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夜将倾》 第1章 第 1 章 盛夏夜里,整个琼华城像被一个巨?的透明的罩子严严实实扣住,一丝风都不透,连呼吸都有些凝滞。两个着深蓝色布袍的太监小心翼翼地捧着手里的木盒,脚步匆匆经过花园往西南方的鹿鸣堂去。中天半月的清晖不足以照亮脚下的碎石子路,却在路上映下重重树影,越认真看越觉得眼花,只能更专心走路,跌跤事小,若是摔了手里的东西,只怕是看不见明早的太阳。 走在前面的太监年岁稍长,身量也高些,正专注着脚下,却被背后年纪稍小的太监一声低呼吓得一激灵,险些手滑。他停下脚步转身,不耐烦地正要问怎么了,却见那小太监一脸惊恐,战战兢兢指着旁边半人多高的冬青丛,惊恐道: “那边……那……那边好像……好像有动……动静……” 步道旁的冬青树长得好,管园子的太监没来得及修剪,树丛后漆黑一片,看不出任何异常。他狠狠瞪了那小太监一眼,低声斥道: “好好走你的路,别一惊一乍的,这么热还作死,到时候尸首还没拉到乱葬岗就臭了! ” 小太监定了定神,心虚地应了声“是”,临走忍不住用余光瞄了那个树丛一眼,黑暗中仿佛隐匿着的一双眼,正定定地盯着他。他起了一身冷汗,忙加快脚步跟上前面的人,逃命似的离开。 出了花园,路边有了灯?,小太监的心才慢慢定下来。蛾子飞虫在灯火周围萦绕,偶尔有小虫不知死活从缝隙钻进去, “噗”一声投进灯焰。一口气到了鹿鸣阁外,候在门外的首领太监迎面过来,举了拂尘作势要打,低声斥道: “猴崽子们,让你们去取个东西也要耽误这些时候,还不快随我送进去,再迟些,小心你们的脑袋! ” 二人顾不得擦汗,也不敢反驳,忙跟着首领太监到了堂外阶下,里面灯火通明,总管太监常宁在门外候着,元宗皇帝薛文怀正扶额坐在当中,吏部尚书崔岳和鉴察御史霍以南立在下首。常宁从小太监手里接了木盒,也不敢冒然进去,只在候着,等皇上发话。 薛文怀抬眼看见常宁,招手让他进去,常宁从木匣里取了瓷瓶,捧到薛文怀面前,倒出一丸朱红色绿豆大小的丹丸在白瓷盘中,又倒了水来,伺候薛文怀服了药,又从另一个木匣里取出一支线香来,在案桌旁的香炉中点燃。 青烟袅袅,带着悠长的香气在屋中弥撒开来,薛文怀深深吸了一口,仿佛得了安抚一般,紧皱的眉头慢慢舒缓开来,脸上也有了些悦色。他明澈的眼神扫过下面立着的二人,点头道: “二位爱卿辛苦了,往后朕还要倚仗你们替朕多多留意朝廷内外的所言所思。” “臣等愿为陛下分忧! ”二人躬身齐道。 “下去吧。”薛文怀摆摆?。 常宁在鹿鸣堂门口送走了人,才进来问道: “夜深了,皇上是去宣明殿,还是去后宫? ” “就在这里安置吧,朕累了,懒得挪动。”薛文怀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是。”常宁躬身过来抬了手臂,准备扶皇上进内室休息。 薛文怀没有动作,转头看着常宁纱帽檐边露出的鸦?鬓?,烛光下与帽檐边缘滚着的黑色缎边一样泛着柔和的光,他抬手捏着常宁的下巴,让他抬头面对自己,只见常宁垂着眼,又长又密的睫毛微微颤动,脸上玉一般的皮肤,触感有些凉,薄唇是淡淡的桃粉色,衬着他墨绿的绸袍,春花一般明媚。 常宁感受到皇上的指腹在他下巴上的婆娑,平静道: “皇上才服了丹药,要多休息才是。” 薛文怀一笑,松开他的下巴,顺势将手搭在常宁臂上,起身往内室去。 “常宁,你可会怨朕? ”薛文怀笑道, “你与太子一道上学时,太傅就时常夸你稳重沉静,说若你参加科考,必定高中。朕却让你进宫做了太监,断送了前程。” “都是为皇上尽忠,奴才没有怨言。”常宁依旧平静答道。 “朕也是为了你好。”薛文怀叹道,“当年你父亲被谢家案子牵连,那么多人下狱,轻则流放,重则问斩。朕有心保你性命却又要堵住朝中攸攸之口,不得已才走了这一步。” 常宁解开束带的手微微顿了顿:“皇上思虑周全。” 他将束带放在一旁,又替皇上宽了外袍,才扬声叫人送热?进来。 等一切安置妥当,常宁才捧了外袍出来。 候在门口等着的石竹忙接过袍子,低声道: “师父去歇息吧,徒儿在这里盯着。” 常宁点点头,嘱咐道:“让人送些冰来,天热,皇上又用了药,夜里怕是燥得很。也不必离皇上多近,里外都放些,你们在门口也能蹭些凉气。” 石竹应了,等常宁往外走时,他才发现师父挺直消瘦的后背已经汗湿,浸透汗水的袍子颜色更深,牢牢贴在背脊上。 他刚进宫不久,便听过常宁的传闻,将他传说成了一个妖冶寡廉之人,直到被分派来御前伺候,他第一次见到真人,才知传闻荒谬。只是在御前呆得久了,好些次见常宁夜里进了皇上寝殿内,到天明方才出来,整个人失魂落魄,偶尔仿佛还带了伤。可是待他回去休整一番,再到人前,却依旧是那个清冷淡薄,实施妥帖的大总管。 时辰已晚,崔岳和霍以南本就是在宫门关闭后请旨进宫,再要出去也是多费周章,只能在值房里凑合一宿。常宁独自往值房去,果然见里面有烛火,便抬脚进去。 崔岳和霍以南见他来了,起身来相互见礼。 常宁道:“天气热,值房里不通风,我让人给二位大人准备些冰,放在屋里也凉快些。” “有劳总管。”崔岳笑道。 “大人客气了。”常宁微微笑道,“其实我还想打听个人,他家与二位大人所办之案也有牵连。” 崔岳心中已经了然,也不兜圈子:“总管可是想问苏因齐?” “大人说得不错。”常宁在烛光下温润谦和,“怎么说当年也曾有同窗之谊,总还是忍不住想打听一下。” 崔岳看向一旁的霍以南,霍以南道:“苏家只有苏文简和夫人李氏下狱,苏因齐……” 他看了崔岳一眼:“差役抓捕时他未在家中,现下还在搜捕。” “多谢大人告知。”常宁躬了躬身,“二位早些休息。” 常宁走后没多久,几个小太监便搬了冰盆来,凉气四散,屋子里也不那么闷热了。 “小霍大人,那苏因齐是怎么回事?”崔岳问到。 霍以南道:“听差役回报,说他不在家中,苏文简也不知道自己儿子去处,已经吩咐在城中连夜搜捕。他平日里常跟狐朋狗友混迹烟花之地,想必天明便会有回报。” 崔岳点点头:“同是太傅的学生,除开太子殿下,要么成了宫中內监,要么难改纨绔秉性,只有你,一步步稳扎稳打,可成朝廷栋梁。” “大人谬赞了。”霍以南自谦道。 崔岳走过来拍拍霍以南的肩:“当年令尊因陈年旧伤不得不致仕,朝廷上下也是多有担心。如今见着你,颇有令尊当年杀伐决断、果敢刚毅之气,朝廷虽不比沙场,却也需要这样忠贞正直的良臣肃清朝纲,我看好你。” “多谢大人,下官定不负皇上与大人期望。”霍以南道。 崔岳看他答得一板一眼,笑着将刚倒的凉茶递到霍以南手中:“你心中可是对最近发生的事有什么异议?” “下官不敢。”霍以南双手接了茶,忙应道。 “当下只有你我二人,你不必介意,有什么想法直说。”崔岳在桌边坐下,示意霍以南也过来坐。 霍以南拱了拱手,坐下思忖片刻才开口道:“下官只是觉得有些事牵涉太广,且案情并未彻底查明,倒显得定了的罪名有些莫须有。” 崔岳点点头,温和笑道:“你资历尚浅,不懂其中轻重。比方当年谢家的案子,若说牵连广,也只责罚了谢延升和几个儿子,谢家长女刚从瑾嫔进位瑾妃,恩宠并无半分消减,可见皇上宽仁,只是这宽仁倒像好心办坏事,否则怎会有谢白驹在梁州造反。” 言语间他收敛了笑容:“如今梁州灾情严重,又有乱军作祟,若不铁腕制裁,有异心之人纷纷效仿,必致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见霍以南不说话,崔岳继续道:“朝堂便是无硝烟的战场,杀伐决断不能犹豫不决。否则一时错判,会铸就将来大错。” “是,多谢大人指教。”霍以南道。 “说不上指教,”崔岳脸上恢复了笑容,“我一向对令尊甚是敬仰,如今你初入朝堂,他却不得已致仕,作为长辈,自然会有心看顾你些。” 霍以南替崔岳添了些茶水,看外面的天色,离黎明尚有些时候,今晚睡是没办法睡了。 “小霍大人年纪也不小了吧?”崔岳笑道,“家中可有议亲?” “下官今年二十四岁,暂未议亲。”霍以南有些不好意思。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小霍大人青年才俊,别是挑花了眼吧?”崔岳喝了口茶,“还是已经有了心仪的女子?不妨改日找机会求皇上赐婚,既尊贵又体面。” 霍以南摇头笑道:“下官琐事,怎能惊扰皇上。家中已有了安排,只是姑娘家中有些变故,还需等些时候。” “不知是怎样的女子有如此福气,小霍大人大喜之日,别忘了给老夫送份喜帖。”崔岳笑道。 “到时下官一定亲自将喜帖送到大人府上。”霍以南笑道。 想起那个临花照水的女子,霍以南有些烦躁的心安定下来,过几日休沐,他答应去看她的,若到时候还是这么热,就带她和妹妹一道去城外避暑。 第2章 第 2 章 临水而建的水榭里,四面菱格窗大开,林间清风吹过宽阔的水面,卷得屋内四周挂着的纱帘翻飞,帘内竹榻上,苏因齐蜷着身子正睡得香。他衣衫凌乱,束着的头发散开,铺满了半张榻。 游廊里有人匆匆而来,满脸焦急,汗湿了衣襟。他掀了纱帘,坐在榻边死命地摇晃着苏因齐:“出事了,你快起来!” 苏因齐昨日里喝多了,虽担心回不了家会被父亲责骂,但事已至此,这顿骂左右躲不过的,干脆就敞开了喝,放浪形骸够了,挨骂也不觉得冤枉。所以敞开了喝得大醉,倒头睡到现在。 他只觉得宿醉头疼,头晕目眩的还被人摇得想吐,只听得说出事了,心想无非就是要挨骂,闭着眼挥开那人的手,抓了薄毯来蒙了头打算继续睡。 “苏因齐,大祸临头了!”那人掀了被子,又往周围看了一眼,见无外人,将他不顾死活地拖起来。 “怎么了!”苏因齐揉了揉眼,才看清提着他衣领的是赵朗,懒懒地笑道,“什么大祸,不过是被我老子骂几句罢了,你慌什么?” 赵朗已经急得脸涨通红,抓着苏因齐的肩狠狠摇晃道:“你父母亲已经下狱了,昨晚官差在城里四处搜查你的下落,你还不知道呢!” “什么!”苏因齐耳边如晴天炸出霹雳,只嗡嗡作响。 见他愣着了,赵朗又用力摇晃他道:“你别发愣啊,快想想下一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苏因齐翻身下床,赤脚走了几步又回身穿了鞋,“我要回去看看。” “你疯啦?”赵朗拦住他,“回去自投罗网?” “不然我还能怎么办?”苏因齐推开他的手。 “如今这里的人还不知道城里的事,你先逃远些,找地方躲起来。苏伯伯平日里只闭门读书,想是中间有什么误会,说不定过些日子就放出来了。”赵朗摸了摸怀里,掏出一个钱袋塞过去,“我来得匆忙,只带了这些,你先收着当盘缠,我还给你准备了一匹马,若没有官差追来,你找到地方暂时落脚,记得通知我。这边的事了结了,我再通知你回来。” “这……”苏因齐来回踱了几步,“父母都在狱中受苦,我怎能独善己身?” “你平日不是最恨迂腐吗?关键时刻怎么如此迂腐!”赵朗着急道,“难道要一家子都陷在监牢里才好?” 他见苏因齐仍犹豫不决,更加焦急:“你快些决断,若官差打听到你的行踪,追过来就逃不掉了!” 苏因齐觉得赵朗的话有些道理,若自己在外面,好歹还有机会活动活动,说不定能搭救父母出来,要是自己也关进去,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他握了赵朗的手道:“你说得是,我父母那边就劳你多多费心,虽然只能关在牢里,好歹让他们少受些苦。” “你放心。”赵朗替他理了理衣衫,“多少整理一下再出去,免得让人生疑。” 苏因齐随意将头发一绾,与赵朗一道往前面去。他心里有鬼,总觉得众人看他的眼神都有些怪异,心里一慌,便急急忙忙地出了门,翻身上马而去。 “苏公子,你的外袍……”管事的手里拿了昨晚沾了污秽拿去清洗的袍子,冲着苏因齐的背影叫道。 “不妨,我带给他吧。”赵朗从管事的手里接过袍子,“苏老爷在家大发脾气,他着急回去呢。” “原来如此。”管事的笑道,“苏公子有赵公子这般的朋友,真是福气。” 苏因齐跑了半日,烈日当头又热又累,昨晚到现在没吃过东西,他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沿着官道找了个茶摊,要了壶茶和一屉包子,狼吞虎咽地塞下肚。 官道上一切安稳,正午时赶路的人少,茶摊生意倒是不错,不少人在这里歇脚,打算晚些再上路。 远处沙尘飞扬,一队人马飞驰而来,身上穿着京兆尹的差役服饰,见这茶摊,便下了马,带头的找到老板,展开手里一张画像,问可曾见过此人。 老板看了画像一阵,倒是觉得眼熟,不正是那穿着绸袍,吃东西狼吞虎咽的公子吗?他转头一看,角落上那张桌子已经空了,那位公子已经没了影子。 苏因齐见了官差已经心里打鼓,又见他们拿画像找人,起身便钻进一旁的树丛中。他躲在一棵大树后,见老板和官差都看向他之前坐的方向,慌乱之下只得一头往密林深处去。 没跑出多远,只觉得身后一片嘈杂,官差果然追过来了。 日影西斜,林间枝叶茂密,暮色来得更快些,苏因齐被脚下的藤蔓绊倒几次之后,觉得体力越发不支,身后的官差倒像不知疲累,紧紧跟在后面。 苏因齐心里喊苦,也不知道父母究竟犯了什么罪,值得对他如此穷追不舍。天色越发暗了,天边竟然涌过来一大片黑云,一阵狂风卷过树林,枯枝从天而降,好几次差点砸中苏因齐。他来不及感慨自己幸运,天色更暗了,不多久,雷声滚滚,雨点打透了树叶,珠帘般在林间泄下。 不知道追兵会不会停下来躲雨,但这是最好的逃跑时机。苏因齐不停抹着脸上的雨水,深一脚浅一脚继续往前走。直到天将黑尽,雨势才弱了下去,他远远看见前面隐隐有灯火闪烁,像是有几户人家,后面的追兵暂时没什么动静,想是雨太大已经折返回去。他心中正高兴着,不料脚下一滑,整个人栽下一个斜坡,苏因齐反应慢了些,只觉得身上被露出的石头硌得生疼,树枝划过他的脸也是火辣辣一片,最后头撞到了什么东西,他便没了知觉。 再醒过来的时候,他望着墨蓝色的天回忆着昏过去之前的情景,伸手碰到旁边的头撞上的东西,像是一块方方正正的石头,他正打算扶了石头起身,只听头顶一阵嘈杂,火把的光照得通明。他正好倒在一片草丛中,上面的人应该看不见。 苏因齐只能小心翼翼地缩回手,掌心交叠按在胸口,仿佛害怕心跳声太大被上面的人听到一般。 几个人骂骂咧咧地举着火把照了照下面。 “妈的,藏哪儿去了!” “没想到这公子哥平日里看着弱不禁风,倒是挺能跑。” “好好找,崔大公子吩咐可是要毫发无伤地带回去。” 苏因齐心中把崔若蘅骂了七八遍,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赵朗力劝他逃走看来很有必要,若真被抓住,关进大牢倒是最好的,若是落在崔若蘅手里,那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我听说这崔大公子倾慕苏因齐已久,只是他不识抬举,如今这局面,若是被抓回去,怕是由不得他了。”一个声音调笑道。 “你少管闲事!”另一个人呵斥道,“去看看下面有没有人。” 苏因齐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他不得不腾出一只手来用力捂住嘴,生怕心从嘴里跳出来。可是下面的话,瞬间让他如堕深渊。 “头儿,下面是乱坟岗,那边还有几具尸首已经腐烂了,再加上这雨水一泡,那些公子哥就算死也不会愿意躲在这个地方。” 苏因齐的鼻子这才闻到一阵恶臭,他只能拼命忍着,隔了茂密的茅草见几支火把又在上面晃了几圈,火光随着嘈杂声渐渐远去,他才喘出一口大气,那恶臭顺着呼吸侵入心肺,苏因齐想着自己躺的水沟里大概早已积满了尸水,弹起身来扶着旁边的石头一阵干呕。他忽然想起什么,手被烫着一般缩回来,果然,他扶着的是一块墓碑。坟头无人认领,已经平了,墓碑也歪歪斜斜地插在土里。一阵风过,臭味被冲散了,他浸湿的衣服贴在身上,忍不住起了层鸡皮疙瘩。苏因齐脑子里已经空白,只知道顺着滑下来的坡奋力往上爬,几次失败后,他终于抓住茅草爬上来,也来不及休息,顺着那片乱坟岗边缘继续往前走。 之前看见的灯火如今想来如鬼火一般,仿佛故意引他往这边来,他摸索着在密林中行走,着实感觉到盲人的痛苦。一只夜枭扑棱着翅膀,凄哀的叫声在周围回荡,苏因齐为了壮胆,只在心中将自己学过还记得的文章都默念一遍,终于背完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后,他走出了树林。 树林外是一个镇子,路边几户人家院落整齐,虽不如泰都中的院子富丽豪华,看来家资也算殷实。只是院子里一片漆黑,主人家应该都睡了。苏因齐寻到旁边的草棚,除开边缘的草有些湿,里面倒是干爽。他又累又饿,实在不想动弹,便一头倒进草里,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第3章 第 3 章 日上三竿时,苏因齐被凄厉的哭喊声惊醒,他从草棚的缝隙往外看,对面人家门口一众衙役从里面出来,走在最前面的驱赶着围观的人,后面两人拖拽着一个年轻女子,那女子虽鬓发散乱满脸泪痕,却依然能看出容色秀美,她朝着身后一对老夫妇凄厉地哭喊。老翁奋力挣扎着拖住年轻女子的手臂,踉跄着跪下苦苦哀求,拖人的衙役不耐烦,一脚正正踹在他胸口,老翁松手倒地,嘴角渗出鲜血,老妇人哭得肝肠寸断,只能扶着老翁,眼睁睁见着那年轻女子被带走。 待衙役们远去,围观的人里才有人出来,帮着老妇人将老翁扶进屋去,剩下的也没散,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低声议论。 有几个站得离草棚近,苏因齐也能听清他们说话,大致意思就是这家人借了债,利滚利还不起,债主告到府衙,官府念着老夫妻上了年纪,只抓了女儿去牢里,让他们还了债就放人。 “他们借了谁的债?” “还能有谁。” “那些人?” “不然还有谁,钱庄都没他们狠。” “造孽呀,这家也算完了。” 大家各自叹息了一回,方才散去。 日头升高,热浪蒸腾起来,围观的人也散了,苏因齐才从草堆里爬出来,抖了抖身上的草屑,他才发现自己的狼狈相。 米色的薄绸袍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上面花花绿绿的也不知道是些什么东西,有几处破了口子,凑近闻闻气味让人作呕。这些都还算了,更要命的是,腰里的钱袋不见了。 苏因齐站在太阳地里出了一身冷汗,他本来还打算去买身衣服,找个客栈好好洗个澡,看看情况再做打算。如今看来吃顿饱饭都成问题。 还有那帮追捕他的人,说不定正在往这边来的路上。 苏因齐有点头疼,蹲在墙根的阴影里盘算着下一步的计划。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以他对自己的认识,隐于野不大可能,隐于市还比较可能。 他深吸了口气,趁现在还能动弹,饿死之前得找到谋生的办法。 苏因齐打听了一番,得知此处再往北过了赤风岭便是梁州,山下的烁阳县倒是个热闹繁华的去处。只是赤风岭上几年前来了一群恶匪占山为王,这几年世道不太平,山匪的队伍倒是壮大了不少,靠劫掠过往客商为生,连官府都拿他们无法。 苏因齐心中一动,这山匪正好是拦住追兵的屏障,就算不能截断他们前路,好歹也能耽搁些时候。若启州要再追过去,需等一份协查通报,他便有时间能在烁阳想办法落脚。 他一高兴便兴冲冲上路,不过走了半日,路上又热又累,肚子里空得敲一下能有回响。苏因齐只能找到河边胡乱洗了把脸,捧了河水猛灌一气,勉强填了肚子。 只是衣衫上的污渍,搓了一阵不但没什么效果,反而将裂缝又扯开了些,他也顾不了那么多,强打精神继续赶路。 三日之后,苏因齐终于到了赤风山下,一条山路蜿蜒于前,道上与自己同向而行的人不少,对面过来的行人却寥寥,而且个个脸上愁云惨雾,有的还鼻青脸肿带着伤。 前面的行人仿佛遇见了相熟之人,没多寒暄便只问今日状况,过来的人唉声叹气道:“听说今日大当家亲自下山来了,收的买路钱比平日多了两成,若是不给,便拖过去一顿好打,钱还照收不误。” “这……这这这……这不是无法无天了?”其中一个男子愤然道。 “你少说两句吧。”同行的人劝道,“也不是今日才开始收的。” 大家都着急赶路,两拨人互道了安,各自继续赶路去了。 苏因齐看自己这样子,浑身上下没一样值钱东西,这买路钱是一定付不出的,那便只能受那一顿好打。 赤风山垭口往来行人排着队经过,队伍交汇处撑着遮荫的凉棚,里面五六个壮汉或坐或站,旁边的箩筐里已经装了半筐碎银,阳光下闪闪发光。 前面一个人刚投下银子便被拦下,大概是没给够,几句争执后,凉棚里歪坐在石头上的人一挥手,立在一旁的两个壮汉便将那两人拖到路边,拳脚如雨点一般落在他身上。 苏因齐见这阵仗,不禁皱眉呲牙,这还是给了钱的下场,若像他这样身无分文的,怕是只有被打死的命。 事到如今他也有别的路好走,只好硬着头皮跟着队伍往前挪,终于挪到凉棚外,他脸上挂着谄媚的笑,朝那歪坐的壮汉拱了拱手,便要往前走,跨出的脚还没落地,两个壮汉已经挡住了他的去路。 “各位好汉行行好,我也是落了难,如今身无分文,求各位好汉行个方便。”苏因齐陪笑道。 “是吗?”凉棚里的壮汉冷笑道,“给我拖去那边扒光了,若身上能搜出一个铜板,直接打死了扔进山里喂狼!” “是!”两个壮汉不由分说,拖了苏因齐往路边的草坡去。 “好汉饶命啊……各位好汉,我写个欠条,改日补上……”苏因齐吓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嘴里胡乱嚷了一气。 “妈的,什么这么臭?”一个壮汉嫌弃地松了手。 另一个讥笑道:“莫非是吓得尿了裤子?” 他见同伙嫌弃地闻了闻手里的味道,也下意识闻了闻自己的手,险些忍不住干呕。 “这他妈什么味道!”壮汉甩了甩手。 苏因齐知道自己几天没有沐浴,自然身上味道不好闻,却没想到外人闻来如此刺鼻。 他倒觉得对不住刚才在他前后排队的人,不知道忍了多久。 一个身材高大,一身灰色布衫的男子从树荫下过来,蹲下打量了苏因齐一番,也闻到了他身上的味,皱眉道:“你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他狭长双眼精光凌厉,脸上轮廓冷峻锋利,倒像是杀人不眨眼的凶徒。苏因齐与他对视片刻,已被这气势镇住,不知如何回答。 “放他走吧,阎王都松了手,我们也不要多为难了。”那男子站起身,是顶天立地般的修长。 “是,大当家。”两个壮汉后退一步。 “先去找些白酒洗手,能去那臭味。”大当家看了愣着伏在地上的苏因齐一眼,“怎么,舍不得走?” “多……多谢!”苏因齐狼狈地爬起来,生怕他们后悔一般,连滚带爬地跑开了。 苏因齐只觉得腿脚发软,跑了半晌只觉得头脑发昏,全身冷汗淋漓,岔路不远有一座破败的小庙,只剩下几根梁柱和两堵山墙,山墙外有一颗树,上面挂着的果子还是青色,形状有些像梨。苏因齐也不得,摘了几个兜在衣衫里,靠着山墙的角落狠狠啃了几口。 果子还生着,酸涩的口感放在平日里难以下咽,可如今苏因齐却顾不得那许多,倒像吃蟠桃园的仙桃一般,没多久便只剩下几个核。 苏因齐看着破烂瓦砾里的几个梨核,心中一阵悲伤,忍不住呜呜哭了一阵,这些日子他也试过乞讨,鼓起勇气狠心拉下脸来求,十次最多只求来一次。好多人见他便如见了苍蝇,抬手就赶。只有一个卖馒头的大嫂,施舍了他两个馒头,又听他抱怨,才安慰道:“你也别怨他们,梁州遭了灾,逃难的人一日里遇见好些,大家都是做小本生意,实在是舍不起。” 早知如此,他那日就少喝些酒,多吃些菜。水仙居临湖,河鲜做得放在泰都都算一绝,还有冰镇的青梅酿,这个时候能喝上一口,他都不敢想能有多舒爽。若是再能好好洗个澡,换身母亲做的柔软凉爽的细棉布袍,便是神仙日子。 几日前,他还是风流潇洒,醉卧美人膝的世家公子,如今所到之处人人厌憎,连山匪都嫌弃的叫花子,父母都下了大狱不知情况如何,一家人吉凶未卜。 苏因齐忍不住又哭起来。 残阳如血,常宁立在大霄通明殿外墙根下候着里面的小道士进去通传。 户部侍郎段明启候旨请见。 自从户部尚书萧翮被革职查办以后,就一直是这位段大人在户部主事,眼看过不久就是秋天,是往各边塞守军运送补给的时候了,只是今年梁州境内西江泛滥,眼看已经抽穗的水稻田被洪水冲得全倒伏在淤泥中,收成是不要想了,两岸受灾百姓还有十多万等着赈济,虽然朝廷已经向其他各处征集过一次粮食,但投下去却如杯水车薪,如今又添了边关各处守军的粮食调配,怕是这位段大人也难权衡了。 天钧道人穿了一身红色广袖道袍从花园方向过来,远远便看见常宁松竹一般的身姿立在那里,走进才看清他脸上一层薄汗,倒显得皮肤更加剔透莹润。天钧稽首笑道:“总管是来请皇上的,怎不进去等?” 常宁躬了躬身:“无妨,在此处等也是一样。” 天钧笑道:“皇上还在清修,不如总管与贫道进去喝杯茶解暑?这里有刚摘的竹芯,放进茶里最是清心。” 说着,他便伸手过来要拉常宁的手腕。 常宁略向后退了半步,拱手时正好躲开天钧那枯竹一般的爪子,他谦和道:“公务在身,不敢耽搁了。多谢道长好意。” 天钧扑了个空,有些尴尬地收回手,看周围几个小太监小道士都垂着头,鼻子里哼了一声,扔下一句“少陪”,便拂袖而去。 常宁背脊挺得笔直,只望着层叠的楼阁屋顶上那片绚烂的天空,嘴角扬起浅浅的笑意。 直到暮色四合,薛文怀才由小道士搀扶着,从正殿里出来。他消瘦的双颊上带着不正常的红晕,一脸疲态。 他见常宁过来接替小道士扶了他,才有些不耐烦地问道:“有什么急事?” “回皇上,段大人请旨觐见,事关赈灾和边关补给。”常宁缓缓道。 薛文怀看了他一眼,衣袍的领口颜色比其他地方深些,看来是在外久候汗湿了衣裳。 “去偏殿里候着也凉快些,虽是太阳落山了,但地气还是闷热。”薛文怀淡淡道。 “多谢皇上体恤。”常宁道,“奴才这样的人不敢玷污了神圣之所,在外候着以免冲撞了神明。” “你呀……”薛文怀摇摇头,带着些宠溺,“从小就是个倔脾气,这样只会苦了自己。” 常宁听不得他这样的说话方式,不是那种长辈对晚辈的慈爱,语气中带着些暧昧旖旎,让他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石竹传了轿辇来,帮着常宁扶薛文怀坐上去,高声吩咐了起轿,一行人才浩浩荡荡往宣明殿去。 殿外等候多时的段启明听得小太监高呼皇上驾到,忙跪伏在地,只听得一阵衣摆窸窣声中,薛文怀在他头顶道:“进来回话。” 段启明应道:“谢皇上!”才忙爬起来,跟着进殿来。 薛文怀在椅子上坐好,便有宫女执扇上前,替他扇凉。宣明殿中小太监奉了茶来,传给常宁,常宁闻到茶香是皇上平日里爱喝的清茶,手指触到茶杯也是微热正好的温度,便放在薛文怀手边,自己带着其他人退出殿外候着,只留一个小太监在殿内伺候。 薛文怀喝了口茶,才开口道:“爱卿此时进宫,是有何要事?” “启禀皇上,边塞各军补给数量草拟完毕,请皇上过目。”段明启双手呈上奏折。 小太监将奏折传给薛文怀,他展开扫了一眼,皱眉道:“往年都有惯例,今年戍边军队并没有人员增减,按惯例来便是。” “这正是臣等为难之处。”段明启道,“今年库存粮食除开发放下去赈济梁州,昨日收到叙州上报,今年鬼方雪戟山边积雪融化,承受不住山上的积雪,前些日子雪崩压埋了山下村庄的房屋和牲口,刚将积雪清理干净,又遭了雹灾,那雹子有鸡蛋大小,之前幸免的房屋被打得千疮百孔,牲口打死好些,人也伤了,田里等着收割的庄稼也被摧残。叙州上了请求朝廷赈灾的文书,臣等估算了各地粮库的存粮,若再赈济叙州,那发往各边塞的军粮便只有往常的四成。” “四成?”薛文怀震惊道,他重新翻开奏折,细看了看粮食数目,果然比以往减了不少,“其他各处军粮呢?” “除开边关,其他守军都有屯田,产出的粮食加上当地的征缴尽够了。”段明启道。 “够了?那边让各处守军上缴粮草,大家匀一匀不就过去了?”薛文怀皱眉道。 段明启有些头大,各处守军明是朝廷的编制,暗地里却与当地世家大族瓜葛着,要动他们的东西,不啻于在虎口夺食,在太岁头上动土,不好下手。 薛文怀见他迟疑,眼皮一抬,冷声问道:“怎么,不好办?” “不不,皇上英明,微臣茅塞顿开。”段明启忙应答道。 “那便去办吧。”薛文怀有些倦了。 “微臣告退。”段明启行了礼退下。 他边走边擦汗,上了宫门外自家马车,摇晃中段明启倒是清醒了些,掀开帘子对车夫道:“去崔大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