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卿山海》 第1章 第 1 章 孟悠觉得,自己肺快爆炸了。 山海岭的空气是好,好得过分,带着草木和泥土的清新,可吸进城里惯受尾气娇惯的肺里,却有强烈的不适感。 孟悠拄着临时在村口小卖部买的登山杖,汗水濡湿了额发,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孟悠,你真是出息了。”她一边喘一边在心里唾弃自己,“被甲方虐得生活不能自理,就跑到这深山老林来找体力上的虐,真是闲得慌。” 脚下的碎石路蜿蜒向上,仿佛没有尽头。 耳边是各种聒噪到让她心烦的鸟叫虫鸣,她来之前那点逃离都市,寻找心灵宁静的文艺幻想,现在碎得连渣都不剩,只剩下□□的疲惫。 她现在只有一个卑微的目标:赶紧到表哥说的那个什么望夫崖观景台拍两张能糊弄朋友圈,彰显自己逃离大城市成功的照片,然后立刻、马上、头也不回地下山,回到有空调和外卖和信号的文明世界。 至于心灵宁静?见鬼去吧,她现在只想让肌肉宁静。 又挣扎着爬了仿佛一个世纪,就在孟悠怀疑自己会不会成为明天社会新闻版块“都市女子登山失踪”的主角时,眼前终于豁然开朗。 一片断崖般的平台出现在眼前,脚下是层叠的翠绿山谷,远处云雾缭绕,山峰如黛,景色壮丽得几乎有些不真实。 景色的确震撼,可惜孟悠此刻毫无欣赏的雅兴。生理上的不适和心理上的懈怠占据了上风。她一屁股坐在一块相对平坦的大石头上,感觉双腿都在打颤。 孟悠从背包侧袋掏出矿泉水,猛灌了几口,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暂时压下了燥热。空瓶子被她随手放在了脚边的岩石凹陷处,心里盘算着,歇口气,拍完照,就把瓶子塞回背包侧袋,绝不留下任何痕迹。 她可不想被什么环保主义者或者景区管理员揪住小辫子,虽然这里看起来鸟不拉屎。 喘匀了气,她拿出手机,调整滤镜,准备对着美景框取几张。 果然,信号格空空如也。 很好,彻底与世隔绝,符合她“失踪人口”的临时设定。 她刚举起手机,试图找一个不把自己疲惫大脸拍进去的角度,一个声音毫无预兆地从她身后响了起来。 “这包装纸挺会找地方啊。” 孟悠吓得手一抖,手机差点脱手。她猛地回头,心脏砰砰直跳。 只见一个男人斜倚在不远处一棵虬枝盘错的老松树的树干上,穿着半旧不新的工装服,裤脚利落地扎进沾着泥土的高帮登山靴里,身上挂着水壶、砍刀、望远镜等一些她叫不出名字的装备。皮肤是常年风吹日晒的小麦色,眉眼轮廓深刻,鼻梁挺直,嘴角噙着一丝要笑不笑的弧度。 那眼神,正似笑非笑地落在她脚边那个孤零零的矿泉水瓶上。 “知道自己是不可回收垃圾,提前给自己找好归宿了?”他慢悠悠地补充道,眼神这才从瓶子抬起来,扫过孟悠,让孟悠莫名觉得自己像是个被当场抓获的现行犯。 孟悠心头“噌”地就冒起一股邪火。她累得半死,还要被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人阴阳怪气? 她扯出一个极其敷衍的假笑:“哟,这山是你开的?树是你栽的?管得比太平洋警察还宽。我放这儿碍着您眼了?” 男人闻言,非但没生气,反而真的低笑出声,露出一口与他的糙汉形象略有不符的白牙。他站直身体,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个子很高,走近时带着一股混合着汗味和泥土草木的气息。 他弯腰,修长的手指捡起那个空瓶子,在手里漫不经心地掂了掂,目光重新落回孟悠脸上,那点笑意敛去。 “山不是我的,”他道,“但规矩是老祖宗和《自然保护区条例》定的。看您这面相,不像老祖宗,倒像专门来拆祖宗台的。” 孟悠:“……” 她一口气堵在胸口,差点没当场表演一个原地爆炸。这人长得挺帅的,嘴是怎么回事?怎么专往人肺管子上戳? “一个瓶子而已,至于上纲上线到祖宗家法?”孟悠强忍着把登山杖戳他脸上的冲动,试图维持自己最后的体面和逻辑,“我放这儿是暂时的,拍完照自然会带走。风吹跑了我捡起来就是,用不着您在这儿扮演环境保护急先锋。” “暂时的?”男人挑眉,“这地方,风要是能把这玩意儿吹到山崖底下,算它本事,怕的是它吹不下去,就挂在哪棵树的枝桠上,或者被哪个不长眼的动物吞了,一命呜呼。怎么,您这暂时一放,还兼职阎王爷的判官笔,给这山里的生灵定生死簿呢?” 孟悠被这番连削带打的话怼得气血上涌,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她确实没想乱丢,但被对方这么一形容,倒显得她罪大恶极了。 “行了行了,算我疏忽,我捡起来,行了吧?这就塞包里!”她没好气地伸手去夺那个瓶子,不想再跟这个神经病多纠缠一秒钟。 男人却手一缩,轻易避开了她的动作。“晚了。” 他把瓶子塞进自己身后已经装了少许果皮纸屑的编织袋里,然后朝孟悠伸出手,掌心向上,手指骨节分明,带着些细小的伤痕和老茧:“身份证。” “什么?”孟悠愣住,以为自己听错了。 “身份证。”男人重复了一遍,“根据《自然保护区条例》第五十二条,乱扔垃圾,罚款五十。看你初犯,态度嘛,勉强算从抗拒到半配合,按最低标准罚。” 孟悠简直要气笑了,声音都拔高了几分:“你谁啊?凭什么罚我款?有证件吗?我还说你是冒充的呢!”她环顾四周,这荒山野岭的,谁知道对方是什么人。 男人似乎早就料到她会这么问,不慌不忙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塑封的工作证,在她眼前清晰地晃了晃。 “许砺。山海岭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护林员。”他顿了顿,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补充道,“编外的,但罚你这款,权限绰绰有余。” 证件上的照片和他本人别无二致,都是那副有点欠揍的表情。鲜红的公章也做不了假。 孟悠看着那印章,知道今天这亏是吃定了,这五十块钱怕是省不下来了。她憋着一肚子邪火,仿佛能听到钞票燃烧的声音,愤愤地掏出钱包,抽出一张五十的纸币,几乎是摔着塞到他手里。 “谢了,为保护区建设添砖加瓦。”许砺面不改色地接过,动作熟练地将纸币叠好,塞进迷彩服内兜,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显然不是第一次干这事儿。 孟悠抓起背包和登山杖,转身就想走,这地方和她犯冲,这男人和她命里相克。 “等等。”许砺的声音再次响起,像魔音灌耳。 “又干嘛?!钱都给你了!还想怎么样?”孟悠回头,耐心彻底告罄。 许砺没理会她那快要喷火的眼神,目光下落,看向她手里那根崭新的登山杖上,尤其是杖尖那个还没撕掉的橙色塑料保护套。 “带着这玩意儿上山,”他指了指那塑料套,“您是来登山的,还是来给这亿万年的花岗岩山路挠痒痒的?” 孟悠的脸“轰”地一下爆红,比刚才被他罚款时还要难堪百倍。她根本就没注意这细节!买的时候光顾着挑颜色和长度了! 她手忙脚乱地去撕那塑料套,因为尴尬,加上手上可能有点汗,指甲抠了几下,那塑料套像是焊死了一样,纹丝不动。 许砺就抱着胳膊站在旁边,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跟一个塑料套搏斗,丝毫没有上前帮忙的意思。 直到孟悠终于凭借一股蛮力,伴随着轻微的塑料撕裂声,把那个碍眼的橙色套子扯下来,胡乱塞进自己的口袋里,他才慢条斯理地再次开口,语气带着一种我早就知道会这样的了然:“行了,路在脚下,您好走。前面那段下坡路有点滑,小心别把您那专门拆台的金贵身子骨,还有这新官上任的登山杖,给一并摔着了。我这人胆小,见不得热闹。” 孟悠狠狠剜了他一眼,那眼神如果能杀人,许砺此刻已经被凌迟了。她一个字都不想再说,也不想再看他那张讨厌的脸,拄着登山杖,几乎是落荒而逃地沿着原路往下走。 下山的路上,孟悠把那个叫许砺的护林员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在心里问候了一遍又一遍。 “五十块钱!他怎么不去抢!还有那破瓶子,我都说了会带走!耳朵聋了吗?” “保护套没撕怎么了?碍着他什么事了?显摆他懂行?!” “祖宗祖宗,你才像从哪个古墓里爬出来的老僵尸!嘴那么毒,活该在深山老林里发霉!” 她一边在心里疯狂输出,一边小心翼翼地往下走,果然,有一段陡坡因为潮湿长满了青苔,异常湿滑。她不得不全神贯注,依靠那根刚解除封印的登山杖稳住身形,心里对许砺的话更是恨得牙痒痒。 此刻,她只想快点回到表哥家,用最快的速度收拾行李,离开这个鬼地方。 然而,命运的残酷之处就在于,它总喜欢在你以为看到曙光的时候,再给你迎头一棒。 当她气喘吁吁,带着一身的疲惫,终于回到山脚下表哥那时,还没等她伸手推开门,一个熟悉的嗓音,正从院子里传出来,和她表哥的谈笑声混杂在一起。 “……是啊,最近巡护任务重,所里人手不够,老王又扭了腰,我这一个人得当三个人用。” 孟悠整个人僵在门口,她透过稀疏的竹篱笆缝隙,清晰地看到那个穿着迷彩服的高大身影,正端着她表哥递过来的大碗喝水,侧脸在午后的阳光下勾勒出线条。他似乎在笑,嘴角的弧度比在山上的时候要温和那么一点点,但落在孟悠眼里,依旧充满了不怀好意。 然后,他像是脑后长了眼睛般,毫无预兆地转过头,看到了门口脸色煞白,如同见了鬼一般的孟悠。 他放下碗,对孟悠的表哥笑了笑,声音清晰地传过来:“对了,强子,跟你商量个事儿。我们所里最近确实忙不过来,缺个打杂帮忙的。我看你表妹……” 他顿了顿,视线在孟悠身上意味深长地绕了一圈,“精力挺旺盛的,上山下山腿脚利索;脾气也不小,据理力争。正好,我们那儿缺个志愿者,义务的,不要工资。让她来帮几天忙?就当为社会做贡献,体验生活,也顺便,” 他看着孟悠,一字一顿地说,“为自己积点德,免得真成了四处拆台的老祖宗。” 孟悠眼前一黑。 第2章 第 2 章 孟悠坐在表哥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里都响的三轮车后斗里,颠簸在通往保护区管理站那更加崎岖不平的土路上。 每一下颠簸,都像是把她心里的怨气又夯实了一分。她看着前面开车的表哥强子那毫无所觉,甚至还在哼着小调的背影,又瞥了一眼旁边骑着辆老旧摩托车,姿态轻松仿佛在兜风的许砺,只觉得一股悲愤直冲头顶。 “表哥,”孟悠终于忍不住,提高了音量,压过三轮车的“突突”声,“你就不问问我愿不愿意?就这么把我给卖了?” 强子回过头,笑了笑:“悠悠啊,许哥人挺好的,就是嘴厉害点。你去帮帮忙,体验体验生活嘛,总比你在家躺着刷手机强。再说了,人家是正规单位,还能亏待你不成?” “人挺好?”孟悠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他刚才在山上是怎么办案、怎么罚款、怎么挤兑我的,你没听见?他那叫嘴厉害一点?他那嘴是生化武器!” 骑着摩托的许砺仿佛脑后长眼,头也没回,声音顺着风飘过来:“老祖宗,背后说人坏话,小心风大闪了舌头。再说了,强子说得对,我们这是正规单位,给你一个为社会做贡献、净化心灵的机会,你得感恩。” “我感恩你个大头鬼!”孟悠彻底豁出去了,“我谢谢你啊,谢谢你看我不顺眼还非得把我弄到眼前添堵!你这是打击报复!滥用职权!” 许砺的摩托车慢了下来,与三轮车并行,他侧过头,脸上是那种让孟悠牙痒痒的似笑非笑:“报复?你太高看自己了。我们站里缺个打扫卫生、整理资料、帮忙做做饭的。看你四肢健全,虽然脑子可能不太好使,但干点体力活总没问题吧?这叫合理利用闲置资源,优化配置。” “你说谁脑子不好使?谁闲置资源?”孟悠气得想跳车,“我是正经985毕业的广告文案!我写的策划案价值百万!” “哦,百万策划案。”许砺点点头,“那正好,看看你这百万的大脑,能不能把我们站里那堆积了三个月的巡护记录数据,准确无误地录入电脑。千万别把经纬度输成你的购物车清单。” 孟悠:“……”她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直跳。 “还有,”许砺继续补充,“做饭记得熟了就成,别发挥你的创意,把蘑菇炖出红烧肉的味道,我们站里设备简陋,没有洗胃机。” “许、砺!”孟悠几乎是咬着后槽牙挤出这两个字。 “在呢,老祖宗,有何指示?”他应得从善如流。 “你等着!” “等什么?等你用百万文案的水平写检讨,还是等你用拆台的本事把管理站房顶掀了?” 孟悠彻底闭嘴了。她发现,跟这个人斗嘴,纯粹是自取其辱。他总能精准地找到你的痛脚,然后漫不经心地踩上去,还碾两下。 她决定采用非暴力不合作运动,坚决不再和他多说一句话。 三轮车终于在几间看起来颇有年代感的平房前停下。这里就是山海岭自然保护区管理站,背靠着更加茂密深邃的森林,空气中弥漫着更浓郁的草木气息,偶尔传来几声不知名鸟类的啼鸣。 许砺利落地停好摩托车,摘下头盔,看向从三轮车上爬下来、脸色铁青的孟悠,朝最右边那间屋子扬了扬下巴:“那是杂物间兼临时宿舍,以前给来考察的学生住的,床板可能有点硬,不过想必老祖宗您适应能力应该很强。” 孟悠没理他,径直走过去推开那间屋子的门。一股淡淡的霉味和灰尘味扑面而来。里面堆放着一些工具,靠墙有张简易木板床,上面落了一层薄灰。 “这就是你说的正规单位的住宿条件?”孟悠回头,看着许砺。 “嫌差?”许砺挑眉,“出门左转,下山回城,五星级酒店等着您。或者,您现在就能展现一下您的动手能力,把它变成创意民宿?” 孟悠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忍耐,等找到机会再报复回来。 “强子,”许砺不再看她,对强子说,“人送到了,你就先回吧。放心,饿不死她,也累不坏她。” 强子乐呵呵地点头:“哎,好嘞许哥!悠悠,你好好干啊,听许哥的话!”说完,发动三轮车,突突突地走了。 看着表哥绝尘而去的背影,孟悠心里最后一点指望也没了。她认命地转过身,看着抱臂站在院子中央,好整以暇打量着她的许砺。 “好了,志愿者孟悠同志,”许砺抬了抬下巴,“你的第一项任务来了。” “什么?”孟悠警惕地看着他。 “看到院子角落那堆松针和落叶了吗?”许砺指着院子一角,“还有那边,工具房门口,有点乱。在你正式开始净化心灵之前,先把你未来要活动的区域净化一下。扫帚在工具房,自己找。” 孟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让我扫地?!” “怎么?你的手拿不动扫帚?”许砺故作惊讶,“还是你觉得,扫地玷污了您高贵的灵魂?别忘了,你现在是志愿者,志愿者是什么意思懂吗?就是自愿服务,听从安排。还是说,你想现在就去录入那三个月的巡护数据?我看你手机好像没信号,正好,专心干活,戒断网瘾。” 孟悠咬着唇,瞪着他。许砺毫不退让地回视。 僵持了十秒钟,孟悠败下阵来。她一言不发,铁青着脸,走向工具房,嘴里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嘀咕:“扫就扫!就当锻炼身体了!毒舌男!刻薄鬼!山野村夫!” 她找到一把看起来还算结实的竹扫帚,笨拙地开始清扫院子里的落叶和松针。动作生疏,显然没怎么干过这种活。 许砺就靠在主屋的门框上看着,时不时指点两句: “哎,对,就那样,把灰尘都扬起来,让我们这管理站也尝尝灰尘爆表的滋味。” “那边,角落,对,就是蜘蛛网下面,留着给蜘蛛当门帘呢?” “用点力,没吃饭吗?哦对了,你确实还没吃午饭,不过就你这效率,扫到晚上也未必能吃上。” 孟悠忍无可忍,停下动作,拄着扫帚怒视他:“你有完没完?站着说话不腰疼!有本事你来扫!” “我的任务是监督指导。”许砺理直气壮,“而且,我看你扫得挺有创意的,东一扫帚西一扫帚,充满了后现代主义的解构风格,不愧是搞策划的。” “你!” “我什么我?继续。扫不完,今天中午的泡面就没你的份了。” “泡面?!”孟悠再次震惊,“你们就吃这个?” “不然呢?”许砺反问,“你想吃什么?满汉全席?不好意思,我们这儿只有山泉水和泡面。或者,你现在就去厨房,给我变出一桌菜来?” 孟悠再次被噎得说不出话。她愤愤地转过身,把所有的怒火都发泄在了那些可怜的落叶上,扫得尘土飞扬,仿佛那些叶子就是许砺的脸。 好不容易把院子大概扫了一遍,孟悠已经觉得腰酸背痛,手上似乎也磨出了个小水泡。 “报告,”她没好气地说,“院子扫完了,能吃饭了吗?” 许砺慢悠悠地走过来,象征性地扫了一眼:“嗯,马马虎虎,介于干净和没扫之间,行吧,赏你一碗泡面。” 他走进主屋,过了一会儿,拿着两桶泡面出来,递给孟悠一桶,还是最普通的红烧牛肉味。 两人就站在院子里,靠着墙根,沉默地吃着泡面。 开水是许砺刚才用煤炉烧的。孟悠吃着这简陋的食物,看着周围陌生的环境,心里涌起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她一个都市白领,怎么就沦落到在深山老林里,被一个毒舌护林员监视着吃泡面了? 但是她更不想回去继续分不清白天黑夜的格子间工作。 “下午的任务,”许砺吃完最后一口面,喝了口汤,打破了沉默,“整理资料室。里面有很多历年巡护的记录本,还有一些动植物图鉴,分类整理好,灰尘擦干净。记住,轻拿轻放,有些资料很珍贵。” 孟悠没吭声,把空泡面桶扔进垃圾桶。 资料室比宿舍还要杂乱,纸张和书本堆积如山。孟悠认命地开始整理,动作依然有些笨拙,但比扫地时稍微好了点。 她发现有些记录本上的字迹非常工整,详细记录了日期、天气、巡护路线、发现的动植物情况,甚至还有手绘的地形草图。 她随手翻开一本最近的,字迹遒劲有力,是许砺的。上面记录着某月某日,在某个林班发现疑似盗伐痕迹;某月某日,救助了一只受伤的猫头鹰;某月某日,提醒某某村注意防火…… 她正看着,许砺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看得懂吗?百万文案。” 孟悠吓了一跳,差点把手里的本子丢出去。她强作镇定:“字写得还行,就是内容枯燥了点,缺乏戏剧性。” “巡护记录不是小说,”许砺走进来,拿起另一本记录,轻轻掸了掸上面的灰,“要的是真实和准确。每一个数据,都可能关系到这片山的健康。” 他的语气很平淡,但孟悠似乎从中听到了一丝不同以往的认真。 “你每天都干这些?”她忍不住问了一句。 “不然呢?”许砺抬头看她,“像你一样,坐在办公室里,对着电脑,编造一些自己都不信的美好故事?” “我那叫创意!是工作!”孟悠反驳。 “哦。”许砺不置可否,“那祝你早日编出更好的故事。现在,请继续你的整理工作,记得按年份和类型分开放。要是把一九八五年的记录跟二零二三的混在一起,我不介意让你重温一下小学排序课。” 孟悠刚对他生出的一丝丝改观瞬间消失殆尽。这人果然还是那么讨厌! 她埋头整理,不再跟他说话。许砺则在资料室里转了一圈,检查了一下一些标本柜,又找出几本图册放在一边,似乎是准备带走的。 一下午就在这种沉默又略带紧绷的气氛中度过。孟悠整理得头昏眼花,腰酸背痛,但看着逐渐变得有序的资料架,心里居然也生出一点点成就感。 傍晚时分,夕阳给山林和管理站都镀上了一层暖金色。 “今天到此为止。”许砺的声音响起。 孟悠如蒙大赦,直起腰,捶了捶后背。 “厨房有米有面,还有一点腊肉和野菜,”许砺接着说,“晚饭自己解决。别把房子点着了。” “你不吃?”孟悠下意识地问。 “我晚上要进山巡夜。”许砺已经开始收拾他的装备,头也没抬,“怎么?老祖宗一个人害怕?” “谁害怕了!”孟悠嘴硬,“我自己吃更好!” 许砺轻笑一声,没再说什么,背上装备,拎起那个装着记录本和图册的包,径直走出了管理站的小院,身影很快消失在暮色渐浓的山路上。 院子里只剩下孟悠一个人。四周安静得可怕,只有风吹过树林的沙沙声,以及不知名昆虫的鸣叫。一种巨大的孤独感和陌生感将她包裹。 她走到厨房,拖着疲惫的身体,她开始笨手笨脚地生火、淘米、洗菜。过程中免不了磕磕绊绊,不是火灭了,就是水放多了。当她终于把那锅介于粥和饭之间的东西煮熟,就着一点咸腊肉和炒得发黄的野菜,坐在空荡荡的厨房里吃下第一口时,那味道实在谈不上好,但她却莫名地松了口气。 至少,没饿死。 洗好碗筷,天已经彻底黑了。山里的黑夜,是纯粹的黑,没有城市的光污染,只有漫天繁星,璀璨得近乎嚣张。 孟悠站在院子里,心里五味杂陈。看着那片浩瀚的星空,听着那纯粹的自然之声,白天那些烦躁和愤怒,似乎在这种宏大的宁静面前,被稀释了一些。 她在各种纷乱的思绪中,渐渐沉入了睡眠。 第二天清晨,孟悠是被一阵极有节奏的敲门声惊醒的。那声音不像叫醒,更像拆房。 “咚!咚!咚!” 伴随着这声音的,是许砺的声音:“太阳都快晒屁股了,巡山了!” 孟悠猛地从并不舒适的睡眠中弹起来,脑子还是一片混沌,浑身的肌肉都在叫嚣着酸痛。听到巡山两个字,她更是心头火起。 “吵什么吵!这才几点!”她冲着门口没好气地吼了回去。 “几点?”门外的许砺嗤笑一声,“山里的鸟儿都开完一轮早会了。给你五分钟,穿好衣服出来。超过一秒,今天早上的饭就没你的份。” 见孟悠不理他,门外许砺又道,“你猜猜今天早上吃什么?” “保证比你昨天那焦黑的野菜腊肉有味道。” “许砺!!!” 第3章 第 3 章 孟悠咬牙切齿地爬下床,胡乱套上衣服,一边咬牙切齿地低声咒骂:“吃吃吃,就知道拿吃的威胁我!刻薄鬼!周扒皮!” 她扒拉了两下头发,猛地拉开门。 许砺就站在门口,已经是一身利落的巡山装备,手里还拿着两个馒头。他看到孟悠乱糟糟的头发和带着明显起床气的脸,眉头挑得老高。 “啧,老祖宗这起床架势,颇有当年慈禧太后垂帘听政的风范。” “你再说一句老祖宗试试!”孟悠炸毛了,“我有名字!我叫孟悠!” 许砺从善如流地点点头:“行,孟悠。不过看你这劲儿,老祖宗是有点抬举你了,以后就叫小祖宗吧,更贴切。” “小祖宗?!”孟悠气得差点背过气,这称呼听起来更欠揍了!“许砺!你是不是有病!” “病没有,就是眼神比较好,看人比较准。” 孟悠没理他的嘲讽,一把抓过他递来的木棍,没好气地问:“到底吃什么?别告诉我是冷馒头。” 许砺从背包侧袋掏出两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递给她一个。 孟悠疑惑地接过来,入手温热,带着点油脂浸润纸面的感觉。她打开一看,竟然是一个烤得金黄微焦的饼,面香混合着一种特殊的植物清香扑面而来。 “这是……?” “蕨根饼,山里货。”许砺自己也拿起一个咬了一口,“尝尝吧,比你那城里的添加剂面包强点。” 孟悠将信将疑地咬了一小口。饼的外皮有点脆,内里却软糯弹牙,带着一股清甜的山野气息,虽然味道朴素,但比起她之前猜的冷馒头,简直是美味佳肴。 她确实饿了,也顾不得形象,几口就把饼吃了下去,胃里顿时暖和了不少。 “还行吧?”许砺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嘴角似乎勾了一下。 “马马虎虎。”孟悠嘴硬,但语气到底没那么冲了。 “跟上,小祖宗。今天带你熟悉一下咱们家附近的路,免得你哪天走丢了,我们还得发动全山区的野猪找你。” “你才丢!你全家都丢!”孟悠捏着那个硬邦邦的馒头,跟在他后面,一边小口啃着,一边用眼神在他背上戳窟窿。 清晨的山林空气冷冽,带着露水和泥土的味道。路边的草叶上还挂着晶莹的露珠。孟悠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许砺后面,对方步履轻松,如履平地,而她则走得磕磕绊绊,裤脚很快就被打湿了,冰凉地贴在皮肤上,难受得很。 许砺一直走在前面,步伐稳健,时不时停下来观察四周。他似乎对孟悠的痛苦视若无睹,只是偶尔在她落后太多时,不耐烦地停下来等她。 “喂!你能不能走慢点!”孟悠喘着气抱怨。 “照你这速度,我们天黑也回不去。”他回头瞥了一眼喘气的孟悠,脚步不停。 “你……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啊!”孟悠上气不接下气地反驳。 许砺头也没回:“小祖宗,我们是巡山,不是逛公园。照你这速度,走到中午也绕不完这个小山包。还是说,您需要我给您雇个八抬大轿?” “谁要你雇轿子!我只是不习惯走这种路!” “不习惯就学着习惯。”许砺终于停下脚步,转过身,抱着胳膊看她狼狈地赶上来,“或者,你现在就可以调头回去,继续录入你那永远也录不完的数据。二选一,很公平。” 孟悠想起昨天下午在资料室里对着那些枯燥数字头昏眼花的经历,立刻闭上了嘴。两害相权取其轻,她宁可出来走路,至少还能呼吸点新鲜空气。 走了一会儿,许砺突然指着路边一丛其貌不扬的植物问:“认识吗?” 孟悠瞥了一眼,没好气地说:“草。” 许砺:“……” 他深吸一口气:“我当然知道它是草!我问你它叫什么名字!” “我怎么会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孟悠理直气壮,“在我眼里,它们统称为绿色植物,或者阻碍我走路的障碍物。” 许砺被她这番强大的逻辑噎得半天没说话,最后才指着那丛草,一字一顿地说:“这叫千里光,清热解毒。旁边那个,开小紫花的,叫紫花地丁,也能入药。”他又指了指不远处一棵挂着红果子的灌木:“那个,叫火棘,果子鸟能吃,人饿极了也能凑合,就是酸掉牙。记住了吗,我的文盲小祖宗?” “你才文盲!”孟悠反击,“我只是不熟悉你们的专业领域!有本事你跟我聊聊4A公司的作业流程、广告投放的ROI计算啊!” “哦,对不起,”许砺毫无诚意地道歉,“我对如何用华丽的辞藻把一件普通商品吹成宇宙唯一,或者如何精准算计让消费者多掏钱,不太感兴趣。我还是继续当我的文盲,认识这些能救命的草吧。” “你!你这是偏见!是污名化!” “随你怎么说,小祖宗。总之,在这山里,认识它们比认识你的那什么ROI有用。”许砺不再理她,继续往前走。 又走了一段,路过一条从山上流淌下来的小溪,水质清澈见底。孟悠走得口干舌燥,看到水,忍不住蹲下去想捧点水喝。 “住手!”许砺拦住她。 孟悠吓得手一缩:“又干嘛?!这水这么清,喝点怎么了?” 许砺走过来,用看白痴一样的眼神看着她:“小祖宗,你是真不怕死啊。这水看着清,上游指不定有什么动物粪便、腐烂的植物,或者你看不见的寄生虫。直接喝?是想体验一下山区特色急性肠胃炎,还是想给这里的寄生虫家族添丁进口?” 孟悠被他说的一阵恶心:“那怎么办?我渴了!” 许砺从自己腰间解下水壶,递给她:“喝这个。” 孟悠看着那个军用水壶,有些犹豫:“这是你的……” “怎么?嫌弃?”许砺挑眉,“放心,我没病。当然,你要是宁愿渴着,或者冒着生喝天然精华的风险,我也没意见。” 孟悠确实渴得厉害,只好接过水壶,小心翼翼地喝了几口。水是凉的,带着一点水壶本身的味道,但确实解渴。 “谢谢。”她小声嘟囔了一句,把水壶还给他。 “哟,小祖宗居然还会道谢?”许砺接过水壶,挂回腰间,语气夸张,“看来这山里确实能净化心灵,虽然对你效果可能微乎其微。” 孟悠刚升起的那一点点感激瞬间烟消云散。 他们沿着山路继续向上。孟悠渐渐有些体力不支,速度慢了下来。许砺脚步放慢了些许,似乎是在迁就她。 走到一片相对平坦的林地时,许砺突然停下,示意孟悠噤声。 孟悠也跟着紧张起来,大气不敢出。 过了一会儿,许砺放指了指一个方向。孟悠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几只羽毛鲜艳的鸟儿在枝头跳跃鸣叫。 “红嘴蓝鹊,”许砺低声说,“这边的常驻居民。” 孟悠看着那几只漂亮的鸟儿,心情稍微好了点。 “还算有点看头。”她小声评价。 “嗯,比你看了一路的我的后脑勺有看头。”许砺接话。 孟悠:“……”她决定不再接任何话,否则迟早被气死。 巡山的路漫长而枯燥,对于孟悠来说更是充满了体力上的挑战。许砺时不时会指出一些植物、动物,或者讲解一些巡护的常识。 “看到那个被雷劈过的树桩了吗?记住这个位置,万一你走丢了,可以试着在这里发求救信号——如果你还记得怎么生火的话。” “这片是松树林,秋天来的时候松塔很多,不过就您这眼神,估计松塔砸脑袋上都认不出来。” “走路看着点脚下,别踩到蛇。” 孟悠从一开始的气愤填膺,到后来的麻木,再到最后,几乎能自动过滤掉他话里那些带刺的部分,只提取有用信息。她发现,虽然这人嘴臭得像陈年泡菜坛子,但懂得确实多。 快到中午时,他们终于绕回了管理站附近。孟悠感觉自己的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上午的巡护结束。”许砺宣布,“表现嘛,勉强及格,主要是耐力太差,常识为零。” 孟悠连瞪他的力气都没有了,有气无力地问:“午饭能吃泡面以外的吗?” 许砺看了她一眼:“看你这么可怜,今天赏你点新鲜的。厨房角落里还有几个土豆,自己去削皮切块,跟腊肉一起炖了。” “知道了。”孟悠拖着沉重的步伐往厨房走。 “还有,”许砺在她身后补充,“下午的任务是清理工具房的器械,上油保养。要是把哪个精密仪器弄坏了,你就等着卖身还债吧,小祖宗。” 孟悠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她回过头,悲愤地看着那个潇洒走向主屋的背影。 这哪里是志愿者?这分明是卖身给黑心包身工!还是以折磨她为乐的那种! 可恶! 孟悠正悲愤地揉着酸痛的小腿,许砺却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瞥了她一眼: “对了,明天早点起。” “又干嘛?”孟悠立刻警惕起来,“该不会又要巡山吧?” “巡山是日常。”许砺轻描淡写地带过,随即话锋一转,“不过明天上午要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许砺嘴角微扬,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月亮湾。你不是总抱怨这儿没意思吗?明天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做真正的山海。” 孟悠愣在原地,看着许砺转身离去的背影。 月亮湾?这名字怎么有点耳熟?她突然想起昨天在地图上似乎见过这个标注,就在核心区边缘,被许砺特意圈出来强调危险勿入的区域。 这家伙到底在打什么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