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乌啼》 第1章 江南烟雨 三月的江南,细雨如丝如缕,织就一幅水墨丹青。 苏州城外,古刹寒山寺的钟声悠扬而起,穿透氤氲雾气,在青石板铺就的古巷中荡起层层回音,仿若前尘往事的叹息,又似来世今生的呢喃。一袭青衫的年轻书生撑着油纸伞,踏过积满春雨的小巷,脚步声与雨声交织成一曲哀婉的序章,惊起檐下栖息的归燕。 他名唤陆云深,弱冠之年又三载,本是京城陆氏望族的次子,天资聪颖,文采风流。少年时曾在国子监求学,与当朝太子同窗,诗词歌赋无一不精,琴棋书画样样皆通。然而三年前,陆家内斗愈演愈烈,长兄陆云天为争夺家主之位,不惜陷害他与权臣之女有染。陆云深不愿卷入这场兄弟相残的漩涡,更不愿成为家族联姻的牺牲品,毅然南下江南烟雨之地,寄居于姑母的宅邸,以授业解惑为生。 这三年来,他教过不少学生,也见过许多江南才子,却从未遇到一个能真正走进他心里的人——直到遇见了她。 雨巷深处,那扇朱红色的院门在雨雾中显得格外醒目。门前的石狮子被连日雨水冲刷得油光锃亮,威严中透着几分落寞;门楣上"沈府"二字虽已褪色斑驳,字迹间却依然能见当年匠人的精湛刀工,每一笔每一画都透着一股浩然正气,诉说着这座宅邸昔日的繁华荣光与主人的刚直不阿。 陆云深驻足良久,看着那扇熟悉的门,脑海中浮现出三年来的点点滴滴。第一次踏入这座府邸时的忐忑,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惊艳,第一次与她论诗时的心动……这些记忆如潮水般涌来,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深吸一口气,伸手轻轻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一株百年梧桐树巍然矗立于院落中央,虬枝盘曲,苍劲有力,纵使风雨飘摇,依然岿然不动。树下,一位身着素色长裙的女子背对着他,长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松松挽起,几缕青丝随风飘舞。她的腰身纤细如三月的新柳,身姿笔直如青竹,正静静凝视着枝头最后一片枯叶在风雨中飘摇欲坠。 那片叶子已经枯黄透了,叶脉清晰可见,似乎随时都会被风吹落。可它偏偏还执拗地挂在枝头,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又仿佛在诀别着什么。就像她,就像这座府邸,就像那些已经逝去却不甘散去的往事。 "沈姑娘。"陆云深轻声唤道,声音在雨中显得格外清晰,却又带着说不出的温柔。 女子闻声,身形微微一僵,随即缓缓转过身来。那一瞬间,陆云深的呼吸几乎停滞。 她依然是三年前初见时的模样,清丽绝伦,不染纤尘,恰似一朵幽兰独自绽放于空谷。只是那双原本清澈如泉的眸子里,如今多了几分疲惫与沧桑,眉宇间也多了几分愁绪。苍白的脸颊上没有半点血色,嘴唇微抿,整个人瘦削了许多,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吹倒。 她便是沈青黛,沈府唯一的千金小姐。闺名取自《楚辞》中"青黛如兰,气若幽花",果然如其名,气质如兰,清雅脱俗。其父沈重阳曾是朝廷重臣,官至礼部侍郎,刚正不阿,不畏权贵。三年前因直谏弹劾当朝权臣贪墨舞弊,却反遭构陷,被贬谪岭南蛮荒之地。沈重阳心中郁结难平,水土不服,不到半年便郁郁而终,客死他乡。 如今这偌大的宅邸,只剩下她和几个年迈的老仆人相依为命。那些曾经奔走相交的故旧,早已避之不及;那些曾经口称兄弟的朋友,也早已断了来往。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不过如此。 "陆先生。"沈青黛的声音轻柔如水,清冷如月,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疲惫与苍凉,"今日怎有闲暇来访寒舍?莫非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陆云深收起油纸伞,任由细雨打湿青衫衣襟,雨珠沿着发梢滑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他定定地看着她,眼中满是心疼:"听闻……沈府要变卖了。可是真的?" 沈青黛苦涩一笑,那笑容比这三月的春雨还要凄凉,比这暮春的落花还要悲哀:"陆先生消息倒是灵通。不错,这宅子确实留不住了。债主日日登门催讨,言辞凌厉,甚至扬言要去官府告状,要挖父亲的坟墓。青黛也该给泉下的父亲一个交代,让他老人家在九泉之下能够安心瞑目了。" "债务……还有多少?"陆云深急切地问道,"我这里还有些积蓄,或许……" "多谢先生好意。"沈青黛摇了摇头,"只是这债务非同小可,并非一两千两银子就能解决的。更何况,青黛已经连累先生太多了。" "连累?"陆云深走近几步,眼中闪过一丝痛楚,"青黛,我从不觉得认识你是一种连累。这三年来,若不是你……" "先生。"沈青黛打断了他的话,声音有些颤抖,"有些话,说出来便只剩尴尬了。青黛已经决定了,过几日便去城外的清净庵。那里的主持师太已经答应收留我,从此青灯古佛相伴,晨钟暮鼓为伍,也算了却这红尘俗缘,不再给任何人添麻烦。" "出家?"陆云深瞳孔骤然收缩,声音都有些变调了,"青黛,你怎能……" "不出家,又能如何呢?"沈青黛抬起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眼眶微微泛红,"青黛如今一无所有,父亲的仇我报不了,家族的荣光我也恢复不了。留在这人世间,不过是多受些磨难,多受些白眼罢了。倒不如遁入空门,落得个清静自在。" "可是……"陆云深想要说什么,却被她的眼神阻止了。 那双眼睛里,有着太多太多的无奈与绝望,还有一种决绝。他知道,她已经下定了决心。 雨越下越大了,雨滴打在梧桐树的叶子上,发出细密的声响,像是天地间的叹息。那片最后的枯叶终于承受不住,缓缓飘落,在空中打着旋儿,最终落在了陆云深的脚边。 他弯腰捡起那片枯叶,枯黄的叶片上布满了清晰的纹路,仿佛在诉说着生命的轮回与无常。 "青黛。"陆云深握紧那片叶子,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在下有一言,虽然此刻说出来或许不合时宜,但若不说,在下必将遗憾终生。" 沈青黛心中一颤,却装作平静:"先生请说。" "姑娘何必自暴自弃?青灯古佛固然清净,却未免太过凄凉。"陆云深深吸一口气,走到她面前,近到可以看清她睫毛上沾着的雨珠,"若姑娘不嫌弃,在下……在下愿娶姑娘为妻,与姑娘携手共度余生,不离不弃。" 话音落下,整个院子仿佛都安静了。只有雨声还在继续,淅淅沥沥,如泣如诉。 沈青黛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男子。她的嘴唇微微颤抖,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良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却是带着哭腔的:"陆先生,你……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在下再清楚不过。"陆云深正色道,眼神从未有过的认真,"在下对姑娘的心意,天地可鉴,日月可证。这三年来,在下日日煎熬,却不敢言语。一来是因为沈老爷在世时,姑娘已有婚约;二来是在下身份尴尬,不愿连累姑娘。如今既然姑娘已无家族束缚,在下便不想再错过了。" 第2章 往事如烟 沈青黛转过身去,不敢让他看见自己眼中的泪水。 "陆先生的心意,青黛心领了。"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只是先生可曾想过?青黛如今是什么身份?罪臣之女,债台高筑,声名狼藉。先生若娶了我,不仅会被京城的家族除名,更会断送自己的前程。青黛……青黛不能这样自私。" "前程?"陆云深苦笑一声,"在下早在三年前就已经放弃了所谓的前程。况且,在下心中最大的前程,便是能与姑娘长相厮守。" "可是……" "青黛。"陆云深轻轻唤她的名字,第一次如此亲昵,"你可还记得三年前那个秋夜?" 沈青黛身形微颤,当然记得。那一夜,月华如水,他们在假山后的对话,至今历历在目。 那是三年前的中秋之夜。 陆云深初到苏州不过三个月,便被沈府聘为家庭教师,教授沈府的公子读书。沈重阳虽是朝廷命官,却极重视子女教育,不惜重金聘请名师。 第一次见到沈青黛,是在书房。 那日,陆云深按约定的时间来到沈府,却被告知公子临时有事去了私塾,沈老爷也不在府中。正准备离开时,一个清脆的声音从书房里传来:"既然来了,何不坐下喝杯茶?" 他推开门,看见一位年轻女子正坐在书案前临摹《兰亭序》。她穿着一袭淡青色的襦裙,长发简单地挽起,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的侧脸上,为她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整个人仿佛在发光。 那一刻,陆云深突然想起了《诗经》里的那句话:"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这位公子,发什么呆?"女子放下毛笔,转头看向他,眼中带着几分戏谑,"莫非是被我的字吓到了?" "不、不是。"陆云深回过神来,连忙行礼,有些窘迫,"在下陆云深,是沈老爷请来教授公子读书的。姑娘是……" "青黛。"女子起身,走到他面前,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家父不在府中,弟弟也去了私塾。不如陆先生留下用茶,等他们回来?顺便,也可以点评一下小女子的字。" 那一杯茶,喝了整整一个下午。 他们从诗词歌赋聊到治国理政,从琴棋书画谈到人生哲理。陆云深这才发现,眼前这位闺阁女子,竟有着不输男儿的见识和胸襟。她读过《四书五经》,也读过《史记》《汉书》;她会作诗填词,也懂琴棋书画;她关心时事,对朝廷政策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 更难得的是,她不像其他大家闺秀那样矜持做作,说话直率爽朗,笑起来眼睛会弯成月牙,整个人都鲜活生动起来。 那一天,陆云深坐在书房里,看着窗外的夕阳一点点西沉,听着她清脆悦耳的声音,突然觉得时光可以就这样静止。 此后的日子里,他们常常在书房相遇。有时是偶然,有时却像是有意的安排。沈青黛会向他请教诗文,他也会和她讨论时事。有时候他们会下棋,他总是让着她;有时候他们会一起作诗,她的诗总是比他的更有灵气。 渐渐地,那份欣赏演变成了情愫,却始终深埋心底,不敢言说。 因为他知道,他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的落魄书生,而她是高门贵女。更何况,他听说沈老爷已经为她定下了婚约,对方是淮扬一带的盐商之子,家资万贯,门当户对。 直到那个中秋之夜。 沈府在后花园设宴赏月,宾客满堂,觥筹交错。作为一个小小的家庭教师,陆云深本不该参加这样的宴会,却被沈老爷特意邀请了。 "陆先生虽然是教书先生,但才华横溢,品行端正,本官很是欣赏。"沈重阳举杯对他说,"今日中秋,便一同赏月饮酒,不必拘束。" 可陆云深终究还是觉得不自在。他独自站在假山后,远远地看着花园里的热闹景象。沈青黛被众人簇拥着,笑语盈盈,光彩照人,身边还站着一个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子,想必就是她的未婚夫婿。 那个男子长得眉清目秀,举止得体,谈吐不凡,确实是个良配。只是陆云深看着,心中莫名惆怅。 "陆先生,一个人在这里赏月?" 是沈青黛的声音。她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后,手中端着两杯桂花酒,身上还带着淡淡的桂花香气。 "沈姑娘不陪客人?"陆云深转过身,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应酬罢了,索然无味。"沈青黛将一杯酒递给他,在他身边坐下,"倒是先生,看起来心事重重。是想家了?" 月光下,她的侧脸美得令人心碎。陆云深接过酒杯,没有说话。 "其实我也想逃。"沈青黛突然说,声音很轻,"这样的宴会,这样的应酬,这样的婚约……我都想逃。" 陆云深心中一动:"姑娘……不喜欢那位公子?" "谈不上喜欢不喜欢。"沈青黛苦笑,"我甚至不了解他。父亲说他家境殷实,人品不错,是良配。可是,婚姻难道只看这些吗?" "那姑娘心中,婚姻应该是什么样的?" "应该是……两情相悦吧。"沈青黛抬起头看着月亮,眼中闪烁着不知名的光芒,"应该是遇到一个能谈得来的人,能一起读书论道,能一起赏月观星,能在平淡的日子里相互扶持,在困难的时候不离不弃。而不是……" 她没有说下去,但陆云深懂了。 那一刻,酒意上涌,月光迷离,他脱口而出:"在下心悦姑娘久矣,只是自知身份卑微,配不上姑娘,不敢奢望。" 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可话已说出,覆水难收。 沈青黛怔住了,手中的酒杯险些脱手。她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脸上飞起两抹红霞,在月光下格外明显。 良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陆先生……何出此言?" "在下知道僭越了。"陆云深垂下眼帘,不敢看她,"请姑娘恕罪,就当在下酒后胡言,忘了这番话吧。" "我若说……"沈青黛的声音有些颤抖,"我若说,我也……" "青黛!" 一声呼唤打断了她的话。是沈夫人在找她。 沈青黛猛地站起身,慌乱地整理了一下衣裙:"我……我先过去了。陆先生,今晚的话,你我都当没有发生过吧。" 说完,她便匆匆离开了。 那夜之后,他们再未提及此事。陆云深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可他不知道的是,那一夜,沈青黛整夜未眠,心中早已波澜起伏。 第3章 屋漏偏逢连夜雨 中秋过后不到半月,变故突然降临。 那日清晨,陆云深正在书房里备课,突然听到外面一阵嘈杂。他走出去一看,只见沈府门前停着几辆官轿,十几个官差正往府里搬东西。 "发生什么事了?"他拦住一个匆匆经过的下人。 "陆先生!"那下人脸色苍白,"大事不好了!老爷被贬官了!圣旨刚到,说老爷弹劾当朝首辅贪墨,却是诬告,不仅被革职,还要贬谪岭南!" 陆云深如遭雷击。 弹劾首辅?沈重阳确实一直在调查首辅贪墨的证据,还曾私下和他讨论过此事。可是……怎么会是诬告呢? 他冲进内院,看见沈重阳正在书房里收拾东西,脸色铁青。沈夫人在一旁哭泣,沈青黛则站在父亲身边,眼眶通红却强忍着不哭。 "沈老爷!"陆云深跪下,"学生愿为老爷作证!那些证据学生都见过,绝非伪造!" "云深啊。"沈重阳叹了口气,摆摆手让他起来,"你一个小小书生,能作什么证?况且,这件事已经定论了。首辅势力太大,我一个小小的礼部侍郎,根本扳不倒他。" "可是……" "没有可是了。"沈重阳苦笑,"我早该料到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他转头看向沈青黛,眼中满是愧疚,"青黛,是为父连累了你。" "父亲,女儿不怕。"沈青黛擦掉眼泪,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坚强一些,"无论您去哪里,女儿都陪着您。" "不,你不能去。"沈重阳摇头,"岭南蛮荒之地,瘴气横行,你去了只会白白送命。你留在苏州,等为父平安归来。" "父亲……" "听话。"沈重阳温柔地摸了摸女儿的头,就像她小时候一样,"家里的事情,就拜托你了。还有你弟弟,好好照顾他。" 三日后,沈重阳启程前往岭南。临行前,他把沈青黛和儿子叫到面前,郑重地说:"记住,沈家的子孙,从来不做对不起良心的事。为父这一生,刚正不阿,问心无愧。纵使被贬,也是为了坚持心中的正义。你们要记住,要活得堂堂正正,不要为了荣华富贵而折腰。" "是,父亲。"兄妹二人含泪答应。 沈重阳走后,沈府顿时门庭冷落。那些曾经来往密切的亲朋好友,纷纷避之不及。连那位盐商也派人来退了婚约,言辞间尽是嫌弃。 沈夫人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不到一个月便一病不起。她拉着沈青黛的手,喃喃道:"青黛,都是娘害了你。若不是娘身体不好,也能陪你父亲去岭南……" "娘,您别这么说。"沈青黛握着母亲的手,泪如雨下,"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可沈夫人终究还是没能熬过那个冬天。临终前,她拉着陆云深的手,恳求道:"陆先生,青黛这孩子,就拜托你了。她表面坚强,其实内心很脆弱。你……你要多照顾她……" "夫人放心,学生一定会照顾好沈姑娘。"陆云深含泪答应。 送走沈夫人后,陆云深本想向沈青黛表明心意,可看着她憔悴的模样,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现在需要的是时间来疗伤,而不是他的表白。 可他没想到的是,更大的打击还在后面。 半年后,噩耗传来——沈重阳在岭南病逝。 那天,沈青黛站在灵堂前,面无表情地看着父亲的灵位,一滴眼泪都没流。她已经哭不出来了,或者说,她不能再哭了。因为她知道,如果她倒下了,这个家就真的完了。 弟弟还小,只有十三岁,还在私塾读书。家里的几个老仆人,都指望着她。她不能倒下,绝对不能。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让她几乎崩溃。 沈重阳刚去世不久,一群债主就找上门来了。 为首的是一个叫钱三的当铺老板,手里拿着一叠借据,气势汹汹:"沈小姐,这是令尊生前欠下的债务,如今人死债不能了,这笔账得算清楚!" "债务?"沈青黛接过借据一看,脸色骤变,"不可能!我父亲为官清廉,怎么可能欠下如此巨额的债务?这些借据一定是伪造的!" "伪造?"钱三冷笑,"上面可是有沈大人的亲笔签名和手印,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沈小姐莫非是想赖账?" "我……"沈青黛看着那些借据,确实是父亲的笔迹。可是,父亲怎么会借这么多钱?这根本不合常理。 "这些债务,是什么时候借的?"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都在这里写着呢。"钱三指着借据,"从去年开始,陆陆续续借了五千两。沈小姐,你父亲被贬官之前,就开始借钱了。想必是知道要出事,提前挪用公款,东窗事发后又来我们这里借钱填窟窿。" "胡说!"沈青黛气得浑身发抖,"我父亲绝不会做这种事!这些借据一定是你们伪造的!" "既然沈小姐不信,那我们就去官府说理。"钱三阴笑道,"到时候,可就不是五千两这么简单了。利滚利,连本带息,起码要一万两!" "你们……" "三日之内,要么还钱,要么用沈府抵债。"钱三甩下一句话,扬长而去。 沈青黛瘫坐在椅子上,浑身发冷。五千两,她哪里拿得出来?就算变卖家产,也凑不够这个数目。 "姑娘,怎么办啊?"老管家王伯急得团团转,"这些人一看就不是善类,肯定是想要趁火打劫!" "让我想想……"沈青黛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就在这时,陆云深赶来了。他听说沈府出事,立刻放下手中的事赶了过来。 "青黛,发生什么事了?"他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心疼不已。 沈青黛将事情的经过告诉了他。陆云深接过那些借据仔细查看,眉头越皱越紧。 "这些借据……确实是沈老爷的笔迹。"他沉声道,"但时间不对。这些日期,沈老爷都在岭南,根本不可能来苏州借钱。" "你是说……"沈青黛眼睛一亮。 "这些借据是真的,但借钱的时间是假的。"陆云深分析道,"应该是有人拿到了沈老爷以前留下的字据或文书,伪造了这些借据。又或者……" "又或者什么?" "又或者,沈老爷确实曾经在这些当铺抵押过东西,但早就赎回了。这些人却私自改了借据上的数目和时间。"陆云深看着她,"青黛,你父亲生前可有什么重要的物品抵押在外?" 沈青黛想了想:"父亲被贬官时,确实拿了一些古董字画去当铺换了些盘缠。但那只有几百两银子,而且母亲去世后,我都赎回来了。" "那就对了。"陆云深握紧拳头,"他们一定是篡改了当初的当票,变成了现在的借据。" "可是……我们怎么证明?"沈青黛无力地说,"当初的当票我都烧了,现在根本拿不出证据。" "我去找钱庄的账房查账。"陆云深说,"只要仔细核对,一定能找出破绽。" 可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陆云深去了几家钱庄,都被拒之门外。那些掌柜的要么说账本丢了,要么说不方便查看,总之就是不配合。 更糟糕的是,三天期限到了,钱三又带着一帮人来了。 "怎么样,沈小姐,钱准备好了吗?"钱三得意洋洋地问。 "我需要更多时间。"沈青黛强撑着说,"五千两不是小数目……" "时间?"钱三冷笑,"我已经给过你时间了。今天要么还钱,要么就用沈府抵债。你自己选吧。" "你们这是强抢!"陆云深挡在沈青黛面前,"这些借据有问题,我已经去官府告状了!" "告状?"钱三不屑地笑了,"那你就去告啊。不过,在官府判决之前,沈府还是要先查封的。来人,贴封条!" 一群地痞流氓涌了上来,要往门上贴封条。陆云深想要阻止,却被人推倒在地。 "住手!"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 众人回头一看,只见一个身穿官服的中年人走了过来,身后跟着几个衙役。 "知府大人!"钱三脸色一变,连忙跪下,"小的参见大人。" "参见个屁!"知府一脚踢在他身上,"你们这些败类,竟敢伪造借据,欺压良善!来人,全部拿下!" 原来,陆云深确实去官府告状了,而且还找到了关键证据。他连夜翻查了几家钱庄的旧账,发现了很多疑点。最重要的是,他找到了沈重阳当年的原始当票,上面的笔迹和数字都与现在的借据不符。 知府派人一查,果然发现钱三等人勾结了几个贪官,专门伪造借据,讹诈那些家道中落的官宦人家。沈府只是他们的目标之一。 真相大白后,沈府的债务自然也就不存在了。知府还判令钱三等人赔偿沈府的损失,并将他们打入大牢。 "多谢大人明察秋毫。"沈青黛跪地道谢。 "不必谢我,要谢就谢陆公子。"知府看着陆云深,眼中满是赞赏,"若不是他锲而不舍地查案,这桩冤案恐怕就石沉大海了。" 沈青黛转头看向陆云深,眼中噙满泪水。这些日子,都是他在帮她,在支撑着她。如果没有他,她早就撑不下去了。 第4章 月下盟誓 债务解决了,可沈府的困境并没有结束。 沈重阳去世后,朝廷并没有给他平反。相反,还有流言说他确实贪墨了公款,只是证据不足。这样的流言让沈家的名声更加败坏,原本还有一些愿意帮忙的故旧,也纷纷避之不及了。 沈青黛每天都要面对街坊邻里的指指点点,面对那些冷言冷语。她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但心中的苦楚,只有她自己知道。 只有陆云深,始终陪在她身边。 他帮她处理府中的事务,帮她照顾年幼的弟弟,帮她应对那些上门讨债或者落井下石的人。他从未抱怨过,也从未提出过任何要求,只是默默地守护着她。 这天夜里,月色如水。沈青黛独自坐在梧桐树下,看着天上的明月,想起了父母,想起了那些逝去的美好时光,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青黛。"陆云深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边,轻声唤道。 "云深……"沈青黛擦掉眼泪,勉强笑了笑,"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回去?" "放心不下你。"陆云深在她身边坐下,"青黛,你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这样下去,你的身体会垮掉的。" "我没事。"沈青黛摇头,"我不能倒下。弟弟还小,府里还有那么多人要照顾……" "所以,你打算就这样一个人扛着所有的重担?"陆云深看着她,眼中满是心疼,"青黛,你不必这样逞强。有些重担,可以让我来帮你分担。" "云深,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沈青黛摇头,"我不能再连累你。" "连累?"陆云深苦笑,"青黛,还记得中秋那夜我说过的话吗?" 沈青黛身形一僵,当然记得。那一夜,他说他心悦她。 "我知道,那时你要说什么。"陆云深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你也要说……你也心悦我,对吗?" 沈青黛的脸红了,在月光下看不太清楚,但她颤抖的睫毛出卖了她。 "我也想过放弃。"陆云深继续说,"毕竟我们之间的差距太大了。我只是一个落魄书生,而你是高门贵女。可是这些日子,看着你独自承受这么多苦难,我突然明白了——如果我真的在乎身份地位,那我根本不配爱你。" "云深……" "青黛,嫁给我吧。"陆云深握住她的手,"我知道现在说这些,似乎有些不合时宜。沈府刚刚经历变故,你还在守孝。但我不想再等了,我怕如果再不说,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可是,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沈青黛流着泪说,"我父亲是罪臣,我家声名狼藉,我连嫁妆都拿不出来。你娶了我,只会毁掉你的前程。" "前程?我早就不在乎了。"陆云深笑了,"三年前我离开京城时,就已经放弃了所谓的前程。况且,能娶到你,就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前程。" "可你的家族……" "家族的事,我自有办法。"陆云深坚定地说,"青黛,你只需要告诉我,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月光下,沈青黛看着眼前这个男子。他不是最英俊的,也不是最富有的,但他是最真心对她的。这些日子的朝夕相处,她早已心动。只是她不敢承认,因为她怕连累他。 可是现在,他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她还能说什么呢? "我愿意。"她终于说出了这三个字,泪如雨下,"云深,我愿意嫁给你。只要你不嫌弃,我愿意陪你过清贫的日子。" "不会清贫的。"陆云深将她拥入怀中,"我虽然不富有,但养活你和弟弟,还是没问题的。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我发誓。" 那一夜,梧桐树下,月光见证了他们的誓言。 可是,命运总是喜欢捉弄人。就在他们准备成婚的前几天,一封来自京城的信打破了一切。 信是陆云深的兄长陆云天写来的,信封上盖着陆家的家印,看起来很正式。 陆云深拆开信,脸色渐渐凝重。沈青黛站在一旁,心中忐忑。 "怎么了?"她轻声问。 "家里出事了。"陆云深放下信,眉头紧锁,"父亲病重,恐怕时日无多。大哥让我速速回京,见父亲最后一面。" "那你快去吧!"沈青黛虽然心中不舍,但还是说,"父亲病重,你应该回去尽孝。" "可是……"陆云深看着她,"婚期就在三天后,我怎么能在这个时候离开?" "婚期可以延后。"沈青黛握住他的手,"云深,人生有很多遗憾无法弥补。如果你因为婚事而错过见父亲最后一面,你会后悔一辈子的。我可以等,但你父亲等不了。" "青黛……"陆云深心中感动。 "而且,你回京也好。"沈青黛勉强笑了笑,"你父亲病重,正是你回归家族的好机会。如果你能重新得到家族的认可,我们以后的日子也会好过一些。" "你是让我……"陆云深皱眉,"青黛,我不会为了家族的利益而放弃你的。" "我知道。"沈青黛认真地看着他,"但你不能一辈子和家族为敌。云深,你是陆家的儿子,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你父亲临终前想见你,说明他心中还是在乎你的。这是你们父子和解的机会,也是你重新融入家族的机会。" "可是,家族不会接受你……" "如果我能给你带来幸福,你的家族总有一天会接受我的。"沈青黛笑了,"退一步说,即使他们永远不接受,我也不在乎。我只在乎,你能不能问心无愧。" 陆云深沉默良久,终于点头:"好,我回去。但我会尽快赶回来。青黛,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等我回来,我们就成婚。" "我等你。"沈青黛微笑道,但眼中却闪过一丝不安。 次日清晨,陆云深收拾行囊,准备北上。临行前,他将自己所有的积蓄都交给了沈青黛。 "这些钱你拿着,维持府中的开销。"他说,"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如果有什么事,就去找钱庄的李掌柜,他是我的朋友,会帮你的。" "你自己路上也需要用钱……"沈青黛想推辞。 "我够用了。"陆云深握住她的手,"青黛,答应我,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我会的。"沈青黛点头,"你也要小心。" 他们在梧桐树下告别。陆云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沈青黛站在那里,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街道尽头,心中突然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她不知道,这一别,会经历怎样的波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