,里面翻涌着尤未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冰冷的审视,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甚至……还有某种近乎嘲弄的东西。 他薄唇微启,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无病呻吟。” 四个字,像四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向了她刚刚那段自以为深刻的分析。 尤未的脸瞬间血色尽褪,握着笔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 她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片毫不掩饰的冰冷与否定,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薛默显然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一时愣在原地。姜玉泽更是尴尬地推了推眼镜,不敢出声。 小组讨论就在这种近乎冻结的气氛中草草结束。直到转过身,尤未都能感觉到背后那道冰冷的视线,如影随形。 放学铃声响起,尤未几乎是逃离般地收拾好书包。 她需要空间,需要远离身后那令人窒息的低气压和心口那尖锐的疼痛。 她拒绝了粟想一同回家的提议,独自一人走出了校门。 秋日的傍晚,天色暗得早。凉风拂过脸颊,却吹不散心头的闷痛。 无病呻吟…… “无病呻吟”四个字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 她沿着熟悉的街道走着,不知不觉,竟又走到了枫城街附近。 街道两旁的老梧桐树叶沙沙作响,路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线勾勒出熟悉的街景。 这里承载了她太多与裴烬有关的童年记忆。 她站在街口,望着那棵他们曾无数次在下面追逐嬉戏的老槐树,心头涌上一阵巨大的酸楚和迷茫。 为什么?他明明看懂了,明明有了反应,为什么出口的却是如此伤人的否定? 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街道另一头的书店里走了出来。 是裴烬。他背着黑色的双肩包,独自一人。 昏黄的路灯将少年挺拔的身影拉得很长,在空旷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孤寂。 他似乎并没有看见她,只是低着头,步履不快,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又像是单纯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尤未下意识地停住脚步,躲在街角的阴影里,屏住了呼吸。 她看着他一步步走近,路灯的光线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明明灭灭。 就在他即将走过她藏身的街角时,他的脚步却毫无征兆地顿住了。 他没有转头,没有看向她的方向,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低着头,看着脚下被路灯照亮的一小片地面。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他就那样站了足足有十几秒,晚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紧蹙的眉宇。 那身影在夜色中,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挣扎与……孤独。 然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又像是最终放弃了什么,猛地抬起头,不再停留,加快步伐,朝着与他家相反的方向走去,很快便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尤未从阴影里走出来,看着空荡荡的街道,心绪如同被风吹乱的发丝。 他看见她了。她几乎可以肯定。 他那突兀的停顿,那沉默的十几秒,是什么意思? “无病呻吟”的冰冷评价,与此刻这沉默的、充满挣扎的驻足,到底哪一个,才是更真实的他? 夜色渐浓,秋凉如水。 尤未站在路灯下,看着裴烬消失的方向,只觉得心底那片冰原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以一种更猛烈、更难以控制的方式,汹涌地躁动起来。 第8章 秋序·未递出的水,但他主动拿走了 裴烬那句“无病呻吟”像一根冰冷的刺,扎在尤未的心头,拔不出,化不掉。 连续几天,她都刻意避免与后座产生任何不必要的接触。 转身捡东西时动作迅速,讨论问题时声音冷淡,连目光都吝于往后扫一眼。 她用一种更坚硬的外壳,将自己重新包裹起来。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天上午的课间,尤未正埋头整理上节课的数学笔记,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尤未同学,可以借一下上节课的数学笔记吗?我有个地方没太听明白。” 尤未抬头,是宋溪。 她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带着些许歉意的微笑,站在尤未课桌的过道旁。 粟想此刻不在座位上,大概是去隔壁班找陈以声了。 尤未顿了顿,还是将笔记本递了过去:“给。” “谢谢。”宋溪接过笔记本,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目光柔和地看向尤未,语气带着几分怀念,“说起来,时间过得真快啊。感觉昨天还在北河附中,和裴烬一起在自习室刷题,今天就都已经在诚照一中,为新的目标奋斗了。” 尤未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没有接话。 宋溪仿佛没有察觉到她的冷淡,继续用一种带着感慨的口吻说道:“那时候裴烬妈妈刚……唉,他那段时间状态特别不好,整天不说话,就只知道埋头学习。程阿姨去世得太突然了,对他打击太大了。” “程阿姨”三个字,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尤未记忆深处那扇尘封的门。 她想起在苏城的那个夜晚,母亲接到北城老友电话后,那声压抑的惊呼和随之而来的叹息。 “你说程熹姐?怎么会……太突然了……裴烬那孩子才多大啊……” 原来……是真的。 那个总是温柔地笑着,会给她和裴烬做甜甜的樱桃派的程阿姨,真的不在了。 就在她离开北城后不久。 而那个时候,裴烬该有多无助?尤未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钝痛蔓延开来。 她一直猜测他母亲的离世是他性格大变的原因之一,但此刻被宋溪如此具体地提及,那猜测变成了沉甸甸的、带着血腥味的事实。 宋溪仔细观察着尤未瞬间苍白的脸色,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她声音放得更柔,带着一种置身事内的优越感:“那时候,也就我们几个老同学还能跟他说上几句话,陪着他熬过那段时间。看着他慢慢走出来,虽然话还是不多,但总归……唉,都过去了。” 她的话像是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尤未的心脏。 她在暗示,在裴烬最痛苦、最需要陪伴的时候,是她宋溪在他身边。 而她尤未,则是一个缺席的、无关紧要的旧日影子。 尤未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她所有的情绪。 她伸手,从宋溪手中拿回自己的笔记本,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笔记要是不看就还给我,我待会儿还要用。” 宋溪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看,谢谢你啊,尤未同学。”她深深地看了尤未一眼,这才转身离开,背影依旧柔美,却带着一种胜利者的姿态。 尤未坐在座位上,感觉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稀薄而冰冷。 程阿姨去世的确认,以及宋溪话语中描绘的、她不曾参与的裴烬的伤痛过往,像两块巨石压在她心头。 她忽然有些理解裴烬那厚重的冰层从何而来了。 至亲离世,而她这个曾经最亲密的人,也在那时“抛弃”了他……双重打击之下,他选择将自己彻底封闭,似乎成了唯一的自保方式。 那么,宋溪呢?她在他最脆弱时的陪伴,是否真的在他心里占据了特殊的位置?所以他才对她比对旁人多了几分容忍? 心口的闷痛愈发清晰。 该死。 上午最后一节课结束的铃声响起,是大课间。教室里瞬间喧闹起来。 “润润,走,去小卖部!饿死我了!”粟想风风火火地跑回来,拉着尤未就往外走。 粟想一向不爱吃学校食堂的饭。 两个字:难吃! 尤未被她拖着,随着人流走向学校的小卖部。 站在琳琅满目的货架前,她习惯性地拿了几颗葡萄味硬糖,付钱时,目光扫过旁边的饮料柜,鬼使神差地,她伸手拿了一瓶冰镇的、蓝白色包装的功能饮料。 直到付完钱,将饮料握在手里,那冰凉的温度透过掌心传来,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裴烬小时候最喜欢喝的牌子。那时候他打完球,总是满头大汗地跑过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手里的这瓶饮料,笑得像个得到心爱玩具的孩子。 她看着手里的饮料,一时有些怔忡。 “咦?你买这个干嘛?这味道怪怪的。”粟想凑过来,看了一眼她手里的饮料,皱了皱鼻子。 “没什么,随便拿的。”尤未含糊地应了一句,将饮料和糖一起塞进校服口袋。 两人沿着校园的林荫道慢慢走着,享受着难得的休息时间。 不知不觉,竟走到了篮球场附近。远远就听到篮球撞击地面发出的砰砰声,以及一阵阵女生的欢呼和尖叫。 “哟,这么热闹?”粟想踮脚望了望,“正好,陈以声那家伙肯定在,我找他有事!走,润润,咱过去看看。” 尤未本想拒绝,但粟想已经拉着她往那边走了。 篮球场边果然围了不少人,大部分是女生,目光灼灼地盯着场上奔跑的身影。 粟想拉着尤未找了个靠近角落、人少清净的台阶坐下。 尤未的目光,几乎是不受控制地,瞬间就锁定了场上那个最耀眼的身影。 是裴烬。他穿着简单的白色运动T恤和黑色运动裤,额头上戴着一条同色的吸汗带。 他运球的动作流畅而充满力量,起跳,投篮……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精准又凌厉的美感。 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顺着他清晰的下颌线滑落,在阳光下折射出微光。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依旧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但专注于比赛时,那双墨黑的眸子却亮得惊人,像蕴藏着星火的寒夜。 尤未看着他在场上奔跑,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在枫城街那个老旧的水泥地球场上,她也是这样,坐在场边,看着他和小伙伴们打球。 那时候,他总是会在休息的间隙,一边用毛巾擦着汗,一边笑着朝她跑来,接过她递过去的那瓶蓝白色饮料,咕咚咕咚喝上几大口,然后揉揉她的头发,说:“还是润润最好!” 回忆与现实交织,让她的心柔软了一瞬,又迅速被现实的冰冷覆盖。 场上的比赛似乎告一段落,有短暂的休息时间。 立刻就有几个大胆的女生,拿着矿泉水或运动饮料,红着脸跑上前,想要递给裴烬。 尤未看到,裴烬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漠然地摆摆手,径直从那些女生身边走过,走到场边,拿起自己带来的毛巾擦了擦汗。 他的目光,似乎漫无目的地在场边扫视着。 那一刻,尤未的心脏猛地一跳。她下意识地攥紧了口袋里那瓶已经不再冰凉的饮料。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她脑海里盘旋——要不要……送过去? 这个念头让她口干舌燥。 她想起小时候递水时的理所当然,再看看现在两人之间隔着的那道无形鸿沟,勇气像被戳破的气球,迅速消散。他刚才不是已经拒绝了别人吗?她送过去,大概率也是自取其辱吧? 而且,宋溪的话还在耳边回响……在他最需要的时候,是别人陪着他。自己这个“抛弃者”,又有什么资格,再去递上一瓶代表过去习惯的水呢? 她自嘲地弯了弯嘴角,那点微弱的冲动彻底熄灭。 她默默地低下头,从口袋里掏出那瓶饮料,拧开瓶盖,打算自己喝了,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酸涩和失落。 然而,就在瓶口即将触到嘴唇的瞬间,一片阴影笼罩下来,一只骨节分明、还带着运动后微湿热气的手,伸到了她面前。 尤未愕然抬头。 裴烬不知何时站到了她面前,他微微喘着气,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几缕凌乱地贴在额角。 他的目光落在她手里那瓶已经拧开盖的蓝白色饮料上,眼神深邃,看不出情绪。 “给我。”他的声音因为刚运动完,带着一丝低哑的喘息,却是不容置疑的语气。 尤未完全愣住了,大脑一片空白,举着饮料瓶的手僵在半空中。 她看着他,又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刚才那些被他拒绝的、此刻正目瞪口呆看着这边的女生,几乎是下意识地、喃喃地问出了口:“你……你不是……有人给你送水吗?” 裴烬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对她的问题感到不耐。 他的视线牢牢锁住她手中的饮料,喉结滚动了一下,然后,他抬起眼,目光直直地撞入她困惑的眼眸,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执拗的清晰: “我就爱喝这个。”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她耳边炸响。 我就爱喝这个。 不是“谢谢”,不是“正好渴了”,而是“我就爱喝这个”。 仿佛在强调,他选择的不是水,而是这瓶水本身,或者说……是递这瓶水的人,以及这瓶水所代表的,那个回不去的、有着晚霞和糖纸的过去。 在尤未还在愣神之际,裴烬已经不由分说地、近乎霸道地从她手中拿走了那瓶水。 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她的手指,带着运动后的灼热温度,那触感像电流一样窜过她的手臂,让她猛地一颤。 他拿到水,看也没看周围那些惊诧、羡慕或是嫉妒的目光,仰起头,喉结急促地滚动着,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 阳光勾勒出他颈部流畅而充满力量的线条,汗水沿着脖颈滑入衣领。 尤未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毫不避讳地喝着自己拧开过的水,看着他因为喝得急,有少许透明的水液从他唇角溢出,沿着下颌滴落……她的心跳彻底失了序,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热意。 他喝完,用手背随意地抹了一下嘴角,将空了一半的瓶子递还给她,动作自然得仿佛演练过无数次。 他的目光在她泛红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复杂难辨,随即转身,一言不发地重新跑回了球场。 留下尤未一个人,握着那瓶还残留着他体温和唇畔触感的饮料瓶,站在原地,心如擂鼓。 风吹过,带来球场上的喧嚣和秋天的凉意,却吹不散她脸上和心头的滚烫。 “我就爱喝这个。” 这句话,和他夺走水瓶时那不容拒绝的姿态,像一颗投入冰湖的重石,在她心底激起了滔天巨浪。 这……到底算什么? 第9章 秋序·向她倾斜的伞 篮球场上那瓶被半途“劫走”的水,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高一(三)班乃至更广的范围里,激起了不小的涟漪。 薛默是第一个近距离目睹全程的人。 他就坐在尤未不远处,看着裴烬径直走向她,看着她愣神,看着裴烬几乎是用“抢”的姿态拿过那瓶水,然后听到那句清晰的、带着某种执拗的“我就爱喝这个”。 那一刻,薛默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又酸又涩。 他默默低下头,看着自己手里那瓶还没来得及递出去的、最普通的矿泉水,指尖用力到泛白。 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那些小心翼翼的、藏在细节里的关心,在裴烬那种不容置疑的、近乎霸道的直接面前,显得多么苍白无力。 他甚至连上前一步的勇气都没有,只能像个局外人一样,旁观着这场与他无关的默剧。之后一整天的课,他都有些心不在焉,偶尔偷偷看向尤未时,眼神里多了几分难以掩饰的失落和黯然。 事情很快就在年级里传开了,版本各异,但核心都围绕着“年级第一的裴烬拒绝了所有送水的女生,唯独抢了年级第二尤未的水”。 各种猜测和议论在课间窃窃私语地流传,目光时常有意无意地扫过两位当事人。 然而,让所有看客失望的是,这两位当事人却表现得异常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漠不关心。 尤未依旧是那副清冷的样子,上课,记笔记,和粟想交谈,仿佛那天在篮球场边脸红心跳、手足无措的人不是她。 只有她自己知道,每当身后传来裴烬的动静,她的心跳还是会不受控制地漏跳半拍,但她强行用理智压制着,不让自己流露出任何异样。 她开始尝试着去理解他冰层下的痛苦,那份因母亲离世和她“抛弃”而带来的双重创伤。 愧疚和一种朦胧的情感在她心中交织,她需要时间梳理。 裴烬则更是将“冷漠”贯彻到底。 他对所有的流言蜚语充耳不闻,依旧我行我素,上课,刷题,偶尔被陈以声缠着说几句话。 他甚至没有再多看尤未一眼,也没有任何进一步的表示,那场篮球场上的“意外”仿佛只是他一时兴起的举动,过后即忘。 这种诡异的平静,显然刺激到了另一个人——宋溪。 她无法忍受裴烬对尤未的特殊,更无法忍受自己在借笔记本对尤未不经意说出的话后,尤未似乎并未受到太大影响,而裴烬反而对尤未做出了破格之举。 一种强烈的危机感驱使着她,她决定再添一把火。 这天下午自习课,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和偶尔翻书的声音。 宋溪抱着一本物理习题集,袅袅婷婷地走到裴烬座位旁,她似乎总能找到合理的借口,声音放得又轻又柔,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扰:“裴烬,这道关于电磁感应的题目,我看了好久还是不太明白,你能帮我讲讲吗?我记得以前在北河附中的时候,这种题型你总是解得特别快。” 她刻意加重了“北河附中”和“以前”几个字,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前排尤未的背影,带着一丝隐晦的挑衅。 裴烬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眼神淡漠,没有立刻拒绝,但也没有接过习题集的意思。 宋溪见他没有立刻冷拒,心中微喜,趁热打铁,语气变得更加柔软,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那时候……程阿姨刚走,你心情不好,整天泡在自习室刷题,我还总是担心你身体吃不消,给你带过好几次宵夜呢……一晃眼,都过去这么久了。” 她的话像是在怀念,实则字字句句都在提醒裴烬,也提醒着竖着耳朵听的其他人——在他最灰暗的岁月里,是她宋溪的陪伴。 尤未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笔尖在草稿纸上顿住,洇开一小团墨迹。 宋溪的话像细针一样扎在她心上,让她刚刚建立起的一点理解和勇气又开始动摇。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裴烬却突然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耐烦的冷意: “讲题就讲题,提那些无关的做什么?” 宋溪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她脸上褪去。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裴烬,似乎没料到他会如此直接地、毫不留情地驳她的面子,尤其是在她提及了“过往”之后。 “我……”她张了张嘴,眼圈迅速泛红,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就在这时,前排传来一个清冷平静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犀利。 “宋溪,”尤未缓缓转过身,右臂弯曲放在椅背上,手转着笔目光平静地看向脸色苍白的宋溪,她的眼神在放松时显得有些凶,此刻刻意凝注,更透出一种逼人的清醒,“如果你真的关心裴烬,就应该知道,反复提及一个人失去至亲的痛苦,并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陪伴,更像是一种……消费。” 她的话语不急不缓,却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瞬间剖开了宋溪那点小心思最不堪的内核。 教室里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粟想。 她们从未见过尤未如此直接、如此犀利地反击。 她一向是清冷的、沉默的,甚至有些逆来顺受。 宋溪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尤未的话戳中了她的痛处,她无法反驳,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此刻看起来也显得格外滑稽。 裴烬也看向了尤未,墨黑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极快的、复杂的情绪,像是惊讶,又像是……别的什么。 但他很快收回了视线,重新低下头,对着僵立在原地的宋溪,语气更加冰冷:“题目拿来。” 宋溪几乎是机械地将习题集递过去,裴烬扫了一眼,拿起笔,在草稿纸上飞快地写了几下,然后递还给她,整个过程没有再看她一眼。 宋溪拿着那张草稿纸,像拿着一个烫手山芋,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中,狼狈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这场风波,以尤未意想不到的反击和宋溪的惨败暂时告终。 尤未转过身,心脏还在微微急促地跳动着,她并不习惯这样公开地与人冲突,但说完那些话后,心里却有一种奇异的畅快感。 她似乎,在慢慢找回一点主动权。 放学铃声响起时,天色不知何时已经阴沉得厉害。 尤未做完值日,收拾好书包走到教学楼门口时,才发现外面已经下起了瓢泼大雨,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溅起一片水雾。 粟想和陈以声不知道又跑到哪里去了,不见踪影。尤未看着密集的雨幕,满面愁容。 完蛋了… 她又忘记看天气预报了,根本没有带伞。 她靠在门廊的柱子旁,习惯性地伸手从兜里摸糖,想借此缓解一下焦躁的情绪。 指尖一捏,触感不对,包装纸发出的声音也不是熟悉的清脆。 低头一看,是那包之前买错的、难吃得要死的葡萄味软糖。 尤未叹了口气,将软糖塞回口袋,双手搭在冰凉的护栏上,望着眼前连绵的雨丝,思绪不由自主地飘远了,飘回了那个同样下着大雨的小学时光…… 那时候他们就是同桌。 市一小占地面积很大,课余时间一下课,尤未和粟想就耐不住性子,结伴去校园里到处“探险”。 尤未很喜欢围墙边种植的花朵,尤其是那玫瑰,虽然很想摘一朵带回去给裴烬看,但因为是公物,所以还是强忍着自己的小心思,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她不知道从哪里搜罗来好些漂亮的小石头,有的晶莹剔透,有的带着奇异的花纹,在她眼里,这些都是闪闪发光的宝贝。 她拉着粟想急急忙忙地跑回了教室,迫不及待地想与他分享,想把自己认为美好的、漂亮的东西都送给他。 但一进教室,就看到有好几个女生围在自己的课桌旁,而中心人物正是裴烬。 还有他身旁那个话痨——江默。虽然江默名字里有个“默”字,但他真的一点儿也不安静,此刻正滔滔不绝地讲话:“我兄弟呢!你别看他长得帅,但是我也不差好吧!” “别吹牛了江默,裴烬哥哥可比你帅多了。”说这话的是班里一个头发很长的女生,自我介绍时她说自己叫“公主王晓晴”,很喜欢和优秀好看的人玩。 她凭什么可以叫他“裴烬哥哥”?!尤未撇撇嘴,心里莫名堵得慌,默默挤着穿过那群人,回到了裴烬旁边的位子上,把刚才搜集到的那些可爱漂亮小石头一股脑全放进了桌洞里,然后打开语文书,假装认真地看了起来。 其实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不开心。 一直没有怎么说话的裴烬微微蹙眉,润润从刚进教室表情就不对了。 他从她一开始回来的时候就一直在注意她。他微微偏过头看向她,垂眸沉思了几秒,然后费了一番力气,用他那张没什么表情却自带疏离感的脸,打发走了围着他的人。 人群散去,他看向她,微微歪头,随后低头看了看尤未‘鼓鼓的’桌洞,轻声开口:“润润。” “干嘛。”小女孩不温不热地快速回了一句,像是知道他上一秒要说什么一样的。 裴烬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在她面前,就是认为自己做错了。 “你不开心?”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轻,“可以和我说说吗?” 尤未偏过头看了他一眼,微不可察地“嗯”了一声,心里的那点小别扭因为他这句小心翼翼的询问而消散了大半。 “润润,我看到那些亮晶晶的东西了,可以送给我一些吗?”裴烬主动示好,指着她的桌洞。 尤未终于笑了笑,尽管知道他没做错什么。她把桌洞里那些小石头尽数拿出来,摆在他面前,有些得意:“我花了好长时间找的。” “我很喜欢,辛苦妹妹了。”裴烬仔细地看着那些石头,眼神认真,然后小心翼翼地收进了自己的铅笔盒里。 那天下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她不凑巧又没有带伞,正望着雨幕发愁,裴烬已经笑着拍了拍她的肩,撑开一把蓝色的雨伞,拉住她的手,走进了雨幕里,一直把她送到家楼下,自己的半边肩膀却湿透了。 …… 回忆的暖意与眼前雨水的冰凉形成鲜明对比。 尤未轻轻叹了口气,小时候那种理所当然的依赖和呵护,如今已成了奢望。 她看着丝毫没有减弱趋势的大雨,正发愁是冒雨冲回去还是再等一会儿,一把黑色的、骨节分明的大手握着伞柄,突然出现在她的视野里,撑开了一片无雨的天空。 尤未愕然转头。 裴烬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边,他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语气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走吧。” 他……他怎么也没走?而且,他带了伞? 尤未还没反应过来,裴烬已经迈步走进了雨里,伞面微微倾向她这边。她愣了一下,看着他已经走入雨中的背影,只好赶紧跟上,钻进了伞下。 伞下的空间不算宽敞,两人之间隔着一段礼貌的距离,但尤未还是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冽的气息,混合着雨水的微腥。 她有些不自在地微微侧开头,看着路边被雨水打得摇曳的灌木。 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伞面上,周围是朦胧的雨幕和匆匆而过的行人。 两人沉默地走着,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却也奇异地和谐。 走了一段路,尤未忽然想起什么,侧头看向他,有些疑惑:“你……你怎么知道我没带伞?”而且,他怎么刚好出现在那里? 裴烬目视前方,侧脸线条在雨天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柔和,他沉默了几秒,才淡淡地开口,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仿佛只是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你什么时候记得看过天气预报?” 尤未的心猛地一跳。 这句话……太熟悉了。小时候,每次下雨她没带伞,他好像总能“恰好”出现,然后也会用类似无奈又带着点纵容的语气说她。 他记得。 他一直都记得她这个丢三落四的习惯。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夹杂着酸涩,瞬间涌上她的心头。 她张了张嘴,眉头忍不住微蹙,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喉咙有些哽住,最终只是默默地“哦”了一声,低下了头。 雨越下越大,风也夹杂着雨丝斜吹过来。尤未下意识地往伞中央缩了缩。 她注意到,裴烬握着伞柄的手很稳,伞面始终大部分笼罩在她头顶。她悄悄抬眼,看向他另一侧的肩膀——果然,那深色的校服外套肩头,已经洇开了一大片深色的水渍,布料紧紧贴在他的肩膀上。 …他还是和小时候一样。 一股强烈的冲动让她几乎想要开口让他把伞挪过去一点,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知道,他不会听的。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走在雨中,穿过熟悉的街道,朝着枫城街的方向走去。 快到尤未家小区门口时,雨势稍微小了一些。 “我到了。”尤未在小区门口停下脚步,低声说。 裴烬也停了下来,伞依旧举在她头顶。 “谢谢。”尤未抬起头,看向他,很认真地道谢。 裴烬垂眸看着她,雨水顺着他略显凌乱的发梢滴落,他的眼神在雨幕中显得有些模糊,里面似乎涌动着许多尤未看不懂的东西。 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将伞柄递向她:“拿着。” “不用了,就这几步路……”尤未连忙摆手。 “拿着。”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甚至带着点命令的口吻,直接将伞塞到了她手里,然后不等她再拒绝,转身便快步冲进了尚未停歇的雨幕中,黑色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街道的拐角。 尤未握着还残留着他掌心温度的伞柄,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街角,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复杂难言。 他把她送回家,然后把伞留给了她,自己淋雨回去。 这算什么? 补偿? 关心? 还是……另一种形式的,她无法理解的靠近? 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她脚边汇成小小的水流。尤未抬起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湿意的清冷空气。 冰层,似乎真的在一点点融化,只是这融化的过程,带着雨水般的凉意和更加扑朔迷离的未知。 第10章 秋序·她的算计 那把黑色的雨伞,被尤未仔细地折叠好,安静地躺在她的书包侧袋里,像一枚灼热的炭,时刻提醒着前一天雨中那短暂又漫长的同行。 伞柄上似乎还残留着裴烬掌心的温度和那股清冽的气息。 第二天清晨,尤未特意提早到了教室。 教室里还空无一人,只有值日生洒扫后留下的淡淡水汽味。 她走到裴烬的座位旁,动作轻快地将那把折叠整齐的雨伞塞进了他的桌肚深处,仿佛在完成一件隐秘的任务。 做完这一切,她回到自己的座位,心跳才稍稍平复,开始若无其事地拿出早读课本。 然而,她低估了这把伞所承载的“关注度”。 裴烬依旧是踏着早读铃声进的教室,他放下书包,伸手进桌肚拿书时,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显然摸到了那把伞。 他没有立刻拿出来,也没有看向尤未的方向,只是面色如常地拿出了英语书,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这一幕,并没有逃过有心人的眼睛。 课间,关于两人关系的猜测再次悄然兴起,各种版本的“伞下故事”在课间流传。 有人说看见裴烬全程把伞倾向尤未,自己淋湿了半边身子。 有人信誓旦旦地说裴烬是特意等在教学楼门口的。 更有甚者将篮球场送水与雨天送伞联系起来,断言这两人之间肯定“有情况”。 尤未对这些议论充耳不闻,依旧冷淡冷淡再冷淡……但她能感觉到,投向她的目光比以往更多,也更复杂。 薛默似乎更加沉默了,总是低着头,尽量避免与她对视。 裴烬则更是将“漠不关心”贯彻到底,对所有的流言蜚语置若罔闻,仿佛大家议论的对象与他毫无关系。 他甚至没有多看尤未一眼,也没有任何表示,那场雨中的同行和归还的雨伞,仿佛只是他一时兴起的又一个插曲。 这种刻意的忽视,让尤未在松了口气的同时,心底又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 她真的不懂。 她看不透他,他的行为时而冰冷刺骨,时而又流露出些许过去的影子,这种矛盾让她无所适从。 宋溪显然也听到了这些议论,并且敏锐地察觉到了裴烬对尤未那种特殊但又模糊的态度。 篮球场送水事件的挫败和雨天送伞的刺激,让她心中的危机感达到了顶峰。 她不能再坐以待毙。 她开始有意识地接近班里几个对尤未隐隐抱有嫉妒或不满的女生,比如那个曾经叫裴烬“哥哥”的王晓晴。 课间,她们常常聚在一起,低声说笑,目光时不时地瞟向尤未的方向,带着一种不怀好意的审视。 “有些人啊,仗着成绩好,长得有几分姿色,就真以为自己是公主了。”王晓晴拔高了声音,故意让周围的人都听到。 宋溪则在一旁柔声劝解,语气却带着引导:“晓晴,别这么说。她也许只是性格比较冷,不太合群而已。我们还是要多包容。” 很显然,讨论的就是尤未。她这话看似在打圆场,实则坐实了尤未“高傲”,“不合群”的标签。 尤未对此心知肚明,但她懒得理会。 她的注意力,更多地被家里逐渐显露的阴云所牵扯。 这几天,父亲尤世远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即使回来,也总是眉头紧锁,躲在书房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电话一个接一个,语气时而焦躁,时而低声下气。 母亲钟湘脸上的忧色也日益明显,偶尔尤未深夜起床喝水,还能听到父母卧室里传来的、压低了声音的争执。 “……资金链要是断了……讨债的都找到公司了……” “……当初就不该冒进投资那个项目……” “……苏城那边还能不能……” 只言片语飘进耳朵里,像冰冷的雨点,敲打在尤未的心上。 她隐约明白,父亲的公司可能遇到了大麻烦。 这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让她在学习之余,也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忧虑。 她甚至没有太多心力去细细品味与裴烬之间的那些微妙波动。 与此同时,在另一个空间里,裴烬的内心也并不平静。 深夜,台灯下。 裴烬合上怎么也看不进去的竞赛题集,烦躁地揉了揉眉心。 他拉开书桌最底下的一个带锁的抽屉,犹豫了片刻,还是用钥匙打开,从里面拿出一个深蓝色的、边角已经磨损的硬壳笔记本。 翻开,里面并不是日记,而是几张泛黄的旧照片,和一枚氧化发黑了的银色哨子——尤未小□□动会赢来后强行塞给他的那个。照片上,有他和尤未在幼儿园假石头前的搞怪合影,有小学时一起去郊游的合照,还有……一张他和母亲的合影。 照片上的程熹笑得温柔,搂着当时还稚嫩的他,背景是他们家以前那个种满了花草的小院。 他的指尖轻轻拂过程熹的脸庞,眼神是白天从未有过的脆弱和痛楚。 母亲去世前的痛苦呻吟,父亲在那之后的消沉与疏离,以及……那个夏天,尤未毫无征兆的离开和之后石沉大海的消息……所有的画面交织在一起,像一张沉重的网,将他紧紧缠绕。 他恨尤未当年的“抛弃”,在最需要陪伴的时候消失不见。 可当她重新出现,那些被刻意冰封的过往,却又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篮球场边她拿着那瓶饮料时怔忡的样子,雨中她默默跟在身边的身影,还有她反击宋溪时那清亮犀利的眼神……都像投入冰湖的石子,激起他心底难以平息的涟漪。 他猛地合上笔记本,将其重新锁进抽屉,仿佛这样就能锁住所有翻腾的情绪。 周末,陈以声照例跑来裴烬家打游戏。 两人坐在客厅的地毯上,游戏界面闪烁着,陈以声操纵着角色大杀四方,嘴里还不忘吐槽:“烬哥,你说那宋溪是不是有病?整天装得跟什么似的,居然还敢到处跟人说她陪你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期?她陪什么了?不就是送过几次笔记吗?那时候你谁都不想见,连我都……” 他说到这里,顿住了,小心地看了一眼裴烬的神色。 裴烬盯着屏幕,手指灵活地操作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却有些发沉:“都过去了。” “是是是,过去了。”陈以声连忙附和,又忍不住八卦,“不过……烬哥,你对尤未……到底怎么个意思?又是抢水又是送伞的,班里可都传疯了。” 裴烬操作的动作微微一滞,屏幕上的角色险些被击杀。 他抿了抿唇,语气重新变得冰冷:“没什么意思。” “得,你就嘴硬吧。”陈以声撇撇嘴,“我可告诉你,薛默那小子还没死心呢,还有,我听说运动会……” 他话没说完,就被裴烬一个凌厉的操作打断了话题。 …… 周一的班会上,体育委员站在讲台上,开始执行班主任留的任务,动员即将到来的秋季运动会。 “朋友们,为了班级荣誉,大家积极报名啊!尤其是女子1500米,现在还缺着呢!”体育委员声嘶力竭地呼吁着。 尤未事先已经报了一个铅球项目,她对自己的耐力有清晰的认知,长跑并非强项。 就在这时,宋溪举起了手,声音温柔悦耳:“体委,我报女子1500米。”她顿了顿,目光转向尤未的方向,脸上带着纯然为班级考虑的笑容,“另外,我推荐尤未也参加1500米。她学习成绩那么优秀,为我们班争得了那么多荣誉,相信在体育方面也一定不甘人后,愿意为班级挑战自我、分担压力的。而且,我听说尤未最近一直在坚持晨跑锻炼,体力应该很不错,正好可以借此机会检验一下成果,为我们女生树立榜样呢。” 她的话听起来合情合理,充满了对同学的“信任”和对班级的“热心”,甚至还将尤未抬到了一个“榜样”的高度。 如果尤未拒绝,反倒显得她畏难、不顾集体荣誉了。 尤未扯了扯嘴角,自己什么时候坚持晨跑了?! 教室里安静了一瞬,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尤未身上。 谁不知道尤未体质相对一般,1500米对她来说绝对是个巨大的挑战。 宋溪这招,可谓杀人诛心。 粟想和薛默换了这节课的位置,坐在她身边,闻言想刀人的心都有了,立刻就想站起来反驳,却被尤未轻轻拉了拉手。 尤未抬起头,迎上宋溪那双带着掩饰不住得意和挑衅的眼睛,清冷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她看得懂宋溪的算计,想让她在全校面前出丑。 “尤未同学,你觉得呢?”宋溪微笑着,又追问了一句,语气无辜。 尤未缓缓站起身,目光平静地扫过宋溪,然后看向体育委员,声音清晰而平稳:“好,我报名。” 没有多余的解释,没有情绪的波动,只是简单地接受了这个看似“善意”的推荐。 宋溪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带着计谋得逞的愉悦。 而坐在后排的裴烬,在听到尤未干脆利落的“我报名”时,一直低垂着的眼睫猛地抬起,墨黑的眸子锐利地看向尤未挺直的背影,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起来。 他放在桌下的手,微微攥紧。 班会结束后,粟想急得直跺脚:“润润你疯了?1500米啊!宋溪明显是故意的!你干嘛要答应?” 尤未收拾着书本,语气依旧平静:“躲不过的。她既然开了这个口,我就算这次不答应,她也会有下次。不如干脆点。” “可是你的身体……” “没关系,”尤未打断她,嘴角甚至牵起一丝极淡的、带着点冷意的弧度,“不就是跑步吗,忍忍就过去了。” 她不想再一味地退让。 宋溪想看她出丑,她偏要试试看。 只是,当她目光掠过窗外空旷的操场,想到那漫长的三圈半,心里还是不免有些发怵。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空的,这才想起最后一颗葡萄味硬糖昨天就已经吃完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家庭的隐忧,运动的挑战,还有宋溪虎视眈眈的算计,都像逐渐聚拢的阴云,笼罩在尤未的高一秋天里。 第11章 秋序·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运动会报名的余波在周末暂时平息,但那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却并未从尤未心头散去。 1500米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在她面前,而家里父亲紧锁的眉头和深夜的低语,更是让她感到一种无处着力的惶然。 周六的早晨,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来,尤未却毫无睡意。 她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细微的纹路,脑海里反复回放着这一周来的种种——篮球场边他夺走水瓶时灼热的手指,雨**行时他湿透的肩头……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那偶尔流露出的、与平日冰冷截然不同的细微举动,究竟是她的错觉,还是他冰封之下真实情绪的偶然泄露? 一种强烈的、想要确认的冲动,在她心里破土而出。 她想知道,想知道他真正的态度,想打破两人之间那层厚重又模糊的隔阂。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变得无比强烈。 她想起小时候,找裴烬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一个电话,或者直接跑去他家楼下喊一嗓子就行。 可现在,她连他的联系方式都没有。 尤未从床上坐起来,犹豫了片刻,拿起手机,第一个想到了粟想。 她拨通电话,状似无意地提起:“想想,班里是不是有个通讯录?我好像没存。” 粟想正在吃早餐,声音含糊:“有啊,班群文件里就有。怎么了?你要找谁?” “没,就问问。”尤未含糊地应道,心跳有些加速。 挂断电话,她立刻点开班级群文件,找到了那份名为“高一(三)班通讯录”的文档。 下载,打开,她的目光快速掠过一个个名字,最终定格在“裴烬”那一栏。 后面跟着一串数字。 她的指尖悬在屏幕上,微微颤抖。 真的要打吗?打通了说什么?直接邀请他吃饭?会不会太唐突?他会不会直接挂断,或者用那种冰冷的语气拒绝? 光是想象,就让她感到一阵退缩。 她退出文档,盯着那串数字看了很久,最终,选择了发短信。 文字至少能给她一点思考和缓冲的余地。 她深吸一口气,一个字一个字地、极其缓慢地输入: 【裴烬,我是尤未。谢谢你前天送我回家。今天中午有空的话,我想请你吃顿饭,表示感谢。】 检查了一遍,没有错别字,语气也还算得体。她闭上眼睛,指尖用力,按下了发送键。 信息显示发送成功的瞬间,她的心脏像是被提到了嗓子眼,砰砰直跳,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她将手机扔在一旁,不敢再看,仿佛那是一个即将引爆的炸弹。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手机屏幕始终暗着。 尤未在房间里坐立难安,一会儿拿起书看不进去几个字,一会儿又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行色匆匆的路人。 每一种微小的声响都能让她心惊,以为是短信提示音。 他会回吗? 他会怎么回? 是干脆无视,还是冷漠拒绝? 各种可能性在她脑海里翻滚,让她备受煎熬。 她甚至开始后悔自己的冲动,为什么要去打破这种看似平静的局面?维持原状不好吗?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希望,准备找点别的事情转移注意力时,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伴随着一声清脆的提示音。 尤未几乎是扑过去拿起手机。 屏幕上显示着一条新信息,来自那个她刚刚输入并牢记于心的号码。 内容简短得只有两个字: 【地址】 没有称呼,没有寒暄,甚至连个标点符号都没有。 但那两个冰冷的字,却让尤未的心跳瞬间漏掉一拍,随即以一种更狂乱的节奏跳动起来。 他答应了?!他甚至没有问为什么,没有一丝推辞,就直接要地址? 这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以为至少要费一番口舌,或者直接被拒绝。 她强压下内心的震动,手指有些发抖地回复了自己家附近一个还算安静、性价比也不错的餐厅地址和约定时间。 这次,裴烬回得更快,依旧只有一个字: 【嗯】 对话到此结束。没有多余的一个字。 尤未握着手机,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一种不真实感笼罩着她。 这真的不是平行世界吗?尤未摇摇头消散这些没用的想法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尤未是在一种混杂着紧张、期待和莫名恐慌的情绪中度过的。 她打开衣柜,第一次对着满柜子的衣服犯了难。穿什么?太正式了显得刻意,太随意了又好像不够重视。 最终,她选了一件简单的白色针织衫和一条深蓝色的牛仔裤,看起来清爽又不会太过刻意。 对着镜子梳理头发时,她看到镜中的自己,脸颊似乎有些过于红润,眼神里也带着一丝藏不住的慌乱。 她深吸几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提前十五分钟,尤未到达了约定的餐厅。 她选了一个靠窗的安静位置坐下,点了一杯柠檬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玻璃杯壁,目光时不时地瞟向门口。 餐厅里流淌着轻柔的音乐,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暖洋洋的。 周围是其他食客低低的谈笑声,一切都显得平静而日常,唯独她的内心,正经历着一场海啸。 他会来吗? 他来了之后会说些什么? 这顿饭,会改变什么吗?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餐厅的门被推开了。一道熟悉挺拔的身影走了进来。 裴烬穿着简单的黑色连帽卫衣和深色长裤,身上带着室外微凉的空气。 他的目光在餐厅内扫视一圈,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就精准地落在了她所在的位置,然后径直走了过来。 他的表情依旧是惯常的淡漠,看不出什么情绪,仿佛只是来完成一个任务。 尤未下意识地站起身,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发干。“你来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嗯。”裴烬在她对面坐下,将手机随手放在桌上,动作自然。 服务员拿着菜单过来,尤未将菜单推到他面前:“你看看想吃什么?” 裴烬没有推辞,接过菜单,目光快速浏览着,然后随意点了两个招牌菜,又将菜单递还给服务员,整个过程高效利落,没有多余的话。 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 尤未捧着水杯,努力寻找着话题的开端。直接问“你为什么要送我回家?”或者“你为什么要喝我那瓶水?”似乎都太过直接和尴尬。 “那个……谢谢你送我回家,还把伞给我。”她最终还是回到了最初的理由上,虽然这个理由在此刻显得如此单薄。 裴烬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深邃,让人看不透。 “顺路。”他淡淡地吐出两个字,和之前回答粟想时一模一样。 尤未的心微微沉了一下。 果然,还是这个官方说辞吗? 她低下头,用吸管搅动着杯子里的柠檬片,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好在菜品很快上来了,暂时打破了沉默。两人安静地吃着饭,只有餐具偶尔碰撞发出的细微声响。 尤未吃得有些心不在焉,她能感觉到裴烬吃饭的动作很快,但并不粗鲁,带着一种良好的教养和……仿佛只是为了填饱肚子的目的性。 她偷偷抬眼打量他。 他低着头,浓密的睫毛垂着,鼻梁高挺,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近距离看,他的皮肤很好,五官比小时候更加棱角分明,也更加……冷漠。 “为什么报1500米?”突然,裴烬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没有抬头,依旧看着碗里的食物,语气平淡得像在问今天天气怎么样。 尤未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主动问起这个。她放下筷子,斟酌了一下用词:“宋溪推荐了,我觉得……没必要拒绝。” 裴烬夹菜的动作微微一顿,终于抬起头,墨黑的眸子看向她,里面似乎闪过一丝极快的不赞同:“你跑不下来。” 他的语气很肯定,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尤未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有些不服气,又有些被看穿的窘迫。 “我可以练。”她挺直背脊,语气里带着一丝倔强。 裴烬看着她,眼神复杂,那里面似乎有审视,有探究,还有一丝……尤未看不懂的,类似于烦躁的情绪。 他沉默了几秒,最终什么也没说,重新低下头去。 这短暂的交流之后,气氛似乎更加沉闷了。 尤未看着对面安静进食的裴烬,忽然觉得,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三年的时光和那些误会与伤痛,还有一种更深的、难以言说的东西。 他像一座被浓雾笼罩的城堡,她努力想要靠近,却连门的方向都找不到。 这顿饭,就在这种时而沉默、时而简短对话的诡异氛围中接近了尾声。 结账的时候,尤未抢先拿出了钱包。 裴烬看着她,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没有阻止。 走出餐厅,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两人站在餐厅门口,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我回去了。”裴烬率先开口,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 “嗯。”尤未点点头,心里空落落的。 这次见面,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什么都没有确认。 他还是那个冰冷的他,而她,依旧在他心门之外徘徊。 她看着他转身,朝着与他家相反的方向走去——又一次,和他声称的“顺路”不符。 就在他的背影即将汇入人流时,尤未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忽然开口叫住了他:“裴烬!” 裴烬脚步顿住,回过头,阳光在他身后勾勒出金色的轮廓,他的脸逆着光,看不清表情。 尤未看着他,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她深吸一口气,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底很久的问题:“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问完这句话,她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只能紧张地、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等待着他的审判。 风掠过树梢,带来远处城市的喧嚣。 裴烬站在几步开外,沉默地看着她,那眼神在逆光中显得格外幽深。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几秒钟后,他薄唇微启,声音顺着风,清晰地传了过来,带着一种冰冷的、却又不是尤未预想中那般决绝的复杂意味。 “你说呢?” 他没有回答是或不是,而是将问题抛了回来。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彻底消失在了街角。 尤未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耳边反复回响着那三个字。 你说呢? 这算是什么答案? 第12章 秋序·心事的涟漪 裴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街角,那句“你说呢”却像被施了魔咒,在尤未的耳边反复回响,每一个音节都清晰得刺耳。 她独自站在餐厅门口,午后的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种浸入骨髓的茫然和冰凉。 他说呢? 她怎么会知道? 她要是知道,又何必鼓起勇气问出口? 这三个字像一团迷雾,比直接的“讨厌”更让人心慌意乱。 它可以是默认,可以是反问,甚至可以是一种懒得回应的敷衍。每一种解读,都指向不同的可能性,也让她本就纷乱的心绪更加缠绕不清。 她失魂落魄地走回家,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才仿佛卸下所有强装的镇定。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开始回放餐厅里的每一个细节——他淡漠的表情,简洁到吝啬的话语,还有最后那逆着光、看不清情绪的深深一瞥。 他答应来吃饭,是不是说明他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厌恶她? 可他全程的冷淡,和那句模棱两可的“你说呢”,又算什么? 尤未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将自己摔进沙发里。她发现,自己试图靠近、试图厘清关系的举动,非但没有带来答案,反而让她陷入了更深的困惑。 裴烬就像一座被重重谜团包裹的堡垒,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靠近,却发现连城门都找不到。 与此同时,裴烬走在回家的路上,步伐比平时更快,仿佛想要甩掉什么。 秋日的凉风吹拂着他额前的碎发,却吹不散他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郁色。 餐厅里尤未最后那个问题,和她问出问题时那双带着紧张、期待又有些受伤的眼睛,像烙印一样刻在他脑海里。 “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讨厌? 这个词汇太过简单,根本无法涵盖他内心那复杂汹涌的浪潮。 他想起母亲刚去世的那段日子,整个世界都是灰暗的。 父亲一蹶不振,家里冷得像冰窖。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跟任何人说话。 那时候,他一遍遍地看着手机,期待着那个熟悉的号码能发来一点消息,哪怕只是一个符号。他需要她,在那个至暗的时刻,他比任何时候都需要那个从小一起长大、分享了他几乎所有快乐和秘密的女孩。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漫长的、令人绝望的沉默。 那种被最重要的人在最脆弱时“抛弃”的感觉,混合着丧母的剧痛,几乎将他摧毁。 是恨吗?或许吧。但恨意的底下,是更深、更无法言说的委屈、失望和……未曾熄灭的在意。 所以当三年后她重新出现,带着那份似乎毫无芥蒂的平静,他只能用冷漠来武装自己,筑起高高的冰墙,既是为了惩罚她的“背叛”,似乎也是为了保护自己那颗从未真正愈合的心。 然而,篮球场边她拿着那瓶他最爱喝的饮料怔忡的样子,雨**伞时她安静的侧影,还有她面对宋溪挑衅时那清醒又犀利的反击……都像细小的凿子,一下下,在他坚硬的冰壳上敲出裂痕。 今天她问他是不是讨厌她。 他该怎么回答? 说“是”,那是违心的。说“不是”,那这三年他筑起的防御,他内心的挣扎与痛苦,又算什么? “你说呢……” 他只能把这棘手的问题抛回去,带着一种连自己都理不清的烦躁和……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看到她因他而情绪波动的隐秘悸动。 他回到家,空荡荡的公寓一如既往的冷清。裴川大概又在公司忙碌。 他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反锁上门,仿佛这样就能将外面世界所有的纷扰,连同那个让他心烦意乱的人,都隔绝在外。 …… 尤未正对着天花板发呆时,手机响了,是粟想发来的视频通话邀请。 她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表情,才按下了接听键。 屏幕里出现粟想活力满满的脸:“润润!干嘛呢?周末宅家里发霉啊?” 尤未勉强笑了笑:“没,刚回来。” 粟想敏锐地捕捉到她情绪不高,凑近屏幕,狐疑地问:“你怎么了?脸色不太对啊。是不是……跟裴烬那臭小子有关?!”她记得尤未之前问过通讯录。 尤未沉默了一下,在好友关切的目光下,最终还是没能忍住倾诉的**。 她简单地将发短信约裴烬吃饭,以及最后那个令人抓狂的“你说呢”告诉了粟想。 “……想想,我是不是很傻?”尤未的声音带着疲惫和迷茫,“我好像根本看不懂他。他有时候好像……没那么讨厌我,可有时候又冷得像个冰块。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粟想听完,在屏幕那头啧啧两声:“我就知道!他要是真讨厌你,根本不会去好吗!还‘你说呢’,装什么深沉!裴烬这家伙,从小就别扭,心里想什么从来不好好说,非得让人猜!我看他就是……”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就是心里还有你,但又过不去当年你走的那道坎,自己跟自己较劲呢!” “过不去那道坎吗……”尤未喃喃道,心里五味杂陈。 愧疚感再次漫上心头。 “好了好了,别想那个冰山了!”粟想挥挥手,试图转移话题,但自己的脸上却难得地浮现出一丝烦恼,“说起来……润润,我好像也有点烦恼。” “嗯?怎么了?”尤未收起自己的情绪,眨眨眼,弯了弯唇“小太阳也会有烦恼呀?” “就是……陈以声那个二货啊!”粟想叹了口气,语气复杂,“你也知道他最近总往我们班跑,跟我斗嘴打架。可是……我好像越来越不讨厌他了,甚至觉得他傻乎乎的样子还挺……顺眼的。”她说着,耳根微微泛红,“但是你也知道他家的情况,他爸好像对他期望特别高,管得特别严,就希望他以后学金融继承家业什么的。他整天这么吊儿郎当的,我总觉得……我们之间好像隔了点什么,不太现实。” 这是尤未第一次听粟想如此认真地谈起对陈以声的感觉。 她看着好友脸上那混合着甜蜜与忧虑的神情,忽然意识到,成长的烦恼,并不仅仅围绕着她和裴烬。 而同在这个周末的下午,陈以声也确实如粟想所料,跑到了裴烬家。 他熟门熟路地打开裴烬的房门,看到好友正对着电脑屏幕,看似在刷题,眼神却有些放空。 “烬哥!打游戏不?”陈以声一如既往地充满活力。 裴烬头也没回:“不打。” 陈以声也不在意,一屁股坐在地毯上,自顾自地拿起游戏手柄摆弄,过了一会儿,他像是无意间提起,声音却低了几分:“烬哥,你说……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啊?” 裴烬敲击键盘的手指猛地一顿。 陈以声没注意到他的异常,继续嘟囔着,脸上带着罕见的迷茫:“就是……你会忍不住想靠近她,哪怕她总跟你吵跟你闹,你看见她笑就觉得心情特别好,看见她皱眉就想逗她开心……但是,一想到以后,又觉得好像隔着什么东西,心里挺没底的。” 他抓了抓头发,有些烦躁,“我爸最近又念叨我,说我再不好好学习,以后连自己想做的事都做不了,更别说……唉!” 他没有明说“她”是谁,但裴烬心里跟明镜似的。 能让他这个没心没肺的兄弟露出这种表情的,除了粟想,不会有第二个人。 裴烬沉默着。 陈以声的烦恼,某种程度上,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他内心更深沉的无力感。 陈以声至少还能明确地感知到喜欢,还能为未来的阻碍而烦恼。 而他呢?他连自己的心,都不敢去仔细分辨。 “顺其自然。”良久,裴烬才吐出四个字,不知道是在对陈以声说,还是在对自己说。 “顺其自然?”陈以声重复了一遍,似懂非懂,最终叹了口气,“也只能这样了。” 两个少年,一个在屏幕这头为模糊的过去和现在困扰,一个在屏幕那头为不确定的未来烦恼。 秋日的阳光透过窗户,静静地洒在房间里,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微尘,却照不亮他们各自心中那片青春的迷雾。 尤未结束了和粟想的通话,躺在床上,望着窗外渐渐西沉的落日。 粟想的话还在耳边回响——“他心里还有你,但又过不去当年你走的那道坎”。 如果真是这样,那她该怎么办?那道坎,真的能跨过去吗? 而裴烬那句“你说呢”,此刻想来,似乎也多了几分挣扎的意味,不再仅仅是冰冷的拒绝。 她翻了个身,将脸埋进枕头里。 心事的涟漪,在这个周末的傍晚,一圈圈地扩散开来,牵连着四个年轻而迷茫的心。 第13章 秋序·他的怀抱 周一的清晨,尤未是在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和胃部隐隐的抽痛中醒来的。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 坏了,发烧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胃也来凑热闹,一阵阵钝痛提醒着它的存在。 她看着窗外才刚刚泛白的天色,感觉自己的世界仿佛塌了一小角。 偏偏是今天!运动会!! 她强撑着爬起来,吞了片退烧药,用冷水洗了把脸,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 镜中的自己,脸色是不正常的潮红,眼底带着疲惫。 她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必须撑住。 开幕式上,阳光毫无遮拦地炙烤着操场,尤未站在班级队伍里,感觉一阵阵发冷,额头上却不断冒出虚汗。 胃部的疼痛时轻时重,像有个调皮的孩子在里面时不时地拧一下。 她微微佝偻着身子,努力维持着站姿,耳边激昂的运动员进行曲仿佛隔着一层膜,模糊而遥远。 站在她不远处的宋溪,将尤未强忍不适的模样尽收眼底,嘴角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冷笑,随即又换上那副惯常的、人畜无害的温柔表情。 漫长的开幕式终于结束,各班领取运动员号码牌。 当尤未拿到那张印着【444】的白色号码布时,周围有细小的议论声,觉得这数字晦气。 尤未却只是垂眸看着那三个并排的数字,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极淡的、近乎执拗的笑意。 她并不觉得不吉利,反而觉得这数字透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劲儿,像极了此刻在发烧和胃痛双重夹击下依然站在这里的自己。 她仔细地将号码布别在胸前,越看,越觉得顺眼。 上午的比赛项目依次展开。 尤未的铅球项目被安排在靠前的时间段。 尽管头重脚轻,胃部也还在隐隐作痛,但当她走进投掷圈,手指触碰到那冰凉沉甸甸的金属球时,一种奇异的专注感笼罩了她。 她屏息,回忆动作要领,转身,蹬地,送髋,挥臂… 铅球被推出去,脱手而出,划出一道远超平时训练距离的、饱满而有力的弧线,重重地砸在远处的草地上。 周围安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惊呼。 测量。 报数。 打破了校运会年级记录! 班级看台瞬间沸腾了,粟想激动得差点从看台上跳下来。 连尤未自己都有些意外,或许是生病让她摒弃了杂念,或许是那股不服输的劲头激发了潜能。 破纪录的喜悦像一剂短暂的强心针,冲淡了身体的不适,让她感觉一身轻松。 她走回看台,粟想立刻冲过来抱住她:“润润!!意料之外,实力之中啊!” 尤未笑了笑,接过粟想递来的水,刚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入,胃部立刻传来一阵尖锐的抗议,让她不自觉地蹙紧了眉头,手下意识地按了上去。 “你怎么了?脸色又不好了?”粟想担忧地问。 尤未叹了口气,靠在护栏上,声音有些虚弱:“不知道,早上起来就发烧,胃也一直疼。” “发烧还胃疼?这么严重?是不是宋溪……”粟想立刻警觉起来。 “别瞎猜。”尤未打断她,虽然她自己也有一丝怀疑,但没有证据,“可能只是巧合,吃坏了东西加上着凉。” “那1500米你别跑了!我去跟老师说!”粟想说着就要走。 “不行。”尤未拉住她,眼神带着坚持,“都到这一步了,而且……”她看了一眼班级积分榜,又望向不远处正和几个女生说笑、目光却不时瞟向这边的宋溪,“我不想让某些人看扁。” 时间在喧嚣中流逝,很快到了下午的女子1500米检录。 尤未感觉自己的体温似乎又升高了,脑袋昏沉,胃部的疼痛也变得持续而清晰。 她站在起跑线上,阳光刺得她眼花,腿脚有些发软。 发令枪响的瞬间,她咬着牙冲了出去。 发烧带来的虚弱和胃部的绞痛让她很快落在了后面。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拖着沉重的镣铐。呼吸灼热而困难,眼前的跑道开始扭曲、模糊。 有人在呐喊为自己班加油,现场一片喧嚣。 她死死咬着下唇,血腥味在口腔里蔓延。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停,不能倒下,不能让宋溪得意。 一圈,两圈…… 她的脸色由潮红转为惨白,汗水浸透了校服,胸前的【444】号码布像烙铁一样贴着她起伏不定的胸口。 她超过了一个又一个因体力不支而慢下来的人。 终于,终点线就在眼前。 她用尽最后一丝意志,拖着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身体,踉跄着冲过了那条象征解脱的红线。 第三名。 第一和第二是专业的体育生。 冲过终点的瞬间,支撑她的那根弦彻底崩断。 巨大的眩晕和黑暗如同滔天巨浪般将她吞没,耳边是尖锐的鸣响,世界在天旋地转中迅速褪色。 她扶住剧痛的额头,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软倒。 就在这时,宋溪也冲过了终点线,名次靠后。 她气喘吁吁,却一眼瞥见裴烬正快步从看台方向走来。 她心中狂喜,立刻认定他是为自己而来。于是她迅速调整表情,捂住腹部,眉头紧锁,做出痛苦不堪、摇摇欲坠的姿态,预期着会被他关切地扶住,温柔地送往医务室。 她连台词都准备好了,带着恰到好处的柔弱:“裴烬,我有点不舒服……” 然而,她所有的算计和期待,在下一秒彻底落空。 裴烬的步伐没有丝毫迟疑,目光甚至没有在她身上停留0.00001秒。 他像是穿越一片无关紧要的背景板,径直、迅疾地,甚至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焦躁,从她身边掠过,衣角带起的风都是冰冷的。 宋溪僵在原地,脸上那精心排练的痛苦表情瞬间碎裂,只剩下巨大的难堪和不敢置信。 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她心心念念的背影,毫不犹豫地、目标明确地,奔向了那个刚刚冲线、此刻正濒临昏迷的尤未。 在全场无数道惊愕、探究、羡慕的目光中,裴烬冲到尤未面前。 看着她惨白如纸、冷汗涔涔的脸,看着她微微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的样子,他紧抿的薄唇透出一股骇人的戾气,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墨黑眸子里,翻涌着几乎要溢出来的焦急与心痛。 他没有丝毫犹豫,俯身,右手利落地穿过她的膝窝,左手稳稳地托住她的后背,稍一用力,便将她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 她的身体轻得让他心惊,滚烫的体温透过薄薄的校服传递到他的手臂上。 他的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怀抱却异常稳固,仿佛为她隔绝了全世界的喧嚣与恶意。 尤未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只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带着熟悉清冽气息的、坚实而滚烫的怀抱,耳边传来他压抑着怒火和……或许还有其他复杂情绪的低哑嗓音,像绷紧的弦。 “不要命了?!” 那斥责声中裹挟的担忧,像最后一点星光,刺破了她意识边缘浓重的黑暗。 裴烬抱着怀里轻飘飘、烫得吓人的女孩,无视身后所有的哗然、议论,以及宋溪那张扭曲的脸,转身,大步流星,坚定不移地朝着医务室的方向走去。 阳光炽烈,人声鼎沸,但在那一刻,所有的喧嚣都仿佛被按下静音键。 只有那个毅然离去的背影,和他怀中那个被他紧紧护住的女孩,构成了一幅无声却震撼人心的画面。 他的偏向,在这一刻,昭然若揭。 第14章 秋序·破冰·专属温柔 裴烬抱着尤未决绝离去的背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雹,将宋溪所有的期待与伪装砸得粉碎。 她僵立在喧嚣的终点区,周遭的欢呼、议论、甚至同情的目光,都化作尖锐的针,刺穿着她的自尊。 伤心?或许有。 但瞬间就被更汹涌的愤怒与不甘淹没。 她死死盯着那个方向,那双惯常盈满柔情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痴迷,嫉恨与一种近乎扭曲的执念。 凭什么? 她陪伴了裴烬最灰暗的时光,却抵不过尤未一个病弱的姿态? “小溪,你别太难过了…” “裴烬真是瞎了眼!” “我看那尤未就会装可怜博同情。” 几个平时围着她转的女生七嘴八舌地安慰着,语气愤慨,却丝毫无法平息宋溪心头的烈焰。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拨开人群,带着急切来到宋溪面前。 是余盛。他是隔壁四班的体育特长生,一米八几的大个,似乎是刚比完赛,穿着运动背心,裸露的手臂肌肉线条流畅,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乍看是阳光爽朗的类型。 然而,他看向宋溪的眼神却过于炽热,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占有欲。 他一直暗恋宋溪,却苦于没有机会。 此刻,见女神如此“黯然神伤”地坐倒在那里,眼圈微红,楚楚可怜。 而那个他一直看不顺眼的裴烬,就是成绩好点、长得人模狗样吗? 凭什么让宋溪如此倾心,还如此践踏她的心意? 余盛只觉得一股无名火直冲头顶,垂在身侧的手攥得咯咯作响。 他看到宋溪望向裴烬消失方向那充满不甘与痴缠的眼神,心里像打翻了醋坛子,酸涩又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表现时机到了”的冲动。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柔可靠:“宋溪,你没事吧?脸色这么差,我送你去医务室。” 说着,他模仿着裴烬刚才的动作,俯身就要将宋溪打横抱起。 “走开!别碰我!”宋溪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挥开他的手,声音尖锐刺耳,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和迁怒。 她正在气头上,余盛这种拙劣的模仿在她看来不仅可笑,更是一种对她的侮辱。 她想要的是裴烬的怀抱,不是这种替代品! 余盛的手臂僵在半空,脸上的关切瞬间冻结,闪过一丝难堪与阴鸷。 他看着她因怒气而微微扭曲却依旧明艳的脸庞,心底那股对裴烬的怨怼和对尤未的迁怒更深了。 都是因为他们! “对、对不起,”他强压下不快,讪讪地收回手,语气依旧讨好,“我看你好像不太舒服……我扶你过去吧?”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臂,做出搀扶的姿势。 宋溪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满心烦躁,但胃部因剧烈奔跑后的不适和此刻情绪激动带来的眩晕感是真实的,留在这里也只是徒增笑柄。 她最终没有去扶余盛的手臂,只是冷哼一声,自顾自地、脚步略显虚浮地朝着医务室方向走去。 余盛眼神一暗,立刻默不作声地紧跟上去,像个沉默的守护者,只是那目光掠过宋溪背影时,痴迷中掺杂了更多难以言说的情绪。 与此同时,医务室内。 裴烬因为走得急,额角沁着细汗,秋季校服外套留在了陈以声那里,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短袖T恤。 他小心翼翼地将怀里滚烫而轻飘飘的尤未放在病床上,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安置一件稀世易碎的琉璃。 校医很快过来,测体温,听诊,询问情况。 “高烧,39度5。胃部有痉挛迹象。是不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或者着凉了?”校医一边准备退烧针和输液瓶,一边问道。 裴烬站在床尾,紧抿着唇,眼神沉沉地锁在尤未苍白痛苦的睡颜上,摇了摇头,声音低哑:“不清楚。” “先打退烧针,再挂水观察。让她好好休息,你看着点液。”校医熟练地操作着。 针尖刺入皮肤时,昏睡中的尤未无意识地瑟缩了一下,眉头紧紧蹙起。 裴烬的下颌线瞬间绷紧,垂在身侧的手无声地握成了拳。 一切安顿妥当,校医离开,狭小的医务室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隐约的喧嚣和输液管里药液滴落的、规律而轻微的声音。 裴烬拉过床边的方凳坐下,身体微微前倾,静静凝视着床上的人。 她闭着眼,长睫无力脆弱地垂着,脸颊因高烧泛着异常的红潮…… 她睡得极不安稳,眉头始终未曾舒展,仿佛陷在什么噩梦里,呼吸急促而不均匀。 忽然,她苍白的唇瓣轻轻嚅动,发出几声极其细微、模糊的呢喃。 裴烬的心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牵扯了一下。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鬼使神差地,将身体又往前倾了倾,靠近她,侧耳去倾听。 断断续续的、带着哭腔和委屈的呓语,像破碎的音符,飘入他耳中: “裴烬……” “裴烬…难受…” “没有…不要你…” “对不起……” …… 每一个模糊的音节,都像小锤子,敲打在他冰封的心墙上。 尤其是那声带着哽咽的“对不起”,让他的心脏猛地一缩,泛起密密麻麻的酸涩与刺痛。 她在为什么道歉?为三年前的不告而别?还是在梦境里,他又让她受了委屈? 他看着她即使在昏睡中依然不安的神情,看着她因难受而微微蜷缩的身体,那些积压了三年的怨怼、刻意筑起的冷漠高墙,在这一刻,仿佛被她的脆弱和这无意识的呓语悄然融化了一角。 他抬起手,指尖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轻轻地、极其温柔地拂开她额前被冷汗濡湿的碎发,动作间是他自己都未曾料想的珍视。 就在这时,尤未仿佛在混沌的深渊中抓住了唯一的浮木,她的手无意识地从被子里伸出,在空中胡乱地抓挠了一下,然后,准确地,紧紧地攥住了他还没来得及收回的食指。 她的手因为发烧而滚烫,软绵绵的,却用尽了此刻全身的力气抓住他,仿佛这是她全部的安全感来源。 裴烬浑身一僵,却没有抽回手,任由那灼热的温度透过皮肤,一路烫进他心里。 “别走……裴烬…”她又发出一声细弱的呢喃,声音是不同往常的柔软,带着全然的依赖,像小时候耍赖皮时那样,哼哼唧唧地,“难受……糖……” 裴烬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她大概是渴了,而且……想吃糖。 想起她平时依赖葡萄味硬糖的样子,以及此刻她干裂的嘴唇,他瞬间了然。 他原本就是想起身去给她买水和糖果的。 他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她抓得那样紧,仿佛一松开他就会消失不见。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极其笨拙地、尝试着,回握住了她滚烫的手。 他的手掌宽大,手指修长,轻易就将她的手包裹在了掌心,一种陌生而熨帖的暖流顺着相贴的皮肤,缓缓汇入他冰封已久的心河。 他低下头,凑近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低沉而缓和的嗓音,如同穿越时光回溯到童年,那个总会耐心哄着她的哥哥: “好,我不走。等你睡着,我去买。”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仅限于对尤未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与纵容。那是独一份的,褪去了所有冰冷外壳后,最原本的裴烬。 或许是这熟悉的安抚起了作用,或许是药物开始生效,尤未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抓着他的手力道也松懈了几分,呼吸逐渐变得均匀绵长,陷入了更深沉的睡眠。 裴烬维持着这个略显别扭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一只手任由她握着,另一只手还覆在她手背上。 阳光穿过树叶缝隙透进窗户里,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低着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看着她趋于平静的睡颜,眼神复杂得像蕴藏了无数故事的深海。 就在这时,医务室的门被轻轻推开。 余盛搀扶着,或者说,宋溪勉强允许他虚扶着胳膊,走了进来。 一瞬间,室内的静谧被打破。 宋溪一进门,目光就像淬了毒的刀子,直直射向病床,以及……床边那两道交握的手上。 她看到裴烬那从未对她展露过的、专注而柔和的侧脸,看到他们紧紧相握的手,一股血气猛地冲上头顶,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 他果然在这里!他竟然……如此温柔地守着尤未! 余盛也看到了这一幕,他明显感觉到身边宋溪身体的僵硬和骤然加重的呼吸声。 再看裴烬,那个他素来印象不佳、觉得只会装腔作势的家伙,此刻正握着另一个女生的手,这画面让他心里对裴烬的恶感更深,同时也涌起一股为宋溪不平的怒气。 裴烬在门被推开时就抬起了头,脸上的柔和瞬间收敛,恢复了惯常的淡漠。 他只是淡淡地扫了进来的两人一眼,目光在宋溪那张写满嫉恨的脸上停留了不到半秒,便漠然地移开,重新落回尤未身上,仿佛他们只是无关紧要的闯入者。 这种彻底的无视,比任何言语都更让宋溪难堪。 校医闻声过来:“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宋溪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声音依旧维持着柔弱的调子,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医生,我有点头晕,胃也不太舒服,可能是刚才跑步跑的。” “到这边床上躺下休息会儿吧。”校医指了指房间里另一张空着的病床。 余盛连忙殷勤地想要扶宋溪过去,却被她再次不动声色地避开。 她自己走到空床边坐下,低垂着头,掉落的几缕长长的头发遮住了她的表情,但紧握床单的手指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余盛有些尴尬地站在一旁,目光不善地瞪了裴烬背影一眼,又心疼地看着宋溪。 医务室内的气氛顿时变得微妙而紧绷。 一边是裴烬旁若无人地守护着昏睡的尤未,姿态是前所未有的专注与温柔。 另一边是宋溪强装镇定下的嫉恨交加,和余盛无所适从的愤怒与殷勤。 安静中,只有尤未偶尔因为呼吸不畅发出的轻微哼唧声,以及裴烬随之响起的、压得低低的安抚: “嗯,在呢。” “睡吧。” 这些细微的互动,像针一样,密密麻麻地扎在宋溪心上。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裴烬,耐心,温柔,甚至带着点宠溺。 这份她求而不得的特殊,此刻正被尤未轻而易举地拥有着。 冰层正在消融,只是这融化的水,浸润了某一颗等待已久的心,却也刺痛了另一双不甘的眼睛。 四个人,在这方狭小的空间里,构成了一个无声的战场,情感的天平早已倾斜,只剩下尚未完全捅破的窗户纸,在安静的空气里,昭示着风暴来临前的最后宁静。 第15章 秋序·年少酸涩心事 医务室内微妙而紧绷的气氛,被一阵由远及近的急促脚步声和略显慌乱的对话打破。 “哎呀你快点!润润到底被带哪儿去了?”是粟想焦急的声音。 “我的大小姐,我这不正找着呢吗?有人看见裴烬抱着她往这边来了……”陈以声带着无奈的安抚紧随其后。 下一秒,医务室的门被“哗啦”一声推开,粟想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门口,后面跟着同样有些喘的陈以声。 粟想买个水的功夫,回来就发现尤未和裴烬都不见了踪影,问了一圈才有人含糊地说看见裴烬抱着尤未往医务室方向去了,她立刻拉上刚好碰见的陈以声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 一进门,粟想的目光迅速扫过室内,瞬间定格在最里面那张病床上。 尤未安静地躺着,手上打着点滴,脸色苍白,而裴烬,竟然就坐在床边,一只手……还被尤未紧紧抓着?! 再看旁边另一张床上,坐着脸色难看的宋溪,以及她旁边那个杵着像根柱子,表情不善的余盛。 这……这是什么情况? 粟想的大脑有一瞬间的宕机。 陈以声也看到了这一幕,他挑了挑眉,脸上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了然表情,用手肘轻轻碰了碰呆住的粟想,低声道:“看吧,我说烬哥肯定……” 粟想回过神来,立刻冲到尤未床边,完全无视了旁边的宋溪和余盛,焦急地问裴烬:“润润怎么样了?严不严重?” 裴烬在看到他们进来时,脸上的淡漠缓和了些许,低声回答:“高烧,胃痉挛,刚挂上水。” 粟想看着尤未昏睡中还微微蹙着的眉头,心疼得不行,又注意到她还紧紧抓着裴烬的手指,而裴烬竟然也就任由她抓着,这画面……着实有些冲击她以往的认知。 她复杂地看了裴烬一眼,此刻也顾不得深究,对裴烬说:“你放心去买点水和吃的吧,这里我和陈以声看着。”她记得尤未不舒服时习惯吃点糖缓解。 裴烬看了一眼床上呼吸逐渐平稳的尤未,犹豫了一下。 恰在此时,尤未似乎因为他们的对话动了动,抓着他的手下意识又收紧了些,含糊地哼唧了一声。 裴烬立刻不动了。 陈以声见状,立刻机灵地接口:“对对对,烬哥你去吧,这儿有我们呢!保证把人看好!”说着,他还拍了拍胸脯。 裴烬沉默片刻,终于极其小心地、一点点地将自己的手指从尤未的桎梏中抽了出来。 失去安全感来源的尤未在睡梦中不安地动了动,粟想连忙上前握住她的手轻声安抚。 裴烬站起身,目光在尤未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对粟想和陈以声微微颔首,转身快步离开了医务室,自始至终,没有再看宋溪和余盛一眼。 他这一走,医务室里的气氛更加怪异。 宋溪看着裴烬毫不犹豫离开的背影,再对比他刚才对尤未那小心翼翼的动作,只觉得心口堵得发慌,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余盛感受到身边人低落愤懑的情绪,对裴烬的恶感又添一层,却不知该如何安慰。 粟想则完全沉浸在照顾好友的状态中,仔细地帮尤未掖好被角,时不时探探她的额头。 陈以声百无聊赖地靠在墙边,目光在粟想和宋溪之间转了转,最后落在粟想专注的侧脸上,摸了摸鼻子,不知在想什么。 …… 裴烬为尤未买水以及当众抱她去医务室的事,像一阵狂风,迅速席卷了运动会尚未完全散场的校园。 “诶,听说了没,三班那个年级第一的裴烬,抱着年级第二的尤未去医务室了诶” … “真的假的?他不是一向谁都不搭理吗?!” … “千真万确的好不好,好多人都看见了!公主抱啊!!” “而且你们没看到,他当时那个表情,急得跟什么似的……” “不是说他和他们班那个宋溪有点什么吗?” “得了吧,这都瞎传的吧,你没看见宋溪当时也在场,裴大神连个眼神都没给她……” “哇……所以裴烬和尤未才是一对?” …… 诸如此类的议论在各个角落窃窃私语地传开。 同学们的神情各异,有惊讶,有好奇,有羡慕,也有不少女生心碎了一地。 裴烬的冷漠是出了名的,如今这突如其来的“铁树开花”,对象还是同样优秀又漂亮的尤未,自然引发了巨大的关注浪潮。 许多人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俩人甚至更早之前就认识,各种猜测和“知情人士”的爆料更是为这段关系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 裴烬对此充耳不闻,他在小卖部仔细挑选了尤未常喝的水和她最喜欢的葡萄味硬糖,又买了些清淡的面包,然后面无表情地穿过那些或明或暗的注视,径直返回了医务室。 他回来时,尤未还在睡,但脸色似乎好了一些。 粟想接过东西,低声道了谢。 裴烬依旧沉默地坐在之前的凳子上,守着。 大约又过了半个多小时,在退烧针和输液的双重作用下,尤未的体温逐渐降了下来,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意识回笼的瞬间,她还有些迷茫,映入眼帘的是医务室洁白的天花板,鼻尖萦绕着消毒水的气味,然后她看到了守在床边的粟想,以及……坐在稍远一点、正静静看着她的裴烬。 “润润!你醒了呀,感觉怎么样,还难受吗?”粟想立刻凑上前,一连串地问,眼底是收不住的关心。 尤未摇了摇头,声音还有些虚弱:“好多了……”她挣扎着想坐起来,粟想连忙扶了她一把。 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旁边的裴烬,与他深邃的眼神对上,脑海里猛地闪过一些模糊的片段… 他抱着她走在路上的颠簸感,他拂过她额头的微凉指尖,他低沉的安抚,还有自己紧紧抓着他手的不依不饶…… 一股热意“腾”地涌上脸颊,她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心跳莫名加速。 “喝点水吧。”裴烬起身,将一瓶拧开盖的矿泉水递到她面前,动作自然。 “……谢谢。”尤未接过,小口喝了起来,冰凉的水滑过喉咙,带走了些许干燥。 这时,校医过来再次检查,确认体温已经降下来,胃部痉挛也缓解了,又叮嘱了些注意事项,便表示可以回去了。 一直像背景板一样存在的宋溪,在尤未醒来后,脸色就更难看了。 她看着裴烬对尤未那自然而然的照顾,看着尤未那泛红的脸颊,在她看来就是炫耀,她再也待不下去,猛地站起身,一言不发地冲出了医务室。 余盛愣了一下,连忙追了出去。 “小溪!你等等我!” 宋溪却像没听见一样,跑得更快了。 耻辱、嫉恨、难堪……种种情绪在她心中发酵,她绝不会就这么算了! 运动会结束后,关于尤未突然生病的调查也悄然展开。 尤未一向身体素质不错,这次突然又是高烧又是严重胃痉挛,实在蹊跷。 班主任李老师对此很重视,尤其是在听到一些关于宋溪和尤未不和的风言风语后。通过调取教室监控,以及询问部分同学,最终查到了确凿证据。 就在运动会当天早上,宋溪趁尤未离开座位时,偷偷将某种刺激性药物粉末撒入了她的水杯。 证据确凿,宋溪无从抵赖。 校方对此事高度重视,这种行为已经严重违反了校规校纪。 经过研究,决定给予宋溪记大过处分,全校通报批评,并且严厉警告,若再有下一次类似行为,直接开除学籍。 处分公告贴出来那天,班级里一片哗然。谁都没想到,平时看起来温柔善良的宋溪,背地里竟然会做出这种事。 许多人看她的眼神都变了,带着鄙夷和疏远。 宋溪趴在桌子上,肩膀耸动,不知是在哭还是单纯觉得难堪。 这一次,在绝对的证据和校方的严厉警告下,她确实消停了不少,至少明面上,不敢再有什么动作了。但那双低垂的眼睛里,是否真的甘心,只有她自己知道。 运动会结束后的下午,因为突发状况,学校提前放学。 夕阳的余晖将校园染成一片暖金色,喧闹了一天的操场渐渐安静下来。 粟想和尤未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陈以声一如既往地跟在她们旁边,插科打诨,说着运动会上的趣事,试图驱散尤未病后的萎靡。 “……你当时是没看见,余盛那家伙想学烬哥抱宋溪,结果被嫌弃得那叫一个彻底,哈哈哈哈哈!”陈以声笑得没心没肺。 粟想白了他一眼:“你能不能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她小心地看了看尤未的脸色。 尤未倒是平静,经过休息,她的气色恢复了不少,只是想起医务室的情景和之后的处分公告,心里还是有些复杂。 她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走到分岔路口,陈以声挥手跟她们道别,朝着另一个方向跑去,阳光在他身上跳跃,充满活力。 粟想看着陈以声跑远的背影,忽然沉默了下来。 尤未察觉到她的异常,轻声问:“想想,怎么啦?” 粟想收回目光,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脸上浮现出一种罕见的,混合着迷茫和羞涩的神情。 她犹豫了很久,才像是下定决心般,低声对尤未说:“未未……我好像……有点喜欢陈以声那个二货了。” 尤未微微睁大眼睛,虽然早有预感,但听到好友亲口承认,还是有些讶异。 粟想继续说着,像是在梳理自己的思绪:“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可能就是觉得,他虽然整天没个正形,傻乎乎的,还总跟我斗嘴,但是……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好像特别轻松,不用想那么多。看到他笑,我也会莫名其妙想笑。看到他跟别的女生说话,我心里又会有点不舒服……”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低沉,“可是……未未,你知道的,他家的情况……他爸对他期望那么高,以后肯定是要他接手家里的生意,走那条规划好的路。而我…我和他要走的路不同,我就想以后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我们之间,差距好像有点大。” 她抬起头,看着尤未,眼神里有着清晰的认知和一丝无奈的权衡:“所以,我也只是想想。可能……就这样当朋友也挺好的吧?至少现在还能像这样一起吵吵闹闹。”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尤未看着好友脸上那清晰的情愫与同样清晰的顾虑,心中感慨万千。 成长的路上,不只有她和裴烬那样掺杂着过往伤痛的复杂情感,也有像粟想和陈以声这样,看似简单明朗,却同样要面对现实鸿沟的烦恼。 感情的萌芽,无论在怎样的土壤里破土,似乎都不可避免地要经历风雨的考量。 尤未轻轻握住了粟想的手,没有多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静静地陪着她走着。 身后远处,裴烬不知何时也走出了校门,他站在夕阳下,目光越过人群,落在那个渐渐走远的、纤细而挺直的身影上,眼神深邃,不知在想着什么。 浪潮暂歇,萌芽初生。 青春的故事,还在继续。 第16章 秋序·独属的界限 运动会引发的浪潮随着十一长假的到来逐渐平息,校园里的喧嚣被节日的氛围所取代。 秋意渐浓,北城的天空显得格外高远湛蓝,空气里带着清爽的凉意。 假期的某天下午。 粟想抱着手机,看着屏幕上那个名为“发小混世魔王团”的四人小群。 好吧,这是陈以声强行改的。 她手指飞快地打字: 【同志们!难得咱们四个现在都在一个学校,这么多年了,是不是该出来正式聚一聚了?我找到一家超棒的餐厅,视野绝佳!@全体成员】 消息刚发出去没多久,陈以声的头像就疯狂跳动起来: 【举双手赞同!!!想想选的地方肯定棒!】 随后发过去一个双手欢呼的表情包。 【别说双手了,双脚我也举起来!什么时候?就今天下午怎么样?我请客!】 后面跟着一连串撒花、转圈的表情,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他那过剩的精力。 尤未看着群里活跃的对话,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她看了一眼自己房间里那些占据了一角沙发和床头的、各式各样毛茸茸软乎乎的玩偶——从小她就喜欢这些触感柔软、模样可爱的小东西,抱着它们会觉得格外安心。 她伸出手,无意识地捏了捏手边一只胖乎乎的企鹅玩偶,软糯的触感让她心情放松。她低头在群里回复: 【好啊。】 几乎在她消息发出的同时,另一个简洁的回复也跳了出来。 裴烬:【嗯。】 地点定在市中心一家颇有格调的融合菜餐厅。 粟想果然眼光毒辣,她预定的靠窗位置视野极佳,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中心公园的秋日景致,层林尽染,午后的阳光为一切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尤未和粟想到达时,裴烬和陈以声已经在了。 陈以声正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裴烬则安静地坐在对面,目光落在窗外的景色上,侧脸在光线下显得轮廓分明。 “润…”陈以声看到她们,下意识想说出口的“润润”被身旁这个男人一记眼刀给憋了回去。 陈以声撇撇嘴,抬起手向她们挥了挥。 尤未和粟想走过去,自然地坐在了他们对面的位置。 尤未的旁边是窗,粟想挨着她,对面依次是陈以声和裴烬。 落座时,尤未的目光不经意间与裴烬投过来的视线相遇,他墨黑的眸子沉静,看不出什么情绪,但尤未的心跳还是漏了一拍,有些不自然地移开目光,假装去看菜单。 自从被他抱着送进医务室那次后,这是他们第一次在校外见面,气氛难免有些微妙的尴尬,又掺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亲近感。 粟想显然也察觉到了这点,在桌下轻轻碰了碰尤未的腿,递给她一个“有情况”的狡黠眼神。 尤未耳根微热,假装没看见。 陈以声浑然不觉,或者说毫不在意,已经开始兴致勃勃地推荐菜品:“这个!这个招牌虾仁看起来绝了!还有这个烤鱼!想想你不是爱吃辣吗?这个看着就够味!” 粟想白了他一眼:“谁要你推荐,我自己会看!”但嘴角却忍不住翘起。 点菜的过程主要由粟想和陈以声主导。 两人就“哪个更辣”“哪个看起来更奇葩”争论不休。 尤未偶尔给出建议,裴烬则始终沉默,只在粟想问他最近有没有忌口时,简单回了句“没有”。 等待上菜的间隙,气氛渐渐活络起来。 陈以声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述假期里遇到的趣事,逗得粟想哈哈大笑。 尤未也微笑着听着,偶尔插一两句话。 裴烬虽然话依旧不多,但会安静地听着,目光偶尔会落在尤未带着浅笑的侧脸上,眼神深处似乎也有一丝极淡的柔和。 阳光透过玻璃窗,暖暖地照在四人身上,食物香气氤氲,好友谈笑,这一刻,时光仿佛变得缓慢而温馨。尤未甚至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他们也是这样,吵吵闹闹地聚在一起。 然而,这份和谐很快被一个小小的插曲打破。 他们旁边一桌坐着两个年纪相仿的女生,似乎也是趁着假期出来逛街的。 从尤未他们这桌坐下开始,那两个女生的目光就时不时地飘过来,准确地说,是飘向裴烬的方向,低声交谈着,脸上带着兴奋和羞涩。 终于,在大家吃到一半的时候,那两个女生似乎经过了一番激烈的心理斗争和互相推搡,其中一个短头发、长相可爱、穿着背带裤的女生,被她的同伴“鼓励”着,红着脸,有些紧张地站了起来,深吸一口气,朝着尤未他们这桌走了过来。 她的目标明确,径直走到了裴烬的身边。 桌上其他三人的交谈声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陈以声露出看好戏的表情,粟想则挑了挑眉,看向尤未。 尤未握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心里莫名地紧了一下,但脸上依旧维持着平静,只是垂下了眼睫,看着碗里的食物。 短发女生站在裴烬旁边,脸颊绯红,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但还是努力保持着礼貌和勇敢:“你、你好……那个……我觉得你长得很好看,气质也很特别……可、可以加一下你的微信吗?” 她说完,几乎是屏住呼吸,期待又忐忑地看着裴烬。 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 裴烬甚至没有抬头看那个女生一眼,他的目光依旧落在自己面前的餐盘上,仿佛刚才那番鼓足勇气的告白是对着空气说的。 他的侧脸线条冷硬,没有任何表情。 就在那女生脸上的期待渐渐转为尴尬和不安时,裴烬终于有了动作。 他放下手中的筷子,用餐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然后,他抬起了头。 但他的目光,并没有落在那个紧张等待的短发女生身上,而是越过了她,直接、精准地,看向了坐在他对面的尤未。 他的眼神深邃,里面没有任何面对陌生人的冰冷或是不耐,而是一种平静的、带着某种确认意味的专注。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在短发女生越来越难堪的脸色中,裴烬薄唇微启,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淡漠和疏离:“抱歉。” 他顿了一下,视线依旧牢牢锁着微微怔住的尤未,然后,用一种陈述事实般的平静语气,补上了后半句,像是在解释,更像是在宣告: “我的手机,不方便加陌生人。” 他 没有说“不方便加女生”,也没有说“不想加”,而是用了“陌生人”这个界定词。 而他的眼神,他那明确落在尤未身上的目光,无声地昭示着,谁才是他世界里那个“熟悉”的、特殊的存在。 那一刻,尤未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股微热的暖流不受控制地涌遍全身。 她看着他专注的眼神,看着他面对搭讪时那毫不犹豫,甚至带着点刻意为之地将注意力引向自己的姿态,脸颊不由自主地开始发烫。 短发女生的脸瞬间红透,窘迫得几乎要哭出来,她慌乱地说了声“对不起”,然后几乎是落荒而逃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和同伴低声说了几句,两人匆匆结账离开了。 小插曲结束,餐桌上恢复了安静,但气氛却截然不同了。 陈以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对着裴烬竖起大拇指:“烬哥,牛逼!拒绝得够彻底!” 粟想也忍着笑,用手肘碰了碰尤未,压低声音:“看见没?这界限划得,啧啧,安全感给足了啊润润!” 尤未的脸爆红,她低下头,用筷子戳着碗里的米饭,心里像是揣了一只小兔子,砰砰直跳。 说不激动是假的。 她能感觉到裴烬的目光还停留在自己身上,那目光不再冰冷,反而带着一种让她心慌意乱的温度。 裴烬扬了扬眉,却没有再多说什么,他重新拿起筷子,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安静地用餐。 只是那微微上扬的唇角,泄露了他一丝极淡的、几乎无人察觉的满意。 阳光依旧明媚,窗外的景色依旧美好。但此刻,在尤未心中,周围的一切仿佛都虚化了,只有对面那个清冷少年方才那毫不犹豫的偏向和那无声的宣告,无比清晰地烙印在她的脑海里。 他用自己的方式,在她周围,划下了一道清晰无比的、独属于她的界限。 第17章 秋序·若即若离的秋光 十一长假的最后一点余温,在周日的晚风里彻底消散了。 尤未把写完的作业本塞进书包,看着窗外渐浓的夜色,心里有些怅然。 明天开始,又是早出晚归、试卷纷飞的日子。 周一早上,她赖床赖了十分钟才不情不愿地爬起来。 洗漱完,背着书包慢悠悠晃出家门。 秋意深了,风里带着透骨的凉,她双手插着外套兜,低着头往巷口走。 刚走到巷子拐角,差点撞上一个人。她吓了一跳,抬头一看,整个人愣在原地。 是裴烬。 他正从对面巷子走出来,单肩挎着黑色书包,额前碎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 奇怪,他家不是住在另一头的巷子里吗… 看见她,他的脚步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脸上,依旧是那副看不出情绪的样子。 空气像是凝固了一瞬。 尤未觉得喉咙发紧,得说点什么打破这尴尬。她舔了舔有些干的嘴唇,话没过脑子就溜了出来:"你......吃早饭了没?"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这问题又傻又刻意。 裴烬看着她,眼睫微动,声音平淡:"没。" "我也没。"尤未下意识接话,说完更觉得蠢了。 他没说话,就那么站着,眼神像是在问"然后呢"。 尤未被架在那里,只好指了指巷口那家冒着热气的早餐店:"那......一起吃点?" "嗯。"他应了一声,算是同意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拥挤的早餐店。 油条的焦香混着豆浆的醇厚扑面而来,店里坐满了赶着上学上班的人。 他们在最里面找到个靠墙的位置,桌子有些摇晃。 "吃什么?"尤未一边掏钱包一边问。 "随便。"他的视线在墙上油乎乎的菜单上扫过。 尤未只好自己去窗口,要了两碗小米粥、一笼小笼包和两个茶叶蛋。等她端着滚烫的托盘回来时,发现裴烬已经用纸巾把她那边的桌面擦干净了。 "谢谢。"她小声说,把一碗粥推到他面前。 "嗯。" 接下来是沉默的早餐时间。 尤未小口喝着粥,觉得这气氛比一个人吃饭还难受。 她能清晰听到他喝粥时细微的声响。他吃得很快,但不算狼狈,就像在完成一个任务。她偷偷抬眼看他,他低着头,碎发遮住了部分眉眼,鼻梁挺直,嘴唇习惯性地抿着。 她忽然想起上次在餐厅,他拒绝那个女生时干脆利落的样子。 想起他抱着她去医务室时紧绷的手臂还有想起更早以前…他们也是这样坐在路边摊吃早饭,他会把她不爱吃的蛋黄夹走,把她喜欢的蛋白留给她...... "看什么?" 低沉的声音突然响起,吓了尤未一跳。 她猛地回神,发现裴烬不知何时抬起了头,正看着她,那双黑眸深不见底。 尤未的脸瞬间烧起来,垂眸掩饰自己的慌乱,差点把粥呛进气管。"没、没看什么。"她含糊地说,心跳如擂鼓。 裴烬没再追问,目光在她通红的耳尖上停留一瞬,又低下头继续剥茶叶蛋。 这顿早饭在微妙的气氛中结束。尤未抢着付了钱,裴烬看了她一眼,没说话。走出早餐店,阳光已经洒满街道,两人依旧沉默地并肩走着,但之间的空气,似乎没那么僵硬了。 回到学校,假期的松弛感迅速被课业压力取代。 堆积如山的试卷、接连不断的测验,让每个人都绷紧了神经。 不过也有个好消息。 因为宋溪下药事件的影响,班主任李老师担心粟想的暴脾气再和宋溪起冲突,进行了一次小范围座位调整。 薛默和粟想调换了位置。 李老师宣布这个决定时,薛默一直低着头。 他收拾书本的动作很慢,指尖用力到泛白。 当他抱着书包走到新座位时,抬起头飞快地看了尤未一眼。 那眼神复杂极了,有失落,有认命,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安静地坐下,把自己埋进题海里,像个透明的影子。 粟想倒是乐得轻松,不用再对着宋溪假惺惺的脸,她搬着书包坐到后面,冲尤未眨了眨眼。 …… 日子一天天过去,上课,下课,做不完的题,考不完的试。 尤未和裴烬之间,那种刻意的疏离似乎淡了点。 他会把她不小心碰掉的笔捡起来,默不作声放回她桌上。 发作业本时,轮到她的那一本,他会顺手递过来。 物理实验课分组,他们被分到一组,他操作仪器,她记录,配合默契,全程没有交流,但也不再刻意回避。 可尤未心里的结,始终没有解开。 他好像没那么冷了,但离"热"还差得远。 有时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背上,可等她回头,他又早已移开视线,只留下冷硬的侧脸。 有时课间,她跟粟想说笑,能感觉到他在后面似乎放松了些,可当她状似无意地转头想搭话,他却只是淡淡"嗯"一声,或者干脆没有反应。 就像这个下午的自习课,尤未被一道物理题困住,笔帽戳着脸颊算了半天毫无头绪。 正烦躁时,一张叠得工整的草稿纸从后面递来,上面是裴烬的字迹,清晰地列着几种解题思路,步骤简洁,逻辑分明。 尤未愣了一下,接过纸条,低声道谢。 后面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嗯"。 她看着那熟悉的字迹,心里刚泛起一丝暖意,想趁机问问某个步骤,一回头却发现他已经戴上耳机,目光凝在英文原著上,一副"请勿打扰"的模样。 那点暖意,瞬间冷却。 她转回头,看着写满解题过程的纸条,心里空落落的。 他到底怎么想的?关心吗?好像是的。 可为什么总是这样,给一点温暖,又立刻退回安全距离? 像是怕靠得太近,又像他自己也在挣扎。 这种若即若离,比之前的纯粹冰冷更让她无所适从。 就像走在秋日的浓雾里,偶尔能看见前方模糊的光,以为快要走出去时,雾气却又重新聚拢。 她轻轻叹气,把纸条小心夹进物理书里,重新拿起笔。 窗外,秋日的阳光斜斜洒进来,在练习册上投下斑驳光影。 身旁的粟想正戳着笔,对着数学题愁眉苦脸,时不时用胳膊肘轻轻碰她,小声抱怨题目太难。 而身后那人...... 尤未用力划着草稿纸,发出沙沙声响。 她始终不明白他的心,像一本合拢的书,偶尔能窥见几个跳动的字符,却始终读不懂整篇故事。 第18章 秋序·解释 日子在试卷和课本的翻动声中悄然滑过。秋意愈发浓重,校园里的梧桐树叶大片大片地泛黄、飘落,在地上铺了一层又一层。 尤未和裴烬之间那种微妙的“缓和”状态,像秋日里时有时无的阳光,暖一下,凉一下,始终隔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薄纱。 尤未依旧会因为他偶尔递过来的解题纸条或默不作声的帮助而心头微动,但更多的时候,是他重新戴上的冷漠面具和迅速拉开的距离,让她刚刚升起的一点暖意迅速冷却,心里那点说不清的委屈和倔强也跟着滋长起来。 她开始学着用同样的冷淡来回应,仿佛这样就能保护自己不再被那种忽冷忽热的态度所困扰。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这天课间,尤未去完洗手间回来,快到教室后门时,远远看见宋溪正站在后门外的走廊窗边,低着头,偷偷摸摸的攥着手机,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飞快地打着字,嘴角挂着一抹若有似无的、带着点甜蜜又像是炫耀的笑意。 尤未本能地想避开,脚步刚一顿,宋溪却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看到她,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慌乱,手下意识地把手机往身后藏了藏,但那动作又刻意放慢了几分,仿佛生怕尤未看不见似的。 尤未蹙了蹙眉,没打算理会,径直往教室里走。 “尤未!”宋溪却突然叫住了她,声音依旧柔柔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急切,“能……能帮我个忙吗?我手机好像有点问题,刚才和裴烬发信息,老是发送失败,你帮我看看是不是网络不好?”她说着,将手机屏幕朝尤未的方向不经意地晃了一下。 就那么一瞬间,尤未的目光捕捉到了屏幕上那个熟悉的备注——“烬”,以及下面一行简短却刺目的文字:【昨晚谢谢你陪我,很安心。】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呼吸骤然一滞。 昨晚?裴烬?陪她?安心? 无数个问号像炸弹一样在她脑海里炸开。她猛地别开脸,脸色瞬间白了几分,声音冷硬:“我不会看,你找别人吧。”说完,面无表情,几乎是逃也似的冲进了教室,回到自己的座位,心脏还在不受控制地狂跳。 “润润,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旁边的粟想立刻察觉到她的异常,凑过来小声问。 尤未趴在桌子上,把脸埋进臂弯里,闷闷地摇了摇头。 她不想说,那种被针刺中的感觉太过清晰,让她一时无法思考。 粟想看她这样,更担心了,不停地追问。 拗不过好友的关切,尤未最终还是断断续续、声音干涩地把刚才在门口看到的那一晃而过的短信内容说了出来。 “什么?!”粟想一听就炸了,声音拔高,又赶紧压下去,“她放屁!裴烬怎么可能跟她说那种话?还‘陪你’?‘安心’?我呸!肯定是她搞的鬼!润润你别信!这绝对是挑拨离间!!” 尤未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迷茫和挣扎:“我知道……我知道可能是假的,可是想想……万一是真的呢?” “而且……他之前对我,不也是忽冷忽热,让人摸不着头脑吗?如果他真的对宋溪……有那么一点不同,好像…也不是完全没可能……”她越说声音越低,心里的那根刺,已经随着宋溪那“不经意”的一晃,深深地扎了进去。理智告诉她不要相信,可情感上,那种不确定感和隐隐的疼痛,却真实得无法忽略。 “润润!”粟想一拍大腿,语气斩钉截铁,“你清醒一点好不好!我们大学霸怎么就在感情上是个榆木脑袋呢。裴烬要是真对宋溪有什么,上次在餐厅就不会那样让她下不来台!他那种人,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装都懒得装。这肯定是宋溪看你跟裴烬关系缓和了,心里不痛快,使的下作手段!” 尤未沉默着,粟想的话有道理,她都懂。 可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尤其是在裴烬此前那种若即若离的态度催化下,很容易就生根发芽。 她没办法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从那天起,尤未对裴烬的态度明显更冷了一层。 之前只是有些赌气似的冷淡,现在则带上了几分刻意的疏远和审视。 他递过来的东西,她接得面无表情。他偶尔投过来的目光,她直接无视。就连他再次递来解题思路的纸条,她也只是看了一眼,淡淡地说了声“谢谢”,便再也没有后续,更别提像之前那样,偶尔会想回头问点什么。 裴烬显然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变化,而且这次的变化,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明显和……带着某种冰冷的意味。 他皱眉的次数变多了,周身的气压也更低。 有几次,尤未能感觉到他落在自己背上的目光带着沉沉的重量和明显的困惑,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但她始终没有回头。 这种诡异的气氛连神经大条的陈以声都感觉到了。 一次体育课自由活动,陈以声凑到裴烬身边,看着不远处和粟想坐在看台上,明显在避开他们这个方向的尤未,用手肘碰了碰裴烬,压低声音:“烬哥,你跟润润姐又怎么了?我看她这几天好像更不爱搭理你了?是不是你哪个‘暧昧短信’不小心被她看到了?” 陈以声本是随口一句调侃,他最近在网上冲浪学了新词,觉得好玩就用了出来。 可他话音刚落,就感觉身边的裴烬周身气息猛地一沉,像骤然结冰的湖面。 裴烬倏地转过头,眼神锐利如刀,紧紧盯着陈以声:“什么暧昧短信?” 陈以声被他这反应吓了一跳,缩了缩脖子:“我…我就随口一说……不是,你真发啦?” 裴烬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他像是突然想明白了什么,薄唇紧抿,下颌线绷得像石头,眼神里翻涌着骇人的风暴。 他没有再理会陈以声,猛地转身,大步朝着器材室走去,背影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怒气。 陈以声看着他离开的方向,摸了摸后脑勺,一脸莫名其妙,隐约觉得自己好像……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接下来的几天,裴烬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他看着尤未对他视而不见,看着她因为他的靠近而微微蹙起的眉头,看着她刻意保持的距离……那股无名火在他胸腔里越烧越旺,混合着一种被冤枉的憋屈和无法言说的烦躁。 他几次想开口,但看到她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模样,到了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本就不是善于解释的人。 这种僵持的状态,一直持续到了周五放学。 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橘红,学生们像潮水般涌出校门。 尤未和粟想道别后,独自一人背着书包,双手插兜,沿着熟悉的街道往家走。 她心里乱糟糟的,这几天强装出来的冷静和疏离几乎耗尽了她的心力。 她不断告诉自己不要相信宋溪,可裴烬之前若即若离的态度和那条刺目的短信,像两股力量在她心里拉扯。 就在她心神不宁地走过一个僻静的巷口时,一只大手突然从后面猛地伸过来,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力道之大,让她猝不及防,惊呼声卡在喉咙里。 下一秒,一股强大的力量将她狠狠地拽离了主路,拖进了光线昏暗的巷子里! “砰”的一声轻响,她的后背撞上了冰冷粗糙的砖墙,震得她一阵发懵。 书包滑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声音。 她惊恐地抬头,对上了一双近在咫尺的、燃烧着怒意和某种激烈情绪的墨黑眼眸。 是裴烬。 他显然是一路跑着追过来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呼吸急促,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几缕凌乱地贴在额角。 他的一只手还死死地攥着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感觉骨头都在发疼,另一只手则撑在她耳侧的墙壁上,将她整个人困在他与墙壁之间狭小的空间里,动弹不得。 他周身散发着一种极具压迫性的,几乎要失控的气息。 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 “你……你干什么?!放开我…”尤未又惊又怒,挣扎着想甩开他的钳制,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裴烬非但没有松开,反而俯身逼近,灼热的气息几乎喷在她的脸上,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声音因为奔跑和怒气而低哑得厉害,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没有!” 尤未被他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吼得愣住了,挣扎的动作停了下来,不解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因为情绪激动而有些发红的眼睛。 见她没有反应,裴烬的呼吸更加急促,胸膛起伏得厉害,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更大,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强调:“我没有和她那样!” 尤未的心猛地一跳,这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她”是谁,指的是哪件事。 原来他知道了……是陈以声说的吗?所以他这几天的忍耐,今天的失控,都是为了这个? 一股说不清是委屈还是释然的情绪涌上心头,但更多的,是一种被他此刻粗暴举动激起的逆反心理。 她偏过头,避开他灼人的视线,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清冷,带着点事不关己的淡漠: “哦……好。”她顿了顿,语气更加别扭,带着点赌气的成分,“我……我又没干什么,你给我解释什么?” 这句话像是一盆油,浇在了裴烬本就燃烧的怒火上。 他看着她这副冷淡又别扭的样子,看着她明明在意却非要装作不在乎的神情,这些天积压的所有憋闷、烦躁、不被信任的愤怒,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了。 他猛地收紧攥着她手腕的手指,力道大得让她痛呼出声。 “尤未!”他连名带姓地低吼,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绝望和愤怒,“你还要我怎么样?!” 他撑在墙上的手猛地握成拳,重重地砸了一下墙壁,发出沉闷的响声,吓得尤未猛地一颤。 “我承认我混蛋!我承认我之前……是我不对!”他几乎是吼出来的,眼睛红得吓人,“我过不去心里那道坎!我恨你当年说走就走,恨你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音讯全无!我他妈的就是别扭!就是犯浑!用冷脸对着你,想让你也尝尝被扔下的滋味!” 他剧烈地喘息着,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说出这些深埋在心底的话,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坦诚。 “可是……”他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颤抖,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映出了深藏的痛楚和……害怕。 他闭了闭眼,声音放软“我没有……没有别人。从来都没有…” 他抬眸看着她,眼神执拗而脆弱,像是在等待最后的审判。 “那条短信是假的。宋溪……”他提到这个名字时,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厌恶和冰冷,“我从来没跟她发过那种信息。昨晚我在家,和陈以声打游戏,你可以去问他。” 巷子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有裴烬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以及尤未逐渐加快的心跳声。 她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通红的眼眶,看着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身体,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痛苦和坦诚。 所有的怀疑、委屈、赌气,在这一刻,被他这近乎失控的爆发和笨拙却真实的解释,冲击得七零八落。 她忽然明白了他之前的若即若离,明白了他冰冷外表下的挣扎。 他不是不在乎,而是太在乎,在乎到被过去的伤痛束缚,在乎到用最笨拙的方式去试探,去自我保护。 手腕上的疼痛还在持续,他灼热的呼吸喷在脸上,背后是冰冷的墙壁。 尤未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个小小的、有些惊慌失措的自己,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充满了,酸涩,胀痛,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尘埃落定般的柔软。 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哽咽得厉害,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第19章 秋序·抱抱我好不好 巷子里昏暗而寂静,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裴烬身上清冽气息混合的味道。 他粗重的喘息声如同困兽,通红的眼眶里翻涌着痛苦、愤怒,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害怕被再次抛弃的脆弱。 那句“从来都没有”和笨拙的解释,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撬开了尤未心中那层自我保护的硬壳。 时间仿佛凝滞了数秒。 尤未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看着他因情绪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薄唇,看着他眼中那个小小的,惊慌的自己。 手腕上的疼痛依旧清晰,背后墙壁的冰冷透过单薄的校服渗入肌肤,但所有这些,都比不上此刻他眼中那份毫无保留的坦诚带来的冲击。 所有的怀疑、委屈、赌气,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充满了,酸涩得发胀,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失而复得的柔软。 她轻轻抬起那只没有被钳制的手,指尖带着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缓缓地、试探性地抚上他滚烫的脸颊。 他的皮肤温热,甚至有些烫手,肌肉在她指尖下僵硬了一瞬。 “裴烬……”她开口,声音同样带着无法抑制的轻颤,眼眶瞬间就红了,氤氲起一层薄薄的水汽。 这个名字喊出口,带着太多复杂的情绪,有心痛,有释然,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怜惜。 裴烬在她指尖触碰到他脸颊的瞬间,浑身猛地一震,攥着她手腕的力道不自觉地松了几分。 他像是被这轻柔的触碰烫到了一般,眼神里的愤怒和风暴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茫然的,不知所措的脆弱。 他看着她泛红的眼圈,听着她带着哭腔的声音,那些强撑起来的坚硬外壳,在这一刻彻底碎裂。 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下来,额头轻轻抵上她的额头,呼吸依旧急促,却不再带着怒气,而是变成了一种压抑的、带着委屈的喘息。 “润润……”他低低地唤她,唤他最熟悉的她的名字,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浓的鼻音,像受伤后呜咽的小兽,“别那样看我……别不理我……” 他重复着,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乞求的意味,与他平日里的冷漠判若两人。 尤未的心彻底软成了一滩水。 她感受着他额头的温度,听着他委屈的控诉,另一只手也轻轻抬起,环住了他精瘦的腰身,笨拙地,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像小时候他摔倒后,她学着大人的样子安慰他那样。 “我没有不理你……”她小声地辩解,声音闷闷的,“是你……是你先忽冷忽热的……” “我错了……”他立刻承认,声音埋在她的颈窝处,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敏感的皮肤上,引起一阵战栗,“是我混蛋……是我过不去心里那道坎……我看到你就想起你当年走的样子……我难受……我就想让你也难受一下……”他语无伦次地解释着,把内心最阴暗,最别扭的想法都剖白了出来,毫无保留。 尤未听着,心里又酸又疼。 她收紧环住他的手臂,轻声说:“对不起……裴烬,对不起……” “当年我不是故意要扔下你的…我家里出了事,很急,爸爸连夜带我们走的……我给你留了纸条,塞在你家门缝里了……我后来……后来给你打过很多电话,发过信息,你都没有回……再后来,就听说程阿姨……”她哽住了,后面的话说不下去,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浸湿了他肩头的校服。 裴烬的身体猛地僵住。 纸条?他从来没有看到过什么纸条。 他想起母亲刚去世时那段混乱灰暗的日子,父亲消沉,家里人来人往,或许……或许那张纸条早就被不知情的人打扫掉了,或者被风吹走了…… 而他,沉浸在双重的打击中,封闭了自己,忽略了所有外界的消息…… 原来,不是她狠心抛弃。 原来,他们之间隔着的是阴差阳错的误会和无法挽回的伤痛。 这个认知像一记重锤,砸碎了他心中最后一点怨恨的壁垒。 巨大的愧疚和心疼席卷了他。 他更加用力地抱紧她,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声音闷在她颈窝,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全然的依赖:“别说了……都过去了……是我的错……我不该那样对你……” 他在她怀里微微发抖,像一只终于找到了避风港、却仍心有余悸的流浪小狗,收起了所有的利爪和冷漠,只剩下全然的委屈和需要抚慰的脆弱。 “润润……”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丝羞赧和不容拒绝的执拗,“抱抱我……再抱紧一点……” 尤未的心像是被最柔软的羽毛拂过,又酸又涨。 她依言收紧了手臂,将他更紧地拥在怀里,一只手轻轻抚摸着他后脑勺有些扎手的短发,像安抚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 “好了,好了……没事了……”她轻声哄着,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透过巷口,吝啬地洒在相拥的两人身上,勾勒出温暖而静谧的轮廓。 所有的误会、隔阂、挣扎,仿佛都在这个紧紧的拥抱里慢慢消融。 他在她怀里渐渐平静下来,只是依旧不肯抬头,贪恋地汲取着她身上的温暖和那久违的、让他安心的气息。 误会冰释后,日子仿佛被注入了新的光亮。 尤未和裴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微妙而切实的变化。 那种刻意的冷淡和别扭的试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心照不宣的亲近和自然。 他依旧话不多,但看向她的眼神里,冰雪消融,多了专注的温柔。 他会顺手帮她接满热水,会在她皱眉思考难题时,默默递上写了解题思路的纸条,然后在她看过来时,微微侧过脸,耳根却悄悄泛红。 放学时,他会自然而然地等她一起走,虽然路上还是沉默居多,但气氛是融洽的,偶尔尤未说起班里的趣事,他也会微微勾起唇角。 而对于宋溪,裴烬更是将界限划得清晰无比。 以前或许还有几分基于同学情面的冷淡容忍,现在则是一个眼神都欠奉,彻底将她视若无物。 无论宋溪是拿着问题请教,还是试图制造“偶遇”,裴烬都直接、彻底地无视,仿佛她只是一团空气。 这种毫不留情的态度,比任何言语都更让宋溪难堪和嫉恨。 这天放学后,宋溪似乎终于忍无可忍,在一个相对僻静,但偶尔还会有学生经过的巷子口拦住了裴烬。 彼时裴烬正单肩背着书包,低头看着手机,似乎在等谁。 “裴烬!”宋溪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和急切,“我们能不能谈谈?就五分钟!我知道我以前可能有些地方做得不对,但是我……” 她的话还没说完,裴烬就抬起了头,眼神冰冷如霜,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只有纯粹的不耐和厌烦。 “不能。”他打断她,声音没有一丝温度,“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谈的。另外,”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她瞬间苍白的脸,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告和鄙夷,“请不要再做那些无谓的事情,比如伪造短信,很无聊,也很让人恶心。” 他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而残忍地剖开了宋溪所有的心思和伪装,将她最不堪的一面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宋溪的脸瞬间血色尽失,嘴唇哆嗦着,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巨大的羞辱感让她浑身发抖。 “你……你怎么能……”她语无伦次,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裴烬却不再看她,仿佛多看一眼都嫌脏似的,径直从她身边掠过,朝着巷子另一端走去,那里,尤未正背着书包笑着,安静地等着他。 宋溪僵在原地,看着裴烬毫不犹豫走向尤未的背影,看着尤未似乎抬头对裴烬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嫉妒和怨恨像毒藤一样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几乎让她窒息。 然而,她和裴烬都没有注意到,在巷子的另一头阴影里,一个高大的身影将刚才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余盛紧握着拳头,脸色阴沉得可怕。 他听到裴烬那句毫不留情的“让人恶心”,看到他女神宋溪那副受辱后摇摇欲坠,我见犹怜的模样,一股邪火直冲脑门。 他掏出手机,走到更僻静的角落,拨通了一个号码,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压抑的怒气:“喂…猛哥?是我啊,余盛。我这有点事想麻烦你和你几个兄弟……对,帮我盯个人,找点‘乐子’……放心,规矩我懂,好处少不了你们的” “就在淮北这条巷子里,他们常走的,你们在这蹲点就行。嗯,目标是一个女的,对,就经常跟瘦高的那个男生走一起那个……不用太狠,吓唬吓唬就行,主要让她吃点苦头,别太舒服了……时间我再通知你……” 他对着电话那头低声交代着,脸上露出一丝阴狠的笑意。 他觉得自己家里有钱有势,在北城也算有点关系,教训一个没什么背景的女生,让她和她在意的人都难受难受,不过是小事一桩。 他要让裴烬也尝尝,在乎的人被伤害是什么滋味! 暗处的危机,如同悄然弥漫的夜色,开始向着尚沉浸在关系缓和温情中的两人,悄然逼近。 第20章 秋序·血月守护 周五的放学铃声总是格外悦耳,但对于需要值日的高一(三)班部分同学来说,这份轻松要来得稍晚一些。 夕阳的余晖将教室染成暖橙色,粉笔灰在光柱中飞舞。 尤未和裴烬,还有另外两个同学,被分在同一组。 打扫接近尾声时,尤未一边擦着黑板,一边看着窗外逐渐暗淡的天色,无意识地小声嘟囔了一句:“唉,好想吃蓝莓蛋糕啊……”声音很轻,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尤未说的是那家专门卖小蛋糕的店,那家店就在他们回家必经的枫城街上,小时候他们经常光顾。 正在整理讲台的裴烬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眼睫微垂,默默地将散落的粉笔头归拢进盒子。 值日结束,天色已经擦黑。 秋日的白昼越来越短,凉意随着夜幕一同降临。 两人并肩走出校门,汇入稀疏的人流。 裴烬习惯性地让尤未走在靠里的人行道内侧,自己则走在外侧,靠近车流的方向。 这个细微的保护姿态,自从关系缓和后,便自然而然地更加自然了。 路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线勾勒出街道的轮廓。 走到枫城街口,那家熟悉的蛋糕店招牌在夜色中散发着温暖的光晕。 尤未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望。 就在这时,裴烬突然停下脚步,侧头对她说:“我有点事,要去那边一下。”他指了指与蛋糕店相反方向的一个小巷口,“你在这里等我,别乱走,我很快回来。”他的语气平静,听不出什么异常。 尤未虽然有些疑惑,但还是点了点头:“哦,好。” 裴烬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抿了抿唇,转身快步消失在了那个昏暗的巷口。 尤未百无聊赖地靠在身后冰凉的墙壁上,抬头望着街边那棵叶子已落了大半的老枫树,光秃秃的枝桠在深蓝色的天幕下伸展,像一幅寂寥的剪影。 她开始一片一片地数着墙上斑驳的砖块,心里猜测着裴烬去干什么了。 是忘了什么东西?还是……她眨眨眼,觉得自己想多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夜色愈发浓重。 街道上行人愈发稀少,偶尔有车辆疾驰而过,带来短暂的光亮和噪音。 一阵冷风吹过,尤未裹紧了校服外套,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没等她反应过来,一只粗糙的手猛地捂住了她的嘴,另一只手臂紧紧箍住了她的腰,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狠狠地往后拖去! “唔——!”尤未惊恐地睁大眼睛,拼命挣扎,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呜咽。 书包掉在地上,发出的声响被淹没在风声里。 她被粗暴地拖进了旁边一条更加漆黑、堆放着杂物的死胡同里。 借着远处路灯微弱渗透进来的光,她看清了对面是三个流里流气的男人,看起来年纪不大,但眼神浑浊,带着不怀好意的邪气。 其中一个染着扎眼紫毛的瘦子,搓着手,一双贼眼在尤未身上滴溜溜地转,发出令人作呕的奸笑:“嘿嘿……大哥,这妞真正啊!比照片上还水灵!要不……咱们别光教训了,先把她办了,乐呵乐呵?” 那个被称作“大哥”,脸上有一道疤的男人,抬手就给了紫毛一个板栗,骂道:“蠢货!忘了他怎么说的?只让给她身上添点伤,教训一顿就行!别节外生枝!” 然而,旁边那个长得肥头大耳、满脸横肉的男人,显然已经被**冲昏了头,他喘着粗气,一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尤未因为挣扎而略显凌乱的衣领,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大哥!这送到嘴边的肉哪有不吃的道理!你们不敢,我来!”说着,他就狞笑着朝尤未扑了过来,伸出油腻的胖手就要去撕扯她的衣服! 尤未心中警铃大作,她想起上周体育课打篮球时,不小心被人撞倒,扭伤了脚踝,虽然好了不少,但此刻剧烈挣扎和恐惧之下,伤处传来一阵钻心的疼,让她的动作慢了半拍! 眼看那胖子的脏手就要碰到自己,尤未瞳孔骤缩,求生的本能让她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她猛地向后一仰,同时右手在地上胡乱摸索,指尖触碰到一块边缘锋利的,似乎是碎裂的瓷砖片,毫不犹豫地抓起,在那胖子俯身压下来的瞬间,狠狠地朝着他凑过来的肥脸划了过去! “啊——!”一声杀猪般的惨叫在巷子里响起!胖子捂着脸踉跄后退,指缝间瞬间涌出鲜血。 “妈的!臭娘们敢动手!”刀疤脸和紫毛见状,又惊又怒,立刻围了上来。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带着滔天的怒火和凛冽的寒意,猛地冲进了巷子! 是裴烬,他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印着蛋糕店logo的精致纸袋。 他看到眼前的景象,尤其是那个脸上流血、骂骂咧咧的胖子和被逼到墙角,脸色惨白,呼吸急促的尤未。 那双墨黑的眸子瞬间被猩红的暴怒席卷。 他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将手中的纸袋往旁边安全角落一扔,如同被触逆鳞的猛兽,直接朝着那三人冲了过去。 “裴烬!小心!”尤未看到他,心猛地提到嗓子眼,失声喊道。 裴烬身手远比这几个虚张声势的混混要利落得多。 他避开刀疤脸挥来的拳头,一个干脆的肘击狠狠撞在对方肋下,趁其吃痛弯腰的瞬间,抬膝顶向对方腹部。 同时侧身闪开紫毛掏出的甩棍,抓住对方手腕用力一拧,在惨叫声中夺过甩棍,反手就砸在紫毛的背上。 他像一堵不可逾越的墙,将尤未牢牢护在身后,每一个动作都带着狠戾的劲风,招招朝着让对方失去战斗力的要害而去。 那三人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清瘦的学生这么能打,一时竟被他的气势镇住,有些手忙脚乱。 但混乱中,险象环生。 尤未的脚踝疼得厉害,她背靠着墙,紧张地看着裴烬一对三,心跳快得几乎要炸开。 她看到那个被划伤脸的胖子,眼神怨毒地从腰间摸出了一把明晃晃的弹簧刀! “裴烬!他有刀!”尤未尖声提醒。 裴烬刚撂倒紫毛,闻声猛地回头,看到胖子持刀捅来。 他下意识想完全避开,但眼角的余光瞥见尤未就在他身后不远处,如果他完全闪开,刀尖可能会伤到她。 电光火石间,他做出了选择——没有完全躲闪,而是用背部硬生生承受了卸去大部分力道后的一击,同时右脚狠狠踹在胖子的小腹上,将他踹飞出去。 “……”一声压抑的闷哼从裴烬喉间溢出。 他感觉后背靠近肩胛骨的位置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温热的液体迅速涌出,浸湿了校服外套。 “裴烬…”尤未看到他身形一晃,脸色瞬间煞白。 那三个混混见真的动了刀见了血,也被这场面吓破了胆。 尤其是持刀的胖子,看着裴烬校服上迅速洇开的深色血迹,以及他依旧冰冷嗜血、死死盯着他们的眼神,手一抖,刀“哐当”掉在地上。 “走!快走!”刀疤脸捂着肚子,惊恐地喊道。 三人连滚带爬,如同丧家之犬般仓皇逃离了小巷,连掉在地上的刀都顾不上捡。 危机解除的瞬间,裴烬强撑的那口气仿佛一下子泄了。 剧烈的疼痛和失血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他踉跄了一下,右手猛地撑在尤未耳侧的墙壁上,才勉强没有倒下,半个人的重量几乎都压在了尤未身上,但他依旧用残存的意识控制着,怕压疼她。 “裴烬…你怎么样?”尤未的声音带着哭腔,颤抖得不成样子。 她慌忙伸手去扶他,手掌却瞬间触碰到他后背一片湿漉粘稠的温热。 借着惨淡的月光,她看清了自己满手的鲜红! 是血,好多血。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当头浇下,让她浑身发冷,手脚冰凉。 她又急又气,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声音破碎:“裴烬!你这个傻子!谁让你挡的!谁让你来的!” 她徒劳地用手死死按住他不断渗血的伤口,试图阻止生命的流逝,可那温热的液体还是不断地从她的指缝间涌出。 裴烬的脸色在月光下苍白得吓人,额头上布满了冷汗。 他艰难地抬起眼皮,看着眼前哭成泪人、惊慌失措的女孩,扯了扯嘴角,想给她一个安抚的笑,却因为疼痛而显得有些扭曲。 他的声音微弱,气息不稳,却还固执地惦记着:“润润……蓝莓……蛋糕……”他示意了一下被他扔在角落、此刻显得有些孤零零的纸袋,“给你买的……明天……惊喜……” 都这种时候了,他居然还想着蛋糕! 尤未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又酸又疼,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蛋糕!裴烬你不许有事!你不许吓我!”她强忍着巨大的恐慌和眼泪,拼命告诉自己必须冷静,现在只有她能救他! 对,手机,打电话! 她慌忙摸自己的口袋,却发现手机因为值日时听歌,早就没电自动关机了。 “你手机呢?!”她急声喊道,声音抖得厉害。 裴烬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他费力地动了动,声音几不可闻:“裤……裤兜里……你拿……” 尤未此刻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防了,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伸进他校服裤子的口袋里,摸索着拿出了他的手机。 幸好,他的手机还有电。 她强逼自己镇定下来,手指颤抖却准确地按下了急救号码,语速极快却清晰地报出了他们的位置和情况。 挂断电话,她重新用手紧紧按住他的伤口,另一只手环住他精瘦的腰,支撑着他越来越沉的身体。 他的呼吸变得微弱而急促,额头抵在她的颈窝,冰冷的汗水蹭在她的皮肤上。 “裴烬……坚持一下啊……救护车马上就来了……你看着我,别睡!听见没有?!”她不停地跟他说话,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异常坚定,“你还没把蛋糕给我呢……你不准有事…你给我把眼睁开…” 裴烬闭着眼,浓密的睫毛脆弱地颤抖着,似乎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低低地“嗯”了一声,像是在回应她的呼唤。 时间在恐惧和等待中被无限拉长。 尤未紧紧抱着他,感受着他生命的温度在一点点流逝,心如同在油锅里煎熬。 她看着角落里那个装着蓝莓蛋糕的纸袋,看着地上刺目的血迹,看着怀中少年苍白安静的侧脸,巨大的后怕和心疼几乎将她淹没。 直到远处传来由远及近、尖锐而急促的救护车鸣笛声,如同天籁般划破寂静的夜空,尤未一直强撑着的理智才稍稍松懈,滚烫的眼泪终于决堤,大颗大颗地砸落在裴烬冰冷的脸颊上。 第21章 秋序·他们需要对方 救护车的鸣笛声像是撕破黑夜的利刃,将尤从未知的恐惧和混乱中短暂地解救出来,又迅速将她投入另一个充斥着消毒水气味和冰冷仪器的世界。 医护人员动作迅速地将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的裴烬抬上担架,推进了急救室。 尤未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校服上还沾着裴烬的血,那刺目的红在她眼前不断晃动,让她手脚冰凉,大脑一片空白。 “家属!先去缴费办手续!”一个护士塞给她几张单子,语气急促。 尤未猛地回过神,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点头,攥紧了那几张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纸。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按照指示,像个失去灵魂的木偶,一个一个窗口去排队、缴费。 周围是嘈杂的人声、冰冷的电子叫号声,她却感觉整个世界都隔着一层模糊的玻璃,只有手里那张不断减少余额的缴费单和急救室紧闭的门是真实的。 办理手续时,医生抬头看了她一眼,问道:“你是他什么人?需要尽快联系他的直系亲属。” 尤未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法定义。 同学?朋友?还是……那个被他用生命护在身后的人? 她哑声道:“我……我是他同学。我试试联系他家人。” 她拿出裴烬的手机,屏幕被按亮,需要密码。 尤未的心揪紧了。 她尝试着输入他的生日,错误。 又尝试了几个可能与他相关的数字组合,依旧不对。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急救室里的情况未知,每一秒都像是凌迟。慌乱和绝望几乎要将她淹没,她抱着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颤抖着指尖,输入了自己的生日—— “咔哒。”一声轻微的解锁音,屏幕亮了。 尤未整个人僵在原地,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震动瞬间涌遍全身。 他的手机密码……是她的生日? 这个认知像一道强光,猝不及防地照进了她混乱的心湖,激起滔天巨浪。 但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她强压下翻腾的情绪,立刻在通讯录里找到了标注为“爸”的号码,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很久,就在尤未以为不会有人接听,准备再打时,那边才被接起,传来一个略显疲惫和不耐烦的男声:“喂?小烬?什么事?我这边正在开会。” 尤未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裴叔叔,我是尤未。裴烬他受伤了,现在在市人民医院急救,医生需要家属过来……” “什么?!”裴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震惊,但随即又迅速压了下去,语气变得有些烦躁,“怎么搞的?严不严重?我这边有个非常重要的跨国视频会议,关系到下一轮融资……唉…这样,你先帮忙照看着,我这边一结束马上过去!”说完,甚至没等尤未再说什么,电话就被匆匆挂断了。 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忙音,尤未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发抖,心里一片冰凉。重要的会议?比儿子的命还重要吗? 她无力地垂下手臂,转身走向急救室门口,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下来,将脸埋进膝盖里。 缴费单和裴烬的手机被她紧紧攥在手里,像是唯一的依靠。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 尤未就那样守在手术室外,双眼红肿,头发因为之前的挣扎和奔波而凌乱地贴在脸颊和额头上,沾着血渍和灰尘的校服皱巴巴的,整个人看起来狼狈又脆弱。 她死死地盯着那扇紧闭的门,仿佛要将它看穿,每一次门开关的动静都能让她惊跳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手术室的灯终于灭了。 医生走出来,告诉她手术很成功,裴烬后背的刀伤虽然深,幸运的是没有伤及要害和主要神经,失血过多是主要问题,其他部位多是搏斗造成的软组织挫伤和青紫,不算严重。 人被推出来时,还处于麻醉未醒的状态,脸色苍白,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像是易碎的琉璃。 尤未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实处,腿一软,差点栽倒在地,幸好扶住了墙壁。 裴川是在裴烬被推出手术室后才匆匆赶来的,西装革履,身上还带着室外的凉气。 他进病房看了一眼身上插着管子,昏迷不醒的儿子,眉头紧锁,向医生详细询问了情况,确认没有生命危险后,脸上凝重的神色才稍稍缓和,但眼底的焦躁并未散去。 他甚至没来得及跟守在一旁,形容憔悴的尤未多说几句话,只简单道了声“辛苦你了,润润”,接了个电话后,便又步履匆匆地离开了医院,仿佛这里只是一个不得不短暂停留的站点。 尤未看着他那迅速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背影,再看向病床上毫无生气的裴烬,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悲凉和愤怒。 之后,粟想,陈以声还有钟湘也闻讯赶来了医院。 看到尤未安然无恙,钟湘才松了口气,心疼地拍了拍女儿的头,看着病床上的裴烬。粟想和陈以声看到裴烬的样子,也是又惊又怒,尤其是陈以声,气得当场就要去找那帮人算账,被粟想强行拉住了。 他们陪了尤未一会儿,但因为裴烬一直未醒,病房需要安静,待了一阵便先离开了。 钟湘本想留下陪尤未,但被尤未拒绝了,她只想一个人守着。 这一夜,格外漫长。 尤未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病床边,累了就趴在床沿眯一会儿,但任何一点细微的声响都会让她立刻惊醒,紧张地查看裴烬的情况。 她用棉签沾了水,小心地湿润他干裂的嘴唇。不时探探他的额头,担心他发烧。病房里只亮着一盏昏暗的床头灯,光线柔和地洒在裴烬安静的睡颜上,也勾勒出尤未疲惫不堪的侧影。 当窗外天际泛起鱼肚白,周六的清晨悄然来临。 尤未因为维持一个姿势太久,脖子酸痛,她轻轻动了一下,抬起头,揉了揉发涩的眼睛。 就在这时,她对上了一双眼睛。 不知何时,裴烬已经醒了。 他就那样静静地躺着,侧着头,目光落在她身上。 那眼神不再是平日的淡漠或冰冷,也不是昨晚失控时的猩红暴怒,而是一种……尤未从未见过的,极其复杂的温柔。 那温柔里带着尚未完全褪去的虚弱,有劫后余生的恍惚,有清晰的心疼,还有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专注。 仿佛守候了千年,终于看到了希冀的微光。 尤未猛地一愣,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下意识地眨了眨眼睛。 而就在她眨眼的瞬间,裴烬已经迅速垂下了眼睫,再抬起时,眼底那片汹涌的温柔已被收敛大半,只剩下些许残余的波澜和惯常的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醒了?”尤未的声音因为熬夜和紧张而沙哑,带着明显的惊喜和如释重负,“感觉怎么样?疼不疼?”她凑近了些,眼眶瞬间又红了,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哭腔和后怕的颤抖。 裴烬看着她。 眼前的女孩头发凌乱,眼下有着浓重的青黑,脸色憔悴,嘴唇干燥,校服上还残留着已经变成暗褐色的血渍,整个人像是风中摇摇欲坠的落叶。 都是为了他。 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密密麻麻的疼蔓延开来。 他努力想扯出一个让她安心的笑容,却因为牵动后背的伤口而微微蹙眉,声音有些干涩低哑:“还好……不怎么疼。”他试图轻描淡写。 “你骗人!”尤未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白色的床单上,洇开一小团湿痕,“流了那么多血……怎么可能不疼……”她看到他裸露在病号服外的手臂上那些触目惊心的青紫痕迹,想到医生说的后背那道狰狞的伤口,心疼得无以复加。 看着她滚落的眼泪,裴烬沉默了一下,然后,极其缓慢地,抬起了没有输液的那只手,指尖微颤,轻轻地,笨拙地拭去她脸颊的泪珠。 他的指尖还带着凉意,动作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珍视。 “别哭……”他声音低哑地安慰,“真的……没事了。” 他的触碰让尤未微微一颤,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看着他。 就在这时,裴烬看着她这副可怜兮兮又执着守着他的模样,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苍白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勾了一下,一个极淡极轻,却真实存在的笑容,如同破开乌云的第一缕阳光,短暂地出现在他脸上。 尤未捕捉到了这个笑容,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弛了一些,也跟着松了口气,眼泪却流得更凶了,是释然,是委屈,也是无法言说的庆幸。 之后的日子里,裴烬依旧毒舌。 尤未笨手笨脚地想给他削苹果,他会蹙眉嫌弃:“别削了,再削就只剩核了。” 尤未给他念课本打发时间,念错了一个音,他会毫不客气地指出:“语文年级第一就这水平?” 但不同的是,他不再抗拒她的靠近和照顾。 他会默许她小心翼翼地给他喂水,会在她趴在床边睡着时,悄悄将滑落的毯子往上拉一拉,会用那双恢复了些许神采的黑眸,静静地追随着她在病房里忙碌的身影,那眼神深处,是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的依赖和贪恋。 他希望她陪着。 这份默许和需要,无声地浸润着病房里清冷的空气,也一点点抚平着彼此心中的伤痕与隔阂。 …… 尤未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裴烬的后背方向,尽管隔着厚厚的纱布和病号服,她仿佛依然能看到那道狰狞的伤口。医生的话在她耳边回响:“伤口深度约2.5厘米,长度接近十厘米,缝了十八针……幸好送医及时,后续注意抗感染和定期换药,避免剧烈运动……” 十八针……那个数字像烙印一样刻在她心里,恐怕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是为了保护她,他才承受了这一切。 想到这里,她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涩,还带着挥之不去的后怕。 裴烬半靠在床头,原本在闭目养神,敏锐地察觉到身旁的目光久久停留。 他睁开眼,就看到尤未正望着他出神,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心疼和一种复杂的,他暂时无法完全解读的情绪。 她眼圈还有些微红,憔悴的脸上带着一种易碎的专注。 或许是生病让人脆弱,也或许是劫后余生让他心底某些束缚松动,一股从未有过的,想要靠近她,甚至……逗弄她的心思,悄然滋生。 他苍白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声音因为虚弱而比平时低沉柔和许多,却故意带上了一丝微妙的,引人误会的暗示:“尤未。” “嗯?”尤未猛地回过神,对上他的视线,有些慌乱,“怎么了?是伤口疼了吗?还是哪里不舒服?”她立刻紧张地倾身向前。 裴烬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写满担忧的脸,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稍纵即逝。 他维持着那副虚弱又认真的表情,微微蹙着眉,仿佛在忍受着什么不适,声音更轻了些,带着点难以启齿的意味:“伤口……有点疼。” “啊?那…我叫护士来给你看看?还是止痛泵没效果了?”尤未急了,站起身就要去按呼叫铃。 “不用叫护士。”裴烬却出声阻止了她,他看着她,眼神深邃,像是蕴藏着某种蛊惑,缓缓地,一字一句地,用那种气若游丝却清晰无比的语调说:“你……亲我一下,可能……就不疼了。” “……” 空气仿佛凝固了。 尤未整个人僵在原地,眼睛微微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亲……亲他一下?喂,没搞错吧…她没听错吧? 是因为失血过多产生幻觉了,还是麻药的后遗症让他神志不清了? 她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爆红,连耳朵尖都染上了绯色,心跳骤然失序,像有一万只鼓在胸腔里同时擂响。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大脑一片空白。 裴烬看着她这副完全懵掉,手足无措的样子,心里那点恶劣的趣味得到了诡异的满足。 但他依旧绷着脸,努力维持着那副“我很疼需要安慰”的脆弱模样,甚至还将脸微微侧了侧,仿佛在无声地示意“位置在这里”。 尤未的大脑艰难地转动着。 亲他?这……这太荒唐了!! 可是……他看起来好像真的很不舒服……是因为保护她才受的伤,还缝了那么多针……十八针……医生说了要尽量让他保持心情舒畅,有利于恢复…… 一个荒谬又带着点自我牺牲精神的念头冒了出来:是不是……亲一下,真的能止痛?或者,就算不能,如果能让他好受一点点…… 她看着裴烬苍白的脸,看着他微微蹙起的眉头,虽然现在看起来有点刻意,但被“他可能很疼”这个认知冲昏头脑的尤未完全没察觉,一种混合着愧疚,心疼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冲动的情绪占据了上风。 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带着视死如归般的壮烈,弯下了腰。 她的脸涨得通红,睫毛紧张地颤抖着,朝着他侧过来的脸颊,一点点地靠近。 就在她的唇即将要触碰到他脸颊皮肤的前一秒… “……”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可辨的笑声从裴烬喉间溢出。 尤未的动作猛地顿住,距离他的脸颊只有不到一公分。 她愕然抬眼,对上了裴烬那双再也掩饰不住笑意的眸子。 那里面哪里还有半点痛苦和脆弱?! 分明是恶作剧得逞后的狡黠和愉悦,虽然依旧带着病中的虚弱,但那光芒亮得惊人。 尤未瞬间明白了! 他是在骗她!逗她玩! “裴烬!”她猛地直起身,又羞又恼,整张脸连同脖子都红透了,像是熟透的虾子。 她气鼓鼓地瞪着他,想骂他,却又因为刚才自己那傻乎乎差点真要亲上去的举动而窘迫得无地自容,最后只能又羞又怒地跺了跺脚,“你……你混蛋!都这样了还戏弄我!” 看着她炸毛的样子,裴烬嘴角的弧度更明显了些,虽然因为牵动肌肉引得后背伤口隐隐作痛,但他觉得值得。 他难得地没有反驳,只是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纵容和暖意。 尤未气了一会儿,看他虽然笑着,但脸色依旧苍白,到底还是心软,那股被戏弄的恼怒渐渐被一种微妙的,甜涩交织的情绪取代。 她别扭地重新坐下,小声嘟囔:“缝了十八针呢……还有心思开玩笑……” 裴烬听到了她的嘟囔,眸光微闪,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但病房里方才那点尴尬和紧张的气氛,却悄然被一种更为亲昵和朦胧的暖昧所取代。 傍晚,钟湘送来了清淡的晚餐。 尤未将病床上的小桌板支起来,把饭菜一一摆好。 大多是利于伤口愈合的清淡饮食,但也有一小份钟湘特意给尤未带的,看起来色泽红亮、引人垂涎的辣子鸡丁。 裴烬的目光在那份辣子鸡丁上停留了两秒。 尤未立刻警觉地把那份辣子鸡丁挪得远了些,板着小脸,语气不容置疑:“这个你不能吃,医生说了,要忌辛辣刺激,对伤口恢复不好。”她把一碗熬得软糯喷香的山药排骨粥推到他面前,“你的,这个。” 裴烬看了看那碗寡淡的粥,又看了看被挪到角落的辣子鸡丁,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没说话,但眼神里明显带着点不情愿。 尤未看着他这副难得露出类似“委屈”表情的样子,心里觉得有点好笑,又有点心软,但还是坚持原则:“等你好了再吃,现在不行。”她把自己的筷子递给他,“快吃吧,粥要凉了。” 裴烬沉默地接过筷子,慢吞吞地开始喝粥。病房里一时只剩下细微的餐具碰撞声。 尤未也安静地吃着自己的饭,偶尔偷偷抬眼看他。 他吃东西的样子很安静,即使是在喝粥,也带着一种良好的教养。 暖黄的灯光笼罩着他,削弱了他平日里的冷硬,多了几分病中的柔和。这大概是他们认识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如此心平气和地,在非学校环境里一起吃饭。 吃到一半,裴烬忽然放下勺子,抬起眼,目光沉静地看向尤未。 “尤未。”他叫她的名字。 “嗯?”尤未抬起头,嘴里还含着一小块鸡肉。 “三年前,”他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你留下的纸条,我没看到。” 尤未咀嚼的动作瞬间停住,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他继续说着,眼神坦诚,不再有任何回避:“我妈去世后,家里很乱,我……我那段时间,状态很差,谁也不想理。可能…纸条被当成垃圾扫掉了,或者被风吹走了。”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我给你打过电话,一开始是无人接听,后来……就变成了空号。” 尤未的鼻子猛地一酸,眼眶又开始发热。 她撇撇嘴,放下筷子,低下头,声音有些哽咽:“我…我们当时走得很急,我爸公司出了很大的问题,好像……好像还惹上了麻烦,说是要立刻去苏城避一避,不能告诉任何人……那个号码,到了苏城没多久就停用了,换了当地的号。” 她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看着他:“我给你发过很多信息,用我妈妈的手机,也借过同学的手机……但都没有回音……后来,后来就听说程阿姨……”她说不下去了。 裴烬沉默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滚动的泪水和清晰的痛苦,那些积压在心口的,名为“被抛弃”的冰块,在这一刻,终于彻底融化成了一片酸涩的潮水。 原来,他们都在各自的世界里承受着,都曾试图联系,却阴差阳错地失散在命运的洪流里。 “对不起……”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又同时愣住。 裴烬看着她,轻轻摇了摇头:“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不该……用那种态度对你。”他指的是重逢后他刻意的冷漠和伤害。 尤未也摇了摇头,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但这一次,更像是释怀的泪水:“我也有错……我不该那么轻易就放弃,不该后来还怀疑你。” 所有的误会、委屈、怨恨,在这一刻,在这间安静的病房里,随着这迟来了三年的坦诚,终于烟消云散。 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那层厚重隔阂,被彻底打破。 裴烬看着她流泪的样子,下意识想抬手帮她擦掉,却因为动作牵动了背后的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眉头紧紧皱起。 “你别乱动!”尤未见状,也顾不得哭了,连忙起身,紧张地查看他的后背,“是不是碰到伤口了?疼不疼?要不要叫医生?” 看着她焦急的模样,裴烬虽然背后疼得厉害,心里却奇异地涌上一股暖流。 他缓过那阵锐痛,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写满担忧的脸,低声说:“没事。” 尤未确认纱布没有渗血,才稍稍松了口气,重新坐下,嗔怪地瞪了他一眼:“让你别乱动!” 裴烬没反驳,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灯光下,她的眼睛因为哭过而显得格外清亮,鼻尖还有点红,看起来有点可怜,又有点可爱。 两人对视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和悄然滋生的情愫。 谁也没有再提起那个未遂的“亲吻”,也没有急切地去定义此刻的关系,但有些东西,已经在这一粥一饭的陪伴和坦诚布公的交谈中,悄然改变,生根发芽。 第22章 秋序·靠近的借口 医院的时光仿佛被拉长,又仿佛过得飞快。 裴烬的身体在稳步恢复,后背那道狰狞伤口的疼痛逐渐减轻,取而代之的是愈合时难以忍受的瘙痒。 尤未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他,喂水,读绘本,削水果,虽然依旧被嫌弃…甚至在他因为伤口痒而烦躁时,笨拙地讲一些并不好笑的笑话试图分散他的注意力。 而裴烬,似乎在这场生死考验后,彻底撕掉了那层冰冷的伪装,露出了内里某些被压抑已久的本性。 一种带着点恶劣的、以逗弄尤未为乐的趣味。 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看她因为自己而情绪波动的样子。 喜欢看她因为他一句似是而非,引人误会的话而瞬间涨红的脸颊,像熟透的番茄,让人忍不住想咬上一口,尝尝是不是也带着酸甜的滋味。 这种念头带着点生理性的冲动,陌生却强烈,每每让他自己都感到些许讶异,却又控制不住地沉溺。 喜欢看她被他逗得炸毛,气鼓鼓地瞪着他,那双清冷的眸子因为怒气而显得格外明亮生动,像落入了星辰。然后在他故作虚弱地蹙眉时,又立刻偃旗息鼓,换上担忧和小心翼翼,那种全然的,毫不掩饰的在意,像温暖的泉水,无声地浸润着他干涸已久的心田。 喜欢看她明明害羞得要命,却还是因为担心他的伤势,而强装镇定地靠近他,帮他调整枕头的高度,或者在他假装够不到东西时,红着耳根帮他拿过来。 那细微的接触,她指尖的微凉,她身上淡淡的,带着点葡萄味硬糖的甜香,都成了他枯燥养病日子里最鲜活的记忆。 他开始有意无意地为自己制造各种靠近她的机会。 “尤未,水。”他会看着她,声音平淡,眼神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明明水杯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床头柜上。 尤未起初还会疑惑地看他一眼,但在他“我是病人”的理直气壮的注视下,还是会乖乖把水杯递到他手里,甚至还会帮他拧开瓶盖。 后来,他变本加厉。 “润润…肩膀有点酸。”他会微微活动一下肩膀,眉头轻蹙,仿佛承受着巨大的不适。 尤未犹豫了一下,还是站起身,走到他床边,伸出小手,力道轻柔地帮他捏着肩膀。 她的指尖隔着薄薄的病号服,能感受到他肩胛骨清晰的轮廓和温热的体温,自己的心跳却快得不像话。 裴烬则闭着眼,看似享受,嘴角却勾起一抹得逞的,极淡的弧度。 他甚至会在尤未给他念书念到口干舌燥,停下来喝水时,状似无意地问:“那后来呢?”眼神专注地看着她,仿佛对她念的那些枯燥的课文充满了极大的兴趣。 尤未只好放下水杯,继续念下去,心里却嘀咕,他什么时候这么热爱学习了? 这些小心思,拙劣又明显,偏偏尤未对着他这个“重伤员”,半点脾气都没有,只能由着他“作威作福”。 而在这看似幼稚的逗弄与被逗弄中,一种心照不宣的亲昵和暧昧,如同藤蔓般悄然生长,缠绕在两人之间。 一周后,裴烬伤口愈合情况良好,医生批准出院。 虽然不用再住在医院,但后背的伤口还需要定期换药,避免感染。 出院那天,裴川派了司机来接,自己依旧不见踪影。 尤未帮着裴烬收拾好东西,看着他虽然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精神明显好了很多,心里终于踏实了些。 然而,换药成了一个问题。伤口在后背,裴烬自己根本无法完成。 第一个提出帮忙的是陈以声,他拍着胸脯,大大咧咧:“烬哥,换药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保证轻手轻脚!” 但他话音刚落,胳膊就被粟想狠狠掐了一把。 粟想瞪了他一眼,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旁边正在整理东西的尤未,然后对着陈以声无声地做了个口型:“你——傻——啊!” 陈以声疼得龇牙咧嘴,顺着粟想的视线看过去,再看看裴烬那虽然没什么表情,但似乎也没有反对意思的脸,瞬间福至心灵,恍然大悟! 他立刻改口,挠着头,演技浮夸:“啊!那个……烬哥,我突然想起来!我……我我妈叫我今天早点回家!对!我妈叫我回家吃饭!换药这事儿……润润姐!你来!你心细!肯定比我强!”说着,不由分说就把护士准备好的换药包塞到了尤未手里,然后拉着还想看热闹的粟想,一溜烟跑了,留下尤未拿着换药包,站在原地,有些无措。 裴烬看着那两个活宝消失的方向,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转瞬即逝。 他看向尤未,语气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他们走了。麻烦你了。” 尤未捏着手里那个小小的,,却感觉重若千钧的换药包,脸颊微微发烫。 给裴烬换药……这意味着要看到他**的后背,要近距离接触那道因为她而留下的伤口……光是想想,她就觉得心跳加速,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但……粟想和陈以声摆明了是撮合,而裴烬……他似乎也并不排斥。 更重要的是,她心里其实也……想为他做点什么。 “嗯。”她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细若蚊蚋。 两人回到裴烬那个空旷冷清的公寓。 这是尤未第一次来他家,装修是极简的冷色调,和他的人一样,缺乏烟火气,显得有些没有人情味。 换药的地点选在客厅。 裴烬背对着她,缓缓脱掉了上身的T恤,露出了精壮却并不夸张的后背。 略显白皙的皮肤更衬得肩胛骨下方那道缝合的伤口异常醒目。 暗红色的缝线像一条狰狞的蜈蚣,趴伏在他光洁的皮肤上,周围还有些未完全消退的青紫。 虽然知道伤口在愈合,但亲眼看到,尤未的心还是像被针扎了一下,密密地疼。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按照护士教的方法,她先用消毒棉签小心翼翼地清理伤口周围。 她的动作极其轻柔,生怕弄疼了他。棉签触及皮肤时,她能感觉到他背部肌肉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疼吗?”她立刻停下手,紧张地问。 “没事。”裴烬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有些闷。 尤未这才继续。 她低着头,专注地看着那道伤口,小心翼翼地用碘伏消毒,然后再涂上促进愈合的药膏。 她的指尖偶尔会不可避免地轻轻擦过他背部的皮肤,那温热的,带着生命力的触感,让她指尖发麻,心跳如擂鼓。她甚至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冽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药味,充斥在她的鼻尖。 整个过程中,两人都没有说话。 客厅里安静得只剩下彼此轻微的呼吸声,以及棉签摩擦纱布的细微声响。 一种无声的,紧密的联系在空气中流淌。 尤未的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珍视和小心,而裴烬则默默地承受着,感受着身后那专注的视线和轻柔的触碰,心底某个角落柔软得一塌糊涂。 换好药,贴上新的无菌敷贴,尤未终于松了口气,额头上竟然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比她考一场试还要紧张。 裴烬缓缓穿上衣服,转过身,看向她。 她的脸颊还带着未褪的红晕,眼神有些躲闪,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谢谢。”他看着她,声音低沉。 “没、没事,谢什么…”尤未慌忙摆手,不敢与他对视,“你……记得按时换药,别沾水……” “嗯。”裴烬应着,目光却依旧停留在她脸上,那眼神深邃,带着一种让她无所适从的专注,仿佛在欣赏什么有趣的景致。 尤未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心跳快得几乎要蹦出胸腔。 她慌乱地移开视线,找了个借口:“那个……时间不早了,我……我先回去了!”说完,几乎是落荒而逃。 看着被她关上的房门,裴烬站在原地,良久,抬手轻轻碰了碰后背刚刚换好药的地方,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她指尖微凉的触感和那份小心翼翼的温柔。 他垂下眼睫,遮住了眸中翻涌的、复杂难明的情绪,嘴角却几不可察地,缓缓勾起了一个清浅的,真实的弧度。 靠近她,似乎并不需要太多理由。 而每一次靠近,都让他更加确定,心底那份失而复得的悸动,早已破土而出,再难抑制。 …… 时光荏苒,秋去冬来,当料峭春寒逐渐被初夏的暖意取代时,高一下学期的文理分科,如同人生的一道分水岭,清晰地摆在了每个学生面前。 办公室里,班主任李老师将分科志愿表放在尤未面前,例行公事地问:“尤未,考虑好了?你的文科成绩,尤其是语文,非常突出,刘老师可是多次表示惋惜。理科的话,数学和物理还需要再加把劲。” 尤未握着笔,指尖微微用力。 她眼前闪过裴烬低头演算物理题时专注的侧脸,闪过他递过来的,写满清晰思路的草稿纸,闪过他看似冷漠实则笨拙的关心。 她知道自己的优势在文科,但那道清瘦挺拔的身影,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成为了她选择天平上最重的砝码。 “老师,我选理科。”她的声音清晰而平静,没有一丝犹豫。 为了能继续站在他身边,为了能看懂他笔下那些复杂的公式,她愿意去挑战自己的短板。 李老师看着她坚定的眼神,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在志愿表上签了字。 与此同时,在另一个角落,也有人问着裴烬类似的问题。 以他全科近乎变态的均衡优势,无论文理都是顶尖的存在。 裴烬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直接在那张对他来说毫无难度的表格上,勾选了“理科”。 分班结果公布那天,长长的名单贴在公告栏上。 尤未挤在人群中,心跳有些快,目光急切地搜寻着。 当在理科(一)班的名单上,先后看到“裴烬”和“尤未”两个名字时,她悬着的心才重重落下,嘴角不受控制地微微上扬。 更让她惊喜的是,在同一个名单上,她还看到了“粟想”和“陈以声”。 粟想是铁了心要学理,哪怕物理化学让她头疼欲裂。 而陈以声,用他的话说,“兄弟和……咳,朋友都在理科,我一个人去文科多没劲”,自然也跟了过来。 四个人,奇迹般地再次汇聚到了同一个班级。 新学期伊始,理科(一)班的新班主任,一位年轻的男老师,宣布了一个让所有学生振奋又忐忑的消息——座位按照上学期期末分班考试的成绩,由高到低,自行选择。 分班考试,或许是因为卸下了部分心结,或许是因为有了更明确的目标,尤未超常发挥,力压裴烬,出人意料地夺得了班级第一。 当老师念到“尤未,第一名,先选座位吧”时,全班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尤未站起身,几乎没有丝毫迟疑,目光径直投向教室后排那个熟悉的位置——靠窗,倒数第二排。 那里有洒满阳光的窗台,有相对独立安静的空间,更重要的是……那是过去一学期,她习惯了的,能感受到身后那人存在的位置。 她步伐坚定地走过去,将书包放在了那张桌子上,动作利落,仿佛那是早已属于她的领地。 后面就是同学们依次上前选择,有人想着选前排方便听讲,有人则想着选中间位置中庸稳妥。 当念到“裴烬,第二名”时,窃窃私语声瞬间小了下去。 所有人都好奇,这位冷面学神会作何选择。以他的成绩,完全可以挑选任何他想要的最佳位置。 裴烬面无表情地站起身,他甚至没有去看前排那些空着的,“更好”的座位,目光精准地掠过人群,直接落向了后排靠窗的方向,落在了那个刚刚坐定,正微微低着头的女孩身上。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迈开长腿,穿过一排排桌椅,径直走到尤未旁边的空位,拉开椅子,无比自然地坐了下去。 动作流畅,没有一丝犹豫,仿佛这是天经地义、唯一的选择。 教室里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抽气声和细微的议论声。 第二名,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和第一名做同桌?而且还是那个对谁都爱答不理的裴烬? 尤未在他坐下的瞬间,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手指微微收紧。 她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冽的气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晰。 她甚至能感觉到他坐下时带来的细微气流。 她强作镇定,没有转头,目光依旧落在空白的笔记本上,但耳根却不受控制地悄悄泛红。 裴烬也没有说话,只是将自己的书本从书包里拿出来,一本本整齐地码在桌面上,动作一如既往的简洁。 但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周围所有的喧嚣和探究都隔绝在外,只在两人之间,圈出了一小片静谧而特殊的空间。 粟想拉着陈以声,也如愿以偿地选到了他们后面的位置。 粟想凑过来,趴在尤未的桌边,挤眉弄眼,用气声道:“可以啊润润!第一名!还把咱们裴大学神‘拐’来当同桌了!” 尤未羞恼地瞪了她一眼,示意她别乱说。 陈以声则在后面拍了拍裴烬的肩膀,笑得一脸促狭:“烬哥,够坚定啊!唯润润姐…哦不!唯尤未主义者,名不虚传!” 裴烬侧头,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眼神里没什么温度,但也没有否认。陈以声立刻识趣地做了个给嘴巴拉上拉链的动作。 新的学期,新的班级,他们就这样,再次成为了彼此距离最近的人。 阳光透过洁净的玻璃窗,洒在并排的两张书桌上,勾勒出年轻而专注的轮廓。 窗外是初夏蓬勃的绿意,窗内是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某种无声胜有声的默契在悄然流淌。 从前后桌到同桌,改变的不仅仅是物理距离,更是两颗心在经历了误会,伤痛与和解后,不由自主的,越来越清晰的靠近。 四季轮转,青春的故事,在这个靠窗的座位上,翻开了新的一页。 第23章 秋序·占有欲 成为同桌的日子,像是给原本就微妙的关系按下了加速键。 日复一日的相处,在方寸课桌之间,酝酿着独属于少年人的悸动与暗涌。 尤未和裴烬的日常,在外人看来,或许依旧是学霸与学神之间冷静自持的交流。 但只有身处其中的两人,才能感受到那平静水面下悄然改变的流速。 裴烬发现自己心底那头名为“占有欲”的野兽,在日复一日的靠近中,渐渐苏醒,并且有失控的迹象。 他喜欢看她因为一道难题而微微蹙起的眉头,喜欢看她思考时无意识用笔帽戳脸的小动作,更喜欢……逗她。 这种逗弄,与他受伤初愈时带着点虚弱和试探的玩笑不同,更像是一种本性的释放,一种克制不住的,想要与她产生更多连接的冲动。 数学课上,老师布置了一道颇有难度的综合题,让大家分组讨论。 尤未盯着题目,笔尖在草稿纸上划拉了半天,眉头越皱越紧。 裴烬早已心算出了答案,却并不点破,而是侧过身,手臂自然地搭在她椅背上方,形成一个半包围的姿势,低头看着她草稿纸上的步骤。 “这里,”他的指尖点在一处逻辑跳跃的地方,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气息若有若无地拂过她的耳廓,“假设不成立。” 尤未的注意力还在题目上,下意识地追问:“那该怎么做?” 裴烬却不直接回答,目光从题目移到她因为专注而微微嘟起的唇上,眸色深了深,忽然起了坏心。他靠得更近了些,几乎是在她耳边用气声说:“求我啊。” “……”尤未猛地转头,鼻尖差点撞上他的下巴,对上他那双带着明显戏谑和某种更深邃情绪的眼睛,脸颊“唰”地一下就红了。她羞恼地瞪着他,压低声音:“裴烬!” 看着她炸毛的样子,裴烬心底那点恶劣的趣味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这才收敛神色,拿起笔,在她草稿纸的空白处,流畅地写下了关键的一步,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都带着点愉悦的意味。 后排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粟想,用笔帽戳了戳旁边昏昏欲睡的陈以声,无声地做了个“啧啧”的口型。 陈以声揉揉眼睛,看清前排那几乎靠在一起的两人,瞬间清醒,咧开嘴无声地笑得促狭,用口型回敬:“烬哥最近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何止不对劲。 陈以声觉得,裴烬在他润润姐面前,简直跟换了个人似的。 以前是座移动冰山,心里想什么谁也猜不透。 现在倒好,那眼神,那下意识勾起的嘴角,那故意凑近的小动作……心里想的什么,几乎明晃晃地写在脸上了——就是想逗人家,想靠近人家,藏都藏不住。 裴烬自己也意识到了这种失控。 他发现自己越来越难以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会忍不住想要去碰碰她总是挽到肘部的校服袖子下那一截白皙的手腕,会想要在她转头说话时,去捏捏她看起来软乎乎的脸颊。 这种生理性的亲近渴望,陌生而强烈,让他既困惑,又……甘之如饴。 有一次物理课,老师点名让尤未到黑板上解一道关于电磁感应的题目。 题目有些超纲,尤未站在讲台上,握着粉笔,思路卡壳,面对密密麻麻的公式和图形,额头沁出了细汗。 最终,题目被班里另一个理科尖子解了出来。 尤未低着头走回座位,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裴烬清晰地捕捉到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失落和不甘。 那种情绪很淡,却像一根细针,轻轻扎了他一下。 他什么也没说。 在老师继续讲解下一题,大家都低头记笔记的时候,他的左手,在课桌下方,悄无声息地,带着试探地,勾住了尤未自然垂放在腿边的右手小指。 尤未浑身一僵,指尖传来他温热的触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 她下意识地想缩回手,却被他更紧地勾住。 与此同时,他的右手正飞快地在草稿纸上写着什么。 等尤未稍微平复心跳,偷偷侧目看去时,只见那张纸上,是他清晰有力的字迹,将刚才那道难题的几种解法和关键思路,条分缕析地写了出来,步骤详尽,逻辑严谨。 而在所有过程的最下方,他另起一行,写了一句与前面冷硬笔触截然不同的话: 【不会的再问我。】 在这行字的末尾,竟然还跟了一个极其简单的、用括号括起来的笑脸。 那个简单的弧度,与他平日里冷峻的形象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萌。 尤未看着那个笑脸,再看看桌下依旧被他勾住的小指,心里的那点失落瞬间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羞涩和甜暖的情绪取代。 她轻轻动了一下被他勾住的手指,算是回应,然后迅速抽回手,假装认真听讲,只是那红透的耳根,泄露了她并不平静的内心。 这份独属于她的,笨拙又温柔的安慰,让她心底软成一片。 他们也开始上课传纸条。 起因可能是一道题的争论,也可能是尤未随手画的一个可爱涂鸦。 尤未:【(画了一个气鼓鼓的兔子) 刚才那道题明明我的方法更简洁】 裴烬:【(画了一个箭头指向兔子,旁边写着:笨)你的方法有漏洞 第三步忽略边界条件】 尤未:【(画了一个举着叉子的小人)你才笨!!】 裴烬:【(画了一只大手按在小人头上)嗯,我笨。所以晚上给你讲更笨的方法?】 纸条在后排粟想和陈以声之间隐秘地传递观摩,两人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交换一个“没眼看”又“磕到了”的眼神。 然而,这片日渐升温的暧昧氛围,并非没有波澜。 尤未的前桌,是一个叫范廷昱的男生。 他性格开朗自信,甚至有些大大咧咧,在班里人缘不错。 不知从何时起,他看向尤未的目光里,多了些男生对女生的欣赏和好感。 范廷昱似乎察觉到了裴烬和尤未之间那不寻常的气场,但他并不退缩,反而生出一种男生之间微妙的较量感。 他开始每天早上雷打不动地给尤未带早餐,有时是包子豆浆,有时是饭团牛奶,总是用最阳光灿烂的笑容递过来:“尤未,早上好!顺便给你带的!” 尤未每次都礼貌而坚定地拒绝:“谢谢,不用了,我吃过了。” 但范廷昱依旧我行我素,仿佛听不懂拒绝,或者说,他自信地认为这只是女生的矜持。 裴烬每次看到范廷昱凑过来,那灿烂的笑容和热络的语气,都让他觉得格外刺眼。 他周身的气压会不由自主地降低,眼神冰冷地扫过范廷昱的后背,握着笔的指节微微泛白。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更冷的侧脸对着尤未,仿佛在生闷气,又像是在无声地宣告主权。 这天英语课上,老师正在讲解一篇冗长的阅读理解。 范廷昱忽然趁老师转身写板书的间隙,飞快地团了一个纸条,手臂往后一伸,精准地丢在了尤未的摊开的英语书上。 尤未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反应,旁边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就以更快的速度,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直接将那个纸团捏了过去。 动作快、准、狠,带着明显的怒气。 尤未愕然转头,只见裴烬面色沉冷,看也没看那个纸团,手指用力,直接将那团纸捏得变了形,然后“啪”一声,精准地扔进了自己桌肚深处的角落,仿佛那是什么脏东西。 他做完这一切,才侧过头,目光沉沉地看向尤未,那眼神里带着清晰的警告,不悦,以及一种近乎野蛮的独占欲,薄唇紧抿,下颌线绷得如同刀锋。 尤未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和眼神震慑住,心跳漏了一拍,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前排的范廷昱似乎察觉到了动静,偷偷回头看了一眼,对上裴烬那冰冷刺骨,仿佛要将他冻结的目光,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悻悻地转了回去。 课堂依旧在进行,但这一小片区域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裴烬周身散发的低气压持续了整个后半节课,直到下课铃声响起,他依旧冷着脸,一言不发。 尤未看着他那副明明在意得要命,却偏要强装冷漠的侧脸,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被他如此直白地在乎着的,隐秘的甜。 独占的暗涌在课桌下悄然碰撞,青春的醋意与霸道,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英语课的下课铃声终于响起,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凝固气氛。 老师刚宣布下课,裴烬就“霍”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他看也没看尤未一眼,径直朝着教室后门走去,背影僵硬,周身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 尤未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闷的。 她知道,他在生气,而且是非常生气。 前排的范廷昱似乎还想凑过来说什么,脸上带着点尴尬和试图解释的表情:“尤未,刚才那纸条……” “等等。”尤未打断了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疏离和明确,“谢谢你的好意。但是,早餐我真的不需要,以后请不要再带了。还有,上课传纸条会影响学习,也不要这样了。” 尤未扯了扯嘴角。 她的声音不算大,但足够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范廷昱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他看着尤未那双清冷的眼睛,里面没有任何欲拒还迎的羞涩,只有纯粹的拒绝。 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讪讪地转回了身,耳根有些发红。 粟想和陈以声在后面看得分明,粟想冲尤未悄悄竖了个大拇指,用口型说:“干得漂亮!” 但尤未此刻却没心思理会这些。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教室后门,裴烬已经不见了踪影。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站起身,朝着他离开的方向找了过去。 她是在教学楼后面那个僻静的小阳台找到他的。 他背对着她,手撑着栏杆,微微低着头,碎发遮住了眉眼,看不清表情,但紧绷的肩线依旧泄露了他糟糕的情绪。 秋日的风吹动他额前的发丝和单薄的校服外套,勾勒出清瘦却倔强的轮廓。 尤未放轻脚步走过去,在他身边站定,学着他的样子趴在栏杆上,看着楼下稀疏的人影。 “还在生气?”她小声问,声音带着点试探。 裴烬没回头,也没说话,只是撑在栏杆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更加泛白。 尤未看着他这副别扭的样子,心里那点闷气忽然就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软绵绵的心疼和无奈。 她轻轻叹了口气,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用指尖碰了碰他紧握的拳头。 他的拳头猛地一颤,像是被烫到一般,但没有躲开。 “我都跟他说清楚了,”尤未的声音轻轻的,像羽毛拂过,“以后不会了。” 裴烬依旧沉默,但周身那股冰冷的低气压,似乎缓和了那么一丝丝。 尤未看着他紧抿的唇线,忽然想起他之前在草稿纸上画的那个笨拙的笑脸。 她心念一动,鼓起勇气,将自己的手,整个儿地,慢慢地,覆盖在了他紧握的拳头上。 他的手掌很大,手指修长,此刻紧紧攥着,像一块坚硬的石头。 尤未的手在他的对比下看着很小,柔软,带着微凉的温度。 在她手心完全覆盖上去的瞬间,裴烬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别生气了,好不好…嗯?”尤未的声音更软了,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类似撒娇的意味,“我以后…都不理他了。只理你。”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精准地打开了裴烬心中那把名为“醋意”的锁。 他紧绷的肩线终于松弛了下来,紧握的拳头也缓缓松开,然后,反客为主,将她的手牢牢地包裹在了自己温热干燥的掌心里。 他的力道有些大,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生怕她跑掉。 尤未的心跳瞬间漏跳了好几拍,脸颊开始发烫,却没有挣开,任由他握着。 他的手心很烫,熨帖着她微凉的皮肤,一种奇异的安心感顺着相贴的掌心蔓延开来。 尤未微不可察的弯了弯唇角,抬起头迎着微风看向远处。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趴在栏杆上,手在栏杆下方紧紧相握,谁也没有再说话。 楼下的喧嚣仿佛被隔绝在外,只有秋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以及彼此逐渐同步的心跳声。 过了好一会儿,裴烬才低低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声音依旧有些闷,但那股骇人的冷意已经消散了。 他侧过头,看向她。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双墨黑的眸子深处,翻涌着尚未完全平息的余波,但更多的,是一种得到安抚后的,别扭的满足,以及清晰映出的她的身影。 尤未看着他终于缓和下来的脸色,心里松了口气,忍不住弯起了嘴角,轻声说:“裴烬,你醋劲好大。” 裴烬看着她弯起的眉眼和那带着揶揄的笑容,耳根悄悄爬上一抹可疑的红晕。 他有些狼狈地别开脸,却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低声嘟囔了一句,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 “只对你。” 尤未听到了。 她的脸颊更红了,心里却像是被灌了蜜,甜得发胀。 她低下头,看着两人在栏杆下紧紧交握的手,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仿佛再也分不开。 这场因范廷昱而起的小小风波,最终以裴烬毫不掩饰的霸道独占和尤未笨拙却有效的安抚而告终。 青春的醋意来得迅猛,消散得也快,却在彼此心上,又刻下了一道更深,更甜的印记。 好的,这是粟想和陈以声视角的续写,以及后续发展。 就在尤未去安抚裴烬的同时,教室里,范廷昱正一脸郁闷地趴在陈以声的课桌旁。 “声哥,你说……尤未她是不是特讨厌我啊?”范廷昱挠了挠头,语气挫败,“我就是觉得她挺好的,想对她好点……” 陈以声正翘着二郎腿折着课本,头也没抬,毫不客气地吐槽:“得了吧老范,你那叫对她好?你那叫死缠烂打没眼色劲儿!没看见人家每次都拒绝得明明白白?再说了,”他终于舍得从手里那堆“破烂”上抬起眼皮,瞥了一眼前面空着的两个座位,意有所指地咂咂嘴,“你没看见那两位啥情况吗?裴烬那眼神,都快把你当阶级敌人给原地消灭了,你还往上凑,这不是找不自在吗?” 旁边的粟想一边转着笔,一边凉凉地补充:“就是。范廷昱,我劝你趁早死心。我们尤未跟裴烬那是青梅竹马,经历过生死考验的,感情深着呢。你呀,没戏!” 范廷昱不服气:“青梅竹马怎么了?那不是还没确定关系嘛!我就还有机会!声哥,你跟她俩熟,你给我支支招呗?比如尤未喜欢什么?我投其所好……” 陈以声被他逗乐了,放下书,拍了拍范廷昱的肩膀,语重心长:“老范,不是兄弟不帮你。实在是……对手太强大,你道行太浅。听哥一句劝,及时止损,换个目标,比如……”他眼神瞟向旁边继续嗑瓜子的粟想,“咱们想想同学就挺不错的,活泼可爱……” “陈以声你找死啊!”粟想抓起桌上的练习题就往陈以声身上招呼,脸微微泛红。 范廷昱却还是不死心,嘟囔着:“我就是觉得不甘心……” 就在这时,裴烬和尤未前一后从后门走了进来。 裴烬脸上的冰霜已经消融,虽然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眉宇间那股生人勿近的戾气消失了。 尤未跟在他身后,双手插兜,脸颊还有些红晕没消退,嘴角微微上扬。 明眼人陈以声一看就知道,这和好如初了,甚至可能关系还更近了一步。 陈以声立刻用胳膊肘撞了一下还在喋喋不休的范廷昱,示意他看。 范廷昱转头看到这一幕,眼神瞬间黯淡了下去,像是被戳破的气球,彻底蔫了,默默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下午的化学课,老师讲解完一个难点后,让大家分组讨论随堂练习。 教室里立刻响起了嗡嗡的讨论声。 范廷昱习惯性地想转过身找尤未讨论——这是他惯常的借口。 然而,他刚把身子转过来一半,就看到裴烬已经极其自然地侧过身,手臂搭在尤未的椅背上,几乎将她整个人笼罩在自己的气息范围内,正低头看着她的练习册。 尤未似乎遇到了难题,指着书上的一处,小声嘟囔着问裴烬:“这个反应条件为什么不能是高温?” 裴烬靠得很近,目光落在她指尖指的位置,用不高不低,但足以让前桌听清的音量,耐心解释:“反应物在这个温度下会分解。”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亲昵。 解释完,他并没有立刻退开,而是就着这个极近的距离,抬眼看向尤未,语气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纵容和调侃,补充了一句:“这么基础的知识点都忘了?昨晚给你整理的笔记白看了?” 昨晚?笔记?范廷昱的耳朵瞬间竖了起来,心里咯噔一下。 尤未抿抿唇,有些羞恼地瞪了裴烬一眼,小声反驳:“谁忘了!我就是确认一下!” 裴烬看着她泛红的脸颊和闪烁的眼神,嘴角几不可察地勾了一下,那眼神里的温柔和独占欲,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搭在尤未椅背上的那只手极其自然地用指尖轻轻戳了一下她的额头,动作亲昵无比:“笨。” 这一个“笨”字,带着无限的宠溺和亲昵,像是一记无声的重锤,狠狠砸在范廷昱心上。 他彻底僵住了,转过去的身体僵在半途,进退两难。 他清楚地看到尤未虽然瞪着裴烬,但眼底却没有丝毫怒气,只有羞涩和一种被宠着的娇嗔。 这哪里是普通同学? 这分明是情侣之间的打情骂俏!! 范廷昱终于后知后觉地,彻底地明白了陈以声和粟想的话。 他默默地、灰溜溜地把身体转了回去,背影写满了“放弃”两个字。 得,人家这根本是铜墙铁壁,内部团结得跟一个人似的,他这点小心思,还是趁早歇了吧。 后排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的陈以声和粟想,互相交换了一个“烬哥牛逼”,“润润被吃得死死的”的眼神,然后默契地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忍笑忍得十分辛苦。 裴烬用最自然不过的方式,一场看似随意的互动,兵不血刃地彻底掐灭了前桌那点不死心的小火苗,无声地宣示了主权。 而尤未,在短暂的羞涩后,心底却泛起一丝隐秘的甜。这种被他明目张胆地圈定在领地范围内的感觉,并不坏。 第24章 秋序·宣示主权的他 秋日的体育课总带着几分慵懒和惬意。天空是高远的湛蓝色,阳光不再毒辣,变得温暖而明亮。跑完圈,做完热身运动,体育老师便宣布自由活动。 男生们大多涌向了篮球场和足球场,女生们则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或散步,或坐在看台上聊天。 尤未和裴烬默契地避开了人群最密集的地方。 尤未发现最近粟想和陈以声的互动频率高得有些不正常,而且氛围古怪。 此刻,粟想正坐在篮球场边的看台上,双手托着腮,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场上奔跑的身影。 准确地说,是盯着那个运球突破,动作花哨惹得周围女生小声惊呼的陈以声。 那眼神,专注得仿佛全世界只剩下那一个人。 尤未看着她闺蜜这个傻样子,忍不住轻轻摇了摇头,低声嘟囔了一句:“这傻孩子……”语气里带着点无奈,又有点过来人的了然。 裴烬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没什么表情,似乎对那两人的事情并不感兴趣。 他目光扫过操场,最后落在了篮球场不远处那条僻静的小道上。 小道两侧种满了高大的法国梧桐,树叶已大半金黄,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在地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 小道中段设着一张木质长椅,此刻空无一人。 “去那边坐。”裴烬低头,对尤未说了一句,不是询问,是陈述。 尤未收回看向篮球场的视线,点了点头:“好。” 两人并肩走向那条林荫小道。秋风吹过,带起几片金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飘落在地。周围瞬间安静下来,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球场隐约传来的喧闹。 他们在长椅坐下。尤未习惯性地双手向后撑在椅面上,身体微微前倾,这个姿势让她显得放松又带着点少女的娇憨。 她依旧偏着头,目光越过层层树影,望向篮球场的方向,观察着粟想和陈以声那明显不一般的互动,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裴烬的坐姿则与她截然不同。他背靠着椅背,姿态看似闲适,但脊梁依旧挺直,带着他固有的清冷气质。 他的目光没有看向篮球场,而是落在身旁的尤未身上。 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她侧脸跳跃,勾勒出她柔和的轮廓,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她专注时偶尔轻轻颤动。她微微嘟起的唇,在光线下泛着自然的粉色光泽。 他看着看着,心底那头被驯服不久的野兽又开始蠢蠢欲动。 一种想要靠近,想要触碰,想要在她身上打下自己烙印的冲动,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就在这时,两个穿着同样运动校服,看样子是高年级的学姐从小道的另一端走了过来。 其中一个梳着利落的高马尾,发尾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她长相明艳,身材高挑,即使在统一的校服下也难掩出众的气质。 她的同伴正在跟她说着什么,但她似乎有些心不在焉,走一步,目光就要往长椅这边瞥三次,目标明确,就是裴烬。 那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好奇,以及一丝属于学姐的大胆和跃跃欲试。 裴烬在学校里是出了名的“冷面”学神,成绩顶尖,长相更是无可挑剔,虽然生人勿近,但越是如此,越容易吸引一些自信女生的目光和征服欲。 高马尾学姐显然就是其中之一。 她和同伴越走越近,目光几乎黏在了裴烬身上,似乎在寻找着搭讪的机会。 裴烬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不喜欢这种被打扰的感觉,更不喜欢别人用那种带着企图的目光看他,尤其是在尤未身边的时候。 几乎是下意识的,一种强烈的宣示主权的念头占据了他的脑海。 他看着身旁对此毫无所觉,还在望着篮球场出神的尤未,身体微微向她那边倾斜。 他先是用肩膀,轻轻碰了碰尤未撑在椅面上的手臂。 尤未正沉浸在对粟想和陈以声关系的分析中,感受到触碰,茫然地回过头来看他,眼神带着询问:“干嘛?” 裴烬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然后,在尤未不解的目光中,他做出了一个更大胆的动作。 他抬起手,不是去碰她的手,而是直接伸向她耳边。他的指尖微凉,轻轻地,带着某种不容拒绝的温柔,将她颊边一缕被风吹乱的发丝别到了她的耳后。 他的动作很自然,仿佛做过千百遍。 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她耳后敏感的肌肤,带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尤未完全愣住了,眼睛微微睁大,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 他靠得很近,她能清晰地看到他浓密的睫毛,和他眼中那片深邃的,翻涌着某种她看不懂情绪的墨色海洋。 他的气息将她笼罩,带着清冽的、独属于他的味道。 “头发乱了。”他低声说,声音比平时更沉,更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磁性,敲打在尤未的心尖上。 他的目光紧紧锁着她,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 那个别头发的动作,以及此刻他专注的眼神,构成了一幅无比亲昵的画面,无声却有力地昭告着:这个女孩,是我的。 那两个正好经过的学姐,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高马尾学姐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眼神里的跃跃欲试变成了错愕和一丝难堪。她清楚地看到了裴烬眼中那份从未对外人展露过的,近乎温柔的专注,也看到了那个被他温柔对待的女孩脸上自然的…虽然是懵然的反应。 这根本不是能插足的氛围!! 她的同伴赶紧拉了拉她的胳膊,两人加快脚步,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离开了这条小道,连回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潜在的打扰者被无形击退。 而尤未,直到那两个学姐走远了,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刚才可能发生了什么。 她的脸颊后知后觉地开始发烫,心跳也失去了平稳的节奏。 她看着裴烬,他已经重新靠回了椅背,脸上恢复了惯常的平静,仿佛刚才那个亲昵到极致的行为只是她的错觉。 但他指尖擦过她耳廓的触感,他靠近时带来的压迫感和清冽气息,还清晰地残留着。 “你……”尤未张了张嘴,想问什么,却又不知道该如何问起。 是故意的吗?是为了做给谁看?还是……只是单纯地想碰碰她? 裴烬侧过头,看着她泛红的脸颊和闪烁的眼神,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快得让人抓不住。 他没有解释,只是淡淡地反问:“怎么了?” 怎么了?他还问怎么了!! 尤未气结,却又无法质问,只能瞪着他,最后悻悻地转回头,继续看向篮球场,但心思却再也无法集中在粟想和陈以声身上了。满脑子都是他刚才靠近的温度,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裴烬看着她气鼓鼓却又无可奈何的侧脸,心情莫名地愉悦起来。 他喜欢看她因为自己而方寸大乱的样子,喜欢她身上只为他一人展现的羞涩和无措。这种独占的感觉,让他心底那头名为**的野兽,发出了满足的喟叹。 树影摇曳,光影斑驳。 长椅上的两人,一个看似平静,一个心绪不宁,之间流淌的暧昧与张力,却比秋日的阳光还要炽热分明。 他用自己的方式,再一次,在她周围划下了清晰的界限,也让某些蠢蠢欲动的心思,彻底偃旗息鼓。 尤未觉得再和裴烬单独待下去,自己的心跳声恐怕要震破耳膜了。 他刚才那个突如其来的亲昵动作,像在她心湖里投下了一颗巨石,涟漪至今未平。 她需要找个地方冷静一下,也需要去“审问”一下粟想和陈以声到底是怎么个回事。 她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眼睛依旧不敢看裴烬,盯着自己的鞋尖,小声嘟囔了一句:“我……我想去找粟想。” 声音很小,带着点底气不足的意味。 话音刚落,她就感觉到身旁的气压似乎低了一点。 裴烬侧过头,目光落在她微微泛红的侧脸上。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眼神像是骤然蒙上了一层薄雾的深潭,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委屈,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竟莫名透出几分像是被主人丢弃的大型犬般的破碎感。 他最知道怎么拿捏尤未了。 知道她吃软不吃硬,知道她对他偶尔流露的脆弱毫无抵抗力。 果然,尤未虽然没看他,但余光能感受到他那道存在感极强的,带着“控诉”意味的视线。 她的心一下子就软了,又有点想笑,这人……怎么还演上了? 就在她内心天人交战,思考着是“义无反顾”地去找粟想,还是“屈服”于这无声的谴责时,裴烬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比平时低了几分,带着点刻意压制的、闷闷的调子,像是在陈述一个无比伤心的事实: “哦。”他应了一声,然后顿了顿,才慢悠悠地,带着点自嘲般的口吻补充道,“原来……你不喜欢我们这二人世界。” 尤未:“!!!” 谁…谁谁谁不喜欢了?!不对!什么二人世界!这词是能随便用的吗?! 她的脸颊瞬间爆红,像是被架在火上烤,猛地转过头,又羞又恼地瞪向他:“裴烬!你胡说什么!” 裴烬看着她彻底炸毛,连耳根都红透的模样,心底那点恶劣的趣味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但他面上依旧维持着那副“我很失落我很受伤”的表情,甚至还将脸微微偏开了一点,视线落在远处的虚空,唇线抿得紧紧的,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还是“哄不好那种”。 尤未看着他这副样子,明明知道他有演的成分,可心脏还是不争气地软成了一滩水。 她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打不得,骂不得,连重话都舍不得说一句。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有些语无伦次地试图解释,声音都弱了下去,“我就是…想问问想想他们……” 裴烬依旧偏着头,不看她,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带着鼻音的:“哼。” 这一声“哼”,简直绝杀。尤未彻底投降。 她认命地重新坐好,不再提去找粟想的事,只是红着脸,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长椅边缘的木头纹理,心里把裴烬翻来覆去“骂”了好几遍。 这个混蛋!就知道装可怜!! 裴烬用眼角余光瞥见她这副敢怒不敢言,最终选择“屈服”的乖巧模样,心底那点因为可能被打扰二人世界…虽然是他单方面认定的,而产生的不爽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和愉悦。 他微微动了动唇角,一丝得逞的笑意飞快闪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就在这气氛微妙,一个羞恼一个暗爽之际,“救星”终于来了。 “润润!裴烬!你俩躲这儿享受二人世界呢?”粟想清脆的声音带着调侃由远及近。 尤未如蒙大赦,猛地抬起头,就看到粟想拉着刚打完球,满头大汗脸上还带着运动后红晕的陈以声,朝着他们这边快步走来。 粟想一走近,目光就像探照灯一样在尤未和裴烬之间扫了一圈,最后精准地定格在尤未那张依旧绯红,眼神闪烁明显一副“被欺负了”又“心甘情愿”的脸上。 她立刻痛心疾首地扑过去,伸出“魔爪”狠狠揉了揉尤未的脸蛋,语气夸张:“哎哟喂!我的润润啊!你这满脸春心荡漾红晕纷飞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模样是咋回事?你那个清冷钓系大美人的形象呢?被狗叼走了啊?!”她一边说,一边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旁边一脸事不关己仿佛刚才那个装可怜博同情的人不是他的裴烬。 尤未被她揉得吱哇乱叫,又羞又急:“想想!你放开我!胡说什么呢!”什么春心荡漾!什么被狗叼走了!这死丫头嘴里就没句好话! 陈以声则笑嘻嘻地凑到裴烬身边,毫不客气地用汗湿的胳膊勾住裴烬的脖子,也不管裴烬那瞬间蹙起的眉头和嫌弃的眼神,压低声音,一脸神秘兮兮,带着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烬哥烬哥!别腻歪了!听我说个刚知道的绝世惊天大八卦!保准劲爆哦~”他激动得唾沫星子都快喷出来了。 裴烬虽然一脸嫌弃,但还是耐着性子,微微偏头,示意他说。 毕竟,陈以声的八卦,有时候确实能提供一些……有趣的信息。 尤未和粟想也停止了打闹,好奇地看了过来。 尤未更是悄悄竖起了耳朵,试图借此转移刚才被裴烬和粟想联手“调戏”的尴尬。 陈以声见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更加得意,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仿佛要宣布什么国家机密:“我跟你们说!就咱们年级那个,之前追润润姐追得挺紧的范廷昱!你们猜怎么着~” 听到范廷昱的名字,裴烬的眼神几不可察地冷了一瞬。 尤未则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粟想催促道:“快说!别卖关子!” 陈以声嘿嘿一笑,继续说道:“他!转移目标了!!就今天体育课,我亲眼看见的,他跑去给(七)班那个班花,就是跳舞特好的那个林韵送水去了,还跟人有说有笑的…啧啧啧,看来是彻底放弃咱们未未,寻找新春天去了!不得不说这目标转移的是真快…” 这个消息确实有点出乎意料。 尤未愣了一下,随即心里倒是松了口气。这样也好,省得裴烬老是乱吃飞醋,虽然……他吃醋的样子,好像也挺可爱的?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尤未自己先吓了一跳,眨眨眼甩出这个念头。 粟想则是撇撇嘴:“嘁,我还以为什么大八卦呢。他早点放弃才对嘛,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跟我们裴大学神抢人?”她说着,又暧昧地撞了一下尤未的肩膀。 而裴烬,在听到这个消息后,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太大变化,只是眼底那最后一丝因为范廷昱可能带来的潜在威胁而产生的冷意,彻底消散了。 他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仿佛这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但了解他的人,比如陈以声,却能感觉到他周身的气息明显比刚才更放松了一些。 陈以声挤眉弄眼地看着裴烬,用口型无声地说:“烬哥,放心了吧?” 裴烬面无表情地拍开他勾着自己脖子的手,语气嫌弃:“一身汗,离我远点。” 陈以声也不在意,哈哈大笑着跳开。 尤未看着他们打闹,又看看身边虽然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眉眼间明显柔和了许多的裴烬,再想想刚才那个关于范廷昱的八卦,心里忽然觉得,这样……好像也挺好的。 秋日的阳光温暖而不灼人,透过金黄的梧桐叶洒下,照亮了林荫小道,也照亮了长椅上,树影下,这四个年轻人鲜活而生动的脸庞。 青春的烦恼与甜蜜,友情的吵闹与陪伴,都在这个下午,交织成了一幅最动人的画卷。 第25章 秋序·关系 周三上午的课间,陈以声像一阵风似的冲进教室,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兴奋,声音洪亮得几乎要掀翻屋顶:“号外!号外!天大的好消息!初中部要搞全市联考,占用咱们教室,高一高二连着周末,放——四——天——假!” 这个消息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班里激起了巨大的欢呼和议论声。 连续四天的假期,对于课业繁重的高中生来说,无疑是久旱逢甘霖。 粟想看着陈以声那激动得上蹿下跳的样子,毫不客气地吐槽:“瞧把你乐的,跟个花果山刚下来的猴似的。” 陈以声也不恼,嘿嘿直笑,已经开始盘算着这四天要去哪里疯了。 然而,有人欢喜,就有人“另有所图”。 裴烬在听到这个消息时,眼眸微微一动,一个念头迅速在心底成型。 他的伤恢复得不错,后天就是原本预约去医院换药的日子。 但他忽然觉得,去医院……似乎没那么必要了。 他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身旁正和粟想笑着讨论假期安排的尤未,眼底掠过一丝算计的精光。 灵机一动,一个为了继续让未来媳妇帮他换药,顺便增进感情的“哄骗”小伎俩,悄然上演。 数学课上,老师正在讲解复杂的函数图像。 裴烬趁着老师在黑板上画图的间隙,飞快地在一张便签纸上写下几个字,然后折好,用手指轻轻捅了捅尤未的胳膊肘。 尤未疑惑地转头,接过他递来的小纸条。 展开一看,上面是裴烬那熟悉的有力字迹,只是内容让她心头一紧: 【润润,疼。】 后面还跟了一个画得歪歪扭扭,丑萌丑萌的哭哭表情 。 尤未的心瞬间就揪了起来。 她立刻抬眼看向他,眼神里充满了担忧。 果然,对上的是裴烬那双刻意耷拉下来的眉眼,他微微蹙着眉,嘴唇轻抿,对她做出了一个委屈巴巴又贱得没边的表情,无声地传递着“我好可怜,快心疼我”的信号。 明明知道他可能有点夸大其词,但看着他这副样子,尤其是联想到他后背那道还未完全愈合的狰狞伤口,尤未还是心疼得不行。 她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关切:“怎么又疼了?是不是碰到哪里了?要不要现在就去医务室看看?” 裴烬看着她毫不掩饰的担忧,心里那点得逞的愉悦像泡泡一样咕嘟咕嘟往上冒,表面上却更加“委屈”了。 他轻轻摇了摇头,声音也放低了些,带着点虚弱:“不用去医务室…嗯…就是……有点隐隐作痛。” 他顿了顿,目光幽幽地看着她,“今天换药……你……还能帮我吗?” “当然能!”尤未想也没想就答应了,语气坚定,“你到时候叫我。” 裴烬心里乐开了花,面上却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重新将注意力放回黑板,只是那微微上扬的嘴角,泄露了他此刻极好的心情。 嗯,计划通。 放学铃声响起,大家带着对假期的期待,欢快地收拾着书包。 尤未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母亲钟湘发来的信息:【未未,爸爸妈妈公司这几天特别忙,有个大项目要跟进,可能都顾不上你了。给你卡里转了钱,想吃什么自己买,照顾好自己。晚饭记得按时吃。】 尤未看着短信,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但也能理解父母的忙碌。她想了想,回复道:【妈,我知道了,你们也别太累。我今晚去裴烬家,他伤口要换药,我去帮他一下。】 信息刚发出去没多久,钟湘就回了过来【行,小烬一个人在家也不容易,多照顾着点也是好的喔。晚上记得早点回家,注意安全。】 得到了母亲的同意,尤未松了口气。 她收拾好书包,对等在一旁的裴烬说:“我跟妈妈说好了,走吧,去你家给你换药。” 裴烬眼底闪过一丝计谋得逞的光芒,面上却不动声色:“嗯。” 两人并肩走出校门,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秋天的傍晚带着凉意,尤未下意识地拢了拢外套。 裴烬很自然地走在她靠马路的外侧,沉默,却带着无声的保护。 回到裴烬那间依旧显得空旷冷清的公寓,熟悉的消毒水气味淡了很多,多了点……属于他的,清冽的生活气息。 换药的地点依旧在客厅。 裴烬熟练地脱掉上衣,背对着尤未坐下。 伤口愈合得比尤未想象中要好,缝线周围的红肿消退了大半,但那道长长的疤痕依旧醒目。 尤未看着,心里还是忍不住抽痛了一下。 她拿出药箱,像前几次一样,先小心翼翼地用消毒棉签清理伤口周围。她的动作极其轻柔,生怕弄疼他。 然而,裴烬却开始不安分地“哼哼唧唧”起来。 “嘶……轻点……”他微微缩了一下肩膀,声音带着点夸张的吃痛。 尤未立刻停下手,紧张地问:“很疼吗?我再轻点。” “嗯……”裴烬从鼻子里发出一个带着颤音的回应,仿佛在忍受巨大的痛苦。 尤未信以为真,更加小心翼翼,几乎是屏住呼吸在操作。 她左手轻轻扶住他线条流畅的左肩,试图给他一点支撑,右手则更加轻柔地涂抹着促进愈合的药膏。 她温热的掌心贴着他肩部微凉的皮肤,柔软的手指带着微凉的药膏,在他背上游走。 这种触感,对裴烬而言,与其说是疼痛,不如说是一种甜蜜的折磨。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靠近时身上淡淡的,带着葡萄硬糖的甜香,能听到她因为专注而略微急促的呼吸声。 他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心底那头野兽又开始躁动。 他微微侧过头,用眼角的余光能看到她近在咫尺的、专注而温柔的侧脸。 “尤未……”他声音低哑地叫她。 “嗯?”尤未下意识地应道,抬起眼。 “再靠近点……”裴烬的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磁性,“有点看不清……” 尤未不疑有他,以为是他角度问题,便顺从地又往前倾了倾身子,几乎整个人都要贴在他的后背上,两人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 她温热的呼吸轻轻拂过他后背完好的肌肤,像羽毛搔刮,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裴烬满足地眯了眯眼,享受着她全然信任的靠近。 “别乱动。”尤未轻声提醒,手上涂抹药膏的动作依旧轻柔。 裴烬低低地笑了一声,终于安分下来,任由她处置。 只是那微微勾起的唇角,显示着他此刻极佳的心情。 换好药,贴上新的敷贴,尤未终于松了口气。 裴烬慢条斯理地穿上衣服,看了眼窗外已经完全暗下来的天色,又看了看时间,已经快到饭点了。 “留下来吃晚饭吧。”他语气自然,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尤未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想拒绝:“啊?不用了吧,太麻烦你了,我回家随便吃点就行……” “不麻烦。”裴烬打断她,目光落在她脸上,又开始不动声色地切换模式,眼神里带上了点恰到好处的落寞和……可怜?“我一个人吃也没意思。而且,”他顿了顿,补充了一个看似很有力的理由,“你帮我换药,我还没谢谢你。” 尤未看着他这副样子,再想到裴川似乎总是不在家,他一个人面对这空荡荡的房子……心软的老毛病又犯了。 她挣扎了一下,最终还是没能拗过面前这个装可怜装得越来越得心应手的大狐狸,乖乖妥协了:“那……好吧。不过我得帮忙。” “不用你帮忙。”裴烬立刻拒绝,语气带着点不容置疑,“你去沙发坐着休息,或者看会儿电视。” 在他潜意识里,未来老婆就是用来疼的,怎么能让她动手做饭?虽然他现在的厨艺也仅限于填饱肚子,但为她洗手作羹汤,他心甘情愿,甚至隐隐有些期待。 尤未还想坚持,但裴烬已经不由分说地把她按在了客厅的沙发上,然后转身系上围裙,走进了开放式的厨房。 尤未坐在沙发上,看着他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 他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外面套着一条深灰色的围裙,显得有些居家的柔和。 他动作不算特别熟练,但很专注,洗菜,切菜,开火,倒油……有条不紊。 她看着看着,忽然觉得这一幕很温馨。 她站起身,走到厨房与客厅交界处的沙发靠背那里,像只慵懒的猫咪,双臂交叠趴在沙发背上,下巴搁在手臂上,安静地看着他做饭。 暖黄的灯光笼罩着厨房,锅里传来食物烹调的滋滋声和诱人的香气。 裴烬偶尔回头,就能看到她趴在那里,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睛,安安静静地看着他,像一只等待投喂的小动物。 他的心瞬间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和幸福感填满。 他做了三菜一汤。 清蒸鲈鱼,白灼菜心,糖醋里脊,还有一个番茄鸡蛋汤。很家常的菜色,但尤未惊讶地发现,竟然全都是她喜欢吃的!他是怎么知道的? 裴烬没有解释,只是将饭菜一一端上桌。 尤未第一个看到的就是她最最喜欢的糖醋里脊色泽红亮,酸甜可口。 “吃饭了。”他解下围裙,对还趴在沙发背上的尤未说道。 尤未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跑去洗手,然后帮忙拿碗筷。 这是裴烬唯一允许她做的“帮忙”。 两人相对而坐,开始吃饭。气氛有些微妙,安静中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亲昵。 “好吃吗?”裴烬看着她夹起一块糖醋里脊,状似随意地问道,眼神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尤未将里脊肉送入口中,外酥里嫩,酸甜的酱汁恰到好处地刺激着味蕾。 她眼睛一亮,用力点头:“嗯!很好吃!”不是客套,这是真心觉得不错。 裴烬紧绷的嘴角终于放松,眼底漾开浅浅的笑意,自己也拿起筷子开始吃。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这些?”尤未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 裴烬夹菜的动作顿了一下,抬眼看着她,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理所当然:“小时候,你爸经常做。” 尤未愣住了。 原来他都记得。 那些久远的,连她自己都有些模糊的童年口味,他竟然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一股暖流悄然涌上心头,让她鼻尖微微发酸。 这顿晚饭,在一种温馨而暧昧的氛围中结束。 窗外是城市的万家灯火,窗内是暖黄的灯光和相对用餐的两人。 没有过多的言语,却有一种无声的默契和暖意在流淌。 吃完饭,尤未坚持要帮忙洗碗,这次裴烬没有拒绝,只是站在她身边,帮她递洗好的碗筷,然后用干毛巾擦干。 水流声,碗碟碰撞的清脆声响,交织在一起,谱写成了一曲平淡却动人的生活乐章。 收拾妥当,时间已经不早。裴烬送尤未到楼下,夜风带着凉意。 “路上小心。”他看着她,低声嘱咐。 “嗯,你也是,记得伤口别沾水。”尤未点点头,有些不放心地又叮嘱了一遍。 “知道。”裴烬应着,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眷恋。 尤未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挥了挥手:“那我走了。” “嗯。”裴烬站在原地,看着她转身,身影逐渐融入夜色中,直到再也看不见,才缓缓转身走回家。 空荡的公寓似乎还残留着她的气息和那份短暂的温馨。他开始期待,下一次的换药,以及……未来更多这样的时刻。 就在尤未和裴烬一前一后走向那个空旷却即将被温情填满的公寓时,城市的另一条脉络里,另外两个身影也正被夕阳拉长了影子,缓慢地移动着。 放学铃声响起的那一刻,陈以声破天荒地没有像往常一样,冲向校门口那辆准时等候的黑色轿车,而是磨磨蹭蹭地收拾着书包,眼神时不时瞟向正和尤未说完话,准备独自回家的粟想。 “想想!”他终于在她快要走出教室门时喊住了她,几步追上去,脸上堆起惯有的,略带痞气的笑容,“今天……我跟你一起走呗?” 粟想停下脚步,有些诧异地挑眉看他:“哟,陈少爷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不坐您那专车了?”她语气带着惯常的调侃,眼神里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 陈以声挠了挠后脑勺,嘿嘿一笑:“坐车多没劲,天天堵。走走挺好,锻炼身体!”他胡乱找了个借口,不由分说地就跟在了粟想身边。 司机在门口接到陈以声的电话,听到少爷说要自己走回去,虽然有些意外,但也只能依言将车开走。 于是,两人并肩汇入了放学的人流。 起初,还和几个同路的同学说说笑笑,但很快,粟想为了避开主干道的拥挤,习惯性地拐进了一条相对僻静,栽种着老槐树的小巷。陈以声自然也跟了进去。 巷子幽深,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两旁的墙壁爬满了枯萎的藤蔓。 夕阳的余晖在这里被切割成细碎的金斑,洒在两人身上。 周围的喧嚣瞬间远去,只剩下他们踩在落叶上发出的沙沙声,以及……逐渐变得清晰的,略带尴尬的沉默。 这沉默与他和尤未,裴烬在一起时的插科打诨截然不同,带着点微妙的心照不宣的张力。 最终还是粟想先开了口,试图打破这诡异的气氛,她用手肘碰了碰陈以声的胳膊:“喂,我说,你真就为了锻炼身体陪我走这破路啊?这可不像你陈大少爷的风格。” 陈以声侧头看她,夕阳在她带着点婴儿肥的侧脸上镀了一层柔光,几缕不听话的碎发被她随意别在耳后,露出小巧的耳垂。 他心跳漏了一拍,嘴上却不肯认输:“怎么?小爷我偶尔体验一下民间疾苦不行啊?再说了,”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别扭,“跟你一起走……也不算疾苦。” 最后几个字几乎含在喉咙里,但粟想还是听到了。 她的心像是被羽毛轻轻挠了一下,有点痒,又有点甜。 但她没有表露出来,只是撇撇嘴,哼了一声:“油嘴滑舌。” 两人又沉默地走了一段。 巷子尽头是一家开了很多年的糖炒栗子店,香甜的热气弥漫在空气里。 粟想的目光被吸引过去,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陈以声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立刻会意。 他几步跑过去,没多久就捧着个热乎乎的牛皮纸袋跑了回来,递到粟想面前,脸上带着点邀功似的得意:“喏,给你。” 粟想看着那袋冒着热气油光锃亮的糖炒栗子,心里一暖,嘴上却故意刁难:“干嘛?想用糖衣炮弹收买我啊?” 陈以声把纸袋又往前送了送,眼神亮晶晶的:“小爷我乐意!快拿着,烫手!” 粟想这才接过,指尖触碰到的不仅是栗子的温热,还有他递过来时,不经意擦过她手背的、微凉的指尖。 她像被烫到一样,飞快地缩回手,低头剥起了栗子,试图掩饰瞬间加速的心跳。 陈以声看着她低头专注剥栗子的样子,睫毛长长的,鼻子微微皱起,像个贪嘴的小仓鼠,心底那片原本就有些松动的土壤,仿佛又被撬开了一道缝隙。 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看她这种鲜活又带着点小别扭的样子,喜欢她跟自己斗嘴时神采飞扬的眼神,甚至喜欢她偶尔流露出的只有在他面前才会展现的,与平时大大咧咧不同的,细微的羞涩。 他知道,自己大概是真的栽了。栽在这个看起来没心没肺,实则执着又透亮的女孩身上。 可是……一想到家里的情况,他心底那点刚刚冒头的旖旎念头,就像被浇了一盆冷水,瞬间冷却了不少。 他父亲对他期望极高,从小就被规划好了路线,顶尖大学,金融专业,然后进入家族企业,娶一个门当户对,能带来商业利益的妻子。 像粟想这样,性格跳脱,甚至有些“不务正业”在他父亲看来的女孩,是绝对不可能被他那个古板严肃的父亲接受的。 他怕。怕自己一时的冲动,会给她带来巨大的压力和伤害。怕他护不住她,反而让她因为他而陷入困境。 这种清醒的认知,像一根无形的绳索,勒得他喘不过气,也让他在面对粟想越来越明显的靠近时,不由自主地想要后退,陷入了一种既想靠近又害怕靠近的矛盾拉扯。 粟想敏锐地察觉到了他情绪的忽然低落。她剥好一颗圆润饱满的栗子,没有自己吃,而是递到了他嘴边,语气故作轻松:“喂,发什么呆呢?尝尝,甜不甜?” 陈以声愣了一下,看着她递到唇边的栗子肉,和她那双带着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的眼睛,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戳中。他张口,将她指尖捏着的那颗栗子咬进嘴里,香甜软糯的味道在口腔里化开,却带着一丝苦涩。 “甜。”他低声说,声音有些哑。 粟想看着他,没有收回手,反而歪着头,目光直直地看向他眼底,像是要看清他所有隐藏的情绪:“陈以声,你最近……好像有点奇怪。” 陈以声心里一紧,下意识地想避开她的视线:“有吗?小爷我一直都这样。” “不对。”粟想摇头,语气肯定,“你以前跟我斗嘴,那是真恨不得气死我。现在……有时候感觉你好像在让着我?而且,有时候明明想说什么,又憋回去了。”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来,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委屈,“陈以声,你是不是……讨厌我了?” “我没有!”陈以声几乎是立刻反驳,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大。他看着粟想那双瞬间蒙上些许雾气的眼睛,心里又急又疼,所有的顾虑在那一刻几乎土崩瓦解。他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力道有些大,“我怎么可能讨厌你!我……” 我喜欢你。 这四个字几乎要冲口而出,却在触及她带着惊愕和期待的眼神时,被他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地压回了喉咙深处。不行,现在还不能说。 他像是被烫到一样松开了她的手腕,狼狈地别开脸,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粟想,你别瞎想。我……我就是最近家里有点事,烦。” 这个借口苍白无力,连他自己都不信。 粟想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和紧握的拳头,心里那点委屈变成了浓浓的心疼和失落。她知道他在撒谎,也知道他肯定有难言之隐。她不是感觉不到他对她的不同,也不是看不懂他眼神里偶尔流露出的挣扎和情意。可是,为什么不肯说呢? 她低下头,看着手里已经有些凉了的糖炒栗子,忽然觉得也没什么味道了。 两人之间的气氛再次陷入了凝滞,比刚才更加沉重。一种名为“现实”的无形隔膜,横亘在他们之间,让原本轻松愉快的同行,变得步履维艰。 就这样沉默地走到了粟想家楼下那个老旧的小区门口。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路灯亮起,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小区斑驳的墙壁和陈以声略显寂寥的身影。 “我到了。”粟想停下脚步,声音闷闷的。 “嗯。”陈以声应了一声,看着她,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句,“……上去吧。” 粟想点点头,转身往小区里走,脚步有些沉重。 看着她即将消失在楼道口的背影,陈以声胸口像是堵了一团棉花,闷得发疼。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有些突兀:“粟想!” 粟想脚步一顿,回过头,昏黄的路灯下,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一丝未散的湿意和最后的期待。 陈以声看着她,千言万语在胸腔里翻涌,最后却只变成了一句干巴巴的:“……假期……你有什么安排?” 粟想眼底的光微微黯淡了下去,她摇了摇头:“还没想好。” “……哦。”陈以声失落地应了一声,“那……再见。” “再见。”粟想转过身,这次没有再回头,快步走进了楼道,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陈以声独自站在原地,看着那扇已经看不见她的楼道门,许久没有动。夜风吹过,带着深秋的凉意,却比不上他心里的冰冷和无力。他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身份和那看似光明实则充满束缚的未来。 他喜欢她,毋庸置疑。可这份喜欢,在沉重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和苍白。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跨越这道鸿沟,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粟想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 这场始于放学路的同行,最终在心照不宣的沉默和无法言说的心事中,画上了一个充满遗憾的省略号。他们的关系,依旧在靠近与逃离的拉扯中,艰难地寻找着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