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前世做渣女》
第1章 走不出的将军庙
林佳之前做过很多次同样的梦,场景不是很清晰,她身下是厚厚的细密花纹的地毯,几个穿古代衣服、戴古代帽子的男子按住她,她体内千百种力量要哭喊挣扎,可怎么也动不了!嘴被强行撬开,一小股黑色的旋流灌入喉咙,“好了。”一个声音轻飘过。
她醒来,释放出长长的尖叫,一身冷汗。
同舍四个垂死梦中惊坐起,连隔壁寝室都惊动了。她的对床,“趴趴兔”涂雨洁,这个刷剧通宵的夜猫子,从床帘后伸出一个脑袋:“中邪了。”
趴趴兔最近手机上追着玄幻小说,本人看过无数类似题材的影视剧,“从大一到大二,你这么鬼喊鬼叫有八次了。”舍友劝她去看医生,包括中医和心理医生。涂雨洁说,要不,你找个道家师父给你瞅瞅?
林佳说,我又不修仙,为啥找道家?
趴趴兔家住北方,大一暑假曾跑到林佳所在的东南小城玩了一个礼拜,作为回报,大二放假前,她邀请林佳到她老家去逛逛。
涂家在一座九朝古都下辖的郊县小镇,趴趴兔说,我们这底下埋的,可全是文物!林佳对文物啥的不感兴趣,她喜欢的是北方各种面食小吃,简直是碳水爱好者的天堂啊。趴趴兔带她路过田间山脚散布的土台,这是什么侯的墓,那是什么王的坟,“当时我们县可是高富帅的聚集地,王公贵族的庄园连成片,盛产美男子。”
林佳目光掠过不远处尚能看出四方轮廓的土包,心想趴趴兔真可以当宣传老家的文旅大使了,行走的古今传奇故事会。她就不一样了,她不喜欢背书,初中学的那点历史知识早还给老师了,只能勉强搞清趴趴兔嘴里那些个朝代谁先谁后。
林佳想起什么来,“你说的童老师,今天能见到吗?”童老师是这个镇上有几分神秘色彩的人物,据涂雨洁说,童老师祖上是巫医世家,曾算出她爸妈命中有二胎,曾随口算出她的高考分。涂雨洁送林佳一串五子钱,从童老师那里得来的,说是能驱邪化煞。林佳挂在宾馆的床头,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怎么的,夜里睡得十分安稳。
她想让童老师算算自己两年后毕业能否找个好工作。
将军庙隔壁有个小小茶舍,是童家开的。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童老师人还没到。林佳兴致大减,她想吃将军庙后街那家面皮和炸串了,可趴趴兔坐下就不想动了,“要不你自己去,嗯,给我带一份回来。”
将军庙景区。这里新近搭建了许多古风场景,身穿汉服的姑娘们忙着拍照打卡,“美女帮我们拍一下好无啦?”一个操南方口音的老太太笑着喊住林佳,好家伙,是一排老太太,打扮得很是精神,个个兴高采烈,一看就是老姊妹淘相约出来玩的。
接过老太的手机,林佳应她们要求,咔咔拍了一通。“哎呀,拍得真好!”看片的老奶奶欢喜赞道。边上的汉服小姐姐凑过来,请林佳给她拍个视频。
连拍了三遍吧,林佳才从小姐姐的连声道谢中脱身。正快步走着,忽觉少了什么东西,手上空空,咦,手机呢?她一袭连衣裙,没口袋,手机一直拿在手上的!可现在不见了!
林佳慌张四望,那一群老太太和汉服小姐姐,应该还在景区里吧,她急急搜寻,可再也没看到她们的踪影。
转回先前拍照的地方,林佳茫然无措。
一个细细的尖叫声。林佳循着声音的来源,看到两个汉服女子,较高个子的那个正用一柄罗扇半遮着脸儿,矮个子的扶着同伴,一副贴心照护的样子。两人好像都被什么吓住了。
“林侍郎……三小姐,你是林……?”对面的女郎好像认识她。
“我是姓林,你是哪位?”
“你为何这般模样?”女子移开罗扇,秀丽的脸上掩不住的惊骇。
“我怎么了?”林佳想这女孩穿汉服倒真是好看,一开口却不正常。“你到底是谁?”
两个汉服女子面面相觑。又围上来一些人,那上下打量像看猴戏的目光让林佳十分恼火:“看什么看!散开!散开!”
林佳推开靠前的几个人,昂首走自己的路,可越来越不对劲了。那些围过来的人,都是一身汉服。她进景区时,是看到有个古装剧组在拍摄,难道,她闯入人家的工作区域了?那两个穿汉服的女子,高个子明显是贵族小姐的装束,矮个儿的则是丫鬟打扮。
很快,她发现只有她一个人是现代着装。所见男女都是古装,且都用那种惊怪莫名的眼光打量着她,指指点点……
她想原路返回却总找不着方向,越走越迷糊。“大叔……大姐……大……,请问出庙门怎么走啊?”她拦住一个又一个穿古装的路人,只有一个老大娘,好言好语搭理了她,“菩萨在上!此地不是甚将军庙,小娘子你莫不是南边来的蛮族?”
边上看热闹的人啧啧议论,“……蛮族人,衣裳不蔽体,露胳膊露腿露脚趾。”“她发色不像,西胡族才有这般的黄毛……”
“我……”林佳不知怎么回答,“我不是本地人。”
老大娘追问她哪里人氏,林佳说:“宣城啊。”众人嗡嗡交语,闻所未闻。林佳不想纠缠这些小节,求告道:“这附近有个云集茶舍,就在庙门外,你们谁知道怎么走呀?”
令她失望的是,竟然没人答得出来。
“小娘子,我倒是知晓这么个所在。”冒出一个中年男人,嘴上一抹小胡子,“你随我来。”
好容易捞到一根救命稻草,林佳跟了这男子,七转八拐,渐渐不见人烟,草木深密,像是步入一片荒废的园林,破败院墙下一道小门,掩映在重重叠叠的幽暗藤萝下,“这是什么地方?”林佳有些发毛。
“此乃抄的近路。”小胡子解释。
“把你手机借我用下,我给朋友打个电话。”林佳不再往前。
“首级?”小胡子脸上肉跳,不过很快平复了,依然一副笑脸,“不难不难。”他手一指,“看那边,可是你朋友来了?”
趁林佳转脸去看,那男子猛扑过来,捂她的口鼻。林佳虽有所防备,抗不过对方力大,一下子被扑倒在地。
“救——”来不及呼救,对方野兽捕食一样压上来,林佳又抓又咬,一只大手捏住了她脖子,她无法呼吸,眼看就要死过去。
卡住颈间的力道一松,压在上方的身体滚了出去,林佳眼前晃进一道深色的衣袍,剑光闪烁,林佳摸着脖子坐起来,那小胡子头朝下倒伏于草地里,背上创洞血流涌出。
神兵天降!待看清了神兵天降那张严肃的脸,她更惊愕了:“容晋!”
同一个专业的学长容晋。
他竟然也是一身古装,戴着说不上名目的发冠,却不怎么看她。
“刚才吓死我了!”林佳惊魂未定,容晋淡淡道,“披上吧。”扔给她一团织物,展开来,好大一面斗篷。
“别再瞎跑了,我这便送你回府。”
“嗯嗯,谢谢学长!”林佳抱着那团斗篷,像抱着布娃娃一样,容晋欲言又止。
“我们报个警。这个人……”
草丛里那个小胡子男人已经没了动静,容晋也没半点掏手机报警的意思,林佳脑子里一片眩晕,浓重的白雾一层层封裹上来,吞没了身心。
她失去了知觉。
第2章 我不是你女儿
混沌的黑暗里,挣开一线微光,绰绰晃动的光影清晰起来。
上方高悬的帐顶纹理富丽,油画般的质感,屋里灯烛荧光柔和,林佳转动着眼珠,松软的缎被,雕镂细致的围栏,清幽的香气浸染肌肤,令她感到莫名的安定。
“姑娘,姑娘醒了!”轻轻的喜悦的声音,帐外一个双丫髻的少女扭头在吩咐谁,“我守着,你快去禀报夫人。”
她扶着林佳坐起身来,“谢谢啊,”林佳道,“这是哪里?”
“这是姑娘自己房里啊!你中了歹人的蒙汗香,昏睡了两天两夜!”少女给她背后左右垫了好几个靠枕。
随着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一群锦绣汉服女子像开花一样簇集而来,“我的儿!”林佳猝不及防落到一个怀抱里,一位中年阿姨的怀抱,“你呀你,就是不让娘省心哦!”
林佳想也不想,一个劲地推开她,“不,不是,阿姨,你别这样!”
中年阿姨给推得一个踉跄,一时呆住了,眼泪哗的流下来。“天杀的贼人!定是药毒没退尽,害的我儿神志迷糊!”
“姑娘,你醒醒神,这是夫人啊,你的娘亲啊!”双丫髻的婢女在旁道。
“佳儿,”夫人忍不住又要上前,却被林佳警惕的眼神逼退。
“谁也不许过来!我不是你女儿,你们认错人了!”林佳窜下床,房中的一切在她看来十分诡异,古色古香的人,古色古香的陈设,以及这些人一点不像掺假的亲近关切错愕的各种表情,都让她仿佛陷进一个不可解的巨大梦境里。“我叫林佳,是江宁大学的学生,你们没权利把我扣在这儿,放我出去!你们听不懂人话吗?”
“姑娘光着脚,仔细着凉。”一个沉稳干练模样的妇人小心翼翼地安抚着,“夫人,姑娘还记得闺名的,慢慢地什么都会记起来。”
“姑娘,你看这张天工拔步床,家里几个小姐,你可是独一份,你十岁生辰那年,老爷从江南大老远的定做了运送来,喏,你再看看帐子里挂的小玩偶,容家二公子送你的,你小时候就喜欢抱着它睡哩……”双丫髻姑娘小嘴絮絮着,试图用这些细节唤醒“小姐”的记忆,但林佳的恐慌反而更加强烈:为什么这些人煞有介事的演技如此逼真?到底想要干什么?这又是什么古怪地方?
容晋!是他把她送这里来的!“容晋呢?他人到哪去了?我要见他!”林佳打断了那妇人的叨叨,径直望门外走去。她恨不得他立刻现身,她要好好问个明白。
“那就是容家的二公子呀!”丫鬟颇有些雀跃,“姑娘马上就想起来了!”
“容晋?”夫人皱眉,“你是说……容家那小子?他怎会与你扯上干系?”她示意仆妇跟上林佳,心里嗔怪下人多嘴:“都不要再提他了!”
庭院,回廊,花木曲径,夜幕下的飞檐翘角,林佳一阵乱跑,浑然不顾自己赤着脚。这显然不是将军庙景区,也不像任何仿古的园林,没有人工的亮化灯光,没有一丝一毫她熟悉的现代设施。
“容晋!容晋!你出来!你出来容晋!”
尖利带着哭腔的喊叫划破了偌大宅第的宁静。
接下来的几天,容晋始终没有现身。
林佳不知道是自己疯魔了,还是这世界疯魔了。
那一夜,林佳被绑在拔步床上,几乎一宿未合眼,周围全是严防死守的丫鬟婆子。而夫人则淌眼抹泪,看着众人将林佳砸烂的两个花瓶碎片拾掇干净。
第二日下午,大丫鬟送来饮食,却不给林佳松绑,好言哄着喂她进食。林佳梗着脖子就不张嘴,两个丫鬟倒也不敢用强。闻着食物的香气,饥饿感压住了愤怒和恐惧,不吃不喝哪有体力啊?她要他们牵条狗过来。
“你们吃几口,再让狗狗吃几口!”
丫鬟们竟然照做了,人和狗都没有异常,林佳方开始进食,就当自己是幼儿园围着饭兜的小娃娃,接受丫鬟一口一口喂食,好在那女孩儿手脚轻稳细致,像经过五星级酒店的训练。
第三天,他们请来了大夫。林佳在帐子里,依稀听得外屋“神魂受损,须好生静养调理”几句言语。绑绳换成了锁链,拴住了她的手足以防她走出五步之外。
这些人顽固地囚禁着她,却又对她的生活照料有加,像呵护一件易碎的琉璃盏,别说打骂,连一句重话也没有。
三餐肴馔烹调得十分精致可口,盛放食物的器具全是雅洁的青瓷白玉,这里的生活水准也太高了。现在林佳贴身是素色中衣,脚上是罗袜和做工很好的木屐,外罩被换成了轻薄的低领襦裙,只是一头挑染成浅金色的微卷短发,和一身古装格格不入,让她时时有一种入不了戏的荒谬感。
夫人每天都来看她,只是再不敢有亲密举动。可看着她流露出的忧心和失落显得那么真切,林佳只觉得不可理喻。起初林佳不停的对她申明,你不是我妈,我妈在宣城,你们肯定是弄错了等等,现下已经放弃了做这些无用功。
容晋,更是个不能提的名字。这里的人刻意回避谈论和与他相关的东西,帐子里的那个据说是他送的小布偶也被悄悄拿走了。
他们越想撇清,越说明容晋有问题,他就是解开谜团的关键。
那天将军庙遇险,千真万确是穿古装的容晋救了她,还说要送她“回府”,而非“回去”或“回家”。这个“府”就很奇怪了。
囚禁着她的所谓“林府”,里面活动着的形形色色的主仆,日复一日真情投入地演绎出一幕幕古代起居场景,既不是梦,也不是幻觉,难道是一场特意带她来体验的剧本杀?
林佳立即否定了自己过于乐观的猜测。
有哪家剧本杀店能撑起这么奢华宏大不惜工本的场面?她所了解的大学里的容晋,品学兼优,已经保研到外校,听说家境不错,可从不是那种二世祖大把挥霍的作风,就一正常普通大学生,两人在学生会和社团活动时有些交集,于情于理,他都不会是那种心血来潮突然给人制造惊吓惊悚的人啊!
可人心隔肚皮,她对容晋也算不上深交,她所了解的也不过他的外表而已。
往暗黑的方向推测,这“林府”是不是一个伪装的诈骗园区?专门诱拐她这样涉世不深的年轻人,先好吃好喝地哄着,等养肥了再宰割身上的零件,或逼迫着去干坑蒙拐骗的勾当,或是……林佳打了个哆嗦,看着送来的饭菜,也没了胃口。
听人说,“暗网”上很多口味变态的富豪,人性阴暗残酷的下限,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干不了。
容晋说不定就是那个躲在暗处的黑恶大魔头!大魔头还喜欢叫人按照他既定的剧本来,他自己则享受掌控一切的快感!
林佳摇摇脑袋,思绪乱得离谱,却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突破。
为节省体力,她不再大吼大叫激烈抗拒,变得安静了很多。看守她的丫鬟仆妇少了一大半。凡这地方有名有姓的,各自什么角色关系,她眼见耳闻,记在心里。有时和近身服侍的两个大丫鬟春莺儿和夏蝉儿聊几句。春莺儿寡言些,夏蝉儿嘴快爱说,能套出不少信息:
这处庄园是林府在郊外的别业。林家的正经府邸在京都洛城。老爷(也就是她们嘴里林佳的父亲)刚升了礼部侍郎,有四个女儿三个儿子,姊妹队里林佳排行老三。
……
与其说是信息,不如说是剧本的设定,有多少用处呢?她现在所能做的,似乎只有配合他们一起演下去。
“姑娘身上一日比一日大好了。”夏蝉儿一边收拾着屋子,一边欣喜地望着林佳。林佳愿意戴上珠翠义髻了,这么一来,真真像从古画里走出来的仕女了。“姑娘还记得吗?你以前可喜欢热闹了,爱玩爱笑的,老爷也禁不住。”
“呵,身上懒懒的,不想动。”林佳趴在案几上,“头倒是没那么疼了,就是老蒙着一团絮,从前种种,怎么也记不清了。”
“莫急莫急,夫人都跟老爷说了,在庄子上比哪里都好!”夏蝉儿悄悄凑近,咬着耳朵道,“想起来也别说出去,给上头知道了,又要送到家庙那鸟不拉屎的地方敲木鱼!”
“敲木鱼?”林佳呆了下,这林三小姐还出家修行吗?
“昂,夫人去看你你还老跟她吵,唉,没法子的事,夫人求老爷多少回了,老爷却不敢和太后娘娘说。”
等等,林佳听不明白了:“跟太后有什么关系?”
“你是一点记不起来了,当初你出宫,就是太后娘娘的旨意啊!”
“出宫?我以前还在宫里呆过?我在宫里做什么?”林佳不遗余力地追问,这破剧本写这么复杂?
夏蝉儿颇为同情地看着她,一跺脚,刚要说些什么,窗外想起王嬷嬷的声音:“蝉儿,姑娘的药喂过了吗?”蝉儿忙应道:“刚端过来,等凉了喂。”
“你去库房领些消暑的冰块来。”
夏蝉儿只得去了,林佳不甘地望着小姑娘离开的背影,却正对上王嬷嬷一张没有光泽的老脸。“姑娘该喝药了,说了多少遍,这些小蹄子们总不尽心。”
林佳心里一万个不愿意,她没病喝什么中药,一大碗黑乎乎的玩意儿,里面成分不明,伤不伤肝肾啊?下没下毒啊?春夏二丫鬟喂药时,她一概坚决拒绝,哪怕她们主动抱猫狗来试药证明无毒,她也不喝。“要喝你们喝!”她发现,有时摆起小姐的谱儿来,还挺好使的。
“直接倒掉不就行了。反正我在你们手里,插翅膀也跑不掉!大家天天演戏,何必搞得一丝不苟的,给自己省点工作量不好吗?”瞅空她还给两个丫鬟洗洗脑,谁不喜欢清闲快活,好像还有点效果,她被解开了手镣,吃饭啊叠被啊自己来。
这王嬷嬷是管事婆子,有些权柄,看上去不太好说话。
“我好得差不多了,喝不喝都那样。”
“好不好,得大夫看了来定。”王嬷嬷坚持着。“姑娘,趁热喝了,凉了更苦。”那声音平板无波,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
林佳盯着那碗药和王嬷嬷端碗的手,这双手显然是干过力气活的,骨节粗大,手指枯瘦。屋里只有王嬷嬷和她带来的一个小丫鬟。
“我自己来。”林佳强自镇定,伸手去接碗。
王嬷嬷单掌按下她的手,另一只手托着药碗边沿不由分说贴近了林佳的嘴唇:“让老奴来,老奴伺候姑娘是分内事,姑娘只管张嘴便是。”
黑褐色的药汁散发的气味扭曲而苦涩,不要说喝下去了,闻着都犯恶心。林佳皱着眉,“我喝药很慢的,你放在这里,不用等我。”
“姑娘!”王嬷嬷忽然提高了嗓门,吓了林佳一跳,“不要任性了,老爷夫人怪罪下来,老奴担待不起。”
“我和夫人说去,保管你没事!”林佳心里暗骂,死老太婆!
“姑娘说什么胡话,你这身子骨可是给自己耽搁了!”王嬷嬷捏住林佳的喉咙,她力气极大,林佳被迫张开口,药汁一股脑儿强灌了下去。
剧烈的咳嗽中,林佳整个人痉挛成一团,鼻腔和嘴中喷出药水混合着涕泪,跟前伺候的小丫鬟给溅了淋淋漓漓一脸。王嬷嬷早闪到她身后,一阵殷勤地拍背顺气,“姑娘莫动气,老奴也是为姑娘好,以后乖些儿,左不过一仰脖子的事儿,病好了你也少受罪。”
“滚!”林佳怒不可遏,她从小到大没受过这般委屈。
王嬷嬷神色如常,生硬的口气缓和了些,“老奴回去禀明夫人,姑娘好生歇息。”刚进来的夏蝉儿呆住了,捧着的冰鉴也忘了放置。
“好生伺候着,休要躲懒,明日大夫来复诊。”王嬷嬷严厉告诫夏蝉儿,不准再给姑娘漏服药。
第3章 穿越不好玩
林佳双目通红,趴在案几上,手指抠着咽喉深处催吐,一阵干呕过后,却吐不出什么来。夏蝉儿绞了湿手巾给她擦拭清理,“姑娘……姑娘你忍忍,王嬷嬷她……她也是奉命行事……”夏蝉儿的声音细若蚊呐。
强烈的屈辱感翻涌不休,比肠胃里的难受更让人无法承当。
“奉命?”林佳猛地抬头,死死盯着夏蝉儿,“奉谁的命?容晋吗?”
夏蝉儿摇着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脸色都白了。姑娘要是又犯起大病来可怎么好?
“呵……”林佳无力地瘫坐回去,手指冰凉地抱着头。反抗是徒劳的,至少眼下如此。王嬷嬷那双枯瘦有力的手,轻易就能制住她。这看似奢华的牢笼,每一道雕花窗棂都是坚不可摧的栅栏。
而这一切幕后的黑手,她永远看不到。
春莺儿带来了不好的讯息,王嬷嬷说姑娘癔症发作不定时,无法自控,吩咐这几天还得把手镣锁上。她一脸为难,怕林佳发火。夏蝉儿把她拉到一旁,“夫人知道吗?”春莺儿道:“夫人要回中都了,恐怕小半月过不来了。”
“这边不留几个管事的?”林佳忽然发问。
春莺儿告诉她,王嬷嬷守在庄子里。顾妈妈跟夫人一道走。
林佳心里一沉,顾妈妈是夫人的陪房,就是那个沉稳干练模样的中年妇人,比王嬷嬷面善可亲得多。如果说知人知面不知心,那么姓王的婆子就差把“坏人”两个字刻在脸上了。
“咚!”物体跳跃落地的声响,什么砸到院子里来了,春莺儿忙跑去看。
“小郎踢的,阿姐把皮囊子扔给我。”听起来是一个青春变声期的小厮,拍了几下院门。春莺儿去拾球,就听得林佳在唤,“什么皮囊子,给我瞅瞅。”春莺儿不明小姐怎么对这个感兴趣了,便叫门外小厮等一等。
林佳捏着手中皮革缝制的实心球,指腹摩挲着粗粝的接缝和里面填充物的触感,这是蹴鞠吧?“这个像是阿弟的东西。”
春夏二丫鬟对望一眼,小姐这是又恢复一点记忆了?
院门猛地撞开,一个小男孩一溜烟跑进来,嚷着:“我的球呢?”
奔到门首,给夏蝉儿拦住了,他扒着门框,骨碌碌转着小眼珠。“阿姐,快给我!”
“你过来,阿姐和你踢一场好不好?”林佳猜这个小郎是夫人沈氏的独子,设定是她的幼弟。看他约莫**岁,半臂小短衫,扎着小裤腿,满头是汗,脸上圆嘟嘟的婴儿肥还没退呢。
“他们说你病得好重,谁也不认得了,阿姐你还认得我吗?”
“阿姐看到这个皮囊子,看到你,就认出来了!”她装着十分欢喜的样子,和这个男孩套近乎。
小男孩接着球,好奇的目光落在她脚上的镣铐上,“你给锁起来啦!是不是太后又罚你了?”
林佳心头一刺,面上却堆满宠溺的笑:“过来陪阿姐说说话。”
“是书没背出来吗?他们说,你以前在宫里,老是背不好书,太后姑妈罚你不给出门来着。”小男孩口无遮拦。看林佳脸色有些转阴,忙找补道:“背书好受罪,我前日为这个差点吃了板子。太后说我们林家原来请的夫子不行,换了个新的,受不了,我就跟娘来庄子里,躲几天,嘻嘻。”
姑妈?太后是林侍郎姐姐?林佳顺着他的话问道:“新夫子?很严厉吗?”
“规矩大得很,好像是什么弘学馆的官儿,读经,学算,临帖子……一天满满的,一点玩儿的功夫都没有,我好不容易告的假,他还给我布置了一大堆功课。”小男孩抱着球吐槽。
这孩子真不像是演的。
“你还真写啊?”林佳试探着再问。
“不写要打手心罚跪的!”小家伙说着就烦恼起来,“可我写不完呀,好多不会做。”
“你把功课拿来,我帮你搞搞。”林佳带过小学和初中的家教,当然她这么好心是有目的的,这小孩哥说不定是个突破口。
“阿姐真的呀?”小男孩喜出望外,随即又道,“可是娘马上要带我回去了。”
“你去跟娘说,要留在庄子上好好用功,迟几天再回去。把课业都完结了,就不怕先生查了!”
小男孩眼睛一亮,抱着蹴鞠连连点头:“好!我这就去跟娘说,阿姐你等着!”话音未落,人已经像个小炮弹似的冲出了院子,脚步声咚咚咚地远去了。
小孩子天真烂漫,看得出是从小养尊处优的宠儿,日常听春夏等人的言语也能佐证。若跟这小孩混熟了,应该可以比较容易地探知一些大人刻意遮掩隐藏的东西。而且,他要是能留自己身边,必有一帮跟着伺候的人也要留下,人一多事就杂,她便可以找很多借口扩展交际,麻痹他们放松警戒,寻找传递消息的出口。
她感觉,王嬷嬷的大本营是庄子,和夫人从京城带的一班人并不全然合契。
傍晚时分,小家伙居然真的又过来了,顾妈和一个小厮陪着。
小厮把少爷的书箱搬进外屋,就出去了。顾妈和小少爷齐动手,把箱子里的卷轴、书帖和笔墨纸砚取出,堆了一大片。林佳展眼一瞧,好家伙,有《千字文》,有《论语》,有字帖和描红本,还有《蒙学算经》《幼学地理图志》,以及各色用来书写的纸笺,只有少少几页有笔墨,其余都是空白。起首页壳上标记着稚嫩的小楷:瑞章敬呈。
小男孩叫林瑞章,别说,林瑞章同学的作业着实时间紧任务重。
见林佳翻看习作纸页,小少爷林瑞章有些讨好地笑道:“先生留的题好难,阿姐你给我填上好不好?”
“嗯,你把这题给我念一遍。”林佳文科一般般,看到论语比林瑞章还头疼,她先拣自己顺眼的算学开始。
“‘今有物不知其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问物几何?’先生说这是韩信点兵的算法,我哪儿找那么多兵来数数啊!”林瑞章抓出一大把算筹,他还是习惯直观原始地动手。
“数数多累啊,我教你个法子。”林佳道,“加减乘除会吧?你拿笔演算下,三三数剩二,七七数也剩二,那这个数减去二,是不是就能被三和七同时整除?也就是被二十一整除。然后还要满足五五数剩三,所以这个数可能是二十一加二,也就是二十三;也可能是二十一的两倍加二,四十四;再大些,六十五……你再看看哪个除以五会剩三?”
林瑞章听了好几遍,在纸上涂画好一会儿,豁然开朗:“二十三除以五……四五二十,剩三!是剩三!阿姐,是二十三,对不对啊?”
林佳揉揉他的小脑瓜:“恭喜你,答对了!”
林瑞章大有成就感,高兴得转了个小胡旋,又拉林佳看下一题,好嘛,“鸡兔同笼”,林佳自认为讲解得很明白,可小东西又犯迷糊了。
林佳摆摆手,“贪多嚼不烂,你且把上一道演算过程写答题本上。”趁林瑞章吭哧吭哧写的功夫,她浏览起地理图志来。
“考考你,京城在哪一页?”
林瑞章很快指了出来,“咱家庄子又在哪里?你找出方位。”
林佳大学专业是学水文的,测绘地图是必修课。通过林瑞章的指认,所谓本朝的京城大邺,位于北方四座山脉的交通要冲,而东都,则是前朝的首都,即今天的洛城,这处庄园,应在离将军庙小镇的西南三十余华里。
可惜这本少儿版图册过于浅近,难以挖掘出更深细的东西。
扯到好吃好玩的东西,林瑞章说,宫里酥酪饼没有东都菜园街那家香,“阿姐你在宫里还惦记着,托人捎带进去,分给皇帝吃,太后姑妈发脾气,吓得娘现在都不给我们买了。”
有这事?“那家饼子有问题吗?太后为啥生气?”那个真正的林三小姐,是把皇帝表哥害得闹肚子了吗?
在旁的顾妈妈忍不住道,“姑娘真真忘得光光的,宫里规矩,贵人哪能随便吃外头的东西,皇帝喜欢吃也不成,饮食是要专人伺候监管的,一点岔子不能出,掉脑袋的事啊。”
林佳心里咯噔一下,她想了想,“大邺距洛城好几百公里呢,坐高铁去买吗?还是快递冷链?不然路途这么远,送到宫里怕是不新鲜吧?”
林瑞章听不懂高铁是啥,快递冷链又是啥,“拿钱去买就行了啊。”倒是顾妈听出点意思来,“那会儿不是在京城的宫里,是在东都的行宫。那年太后和皇帝巡幸,浩浩荡荡,咱家的两个少爷,还有姑娘你和二姑娘伴驾,总住了有三个月呢。”
三小姐嘴里有时蹦出些奇怪词句,下人们这些天也习惯了。顾妈妈叹了口气,语气带着点长辈的无奈:“姑娘,您那时年纪小,又得陛下几分青眼,行事是有些跳脱了。宫里头,一步行差踏错,都是祸事。太后娘娘也是为林家好。”
林佳含混应着,心里被另一种猜想搅动得有些恍惚。
与庄子里的人朝夕相处,他们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放在某遥远的朝代,无不深入骨髓的自然,都就是做戏也做不了这么全套,这么天衣无缝。他们的头发也不是假的发套。除了她是个异类,这里没有任何属于现代的东西,她谈话间夹杂的现代词语时常让他们愣怔一下子。
难道……穿~越~?
穿越小说穿越剧她看过,物理学的时空穿梭假说,她学过,但这种体验真的降临自身时,林佳没法丝滑接受,如同独自一人漂流到孤岛,四处面对的茫茫无尽的大洋,她原来熟悉的一切,赖以生存的环境被强制剥离了,消失了,清零了,失去了全部意义,抓寻不到一点安全感,找不到一片泅渡的浮木。
如果是穿越,那个原来的林三小姐又遗失在无尽时空的哪一条缝隙?
她仍然抱着一丝念想,只要出了这座精致囚笼的庄园,外面就是熟悉的水泥马路电线杆,和趴趴兔一样的时装男男女女,塞着蓝牙耳机吸着奶茶,手机不离身……
第4章 沈医官的理解力和说服力
稍可庆幸的是,经过和小少爷林瑞章的这番姐弟互动,她在顾妈妈的默许下,让春莺儿讨来钥匙解开脚镣,可以活动活动了,林佳尽量表现得安分从容,不紧不慢,以换取他们的信任。
顾妈妈临走时,貌似关切地问询了她的病情,“姑娘从小身子就弱,这次大夫说你失了魂魄,光是汤药恐不济事。你修行随身的几部佛经从寺院拿来了,不拘早晚诵读一二,积累功德,好得就快。”
林佳一阵头大,老天,怎么她跟林瑞章一样,也有功课啊?还真的要敲木鱼念经啊?
这还没完,跟着佛经一块儿送来的,有厚厚一叠抄经纸,“这是姑娘没抄完的经。下个月要送呈宫里,给太后生辰祈福的……”
第二天早上林瑞章就来了,林佳还在埋头赶抄。林瑞章凑过去,不可置信:“阿姐,你的字怎么变这么丑了!”还没他这个小毛头学生写得好看呢!
林佳很不好意思,她从没写过这么多毛笔字,小时候也没练过,与原“林三小姐”秀若兰花的笔迹一对照,判若两人。
“手有些抖,握不好笔了。”林佳搪塞着,她露出手腕处手镣磨出的青痕,“你看,给链子拉伤了。”
“你的手指要这样,这样……”林瑞章伸开手臂,手腕轻贴纸上,给她做示范,“拇指按,食指勾,中指抵,无名小指垫后头!”
林佳给逗得喜笑颜开:“嗯嗯,小先生!你这有模有样,以后长大了不得是个书法家呀!”
林瑞章大是得意,“容二哥哥也夸我,他教了我好些窍门呢!”
容二——林佳心里一激灵,看看左近无人,压低了声音悄悄道,“怪不得,你跟他都学了哪些招,……容晋……常来教你吗?”
“……不怎么来我们家了,我有好长时间没见到他了。”
“不来了,为啥?”
“阿姐你和容二哥哥以前常一起玩,后来你进宫了,他好像,出远门了。你都不记得啦?”
“是啊,我现在就记得你喽。”林佳笑道,“多听你说说这些,我大概能找回一点记忆。”正想诱导这小男孩说出更多有关容晋的事情,一抬眼,不知何时王嬷嬷已站在窗外,“姑娘,该吃药了。”
托盘里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两碟精致小点心,一青瓷小罐儿。“老奴预备了蜜水,用过药喝下去,喉咙就不难受了。”
林佳瞥了眼放在矮几上的药,不想跟这老婆子说话,王嬷嬷却没有半分马上离开的意思,看来她不亲眼看着林佳喝下去,是不会走的。
一横心一闭眼,林佳愣是几大口完了事,这药,不给它毒死也要给它苦死。
过了半个钟头的样子,老婆子又来了。林佳强忍住不悦,淡淡道:“嬷嬷又有何事?”
“大夫过来了,姑娘且移坐到纱障里。”
“我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吗?”林佳烦躁起来,“医生来问诊,连患者面也见不着,能看出什么道道?”
“姑娘,这是大家子的规矩。您是奉旨修行的宫眷,金尊玉贵,身份礼数大了去了,可不敢怠慢的。这还是庄子远,御医一时不得来,才让外头的老医官上门。姑娘可别叫人看笑话。”
林佳翻了个白眼,林瑞章包着一嘴的糕点渣,嘟囔道:“我看病也不用躲在帐子里啊?阿姐都这么大了!”
“小祖宗,你别添乱了!姑娘小姐跟你们男子汉不一样,要珍重内秀,把自己包裹好,不能随随便便。”
跟这老婆子争这无谓的口舌实属白耗能量,林佳皱着眉,坐倒纱帐后的矮榻上,隔着柔光绢纱,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进来,躬身行礼:“下官圣济坊一等医官沈愈之,见过贵人。”
“不必多礼,您请坐。”林佳从没碰到过这么客气的医生,上门问诊还先向她行大礼,忙凭感觉谦让两句。
“姑娘切莫多言,让老奴来。”王嬷嬷道,接着她向医官陈述道:“我家姑娘前几日受了惊吓,落下个失魂的症候,家人对面也认不得了,且常常说些不着边的胡话,烦请先生仔细瞧瞧。”
老太婆把她说得跟精神病一样。
“这般说来,从前旧事也一并忘却了。”沈医官不疾不徐,声音沉厚清晰,显得低调而权威。
“可不是嘛!”老婆子拍了下手掌,“上回刘太医说失魂久了,怕是要失智,人要废了。”
“危言耸听!”林佳气笑了,“你少给我灌两碗乱七八糟的汤药,我还不至于那么快废掉。”
“姑娘你说的什么话!”王嬷嬷没想到林佳突然发作,“先生你看你看,可不是又发病了!”
“我说的正常话呀!你不能因为你听不懂就断定别人说胡话!”林佳愤然道,“说什么望闻问切,这可倒好,脸也遮着,话也不能说,只给你一个人叭叭,我问你,是你看病还是我看病?来来,干脆让医生给你号脉得了,老子不看了!”说着便站起身来。
外面林瑞章小眼都睁圆了,旁边的顾妈妈一时也看呆了:“姑娘,不可……”
王嬷嬷正待再说,沈医官扬手轻按,示意她噤声,“老人家且慢,贵人是受了什么刺激,过于激动,诊脉也难准确,你不妨到外间略候片刻,留这位妈妈在此,让贵人情绪平复安定了,由下官再试一试,可使得?”
王嬷嬷有些迟疑,闹成这样的僵局,她也始料未及,这林三小姐骄纵性气,府上无人不知,在宫里也没收敛多少,若执意拒诊,事体闹大了,她也落不到好。沈医官虽非太医,但在两京显贵圈子里颇有名望,看上去是个见过大世面能镇住场子的人,“劳烦先生了。”她领着林瑞章退到了外间,留顾妈妈在场陪侍。
室内骤然安静下来,隔着朦胧的纱障,林佳能看到那模糊的身影并未立刻动作,似乎在仔细倾听和观察。
“姑娘不必忧急。医者父母心,无论贵贱,下官眼中皆是病患。方才嬷嬷所言,姑娘是惊悸失魂,忘却前尘?如今心中可有不适?”沈医官舒缓诚恳的声音,让她应激而紧绷的神经松弛了几分。
“我挺好的,您信吗?”林佳尽量让自己平静一些,“我知道你不信,他们也不信,非要把我关在这。”
“下官之前也曾治疗过几例离魂症,但姑娘的情形,下官不能妄下诊断。他们说,姑娘有时会说一些让人无法明白的离奇言语,可否让下官听闻一二,或可由此寻到一些根由。”
林佳不觉笑了,“如果我说,我来自和这里完全不同的一个世界,我跟这里所有的人一点关系没有,过去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想有,你会不会觉得我是疯了?”
沙障那头沉默了,林佳略感失落,“是不是吓到你了,医生?”
“完全不同的世界,这倒有趣,姑娘请说下去。”
“人可以乘上铁鸟,在天上飞,跨越大海,可以坐上铁龙一样的长车,从大邺到洛城,只要一个时辰,我们不必见面,隔着几千里,可以即时传音,互传画面……还有,女孩子可以大大方方出门旅行,没人要求她们遮头遮脸,畏畏缩缩,她们可以和男子一起参加各种考试,就是你们说的科举,她们可以上大学,你们这叫太学府对吧?她们也可以做官、经商、务工务农,做一家之主……”林佳一口气演讲似的扯了一大篇,她本意是想试探这个时代、这个环境的真实边界,可一不小心,好像试探变成了挑衅,玩脱线了。
沙障一侧,沈医官毫无阻遏地接住了她的话头,“三千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如姑娘所说的“铁鸟飞空”“瞬息传讯”“朝发苍梧,夕至县圃”,上古方士、墨家巨子多有记载和探究,谶纬古籍也不乏对未来时事的预测,道法通玄,不可尽述。姑娘经历过的那个世界,下官以为,未必不是真实存在的。”
林佳精神一振,他竟然听进去了!至少,他不像其他人一样,一上来就把她定义为“疯子”。
“姑娘可曾想过,您现下所在这个世界,也可能是真实不虚的呢?”沈医官平静道来,反把林佳问住了,她甚至可以想象到,他口角含着一缕微笑。
“蝶梦庄周,庄周梦蝶,姑娘如此聪慧,当能解悟:此世界彼世界,因你而存在,也因你而消失,孰真孰幻,不必拘泥一端。”
这沈医官的反应完全出乎她的预料。没有惊疑,没有否定也没有迎合,更没有急于下判断,反而带着一种近乎超然的包容与探讨。
“那先生……是信我还是不信?”
“贵人请安坐。信与不信,并非关键。”沈愈之打得一手好太极,“关键在于姑娘自身。您此刻的感知,您心中的疑惑、惊惶、乃至对这个世界的疏离,都是真切存在的。下官身为医者,职责便是体察病患之苦,而非轻易评判其言说之虚实。姑娘所述种种,无论源自何处,皆是您此刻心绪的映照。”
他微微前倾,隔着纱障,那模糊的身影似乎更专注了些:“至于姑娘所说的‘另一个世界’,它既已存在于心中,便是您的一部分。不妨……先将其当作一段奇异的经历,暂时搁置一旁。”
暂时搁置……林佳在心里默念。这似乎是目前唯一可行的路。像个真正的精神病人一样去对抗,只会招来更多的禁锢和限制;而完全否认自己来自何处,她又做不到。沈愈之的建议,像在激流中给她抛来了一块浮木——先别管源头在哪,先想办法稳住,别沉下去。
“我观姑娘言辞虽时有激切,却不失条理,声气虽显肝火亢盛,但尚不扰阴阳,看来心智根基没有大损。此乃万幸。”
林佳心道,我本来就没有毛病嘛!
“但若——”沈医官话锋一转:“一味纠结于执念,心神不安,忧思过重,长此以往,精气元神终将耗竭,难以支撑,那就真麻烦了。”
“那先生认为,我该怎么做?”
“莫再强求自己‘记起’什么,也莫强求自己立刻‘相信’什么”,如常饮食,如常起居,一切境界当来则来,该去则去,待心神稍安,再徐徐图之,或可寻得与当下世界相处之道,自然守得云开见月明,困境迎刃而解。
林佳一时无言,这沈医官循循善诱,让她感受到一种久违的被理解被认可的舒畅,可又未尝不像一种更高明的安抚,一种精神上的暂时麻醉。
“如姑娘所言,医家讲求‘望、闻、问、切’四字合一。方才闻声息、问情由,皆已详察。唯有这‘切脉’一途,能探知五脏六腑之气血盈亏,乃是辨证之关键,用药之基石。若缺失此环,便如盲人摸象,恐难精准,若药石误投,反伤了贵人玉体,便是下官万死之罪了。下官斗胆,请姑娘伸出手腕,置于脉枕之上。容下官为您请脉,以求万全。”
纱帐下方有特意留出的小口,林佳伸出手腕,沈医官早将自备的迎枕为她垫上。
外面传来王嬷嬷刻意的、带着催促意味的咳嗽声,林佳道:“老婆子成天猴急,像赶着干无数大事!”
沈愈之走后,林瑞章不知跑哪儿疯玩去了,屋内再无别人,林佳随手整理他的课业书本,觉出袖间有个纸片样的东西,掏出来,是一个折好的方胜儿,一面涂着一个小小的“佳”字,林佳只当是林瑞章折叠的玩意儿,表面微有硬凸,不知包着什么,一股异香透出,林佳拆开来,却是一张练字的小花笺,上面簪花小楷几个字“法华秀盼晤”,那字迹甚是秀雅端丽,林瑞章写不出。纸心里一粒朱红欲滴的果实,绿豆大小。
这是从哪儿来的?
林瑞章回来,林佳准备问问他,那纸上字迹像被水洇化了一样,只剩了几圈淡淡的渍痕。林佳寻思,没沾水洒水啊,怎么糊成这样了。把小红硬果子给林瑞章看,他也认不得。
“这啥呀?闻着怪好闻的,能吃吗?”林瑞章小鼻子嗅了嗅,眼睛亮晶晶地盯着那红果子。
“别瞎动!”林佳赶紧把果子攥回手心,避开了他的爪子,“不知道是什么就敢吃,小心毒死你!”她嘴上凶着,心里却更疑窦丛生。
林润章问果子从哪儿来的,林佳推说是鸟儿叼落窗台自己捡的,“留着自己玩玩。你可别往外说啊,妈妈嬷嬷们都爱管闲事,啰嗦得很。”
那花笺上的字迹,一看就是女子手笔……会是谁?
“法华秀……秀……是名字?约我见面?”她心口突地一跳。在这陌生又压抑的环境里,这突如其来的、带着一丝隐秘香气的讯息,像投入死水潭的一颗小石子,在她心头漾开一圈涟漪。是谁?想告诉她什么?为什么用这种方式?字迹偏偏又消失了,只留下这颗诡异的红果……
第5章 看你们能关我到几时
深夜人定,经卷摊开,林佳就着灯光,又抽出那张花笺,这东西不是平白无故出现的,那又是谁塞进来的?她把白天进屋的所有人想了一个遍,包括医官沈愈之,首先排除了沈,这位与她接触极其有限,一直规规矩矩隔在纱障之外,号完脉就移步外间开方子了。顾与王,春夏二丫鬟,她们来得最多,按常理,谁投放了字纸,应该会或明或暗的示意她,甚至要对这张东西做出解释。看她们一切如常的样子,不像知情的。
外面哐哐哐的敲锣声骤然而近,震颤耳膜,林佳跳起来,外间瞌睡的春莺儿惊醒,“姑娘别出来,就在里屋呆着!”夏蝉儿慌慌张张地在院子里喊。
林佳哪里是个听话的人,她冲出去,夏蝉儿拉都拉不住。
她看到一群人点着火把操着棍棒刀枪疾走的背影。庄子里回荡着呼喝声,像是追逐驱赶着什么。“怎么回事?”
“狐仙!有人看见好大一团飞过去了!”夏蝉儿声调都变形了。
“狐狸精?不会吧?在哪儿啊?”林佳好奇心起,这段日子足不出户憋闷坏了,真有什么妖精捣个乱,她乐见其乱。提着裙子,她向人声鼎沸的地方拔腿就跑。
火把和灯笼的亮光在庄子各处游动,呼喝声夹杂着犬吠,“钻进去了!”东边一大片竹林,围满了庄丁,大伙七嘴八舌:“一身雪白的毛,两个眼睛放出光来!”“老李家的小娘子就是被那畜生吸了精气,走不了路了!”“成了精会吃人!”
林佳看那竹林,黑黢黢密不透风的竿子,胖一点的人进去都要给卡住,大家没一个去冒险,她觉得有些小题大作:“真要是狐狸,没啥大不了的。”庄丁乍见一个娇滴滴的大小姐跑来,比看到狐狸还惊诧。
“咱们这么多人,它吓也吓死了,你们还带着火把呢!野兽最怕火了!”林佳想了想,“不如找几个专业猎人对付,不比你们大呼隆人海战术强?”
“这可不是寻常狐狸!”
狐狸能有多不寻常?林佳跟老师同学在山区水库考察时,狐狸黄鼠狼刺猬都见过,狐狸比狗还小,人还没靠近,嗖地就窜远了,这玩意儿就是变成人,恐怕也是个五短侏儒吧?
她从庄丁手里要了火把,走向林子里照着,“有没有兴趣跟我看看?”跟上来的夏蝉儿死死抱住她胳膊:“姑娘可别!那是大妖精!”
“怕什么?这么多人呢!哦,这把刀给我。”林佳问一个年老庄丁取了刀,几个小伙子被她鼓动,纷纷操上家伙,甚至跑到了她前头。
举着火把,刀刃在前,林佳拨开不时打过来的竹枝竹叶,竹林的尽头是一带峭壁,那处的竹子格外茂密,几乎挤成了墙。“快看!”有人大叫,几根竹子的上梢无风自动,带起急促的摩擦声,依稀有一道模糊的白影。
闪电穿下,霹雳亮闪中,一条全白的人形滑溜坠地。“打打打!”火把和棍棒争先恐后招呼上去。
狂风大作,砂石叶片乱旋,那白影人形突出重围,林佳只看到一双发蓝的深瞳袭来,她下意识挥刀划去,整个人重心不稳差点跌倒。
白影的移动慢下来,庄丁们前后堵截,刀子棍棒雨点般落下,白影蜷缩成一团,呜呜呼痛,在火把的映照下,林佳看到一个披着波浪卷发的脑袋,抱着脑袋的胳膊全是血。
不是狐狸,是个人!
躲到近旁屋子里的夏蝉儿又出来找到小姐了,王嬷嬷也带着人赶到,她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地上被几条绳索绑起来的“狐狸精”,王嬷嬷道:“姑娘快回房去!莫再靠近!”
林三小姐好像根本没听见,那“狐精”被揪着头发仰起脸,众人看到的是一张苍白的少年面容,鼻挺而目深,蓝汪汪的眼睛真的很像夜行的野兽,“哪里来的妖怪!”少年被踢了好几下,他闭着嘴,眼神恐惧而倔强。
林佳俯下身,直视着那双在火光下显得格外幽深的蓝眼睛:“喂!你会说人话吗?你哪里来的?”
少年疼得龇牙咧嘴,嘴角渗出血丝,但眼神里的倔强丝毫未减。他喘息着,目光扫过林佳的脸,又扫过周围那些充满敌意的面孔,最终又落回林佳身上,嘴唇翕动了几下,喉咙里发出嘶哑破碎的音节,像是某种生涩的语言,完全听不懂。
天空又一道亮闪,接着是滚滚的闷雷声,大风鼓荡,吹得大树枝条疯甩,东南方半面天明暗交替地不停打闪,照得每个人的脸有些狰狞不定。这反常的天气……
“这等来历不明的妖邪之物,莫要沾染了晦气!”王嬷嬷急得上前想拉她,“快离远些!”
“他长得像是白种人,”林佳道,“就是那种西域胡……胡人,跟我们汉人不一样。”见众人嗡嗡着惊疑不定,又道,“若是妖怪的话,打成这样,早现出原形了。”
一个年纪稍长的庄丁道,“洛城里倒有不少白皮胡人,黄胡子的,绿眼睛的。这厮真不是妖啊?那,那就是贼啊!”
王嬷嬷又是一拍手:“别管他是妖还是贼!天亮了就送官!”
“他伤成这样,先治伤!问明白了再送官不迟!万一出了人命,可不是玩儿的。”
“姑娘别掺和!这等来历不明的野人,谁知道是不是贼窝里的探子?”王嬷嬷跺脚。
“你说!你叫什么?从哪儿来的?”林佳被王嬷嬷挤兑得有些焦躁,她再次厉声质问那少年。
“我,我……不是……贼……”少年死死盯着林佳,嘴唇动了动,断续地挤出几个生硬的音节。
“你会说汉话!你再说清楚点!”
少年嘴里涌出一股鲜血,眼神已经有些涣散。林佳慌了:“他快不行了!”王嬷嬷强行拽她出圈,口里恶狠狠地:“这等野人,谁知道是不是装死骗人!”林佳怒而举刀要砍,逼得王嬷嬷紧急松手:“姑……”“我警告你离我远点!”
管家张成忙上前分开二人,把王嬷嬷拉开,又劝林佳:“姑娘千金之体,原不该跑出来啊,多危险!”林佳道:“要赶快找个医生看看这个人呀,别耽误了。”张成道,“就是请也得天亮,三更半夜的,找谁去。”
少年被半架半拖着带走了。
一大清早,林佳还在被窝里,就闻到一股刺鼻的带铁锈味的气味,十分冲人。她爬起来,听得院中有人嚷嚷着,搬动东西。一个健壮的仆妇正和春莺儿合力拖移一个大柳条筐,“这边儿这边儿,树根底下,花坛里头,都撒多些!”仆妇手持簸箕和木铲,用来分装筐子里的暗红色矿粉,夏蝉儿拿小扫帚沿着□□一路将矿粉扫下,见林佳跑来,忙解释:“姑娘,管家连夜去玄妙观请了道士来驱邪,昨晚闹了那么大事,王嬷嬷担心姑娘身子本来就在养病中,又被邪祟冲撞,道长说需用烈性之物压一压,多多给了黄纸符咒,叫把朱砂布在宅院中。”
林佳道:“把王嬷嬷叫来,我有话问她!”
仆妇道:“嬷嬷已经出门了,要晚间方得回来呢!”林佳不信,仆妇把木铲子一插,笑道:“我劝姑娘省点闹腾,庄子里不太平,大家伙儿都没睡好,嬷嬷马不停蹄地忙活,我们去库房找东西找个半天,”她的笑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抱怨,“您安分些,莫再出房门一步,安静养病是正经,惹出祸事来,我们下人更要遭罪!”
林佳盯着那筐红得刺目的朱砂,王嬷嬷已经迫不及待要将她彻底圈禁在这方寸之地了。
“一步也不能出房门?”林佳冷冷地重复,指尖掐进掌心,“那我弟弟呢?他若来寻我,也要被这朱砂挡在门外不成?”
仆妇嗤笑一声,脸上的笑容更刻薄了,“京里二少爷吩咐接回小郎,车马今日就到。”
林佳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幼弟也要被他们带走!她唯一的、刚刚抓住的、看似有希望的稻草,就这样被轻易掐断。
这哪里是巧合?分明是早有预谋的隔绝!
仆妇不耐烦地挥手,仿佛在驱赶一只恼人的苍蝇,“好了好了,话都传到了,你们手脚麻利点!”她转身,扭着腰肢,像个得胜的将军般走了出去,沉重的院门在她身后“哐当”一声合拢。刺鼻的朱砂铁锈味牢牢锁在了院中。
仆妇那扭腰离去的背影,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林佳的神经——什么驱邪?分明是画地为牢!强行带走幼弟林瑞章,京里那位二少爷的手伸得可真长,连这点微弱的亲情都要斩断。
春莺儿和夏蝉儿不敢看她,埋头将朱砂在各处撒布,深红色的圈圈、线条、图案遍及庭院角落,像大地来不及干涸的血液,过于炽艳的血色让人心理极度不适,与门窗上贴的黄色符纸,构成一个不可理喻的世界。春夏二丫鬟不时被粉末呛得咳嗽几声,
“撒!撒得再厚些!最好把这院子都染成血窟!”林佳恨不得一把将符纸撕个稀巴烂,心里发恨:看你们能关我到几时!
头顶的天是阴沉沉的,潮湿闷热的空气里,混有杂质的朱砂矿粉气味饱含水分,越发浓郁沉厚,令人窒息,她厌恶地皱紧眉头,用帕子掩住口鼻。“湿度这么高,杂质挥发性都增强了……”她心里默念,这是水文课上老师讲过的知识点,“空气都快能拧出水了。”
淅淅沥沥的雨点落下来,乌云仍在不断积聚,很短时间内,天空变得异常昏暗,“这雨不对,”她猛地转过身,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脱口而出,“这根本不是普通大雨,这像是要下暴雨!短时强降雨!”
可是,没有人听她说话。
雨越下越大,很快便从雨滴连成了雨幕,又从雨幕变成了雨瀑。天空彻底暗了下来,白昼如同黄昏。
这雨势来得又急又猛,完全不像是寻常的夏季降雨。雨滴的力度、密度,还有空气中那种令人呼吸不畅的低压……这分明是强对流天气的征兆,甚至可能预示着更大的暴雨。
她的目光紧紧追随着被雨水冲刷的朱砂。雨水汇成细流,不再是简单地浸润,而是开始冲刷。红色的溪流在青石板的缝隙间蜿蜒,泥土上的朱砂被迅速溶解、带走,露出原本的颜色。这降雨的强度和地表径流形成的速度……
……远超正常,土壤已经接近饱和,根本来不及吸收。林佳冲到窗边,死死盯着院中那几条越来越粗的红褐色水流。雨水猛烈地敲打着屋顶和地面,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几乎掩盖了其他所有声音。符纸被雨水打湿,黏糊糊地贴在门窗上,像垂死的蝴蝶。
她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抠紧了窗棂,“这种级别的短时强降雨,加上前期湿度饱和,极易引发山洪和泥石流!庄子后面就是陡坡……”
她猛地想起管家张成说过,少年被关在庄子西边靠近后山的那间堆放杂物的旧柴房里。那地方地势更低洼!
念头刚起,一声沉闷而巨大的异响,仿佛大地深处传来的咆哮,隐隐压过了滂沱雨声,从西南方向传来。
林佳推院门,不出意料上了锁。“开门!外面要出事了!”她嘶声大喊,声音穿透雨幕却显得微弱无力。无人应答。春莺儿和夏蝉儿瑟缩在廊下,惊恐地望着她,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天地之威和小姐的狂怒吓住了。
“钥匙呢?谁有钥匙?!”她冲着廊下的丫鬟吼道,春莺儿嘴唇哆嗦着:“许是在王嬷嬷那儿……”
“我们都被锁在里头,吃饭怎么办?要取东西怎么办?”
“钥匙应该交给外面看守的李柱儿媳妇了。”
指望不上!这女人揣着钥匙,把她们像小动物一样关在笼子里,早就不知跑哪里去了。
她迅速退回屋内,目光如雷达般扫过每一件物品。
剪刀! 妆台上的女红剪刀寒光一闪。
她一把抓起,又冲到床边,目光锁定了一张红木鼓凳。它足够沉重!她抬起凳子,用尽全身力气将它砸向院子里的石板地面!
“咔嚓!”一条凳腿断裂,但并未完全分离。她扑上去,用剪刀对准榫卯连接处拼命地凿、撬、旋转!木屑飞溅,虎口被震得生疼,但她终于拆下了一条坚硬的凳腿!
暴雨声中,她再次冲向院门,将凳腿猛地插入门板与地面的缝隙中!缝隙太小,插入不深。她跪在泥水里,用剪刀拼命挖掘门下的泥土和石头,扩大缝隙。
接着,她找到一块半埋的石头作为支点,将凳腿一端搭在下面,用身体的重压全力下压另一端!
“嘎吱——吱——”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声。她感到门板微微向上移动了一瞬!
有希望!这是门轴松动的迹象!
她调整角度,再次发力,全身湿透,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杠杆原理…给我起作用啊!
“砰!”的一声闷响,一侧门轴终于从臼窝中跳脱!整扇门立刻向内歪斜开来,露出一个足以让她侧身钻出的豁口!
成功了!她丢开凳腿,毫不迟疑地侧身挤过门缝,投身于那片狂风暴雨之中。冰冷的雨水瞬间将她浇透,视线立刻被密集的雨帘模糊。她抹了把脸,辨清方向,朝着庄子西边杂物柴房的位置狂奔。
第6章 洪水
大暴雨中的奔跑异常艰难,比走路快不了多少,一路上看不到人。
庄子西角地势本来就低洼,又靠着一面斜坡,那间孤零零的旧柴房浸泡在泥水中,积水已经漫过脚踝,大雨从掀起一角的屋顶疯狂灌注,更可怕的是,沿着山坡而下的黄泥水裹挟着碎石断枝,形成数道小型泥流,不断冲击着柴房的土坯墙和支撑的木柱。
柴房的门紧闭着,一把粗大的铁锁挂在上面。林佳扒开一道窄缝往里瞧,看到大半个一动不动的身躯,两条腿下一汪泥水。
林佳奋力拍门:“快醒醒!快起来!”
那个身体毫无反应。林佳心里一沉,这少年昨晚就伤得快不行了,是不是死了?
凭自己一点力气,是撞不开门的,一片泥泞雨幕中,找不到什么能用的工具。她四顾张望,大喊着:“救命啊!快来救人啊!来人啊!”
可这偏僻的地方,连个路过的猫狗都没有。
不远的山谷又爆发出沉闷的巨响,连同山体都在震颤,林佳更清楚地听到了山洪咆哮的轰鸣,这里不能再呆了!
一朵黄色的油纸伞!她跑向那个撑着油纸伞的方向,“喂!你停下啊!”
撑伞的人本来是疾走于稍远的另一条道上,听到林佳的呼喊,一下子举高伞,折转方向朝她奔来。
“佳儿!”“啊?”
这是个年轻的庄丁,眉目俊秀,神色中抑制不住的惊喜激动。他突如其来的熟稔让林佳一愣,但她来不及多想,一指柴房:“那边!里面有个人,房子要塌了!”
年轻人会意,二人到门边,他二话不说,抡起手中的实木伞柄,戳击砸打门锁,不管用,他又肩膀撞,抬脚猛踹,林佳目光落在几步开外的棚子下,那儿竖立着一个大圆木墩,劈柴的墩子!她想到什么,跑过去,柴房一侧堆积枯枝的墙上,挂着一把断了柄的斧头!
砰!砰!劈门栓、劈锁鼻!那斧头原本已经生锈卷刃,林佳叫道:“把斧头转过来用斧锤!对,砸它!”年轻人依言,雨水和着木屑飞溅,门锁断开,门开了!
少年蜷缩在湿透的柴草上,双目紧闭,年轻人拉拽不动,干脆俯身发力,将少年整个打横抱起,就在他踉跄着迈出门槛的那一刻——
“轰隆隆——咔啦啦!”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从山坡上方炸开!仿佛整座山都活了过来,“山洪下来了!快跑!”林佳一把扶住抱着少年、脚步不稳的年轻人,“这边!往这边!”林佳几乎是拖着他在泥泞中跋涉,向柴房斜侧方、地势稍高些的坡地冲去。
浑浊的泥浆瀑流像一条暴起现身的巨蟒,滚滚而下,瞬间吞没了摇摇欲坠的柴房,吞没了他们刚才停留的地方,将那片低洼地彻底变成翻涌的泥海,毁灭性的泥石流带起强劲的冲击波,夹杂着碎石泥点,追逐着他们的后背。
年轻人越走越慢,他实在跑不动了。好在他们暂时脱离了泥石流的直接冲击路径。
管家张成带了一帮人手从谷仓转来,看见全身滚满了泥浆的他们,惊得张大了嘴。
“张管家!”林佳喊着,他来得太及时了!“快来救救我们!”
众人扶助,把他们领到高处坚实地带的廊檐下。还没等张成问询,这个泥人似的林三小姐急急道:“庄子上还有哪些地方遭了山洪?排水沟渠在哪儿?附近有什么河流?”
管家张成被她连珠炮似的追问惊得一愣,但很快意识到事态紧急:“回姑娘,庄子西边靠后山这片地势最低,南边牲口棚也淹了半截。庄里主道旁的明沟早灌满了,水都漫到路上!至于河流……”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声音透着忧虑,“庄子东南面,绕过后山崖壁,就是青溪河!平时水流平缓……”
他话音未落,一个浑身湿透的庄丁连滚带爬地从雨幕中冲过来,他脸色煞白,指着东南方向,声音都劈了叉:“不好了!青溪河!全是黄泥浆子,涨得飞快!他们说下游有地方垮了!”
“什么?!”张成倒吸一口凉气。
“庄子最高处在哪里?”
“祠堂在庄子最北边,建在石台基上,是最高处!”
“张管家,咱们全庄子的人都要尽快撤往安全地带——小少爷和顾妈还在庄子里吗?”
张成答应着,心里尚在疑惑,但接下来这位深闺小姐已经以当仁不让的姿态和他进入应对洪灾的规划:庄子里可有过水患的旧例?祖辈们传下的话里,以往若遇上山洪,除了祠堂,还有哪处地方是绝对淹不到的?”
“庄子附近,可有地势高亢、开阔的台地或山坡?最好是远离河道、山壁的,以免遭泥石流或滚石之危。”
“平日里山溪从哪走?暴雨时,雨水通常往哪个方向汇流?哪里是泄洪的通道?”
……
张成被林佳一连串急迫且切中要害的问题问得心神剧震。他压下心中的惊骇与疑惑,立刻回答:
“回小姐!老辈人传过,五十年前一场大水,只有南边的 ‘望石台’ 没淹着!那是一大片石头平台,离庄子有半里路长坡!”
“庄子里最坚固的是主宅的后楼,地基是青石垒的,墙厚三尺!那边粮仓也是砖砌!”
“……雨水通常从后山下来,汇到庄西那条主明沟里,往常都是往东南流,穿过菜地排进青溪河!可现在……现在水全是倒灌回来的啊!”
“轰——哗啦——!”
一声远比之前泥石流吞没柴房更为沉闷、更为磅礴的巨响,如同天崩地裂,猛地从东南方向遥远的山谷间炸开!脚下的地面颤抖了一下,连廊檐瓦片上的积水都簌簌震落。那声音裹挟着万钧之力,排山倒海,瞬间压过了狂暴的雨声!
林佳道,“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祠堂,近,但高度未知;二是望石台,远,要爬山,高度比祠堂更能避开洪水。我们必须立刻选一个!”
张管家脸色惨白,但多年管事的决断力还在:“去望石台!祠堂的石台基只比庄里地面高五六尺!”
“张管家,咱们得组织人撤离!您先给我两个人!要熟悉路的!”
“小姐?!您要做什么?”
“我们去上游看一眼!”林佳语出惊人。
“万万不可!太危险了!”张成魂飞魄散。
“不是去河边!”林佳飞快地解释,“去找能看见青溪河转弯口的的高地!我需要知道洪峰到底有多高,速度有多快!我们必须知道我们还有多少时间!如果洪水太大,望石台的路也可能被切断!”
张成急得跺脚:“小姐!这风大雨急的,路都看不清,万一……”
“没有万一!”林佳打断他,“给我两个最熟悉地形、跑得最快的人!我们不是去河边,是找制高点,看一眼就回!这能救整个庄子的人!”
她又看向抱着少年的年轻人:“你跟着大部队,互相照应,能撑住!”
张成对着身边两个精壮的汉子吼道:“王虎!赵栓!你们两个,豁出命也要护着小姐周全!听小姐吩咐,快去快回!就上庄子东头那个老鹰嘴石崖,那里能看到青溪河的大弯!”
王虎和赵栓齐声应道:“是!”两人都是常年跑山的庄户,身形矫健,王虎在前带路,赵栓紧随林佳身侧护持,三人顶着雨幕,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庄子东面那片地势更高的山崖奔去。
终于一块巨大、形如鹰喙的灰黑色岩石突兀地耸立在一片相对平缓的坡地上方,这就是老鹰嘴石崖。崖壁陡峭,但侧面有一条狭窄、湿滑的天然石阶可以攀爬上去。
三人终于气喘吁吁地爬上老鹰嘴顶部时,居高临下,视野骤然开阔。尽管暴雨如注,能见度极低,但下方那条蜿蜒的青溪河,此刻却以一种触目惊心的方式昭示着它的存在。
“老天爷……” 王虎的声音带着颤抖,脸色惨白如纸。河水裹挟着山洪带来的巨量泥沙、折断的树木、甚至隐隐可见的屋顶残骸,水位之高,远超想象,平日里离河岸有相当距离的柳树林,此刻树冠竟有一半泡在浑浊的泥水里,随着浪涛剧烈摇晃!
巨大的浪头一浪高过一浪,拍击两岸,倾盆大雨中,洪水的轰鸣占据了脑腔。
而让林佳心胆俱裂的是洪峰推进的速度!极目青溪河上游更远处,靠近一处狭窄河湾的地方,浑浊的水面上,似乎有什么巨大的、黑色的东西在涌动、堆积……
最坏的情况正在发生!如果上游山体滑坡或泥石流堵塞河道,形成堰塞湖,一旦溃决……
“你们看!”她指给他们望去,“现在的情况比我们想的还要糟。洪峰本身已经足够危险,而上游的堆积物一旦冲下来,到时候不仅望石台的路会被切断,整个庄子都可能被彻底淹没!”
王虎和赵栓不敢相信。
突然,她的目光落在脚下! 老鹰嘴石崖! 这块巨大的岩石独立高耸,顶部相对平坦,上百人勉强挤下应该够。最关键的是,它是基岩!是这片区域绝对的制高点,远比任何人造建筑的基础都要稳固!
“这里!”林佳指着脚下,“这里才是现在最安全的地方!基岩高地!洪水绝对冲不垮!” 王虎和赵栓都愣住了,看着这片光秃秃的、毫无遮蔽的石头山顶。
三人快速下山,张成听了林佳的口述,眉头拧成一团。他又想保人,又想保粮保牲口,一时犯了难。
“张管家,我测算了下,按照这个水位和速度,上游的洪水会先淹没庄子通往望石台的那条低洼山坳!那条路会被切断!快的话,大概两三个时辰。我们还得找备用的避险区!您看老鹰嘴石崖怎么样?我看过,地基是岩石,地势高且平坦,背后无滑坡风险,是理想的避难区。” 林佳面前摊开着几张收集来的地图,她在上面标着记号。
张成否决:“不行不行,那上面无遮无挡,风刮得跟鬼哭似的,能把人冻僵。” 张成的表兄,一个过来帮忙的猎户老杨忽然插嘴道:“其实,从那后头再往上爬一小段,有个‘小悬空寺’,庙是不大,就十来间禅房,但也是建在一块大山岩上的,背风!有屋顶有墙!老和尚圆寂后香火不如以前了,但庙还在!”
犹如黑暗中划亮了一根火柴! 林佳忙问:“那寺庙地基怎么样?比这里如何?”
“也是石头基!稳当着呢!”老猎户肯定地说,“比老鹰嘴还高出一大截,就是路更陡点,平时没啥人去。但肯定比那石头顶子暖和、遮雨!”
张成眉头紧皱:“老表,那石头栈道年久失修,又陡又滑,脚力弱的上不去。”
林佳道:“生死关头,上不去也得咬牙上啊,比给洪水困住强!”
老杨道:“我昨天从山上下来,看见獐子野兔发疯似的往更高的山梁上跑,这么大个的山老鼠成群结队出窝乱窜,这大雨下得,跟我爷爷说他小时那场大水的情形倒是有几分像。”
“我们现在还有时间转移,洪峰下来,想走也走也不了了!”林佳和张成商定,由老杨和两个庄丁带领老弱妇孺,各自背上干粮细软先行去往小悬空寺。
“张叔,老鹰岩上要派个人看水情放哨,上游的河湾,洪水一旦下来,会在那里形成明显的白色水头。看到水头,再到洪水冲到这里,大概有……一炷香的功夫。这就是我们救命的时间!”
张成心领神会,他知道庄子里谁最适合。王五和李老二都曾做过河工,修过黄河堤,他们认得水势,胆子大,腿脚也利索! 张成立马分派,给他们带上蓑衣、铜锣和最大的牛角号,再派个半大小子给他们送饭,保证哨上不停人。
“号角一响,天地最大。不管你在做什么,是扛着沙袋还是守着粮仓,立刻扔掉所有东西,头也不回地往山上寺院跑!”林佳当着所有人,宣布这条铁律。
留下来的青壮年,在林佳和张成的调度下,利用原有的排水通道,疏浚抢挖引流的沟渠,并在主粮仓外筑起临时堤坝,庄子上有旧年筑垒留下的土囊、蒲包、沙袋等,正好派上用场。
“这样不行!水流会从这里钻进去!把最下面这层袋子往里收,像砌墙一样要错缝咬合!”看到家丁们垒的沙袋墙方向略有偏差,可能会被水流掏空地基,林佳忍不住动手示范。
“小姐!不好了!分洪渠挖到一半遇到大石头,挖不动了!”
“绕过它!宽度不够就用深度补!立刻加派人手!”
整整一天,林佳从庄子这头跑到那头,紧绷的神经让她高度亢奋,黄昏时分,雨小了一点。她和庄丁们一起吃饭,大家都是一身泥水,疲惫不堪。“快喝点水,你嗓子都哑了。”一个皮水囊递过来,林佳一看,是那个和自己一起救出少年的青年人。
他怔怔地看着她喝了几口,那温柔关切的眼神让林佳有些不自在。“佳儿……”他低低呼唤她名字,欲言又止,林佳心中一动,难道他和原身的“林三小姐”熟识吗?
“回头我们再聊。那个咱们救下来的小孩,送到寺院里了吧?”
“我一个人弄不动他,还要干活,暂且把他放在粮仓那里。”
“这样,我再找一个人,你们一起把他抬上去,哪怕用门板也行。他留在这必死无疑。洪水不知道什么时候来。拜托了!”
青年还想说什么,终究只是点了点头,“好,我这就去。”
林佳看着他消失在暮色里的身影,心中那一丝异样的感觉萦绕不去,但现在不是探究的时候——老鹰岩上依旧什么讯息也没有传来,锣声和号角声像是不会吹响一样,黑夜就要来临,王五他们能在茫茫黑暗中抓住那一线生死攸关的信号吗?
疏浚的沟渠是否通畅?沙袋墙是否足够牢固?照明的火把和桐油还够不够?万万不能在天黑前断了亮光!
夜色如浓墨一般,短暂的喘息后,雨势又反扑而来,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大部分劳力都已被轮换去寺院休息,只剩了少数人在留守加固,庄子里的松明桐油火把艰难地燃烧着,火光跳跃在一张张累极而没有表情的脸上。
“小姐,你赶紧上去,这里老奴来盯着。”张成过来催促。
急促的一连串铜锣声打破了雨幕交织的嘈杂,这是上游水面异常上涨的讯号,混合着滚滚的雷声,大难临头,好些人一下子反应不过来。“快跑啊!”铜锣声哐哐哐哐,遥远的山谷里,一种山崩地裂的巨大能量传导而来,与此同时,“呜嗷嗷——”凄厉的号角声划过夜空,那已经不是警报,而是丧钟!洪峰比想象中来得还要快,还要猛,还要疯狂!
脚下的大地在颤抖,逃命的路,才是生死时速。
山路又湿又滑,照明的只有几把松明火把和防风灯笼,人们拼命往上爬,跌倒了也不觉得痛,谁也不敢回头看,咆哮的水势就在身下,一道道撕裂的闪电仿佛随时能带上一面巨浪将人吞噬。
林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上来的,她只知道自己终于扑进了寺院的山门,被一双臂膀接过去,整个人差点虚脱。接住她的,正是那个青年。他满脸泥浆,却掩不住俊秀温润,扶着林佳的手臂异常笃定。“没事了,到了,到了……”他急促地安抚着,声音里也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悸。
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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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城 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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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你不可贪恋滞留”
次日,又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接连有不好的消息传来,上游的河道堵口又有破溃迹象,而寺院附近山谷也有泥石流冒出,林佳和王五沿上游打探查看,李延秀又要跟去,林佳道:“你帮着张伯,把院墙加固,还要盯着那边山谷情形。”她事先把一些标注的草图都交给他,风险点和撤离路线写好了。好在她那一手非繁体的丑字李延秀认读没什么障碍。
她一离开,李延秀就有些失魂落魄的。沈愈之看在眼里,便托言让他来配药,支走旁人,李延秀也知道他有话要说,先道:“世伯,你的叮嘱我都记着。”沈愈之不言,领着他出了寺院后门,方缓缓道:“十日之内,洛城林家族人就会来接走她,你要早做打算,不可一味贪恋滞留。”
李延秀道:“她如今无依无靠,身边没有信得过的人。以前她在尼庵修行,总说家里没意思,惟愿我常伴左右。”
沈愈之摇摇头,看着这个深陷情网奋不顾身的年轻人,长叹一口气。
“我只知她父兄在朝为官,平日她母亲来看望得多些。”李延秀絮絮着,似是勾起一些回忆,“她说她有一阵子身体很不好,就是为此出家静养的。”二人如胶似漆情到浓时,她双颊红晕如霞,星眸迷离,浑身透着说不出的散漫自在,“人生不满百,行乐须及时。洛城是个好地方,因为洛城有你呀,延秀——”
那段日子,他们恨不得天天泡在一起,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可寺院人多眼杂总不方便,他们就百般打点掩护,变换地方。每一次好不容易的短暂约会,都充满了秘密的刺激和欢愉。
她失踪了,他发疯似的四处打听找寻,甚至再三央求世交长辈沈愈之相助,这位行走两京交游极广的名医原不答应,耐不住他缠磨不休,方松了口。
沈愈之捋了捋胡须,目光深暗:"你可知她为何会来这庄子?又为何要在尼庵修行?林家的事,远不是表面那么简单。"他眼光投向雨雾蒙蒙的山林:“林家,是太后和当今皇后的母族,至于她的身份,可能隐藏着常人不可触碰的禁忌。”
李延秀面上血色褪尽,沉默不语。
傍晚,雨总算停了,但林佳迟迟未归,李延秀跟着张成料理诸般杂务,只有极力压住心里的焦急不安。
护粮队那边要加添人手,说是陆续有灾民三三两两在庄门外越聚越多,要讨口吃的。张成派人紧紧把住大门,任外面怎么乞求呼喊,也不开门。
张成紧锁眉头,他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同乡邻里在门外挨饿,心里也是十分难受。李延秀实在不忍:“张叔,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他们太可怜了。”一个年轻庄丁小声道:“要不,要不就给他们一点吃的,让他们吊着命也好。”张成道:“你可知这是什么时节?你打开一条缝,外面饿红了眼的人就会像潮水一样涌进来,这扇门,到时候还关不关得上?庄子里这一百多号人,还活不活?”
负责瞭望的半大孩子从墙头的梯子一溜而下,慌张报着:“张伯!不好了!有人晕过去了!还有个抱着娃娃的妇人,眼看着就要不行了!”
庄门内的气氛几乎凝固,家丁们看着张成铁青而痛苦的脸,又听着门外越来越凄惨的哀求声,个个手足无措。
李延秀思索片刻,说道:“张叔,咱们可以先统计一下灾民的这人数,按人头发放少量口粮,然后让他们到别的地方再找生路,这样既可以缓解他们的燃眉之急,也不会让我们的粮食消耗太多。”张成犹豫了一下:“可要是他们得寸进尺,越来越多的人来讨要粮食怎么办?”
就在他们讨论的时候,门外的灾民情绪开始有些激动,他们的呼喊声越来越大,甚至有人开始推搡庄门。张成脸色一变,急忙命令庄丁们拿起武器,严阵以待。李延秀向门外大声喊道:“众位乡亲先安静一下!我们会想办法的,但请你们不要冲动,否则对大家都没有好处。”
“张管事。” 一个沉稳的声音打破了僵局。众人回头,只见沈愈之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他走到门缝边,静静朝外望了一眼,那双洞察世情的眼睛将外面的惨状尽收眼底。 “沈先生,” 张成如同见到了主心骨,急忙迎上前,语气焦灼,“您看……这该如何是好?开门是万万不能,可眼看着人饿死在门口,这……”
沈愈之微微抬手,止住了张成的话。他目光扫过院内一张张惶惑不安的脸,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门外的嘈杂: “恐慌无用,心软亦无用。救济与威慑并行,方可解围。张管事,你即刻去办三件事。” 他仿佛早已胸有成竹,“第一,立刻于墙头架设弓弩,亮出兵器,箭头对外,不必隐蔽。”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惊。这岂不是更加激怒外面的人?
沈愈之点破了其中关键:“示强于外,方是要让外面的人看清楚,冲击此门,唯有死路一条。绝了他们的妄念,方能保一门之隔的平安。” 张成恍然,连忙点头:“是!我这就去安排!”
“第二,” 沈愈之转向旁边几个仆妇,“立刻架起大锅,熬煮稀粥,要稀,能照见人影即可。但锅数要多,烟雾要浓,让外面的人能看见、能闻到。” 他这番安排,再次让众人不解。既然要威慑,为何又煮粥?沈愈之的目光似乎能穿透门板,看到外面那些绝望的眼睛:“绝其恶念,予其希望。粥要稀,是不至于耗尽我们的存粮,也能让他们多撑几日。让他们知道,安分等待,尚有一线生机,若行抢夺,则立毙当场。如此,他们才会守这里的‘规矩’。”
“第三,” 他看着张成,语气格外凝重,“选几个嗓门洪亮、面相镇定的,站上墙头,明白宣告:林家庄乃私产,非官家粮仓,存粮有限。但念及乡谊,愿每日早晚两次,自墙头缒下米粥,妇幼老弱优先,敢有争抢、冲击、煽动者,视同流寇,立杀无赦,并断粮一日!” 他顿了顿,补充道:“记住,语气要冷,条理要清,不容置疑。此刻施粥,非是乞怜,而是立威布恩,建立秩序。”
张成听完,心中大定:“沈先生大才!我这就按先生吩咐的去办!” 随着墙头弓弩架起,粥香弥漫,以及家丁冷肃清晰的宣告,庄门外的骚动果然渐渐平息了下去。一种在死亡威胁和渺茫希望共同作用下形成的、脆弱的秩序,开始建立起来。
铃铛和蹄声由远及近,一辆马车停在庄外,林佳和王五跳下车来。看着庄外坑坑洼洼的泥水地里,挨挨挤挤聚集了这么多人,她呆了呆,他们衣衫破烂满是污泥,有的捧着空碗排队,有的舔着碗,有的几个人分吃一碗粥,许多道目光投在她身上,黑洞洞的一片麻木,林佳顿时感到身上完整的衣装此刻特别刺目。墙头上那明晃晃的弓弩箭镞更让她吃惊不已。
“别看了,随我来。”李延秀的身影遮住她的视线,他不由分说拉起她的手,向王五使了个眼色。三人远远绕过正门,沿着小道进了一处隐蔽的侧门。
庄内空地上临时搭了几个棚子,三口大锅架设在一处棚下,张成双目布满红血丝,正亲自守着,不时用长柄木勺搅动锅里的稀粥。几个庄丁在旁协助,有的负责添柴,有的忙着将熬好的粥分装进一个个木桶中,准备等会儿缒到墙外。棚子角落堆着几袋尚未启封的米粮。
林佳听李延秀道出原委,想起墙头亮出的弓弩刀光,心中五味杂陈,她卷起袖子,“张叔,我来吧。”张成摇摇头,让她去吃饭,林佳说路上已吃过干粮。李延秀舀了一碗粥,“赶路干渴,喝点心里舒服。”
捧着粥碗,林佳告诉张成他们,上游幸好有惊无险,河道堵口小范围塌陷,邻县已派民伕连夜抢修。
李延秀道:“沈先生说,这几天逃难的灾民会越来越多,我们得做好应对之策。”
张成愁眉叹道:“只是咱们庄子地方有限,粮食也不多,哪里养得了多少人。”
林佳道:“我这次是搭顾家庄的马车回来,张叔您知道这个庄子吧?比咱庄子还小些,地势好,淹得不严重。他们当家的陆大娘是个热心人。她问我们外面可搭窝棚了,我没反应过来,她说顾家庄附近就搭了些棚子,给那些无家可归的灾民暂时住下。”
张成点头道:“那陆家寡妇极是能干,一个女人撑起偌大家业。你是说,咱们也照样子搭一些?” 林佳道:“大门总不能这般日夜紧闭,我们可以把搭的棚子往远处扩一扩,每天施粥也跟着挪移过去。你们看呢?”
张成尚在犹豫,林佳一眼看到了棚外的沈愈之,正和顾妈说着什么。她推了下李延秀:“请沈先生过来。”
“真是不出去不知道,这方圆几十里有不少豪门大户的庄园呢!我们南边还有个秀水别业,比咱庄子大了一倍有余,有坞堡有壕沟,那真是一点没被淹着。听陆大娘说,是皇亲崔家的。他们家粮食应该比我们多得多。”
“你莫不是要向崔家借粮?”李延秀见她眼睛亮闪闪的甚是有趣,不禁笑着打趣。
“给人家一个做贡献的机会嘛!” 林佳道,“不能光吃我家一个大户吧?如果他们愿意伸出援手,安置更多吃不上饭的灾民,我们压力会减轻很多,算是——守望相助吧?”
“崔家是五望七姓之首,庄园的选址据说是请一位堪舆大师踏看的。” 沈愈之捋须道来。
林佳不懂五望七姓是什么,听着大有来头的样子。
李延秀见她一脸懵懂,便解释道:“五望七姓乃是当世最顶尖的几个世家大族,他们门第高贵,世代为官,权势滔天。崔家便是其中翘楚,不仅家大业大,在朝中更是树大根深。”
“前不久,这家有两个女儿一个入宫为妃,一个指婚给京兆王。以往崔氏门第之高,连皇室嫁女都要遭其嫌鄙。”沈愈之道。
林佳听得咋舌:“这么牛哇?如此说来,那崔家是不是很难打交道?”
沈愈之道:“崔家自诩清流,很是爱惜羽毛。若是打着“为灾民请命”的旗号上门,他们倒也不敢给你吃闭门羹。只是这等事体,该是家族中掌事的男子出面,闺阁女子除非是内眷相邀,贸然叩访容易引发非议。”
林佳摆摆手笑道:“都什么时候了呀,我又不是为非作歹,能非议个啥?我看陆大娘,她也经常外出办事,都当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只有等着饿死了。”
沈愈之莞尔:“陆大娘的情况确实比较特殊。她夫家无人主事,她寡居多年,在行事上反而少了很多束缚和顾忌。相比之下,崔家这样的高门大户,门规森严,礼数繁琐,对待贵府的令尊和令兄他们自然是不敢有丝毫怠慢。但你若以女眷的身份自行前往,恐怕会面临诸多不便,他们可能几句客套话打发了你,却不会立马做出任何实际承诺,甚至过后知会你的父兄,林家顾及颜面,必然不赞成你的举动,认为有失体统。”
林佳突然想起来,她自己的林家,也算皇亲。想来平时规矩也一大堆。
张成劝道:“小姐,沈先生的话在理,要不,先派人去洛城送信,让二少爷他们拿个主意?”
李延秀眼神一亮:“我们可以先以林家的名义写一封书信,派人送去崔家,言辞恳切地说明灾民的困境,以及你的请求。若他们有所回应,我们再视情况决定前往与否。”
“哎呀,延秀!”林佳激动地抓住他手臂,“就这么着!这信你写,大才子!”她笑意盈盈,李延秀头脑一阵迷糊,别说写一封信,便是让他上刀山下火海也没二话——便是沈世伯投过来的意含警示的目光他也无暇顾及了。
当晚,在林佳的授意下,李延秀连写了几封信,有给崔家的,还有给本县另外几座大族庄园的,林佳又让他模仿自己口吻写了封家书给洛城的林家。
一大早,给崔家等大族的书信她就派人快马加鞭送去。
眼看涌来的灾民有增无减,搭棚子的速度远远跟不上,张成不时盯一眼不停消耗的粮仓,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林佳坐不住,想自己去最近的庄园去游说求助,但她不会骑马,李延秀道:“让我去吧,我会骑。”
庄园总共就剩了三匹马,状态较好的两匹已用于送信去了,李延秀这匹是最老最瘦的,林佳塞了些银两给他,“这马我都担心它能不能跑得下来,不行你问哪个庄园再买一匹好马吧!你一定小心,不管他们答不答应帮忙,你不要强求,安全回来最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