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澜为安》 第1章 你怎么还是这么喜欢犯贱 江未澜回来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楚安脑海中划过的第一想法竟是——他的主人回来了。 楚安是江未澜的小狗,整整七年,他尽职尽责,兢兢业业。 他的身体分明已经许久没有再接受过那些事,可曾经无数次烙印在楚安身上的感觉——清晰的痛楚、难耐的酥麻、濒死的窒息、湿黏的触感、与不受控制的喘息……这些记忆只需要一个闪念,便再度苏醒,如同一道电流自脊椎窜遍全身,激得他控制不住地微微瑟缩。 楚安坐在厨房的小马扎上,自听到这个消息起,他剥蒜的动作便蓦地凝滞了。那双失了焦的眼眸,空茫茫地定在厨房地面那方幽暗的下水孔上——里面有水流过的咕噜声,就像他濒临窒息时喉结下意识的颤动。 他妈徐秀娟背对着他,边切菜边絮絮叨叨:“我还是前几天买菜,在路边遇到了市政厅牌照的车,细细瞧了瞧,车后座真是他。” 徐秀娟像是终于发现了儿子的不对劲,停下切菜的动作,转身睨了楚安一眼:“你干嘛呢?我等着用大蒜,怎么回回让你干点事就偷懒。”她切菜的刀哐哐一砸,楚安赶紧老老实实剥蒜。 徐秀娟终于满意了,一边继续切菜一边说:“他也看见我了,还主动下车跟我打招呼。从两年前你受伤后,我们就再也没见过了吧?算他有点良心,不枉我照顾他那么多年。”说话间,她回身拿走了楚安剥好的蒜,用刀身利落地“啪啪”拍碎,“我让他过两天来家里吃个饭,这不元宵节嘛,他一个人,怪可怜的。” 楚安起身,拧开水龙头冲手。他转错了方向,刺骨的冷水瞬间浇下,他懒得去调,直到十指彻底麻木,失去所有知觉。 关上水,将湿冷的手随意在外套上擦了擦,楚安若无其事地问道:“那他答应来了吗?” “答应了啊,后天晚上过来,”徐秀娟把菜倒入锅中,油烟味瞬间蹿升,他看着还愣在原地的儿子,没好气道:“干完活赶紧出去,别在这碍眼。” 客厅的电视在重播春节联欢晚会,楚大洪拿着遥控,嘴巴半张,斜靠在沙发上睡着了。楚安去父母卧室拿了条毯子出来,给他爸盖上。 他在楚大洪旁边坐下,轻轻抽出他手里的遥控器,调低电视音量。 看着电视里如同哑剧一般的小品,楚安的思绪不禁飘散开来,从他妈的话,到即将见到的那个人。 楚安与江未澜虽然相识于微时的发小,然而,他们的世界从一开始就隔着天堑:出身、家境、以及未来注定要步入的阶层。 江未澜的爸爸是联邦政府高管,楚安的爸爸是满大街跑的出租车司机;江未澜是天子骄子,楚安是凡夫俗子。 江未澜在小学四年级跟随他爸的工作调动,搬来江市。他们这一片是江市的老中心城区,楚安家住在这边的城中村,而江未澜家则坐落在马路对面的花园别墅。 原本他们之间相隔的不仅仅是一条路,而是两个平行世界。他们的人生之所以轨迹交错,只因楚安的母亲徐秀娟女士,是江未澜家的保姆。 从他搬来第一天起,徐秀娟就负责照顾他,整整十年,直至他长大成人。 也正是因为母亲这十年的付出,楚安才获得了某种“附属”的资格,得以攀附在江未澜的人生中,获得与他一同成长的机会。 从小学、初中到高中,他们都毕业于同一所学校。 到了大学,两人都留在了本地,不同的是,江未澜高考成绩直上七百,而楚安在那三年里即便拼尽全力,最终仍然与他相差了一百多分。 江未澜步入联邦顶尖的TOP大学,楚安则勉强考上一所普通的一本院校。巧合的是,他们两所学校,又相差着一条马路,甚至于学校大门都是脸贴着脸。 有时楚安会觉得,这仿佛是冥冥中的注定,又像是上天给他的一种提醒——即便他们短暂地相交,但那条天堑一直在那,从未消失。 可当时的楚安对此无知无觉,他只凭着一腔无人能解的执拗,硬生生闯进江未澜的世界,又不管不顾地想要留下。 这两年他经常回想过去的种种,后知后觉地看清了当年的可笑。江未澜每每表现出的敷衍、抵触、厌恶,总被他有意无意地忽略了。 有时他甚至贱兮兮的觉得,江未澜的脾气还是太好了,否则怎么会忍受一个如此煞笔的自己长达十几年的纠缠。 大学的时候,楚安无意间发现江未澜的特殊癖好,他鬼迷心窍般说服江未澜收自己当狗。 想到此,楚安不禁自嘲,就连当狗的资格,也是那人施舍给他的。 大学毕业后,那个自幼喜欢跟父亲对着干,口口声声不会听从其指示的江未澜,终究还是踏上了父亲替他铺就的从政之路。他在广市从基层做起,不到三十岁,已跃升为联邦最年轻的市政执行官。 大抵人在不同阶段,对人生的想法和需求总会改变,哪怕是江未澜也不例外。 至于楚安,他两年前因江未澜而意外受伤,屋漏偏逢连夜雨,他爸楚大洪几乎同时间出了场车祸,母亲在接连的打击下,身体也轰然倒塌。迫于家庭的重担,伤病初愈的楚安,不得不从广市辞取,回到家中。 重返江市后,他与高中好友阮红、罗德合伙创立了一家公司,主营网络机顶盒。如今,他们的五家网店销量稳居同类型前列,事业上算小有成就。 自毕业算起,江未澜已有七年未曾回来过。 从两年前他们分开后,楚安给江未澜发去的所有信息,也从未得到过回复——但也没有被拉黑。 他当然不会自作多情的认为江未澜是对他“余情未了”,从未有过的“情”,又谈何“未了”?哪怕自己当年替他挡刀,他不也说踹就踹? 楚安猜测那人大概是压根不在乎,他一贯是这样,没有什么人能引起他的情绪波动,不在乎的人和东西,就连拉黑这个动作对他来说都显得多余。 他以为他们这辈子该是不会再有交集了。 徐秀娟把菜端出来,看到家里那俩“废物”,一个在睡觉,一个在发呆,又是气不打一处来:“赶紧的,帮忙端菜盛饭,光等着我递到你们手上啊!” 楚大洪和楚安俱是一激灵,急急起身往厨房去。 徐秀娟还在持续发出不满的抱怨:“真是欠了你们爷俩儿的,一天天的……” 吃完饭后,楚安开车去了公司仓库一趟,这几天刚结束年假复工,一堆单子等着发出。 他们仨,罗德负责运营与销售,阮红负责技术开发,楚安则负责管理仓库。 这其实算是他们对楚安的照顾,楚安父母身体都不好,经常有个三病两痛的,需要他频繁奔波照料。 而仓库这边的工作,无需他成天盯着,时间上更为自由,能兼顾家庭。 到达仓库的时候,叶子拿出一沓出库单让他赶紧签字。 叶子是他们招来的仓管,全名叫邓叶子,于公司成立的时候就在此工作。她性格泼辣,做事爽利,是仓库的二把手。 “我真是服了这些人,年前的时候不买,明知道过年不发货,他们倒买得起劲,”楚安签一张,叶子就迅速翻到下一张,“今天连我都跑去帮忙打包了,你瞧瞧我这手,还没嫁人呢,就糙成这样。” 楚安忍俊不禁,安抚道:“好好好,给你加班费,能弥补吗?” “哎呀,这话说的,”叶子喜笑颜开,“嫁人有什么重要的,我爱工作,赚钱使我快乐。” 楚安哭笑不得。 最后他也在仓库打了一下午包,返回家里的时候已是深夜,徐秀娟和楚大洪已经入睡。 饭桌上给他留了饭,放进微波炉叮一下就能吃。虽然忙了一下午,楚安却没什么胃口,随意扒了几口就回房洗澡了。 元宵傍晚,江未澜如约而至,身后跟着手提各类名贵礼盒的秘书。 徐秀娟与楚大洪满面笑容地迎上去,一边接过东西一边嗔怪:“来就来了,还带这么多东西做什么!就是一顿家常便饭。” 江未澜神色淡然地回应:“应该的,没过十五都算年,空手上门不合礼数。” 那一瞬间,楚安几乎想当场戳穿他那张礼貌的面具。时至今日,他自然明白过来,江未澜的礼节从来就只是礼节,不曾掺入半分真心。 从前他看不清,甚至会自我脑补,总以为那人不拒绝便是默许,默许便是接受,而接受——不就等于欢迎吗? 现在回想,自己实在是蠢得可怜。 楚安默不作声地立在角落,目光看似随意,实则明目张胆地落在江未澜身上。 两年不见,这人周身的气场愈发冷峻。一身挺括的黑色风衣,衬得他整个人更加修长挺拔,也愈发难以接近。 那双丹凤眼里没有任何情绪,看人如同注视一件物品。不,准确地说,他看物和看人并没有什么区别——这世间的一切在他眼中,大抵都没有本质的区别。 “愣着干嘛,帮忙把东西帮一下呀!”楚安的打量终止在徐秀娟的呵斥中,“我就说,让你干点活真费劲,一点眼力见没有。” 楚安接过他妈手里的礼盒,是两提名贵茶叶。他几乎可以肯定,这礼物必定是秘书置办的,甚至有可能是别人送给他,他再随手转送。 秘书把东西送到就要先行离开,徐秀娟客气挽留,让一起吃顿便饭。 关恪的行事风格跟江未澜如出一辙,但稍显人情味一些:“谢谢阿姨,我家就在本地,待会也要回家陪父母。” 徐秀娟这才作罢。 电视里播放着元宵晚会,厨房里传来炒菜和抽油机的声音,楚大洪在阳台打电话,楚安和江未澜一人分坐三人沙发的两边,中间隔着一整个座位。 楚安偷偷打量着那人,他一直盯着电视,看上去很专注。 约摸是楚安的目光过于直白,那人转过头,也打量着楚安,眼神中似乎有些不解。楚安觉得他大概是在扫描自己的脑子,评测他的精神状态,唯恐自己又被纠缠。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楚安自认经过两年的沉淀,已经成熟了不少,不会再干从前那些犹如智障一样的蠢事,江未澜的担心纯属多余。 “一个多星期了,”江未澜淡淡地回应,“你能别盯着我看吗?” 楚安摸了摸鼻子,“哦”了一声,转头看向电视。 一个不太好笑的小品演完,楚安的视线又不自觉地移到了江未澜那边。这次他看得更隐蔽,只微微偏过头——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那人搭在腿上的双手。 那双手修长、白皙,骨节分明,即便在全然放松的状态下,手背上的青筋也依旧微微隆起,仿佛蕴含着某种蛰伏的力量。 他的思绪仿佛受到蛊惑,随着那双手的轮廓,不受控地荡漾开来。 荡漾到被它紧紧捂住口鼻的窒息时刻,被它游走于全身所引发的战栗,被它掐住脖颈时那份混合着恐惧与沉沦的压迫感。 还有——当它戴上那副黑色手套,拿起各式各样的冰冷工具时,所展现出的近乎残忍的精准与掌控。 那些触碰于他而言,有时是惩罚,有时是赏赐,更多时候,是江未澜用以驯服他的方式。而他竟也真的在那样的方式里,一边颤抖,一边上瘾。 越来越多的瞬间充斥于他的脑海,令他的呼吸陡然加重。江未澜甚至什么都不必做,就能使他浑身蒸腾起一股熟悉而又羞耻的热度,仿佛皮下的血液还记得那只手的触感,先于他的意志苏醒了。 那热度烧得他耳根发烫,坐立难安。 江未澜的视线又转向他,楚安这一次看得清清楚楚,那双眼睛里明晃晃地写着两个字——厌恶。 他微微朝楚安这边倾身,低声说:”楚安,你怎么还是这么喜欢犯贱?” 楚安浑身的热气仿佛瞬间被抽空,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刺骨的冰凉。 他怎么能忘了呢? 江未澜不是他的主人了,他早就不要他了。 第2章 那道天堑一直都在 “来来来,去洗洗手,吃饭了。”徐秀娟把菜全部端上桌,“楚安,你快点的,帮忙把碗筷拿出来。” 楚安老老实实走向厨房,他知道江未澜有严重洁癖,拿了三套家里常用的碗筷外,又从柜子深处取出一套未拆封的一次性餐具。 他正低头拆着包装,准备进行消毒,江未澜的身影就出现在了厨房门口。 那人径直走到水池前,拧开水龙头。楚安注意到他开的是冷水那边,刚要开口提醒,江未澜已经将手伸进了刺骨的水流中,面色如常地搓洗起来,仿佛完全感觉不到寒意。 他今天没有戴腕表,袖口随意地叠起一小截,露出一段清晰的腕骨。这本该是一双完美到足以胜任手模的手。 然而楚安清楚的知道——在江未澜左手手腕内侧,遍布着一道又一道层层叠叠的疤痕。那些痕迹深浅交错,已然泛白,狰狞地盘踞在那片苍白的皮肤上。 并且他知道,这样的疤痕不仅仅存在于手腕。江未澜的全身,尤其是大腿内侧,遍布着更多、更深的划痕。 楚安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一次性碗的边缘被他捏得微微变形。 他第一次发现江未澜自残,是在高考后的那个暑假。 那时,楚安为了给徐秀娟买一个昂贵的按摩椅,决定利用那三个月的时间去炸鸡店打工。或许是因为日子太过无聊,彼时江未澜竟也陪他一起去了。 那天轮到江未澜休息,他一个人留在员工宿舍。楚安上班中途,不小心被腌料泼了满身,急忙赶回宿舍更换衣服。 推开宿舍门时,江未澜并不在床上,只有卫生间传来隐约的水声。楚安把脏衣服扔进阳台的洗衣机——卫生间就在阳台旁的隔间。 那扇门并没有关严。 楚安随意的一瞥,却如同被钉在原地,血液瞬间冻结。 透过那道缝隙,他看到浓重的、刺目的红色,正随着水流一丝丝蜿蜒而下,盘绕过瓷砖,最终消逝在下水孔的黑暗里。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顺着那片红色,他的眼睛不受控的往上追逐着源头。 氤氲的水汽中,江未澜背对着他站在花洒下,湿透的黑发贴在颈侧,热水冲刷着他苍白的背脊,鲜血从他大腿内侧不断渗出、晕开,又被热水带走。 地上躺着一片薄而锋利的剃须刀片,刀锋上还残留着点点血迹。 江未澜似有所感,缓缓回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惊慌,没有意外,甚至没有一丝波澜。那双被水雾浸润的丹凤眼,空洞得如同两口深井。 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隔着门缝,与呆滞的楚安冷静对视。 楚安像被抽走了魂灵,踉跄着退后,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浑身发抖。 那是他第一次窥探到那个跟他一起长大的少年,真正的内心世界。 江未澜已经洗完手离开,楚安才慢吞吞的拿着碗筷出去,于是意料之中的又收获了他妈一顿吐槽:“你看看你,过完年都31了,天天不着四六的。” 楚安下意识瞥了江未澜一眼,不服气地小声反驳:“妈,我生日在八月,而且是农历,还有大半年才满三十一呢,没过生日之前都是三十岁。” 徐秀娟伸手戳他脑门:“你还有脸较这个真?三十和三十一有什么区别?你看看人家未澜,比你还小两岁,从小就比你成熟稳重得多。” 楚安闷闷地不说了,夹了块排骨啃起来。江未澜虽然跟他同年级,但这人从小就聪明,他爸当初动用了点关系,四五岁的时候就送他上了一年级,所以他比同届的都要小上两岁。 徐秀娟转而又问江未澜:“未澜,你这次回来,准备待多久呀?” 楚安啃排骨的动作一顿,偏头瞥了他妈一眼。 江未澜放下筷子,不紧不慢地答道:“这次是工作调动。江市有个重点项目,上面考虑到我是本地人,所以派我来牵头督办。等项目结束,再看后续安排。” 他话音刚落,楚大洪和徐秀娟默契地对视了一眼,楚大洪忍不住追问道:“是……关于咱们这一片的征收计划吗?” “嗯。”江未澜并未回避,直接给出了肯定的答复,“风声你们应该也早就听到了,年过完了,公告很快就会正式发布,我也没必要瞒着。” 徐秀娟低声嘀咕了一句:“这征收再到重建,岂不是要很久……” 楚安不是没有听说过相关的传闻,他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样快。 这片承载了他们几乎所有记忆的土地,即将面目全非。而亲手推动这一切的人,竟会是江未澜。 满桌的美味佳肴,此刻在楚安嘴里变得味同嚼蜡。 他妈仍然在喋喋不休地与江未澜闲聊,江未澜的回应虽谈不上热络,倒也保持着基本的礼节,有问必答。 直到徐秀娟话锋一转,状似无意地说道:“未澜,你看你现在,事业发展得这么好,将来进参议院也是迟早的事。这终生大事啊,也该抓紧考虑考虑了。” 此话一出,餐桌上的空气仿佛骤然凝固。楚安和江未澜同时一怔。 楚安心头那股不对劲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妈今晚的言行,似乎都在刻意地旁敲侧击,打探着江未澜的未来规划和私人生活。 如果以一个普通长辈的身份闲聊这些,倒也无可厚非。但江未澜跟别人不一样,他与徐秀娟之间,其实从来没有过真正亲厚的情分。这种超乎寻常的关切,在此刻显得格外突兀,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试探。 楚安感到不安,他本能地觉察到江未澜生气了,而只要意识到这一点,他就控制不住想替他解围,他夹了一颗鱼丸,放进他妈碗里:“妈,你怎么这么八卦啊,没事多玩玩手机,跳跳广场舞,操心这些干嘛。” 徐秀娟趁势剜了他一眼,矛头被转移:“你以为你好得到哪去?你怕是又忘了你还比人家大两岁呢。”她夹起那颗鱼丸咬了一口,“过几天那个相亲你别忘了,是你童奶奶家亲戚的女儿,我过年的时候在童奶奶家见过,漂亮又大方。” 她又斜睨了自己儿子一眼,满脸嫌弃:“配你绰绰有余,你这次给我认真对待。” “妈!”他猛地打断,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带着几分窘迫的急切,“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你怎么又背着我安排相亲,我说多少次了,我不想相亲不想相亲!” 他飞快地瞥了一眼江未澜,见对方正垂着眼,慢条斯理地用汤匙搅动着碗里的汤,神色淡漠,仿佛完全没听到这边的对话。 “什么叫背着你安排?我是你妈,你的事我不管谁管?”徐秀娟“啪”地放下筷子,声音更加响亮,像是在刻意说给全桌人听,“我我告诉你,这次你必须去!人家姑娘条件好着呢,能同意跟你相亲是你的福气!童奶奶那边我都说好了,时间就定在周末,你给我好好收拾收拾,别一天天吊儿郎当的!” 楚安知道这事已没有商量的余地,他不敢再看江未澜,所有的声音都堵在喉咙里,化作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他伸手想去拉徐秀娟的袖子,试图强行结束这个话题:“妈,你别说了行不行……” 徐秀娟却不依不饶,就差指着他脑门开骂了:“你也知道你30了,老话怎么说的,三十而立。你再看看你,长得也不差,事业又稳定,现在不结婚你还想拖到什么时候?你一个大男人不成家立业,准备这么厮混一辈子吗?” 楚安不知道怎么就扯到了“厮混”的程度,他只是单身而已,可从来没出去瞎搞过。 或许是厌倦了这场逐渐变味的家庭闹剧,江未澜用餐巾拭了拭嘴角,声音平静地打断了徐秀娟的话头: “徐姨,我的个人问题自有安排,不劳您费心。”他语调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楚安瞬间苍白的脸,最终落回徐秀娟身上。 “至于楚安,”他话锋一转,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您多为他操心,是应该的。” 徐秀娟似是松了一口气,总算放过了这个话题。 所有人又开始边吃边闲话家常,只有楚安一个人,不断回想江未澜最后的那段话,就是那么随意的几句话,却像是往他心口最柔软的地方刺上了最重的一刀。 “对了未澜,你现在住哪?”徐秀娟问道,“是老宅吗。” 徐秀娟的老宅指的是跟他们城中村一条马路之隔的温馨别苑,别看名字平平无奇,却是江市最早的别墅区之一。 “嗯,暂时还住以前的房子,”江未澜吃得差不了,喝了一口饭后茶,“马路这边的都会被征收,那边的目前并无计划。” 楚安突然感觉到庆幸,至少那边的住宅还在——他俩第一次见面的地方,能被保留下来。 晚餐结束,江未澜并未多留,很快就起身告辞。几乎是下意识的,楚安伸手从衣架上取下羽绒服,默不作声地穿上,准备送江未澜回家。这曾是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借口,找一个能独处的正当理由。 但他并没有机会踏出家门,就被他妈喊住了:“你又想往哪跑啊?这一桌子狼藉让我一个人收啊?” “妈,我就送送江未澜。”楚安回头解释,“桌上你先放着,我回来一定收拾。” “不用了。” “不行。” 江未澜与他母亲几乎同时开口,两人俱是一顿,随即江未澜先反应过来:“不用送了,路程不远,我正好也有个紧急电话要回,先走了。” 话音未落,他已推门而出,步伐干脆利落,仿佛生怕多停留一秒,就会被楚安执意相送。 看着静静关上的大门,楚安把刚穿上的羽绒服重新挂上,他妈倒没再催他收拾,自顾自先忙活了起来。 楚安走去客厅,帮忙一起收拾。他想了想,还是没忍住:“妈,你今天怎么回事?好像故意针对江未澜似的。” 他妈背对着他把碗筷放进水池,没有反驳,也没有出声。楚安本是随意一提,却不想他妈是这种反应。 徐秀娟关掉哗哗的水流,厨房里霎时一片寂静。她终于转过身,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脸上没什么表情, “我能针对他什么?”她反问,语气平静,“未澜那孩子,跟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楚安心头一紧,擦桌子的动作也缓了下来:“妈,你这话什么意思?” 徐秀娟接过他手上的抹布,三下五除二把桌子擦得干干净净:“他以后是要往参议院去的人,跟我们这种平头老百姓怎么能一样。” 楚安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 “我知道了。” 他当然知道,毕竟这个结论是他花了十几年得到的结果。 第4章 如同初次窥见神明的信徒 见到楚安的第一眼,江未澜就知道,这个小孩令他很讨厌,甚至能隐隐预感到他会给自己带来许多麻烦。 那是他搬来江市后,开学的第二个周末,他刚结束一节小提琴课。他并不是真心喜欢这门乐器,但既然是母亲生前就为他安排的课业,他便一直延续了下来。 老师临走前,照例交代了些练习曲目与时长。江未澜听着那些嘱咐,思绪却偏开——有个陌生小孩,在他家后花园的窗户外,已经趴了将近一整个上午,自以为隐蔽地偷看他练琴。 而现在课都结束了,那人却还没走,仍在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老师离开后,江未澜径直走向那扇窗。 趴在窗外的小男孩猝不及防地对上他的视线,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惊慌,紧接着又涌现出更多江未澜读不懂的情绪,他一向不擅长分辨这些无用的情感。 他只觉得眼前这人像极了他母亲生前养的那只哈巴狗,表情很像,眼睛也很像——而他一直很讨厌那只狗。 它太缠人了。 “对不起,对不起,”窗外的男孩捏着衣角,脸颊白到透光,“我妈妈在你家做饭……我、我是跟她一起来的。” 原来是家里保姆的儿子。 江未澜依旧沉默,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静静地审视着对方。 出乎意料的是,这男孩并未因他的冷淡而退缩,反而手脚并用地试图翻过窗户爬进来。窗台对他而言显然太高了,他的动作显得笨拙又吃力。 江未澜并没有阻拦,也没有伸手相助。 他就那样冷眼旁观,看着对方好不容易才攀上窗沿,像赢得了某种胜利似的,坐在那儿朝他露出一个让他莫名心烦的笑容。 然后,那男孩在跳下来时,“砰”地一声——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 他又以为对方必定会开始大哭,他已经好整以暇地准备看戏了。 那男孩却只是揉了揉鼻子,若无其事地爬起身,又伸手去揉摔疼的屁股。 江未澜觉得有些无趣,转身朝客厅走去。 男孩一边揉着屁股,一边小跑着跟上来:“你、你好,我叫楚安。我知道你,我在学校见过你的,你叫江未澜,对吧?” 江未澜没有回应,脚步也未停。 楚安不依不饶地继续说着:“我们一个学校的,我在隔壁二班。” 江未澜穿过客厅,走向走廊尽头,楚安的脚步声依旧紧紧跟在身后。 尽头是一间琴房,靠窗的位置摆着一架黑色三角钢琴,他下午还有钢琴课要上。 他在琴凳上坐下,整理下午要用的琴谱。楚安就自顾自地趴到琴身一角,又巴巴地望着他:“你好厉害呀,小提琴拉得那么好听,还会弹钢琴。你拉琴的样子……可真好看。” 江未澜终于抬眼看向楚安,说出了两人初见以来的第一句话:“你有什么目的?” 楚安像是被这个问题问住了,呆愣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目的?什么目的?……我就是想找你玩,我们可以做朋友,这算是目的吗?” 见江未澜没作声,他又迫不及待地补充:“我听妈妈说,你比我还小两岁呢。我今年十岁了,你八岁就长这么高啊,好像比我还高一点。”说着,他的眼睛弯成月牙,又露出那个让江未澜心烦的笑容。 “听我妈妈说,你暑假的时候就搬来了。那会儿我正好在奶奶家,不然说不定我们早就认识了,还能一起上学呢。” 他眼巴巴地等着江未澜的回应,可江未澜只是专注地整理着琴谱,始终没有说出第二句话。 楚安像是终于泄了气,房间里一时安静下来,只剩琴谱翻动的声音,江未澜的耳根也终于得以清净。 “我妈妈说,你晚上经常都是一个人在家……”片刻后,小孩的声音又怯生生地响起,“你会不会害怕?” 江未澜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抬眼看他:“怕什么?” 楚安紧张地环顾四周,压低声音说:“你家这么大,你不怕黑吗?不怕鬼吗?我晚上在家都不敢一个人上厕所。” 江未澜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声音轻得像阵风:“鬼?何必等到晚上——”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掠过楚安身后的虚空,“你身后不就站着一个。” 小孩的脸霎时惨白,整个人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屏住了。他不敢回头,浑身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接着“哇”的一声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喊。 虽然更吵了,但江未澜觉得自己似乎体会到了一种名叫“愉悦”的情绪。 他任那孩子继续大哭,把剩余的琴谱整理完成。 楚安的哭声将在厨房忙碌的徐秀娟引了过来,一见儿子竟然擅自跑进室内,她当即沉下脸,快步上前揪住楚安的耳朵:“小兔崽子,我是不是交代过你在后花园待着?谁准你跑进来的?还敢在这儿哭!快把嘴闭上!” 她一边训斥,一边转向江未澜,脸上立刻换上歉意的笑容:“未澜啊,实在对不住。这是我儿子楚安,今天学校放假,他爸出车去了,家里没人照看,我才把他带过来……我这就带他出去。” 她说话的时候语气诚恳,并没有因为江未澜年纪小就随意糊弄。事实上,她凭借自己敏锐的直觉判定,这个家的大小两位主人,不论是身份还是性情,都跟寻常人不一样,不是他们这样的人能轻易得罪的。 而这份恰到好处的分寸感,也正是江未澜决定将她留下的主要原因。 江未澜转向徐秀娟时,神色与方才判若两人。他扬起一个恰到好处的温和笑容,语气谦和有礼:“没关系的徐阿姨,是我让他进来的。” 徐秀娟顿时松了口气,松开拧着楚安耳朵的手。那耳廓被拧得发红,她看着又心疼起来,指腹轻轻揉着发红的部位,语气也软了下来:“那你告诉妈妈,刚才为什么哭?” 楚安还在一下一下地抽着气,他抬起泪眼望向江未澜——对方也正注视着他,唇边依旧挂着得体的微笑,令人如沐春风。 可楚安浑身的寒毛却在这一刻竖了起来。某种求生本能疯狂叫嚣,让他直觉不能说出真相。 他慌乱地垂下脑袋,小手无意识地揪着衣摆,大脑飞速运转着,试图编造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我……”他支支吾吾地,声音还带着哭腔,“我刚才……不小心从窗台上摔下来了……屁股好疼……” 下午的钢琴课,因为得到江未澜的“允许”,楚安得以留在琴房里近距离观看。只是没坚持多久,他就趴在光滑的琴身上睡着了,甚至流了一小滩口水。 等他迷迷糊糊醒来时,钢琴课已经结束,老师也已离开。 江未澜独自坐在琴凳上,侧脸映在暮色里,眼神空茫地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抹黄昏的暖阳从落地窗斜照进来,恰好落在钢琴中央,将琴身分成明暗两半——左边是江未澜,右边是楚安,像一道无形的界线横亘在他们之间。 楚安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声音还带着刚醒的黏糊:“江未澜,你弹琴也很好听……就是这曲子,太催眠了。我昨晚偷看漫画看到好晚,实在撑不住了。” 他不好意思地擦了擦嘴角,偷偷瞄向对面的江未澜。 江未澜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又发呆了半晌,才缓缓收回视线。 “没什么,”他的语气平静,“那只鬼一直压在你背上,你睡着也很正常。” 楚安浑身一僵,理智上他已经清楚江未澜上午那会是在吓唬他,可知道归知道,他控制不住自己疯狂扩散的想象力。 他忽然觉得肩膀沉得厉害,仿佛真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压在上面,让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他满脸惊恐地望着江未澜,像只受困的小兽,指望这个始作俑者能良心发现,解救他于这无形的恐惧。 但江未澜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瑟瑟发抖的模样,看着他眼眶里迅速蓄起泪水。 然后,在楚安快要崩溃的注视下,他缓缓起身,走到楚安面前,又慢慢抬起手—— 那只手越过琴身上那道金色的阳光分界线,轻轻落在了楚安发抖的肩头。 “现在它走了,你可以起来了。” 第5章 不管是谁,都不会是你 面前的姑娘匆匆赶到,刚落座就急忙向楚安道歉:“实在不好意思,我提前出门了,但路上遇到个小车祸,堵了太久。” 楚安将手边的水杯轻轻推到她面前:“没关系,我也刚到不久。你没事吧?” “没事,”姑娘喝了口水,平复了下呼吸,“就是一辆小车和电动车蹭到了,事倒是不大,但双方争执了半天,把路都给堵死了。” 楚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面的相亲对象,不得不承认他妈这次确实没有夸大,这姑娘容貌秀丽,气质落落大方,谈吐也得体,配他确实是绰绰有余。 但他心里再清楚不过,他配不上任何人。 他唯一想配得上的那个人,从来都不想要他。 他俩简单做了一下自我介绍,姑娘名字叫 邱黎,在“私人产权征收处”上班。 该说这个世界实在太小了吗?邱黎工作的单位,主要负责土地征求与赔偿问题,如果说江未澜与万永飞所在的土资局负责规划,那么征收处就是具体执行的部门。 他将菜单递给邱黎:“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他们约在一家颇有格调的咖啡厅,楚安记得这家的甜品很出名,女孩子多半都难以抗拒。 邱黎点了一杯卡布奇诺和两份精致的甜点,楚安只要了杯黑咖啡。 等到甜品上桌,见邱黎心情不错,楚安才把斟酌许久的话说出口:“我想跟你道个歉,这次相亲是家里安排的。其实我个人……” “我看出来了,”邱黎打断他,脸上不见愠色,反而带着了然的笑意,“从第一眼就知道,你对我没那方面的意思。” 楚安准备好的说辞顿时哽在喉间,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无奈地笑了笑。 邱黎舀了一勺慕斯,俏皮地眨眨眼:“是不是很好奇我怎么看出来的?” 楚安老实点头。 “就当是女人的直觉吧,”她微微一笑,眼神通透,“不过说实话,这次相亲也是我父母瞒着我安排的。” 两人默契地对视一眼,同时露出了无奈的笑容。 楚安唇角的笑意还未落下,就被门口清脆的“欢迎光临”声打断,整个人瞬间僵在原地。 江未澜推门而入,身后跟着一个与他身形相仿的男人。 在踏入咖啡厅的瞬间,江未澜也看到了楚安。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像是一副洁白如雪的绸缎上突兀地出现了一个黑点——多么令人不悦的存在。他冷淡地移开视线,又仿佛楚安只是空气里一粒无关紧要的尘埃。 才两天而已,没想到他们又见面了, 江未澜今天应该是私人行程,穿着很休闲,上身一件军绿色飞行夹克配黑色高领毛衣,下身是黑色牛仔裤,这一身衬得他愈发身高腿长。 他身边的男人穿一身稍显正式的西装,气质清清冷冷,长相优越。 从他们出现开始,楚安的目光便一直被他们吸引,江未澜除了最开始的那一眼,没再投过来一个眼神。 那两人走向角落的卡座,那里三面环着半人高的隔断墙。两人落座后,身影便彻底隐没在墙后,楚安只能偶尔瞥见他们发顶的轮廓。 邱黎伸出右手在他眼前轻轻晃了晃:“嘿,看什么呢,这么出神?”她顺着楚安先前的视线回头望去,却什么也没看到。 她转回身,眼里带着几分疑惑。楚安也收回目光,低声解释:“没什么,刚才好像看到一个熟人,可能是我看错了。” “那我刚才的提议,你觉得怎么样?” 提议?楚安这才回过神来——他刚才只顾着注意江未澜的动向,完全没听清邱黎说了什么。 “抱歉,我刚才走神了,”他有些不好意思,“能麻烦你再说一遍吗?” 邱黎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没事。我是说,我们要不要互相打个掩护?回去就跟家里说对彼此印象不错,打算再接触看看。这样拖上几次,再说性格不合。至少这段时间,他们就不会急着安排新的相亲了。”她顿了顿,又认真地补充道:“之后如果还需要见面,所有开销我们都AA,绝不会给你添麻烦。” 这个提议,楚安确实心动了,他想到那晚他妈当着江未澜的面,强行给他安排相亲场景。 “好,那就这么定了,但是费用不用AA,我来承担。”楚安抬手打断邱黎的推辞,“其实你在帮我大忙,谢谢。” 说开后,两人反而一身轻松,如同普通朋友一般又聊了聊。 送走邱黎后,楚安在咖啡厅门口站了一会。江未澜他们还未离开,理智告诉他,走吧,别犯贱。 但,他还是转身推开玻璃门,伴随着那声”欢迎光临”,他直直走向角落的卡座。 江未澜看到楚安的一瞬间,眼中的警告与戾气几乎凝成实质,但楚安视若无睹,摆上得体的微笑,正面接上他的眼神凌迟。 楚安毫不怀疑,如果这不是在公共场合,江未澜必定已经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如同捏死一只微不足道的蚂蚁。 那又如何呢?他要是真掐上来了,对楚安来说未尝不是一种奖励? 与他同桌的男人似是觉察到身后的异样,转过身来,正好对上楚安的视线。 江未澜顷刻间收起那份阴鸷,如同蓄势待发的凶兽收起爪牙,又像个正常人一般。 楚安看了看转过身的男人,又看向江未澜,笑着与他打招呼:“江未澜,好巧。这是谁?你朋友吗?” 江未澜在男人背后的眼神沉了沉,正要开口,却被打断。 那男人站起身,朝楚安伸出手,笑容温和得体:“你好,我叫季苏木,是江未澜的……呃,朋友。” 楚安收回落在江未澜身上的目光,静静地看向季苏木,却没有伸手回握。 直到季苏木的手缓缓收回,楚安才平静地开口:“你好,我叫楚安,是江未澜的……”他故意顿了顿,声音清晰而平稳,“小狗。” “小狗?”季苏木难掩惊愕,下意识回头看向江未澜,“你的?” 江未澜刚刚戴上的面具,被楚安这句话粗暴地一把扯下。他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暴戾的神情不再有任何掩饰。 楚安却丝毫不惧,径直迎上他那道冰封般的目光:“对,我当了他整整七年的狗。”他的视线转向季苏木,带着一种明晃晃的挑衅,“那么你呢?你又是他的什么‘朋友’?” 出乎意料的是,季苏木并未表现出被冒犯的愠怒,最初的惊讶过后,他眼中反而浮起一丝玩味。 他的目光饶有兴致地在江未澜和楚安之间来回扫视,带着几分探究。 仿佛是终于受够了楚安搅起来的闹剧,江未澜缓慢起身,走到楚安身边,轻轻吐出两个字:“过来。” 他没有看楚安一眼,也无需触碰他半片衣角,更用不上强制拖离,他俩心知肚明,楚安一定会跟上。 楚安对仍站在原地的季苏木礼貌性地笑了笑,等江未澜走出一段距离后,才快步跟上。 卫生间里,江未澜挤出一泵洗手液,透过镜子冷冷地注视着身后的楚安:“关门,反锁。” 只是一个简单的指令,楚安骨子里的服从性便被瞬间唤醒,熟悉的战栗感沿着脊椎迅速蔓延。 他顺从地关上门,落下锁,而后规规矩矩地站在原地,等待着主人的下一个指示。 江未澜的双手被绵密的泡沫覆盖,他洗得极其专注又仔细,就像过去的每一次那样。楚安知道,他在享受其中的每一个瞬间,如同完成一场神圣的仪式。 扯过两张纸,吸干手上所有的水分,他看向楚安。 楚安的双手垂在身侧,微微发抖,他分不清自己是紧张多一些,还是兴奋多一些。 “怎么?”江未澜讥笑一声,“以为我会惩罚你?” 所有的紧张与兴奋霎时被中止,楚安眼中含着一抹不可思议。 “楚安,”江未澜低沉的声音平静的叫出他的名字,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刻薄,“如果两年前的话你已经忘了,我不介意再跟你说一遍。” “你想听吗。” 楚安的心跳得很快,仿佛要蹦出胸腔,他调整自己的表情,扯出一个轻松的笑:“不用了,我记得。” 他抬头直视江未澜,试图给自己找回一点颜面:“我不听话,那谁听话?是明灼?还是现在这个季苏木?” 江未澜似乎愣了一下,又很快恢复那份冷漠:“不管是谁,都不会是你。” “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麻烦离我远点。” 留下这句话,江未澜便与他错身而过,依旧没有触碰到他半片衣角,仿佛他周身萦绕着什么令人作呕的病毒。 楚安第一次见到明灼,是在他们刚上大一那年。 那时,两人的课程安排都比较紧凑,楚安不再像高中时那样,能时时刻刻黏在江未澜身边。 等他忙完期中考试,终于抽出身去江未澜学校找他时,却发觉对方身边多了一个如影随形的明灼。 那时的楚安尚未弄明白自己对江未澜究竟是何种感情,却已本能地对每一个接近他的人都抱有敌意。 这么多年,是他靠着近乎执拗的坚持,才成为唯一留在江未澜身边的人。他无法容忍除自己以外,有任何人与江未澜建立联系。 而江未澜那样的人,本就不该、也不会与任何人产生真正的交集。 他等在江未澜的宿舍楼下,看着江未澜与明灼并肩走出来。楚安的内心瞬间被一种背叛感充满,他知道这很不恰当,但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对明灼汹涌的排斥。 江未澜看见了他,神色没有丝毫波动。走近后,只淡淡问:“有事?” 楚安能有什么事呢?这么多年,他找江未澜从来不需要具体理由,他只是想待在他身边而已。 “没……没什么事,”他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期中考试刚结束,我就是想来看看你。” 话音未落,明灼笑着插话,目光却带着审视:“这谁啊?好像不是我们学校的?” “楚安,我邻居。”江未澜的声调平稳无波,随后朝明灼的方向略一抬颌,“明灼,我舍友。” 那句“邻居”像一盆冷水,将楚安浇得浑身冰凉。他用了整个青春才挤进江未澜的世界,此刻却被轻飘飘地推回“邻居”的位置。他看着明灼眼中一闪而过的了然,仿佛自己只是个无关紧要的路人。 “哦——”明灼意味深长的拖长尾音,又问,“我们要去吃饭,你要一起吗?” 楚安看想江未澜,试图从他眼神里得到点想要他一起的提示,但那眼睛里什么都没有,一如既往。 鼻子有点发酸,他吸了吸:“我……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罢逃也似的转身离开,但刚走几步,手腕便被人拉住,江未澜的声音响起:“不是才考完试,还有什么事?” 楚安看着覆在自己手腕上的那只手,心里所有的委屈和不满瞬间消散,他乖顺地停下来:“我怕你有事,怕打扰到你们。” 江未澜轻笑一声:“这么多年,你数过你打扰了我多少次吗?以前怎么没见你有这种担忧?” 可能是他的错觉吧,他觉得江未澜像是在撩拨他,心口像被羽毛划过。他脸有些热,抿了抿唇,转移话题:“那一起吃饭吧,我也饿了。” 江未澜并未为难他:“好,走吧。” 看着重新回来的楚安,明灼一脸恶劣地问:“不是说有事吗?怎么又回来了?” 楚安面对明灼,也释放出毫不掩饰的敌意:“我想回就回,跟你有什么关系!” 楚安不知道江未澜是否有所察觉,但他跟明灼之间都很清楚,在他俩的这次短兵相接中,暗含着满满的火药味。 而这次碰面,也奠定了他俩日后漫长的对峙。要不是一直急于把明灼挤出江未澜的世界,他大抵也不会……或者说不会那么早跟江未澜走向那条“歧路”。 楚安也挤了一泵洗手液,学着江未澜的样子细细搓洗自己的双手,在这个过程中,他的心跳逐渐恢复平静。 无论江未澜提醒他多少次,他都无法真正的恨他,也做不到真正的放弃——至少到目前为止是这样。 对小狗来说,弃养才是重罪,他只想要江未澜继续当他的主人。 第6章 补偿方案 孙航坐在巷子口的花坛边,召集了几位正在纳凉的邻居,迫不及待地打开了话匣子:“市政厅发的征收方案,大家都看到了吧?” “看到了看到了,”一位大爷洪亮的嗓音率先响起,“说是房子和钱二选一,全凭自家做主!” 这话立刻引来一片附和:“对对对,这个法子好。要是不想住还建房的,拿了钱还能搬去别处,选择多着呢!” “听你这么一说,确实是这个理。” 这时,一位阿姨又补充了一个关键信息:“还有啊,从征收第一天算起,30天内签约并交房的,每户额外奖励五万星币!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嚯!”众人异口同声地发出惊叹,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这个好!五万可不是小数目,我一个月工资也才四千星币。” “就是就是,够攒好几年的了!” 一直沉默的李叔突然压低声音:“不过我听说……这次负责咱们这片征收的,是江家那孩子。”李叔正是孙航的岳父,他的女儿李佳跟孙航结婚多年。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楚安家的方向,“未澜那孩子,跟他父亲一样,现在也是大人物了。” 孙航等的就是这句话,他趁机接过话头,声音压低了几分:“咱们这位新上任的市政执行官,跟那家交情可不一般,谁知道……”他摸了摸下巴,眼珠一转,意味深长地拖长了语调,“这补偿方案,是不是家家户户都一个样呢?” 刚才还热烈万分的气氛,骤然冷了下来。 见众人沉默,孙航又适时添了把火:“我之前可听说了,有些地方征收,钱和房子是两样都补的。怎么轮到我们这儿,就非得二选一了?” 他抛下引子,静待有心人上钩。果然,半晌后,一个挺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开口了:“这个我也听说过!就我亲戚家,在另一个州,他们那时候征收就是两样都补。他家就是靠这个翻身的,现在可滋润了。” 这话像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在人群中激起了涟漪。众人面面相觑,原本对方案的满意和欣喜,渐渐被一丝疑虑和不平所取代。 孙航见目的达成,便顺势抛出结论:“所以啊,这征收合同,我看还是别急着签。为那五万星币的奖励,万一后面吃了大亏,那才叫因小失大。”他环视一圈神色各异的邻居,意味深长地补充道,“反正我家是不会轻易签的。谁要是跟楚安家关系近,不妨去打听打听——他们家和那位江执行官的关系,可不是一般交情。” 啤酒肚猛地一拍大腿,指着孙航道:“你小子,我记得你跟楚安他们不是同学吗?你自己怎么不去问?” 孙航脸上掠过一丝尴尬,抬手摸了摸鼻子,讪笑道:“嗨,这话说的……我跟他们哪儿能一样啊。虽说都是同学,我跟楚安家也住得近,但可不是谁都有门路攀上那层关系的。”他摆摆手,语气里带着刻意的自嘲,“我这样的,够不着,够不着啊。” 这话看似谦卑,实则像根引线,悄悄埋进了在场每个人的心里。 楚安这天难得下班早,特意绕路去了隔壁区,买了妈妈爱吃的现炒板栗,又拎了爸爸最中意的卤猪头肉。 停好车,他哼着歌,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家走。可走着走着,却渐渐觉出些不对劲来。 巷子两旁都是熟识的老邻居,可今天他们看他的眼神,却带着一种说不清的异样——等他下意识望回去时,他们又都慌忙别开脸,装作若无其事地忙活手里的活计。 楚安心里揣着几分不自在,走到自家楼下的路口,正巧遇上对门的童奶奶出来扔垃圾。他赶忙上前,笑着打招呼:“童奶奶,今儿个是出什么事了吗?我看大家伙儿都怪怪的。” 童奶奶把垃圾袋利索地扔进桶里,朝他招了招手。楚安会意地倾身凑近,只听她压低了声音说:“征收的补偿方案,下来了。” 楚安点点头,这事他晓得,这几天街坊邻里都在议论,算是眼下最牵动人心的大事。 童奶奶见他仍然一脸摸不着头脑的模样,只叹了口气,摆摆手道:“你赶紧先回家去吧,回去……你就明白了。” 楚安心底闪过一丝不安,唯恐是自己爸妈有什么事,赶紧告别童奶奶上楼了。 刚爬上楼梯口,一阵喧哗声就扑面而来。拐过弯,只见自家大门敞开着,客厅里黑压压地挤满了人。 楚安心里一紧,急忙挤上前去:“怎么回事?都聚在我家干什么?我爸妈呢?” 众人一见是他,自发地让开一条通道。楚安挤到最里圈,看见父母被围在沙发中间,楚大洪一脸茫然地搓着手,徐秀娟则满面愤懑地攥着围裙角。李叔和孙航坐在右侧贵妃椅上,左边的单人沙发被啤酒肚占得满满当当。 楚安快步走到母亲身边,俯身轻声问:“妈,这是出什么事了?” 这一屋子的人给了孙航十足的底气,学生时代对江未澜的忌惮仿佛烟消云散。他见楚安正与徐秀娟低声交谈,立刻拔高嗓门:“有什么话就摊开来说!现在大家是利益共同体,没必要遮遮掩掩的!” “就是啊,这么多年老街坊了,别把我们当外人。” “对对,楚安,征收的事你知道了吧?” 楚安已经大致猜出事情的来龙去脉。他缓缓站直身子,没有理会其他人的追问,只是将目光平静地投向孙航。 在那道注视下,孙航下意识地往李叔身后缩了缩,随即又觉得自己这举动属实丢人。他强迫自己挺直背脊,咬紧牙关道:“你盯着我做什么?这是大家的事,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更、更不是你一家的事!”声音越说越响,仿佛这样就能驱散心头的不安。 “哦?”楚安冷笑一声,目光从孙航脸上移开,缓缓扫过满屋的邻居,最后又定格回孙航身上,“具体是什么事?你倒是说说看,我也好判断判断,是怎么个‘利益共同体’,能让你们这么多人同时逼到我家来。”他刻意加重了“利益共同体”几个字,每个字都像一记耳光,清脆地打在众人脸上。 孙航猛地站起身,手指几乎要戳到楚安鼻尖:“你少在这儿阴阳怪气!谁不知道你跟江未澜从小就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他环视四周,终于点燃了那根埋藏的引线,“我可听说了——咱们这位大执行官,元宵节那天晚上,可是亲自来你家吃了饭!那时候,征收通告连个影子都还没有呢!” 这话像一块巨石砸进水面,激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窃窃私语。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楚安脸上,怀疑、审视、甚至带着隐隐的敌意。 楚安猛地挥开孙航指到面前的手,一把攥住他的衣领,将人提得脚尖几乎离地。他逼近孙航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冰锥:“既然你知道我跟他好到能穿一条裤子,那你怎么就忘了呢,小时候你差点被他打死的事?” 孙航拼命挣扎,却被勒得越发窒息。少年时期被江未澜支配的恐惧如潮水般涌来,让他瞬间脸色发白。 周围人这才反应过来,赶忙上前拉扯。楚安顺势松手,孙航踉跄着后退几步,捂着脖子大口喘气,刚才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 在街坊邻里的记忆里,楚安从小就是个乖顺懂事的孩子,活像个刚出笼的奶团子,见人就笑。成年后的他也一贯温和有礼,逢人便带三分笑意,谁家需要搭把手他总是第一个上前。 大家伙从未见过他这么有攻击力的一面,整个客厅霎时静得可怕,只剩下孙航粗重的喘息声。 方才还七嘴八舌的人群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几个原本要上前拉架的人也僵在原地。 楚安掸了掸衣襟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从容地走回父母身前,用一个恰到好处的站位将二老护在身后,这是个十足的保护意识。 他平静地扫视众人:“还有什么要说的?说罢。” 客厅里一阵沉默,众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啤酒肚搓着手站出来打圆场:“楚安啊,你看这事儿闹的……大伙儿真没恶意。就是补偿方案下来了,大家想着你们家和江执行官熟识,就想问问……”他环顾四周,接收到众人期待的目光,咽了咽口水,“这个方案,就是最终版本了吗?还有没有……商量的余地?” 话音落下,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楚安身上,等待着这个与执行官“穿一条裤子”的发小,给出一个能决定他们未来的答案。 “哼,”楚安唇边浮起一抹没什么温度的弧度,“我说这就是最终方案——”他刻意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神情各异的脸。“现在,你们可以走了吗?” 啤酒肚被他这句话噎得脸色发红。这话像道无形的墙,把他们所有试探都堵了回去——不走,就是自打嘴巴;走,又实在心有不甘。他张了张嘴,最终只发出几个无意义的音节,僵在原地进退两难。 满屋子人像被施了定身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徐秀娟突然站起身,轻轻将楚安往旁边推开半步,她声音清晰而沉稳:“我在这条巷子里住了几十年,为人处世从来坦荡。楚安,你现在就给未澜打电话,问他方不方便过来一趟,亲自给大家一个交代。” “妈——”楚安猝然打断,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焦灼,“征收方案是参议院层级定的,他一个执行官只是负责督办,能有什么决定权?” 这番话的道理,在场众人都懂。可“请江未澜亲自来”这个提议,瞬间点燃了所有人眼中的期待。一双双眼睛紧紧盯着楚安,无声地施加着压力。 “让你去就快去!”徐秀娟语气坚决,推了儿子一把,“这本来就是关乎民生的大事,他过来解释情况名正言顺。听妈的,现在就去打电话!” 孙航逮住机会,急忙附和:“阿姨说得对!这本来就是父母官该管的事,帮我们答疑解惑不是正好吗?” 楚安一双眼如同淬了毒般盯向孙航,他妈又在后面推了他一把:“快去!” 打第一通电话的时候,直至自动挂断都无人接听。他心底生出一丝庆幸,伴随着隐隐的失落。 随即又腾起一股执拗,他很快重拨过去,又被挂断,继续重拨,直到第十个,终于被接起。 “是我,我有事找你,”唯恐又被他挂断,楚安赶紧表明是有正事,并不是无端骚扰他。 “说。”电话那端传来冷淡的单字。 他迅速说明了眼前的状况,末了,语气不自觉地软了下来:“如果你有空……能来我家一趟吗?当然,没空也没关系,我自己也能处理。” 最后那句话的尾音还未落下,听筒里便只剩下急促的忙音。 楚安盯着暗下去的手机屏幕,一时有些恍惚。他猜不透江未澜的意思,是答应过来?还是觉得被这种琐事打扰,连听完都嫌浪费时间? 他走回客厅,没看其他人,只对他妈说:“电话打了,来不来我不确定。” 他心底依然对他妈的决定有些许不满,他不信他妈不清楚江未澜的为人,但她仍把他搅和了进来。 “行吧,”徐秀娟重新坐下,理了理鬓边的碎发,“电话也打了,这下你们满意了吧?” 众人讪笑着点头。 “我就说吧,秀娟为人大家都清楚的,怎么可能有好处自己藏着掖着。” ”是是是,我们就安心等着吧。” 楚安没想到江未澜真的会来,甚至来得如此之快。 那人出现在他家门口的时候,距离他们挂断电话才十分钟。 第7章 胆大包天 楚安是第一个发现江未澜到来的人,从挂断电话起,他的目光就难以自制地飘向门口。 当那道挺拔的身影出现在楼道昏暗的光线中时,楚安几乎是本能地猛然起身,想要迎上前去。屋内众人随着他的视线望去,不约而同地向两侧退开,无声地为来人让出一条通路,如同君王降临。 徐秀娟轻轻拽了拽儿子的衣角,楚安刚刚抬起的脚步被迫停滞在原地。 他忽然想起——江未澜从来就不需要,也从来不曾需要过他的保护。 江未澜步履从容地走进来,关秘书默默跟在他身后,那人的目光甚至没有在他身上停留。 他看向徐秀娟,微微颔首: “徐阿姨。” 楚大洪识趣地起身,将沙发正中的位置让了出来。江未澜并未推辞,徐徐落座,随后抬手示意随行的秘书:“关秘书,做好记录。” “是。”关恪立即绕至沙发后方,从公文包中取出记录本和钢笔。他将公文包随手靠放在沙发腿边,自己则身姿笔挺地立于江未澜身后,笔尖轻触纸面,静待发声。 整个客厅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江未澜身上。他并未急于开口,只是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袖口,仿佛眼前这满屋的焦灼与期待,都不过是他日常工作中最寻常的一幕。 楚安与江未澜中间,隔着他妈,他情不自禁侧头看向近在咫尺的男人。但他妈又轻轻捅了捅他侧腰,示意他坐好。 江未澜整理好袖口,双手交叠置于膝上,上半身微微后仰。明明是他抬头仰视着众人,但那双微微掀起眼皮的凤眼,却让在场的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才是被俯视的一方。 “既然没人开口,”他低沉冰冷的声音划破寂静,“关秘书,把赔偿公告给他们读一遍。一字一句,连一个标点符号都不要漏。” “是。” 关秘书利落地打开公文包,取出一份文件。他推了推眼镜,用一种毫无波澜、如同机器合成的声调开始宣读: “星河联邦《市政项目私人产权征收补偿方案》。” “第一章,总则。” “第一条【征收目的】。为实施本市‘江市汉河区重建计划’建设项目,根据《星河联邦征收法》及相关法律法规,对规划范围内的私人产权进行征收。” …… …… …… “第三章,补偿方式。” “第五条【补偿方式选择】。被征收人有权在以下两种补偿方式中,任选其一。一经选择,不得更改。” 他刻意在这里停顿了一下,冰冷的视线扫过全场,仿佛在确认每个人都在聆听这不可动摇的规则。 “选项A:全货币补偿。” “第5.1条,被征收人选择全货币补偿的,其应得的总补偿金额由以下部分构成:1. 房屋价值补偿:由具备联邦资质的独立评估机构,根据被征收房屋的区位、用途、建筑面积、建筑结构、新旧程度等因素,按照征收决定公告之日的类似房地产市场价格进行评估确定” …… …… …… 关秘书平稳的声音在客厅内回荡,条条款款,逻辑严密,无懈可击,却也冰冷得不带一丝人情味。 他逐字念完了货币补偿的所有细则,包括搬迁补助、临时安置费,然后,清晰地转向了另一个选项。 “选项B:产权置换。” “第5.3条……置换比例为1:1.2……安置房位于‘汉河新苑’……差价结算方式……” 当他念出“1:1.2”这个数字时,底下的人群中响起一阵极力压抑却仍泄露出来的骚动。有人因这优厚的条件而吸气,有人则因被迫离开故土而攥紧了拳头。 关秘书对这一切置若罔闻,继续用他平直的语调,念完了关于奖励、签约期限以及最终生效的条款。 “第七条,【协议生效】。补偿协议由被征收人与‘私人产权征收处’共同签订,经公证后生效。” “宣读完毕。” 最后四个字落下,如同一记定音锤。关秘书合上文件,重新站得笔直,目光投向主位上的江未澜,仿佛完成了某种神圣的仪式。 客厅陷入了一种更深的死寂,只有压抑的呼吸声起伏。所有的目光,愤怒的、犹豫的、算计的、失望的,都交织在江未澜身上。 他缓缓站起身,并未看向众人,只是慢条斯理地拍了拍毫无褶皱的西装外套,然后才抬起眼。 “都听清楚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条款,就这些。路,只有两条。” 他微微前倾身体,逐一扫过在场每一张苍白的脸。 “选钱,还是选房?” “30天内签字的,奖励五万星币。” “还有问题吗?” 众人面面相觑,空气中弥漫着不安的沉默。孙航暗自推了推身旁的岳父,李叔却只是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眼见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人心就要这样散去,孙航胸口堵着一口浊气,不甘与愤怒在胸腔里冲撞。他猛地站起身,牙关紧咬,目光直直射向那个气定神闲的男人。 “为什么只能二选一?”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紧,“联邦国不是没有先例!北州去年的改造项目,就允许部分住户同时拿到房和钱的补偿!为什么到了我们汉河区,规矩就变了?” 这质问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瞬间激起了涟漪。 见有人率先打破了僵局,底下压抑已久的窃窃私语声逐渐变大。几个原本就心存不满的胆大之徒,立刻跟着附和起来。 “对啊!凭什么我们这里不行?谁不知道我们老城区征迁困难,赔偿投入大,上面是不是看我们好欺负,故意压价?” “就是!我们这儿可是寸土寸金的老城区,位置、底蕴哪样差了?想用这点条件打发我们,没门!” “必须给个说法!” 听着身后逐渐高涨的声浪,孙航心底暗暗升起一丝得意。他挺直了腰板,感觉自己成了众人的主心骨,挑衅的目光再次投向江未澜,等待着他的回应。 然而,江未澜甚至连眉梢都未曾动一下。他只是微微偏头,视线如同冰锥般越过众人,精准地落在孙航脸上。 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压力,让孙航刚刚升起的底气莫名一虚。 “先例?”江未澜薄唇微启,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嘈杂,“北区项目适用的是《特别振兴条例》第17条附加条款。而汉河区重建,依据的是《联邦征收法》第五章,基础条款。” 他语速平稳,字句清晰,如同在陈述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 “法律条文,需要我让关秘书再给你们读一遍吗?” 他话音落下,旁边的关秘书适时地向前半步,手再次按上了公文包,一副随时准备照办的姿态。 刚刚还群情激愤的人群,像是被瞬间掐住了喉咙,喧哗声戛然而止。 “质疑法律,可以。去联邦法院递交诉状。”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冰冷刺骨的弧度,“但在这里,规则,由我定。” “30天。记住你们的选择。” 说完,他不再给任何人目光,径直转身,带着迫人的气场和关秘书,消失在楚安家门口,留下死一般的寂静,和一群面色惨白、手足无措的人。 孙航僵在原地,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当众扇了一记耳光,那点可怜的得意,早已被击得粉碎。 看到江未澜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楚安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弹了起来。 “楚安!”一旁的徐秀娟压低声音急唤,右手猛地探出,想去抓他的手臂。可指尖还未碰到那片急速掠过的衣角,楚安已跟着消失在门口,只留下一阵风,和徐秀娟抓空后僵在半空的手。 楚安冲出楼道的时候,就见江未澜正走到巷子口,他喊了一声“江未澜”,但那人并未停下脚步,楚安加快步伐追上,拦在江未澜身前。 胸膛因急促的奔跑而微微起伏,楚安抬起眼,气息尚未平复:“我能跟你谈谈吗?” 江未澜垂眸看他,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静默的几秒钟里,那种无形的压力几乎让人窒息。他显然认为,他们之间并不存在任何需要“谈谈”的必要。 楚安迎着他冰冷的视线,声音里透出一丝请求:“行吗?就十分钟。” 大概觉得十分钟也不是多么无法忍受的事,江未澜略微偏头,抬手示意。一旁的关秘书立刻会意,微微颔首后便转身先行离开。 城中村的路灯光线昏沉,江未澜身形高大,又逆着光,整张脸陷在阴影里,楚安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感觉自己完全被笼罩在对方投下的浓重影子里。 这时,后面巷口传来隐约的人声,应该是聚集在他家楼下的那些人,终于离开了。 就在这一刹那,某种冲动超越了理智。楚安猛地伸出手,一把攥住江未澜的手腕,在对方尚未反应过来的间隙,用力拉着他跑向巷子深处。 他们并没有跑出太远,楚安对这片地方了如指掌,他拉着动作略显僵硬的江未澜,敏捷地闪身拐进一条狭窄的死胡同。光线在这里戛然而止,路灯的光晕一丝也透不进来,四周陷入近乎密闭的黑暗。 楚安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他跟江未澜挨得很近,近到他又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清冽的气息。 他抬起头,徒劳的想要看清江未澜的脸。 然而,就在他抬头的刹那,江未澜猛地挣开了他的手,楚安甚至听见他向后连退了两三步。仿佛楚安的呼吸与掌心于他而言,再多接触一秒就会毒发生亡。 楚安僵在原地。 如果此刻有一丝光亮,他几乎能确定江未澜脸上会是何种表情——眉头不耐地蹙起,眸子里盛满冰冷的厌恶。 “楚安,离我远点。” 江未澜的声音从对面的黑暗中传来。 或许是这彻底的黑暗,助长了楚安心头的某种气焰。他放下那只僵在半空的手,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向前踏了一步。 两步之后,他已逼近江未澜身前,两人脚尖抵着脚尖,呼吸相闻。 “你还有别的台词吗?”楚安仰起头,尽管看不清,目光却执拗地投向那片阴影,“除了提醒我‘两年前的话’,‘离我远点’,你还会说点别的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清晰地听到江未澜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仿佛是被自己领地内一只微不足道的蚂蚁狠狠咬了一口,那尖锐的疼痛与荒谬感,竟让雄狮一时震怒到失语。 这样的江未澜,可比那个冷冰冰的男人有趣多了。楚安再向前半步,几乎要依偎在江未澜怀里,他微微踮脚,凑近江未澜耳边,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对方颈侧。 “怎么了?生气了吗?要惩罚我吗?”他低笑两声,几乎咬上男人的耳朵,“我——求、之、不、得。” 随即他伸出舌尖,轻舔过江未澜的耳廓。 眼前的男人何时受过这样的冒犯。黑暗中,楚安清晰地听到指节被狠狠攥紧时发出的细微“咔咔”声,那声音紧绷而危险,预示着风暴将至。 一计得逞,楚安见好就收,敏捷地向后退开两步,一股快意涌上心头:“十分钟还没到,我们的谈话……可以继续了吗?” 他知道自己在玩火,但江未澜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哪怕是火,他也要扑过去,哪怕最终结局是化为灰烬。 江未澜的呼吸逐渐平复下来,他拍了拍衣襟。 “说。” “今晚谢谢你。” 理所当然的收获了一声嗤笑:“你不会以为我是因为你才过去的吧?” “我没有那么自以为是,但还是想谢谢你。” “楚安。”江未澜忽然唤他,语气平和得近乎诡异,“你还记得这条巷子吗?” 楚安不知道他为何突然问这个问题,但他自然记得,他点点头,又意识到江未澜看不到他点头,于是开口说:“记得,你在这救过我。” “呵,”又是一声冷笑,“要不说你这人脑子有病呢?永远不清醒。我在这里差点杀了孙航,你不会不记得吧。” 楚安小声反驳:“那也是为了救我,有什么区别?” 江未澜此刻似乎特别有耐心,没有跟他咬文嚼字。 “区别就在于,我揍他,不是因为你想的那种高尚理由。” “明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