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湟女儿行》 第1章 第 1 章 民国二十四年霜降这日,鸡刚叫过头遍,我便醒了。晨光透过窗纸,照见阿妈端着铜盆进来的身影。听见阿大在院里巡铺子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我这才把藏在被窝里的脚伸出来。 "你阿大也不想让你......"阿妈绞着热毛巾,话还没说完就被我打断了。 "阿大才不会不让我缠!"我急急地说,"您没见前些天他在门口瞧见石海霞那双大脚时,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还说什么''这般船似的脚,往后怕是只能嫁给拉骆驼的''。" 阿妈叹了口气,开始解我脚上的布袜。这双土布袜紧得像长在肉上,她费了好大劲才拽下袜跟。待要解裹脚布时,更得用剪子尖挑开密密缝死的布头——那是我昨夜临睡前非要她缝上的,就怕睡梦中布条松了。 布条一圈圈散开,刚解开的瞬间,脚背是瘆人的惨白,布痕深深陷进肉里。过了片刻,血色才慢慢涌上来,变成不自然的潮红。最难看的是那四个小趾头,死死蜷在脚心下头,像一窝冻僵的雏鸟——还没完全折断,却也再不能完全伸直了。 我把脚浸进微烫的水里,试着活动脚趾。大脚趾还能勉强动动,那四个小趾在脚底艰难地蜷伸,仿佛冻僵的虫蚁在蠕动。这片刻的松快让人忍不住舒了口气,可紧接着就是一阵羞耻——正经人家的闺女,哪能像石海霞那样把脚趾张得开开的? 擦干水珠后,我亲自往脚趾缝里撒明矾。阿妈重新拿过裹脚布时,我主动把脚搁在她膝头:"今日要缠七层,压紧些。" 她的手颤了颤,先把我右脚四个小趾往脚心狠压。这第一步最是难熬,布条从脚踝开始缠,每绕一圈都要先用力拽紧,再用手掌根死死往下按压脚趾。缠到第三层时,脚骨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像冬日里踩断枯枝的动静。 缠罢七层,布条已深深嵌进肉里。我坚持要阿妈用针线把布头缝死。银针穿过厚布时发出沉闷的噗噗声,这期间我的脚一直在抽痛,却偏要装作浑不在意。 套布袜时最难。新做的袜子紧得邪乎,得先在袜筒垫上光滑的桑皮纸,左拽右扯半天才勉强套进脚尖。待到把袜跟拉过脚踝,额上已渗出细密的汗珠,腮边泛起病态的红晕。 早膳时我走得蹒跚。阿大正捧着粥碗看报纸——他识不得几个字,报纸常是倒拿的。阿妈忍不住说:"她爹,你就不能管管?"阿大慢条斯理地搅着粥:"女娃家的事,我个粗人哪懂得。"可他那双粗粝的手,摆弄筷子的动作却格外轻柔。 我低头喝粥,忽然想起前日阿大在院里看见石海霞跑过时,确实轻轻摇了摇头,嘴里还嘟囔着:"好好的闺女,偏生了一双骆驼脚。"这话说得轻,却像针一样扎在我心里。 出门时遇见石海霞,她蹦跳着过来:"陈玉娟!今日体操课要考试呢!"我慢慢挪着步子,布袜里的脚趾像被火钳夹着。望着她那双能自由活动的脚,忽然觉得阿大说得对——这样野性的模样,哪里比得上我布袜里这双将来要穿三寸弓鞋的脚体面。 出了门才见,今冬的头场雪竟在夜里悄没声地落白了街巷。我脚上那双胶皮底鞋踩在新雪上,"咯吱咯吱"地响,在雪地里留下两摊难看的印子,活像谁家打翻的糨糊盆子。我心里暗忖:若是哪天能穿着弓鞋在雪地上走,定要走出两串玲珑的梅花印来,那才配得上女儿家的体面。 "玉娟,你今个走路咋一瘸一拐的?"石海霞折返回来寻我,鼻头冻得通红。 我忙挤出个笑:"昨儿帮阿妈搬腌菜缸子,不小心崴了脚。" 她伸手要来搀我,我慌忙侧身避开:"不得事,慢些走就好。"心里却怕得很,万一让她碰到我裤管里硬邦邦的裹脚布,那可真是要羞死人了。 从家到学堂统共不过一箭地,今日却觉得比翻山还难。今早缠得格外紧,布袜里的四个小趾头像四粒石子硌在脚心,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望着石海霞在雪地里留下的宽大脚印,虽说踏得稳当,可这般粗笨的模样,哪里比得上将来我穿着弓鞋留下的玲珑足迹? 果不其然迟了。戴先生正领着学生念《千字文》,见我们进来,戒尺在讲桌上敲得山响:"又去野地里疯跑了?" 石海霞抢着说:"先生,玉娟她脚......" "我脚没事!"我急忙打断,自己挪到教室后墙根站着。站着反倒更遭罪,脚心的筋突然抽作一团,那四个小趾头像被炭火灼着,针扎似的疼一阵紧似一阵。可一想到这是在为将来的好模样受苦,倒觉得这疼痛里也带着几分甘愿。 窗外的雪光晃得人眼晕,我低头瞧见自己的影子投在墙上——裤管下隐约显出周正的轮廓,虽还说不上是三寸金莲,可比起石海霞那双船似的大脚,到底秀气多了。 石海霞不时回头瞅我,嘴唇翕动着像是要说什么。我忙冲她摇摇头,手心里却掐出深深的指甲印。 下课钟响时,我的脚已经疼得没了知觉。石海霞跑来要扶我,我仍是推辞:"缓缓就好了。"窗外的雪愈下愈大。 第2章 第 2 章 好容易捱到下课钟响,我僵着身子挪回座位,悄悄在鞋里使力——可那四个小趾头被裹脚布牢牢压在脚心,隔着厚布袜,连半分都动弹不得。只有大脚趾在胶鞋有限的空间里微微翘了翘,倒像条离水的鱼。 第二节是历史课,赵先生讲着"贞观之治",我却被脚面上针扎似的疼痛搅得心神不宁。布袜里的四个小趾头像四粒石子硌在脚心,连着脚背的筋一抽一抽地疼。忽然听见先生点名:"陈玉娟,你来说说唐太宗推行均田制的意义?" 我慌忙起身,膝盖撞在桌腿上,疼得眼泪直打转。手忙脚乱去翻书袋,却错把国文书当成了历史课本。低头胡乱翻开一页,正好是《诗经·七月》:"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便捧着书结结巴巴念起来:"蚕月条桑,取彼斧斨..." 赵先生扶了扶眼镜,诧异道:"我问的是均田制,你念《豳风》作甚?" 课堂里顿时爆出窃笑。我这才惊觉拿错了书,臊得从耳根红到脖颈。想要换书又怕动作太大惹人注意,只得僵在原地,手指紧紧攥着那本国文书。 "那你说说,''彻田为粮''作何解?"先生显然是要考校我国文功底。 我低头盯着书页上的"嗟我妇子,曰为改岁",忽然想起阿妈今早给我缠脚时念叨"过了年就又长一岁,脚要缠得更紧些",竟鬼使神差答道:"是...是说岁月更迭,万物更新..." 石海霞急得在桌下直跺脚,小声提醒:"田赋!是田赋!"可我的脚疼得厉害,满脑子都是缠脚布勒出的刺痛,竟顺着方才的思绪接道:"好比...好比冬去春来,都要换个新样貌......" 这下连最用功的学生都憋不住笑出了声。赵先生气得把戒尺往讲台上一拍:"陈玉娟!今日怎么魂不守舍的?" 我僵立在座位上,脚心的筋绞作一团,疼得额角渗出冷汗。想要辩解又无从说起,只得咬着唇低下头。偏偏这时听见后排男生学舌:"冬去春来换新貌~"引得众人笑得更凶。我慌乱中想坐下,却因脚疼站立不稳,整个人歪在书桌上,碰倒了青瓷笔洗。 下课钟救我于水火。我趴在桌上装睡,听见石海霞对旁人说:"她定是昨夜温书着了凉,今早走路都不稳当..."我偷偷摸着裙下硬邦邦的脚,忽然想起国文课上教的"削足适履"——原来古人早就懂得,为了穿上好看的鞋,再疼也要忍着。 课间钟声余韵未消,我已抱着布书包疾步穿过长廊。阳光透过高窗,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女同学们嬉闹着往操场去,石海霞清亮的嗓音在喊我的名字。我装作未闻,一闪身挤进那扇虚掩的破旧木门。 杂物间里晦暗阴凉,空气中浮动着陈年纸张与粉笔灰的气息。我反手将门闩插上,背靠着木门缓缓滑坐在地。颤抖的手指解开那双宽大的胶底鞋,当双脚终于从禁锢中解脱时,一阵尖锐的刺痛直冲头顶。 褪去鞋子的双脚裹在白色布袜里,袜尖呈现出古怪的轮廓。前头孤零零挺着大脚趾的形状,像田埂上突兀的土丘;后面四个小趾则完全不见踪影,全被压进了脚掌底下。袜面在脚背处勒出几道深深的凹痕,脚掌处依然显得宽大,像两个发面的白馍,我蜷起身子,将左脚抱在怀中,隔着厚厚的土布袜,掌心紧紧贴住脚底那几处凸起。四个小趾头被牢牢压在脚心,像四粒饱满的莲子,又像未打磨的玉珠,紧密地排列在脚掌内侧。我用力按压着,那钻心的疼痛让我眼前发黑,泪水无声地滑落。 "能觉出疼才是好事。"我喃喃自语,"肉还活着,正在往周正里长。"阿妈昨夜为我缠脚时的叹息犹在耳边:"娟子,现在放还来得及......"我立刻捂住耳朵,不愿听那些扫兴的话。 这疼痛成了我的慰藉。我细细地感受着每一丝痛楚,指腹沿着布袜表面游走,能感觉到第二趾比上月又往里收了些。这微小的变化让我心头涌起一阵狂喜,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记得去岁伏天,我偷看张奶奶在院里洗脚。她小心翼翼解开发黄的裹脚布,那双缠了三十年的小脚浸入木盆的刹那,水面上泛起细小的涟漪。四个小趾头蜷成温润的玉珠,在夕阳下泛着半透明的光泽。当时张奶奶瞧见我呆立门后,非但没有斥责,反而笑着将脚抬出水面:"娟子你看,这才是正经闺女该有的模样。" 窗外传来女同学们跳皮筋的欢笑声。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脚,指尖却更加用力地按压着那几处凸起。疼痛如潮水般涌来,我却在这痛楚中感受到一种奇异的满足。 这想象让我浑身发热。石海霞她们在阳光下奔跑跳跃的模样忽然显得如此粗鄙——那样肆无忌惮地展露天足,与乡野村姑何异? 我仔细抚摸着布袜下的每一寸肌肤。虽然此刻疼得钻心,可摸着那几处伶伶仃仃的凸起,倒像摸着什么稀世珍宝。这双脚正在朝着理想的模样变化,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接近那个完美的形态。 忽然发现袜底有一处特别硬的凸起,是那小趾的关节。我用指关节抵住那里,缓缓施加压力。剧痛让我倒吸一口冷气,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嘴角却不由自主地扬起一丝笑意 窗外传来预备钟声,我慌忙把脚塞回胶鞋。系鞋带时指尖仍在发颤,起身时一个踉跄,脚踝处传来尖锐的刺痛,我却在这痛楚中挺直了腰背。 推开木门的刹那,阳光刺得我眯起眼睛。石海霞从远处跑来,关切地问:"玉娟,你脸色怎么这么白?"我轻轻推开她搀扶的手,强忍着脚下的不适,一步一步稳稳地朝教室走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针尖上,每一步都让我想起那正在成形的"玉莲"。这疼痛不再是折磨,而是蜕变的证明。阿妈永远不会明白,我甘愿用这疼痛,去换取一双配得上"大家闺秀"四个字的脚。 第3章 第 3 章 放学的钟声总算敲响了。熬过整日的课务,双脚的疼痛竟真的缓了些,像是被磨钝了的针,扎在肉里也只剩闷闷的痛。石海霞照例在学堂门口等我,我推说要买笔墨,让她先走了。独自沿着积雪的巷子慢慢往回挪,胶鞋在雪地上留下的印子依然宽大笨拙,但心里却想着:等这双脚缠成了,定要叫她们瞧瞧什么叫莲步轻移。 推开家门,一股暖意裹着煤烟味扑面而来。阿妈已经炜好了炕,我径直回到自己屋里,急不可耐地踢脱了那双憋闷的胶底鞋。 窗沿上摆着阿妈新做的尖头鞋——黑缎面,鞋帮用糨糊浆得铁硬。我把脚小心翼翼塞进去,两侧鞋帮立刻像铁钳般夹住脚掌,着力点全在脚踝下方三指宽的位置,硌得生疼。阿妈总是一边做鞋一边叹气:"现在新派人家都不要小脚媳妇了,你何苦..."可该准备的鞋袜一样没少做。前日还听见她跟对门婶子嘀咕:"鞋帮不硬实些,怕她脚骨长歪了成跛子。" 穿着新鞋走到饭厅,阿阿大正端着茶碗看报——照例是倒拿的。他抬眼瞥了瞥我的脚,什么也没说,只把桌上的炒蚕豆往我这边推了推。阿妈端来热腾腾的羊肉粉汤,氤氲热气里,我低头看见桌下自己那双黑鞋白袜——袜口的青线绣着云头纹,鞋帮紧束着脚掌,把肉勒出两道深沟。 饭后盘腿坐在炕上写功课,特意把裙摆撩起些许。自然课布置的是绘制青海矿产图,我握着铅笔描摹祁连山的轮廓,笔尖却不自觉地在山脚下勾勒出一双更纤巧的鞋样。铅灰在图纸上晕开,倒像给那鞋面染上了墨色。 脚掌两侧被硬鞋帮硌得生疼,那痛处不偏不倚,正卡在最脆弱的跖骨上。可望着那对渐渐收窄的鞋尖,疼痛里竟品出些许欣慰——我暗自思忖:这钻心的疼,不正是骨头在变软的征兆么?疼得越厉害,脚就收得越快,就像春雨后的竹笋,总要破土时最是艰难。 窗外又飘起细雪,我放下铅笔,轻轻抚过鞋面。硬挺的缎料下,能感觉到脚掌正在鞋帮的挤压下慢慢收拢。这变化让我想起自然课上讲的造山运动——祁连山也是这般,在亿万年的挤压中才变得峻峭挺拔。 夜深了,煤油灯在炕头摇曳着将尽的火苗。我褪去外衣,却不敢解开脚上的束缚——除了七层裹脚布和厚布袜,还要套上软缎睡鞋。这鞋是阿妈特制的,鞋面用旧绸缎拼凑,鞋底絮着薄薄一层棉花,为的是让脚在夜里也能保持被包裹的形态。 双脚像是被放在蒸笼里又架在火上烤,疼痛与麻木交替着侵袭。先是针扎似的刺痛从脚趾缝里钻出来,接着整只脚渐渐发木,像两块死肉挂在腿下。可当我要睡去时,一阵灼痛又猛地将人惊醒。如此反复,褥子被我翻腾得满是褶皱。 "把脚翘到墙上试试。"阿妈的声音从炕那头传来,她也没睡踏实。我依言将双脚抵在冰凉的土坯墙上,一股舒爽顺着脚心直窜上来。可没多久,墙也被捂热了,那恼人的痛楚再次卷土重来。 朦胧中听见阿妈摸索着起身,从炕柜里取出个荞麦皮枕头。"垫在脚腕下,让血往下流流。"她说着把枕头塞到我脚下,动作轻柔得像在安置易碎的瓷器。我忽然想起儿时生病,她也是这样整夜守着,只是如今让我生病的,正是她亲手缠上的布条。 说也奇怪,痛到极处反倒生出困意。我在半梦半醒间仿佛看见自己的脚变得玲珑秀气,穿着大红绣鞋踩在青石板上,一步一朵莲花。 次日清晨,我等着阿妈来解裹脚布,她却只是端着热水进来:"今日不重缠了,让肉歇歇。"往后的四日皆是如此。布条渐渐松垮,疼痛也一日日减轻。到第四日,我竟能穿着胶鞋小跑几步,虽然脚底的四个小趾头还是硌得慌。 周五这天,天空难得放晴。我盘算着放学后要去书铺逛逛,谁知课表上赫然写着"体操"二字。石海霞早早换上了操衣,见我还在座位上发呆,跑来拉我的袖子:"快换衣裳啊,今日要学新式的八段锦。" 操场上积雪未消,女教员穿着利落的短袄,正示范着"双手托天"的动作。我躲在队伍最后头,勉强跟着比划。待到"左右开弓"时,需要单腿站立,我刚抬起右腿,左脚的旧伤就像被撕扯般剧痛起来。 "陈玉娟,把腿抬高些!"女教员朝我走来。我咬着牙试图站稳,可缠过足的左脚根本撑不住全身重量,整个人歪歪斜斜地晃动。石海霞想要扶我,我却怕她碰到我裤管里硬邦邦的裹脚布,慌忙躲闪间竟摔倒在雪地里。 同学们围拢过来,七手八脚要扶我起身。我死死按住裤脚,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是为疼痛,而是为这份怎么藏也藏不住的羞耻。 第4章 第 4 章 那声嗤笑像根烧红的针,直直扎进我耳里。周遭同学还在七手八脚地搀扶,我却像被施了定身法,浑身僵直地坐在雪地上。"磨磨唧唧跟个小脚老太太似的"——这话说得轻飘飘的,混在嘈杂声里本不该引人注意,可在我听来,竟比先生敲的戒尺还响。 石海霞的柳眉霎时立了起来。她扭头瞪向人群,目光像两把雪亮的剪刀,直直剪向那个说话的男生。那男生被她看得缩了脖子,嘟囔着退到人后去了。 "先生,玉娟前日崴的脚又犯了。"海霞转身对女教员说,声音脆生生的,"我送她回家歇着。"她搀起我时,手心烫得惊人,仿佛要把方才受的委屈都化作暖意传给我。 走在回家的青石板路上,我们各怀心事。海霞的胳膊稳稳托着我,嘴里絮絮叨叨骂着那个口无遮拦的男生:"张志强那个蠢货,整天就知道学他爹说话..."我却半个字也听不进,满脑子都在想:她是不是看出了什么?方才摔倒时,裤管可曾掀起?裹脚布的痕迹可曾叫人瞧见? 路过西街布庄时,橱窗里挂着新到的洋线袜。海霞指着那双带蕾丝边的袜子说:"赶明儿咱也买这个穿。"我低头看着自己臃肿的裤脚,忽然觉得藏在里面的那双脚,竟成了见不得光的丑事。 "你脚还疼不疼?"海霞突然问。我惊得险些跳起来,支支吾吾道:"好...好些了。"她叹了口气:"你要强我知道,可身子是自己的。"这话说得恳切,我却从中听出了别的意味——她定是猜到了什么,只是不忍说破。 转过巷口,我家黑漆木门就在眼前。海霞扶我到门墩前,从书包里掏出个油纸包:"这是今早多带的烤馍,你饿了好垫垫。"我接过时,看见她手腕上系着的红头绳——那是去岁元宵节,我们一同在城隍庙求的。 望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棉袍下摆随着步子轻轻摆动,露出天足穿的圆头布鞋。我忽然想起方才操场上的情景:她做"左右开弓"时站得那样稳,像株扎根在雪地里的小白杨。 手心里的烤馍还带着余温,我却觉得有块冰正顺着喉咙往下滑。倘若有一天,海霞知道我日日夜夜忍受着疼痛,就为变成她最看不起的"小脚老太太",她可还会这样待我? 第5章 第 5 章 礼拜六的晨光才刚染白窗纸,我就迫不及待地摇醒阿妈。"今日该重缠了。"我扯着她的衣袖,脑海里全是想象中那双尖瘦伶俐的小脚。昨日在学堂受的委屈,此刻早被这念头冲得烟消云散。 阿妈揉着眼坐起身,望着我叹了口气。她下炕端来铜盆,又取出针线笸箩。我兴冲冲地脱鞋,这才发觉脚上那双白布袜早已变了颜色。袜尖泛着黄渍,袜底沾着灰黑的污痕,脚踝处还结着些许盐霜似的汗渍。 当布袜褪下的刹那,一股混着汗臭与药味的恶臭扑面而来。我恶心得偏过头去,阿妈却面不改色,仿佛早已习惯了这气味。她拿起剪刀,熟练地剪开缝着布头的线。裹脚布一层层解开,露出里面惨白的皮肤,布痕深深嵌进肉里,像在脚上画了张密密的网。 最触目惊心的是布条最里层,那里沾着淡黄的脓渍,还混着些许血丝。阿妈的手顿了顿,轻声道:"今日少缠两层吧?"我连连摇头:"不是说越紧越好么?" 布条完全解开的瞬间,双脚像突然活了过来,无数蚂蚁在皮肉里爬行的痒意直冲头顶。我把脚浸进微烫的水里,试着活动脚趾。大脚趾还能灵活地翘起,可那四个小趾头却像被冻僵了,只能在脚底微微颤动,活动的幅度比五天前又小了些。 阿妈搬来小杌子坐在盆前,将我的脚搁在她膝上。这时我才看清双脚的变化:小趾和二趾的趾肚被压得扁扁的,像两片晒干的杏脯;脚底的软肉显出浅浅的凹痕,仿佛有人用拇指在面团上按了个印子。右脚小趾上结着块硬皮,周围泛着白边——这该是前日穿新鞋磨出的水泡,破了之后又干瘪结痂了。 "忍忍。"阿妈说着,用剪刀小心地修剪那些死皮。她的手很稳,刀刃贴着皮肉游走,削下一片片泛白的角质。轮到那块硬皮时,她特别仔细,先用热水敷软了,才一点点修去边缘的硬皮。修剪过的脚趾露出粉嫩的新肉,像剥了壳的鸡蛋。 最叫我惊喜的是脚心的变化。原先平平的脚掌,如今在四个小趾蜷缩的位置,竟微微隆起个浅窝。我用指尖轻按那里,酸麻的感觉直窜到小腿肚。这发现让我忘了一切不适,连声问阿妈:"您瞧是不是比上回又收了些?" 阿妈不应声,只顾着往我脚趾缝里撒明矾。白色的粉末落在新修的皮肉上,激起一阵刺痛。我咬着唇忍住哼声,看她拿起新烫过的裹脚布。 重缠的步骤依旧。先压紧四个小趾往脚心按,接着从脚踝开始缠。阿妈的手劲比往日更大,布条勒进肉里时,我疼得直抽冷气。缠到第三层,她照例要用手掌根往下按压脚趾。这时我忽然发现,布条竟比上次多出一指来宽——原来我的脚,当真又收窄了些。 七层缠罢,阿妈穿针引线缝死布头。银针在晨光中闪烁,每一次穿刺都带着细微的噗嗤声。我盯着那双正在成型的小脚,仿佛能听见骨头在布里重塑的声响。 新浆洗的布袜带着皂角的清香,套上去时紧绷绷地贴着皮肉。最后穿上尖头布鞋,鞋帮立刻像铁钳般咬住脚掌。我扶着炕沿下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可心里却像喝了蜜水般甜。 走到院中,朝阳正好照在廊下。我低头看着地上那双玲珑的鞋印,忽然觉得前日受的所有委屈都值得。就连海霞那双能跑能跳的天足,此刻想来也不及我这双正在蜕变的小脚来得珍贵。 阿妈在身后默默收拾着铜盆,盆底沉淀着从我脚上修下的死皮与污垢。她望着我蹒跚学步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太轻,轻得就像晨雾,转眼就散在了阳光里。 第6章 第 6 章 礼拜一到学堂,我走得比往日更慢。布袜里新缠的脚像是被烙铁烙过,每步都踩着灼热的痛。石海霞照常在巷口等我,见我步履蹒跚,便要来搀扶。我慌忙侧身避开,手心里沁出薄汗。 "你的脚还没好利索?"她蹙着眉问。 "前日又崴了一下。"我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新浆的鞋帮硬挺挺立着,在雪地上留下比旁人更浅的印子。 这几日我变得格外安静。国文课上先生让朗诵《木兰辞》,念到"万里赴戎机"时,我忽然想起自己连操场都去不得。算学课时,脚疼得让人坐立难安,只能在凳子上悄悄挪动。倒是先生们都说我转了性子,夸我"贞静娴雅"。 礼拜四夜里,阿妈照例给我解裹脚布。这次布条松开时,竟比上次又多出一指宽。阿妈把布条在炕上铺平,用手丈量着长度:"现在刚够缠七层。等往后缠到十三四层,这布条还得再长一尺。" 我望着那卷越缠越长的布条,心里泛起奇异的欢喜。层数越多,缠得越紧,脚自然越小。这道理简单得像打算盘,疼痛不过是该付的银钱。 "等到缠满十四层,"阿妈的声音忽然低下去,"就该给你准备嫁衣了。"她说着拿起针线,开始缝新做的睡鞋。鞋面上绣着并蒂莲,针脚细密得像春雨。 礼拜五的体操课,我早早去教员室告假。女教员正在整理操衣,听说我脚伤未愈,叹道:"你这伤拖得久了,要不要请西医看看?"我慌得连连摆手:"不得事,养养就好。" 回教室的路上经过操场,看见同学们正在学新操。石海霞站在第一排,白衣黑裙在风中飞扬,一双天足稳稳立在雪地里。她朝我挥手,嘴唇张合像是邀我同去。我摇摇头,扶着廊柱慢慢走开。 窗玻璃映出我的身影:月白衫子配着墨绿长裙,裙摆下露出尖尖的鞋头。这模样让我想起年画上的古典美人,只是美人不会疼得冒冷汗。 放学时,石海霞追上来塞给我一包药粉:"我阿妈说这个治跌打最灵。"我捏着药包,忽然想起小时候我们一同爬树掏鸟窝,她总是抢着爬最高的枝桠。如今她的脚还能攀高爬低,我的脚却连站着都疼。 夜里洗脚时,我仔细端详这双正在变化的小脚。脚背弓起的弧度愈发明显,四个小趾紧紧贴在脚心,像是天生就长在那里。阿妈给我涂药时,发现脚踝处磨出了榆钱大的水泡。 "明日缠松些?"她问。 我摇摇头:"不是说越紧越好么?" 窗外飘起雪花,我套上睡鞋,把脚垫在枕头上。疼痛像潮水般阵阵涌来,我却在这痛楚里品出些许诗意——仿佛自己正化身古画中的仕女,踩着莲步,一步步走向那个被无数人赞美过的远方。 第7章 第 7 章 礼拜六的日头暖融融地照在门前的青石阶上,我正蹲在地上翻花绳,麻绳在指间绕出一个个"井"字。这双礼拜四才重新缠过的脚,经过两日的磨砺,疼痛已不似头一日那般尖锐,化作绵密不绝的钝痛,像是有小锤子在骨缝间不停敲打。 忽听得一阵细碎的"踏踏"声,像是有人在用竹筷轻敲瓷碗。抬头望去,一个穿着半旧水红袄子的姑娘正从巷口走来,约莫十二三岁年纪,梳着双丫髻,发间别着朵褪色的绢花。 那姑娘走路的姿态很是特别,身子微微前倾,每迈一步都要轻轻晃一下腰肢,像风中摇曳的柳条。最教我移不开眼的,是她那双小得惊人的脚。套着双木底弓鞋,鞋头尖尖地翘起,统共不过三寸长短,走起路来真像两只小麻雀在点地。可她的步子迈得极吃力,右手总要去扶路边的墙垣,仿佛稍不留神就会跌倒。 待她走近些,我才看清她脸上挂着泪痕,下唇咬得发白。许是察觉我在看她,她慌忙用袖子抹了把脸,这一抬手,袖口滑落,露出手腕上两道紫红的印子。她加快步子要走,可那双小脚哪里走得快?木底鞋在青石板上敲出细碎又急促的声响,倒像是被困住的小兽在挣扎。 我忽然想起前日听邻家奶奶说,西街有户人家给闺女缠足,缠得太过,那姑娘现在连门槛都迈不过去。低头看向自己脚上这双青布鞋,虽说经过这些时日的缠裹,已从原先的五寸收了些,可比起她那对玲珑小脚,简直成了船似的大脚蛮。一股**辣的羞耻感从脚底直冲头顶,手里的花绳不知不觉绞成了死结。 回到屋里,心口还在怦怦直跳。我翻出日常用的棉布手帕——那是阿妈用做衣裳剩下的布头缝的,料子虽不金贵,却厚实耐磨。手帕角上歪歪扭扭绣着个"娟"字,是去年生辰时阿妈握着我的手教我的。 "咔嚓"一声,剪子裁开了棉布。我一连剪了六条一指宽的布条,碎布在炕上散落着,那个"娟"字被裁成了两半。 脱下布袜,露出阿妈礼拜四给我缠的裹脚布。经过两日的汗水浸渍,布条已不如新缠时那般硬挺。我摸索着找到四个小趾的位置,它们像四粒硬邦邦的石子嵌在脚心。用自制的布条在每只脚的四个小趾上各缠一道时,浑身滚烫得像发了烧,手指却异常稳当。说来也怪,这般狠命地勒紧布条,竟感觉不到疼痛,只觉得八个脚趾像不是自己的,木木地嵌在肉里。 待到缠罢最后一圈,打上死结,我才发觉后背的衣裳都汗湿了。双手抖得厉害,连布袜都险些套不上。好不容易穿戴整齐,门帘就掀开了。 阿妈端着针线筐进来,见我坐在炕沿喘着粗气,额发都被汗水打湿了,疑惑地看了看我:"这是怎么了?脸色这样白。"我慌忙垂下眼帘:"方才...方才在炕上找东西,许是起得急了..." 她伸手要探我的额头,我下意识地一缩。这一动牵扯到脚上的伤,疼得我倒吸一口凉气。阿妈的手停在半空,目光落在我的脚上,似乎察觉了什么。但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把针线筐放在炕上:"要是想学绣花,阿妈教你描花样。" 待门帘落下,一阵钻心的疼痛突然从脚趾传来。我疼得蜷起身子,眼泪直流,可想到方才那姑娘三寸长的木底弓鞋,又咬着唇把呜咽声咽了回去。 暮色渐浓时,我偷偷将碎布收进妆匣底层。那八个小趾已经肿得发亮,在布袜里突突地跳动着。每动一下都疼得钻心,可想到有朝一日也能走出那般袅袅婷婷的步态,又觉得这痛楚都值得。 第8章 第 8 章 礼拜一清早,鸡才叫过头遍,阿妈就端着热水进屋来了。我揉着眼睛坐起身,把那双缠了三天的脚从被窝里伸出来。阿妈蹲下身帮我褪布袜,手指刚碰到袜口就顿住了。 "这是......"她盯着我脚上多出来的布条,声音都变了调。待看清是我用帕子裁的布条勒在小趾上,她猛地抬起头,眼圈霎时红了:"我那会儿你外奶奶拿着笤帚疙瘩追着打,我都不愿缠脚......你可倒好......"话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只化作一声长叹:"你要是再早生个二三十年就好了。" 她颤抖着手剪开裹脚布,当布条一层层解开时,我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那八个被额外缠过的小趾肿得发亮,像是熟透的浆果,皮肤绷得几乎透明。阿妈用温水轻轻擦洗,手指触到肿处时,我疼得直哆嗦。 "现在知道疼了?"阿妈的声音带着哽咽,可手上缠布的力道却丝毫未减。她先照常缠了七层,接着竟从炕柜里取出卷窄带来——那带子比寻常裹脚布窄上一半,浆得硬挺挺的。 "既然你自个儿要加劲......"阿妈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那就缠得更妥当些。"她用窄带沿着我先前勒过的痕迹,将八个脚趾又重新缠了一遍。这次比我自己缠得还要紧,带子深深陷进肉里,像是要把骨头都勒出印子来。 待两只脚都缠罢,再套布袜时,竟觉得比往日松快了些。我忍不住道:"阿妈,袜子好像变松了。" 阿妈正收拾着碎布头,闻言手上一顿,背对着我道:"先去上学,回来......回来阿妈给你改。"她的声音有些发闷,像是强忍着什么。 走在去学堂的路上,我才明白袜子为何变松——新缠的窄带把皮肉勒得更紧实,脚型又收窄了几分。这发现让我忘了疼痛,连石海霞在巷口唤我都没听见。 "玉娟!"她追上来,盯着我的脚看了又看,"你今日走路怎么更慢了?" 我慌忙把脚往裙摆里藏:"没什么,就是......就是前日崴的脚还没好利索。" 她挽住我的胳膊,忽然压低声音:"我阿妈说,现在省城里的女学生都组织''天足会''了,还要来咱们这儿宣传呢。" 我心头一跳,想起阿妈早上那句"早生二三十年",忽然明白了她的未尽之言——若是生在从前,我这般用心缠足该是多值得夸耀的事;可生在今日,反倒成了不合时宜的执念。 放学回家时,阿妈果然在改袜子。煤油灯下,她弓着身子,把袜筒往回收了一指宽。见我进来,她轻声道:"明日该给你做新袜了。" 我低头看着地上那双被改小的袜子,忽然想起阿妈年轻时也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小脚。可如今她给我改袜子时,眼里却再也找不到当年外奶奶说起小脚时的那种光彩了。 第9章 第 9 章 礼拜三的日头斜挂在西边时,我的脚已经疼得快要站不住了。今早阿妈重缠时格外用力,布条勒进肉里的感觉比以往都要尖锐。往常熬到放学,疼痛总会稍稍松懈,可今日那痛楚反倒愈演愈烈,像是有烧红的铁钳在脚骨间搅动。 我让石海霞先回去,自己扶着学堂的门框慢慢往外挪。青石板路在眼前晃动着,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碎瓷片上。才走出校门不远,正要拐进小巷,脚下突然传来几声细微的"咔嚓"声,像是早春河面薄冰碎裂的动静。紧接着,裹脚布在脚趾上的压力骤然一松,一阵从未有过的剧痛直冲头顶。我腿一软,整个人向前栽去,膝盖重重磕在青石板上。 "玉娟!" 石海霞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把搀住我的胳膊。我这才发现她根本没走远,一直在巷口等着。她的手掌温暖而有力,与我冰凉的手指形成鲜明对比。 "脚又扭了?"她蹙着眉,不等我回答就蹲下身,"我背你回去。" 我慌忙推拒:"不......不用......"可她已利落地将我的手臂环在她颈间。趴在她背上时,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走路的节奏——每一步都踏得稳稳当当,那双天足在青石板上发出沉稳的声响。 "我表姐从兰州捎来一双皮鞋,"石海霞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雀跃,"鞋跟高高的,听说现在省城的女学生都穿那个。"她稍稍侧过头,"等你脚好了,咱们一起去看看?"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手指不自觉地绞紧她的衣襟。裹脚布里传来阵阵钻心的痛,想必是有什么地方折断了。这疼痛让我既害怕又隐隐期待——听说脚骨断了重新长好,方能缠出最标致的小脚。 石海霞的步子迈得又稳又快,我趴在她背上,能听见她均匀的呼吸声。她的发梢扫过我的脸颊,带着皂角的清香。这一刻,我忽然觉得我们之间隔着说不清的距离——她兴高采烈地说着新式皮鞋,却不知我正为着一双弓鞋受着这样的罪。 "那皮鞋的鞋头,"她继续说着,"做得尖尖的,倒是怪好看的。"这话让我心头一跳,下意识地缩了缩脚。尖头鞋......不知比起我将来的弓鞋,哪个更精巧些? "到了。"石海霞在我家门前蹲下身,小心地把我放下来。我扶着门框站定,看见她额角沁出的细汗,心里涌起真切的感激。 "明日我再来接你。"她朝我挥挥手,转身离去。那双天足在雪地里踩出深深的脚印,稳健得让人羡慕。 我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方才那几声"咔嚓"脆响。伸手轻轻按了按疼痛最烈的脚趾,心里五味杂陈。院里的老槐树上,几只麻雀正在枝头跳跃。它们纤细的脚爪稳稳抓着树枝,让我想起那个路过姑娘的小脚。可此刻,我却第一次想到:若是穿着西式皮鞋,怕是再也走不出那般袅袅婷婷的步态了。 第10章 第 10 章 我几乎是爬着进了屋子,膝盖在青砖地上磨得生疼。阿妈正拿着笤帚跪在炕上扫炕,她那不足三寸的小脚在炕席上轻轻移动,窄小的鞋底像两片初绽的花瓣。我一时竟看得痴了,连脚上的剧痛都忘了——她走起路来那般袅娜,想必我的脚将来也能这般精巧。 "娟子!"阿妈回过头,看见我趴在地上,惊得笤帚都掉了。她忙不迭地下炕,那双小脚落地时微微踉跄,却很快稳住了身子,快步走来将我搀起。 "脚......脚趾好像断了。"我咬着牙,冷汗顺着鬓角流下。 阿妈脸色一白,急忙出去打了盆热水进来。她先替我脱去鞋袜,那双缠得紧紧的脚终于见了天日。裹脚布刚解开时,皮肤是瘆人的惨白,布痕深深陷进肉里,像在脚上画了张密密的网。不过片刻工夫,脚面和四个小脚趾接近的地方就红肿起来,像是发了面的馒头,皮肤绷得亮晶晶的。 最骇人的是那四个小脚趾,它们死死贴在脚心,颜色青紫,像是熟透了的李子。我忽然有些害怕,用力想要活动脚趾——大脚趾还能勉强翘起,可另外四个小趾却像冻僵的蚕蛹,再也不会像先前那般微微颤动了。 这发现让我心头先是一紧,随即却又莫名地安定下来。听说脚趾断了就不会再乱动,反倒更容易缠出好模样。我伸手轻轻抚摸那四个僵硬的小趾,它们像四粒光滑的卵石嵌在脚心,再也不会硌着鞋底了。 阿妈用温水给我洗脚,动作轻柔得像在擦拭瓷器。当她触到那四个小趾时,我疼得倒吸凉气,却咬紧牙关没有喊出声。水波荡漾间,我仔细端详这双正在蜕变的小脚——脚背弓起的弧度愈发明显,脚掌比先前又窄了几分,那四个再也不会动的小趾紧紧贴在脚心,倒像是天生就长在那里的。 "会好的。"阿妈喃喃自语,不知是在安慰我还是安慰自己。她从炕柜里取出一个陶罐,里面装着褐色的药粉。药粉撒在伤口上时,刺痛让我浑身一颤,可想到这药能助我缠出更好的小脚,便觉得这痛也值得了。 最让我心惊的是阿妈重新缠裹脚布时的模样。她眼圈还红着,手上却毫不放松,布条勒得比以往更紧,每缠一层都要用力按压那四个折断的小趾。我疼得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见她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坚决。 "忍一忍,"她低声道,"现在松懈了,往后就更难了。" 晚饭时分,阿妈将饭菜端到我屋里。我听见她在门外对阿大说:"去学堂给娟子请几天假。" 阿大的声音带着不耐烦:"又怎么了?" "丫头的脚......脚趾断了,得在家养几天。" "你们女人就是事多。"阿大嘟囔着,但还是披上外衣出了门。 我独自坐在炕上,望着窗外渐沉的暮色。脚上的疼痛一阵阵袭来,像是有无数根针在扎。我轻轻掀开裙摆,看着这双被重新缠好的小脚——它们比先前又窄了几分,尖尖的鞋头指着前方,像是两朵含苞待放的花蕾。 那四个再也不会动的小趾,此刻倒让我生出几分隐秘的欢喜。它们终于彻底臣服,再也不会在裹脚布里不安分地躁动了。我想起前街那个姑娘摇曳生姿的步伐,想起她不足三寸的金莲,忽然觉得今日这番苦楚,或许正是通往那般风姿的必经之路。 夜深了,我将手轻轻放在裹脚布上,能感觉到布料下僵硬的脚趾。它们像是沉睡的蚕,正在这场疼痛的蜕变中,慢慢化作最美的模样。 第11章 第 11 章 阿大总共给我请了一周的假。这些日子,我的双脚依旧被缠得紧邦邦的,像是上了铁铸的夹板。除了头一日疼得实在下不了地,剩下的日子我都咬着牙,扶着炕沿在屋里挪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炭火上,可我想着前街那个姑娘袅袅婷婷的步态,便觉得这痛楚都成了必经的修行。 石海霞来看过我两次。头一回是礼拜四的午后,我正扶着墙壁在屋里慢慢走,听见她在院门外唤我。我慌得险些摔倒,急忙套上那双宽大的胶底鞋,又将裙摆往下扯了扯,这才让她进来。 "你的脚还没好利索?"她看着我蹒跚的模样,眉头蹙得紧紧的。 "怕是伤着筋骨了。"我强笑着,额上却沁出冷汗。那双被裹脚布紧紧束缚的脚在胶鞋里突突地跳着痛,像是被困住的小兽在挣扎。 她扶我坐在炕沿,从布包里掏出两本笔记:"这是这几日的功课,我替你抄了一份。"我接过笔记,看见她那双天足稳稳立在地上,忽然想起自己再也走不了那般稳健的步子,心里竟泛起一丝说不清的滋味。 正说着,阿大从外面回来了。见到石海霞,他脸上立刻堆起热情的笑:"海霞来啦?快坐快坐,让你婶子给你倒茶。"可他的目光扫过她的脚时,我分明看见他眼底掠过一丝嫌恶——就像看见精美的绣品上沾了污渍。 石海霞走后,阿大在院里嘟囔:"好好个姑娘,偏生了一双大脚。"我坐在炕上,摸着疼痛的脚趾,忽然觉得阿大这话像是在夸我。 到了第五日,阿妈终于给我解开了裹脚布。当布条一层层散开时,我几乎认不出这双脚了——原本红肿的地方变成了一片乌青,像是被人用重物击打过。最骇人的是那四个小脚趾,它们死死贴在脚心,颜色青紫,再也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我试着动了动脚趾,大脚趾还能勉强抬起,可另外四个小趾却像长在了脚心上,再也不会动弹了。这发现让我心头先是一紧,随即却又莫名地安定下来。听说脚趾断了就不会再乱动,反倒更容易缠出好模样。 阿妈端来药粉,轻轻涂抹在乌青的伤处。她的手指触到那四个僵硬的小趾时,我疼得浑身一颤,却咬紧牙关没有喊出声。药粉撒在伤口上,带来一阵刺骨的凉意,可不过片刻,那凉意就化作了灼热的痛。 最让我心惊的是阿妈重新缠裹脚布时的模样。她眼圈还红着,手上却毫不留情,布条勒得比以往更紧,每缠一层都要用力按压那四个折断的小趾。我疼得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见她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坚决。 "忍一忍,"她低声道,"现在要是松了,往后就更难缠了。" 布条一层层缠上去,那双脚渐渐又变回了尖尖的模样。我低头看着,忽然发现脚型比先前又窄了几分——那四个再也不会动的小趾,此刻正乖乖贴在脚心,再也不会在裹脚布里不安分地躁动了。 缠罢,阿妈替我套上布袜。那双新改的袜子穿上去,竟比先前又松快了些。我扶着炕沿下地,每一步都疼得钻心,可看着地上那双玲珑的鞋印,又觉得这苦楚都值得。 石海霞第二次来看我时,给我带了包麦芽糖。她见我走路还是不稳,忧心忡忡地说:"要不让我阿阿大请个西医来瞧瞧?" 我慌忙摇头:"不必了,再过几日就好了。"心里却想着,若是让西医瞧见这双缠得变形的小脚,不知会说出什么难听话来。 她走后,我独自坐在炕上,轻轻抚摸着疼痛的脚趾。窗外暮色渐沉,老槐树的影子投在窗纸上,像极了一双舒展的天足。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脚,那四个僵硬的小趾在裹脚布里纹丝不动,像是在沉睡,又像是在等待一场漫长的蜕变。 第12章 第 12 章 休假结束那日,我的脚还肿着,走起路来像踩着两团烧红的烙铁。可学堂的功课耽误不得,我咬着牙,让阿妈把裹脚布缠得比往日更紧。布条深深陷进肉里,勒得双脚发麻,那钻心的疼痛反倒被这麻木盖过了几分。 石海霞见我一瘸一拐地挪进学堂,急忙上前搀住我。这些日子她总是这样,替我拿书包,帮我打饭,连上下台阶都要扶着我的胳膊。最叫我难为情的是体操课,她竟也陪着我留在教室里。 "你的脚伤怎么总不见好?"她忧心忡忡地问,递给我一个温热的烤洋芋。 我支支吾吾地搪塞过去,手却不自觉地摸了摸裙下那双脚。隔着厚厚的布袜,能感觉到脚趾处传来的阵阵钝痛。这疼痛让我想起阿妈的话:"疼是在长骨头呢。" 又过了十天,阿妈给我解裹脚布时,我看见那乌青的颜色变成了深黑,像是陈年的瘀血凝在了皮肉里。皮肤皲裂开细密的纹路,像干旱的土地。阿妈一边往我脚上涂药粉,一边轻声说:"黑了就好,这是在排毒,快好了。" 我信了她的话。每次重缠时那撕心裂肺的疼痛,都被我当作是蜕变的代价。那四个再也动不了的小趾紧紧贴在脚心,让我的脚看起来又窄了几分。这变化让我暗自欢喜,连走路时的剧痛都成了甜蜜的折磨。 可这甜蜜在一个周末的午后被彻底打破了。 日头刚偏西,阿大火急火燎地从外面冲进院子,连院门都忘了关。他脸色煞白,额上全是汗珠子,说话都带着颤音:"快!快收拾!省上派了查脚队,已经到镇公所了!" 阿妈正在纳鞋底,针尖一下子扎进了手指头:"什么查脚队?" "就是查缠脚的!"阿大急得直跺脚,"说是要挨家挨户查,抓到就要当街剪裹脚布,还要罚十块大洋!" 我手里的绣花绷子"啪"地掉在地上。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棒。剪裹脚布?当街?那我的脚岂不是要被人看光了?更要紧的是,这几个月受的罪,这断骨的疼痛,这日日夜夜的煎熬,难道都要前功尽弃? "我不!"我尖叫着抱住自己的脚,"我的脚趾才刚缠断,不能松!" 阿大已经推出了独轮车,急得满头大汗:"傻丫头,要是被查到了,你往后还怎么见人?" 我看着那辆吱呀作响的独轮车,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这几个月来,我忍受了那么多痛苦,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缠出一双人见人夸的小脚吗?现在脚趾刚断,正是最关键的时候,要是现在解开裹脚布,岂不是白白受了这些罪? "快上车!"阿大一把将我抱起来,放在独轮车的一侧。阿妈也慌忙爬上车另一侧,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卷没纳完的鞋底。 独轮车吱吱呀呀地出了院门,沿着土路往北山方向驶去。我回头望着渐渐远去的家,眼泪模糊了视线。布袜里的双脚一阵阵抽痛,那四个折断的小趾在裹脚布里突突地跳,像是在提醒我它们付出的代价。 山路崎岖,独轮车颠簸得厉害。每一下颠簸都震得我脚上的伤钻心地疼。阿大气喘吁吁地推着车,汗水浸透了他的粗布褂子。阿妈紧紧搂着我,她的手在微微发抖。 "娘,"我哽咽着问,"要是...要是以后都不能缠了怎么办?" 阿妈没有回答,只是把我搂得更紧了些。她的目光望向远处云雾缭绕的北山,眼神里带着我读不懂的复杂。 独轮车碾过一块石头,剧烈地颠了一下。我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手下意识地护住双脚。这一刻,我突然明白了石海霞为什么总用那种怜悯的眼神看我。可是,可是她永远不会明白,我宁愿忍受这断骨之痛,也要追求那双在世人眼中最美的小脚。 北山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清晰。我知道,那里有阿大早年掏金时住过的山洞。可是躲得过初一,躲得过十五吗?查脚队会不会找到山上来?我的脚,还能不能继续缠下去? 这些问题像一根根针,扎得我心里比脚还疼。 第13章 第 13 章 暮色四合,北山的影子渐渐模糊在渐深的夜色里。我们三人在土楼观外的松林里焦急徘徊,始终不见山下查脚队的动静。阿大不停地搓着手,阿妈则倚着一棵老松,忧心忡忡地望着来路。 松涛阵阵中,忽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一位提着灯笼的年轻道长从暮色中走来,约莫二十出头,青布道袍虽打着补丁,却浆洗得干干净净。她云袜如雪,紧系在小腿上,衬得脚下那双十方鞋格外精巧——竟是金莲的式样,尖尖巧巧的,看着格外玲珑。 "三位施主可是遇到难处了?"道长的声音温润柔和。得知我们在躲避查脚队,她轻轻颔首:"观中尚有闲房,若不嫌弃,可暂住一宿。" 土楼观的客房收拾得素净整洁。阿大悄悄告诉我,这位是出家的方外之人。我按捺不住好奇,趁着阿大阿妈在客房安顿,偷偷溜到道长房中。 "姐姐,"我怯生生地开口,"你是出家人,怎么也会有这样一双小脚?" 道长轻轻叹了口气,示意我坐在她身旁的蒲团上。"小姑娘,你今年多大了?" "十一岁。" 她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沉默片刻,终于开口:"我三岁那年,就被许给城东王家做了童养媳。只是还在娘家养着,要到十四岁才过门。" 油灯的光影在她清秀的脸上跳动:"那王老爷立下规矩,过门时我的脚必须正好三寸,多一分都不行。" "从四岁起,娘就开始给我缠足。"她的声音渐渐低沉,"每次缠脚,她都会偷偷抹泪,说''丫头,忍着些,这都是为你好''。白布一层层缠上去,疼得我整夜整夜睡不着。到了三伏天,裹脚布里都沤出了痱子,娘就往里撒明矾,那刺痛的感觉至今难忘。" "就这般熬到十四岁过门时,我的脚已经缠得尖尖巧巧。"道长眼中泛起泪光,"可王老爷一量,竟有三寸两分。他当场摔了手中的茶碗,骂我''不中用的东西''。" "从那以后,我的苦日子才算真正开始。"她的声音带着哽咽,"婆婆让我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挑水。那井台又高又滑,我这两只站都站不稳的小脚,还要提着沉甸甸的水桶。一天要挑满五大缸水,脚肿得连布袜都穿不进去。" "更折磨人的是推磨。"她继续诉说,声音空洞,"石磨沉得很,我得用全身的重量去推,两只脚在粗糙的石板地上来回摩擦,常常磨出血泡。他们从不给药,疼得受不了时,我只能在厨房偷几片菠菜叶子,躲在柴房里敷着暂时止痛。" 道长的声音忽然变得飘忽:"我那''丈夫''当时才三岁,夜里总要我抱着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我这双连站着都疼的脚,还要抱着个孩子在月亮地里踱步。若是他哭闹,婆婆就罚我第二天多挑两缸水。" "这样熬了半年,我实在受不住了。"她的唇角泛起一丝苦涩,"我主动向婆婆提出,愿意重新缠足,把已经定型的脚再缠小些。婆婆闻言大喜过望,当即找来最有经验的婆子。" "那真是往死里折磨啊。"她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阴影,"婆子用竹签插进我的脚趾缝里,说是要让骨头松动。又往裹脚布里掺瓷渣,说是不烂不小,越烂越好。我的脚很快就溃烂流脓,他们这才给我用药,说是不能让我死了,死了就前功尽弃了。" 说到这里,她轻轻解开十方鞋的系带,褪下云袜,一层层解开裹脚布。当那双小脚完全展露在我面前时,我几乎屏住了呼吸。 那是一双完美无瑕的小脚,二寸八分长短,脚尖微微上翘,宛如新月。足心处的沟缝深邃,脚背高高隆起,形成一道优美的弧线。最神奇的是,乍看之下脚上竟看不出半点伤痕,皮肤光滑细腻,就像天生就长成这样。 "总算是熬过来了。"道长的语气平静得可怕,"现在民国政府禁止缠足了,小姑娘们都不用再受这份罪了。" 可我完全被这双小脚迷住了。在我眼中,这简直是世间最完美的杰作。我迫不及待地脱下自己的鞋袜,把那双四寸七八的脚伸到她面前,得意地说:"姐姐你看,我的脚已经缠到四寸七八了!" 道长看着我的脚,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却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窗外,松涛阵阵,像是在为谁的命运叹息。 第14章 第 14 章 阿妈推门进来时,我正光着脚丫子,得意洋洋地向道长姐姐展示我那四寸七八的半大脚。阿妈脸色骤变,抬手就给了我后脑勺一巴掌。 “死丫头,成何体统!”阿妈的声音都在发抖,一把将我拽起来,“在道长面前光脚露袜的,羞不羞人!” 我慌忙要去缠裹脚布,阿妈却已经架着我的胳膊往外拖,一边连连向道长赔不是:“小孩子不懂事,冲撞道长了,实在对不住...” 道长起身还礼,目光却始终落在我身上,那眼神里带着说不清的怜悯。 这一夜我睡得极不安稳,梦里全是道长那双二寸八分的小脚,还有她欲言又止的神情。 次日清晨,阿大特意去正殿捐了两块大洋。用早斋时,道长一直在旁伺候,添粥布菜,举止从容。可我总觉得她的目光时不时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像是看着一只误入蛛网的小虫。 斋饭清淡,不过是些青菜豆腐,我却吃得没滋没味。脚上的疼痛一阵阵传来,让我想起道长说的那些话。可是想到她那完美的小脚,我又觉得这些苦都值得。 黄昏时分,我们收拾妥当准备下山。道长一直送到观门外,忽然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瓷瓶,递给阿妈。 “这是先师留下的药水,”道长的声音轻柔如风,“专治缠足溃烂之痛。” 阿妈接过药瓶,对着夕阳细看。那瓷瓶不过拇指大小,里面的液体晶莹剔透,在暮色中泛着淡淡的光泽。 “多谢道长。”阿妈就要下拜,却被道长扶住。 道长的目光又一次落在我身上,这一次,我清楚地看见她眼中闪过的泪光。 下山的路比上山时更难走。我的脚疼得厉害,每下一级台阶都像踩在针尖上。阿大推着独轮车在前面走,阿妈扶着我跟在后面。 走到半山腰时,我忍不住回头望去。暮色苍茫中,土楼观的飞檐翘角若隐若现,那个青色的身影依然立在观门外,像一株孤独的青松。 “妈,”我小声问,“道长为什么总是那样看着我?” 阿妈沉默了许久,才轻声道:“她是心疼你。” 我心里却不以为然。道长哪里懂得,我这是自愿受的苦,是为了将来能有一双人见人夸的小脚。 回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了。阿妈把那个小药瓶仔细收在炕柜里,嘴里喃喃自语:“但愿用不上这药...” 夜里洗脚时,我仔细端详自己的双脚。经过这些时日的缠裹,脚型确实又窄了几分,四个小趾紧紧贴在脚心,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自由活动了。 摸着僵硬的小趾,我忽然想起道长展示的那双完美的小脚。二寸八分,那是怎样的一种极致啊。我的心里又燃起了熊熊的火焰,恨不得立刻就能缠出那样一双小脚。 窗外月光如水,我躺在床上,暗暗发誓:定要缠出比道长更完美的小脚,让所有人都羡慕。 第15章 第 15 章 腊月的寒风卷着细雪,敲打着学堂的窗棂。期末将近,课业渐渐繁重起来,我却觉得身子比往日轻快了许多。今早阿妈给我缠脚时,我细细端详着这双正在蜕变的小脚——原先的青紫淤痕已褪成淡淡的藕荷色,四个小脚趾服帖地压在脚底,指腹被磨得扁平光滑,十片指甲却愈发晶莹剔透,像是缀在玉雕上的贝壳。 最妙的是行走时的感觉。布袜里的双脚不再似先前那般疼痛难忍,反倒生出一种奇异的轻盈。许是脚骨渐渐驯服的缘故,迈步时竟能走出几分袅娜的韵致。我暗下决心,定要趁着这个寒假,把外脚骨也缠倒,让这双脚真正变成三寸金莲。 这日清晨,石海霞穿着一双崭新的黑缎一字绊单鞋走进学堂,鞋口露出浅灰色的丝袜,说是她姨父从兰州捎来的洋货。我虽瞧不上她那双天足,却不得不承认这鞋袜衬得她的脚秀气了几分。 谁知才过三日,她那爱美的心思就遭了报应。这日围着火炉取暖时,我见她不停跺脚,脸上尽是难耐的神色。 “怎么了?”我低声问。 她撩起裤脚给我看——脚踝上布满红紫的斑块,有些地方已经肿得发亮。“生冻疮了,”她咬着唇,“夜里痒得睡不着。” 我心里莫名地发紧。虽说总觉得她那双大脚粗笨,可眼见着她受罪,终究不忍。放学后,我急匆匆赶回家,把这事告诉了阿大。 阿大正在院里劈柴,听罢放下斧头,进屋从炕柜里取出个陶罐。“这是哈拉油,”他揭开油纸封口,一股清冽的药香扑面而来,“抹上三天准好。” 我小心翼翼地捧着陶罐,次日一早便带到学堂。石海霞接过时,眼圈微微发红:“玉娟,你待我真好。” 我别过脸去,假装整理书包带子。其实我心里明白,这份关心里夹杂着说不清的滋味——既可怜她受冻疮之苦,又暗恼她不懂得爱惜自己。若是肯好好缠足,穿上厚实的棉袜布鞋,何至于受这份罪? 课间看她抹药时,我忍不住又多说了两句:“这哈拉油要用掌心搓热了再揉,效果才好。” 她抬头冲我笑笑,露出两颗虎牙。阳光透过窗纸照在她脸上,我忽然想起春天里我们一同在湟水边摘野杏的时光。那时她的脚还能在河滩上奔跑,采来的杏子总是最大最甜的。 放学路上,她走得很慢,冻疮让她每步都带着痛楚。我陪着她慢慢走,望着雪地上两行并排的脚印——她的宽大扎实,我的纤巧玲珑。不知怎的,我竟希望她的冻疮快些好起来,好再看见她蹦蹦跳跳的模样。 夜里洗脚时,我格外仔细地按摩着双脚。阿妈说寒冬正是缠足的好时节,天气凉爽不易发炎。我摸着微微隆起的脚背,想象着开春后这双脚又能小上一圈,到时定要穿上新做的绣花弓鞋,让石海霞也瞧瞧什么叫真正的美。 第16章 第 16 章 周五最后一节课的钟声敲响时,整个学堂都沸腾了。我和石海霞手挽着手走出校门,雪后的阳光照在脸上,暖洋洋的。她兴高采烈地说着寒假的计划,要帮家里做年糕,要跟她阿妈学剪窗花。我听着,心里却盘算着该如何开口向阿妈讨要那双早就看中的红缎弓鞋。 就在我们拐进西宁巷时,前方突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我抬头望去,不禁愣住了——正是那个曾经在我家门前路过的小脚姑娘。今日她穿着一件绛紫色大襟袄,领口袖边镶着雪白的风毛,头上梳着繁复的发髻,插着一支金步摇并几朵珠花。最惹眼的是她那双小脚,套着绣满缠枝莲的弓鞋,在雪地上轻盈地点着,腰肢随着步伐微微摇曳,像一株在风中轻摆的杨柳。 "真美啊..."我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语。 出乎意料的是,石海霞也看得痴了。她紧紧攥着我的手,轻声说:"她的脚...真小。" 那一刻,我心里涌起一股奇异的冲动。我想告诉她,我的脚也在慢慢变成那样;我想让她看看,我那双已经缠到四寸多的脚,正在一天天变得更小巧;我想和她分享缠足时的痛苦与欢喜,就像分享其他所有的秘密一样。 "海霞..."我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发干。 她转过头来,眼睛还带着方才的迷醉:"怎么了?"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想起查脚队来时的惊恐,想起阿妈再三的叮嘱,更想起若是被学堂知道,怕是要被退学。可是看着海霞真诚的眼睛,我又觉得瞒着她是一种背叛。 "你看那姑娘的鞋子,"我最终改了口,"绣工真细致。" 海霞又望向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语气里带着羡慕:"我娘说,现在都不兴这样的绣鞋了。" 我们继续往前走,我的心里却像揣了个兔子,七上八下地跳个不停。要不要告诉她?这个念头在我心里反复盘旋。告诉了她,也许就能多一个人理解我的执着;可若是她不能理解,会不会觉得我是个怪物? 走到分岔路口时,海霞忽然说:"我表姐下月出嫁,听说要穿西式的白纱礼服,还要露着脚穿皮鞋呢。"她的语气里带着新奇,却也有几分怅惘。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棉裙下摆,想象着那双正在蜕变的小脚。若是告诉了她,她会不会觉得我是个守旧的人?会不会渐渐疏远我? "玉娟,你发什么呆呢?"海霞推了推我。 我抬起头,看着她关切的眼神,终于下定了决心。 "海霞,其实我..." 话未说完,巷口传来她阿妈的呼唤声。海霞应了一声,冲我挥挥手:"明天我来找你写功课!" 我望着她跑远的背影,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也许,还不是时候。 第17章 第 17 章 与海霞在巷口分别后,我几乎是跑着回到家的。脑海里全是那个姑娘摇曳生姿的身影,那双玲珑小脚在雪地上留下的印记,像两片梅花瓣,一直烙在我心上。 阿妈正坐在窗前绣鞋垫,针线在喜鹊登梅的花样间穿梭。我一把抓住她的胳膊,针尖险些扎偏。 “阿妈,现在就给我缠脚!”我急不可耐地跺着脚,“我一刻也等不了了!” 阿妈被我拽得一个趔趄,无奈地放下绣活:“这丫头,今日是着了什么魔?” 至于海霞分别时说了什么,我一个字也没听清。此刻满脑子只想着要快些,再快些,让我的脚也变成那般精巧的模样。 缠足的步骤与往日并无二致。阿妈端来热水,我迫不及待地把脚浸进去。修剪指甲时,我仔细端详着这四个已经驯服的小趾——它们乖乖贴在脚心,指腹扁平,像是天生就长在那里。 可当阿妈开始缠裹时,我才发觉今日与往日不同。她用力攥着我的脚掌,拇指死死按在小趾根部。每缠一层布,她都要在那个位置再捏一次。那力道大得惊人,像是要把骨头生生按进去。 “阿妈...”我疼得声音发颤。 “要想缠出好模样,这里最要紧。”阿妈的声音平静无波,“外脚骨不倒,脚就永远显宽。” 缠到第五层时,我忽然感觉到一股奇特的力量——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正把我的脚掌往内侧拧转。酸痛感从脚踝一直蔓延到小腿,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被强行扭转。 缠裹完毕时,我的脚已经疼得发麻。阿妈取来新做的布袜,这袜子比往常的还要紧上三分,我咬紧牙关才勉强套上。 最后是那双新鞋。鞋帮浆得硬挺,像两块铁板。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脚塞进去,鞋帮立刻死死卡在脚掌两侧。尤其是小趾根部,疼痛尖锐得让人喘不过气。 当我试着下地行走时,双脚像是被套上了沉重的枷锁。每一步都伴随着钻心的疼痛,尤其是小趾根部,仿佛有钢针在不断扎刺。 可奇怪的是,这疼痛反倒让我心安。我低头看着地上那双更加纤巧的鞋印,忽然觉得所有的苦楚都值得。 窗外暮色渐浓,我扶着墙慢慢练习行走。每一步都疼得我额头冒汗,可想到有朝一日也能走出那般袅娜的步态,嘴角就不自觉地上扬。 阿妈在灯下继续绣着鞋垫,偶尔抬头看我一眼,眼神复杂。她大概永远无法理解,为何我会对这般痛苦甘之如饴。 第18章 第 18 章 【第十八章】 这一夜我几乎未曾合眼,双脚像是被放在炭火上灼烧,尤其是小趾根部,一阵阵尖锐的疼痛让我辗转反侧。天刚蒙蒙亮,我便摸索着脱下睡鞋,换上那双更瘦的小鞋。鞋帮硬邦邦地卡在脚骨上,每动一下都像是受刑。 我知道缠了脚必须要走,不走,脚骨就踩不断;不走,就算缠好了也不会迈步。我咬着牙,扶着墙一步步挪到院中。晨霜还未化尽,青石板上泛着寒光。我强忍着剧痛,在院子里一圈圈地走着,直到双脚疼得再也抬不起来。 回到屋里,我正打算开始做寒假功课,忽然听见阿妈在院中喊:"娟儿,海霞来了!" 我心头一惊,这才想起昨日分别时她确实说过要来找我做功课。慌乱间我想找那双掩饰用的大鞋,却怎么也找不到。昨日下午缠完脚后太过兴奋,随手就把鞋丢开了。好不容易在炕柜上找到一只,另一只却孤零零地躺在炕对面的墙根下。 我一手拄着炕沿,探出身去够那只鞋。就在这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娟儿,你看我带什么来了!"海霞欢快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手一滑,整个人以极其滑稽的姿势头朝下栽了下去,两只穿着尖头小鞋的脚在空中乱蹬。幸亏海霞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上来扶住我,才没让我摔个结实。 她把我扶到炕沿坐好,这才注意到我的脚。她脸上的笑容凝固了,眼睛瞪得老大,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你的脚……"她的声音颤抖着,"是你阿妈逼你的对不对?"她猛地站起身,怒气冲冲地就要往外走,"我要去问问她,怎么能这样对自己的闺女!" 我慌忙拉住她的衣角:"不是的!是我逼着阿妈给我缠的!她本来不愿意的!" 海霞转过身,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她缓缓蹲下身,声音哽咽:"疼吗?" "不疼。"我强装镇定地回答。 她伸出手,轻轻触碰我的脚。我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倒吸一口凉气。 这一下,海霞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地往下掉。"这两双长筒袜……是我磨了姨父好久才要来的……"她抽噎着,"本想和你一起穿……这下穿不了了……你怎么这么傻呀……这得多疼啊……" 看她哭得伤心,我心里也不好受。为了哄她,我脱掉小鞋,解开扎腿带,但没有脱袜子,直接拿起一只长筒袜套了上去。然后将脚伸到她面前: "别哭了,别哭了,你看这不是能穿吗?" 海霞抬起泪眼,瞥了一眼,哭声渐渐止住。过了一会儿,她才啜泣着说:"你别说……还挺好看。" 窗外的阳光照进来,丝袜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包裹着我那双变形的小脚。我们俩看着这奇怪的搭配,突然相视一笑,只是她的笑容里还带着泪花。 肉色的丝袜从脚尖一直延伸到小腿,像第二层皮肤般贴合。丝袜的质地让我的脚型若隐若现,尖瘦的脚尖在丝袜的包裹下,反倒显出几分说不出的秀气。丝袜模糊了布袜与小腿的边际,让这双正在变形的小脚平添了几分朦胧的美感。 石海霞怔怔地看着我的脚,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瞪圆了眼睛:"好啊!我说你上学期怎么老是走路怪怪的,原来是因为这个!"她气鼓鼓地捶了下我的肩膀,"我可是你最好的朋友,你居然瞒着我这么久!" 我连忙赔罪:"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保证以后什么事都不瞒着你了。" 正说着,阿妈端着两碗熬茶走了进来。见到我的脚就这么明晃晃地露在外面,她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什么。她轻轻叹了口气,把一碗茶递给海霞:"海霞,喝点熬茶,婶没放花椒。"她顿了顿,目光复杂地看了眼我的脚,"我怕你喝了脚会...唉,你也..."阿妈终究没把劝说的话说出口,摇摇头出去了。 阿妈一走,我们俩立刻在炕上闹作一团。海霞又是挠我痒痒,又是假装生气,我连连讨饶。闹够了,我们才装模作样地摊开功课,可心思全然不在书本上。 "玉娟,"海霞忽然凑近,压低声音,"让我看看你的脚好不好?我娘是天足,我从来没见过缠过的小脚到底是什么样。" 我心里一紧,连忙找借口推脱:"昨天才重新缠过,今天万万不能解开。而且...而且现在看不得,还没缠好呢。"看她露出失望的神色,我又赶紧补充:"等以后有机会,一定给你看。" 其实我是怕她看见我脚上那些狰狞的勒痕和变形的脚趾。现在这双裹在丝袜和布袜里的脚,在她眼里或许还有几分新奇,若是真见了原貌,不知她会作何反应。 海霞虽然有些失望,却也没再坚持。她伸手轻轻摸了摸我套着丝袜的脚背,指尖的温热透过布料传来。我强忍着才没有躲闪,但细微的颤抖还是没能逃过她的眼睛。 她收回手,眼神里满是心疼:"你这人...就是太要强。" 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在我们中间投下一道明亮的光带。我看着海霞专注的侧脸,忽然觉得这个秘密有人分担,心里竟轻松了许多。 第19章 第 19 章 五日期满,阿妈照例端来热水为我解缠。裹脚布一层层散开,露出那双被束缚了整整五日的脚。令我吃惊的是,不过片刻工夫,原本被缠得紧实的脚掌竟像发酵的面团般,肉眼可见地变宽了几分。 我怔怔地望着这双不争气的脚,心头涌起一阵焦躁。这般反反复复,何时才能缠出像道长姐姐那般纤细如锥的小脚? 忽然间,一个念头闪过脑海。我想起在土楼观时,那位道长姐姐说起过的“夹竹片”之法。 “阿妈,”我迟疑着开口,“听说……夹竹片能让脚更快缠细?” 阿妈正在拧毛巾的手猛地一顿,脸色霎时变了:“你从哪里听来的这话?”她的声音带着罕见的严厉,“那是要人命的法子!” 我倔强地抿着嘴:“我能受得住。” 阿妈把毛巾重重摔进盆里,水花溅了一地:“你晓得什么!竹片夹在脚骨上,不出三日就会皮开肉绽。等到取竹片时,皮肉都和竹片长在了一处,要用刀子生生剜开……” 我咬着下唇,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衣角。 阿妈看着我这般模样,长长叹了口气:“你这孩子,属驴的,认死理。我知道不依你,你定不罢休。”她弯腰拾起毛巾,声音里满是疲惫,“算了,感言劝不了该死的鬼。明日……明日给你夹。” 重新缠足时,阿妈的手格外沉重。布条一层层缠上去,我隐约感觉到脚骨正在被往内侧挤压。当缠到最外层时,一种奇异的弯曲感从脚掌外侧传来——那是外脚骨正在向脚底方向弯折。 缠罢,我独自坐在炕沿,轻轻抚摸这双被重新束缚的脚。隔着厚厚的裹脚布,能感觉到外脚骨已经微微向脚底内侧弯折。想到明日就要夹上竹片,心里既害怕又期待。害怕的是阿妈描述的那种痛苦,期待的是这双脚终于能更快地缠成理想的形状。 窗外飘起了细雪,我望着纷纷扬扬的雪花出神。忽然想起石海霞那双能在大雪天里奔跑的天足,心里莫名地揪了一下。但很快,对那双三寸金莲的渴望又占据了上风。 我轻轻活动着脚趾,布袜里传来阵阵刺痛。这疼痛让我想起道长姐姐说的话,想起她那双完美的小脚。若是能忍过这一时之苦,换来一世的美名,又有什么不值得? 清晨的寒气尚未散去,阿妈已经将四枚竹片准备妥当。那些竹片被打磨得光滑却坚硬,边缘透着冷冽的光泽。我看着这些即将嵌入皮肉的物事,心头不由自主地发紧,一丝恐惧悄然爬上脊背。 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我既已踏上这条路,便不打算回头。 阿妈端来温水,仔细为我洗净双脚。她的动作比往日更加缓慢,仿佛在完成一个庄严而残酷的仪式。水珠顺着脚背滑落,我注视着这双即将承受更多苦难的脚,暗暗握紧了拳头。 缠裹开始了。阿妈先用力将布缠了两道,随后取来竹片,精准地夹在双脚两侧。当冰凉的竹片贴上皮肤时,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忍住了。"阿妈低声道,双手用力捏紧竹片。 接着是照常的缠裹,但这一次与往日截然不同。布条每缠一层,竹片就往肉里陷进一分。脚骨被坚硬的竹片紧紧挤压,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尖锐的疼痛从骨缝中钻出来,像有无数根针在同时扎刺。 最难以忍受的是小趾附近的痛楚。那里的骨头最为脆弱,竹片的压力也最为集中。痛感如潮水般一**涌来,让我几乎喘不过气。 两足缠罢,阿妈又取来一根窄布条,单独束住我的大脚趾。她的动作熟练而精准,仿佛在完成一件精密的工艺品。 "既然怎么劝都不听,"阿妈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无奈,"不如就一条路走到黑罢。" 我低头看着这双被竹片禁锢的脚,它们此刻更像两件被强行塑形的物件,而非人身体的一部分。疼痛仍在持续,但奇异的是,在这极致的痛苦中,我竟感受到一种扭曲的满足。 窗外的天色渐渐亮了起来。我试着挪动双脚,每一步都伴随着竹片摩擦骨头的刺痛。可想到有朝一日这双脚会变得更加纤巧,所有的痛苦似乎都值得承受。 阿妈收拾着剩余的布条,始终背对着我。我知道她不忍看我受苦,却又拗不过我的固执。这一刻,我突然明白,在这条追求"完美"的路上,受苦的不止我一个人。 第20章 第 20 章 自双脚夹了竹片,阿妈改为每日给我重缠。每回缠裹前,她都要先将压在脚底的四个脚趾往脚心里仔细排列,像整理一束细嫩的香梗,非得让它们齐齐整整贴着脚心,这才开始缠缚。布条一次比一次勒得紧,每次缠完,布头总要多出一大截。 如今我每次下地,都得扶着阿妈的手臂才能站稳。那双脚像是被千万根针扎着,尤其是小趾附近,疼得钻心。夜里睡觉仍要穿着睡鞋,疼得翻来覆去,连饭都吃不下几口。可越是疼,我越不肯放松——疼才说明在变样呢。 才缠了五日,就觉着鞋袜都松大了。阿妈给我换了新鞋新袜,缠裹时我仔细瞧了瞧:小趾已经向内折跪,外脚骨微微塌陷下去,二三四趾依次排列整齐,脚掌中间现出一道若隐若现的竖沟,连大趾都比先前瘦削了些。 从腊月初二放假到年三十,鞋袜竟换了五六双。年三十清早,阿妈照例给我解脚布重缠。当布条层层解开时,我仔细端详这双脚的变化—— 外脚骨处的凹陷愈发明显,小趾乖巧地跪叠在脚内侧边缘。脚掌处的竖沟渐深,四根小趾整齐地卧在沟壑两侧,像是含苞的花蕾。整只脚显得比先前窄了几分,却还不曾显出弓形的模样。 阿妈拿来尺子仔细量过:脚尖宽才一寸五分,脚跟宽两寸有余,整只脚长四寸五分。她轻轻抚过脚背,那里尚且平坦,还未现出金莲该有的弯弓。 "总算窄了些。"她的声音里带着说不清的惆怅。 窗外传来零星的爆竹声,年味愈来愈浓了。我试着站起身,双脚依旧疼得厉害,可看着地上那双更加纤巧的脚印,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甜。 阿妈重新给我缠好脚,这一次她缠得格外仔细,像是在完成一件精细的绣活。缠罢,她轻轻抚过我的脚背,低声道:"这般模样,倒有几分像你外婆当年的脚了。" 我望着窗外纷飞的雪花,忽然想起石海霞。若是她看见我这双脚现在的模样,不知会作何感想。 待到二月二龙抬头这日,我的双脚已瘦削得不成样子。想起年三十那日初见成效,到如今不过月余,竟又换了十来双鞋袜。竹片依旧日日夹着,一刻不敢松懈。 石海霞踩着残雪来找我时,我正在炕上缠脚。一个寒假未见,她站在门口怔住了,目光直直落在我穿着小袜的脚上——那双脚在青布袜里显得异常纤秀,仿佛轻轻一折就会断裂。 "玉娟……"她声音发颤,"你这脚……怎的瘦得像……" 她终究没说出像什么,但我晓得她想起了什么。许是像河滩上被流水冲刷了千年的卵石,又或是像外婆珍藏的那对白玉如意。 我知她惊诧,便笑着招手:"来,给你看看你一直想见的。" 褪去小袜时,海霞忽然按住我的手。她将自己的脚与我的并在一处——隔着布袜,我的脚竟不及她三分之一宽,像一弯新月倚着满月。 当裹脚布解到中间,两片深陷肉中的竹片显露出来,海霞倒吸一口凉气。待布条完全解开,她更是惊得掩住了口。 这双脚已瘦极:大趾独伸,细如初春的柳枝;脚面只剩与大趾相连的一根跖骨,笔直如削,在薄薄的皮肤下清晰可见;前脚掌处深深凹陷,形成一个精致的趾窝,四个小脚趾被踩得扁平,如同四枚光洁的蚕豆,整整齐齐地嵌在软肉里,只在脚心处微微凸起,仿佛贝壳镶嵌在细沙中。第二趾以下尽数折入脚下深处,小趾紧贴脚心跪叠在内侧,几乎与脚面齐平。整只脚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流线型,脚尖宽不足一寸,脚跟宽两寸,仅四寸四分长,宛如一柄精心雕琢的玉簪。 海霞颤着手想触碰,指尖将将触及,我便微微一缩——那竹片夹着的地方,碰一下都钻心地疼。 "我就轻轻摸一下。"她声音哽咽,指尖极轻地拂过脚面,那里平坦如砚,只剩一根孤零零的骨头在薄皮下微微凸起。她的手指缓缓移至脚跟,与尖削的脚尖形成奇异的对比。当她的指尖划过脚心的趾窝时,我能感觉到四个扁平的小趾在薄薄的皮肤下微微颤动。这双脚握在手中,当真不盈一握,仿佛稍一用力就会碎裂。 "何苦……"她泪珠滚落,"何苦至此……前脚掌都看不见了,这四个小趾……" 窗外传来孩童祭龙王的欢闹声,衬得屋内格外寂静。我知道她永远不会明白,这般极致的模样,正是我梦寐以求的圆满。这双从脚底看,看不见前脚掌的脚,在时人眼中,才是最美的。 海霞的泪痕在腮边挂着,我已经咬着牙把脚重新缠好了。竹片卡在肉里的滋味还是疼,但这会儿已经能分得清是哪处疼——脚背被竹片硌着的地方像针扎,脚心被对折的脚掌顶着的地方又酸又胀。 "玉娟……"海霞的眼圈又红了。 我忙扯出个笑,从炕柜里取出那双肉色丝袜:"你瞧,你送的这个……"说着慢慢把丝袜往上套。 丝袜覆上脚的刹那,一种奇异的美感渐渐浮现。肉色的丝袜像一层薄雾,将那双畸形的脚笼罩得朦朦胧胧。脚踝在丝袜包裹下细得惊人,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折断。最诡异的是前脚掌——丝袜紧贴着凹陷的皮肉,勾勒出深深的阴影,那凹陷处像个月牙形的深潭,四个小脚趾在潭底若隐若现,宛如沉睡的蚕豆。丝袜的光泽让对折的脚掌线条更加分明,整只脚呈现出一种非人的纤细,像是一件精心雕琢却又违背常理的器物。 "走两步我看看。"海霞的声音轻得像怕惊动什么。 我扶着炕沿站起身。丝袜让脚下的触感变得奇妙——既柔软又刺痛,既轻盈又沉重。丝袜的光泽随着步伐流动,那双脚在光影间时隐时现,愈发显得不真实。 "像是……踩着棉花包走路,棉花里还藏着碎瓷片。"我说着,不自觉地被丝袜下那双脚的诡异美感吸引。 海霞蹲下身,指尖轻轻抚过丝袜。她的手指停在脚心那几个凸起上,丝袜让触感变得更加敏锐。"往后我扶着你走。"她仰起脸,眼神复杂,"再瞒着我,我就天天跟着你!" 我望着她那双宽宽大大的脚,心里别扭得很。明明觉得这样的大脚蠢笨难看,可看着它们稳稳踩在地上的样子,又莫名觉得踏实。而我的脚,即便套上丝袜后显出这般诡异的美,却连路都走不稳。 "好。"我轻声应着,任由她扶我坐稳。丝袜里的脚还在隐隐作痛,那痛楚与丝袜勾勒出的诡异美感交织在一起,让我心里五味杂陈。 第21章 第 21 章 新学期头一天,我翻出去年那双胶底鞋,脚伸进去空荡荡的,像把镰刀插进过大的刀鞘。阿妈连夜赶做的新鞋摆在炕头——红布鞋面上淡紫色的丁香开得正好,鞋帮高及脚踝,里头絮着厚实的棉花。最妙的是鞋里子,浆得硬挺挺的,正好卡住我缠得紧紧的小脚,走起路来竟比往日稳当许多。 清晨缠脚时,竹片依旧夹着,细布条单独束住大脚趾。阿妈的手顿了顿:"真要继续夹?"我点点头,看着布头又多出一截,心里竟有几分欢喜。 推开院门,海霞果然等在老槐树下。她伸手要来扶,我轻轻避开。这双新鞋着实合脚,虽然迈步时还得微微外八,踩着细碎的步子,但总算不用人搀扶了。海霞盯着我的脚看了又看,终是没再坚持。 才转过巷口,就看见个低年级的女生在前面走得歪歪扭扭。棉裤下露出一双不合脚的大鞋,每步都像踩着高跷。我和海霞对视一眼——这模样,活脱脱是上学期的我。 "同学,"我上前轻声问,"你不舒服吗?" 她吓得一哆嗦,脸霎时白了。 海霞顺势挽住她的胳膊:"是不是崴了脚?我们扶你走。"不等她答话,我们已经一左一右架住了她。 女孩的手腕细得像芦苇,隔着棉袄都能摸到骨头。她试着挣扎,却被海霞牢牢按住。"别怕,"海霞凑在她耳边说,"我们晓得。" 女孩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滴在雪地上洇开小小的坑。我低头看着三双并排的脚——海霞的布鞋稳稳踏雪,我的新鞋迈着细步,中间那双不合脚的大鞋悬在半空,鞋底还沾着昨日的泥。 "缠多久了?"我轻声问。 "三、三个月……"她抽噎着,"娘说……说再缠半年就能穿弓鞋了……" 雪还在下,我们三个慢慢往前走。海霞忽然说:"明天我还在这儿等你们。" 女孩抬起头,泪眼里闪着光。我捏了捏她冰凉的手,想起去年此时,我也是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里。只是那时,我拒绝了别人。 马莲是土族姑娘,这本与我们汉家习俗不同。可如今她们竟也学起汉人模样,一双双脚儿缠得小之又小。 学堂里像我和马莲这样的姑娘其实不少。清晨总见几个身影在校门外踟蹰,棉裤下套着不合脚的大鞋,走起路来歪歪扭扭。我们都是这般,用裹脚布把脚缠得紧紧实实,外边却要装作天足的模样。有时上课钟声早已响过,我们还在后头蹒跚着,一步挪不了三寸。 说来也怪,在旁人眼里这分明是受罪,可我们却甘之如饴。就像前街绣坊的姑娘们,为绣出最精巧的花样,宁愿被针扎破手指。美这件事,从来就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常想,先生们未必不知情。有回修身课,女先生讲到"天足运动"时,目光在我们几个身上停留良久,最终却化作一声轻叹。我瞧见她桌案下那双穿着皮鞋的脚,鞋尖微微翘起,倒有几分像我们缠出来的模样。或许有些先生私下里,也是欣赏小脚的罢。 后来我常在学堂后院看见马莲。她总躲在柴房后的背阴处,想把脚松开透透气。可她的家人实在狠心,不仅将袜口与裤腿密密缝死,还用三指宽的扎腿带在脚腕处绑得死死的。那扎腿带是用老粗布做的,浆得硬挺挺的,压着裤腿袜口被缝的死死的。我瞧见她又扯又咬,急得满头大汗,可那扎腿带纹丝不动,反倒把脚腕子磨出一道道红痕。 说实在的,马莲的脚生来就比旁人秀气。我缠足前足长五寸,她竟只有四寸六分。如今缠了这些时日,那双脚已显出尖尖的模样,像两枚刚抽穗的青稞。虽说她终日哭哭啼啼,可我看得出来,只要她咬牙忍过这一关,定能缠出一双人见人夸的小脚。到时候,说不定比我的还要标致几分。 今日放学时,我又看见马莲扶着墙根慢慢走。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那双大鞋在青石板上拖出沙沙的声响。海霞想要上前搀她,被我轻轻拉住。 "让她自己走。"我低声说,"这路,总得自己趟过去。" 这日放学后,我又在学堂后院看见马莲。她独自坐在石阶上,肩膀微微抽动,那双不合脚的大鞋胡乱丢在一旁。我走近些,听见她低低的啜泣声,像只受伤的小兽。 "马莲。"我轻声唤她。 她慌忙用袖子擦脸,手忙脚乱地要去穿鞋。我按住她的手,在她身旁坐下。春日的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院子里那棵老榆树正发出新芽。 "脚又疼了?"我问。 她点点头,眼泪又涌了出来:"我娘说……说再忍忍就好了。可是……"她哽咽着,"可是真的太疼了,玉娟姐。" 我望着她红肿的眼眶,想起去年的自己。那时我也常常躲在这里偷偷哭泣,觉得这痛苦永远没有尽头。我轻轻叹了口气,伸手解开自己的鞋带。 "给你看样东西。"我说着,小心地褪去鞋袜,露出那双裹在白色布袜里的小脚。 马莲的哭声戛然而止。她睁大了眼睛,目光牢牢锁在我的脚上。布袜紧贴脚型,勾勒出纤细的轮廓,脚尖微微上翘,像初春的柳梢。 "真美……"她喃喃道,颤抖着伸出手,却不敢触碰,"像……像我阿妈首饰盒里那对白玉簪子。" 我微微一笑:"你现在受的苦,都是为了将来能有一双这样的脚。" 她痴痴地看着,忽然问:"玉娟姐,你的脚……现在还疼吗?" 我沉默片刻,轻声道:"待会儿告诉你。" 待我重新穿好鞋袜,马莲的情绪已经平复许多。她挽着我的胳膊,我们慢慢往校门走。她那双大鞋在青石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我的布鞋却只留下浅浅的印子。 "记住,"在校门口分别时,我对她说,"越是疼,说明脚变得越好看。" 她重重地点头,眼里重新有了光。 回到家中,阿妈已经备好了洗脚的热水。我坐在炕沿,看着阿妈一层层解开裹脚布,忽然想起日间马莲那双充满向往的眼睛。 这些时日,我的脚伤渐渐平复。虽然还夹着竹片,却已习惯了这份疼痛。如今走路虽不能跑远,但在学堂与家之间往来已不成问题,夜里也能安眠了。然而另有一番苦楚,却是始料未及的。 记得初缠时,最盼望的就是解开裹脚布的那一刻。可自从脚趾跪折之后,便是解开布条也不适意了。从前是因裹着布而疼痛,如今却是不裹布更觉难受。从前只求不裹,现在反倒求着紧缠,仿佛离了裹脚布便不能活似的。 阿妈的手很轻,但每解开一层布,我的不适就增加一分。当最后一层布条松开时,那种感觉怪异极了——双脚像是突然被抛进了虚空里,没个着落。裹脚布除尽的刹那,满脚麻木,像是千万只蚂蚁在皮肉里爬行。那双脚在布条里拘束久了,乍一放开,反倒不知所措。 最难受的是洗脚的时候。温水触到皮肤的瞬间,竟觉得比裹脚布还要沉重。脚掌试图展开,却被变形的骨头牵制着,只能微微颤动。四个小趾死死贴在脚心,像是长在了那里,大趾也僵硬得不能自如活动。我常忍不住催促阿妈快些洗,好早点重新缠上。 说来也怪,初缠时裹脚布只能缠七层,而今已经能缠十层。布头越缠越长,脚也越缠越小。每次重缠时,阿妈总要用力拽紧布条,那痛楚中竟带着几分安心。仿佛只有被紧紧束缚着,这双脚才算是找到了归宿。 第22章 第 22 章 礼拜六的清晨,鸡刚叫过三遍,窗纸才透出些蟹壳青,我便一骨碌爬了起来。心里惦着今日要去马莲家做客,手脚都比往日利索了许多。阿妈端着热水进屋时,见我连衣裳都穿戴整齐了,不由得愣了一下。 “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阿妈放下铜盆,打趣道。 我顾不上答话,忙不迭地脱了睡鞋。双脚依旧被布条紧紧包裹,夹在里面的竹片轮廓分明。缠了这些时日,当初那钻心刺骨的疼劲儿早已磨成了钝钝的麻木,仿佛皮肉筋骨都已认了命,习惯了这番磋磨。只是走路仍不得劲,跑跳更是妄想,像有两根无形的绳子拴着脚踝,迈不开大步。 阿妈的手依旧沉稳,将裹脚布一层层解开。布条除尽的刹那,双脚习惯性地微微发麻,像是无数小虫在皮下轻轻蠕动。那四个小趾早已服帖地跪折在脚心,与竹片贴合处,皮肤磨得硬实,颜色也较旁处深些,却不再破皮流脓了。我瞧着这双愈发窄瘦的脚,心里那股子劲头又冒了上来——它们还不够,还得再小些,再俏些才好。 重新缠裹时,我特意叮嘱阿妈:“今日要去马莲家,缠得再紧些,好看。”阿妈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终是没说什么,只默默地将布条勒得更用力了些。竹片深深嵌进肉里,带来熟悉的压迫感,这感觉如今竟让我安心,仿佛只有这般紧紧束缚着,它们才是在往“正路”上走。 缠罢,我迫不及待地从炕柜里取出阿妈新给我做的那双小鞋。红缎的鞋面,像是朝霞染就的一般,上头用金银线绣着喜鹊登梅的花样,那喜鹊的眼睛是用细小的黑珠子缀的,活灵活现。鞋帮高及脚踝,衬着雪白的布袜,更显得那双脚纤秀异常。我小心翼翼地把脚塞进去,新鞋的里子浆得硬挺,恰到好处地包裹住我被缠得紧紧的小脚。 我扶着墙,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步,低头细细端详。白袜红鞋,颜色对比分明,愈发显得脚儿小巧玲珑,尖尖的鞋头微微上翘。只是……我左看右看,心里总觉着还差着点儿意思。这脚美则美矣,线条却还不够弯翘,显得有些长了。听说那上品的脚,须得脚背弓起如新月,走起路来方能步步生莲。想到这里,我暗暗攥了攥手心,盼着这双脚能再争气些,早些显出那真正的风流态度来。 院门外传来车轱辘碾过积雪的“咯吱”声,夹杂着马莲那带着土族口音的呼唤:“玉娟姐!海霞姐!我们来喽!” 我应了一声,推开屋门。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院子里薄薄的一层新雪,映着初升的日光,亮得晃眼。马莲和她阿大站在门口那架驴车旁,而海霞也已经到了,正和马莲说着什么。 我的目光一下子就被海霞的脚吸引住了。她今日穿了一双崭新的皮鞋,黑亮黑亮的皮子,在雪地里反着光,鞋头不似我们常见的圆头布鞋,略略尖些,最稀奇的是那鞋底,后跟处竟垫高了一小块,让她整个人看起来似乎更挺拔了些。这大概就是她提过的,省城女学生流行的式样吧。 我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下步伐,迈着细碎的步子,尽量稳当地朝他们走去。雪地上,留下了一串小巧玲珑的鞋印,浅浅的,像是梅花瓣儿。而海霞站过的地方,那双皮鞋则留下了清晰、扎实的印记,鞋跟处还有一个浅浅的小圆坑。 海霞闻声转过头,目光先是在我脸上停留,随即滑落,一下子落在我的红鞋白袜上,竟怔住了。她张了张嘴,半晌才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叹:“呀!玉娟……你这脚……配上这新鞋,真……真个是好看!” 她的话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赞叹,让我心头顿时像喝了蜜水般甜丝丝的。可不知怎的,我的眼角余光却还瞥着她那双锃亮的皮鞋。它们稳稳地扎在雪地里,仿佛能踏过任何泥泞。那一瞬间,一个古怪的念头冒了出来:这双看着有些“蛮”的大脚,套在这新式的皮鞋里,似乎……似乎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看了,反倒有种说不出的利落精神。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迅速沉底,不见了踪影。旋即,我更用力地挺直了腰背,我那布袜里的、已然适应的束缚,我那雪地上的浅痕,才是正经闺女该有的体面与归宿。 马莲的阿大,一个黝黑憨厚的土族汉子,也顺着海霞的目光看了一眼我的脚,随即像是觉得不妥,慌忙别过头去,只憨憨地笑着催促我们上车。 驴车不大,我们三个姑娘挤在铺着干草的车板上。马莲的阿大坐在前头赶车,鞭子一甩,小毛驴便“得得”地跑了起来。车子颠簸,每一下晃动都让竹片在肉上硌一下,但确乎不如从前那般难以忍受了。只是走路久了,或是站得时间长了,脚踝和小腿还是会酸胀得厉害。此刻坐在车上,倒能偷得片刻安宁。我心里却是快活的。一路上,我们嘻嘻哈哈说个不停,海霞讲着学堂里的趣事,马莲则用她那不太流利的汉话,夹杂着土语,给我们描述她家庄廓院里的枣树,还有她阿妈养的那一窝刚孵出来的小鸡崽儿。寒风刮在脸上,生疼,却吹不散我们的笑声。海霞时不时随着笑声轻轻跺一下脚,那双新皮鞋在车板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而我的脚,只是在厚厚的裙摆下,沉默地承受着车身传来的每一次颠簸。 约莫走了半个时辰,车子离开了大路,拐进一条积雪更厚的土道。远远的,便望见一片高墙围起来的大院子,那便是马莲家的庄廓院了。 这庄廓院着实不小,黄土夯成的院墙又高又厚,墙头上还留着些枯黄的蒿草。院墙一角,矗立着一座高高的角楼,想来是早年为了防匪患修建的。黑漆木的大门又厚又重,上面钉着碗口大的铜钉。走进院子,眼前豁然开朗。院子是四方的,极大,青砖铺地,扫得干干净净,只在背阴处留着未化的残雪。正面是一排高大的北房,青砖灰瓦,屋檐深挑,窗棂上雕着古朴的花纹。东西两侧是厢房,略矮一些,却也整齐。院当中摆着个大石槽,想来是饮牲口用的,角落里堆着柴火,码得整整齐齐。几只芦花鸡在雪地里刨食,见到生人,扑棱着翅膀跑开了。整个院子透着一股子西北人家特有的敦实、稳重气息。 马莲的阿妈早就候在正房门口了。她约莫四十上下年纪,身形瘦小,穿着一身土族妇女的传统服饰——七彩花袖衫子,外套一件深色坎肩,下系一条以墨绿为主色调的百褶长裙,裙边绣着繁复的花草纹样。头上包着黑色的头巾,耳边垂着大大的银耳环。她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眼角的皱纹像绽开的菊花。 “快进屋里暖和暖和!”她热情地招呼我们,声音有些沙哑。 我们跟着她走进正房。屋里暖烘烘的,一股混合着奶香、茶香和炭火气的味道扑面而来。炕烧得滚烫,炕桌上早已摆好了几个粗瓷碗。马莲的阿妈提起一把沉甸甸的紫铜奶茶壶,给我们每人斟上一碗热气腾腾的奶茶。 那奶茶的颜色呈浅褐色,冒着腾腾的热气。我端起来小心地喝了一口,一股咸香醇厚的味道立刻充满了口腔。是了,在这河湟地界,无论是土族、汉族、回族、藏族还是蒙古族,家里煮的奶茶多是这个味儿,咸咸的,带着奶皮的浓郁和茶叶的醇厚,细细品味,里面果然还夹杂着生姜的辛辣和花椒的一丝麻意,暖洋洋地一路从喉咙滑到胃里,驱走了满身的寒气。这是高原上家家户户都熟悉的味道,是抵挡风寒的老法子。 “阿妈煮的奶茶最香了!”马莲捧着碗,骄傲地说。 海霞也连连点头,咂摸着嘴:“是哩,就是这个咸香味儿,喝了身上立马就暖乎了,比那甜滋滋的更能抗冻。” 我笑着附和,目光却不自觉地被马莲阿妈的脚吸引了过去。她穿着传统的尖头绣花鞋,因着盘腿坐在炕上的姿势,裙摆微微上缩,露出了鞋子的全貌。那双脚……实在是小得骇人。与其说是脚,不如说是从脚踝处直接伸出来的一个尖尖,瘦削异常,几乎看不到脚掌的轮廓,仿佛整个脚骨都已萎缩、折叠,只剩下一个支撑身体的支点,快要在裙摆下消失不见了。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说不清是震惊,还是……一种隐秘的羡慕。原来真的可以缠到这般地步!这才是真正的极致了吧?相比之下,我那双脚,确实还显得“长”了,不够精巧。一种强烈的渴望在我心里翻涌起来,要是我的脚也能缠成这般模样,那该多好!海霞似乎也注意到了,她飞快地瞥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随即又低下头,专注地喝着碗里的奶茶。 马莲的阿妈似乎没有察觉我们的小心思,只是慈爱地看着我们,又给我们的碗里添上热腾腾的奶茶。屋外,冬日的阳光透过窗纸,暖暖地照在炕桌上,空气中弥漫着奶茶的咸香和一种陈旧木料的气息。我看着马莲阿妈那双几乎看不见的脚,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白布袜下那双仍在束缚中“成长”的小脚,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又像是空了一块。这条路,我还要走下去,走到像马莲阿妈这般“圆满”才算数吗?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旋即又被对那极致“美”的向往压了下去。 屋外的雪不知何时又密了起来,扑簌簌地敲打着窗纸,映得屋里反倒比黄昏时更亮堂些。马莲的阿妈掀开门帘探进头来,带着一身寒气,忧心忡忡地说:“雪封了路了,驴车怕是走不成了。两个丫头,今夜就在咱家将就一宿吧?” 我和海霞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些意外,却又隐隐觉得这似乎是意料之中的事。看着窗外那纷扬肆虐的大雪,我们只得点头应下。 马莲倒是高兴得很,拉着我们的手直晃悠:“太好了!咱们晚上可以睡一个炕,说一宿的悄悄话!” 夜里,我们三个挤在马莲那间小屋的热炕上。炕烧得滚烫,坐上去屁股底下暖烘烘的。屋外风雪呼啸,屋里却因着我们年轻的气息而显得格外温暖。油灯的光晕昏黄,在我们脸上跳跃,我们东拉西扯地说着学堂里的趣事,说着女儿家的悄悄话,时不时爆发出银铃般的笑声,那笑声撞在墙壁上,又被窗外的风雪声吞没,小小的屋子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说笑间,时辰不早了。海霞打了个哈欠,开始解自己的外衣。我也想起身收拾,从随身的包裹里取出阿妈给我备好的睡鞋。阿妈总是这样,心细如发,早就料到我可能回不去,连这夜里拘束双脚的物事都给我带上了。那是一双软缎面的睡鞋,鞋头尖尖,里面絮着薄薄的棉花,为的是让脚在夜里也不得放松,保持着被束缚的形态。 我刚要换上,坐在炕沿的马莲却突然伸手拉住了我的手腕。她的手指有些凉,眼神里带着一种混合着好奇、怯懦和强烈渴望的光。 “玉娟姐……”她声音轻轻的,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我……我能看看你的脚么?”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目光瞟了一眼自己裙摆下那双同样被束缚着的脚,“我晓得我的脚生来就比旁人小些,如今缠了这些时日,家里人也都说模样不错了。可我瞧着……瞧着你的脚,走路的姿态,还有这鞋的样子,总觉得……总觉得和我的不一样。她们都说你的脚缠得是顶好的……我,我就想亲眼瞧瞧,顶好的脚,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她的话说得断断续续,脸上飞起两团红晕,显然是鼓足了勇气才提出这个请求。我看着她那急切又羞怯的模样,心里非但没有觉得被冒犯,反而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和得意。就像珍藏许久的宝贝,终于有了懂得欣赏的人来品鉴。 “这有什么不能看的。”我欣然答应,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炫耀意味。海霞本来已经躺下了,闻言也支起了身子,默默地看着我们。 我重新坐回炕沿,深吸一口气,像是要进行一个郑重的仪式。先脱下了那双红缎面的小鞋,露出雪白的布袜。布袜紧贴着脚型,已经能看出异常纤细的轮廓。接着,我开始解那裹脚布。布条一层层散开,带着体温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汗味混合的气息。当裹脚布解到一半时,最先露出的不是皮肤,而是紧紧束缚在大脚趾上的一根窄带。那带子比裹脚布更窄,浆得硬挺,将大脚趾单独牢牢地捆扎着,迫使它保持着向上微微翘起的姿态,像是一支被精心绑扎的笔。 马莲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她显然没见过这个。“这是……?” “束大趾的,”我解释道,语气里带着行家般的熟稔,“这样缠,大趾不会歪,脚型出来更周正,显得更俏。” 说话间,我小心地解开了那根窄带,然后是剩余的裹脚布。当最后一层布条从脚上滑落,那双被禁锢了一整天的脚终于完全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时,我清楚地听见马莲再次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也低头,用一种近乎欣赏和品鉴的目光,凝视着自己的双脚。在“我”的眼中,这绝不是一双畸形的、痛苦的脚,而是一件正在被精心雕琢的艺术品。 看呐,这双脚是多么的纤秀!长度不过四寸,更惊人的是它的宽度,竟不到一寸,真真可谓“窄瘦如镰”。整个脚型瘦削异常,仿佛所有的皮肉都被那层层布条挤压到了脚跟和脚背处。脚背因此微微弓起,形成一道流畅而柔弱的曲线,皮肤因为长年不见天日,呈现出一种异样的白皙,薄薄的,几乎能看见底下青色的细微血管。那根窄带在大脚趾根部留下了一道深红的勒痕,与旁边竹片夹缚的痕迹交错在一起。 最妙的是那脚趾。大脚趾因为长期被窄带束缚,显得比其他的脚趾更挺直、更孤立,像是一枚被精心修剪过的玉笋头,指甲圆润,泛着光泽。而另外四个小趾,则早已被彻底折压到了脚底之下,它们紧紧地、驯顺地贴在脚心,指骨似乎已经变形,排列成一种奇异的顺序,使得脚底板的内侧缘形成了一条笔直的线,而脚底心处,则因为这几个小趾的跪折,凹陷出一个深深的、柔软的“趾窝”。乍一看去,前脚掌的部分几乎消失了,整只脚从侧面看,仿佛只有脚跟、弓起的脚背和那个作为点缀的、被窄带塑造过的大脚趾。这双脚,安静地搁在炕沿上,在灯光下泛着玉石般温润的光泽,脆弱,精致,带着一种残缺的、病态的美感。在我眼里,它正一步步接近我梦想中的形态——一弯新月,一柄玉簪。 “天爷啊……”马莲的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她死死地盯着我的脚,眼睛瞪得溜圆,仿佛看到了什么超出她理解范围的事物。“玉娟姐……你的脚……你的脚……虽说不比我阿妈的短,可……可这也太瘦了!比我的,怕是要瘦上一半还不止!”她猛地抬起自己的脚,隔着厚厚的棉裤和布袜,也能看出那轮廓比我的要宽厚不少。“这……这才是真正的‘瘦金莲’吧……连大趾头都单独捆着……”她喃喃自语,眼神从最初的震惊,慢慢转化为一种炽热的、近乎疯狂的崇拜和向往。那眼神我太熟悉了,就像我当初看到那位道长姐姐的脚时一样。她的嘴唇微微哆嗦着,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种破釜沉舟般的“觉醒”在她的眼底燃烧起来。她看的不仅是我的脚,更是那根象征着更严苛规矩的窄带。 海霞一直沉默地看着。她不是第一次见我的脚了,但看到那根单独束缚大脚趾的窄带和它留下的深痕时,她的目光还是凝滞了一下。她的眼神很复杂,有关切,有不解,还有一丝……一丝让我心里不太舒服的东西,像是怜悯,又像是惋惜。她的目光在那道勒痕上停留了片刻,然后移开,轻轻叹了一口气,那叹息轻得像窗外落下的雪。 我心里那点得意,被她这眼神和那声轻叹搅扰了。我扭过头,避开她的目光,一边拿起睡鞋重新套在脚上,一边故作镇定地说:“现在看着是瘦些,等再缠些时日,把外脚骨也缠倒了,真正缠出‘折弓’的弯月形,那才叫好看呢。” 我将裹脚布和那根窄带仔细叠好,心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硌着了。 夜深了,油灯被吹熄。我们三人并排躺在宽大的土炕上,厚厚的棉被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海霞心无挂碍,很快就睡着了,呼吸均匀绵长。她睡觉的姿势也如同她那未经约束的天足一般,自在而舒展,甚至有些四仰八叉,一条胳膊毫不客气地搭在了我的被子上。 我却毫无睡意。窗外的风雪声小了些,屋里只剩下海霞沉稳的呼吸声,以及另一边马莲略显急促的、翻来覆去的动静。黑暗中,海霞睡前那复杂的眼神总在我眼前晃动。她定然是觉得我受苦了,觉得我这样不值当。我在心里腹诽:她哪里懂得?这哪里是受苦?这是修行,是脱胎换骨。这疼痛是刻刀,这布条和窄带是模具,正一点点将我雕琢成理想中的模样。等我将来把脚缠得无可挑剔,走起路来真正步步生莲,看她还会不会露出那种眼神。我一定要让所有人都看看,什么叫极致,什么叫大家闺秀的风范! 就在我胡思乱想之际,身旁却传来了一阵极力压抑的、细微的啜泣声。是马莲。 我悄悄侧过身,借着窗外雪地反射进来的微光,看见马莲蜷缩成一团,双手正死死地捂着自己的脚,肩膀在轻微地抖动。那压抑的哭声里,充满了痛苦和无助。 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定是她的脚疼得厉害,又不敢大声哭闹,怕惊扰了我们,也怕被隔壁的父母听见。 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瞬间涌上心头。我轻轻挪了挪身子,靠近她,用气声问道:“莲儿,脚疼得厉害?” 她在黑暗中点了点头,抽噎得更凶了。 我没再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摸索着抓住了她的一只脚。隔着她那坚硬的布袜和里面厚厚的裹脚布,我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脚掌的轮廓,以及脚底那几个被强行按压下去的、凸起的脚趾。她的脚比我宽厚,那疼痛想必也更剧烈些。 我模仿着阿妈当初为我揉脚的样子,用掌心轻轻地、一圈一圈地按压着她的脚踝、脚背,以及那被束缚得最紧的脚掌两侧。我的动作很笨拙,但极其轻柔。我们谁都没有再说话,黑暗中,只有她渐渐平息的啜泣声,和我手掌摩擦布袜的细微声响。 许久,感觉她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了下来,呼吸也平稳了许多。我停了手,想起阿妈教我的法子,便凑到她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把脚伸到被子外面,踩着墙,凉气能镇一镇疼。” 她依言悄悄将双脚从被窝里伸出来,抵在冰凉的土坯墙上。我摸索着,将自己枕着的枕头抽出一个,小心地垫在她的脚腕下面。“这样垫高些,血往下流,能舒服点。” 做完这一切,我们都重新躺好。黑暗中,我听见马莲用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轻轻地说:“谢谢玉娟姐……我……我往后也要缠得跟你一样……” “睡吧。”我拍了拍她的被子,心里五味杂陈,“明天就好了。” 屋里重新陷入了寂静。海霞依旧睡得香甜,马莲的呼吸也渐渐变得绵长。我睁着眼睛,望着漆黑的屋顶,脚上的疼痛依旧清晰,那大脚趾被窄带束缚的感觉似乎还残留着。身旁两个同伴的呼吸声交错。一个自在如风,一个痛苦隐忍却心生向往。而我,躺在她们中间,心中充满了对那极致之“美”的固执向往,以及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细微的迷茫。风雪不知何时停了,万籁俱寂,只有这漫长冬夜里,无声的痛楚与成长的渴望,在悄然蔓延。 第23章 第 23 章 在马莲家宿了一夜,第二日傍晚,雪略消停些,路上勉强能通行了,我和海霞便各自归家。翌日上学,我和海霞依旧在巷口等着马莲。她走来的步子似乎比往日更慢了些,眉眼间却透着一股不同以往的坚毅。我们谁也没再提起那夜看脚的事,只是心照不宣地,我和她之间,仿佛多了一层同为“修行”之人的隐秘联系。海霞还是那般体贴,时而搀扶一下,时而帮我们拿着书包,她的目光偶尔掠过我们蹒跚的步子,那里面藏着的复杂情绪,我只当看不见。 日子便这样一天天在学堂、归家、缠足的循环里滑了过去。窗外的积雪渐渐消融,湟水河的冰层裂开缝隙,发出“咯嘣咯嘣”的响声。河边的柳树抽出了鹅黄的嫩芽,风也变得柔和起来,带着泥土解冻的清新气息。天气一日暖过一日,厚重的棉袄换成了夹衫,可对我来说,这些变化远不及我布袜之下那双脚的些微进展来得重要。 我心心念念的,是即将到来的漫长暑假。那意味着我有整整两个月不受学堂规矩束缚的光阴,可以心无旁骛地、狠狠地缠我的脚。我在心里无数次盘算着,定要利用这个假期,一举将脚弓缠断,彻底缠成那梦寐以求的三寸金莲。 放假那天,我几乎是踩着放学的钟声冲出学堂的,一点也不敢耽搁。回到家,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已是绿荫如盖。阿妈见我回来,像是早已预料到我的心思,不等我开口,便默默地去灶房打了热水端进我屋里,又将一叠新浆洗过的白布袜和一双看起来比先前更小巧的尖头鞋放在炕头。 “天热了,仔细些,莫要沤坏了。”阿妈的声音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她照例先替我解了旧裹脚布。双脚在闷热中束缚了一整日,布条解开时,带着一股汗与药混合的酸腐气。皮肤被汗水浸得发白起皱,那些深深的布痕愈发明显。阿妈用温水细细擦洗,又拿出小剪刀,替我修剪着脚趾甲和那些磨出的硬皮。她的动作依旧熟练而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洗净擦干,该重新缠裹了。这一次,阿妈的手法与先前大不相同。她让我在炕沿坐稳,然后将我的脚跟置于她屈起的膝盖之上,用膝盖骨紧紧顶着我的脚跟,使之固定。随后,她双手用力,握住我的前脚掌和脚背,狠命地向下压去! 一股巨大的、针对足弓的力道瞬间传来,我疼得几乎要弹起来,脚背的筋腱被拉扯到了极限,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我的脚在她手中被强行弯曲成一个前所未有的、极其夸张的弓形,脚心处的褶皱被完全拉开,呈现出一种紧绷到极致的状态。 “呃……”我忍不住发出一声痛哼,额头上立刻渗出冷汗。 阿妈不为所动,就着这个姿势,用裹脚布从脚踝处开始,狠狠地缠了两道,将那被强行压出的弓形初步固定住。布条深陷入肉,勒得我眼前发黑。 她这才稍稍抬头,看了我一眼,额上也见了汗,声音有些发喘:“今日要缠得紧,共需十二层。这竹片……天气热,就不夹了吧?怕磨破了皮,不好收拾。” 我深知竹片对于约束脚型、防止肥大的关键作用,此刻虽痛得钻心,却唯恐一旦取下,前功尽弃,脚会变得臃肿难看。我强忍着那足弓欲裂的剧痛,咬着牙,用力摇头:“夹……阿妈,夹上!” 阿妈看着我倔强而痛苦的脸,深深叹了口气,终究还是取来了那四枚被打磨得光滑却坚硬的竹片,精准地夹在我双脚的两侧。冰凉的竹片贴上因受压而格外敏感的皮肤,激得我一阵战栗。 真正的折磨这才开始。阿妈一手维持着下压我脚背的力道,一手开始层层缠绕。每缠一层,她都要将我的足背再用力向下按压一分,同时将布条勒紧一分。竹片在层层加压下,毫不留情地硌着我的脚骨,尤其是那试图反抗弓起的外脚骨,痛楚尖锐如刀割。而足心处,因为足弓被极度弯曲,所有的筋肉都绷紧到了极限,传来一种撕裂般的、深嵌入骨的酸痛。 一层,两层,三层……我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双手紧紧攥着身下的炕席,指甲几乎要掐进褥子里去。汗水顺着鬓角流下,滴落在衣襟上。阿妈也是满头大汗,她的膝盖稳稳顶着我的脚跟,双手青筋微凸,每一次用力下压和勒紧,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直到第十二层布紧紧缠裹上去,我的双脚已被束缚成两个尖削、紧绷、如同拉满的弓弩般的形状,再也看不出半分原本的样貌。阿妈用针线将布头密密缝死,又取来细窄的布带,将我的大脚趾单独紧紧缠束住。 待她松开手,我几乎虚脱。试着动了动,那双脚像是完全不属于自己,沉重、麻木,而后,是排山倒海般涌来的剧痛,尤其是足心处,因足弓被强行弯曲而产生的痛楚,如同有一根烧红的铁条一直插在那里。 套上那双新做的小袜,袜筒紧绷,袜尖果然比原先穿的又短了二分,紧紧包裹着被极致压缩的脚趾。再穿上那双同样小了二分的新鞋时,鞋帮像铁钳一样卡在脚上,尤其是脚背弓起最高的地方,被硬挺的鞋面顶得生疼。 当我试图下地行走时,才发现另一种痛苦。因为足弓被强行弯曲,脚掌无法像往常那样自然落地,整个身体的重量似乎都压在了脚跟和那被压迫的脚掌前端,走起路来,身体会不自觉地向前倾,为了保持平衡,我常常需要微微弓着腰。 “挺直了!姑娘家家的,总弓着个腰像什么样子!”阿妈见我这般模样,时常出声呵斥。 我努力想挺直腰板,可脚下的畸形让我难以维持正常的姿态。每一次试图伸直腰背,足心的撕裂感就加剧一分,只得又悄悄地弯下些去。 夜里,是另一重煎熬。夏日的高原夜晚虽有些凉意,但双脚被十二层布紧紧包裹,夹着竹片,套着睡鞋,仍是闷热难当。那感觉不像蒸笼,倒像是被放在热炕的余烬上,持续的、温吞地灼烤着。瘙痒伴随着一阵阵灼痛和足心那无法忽视的、筋腱被强行拉伸的酸痛,虽不似初缠时那般痛彻心扉,却也足以让我在炕上辗转反侧,彻夜难眠。汗水浸透了裹脚布,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更添几分难受。远处不知谁家的狗偶尔吠叫几声,更显夜的漫长。 窗外月明星稀,清冷的光辉透过窗纸,映出我蜷缩的身影。我望着那模糊的光斑,手轻轻放在那双如同戴着刑具般的脚上,感受着布料下坚硬的轮廓和阵阵搏动般的痛楚。这疼痛,这煎熬,这无法安眠的夏夜,在我被执念填满的心里,都化作了通往那“三寸金莲”圣殿的阶梯。我咬着牙,在闷热与疼痛中,默默计算着暑假流逝的日子,期盼着蜕变完成的那一天。 第24章 第 24 章 暑气黏稠得像是化不开的糖稀,闷闷地裹着整个庄廓院。老槐树的叶子在日头下耷拉着,连院角那几株耐旱的马莲花都卷了边。我的暑假,便在这无所遁形的燥热和一次紧似一次的缠裹中,缓慢地煎熬着。阿妈像是上了发条的钟摆,精准地守着三日之期。每到她端着铜盆进屋的那天,我的心都会先是一紧,随即又被一种畸形的期待攫住——这意味着我的脚,离那个梦寐以求的形态又近了一步。 她手上的力道,一次比一次沉。那裹脚布,不再是柔软的棉布,倒像是浸了水的牛皮绳,每一圈缠绕,都带着要将骨头勒断、将皮肉碾平的狠劲。布头一次比一次多出来得更长,在炕沿堆叠起小小的、带着汗渍和明矾气味的白色丘陵,无声地丈量着我双脚缩小的速度。 至第四次重缠后,我像往常一样,试图将脚塞进那双已陪伴我些许时日的小鞋,却发现鞋帮紧紧箍在脚背上,勒得生疼,脚跟也顶到了头,再无半分挪移的余地。阿妈在一旁默默看着,没说话,只转身又从炕柜深处摸出一个油纸包。解开,里面是一双崭新的白布袜,袜尖瘦得像锥子,还有一双小鞋,只看那窄窄的鞋底,我的心就咯噔一下——它竟比先前那双,又小了整整两分! “试试。”阿妈的声音干涩。 我吸了口气,将汗涔涔的脚往新袜子里塞。布料绷得紧紧的,尤其是脚背那已经明显隆起的地方,被勒得一阵阵发麻。穿鞋更是如同受刑。坚硬的鞋帮死死卡在脚踝骨下和脚背的“山丘”上,每推进一分,都伴随着骨骼被挤压的酸响和皮肉摩擦的灼痛。当双脚终于被强行塞进这双崭新的“囚笼”时,我感觉它们像是被浇筑在了两个狭小的、正在冷却的铁模里。走路变得愈发艰难,身体为了适应这极度前倾、仅靠脚跟和变形的脚掌前端支撑的姿态,不得不更加佝偻,几乎要趴到地上去。 “挺直了!像个啥样子!姑娘家走路弓腰驼背,让人笑话!”阿妈见我这般模样,立时竖起了眉毛呵斥,声音尖锐,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焦躁。 我努力想挺起胸膛,可足心处因脚弓被极度弯曲而产生的撕裂感,让我根本无法直立。每一次试图伸直腰背,那深入骨髓的酸痛就逼得我不得不再次弯下身子。阿妈的骂声便又追了过来,像鞭子一样抽打在我背上。 第五次重缠的日子,在一种混合着期待与恐惧的情绪中到来。当阿妈开始解开那些被汗水浸得发黄发硬的裹脚布时,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布条一层层散开,如同剥开一颗饱受折磨的果实。当双脚彻底暴露在昏黄的光线下时,连我自己都感到一阵陌生和心悸。 脚跟的位置明显地向前缩了,紧紧抵着那蜷缩在脚下的趾根。足心处,那道沟壑变得更深、更窄,宛如刀刻,两侧的皮肉死死贴合。而脚背的变化最为触目——那里高高地、突兀地隆起一座饱满而僵硬的“山丘”,皮肤被撑得极薄,泛着一种异样的亮光,布痕深陷,如同烙印。阿妈伸出粗糙的手指,极轻地触碰了一下那隆起的最高点,指尖传来的坚硬触感让她眼皮一跳。她抬眼看向我,眼神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声音低沉得像是在叹息:“这‘脚墙’……算是立住了。” “脚墙……”我喃喃地重复着,目光痴迷地黏在那畸形的隆起上。这痛苦的产物,在我被执念浸透的心里,竟是如此“完美”的象征。 然而,这“完美”的代价,很快便以最惨烈的方式显现。第六次重缠前,一种不祥的预感便如阴云般笼罩了我。脱去紧束的小袜时,右脚脚背那隆起的“墙”便传来一阵阵异于往常的、带着灼热感的搏动性疼痛,像是有炭火在里面闷烧。空气中,也开始弥漫起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甜腥气。 阿妈的神色也变得格外沉重。她开始解裹脚布,动作缓慢得近乎迟滞。越接近内层,那股甜腥气越发浓重,逐渐转化为一种令人作呕的腐臭。当最后一层紧紧黏连在皮肉上的布条被缓缓揭开时,那触目惊心的景象让我和阿妈都僵住了—— 右脚脚背那隆起的“墙”上,大片皮肤呈现出骇人的青紫色,中央最高处已然破溃,形成一个不小的创面,黄白色的粘稠脓血正从糜烂的皮肉间不断渗出,沾染在布条和伤口周围,散发出阵阵恶臭。左脚的情况虽稍好些,没有流脓,但同样是一片沉郁的乌青,肿胀发亮。 我脑中“嗡”的一声,恐惧像冰冷的蛇,瞬间缠住了我的心脏。连日来的坚持,对“美”的狂热追求,在这溃烂流脓、恶臭扑鼻的现实面前,剧烈地摇晃起来。 阿妈更是脸色煞白,拿着沾满脓血的布条的手抖得厉害,声音里带着哭腔:“烂了……真的烂了!叫你别那么紧,偏不听!偏不听!”她慌乱地放下布条,在屋里急得团团转,嘴里不停念叨着:“咋办……这可咋办……” 忽然,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冲到墙角的旧木箱前,一阵翻找,摸出了那个来自土楼观道长的、拇指大小的瓷瓶。她紧紧攥着瓷瓶,声音哽咽:“菩萨保佑……道长这药……” 她将瓷瓶中晶莹的液体尽数倒入温水中,用指尖搅匀。当我把那双惨不忍睹的脚小心翼翼浸入药水中时,一股奇异的、沁人的凉意瞬间包裹住灼痛不堪的伤处,那折磨人的剧痛,竟被抚平了大半。我仰起头,贪婪地呼吸着,仿佛刚从溺水的边缘被拉回。 浸泡良久,阿妈才小心地将我的脚托出,用干净软布吸干水分。脓血被拭去后,底下鲜红糜烂的肉芽暴露无遗,看着愈发惊心。阿妈拿起干净的布条,眼神里充满了哀求和挣扎,声音微弱:“娟子……今日就松松缠两层,让伤口透透气……再勒着,怕是要出大事……” 我看着那双脚,右脚溃烂处的疼痛在药力过后已有复燃的迹象。理智告诉我,阿妈是对的。可是,“前功尽弃”四个字像鬼魅般在耳边嘶吼。已经走到了这一步,脚墙已然立起,怎能退缩? “不!不行!”我猛地摇头,声音尖利,一把抓住阿妈的手,“缠!照常缠!紧着缠!竹片也得上,大指也得束,一点都不能松!现在松了,就全完了!” 阿妈看着我因执拗而扭曲的脸,眼泪滚落下来。她张了张嘴,最终,所有的话语都化作了一声破碎的叹息。她认命般地低下头,颤抖着手,先在我的脚上缠了两层柔软的底布。接着,她取来那四枚冰冷的竹片,小心地放置在脚掌两侧——那里距离脚背溃烂的伤口尚有一段距离,并不会直接触碰到。竹片冰凉的触感透过底布传来。 随后,是更紧密的缠绕。阿妈一手固定竹片,一手将裹脚布层层缠绕上去。每缠一层,她都用力勒紧,确保竹片能牢牢嵌压住脚骨。布条深深陷入皮肉,尤其是右脚背那溃烂的“山丘”处,在压迫下传来令人窒息的痛楚和一阵阵恐惧的搏动。我能感觉到脓血可能在布下被挤压,感觉到伤口被摩擦带来的尖锐刺痛。汗水再次浸透了我的全身,我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中蔓延。 阿妈也是汗流浃背,她的动作带着绝望般的用力。裹脚布直缠了十二层,将那双伤痕累累的脚紧紧束缚住,她才用针线将布头密密缝死。最后,她拿起细窄布带,将我的大脚趾单独紧紧缠束。 当一切结束时,双脚像是两块被烧红的、带着沉重枷锁的铁块。右脚背那溃烂处在紧密的包裹下,痛、痒、灼热、肿胀,疯狂地交织翻涌。 是夜,成了炼狱。伤口在密闭紧缚中剧烈反应。那溃烂处痛痒难耐,如同千万只毒蚁在啃噬,又像是被烙铁灼烫。我想抓挠,却只能隔着厚厚的束缚徒劳磨蹭,引得疼痛更烈。汗水浸透了衣物,每一次翻身都牵扯出撕裂般的剧痛。 我睁着眼,在黑暗中煎熬。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反衬出屋内的死寂。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和痛苦的呻吟在回响。那溃烂的伤口持续悸动,提醒着代价的惨烈。可即便在此刻,那个“三寸金莲”的幻影,依然如同鬼火,在脑海中闪烁。不能放弃……我告诉自己,牙齿几乎咬碎,熬过去……只要熬过去…… 而第二天,当我再次因为足心剧痛,不由自主地弓着腰,像个小脚老太太一样蹒跚行走时,阿妈的骂声依旧会毫不留情地响起:“把腰挺直!难看死了!” 那声音里的焦躁与无奈,与她为我缠足时手上的狠劲,如出一辙。 又挨过三日,到了重缠的日子。空气中那份令人不安的腐臭味终于淡去了。阿妈解开裹脚布时,我们都不约而同地先看向右脚背——那溃烂化脓之处,脓血已收,表面结了一层深褐色的硬痂,周围的青紫色也褪成了淡淡的淤痕,像是不小心沾染的墨汁,正在慢慢化开。阿妈紧绷的脸色稍稍缓和,轻轻吁出一口气。她见那道长的药水果然灵验,又见我虽历经那般溃烂之苦,眼神里的执拗却丝毫未减,便知再劝也是无用。于是不再多言,只默默地,依旧在温水中兑入那珍贵的药水,将我的双脚小心浸入。 药水的凉意丝丝渗入,抚慰着结痂处新肉生长的微痒和底下仍未完全消散的隐痛。洗罢,阿妈的手再次覆上我的脚背,用力向下按压,另一只手则推着我的脚跟,使之更向前移。那力道依旧刚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仿佛要将这双脚最后的反抗也彻底碾碎。 至下次重缠,右脚背的硬痂边缘已开始翘起,底下露出粉嫩的新皮,那片淤青也几乎寻不见踪影了。再下一次,连那点淡淡的痕迹也消散了,脚背的皮肤除了那些深嵌的布痕,竟恢复了些许光滑,只是那隆起的“山丘”依旧坚硬突兀。而此刻,身上所穿的小鞋小袜,不知不觉间,又变得紧绷绷地贴在脚上,仿佛一夜之间,这双脚又偷偷缩小了一圈。 时光在疼痛与期盼中悄然溜走,转眼便到了八月中旬。暑热未消,炙烤着大地。又是一次重缠。当裹脚布被完全解开,阿妈扶着我的脚细细端详时,我低头望去,心中亦是一震。 双脚的形态,已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脚跟,仿佛被一股巨力强行推挤,竟已几乎与脚腕拉成了一条直线,从侧面看去,几乎看不到脚跟向后的凸出,只觉得脚踝之下,便是一个骤然收束的、圆润而短小的足跟,摸上去,因着骨骼的挤压和皮肉的堆叠,竟有种异样的绵软感。而最惊人的,是那脚弓。原先那道深邃的、如同拱桥般的沟壑,此刻几乎消失不见!它完成了一场残酷的蜕变——从最初自然的弓形,被强行压成人工的拱形,而今,这拱形也坍塌了,演化成了一道极其狭窄的、几乎闭合的“缝”! 我的目光贪婪地巡弋着这双“杰作”。大脚趾孤零零地伸向前方,因长久被细带勒束,显得异常纤细、尖削,真真如一枚玉白的锥子。前脚掌部分,除了与大脚趾相连的那根跖骨顽强地凸显出来,显得瘦骨嶙峋、瘦无可瘦之外,其余部分仿佛都被挤压、吞噬了。足面的皮肤,因着溃烂初愈和长期的紧密包裹,竟显出一种近乎病态的细腻光滑,唯见脚掌两侧的骨骼,像是被磨平了棱角,线条生硬地向内收敛,最终交汇于大趾的指尖。整个脚背,不再仅仅是隆起,而是形成一个陡峭的坡度,从接近脚腕处感厚的地方,急剧地、不容喘息地向下倾斜,直延伸到那孤峭的脚尖。 我忍不住将脚翻转过来,看向脚底。这一看,更是让我心头狂跳——从脚底望去,竟然几乎看不见前脚掌的轮廓了!那第二、三、四根脚趾,早已被彻底折压、驯服,它们像三枚失去了光泽的、小小的贝壳,柔弱可怜地、一动不动地排列在脚底板的内侧,被那折覆下来的大半个脚面包裹、掩埋着。脚掌处微微凹陷,这三枚小趾便蜷缩在这凹陷之中。足心处,则是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幽暗而紧密。那第五根小趾,位置最为靠后,竟像是嵌入了这道缝隙靠近脚跟的一端,若不用于指小心翼翼地掰开那道脚缝,根本无法窥见其踪影。 阿妈取来了尺子,神色凝重地丈量。冰凉的尺缘触碰到皮肤,带来一丝战栗。 “足尖,大趾处,宽四分。” “足跟,宽一寸三分。” “脚长……三寸二分。” 三寸二分!我心中一阵难以抑制的狂喜,如同潮水般涌来,瞬间淹没了所有残存的痛楚。竟然只有三寸二分了!离那传说中的“三寸金莲”仅一步之遥!我看着这双已然极度变形、却在我眼中无比“完美”的小脚,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翻腾:只要再加一把劲,将这几乎消失的脚弓彻底缠到湮灭,让前掌和脚跟紧密无间地贴合在一起,我的脚,定能缩至三寸之下! 这念头如同最猛烈的火焰,灼烧着我的理智。自那日后,我对缠足的渴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我不再满足于三日一缠的周期,甚至开始催促阿妈。缠裹时,我要求她使出全身的力气,将那裹脚布勒得更紧,恨不得将每一丝空气、每一寸多余的空间都从布条与皮肉间挤压出去。 不仅如此,我还想出了新的法子。我让阿妈找来更窄、更有韧性的布带,在常规的十二层裹脚布缠束之后,再用这窄带单独狠狠地勒束脚跟与脚面最高处,试图用这种局部加压强度的方式,迫使脚跟与前掌以更快的速度靠拢。阿妈看着我近乎疯魔的样子,手是抖的,唇是颤的,但在我执拗的目光逼视下,她还是照做了。那窄带深陷入皮肉,尤其是在脚跟与脚背那陡坡的衔接处,带来的疼痛远超以往,那是一种骨骼即将被折断、皮肉即将被撕裂的锐痛。 如此煎熬了九日。这九日里,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烈火之上,夜夜因那极致的紧束痛楚而难以成眠。但我心中那簇火苗却越烧越旺。 第九日,重缠之时。阿妈的手似乎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或许她也想知道,这般疯狂的举动,究竟会带来怎样的结果。裹脚布一层层解开,速度比往常更慢。当最后一层紧贴着皮肉的布条被揭下,我们母女二人的目光,同时凝固在了那双脚上—— 脚跟,竟然真的与那瘦削变形的前掌,紧紧地、几乎是无缝地贴合在了一起! 原先那道足心的深缝,此刻因着这极致的挤压,变得更为狭窄、更为深邃,仿佛一道诡异的裂痕。从脚底看去,前脚掌的概念已然完全消失,脚跟与蜷缩的趾根区域几乎融为一体,整个脚底呈现出一种古怪的、扭曲的平整,唯有那道幽深的缝隙,和缝隙旁微微凸起的、如同异物般嵌在肉里的几枚小趾,昭示着这并非天生。脚背那陡峭的坡度,也因此变得更加险峻,仿佛稍一用力,那纤细的脚骨就会不堪重负而折断。 双足静静地搁在阿妈的膝上,白皙,瘦削,变形到了极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残缺的“完美”。 我怔怔地看着,看着这用无数个日夜的疼痛、溃烂的恐惧和近乎自虐的坚持换来的“成果”,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成就感和虚脱感的狂潮,瞬间将我淹没。三寸……三寸之下……那梦寐以求的终点,似乎真的触手可及了。 第25章 第 25 章 暑气渐消,八月末的风里已然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凉意,拂过院中老槐树的叶子,发出沙沙的轻响。我独自坐在炕上,午后稀薄的阳光透过窗纸,落在我的脚上。 它们,终于算是“缠成”了。 不再需要日夜不休地加紧缠束,那催命般的剧痛也暂且告一段落。但束缚并未远离,大脚趾依旧被那根细窄的布带紧紧勒束着,保持着尖细的模样;双脚的两侧,那四枚冰凉的竹片也依旧夹着,防止这来之不易的窄瘦脚型有任何“复辟”的可能。白色的布袜如同第二层皮肤,紧密地包裹着这双伶仃的小脚,袜尖空荡荡地向前延伸,勾勒出底下那异常纤秀、乃至诡异的轮廓。 我看着我这双二寸九分的小脚,百感交集,目光痴缠般地流连其上。狂喜、得意、虚脱、茫然……种种情绪如同潮水,在心中翻涌不息。我小心翼翼地,用指尖隔着布袜,轻轻触碰,感受着这双彻底蜕变后的脚,那难以言喻的触感。 最奇异的,是脚掌的触感。它不再是一个平坦的、可以用来支撑和行走的基座,而是变成了一种……一种被包裹、被折叠的形态。想象一下,将一件柔软的物事对折过来,让一部分紧紧贴合并包裹住另一部分——我的脚掌便是如此。那原本应该伸展向前的前脚掌,此刻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巨力强行折转,其内侧的皮肤,竟与脚跟部位的皮肤紧密地贴合在了一起。隔着一层棉布,我依然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是两种不同质感的皮肤的相遇:前掌部分的皮肤似乎更薄、更敏感些,带着一种长期被挤压、几乎失去弹性的脆弱感,像是最上等的宣纸,薄而脆;而脚跟的皮肤则因承重和摩擦,显得略微粗厚、绵软,带着一种疲惫的松弛。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肌肤,如今却被迫紧密地贴合,几乎没有缝隙,仿佛天生就该长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异常紧密、甚至有些黏连的触感,怪异,却又让我生出一种畸形的满足——这紧密,便是“成功”的证明,是布条千锤百炼的成果。 我稍稍用力,试图去感知那被折叠的深处。一种奇特的“层叠感”透过布袜传来。那不是平坦一片,而是能隐约感觉到皮肤与皮肤相贴的那道“界线”,一道无形的、却切实存在的“褶痕”。沿着这道“褶痕”向深处探索,能感到一种微妙的“嵌合”——仿佛前掌的骨骼和软组织,以一种违反常理的方式,微微“嵌”入了脚跟相对绵软的皮肉之中。这种嵌合并非严丝合缝,而是带着一种被迫的、僵硬的适应,像是两片原本毫不相干的贝壳,被人用蛮力强行扣合在一起,边缘处还存在着细微的、无法完全弥合的抵触。 然而,在这紧密的包裹与嵌合之下,在那被强行折叠、隐藏起来的深邃缝隙之中,我却能隐隐感觉到一种挥之不去的潮热。那不是痛,而是一种闷闷的、仿佛永远不会干爽的温热感,像是最细小的泉眼,在不见天日的石缝深处,悄无声息地渗出湿气,氤氲不散。我甚至能想象,在那布袜之下,被折叠的皮肤褶皱深处,那些无法被彻底清洁的角落,汗水与剥落的皮屑正悄然积聚,酝酿着一种只有我自己才能感知的、微醺般的气息。这潮热是活的,是这双看似静止的、“完美”的脚内部仍在进行的、隐秘的新陈代谢,是生命力在被扭曲的形态中,发出的微弱而执拗的叹息。偶尔,当我无意识地轻轻扭动脚踝时,那被折叠的皮肤相互摩擦,会产生一种极其细微的、几乎不可闻的窸窣声,伴随着一阵更加明显的、湿腻的滑动感,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那黑暗温暖的缝隙里悄然蠕动。这感觉让我心头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像是触碰到了一个不该存在的、属于另一个维度的秘密。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迅速被那巨大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成就感所淹没。这潮热,这摩擦,这隐秘的不适,不正是我这双与众不同的脚所独有的“生命体征”吗?它们证明着这双脚是“活”的,是在这极致束缚下依然存在的、属于我的身体的一部分,尽管是以这样一种扭曲的方式。 正当我沉浸在这种复杂难言的触感中时,门帘被掀开了。阿妈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个崭新的、红得耀眼的物事。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神却比往日更加深沉,像是望不到底的古井。 “试试吧。”她将手中的东西递到我面前。 那是一双弓鞋。真正的弓鞋。 鞋子的主体是极其鲜艳的正红色软缎,那红色,像是用最浓烈的晚霞染就,又像是新婚嫁衣的色泽,灼灼地映入眼帘。用同色的缎子滚了边,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最引人注目的是鞋面的绣工——并非寻常的花鸟,而是用金线、银线和五彩丝线,绣出了一幅精致的“蝶恋花”图样。一只金色的凤蝶,翅膀薄如蝉翼,脉络清晰可辨,正翩然落在一朵盛放的缠枝牡丹上。牡丹花瓣层层叠叠,用深浅不一的粉色丝线晕染而出,娇艳欲滴,叶片碧绿,舒展自然。那绣工极其精湛,蝴蝶的触须、花瓣的纹理都栩栩如生,仿佛一阵风吹来,那蝶儿便会振翅飞走,那花朵便会摇曳生香。鞋头尖尖地上翘,形成一个优美的弧度,鞋底则明显是木质的,同样漆成了红色,前后两头微微上翘,使得整只鞋子的中部是悬空的,像一个精致无比的小小拱桥。 这双弓鞋,美得近乎不真实,像是一件只应存在于画中或梦中的艺术品。 我几乎是屏住呼吸,从阿妈手中接过这双鞋。它们比我想象的还要轻,还要小巧。我迫不及待地,却又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褪下布袜,将我这双费尽千辛万苦才塑造成型的小脚,慢慢地、一寸寸地,塞进这双红色的弓鞋里。 鞋子的内部,衬着柔软的浅色绸里,光滑冰凉。当我的脚完全进入鞋子,那坚硬的木质鞋底和紧裹的缎面,立刻带来一种与穿布袜、小鞋时截然不同的感受。鞋子极其合脚,仿佛是为我这双脚量身定做,严丝合缝地包裹着每一个扭曲的轮廓。尤其是脚背那陡峭的斜坡和足心那道深缝,都被鞋子的型制完美地容纳、支撑,甚至可以说,是被这双鞋进一步地“定义”和“强调”了。穿上它,我这双脚的怪异形态,似乎才找到了最终的归宿和完整的意义。 阿妈扶着我,让我试着下炕站立。 当我双脚着地,将身体的重量真正压上去的那一刻,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其怪异且令人恐慌的感觉瞬间攫住了我! 由于鞋底中空,只有鞋尖和鞋跟着地,我的整个身体仿佛突然失去了稳定的支撑,前倾后仰,摇摇晃晃,像是狂风中一根无根的芦苇。脚下虚浮不定,毫无踏实感可言,所谓“前身架弄无主”,便是此刻最真实的写照。我只觉得头晕目眩,重心全失,若不是阿妈紧紧搀扶着,我必定会当场狼狈地跌倒在地。这双美轮美奂的弓鞋,穿在脚上,竟如同踩着一副高跷,而且还是极其不稳当的高跷。 “莫慌,”阿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种看惯了的平静,“穿这鞋走路,有讲究。心急不得。” 她让我重新在炕沿坐好,开始细细讲解这“弓鞋步”的诀窍。 “行走时,需得心静,气沉。”她边说,边用手比划着,“先迈左脚。记住,每一步,不能大,也不能小,约莫六寸光景。”她用拇指和食指大致量了个距离给我看。 “迈步时,膝盖要微微弯曲,不可打直。”她示范了一下那种微屈的姿态,“落足时,讲究更多。须得用你这大脚趾的趾尖,”她的手指点着我那被窄带勒束的、孤零零的大脚趾,“和你的足跟,这两处,同时轻轻落地。” 我试着想象那画面,用大趾尖和脚跟那么小的两个点去支撑全身重量,难怪会觉得不稳。 “待左脚站稳了,再将右脚挪到前面来。”阿妈继续讲解,“记住,这‘挪’也有讲究。右脚不能平行地挪,而是要‘倒’过来,脚要稍稍偏向内侧,倒在左脚的前方。” 她见我面露困惑,便进一步解释:“就像是……像是要把自己的脚,故意别到另一只脚前面去,微微交叉着。” “然后,左脚再前进,同样,要‘蹈’在右脚的前方。如此循环往复,左脚总在右脚前,右脚总在左脚前,交替而行。” 她最后总结道:“这般走下来,你留在身后的脚印,不会是两个并排的,而会是一条细细的、笔直的线。这才是正经闺女穿弓鞋该有的步态,叫做‘步若生莲,行不露痕’。” 我听得目瞪口呆。这哪里是走路?这分明是一场需要全身心投入的、极其精密而脆弱的表演!每一步,都充满了算计、控制和难以言喻的艰辛。 在阿妈的搀扶下,我再次尝试站立,然后,依照她所传授的方法,战战兢兢地迈出了第一步。 先微屈左膝,用尽全身的注意力去控制那只穿着红色弓鞋的脚,小心翼翼地向前探出约六寸,然后,尝试用大趾尖和足跟同时轻轻点地。就在那两点接触地面的瞬间,一股极其尖锐的刺痛猛地从大趾关节和足跟处传来,同时,那中空的鞋底带来的强烈虚浮感再次袭来,我身体剧烈一晃,险些歪倒。 “稳住!膝盖再弯些,身子莫僵!”阿妈用力扶住我,低声喝道。 我深吸一口气,强忍着那钻心的不适和恐惧,努力调整重心,将重量缓慢地压到左脚上。那感觉,如同踩在一根绷紧的、随时会断裂的丝线上。 待左脚勉强站稳,我依言开始挪动右脚。试图将右脚“倒”向内侧,移到左脚的前方。这个动作极其别扭,不仅需要脚踝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扭转,更是对平衡能力的极大考验。我几乎是屏住呼吸,才勉强将右脚挪到了指定位置,过程缓慢得像是在挪动一块千斤巨石。 接着,是抬起左脚,再“蹈”到右脚的前方…… 仅仅走了三四步,我已经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摇晃和刺痛,更是一种精神上的高度紧张和疲惫。我感觉自己不是在行走,而是在进行一场与重力、与疼痛、与这双美丽而残酷的鞋子的艰难博弈。脚下的红色弓鞋,此刻不再像是艺术品,而更像是一副华丽而沉重的镣铐,将我牢牢锁在这方寸之地,每一步都如同跨越天堑。 我停下来,靠在阿妈身上,喘息着。低头看去,那双红缎绣花鞋在青砖地上,只留下几个模糊的、几乎不成形的印迹,与我想象中莲花瓣般的玲珑足迹相去甚远。 “慢慢来,日子长着呢。”阿妈的声音里听不出是鼓励还是别的什么,“习惯了,就好了。” 我望着这双耗尽我心血、承载着我所有“体面”与“梦想”的小脚和弓鞋,心中那巨大的成就感,似乎被这举步维艰的现实,悄然蚀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路,还很长,而且,比我想象的,要难走得多。但事已至此,我已无路可退,只能在这条被无数人赞美过、也被无数人血泪浸透过的“莲径”上,继续走下去,直到……直到我真正能“步若生莲”的那一天。 第26章 第 26 章 一个漫长的暑假,就在我日夜与疼痛、与那不断缩小的双脚搏斗中,悄无声息地溜走了。我没有见到石海霞,也没有见到马莲。马莲我是知道的,她定是同我一样,被困在家中的方寸之地,趁着这无人打扰的长假,咬着牙,流着泪,在那层层裹脚布里,苦苦煎熬,向着那“理想”的形态艰难迈进。可海霞呢?她就像是湟水河里的一滴水,忽然间就蒸发了,一点音讯也无。阿大有时从外面回来,会忧心忡忡地提起,说外面不太平,到处都在打仗,消息隔三差五地传过来,听得人心慌。那些话像沉重的石头压在我心口,我真怕她出了什么事,夜里想着,鼻尖都会发酸。 直到开学这天清晨。 我穿着阿妈特为我做的一双新靴子出了门。这靴子比弓鞋略高,靴筒紧束着脚踝,靴头依旧尖俏,底下是薄薄的千层底,走起路来,虽不如弓鞋那般完全中空、令人心慌,却也绝无寻常鞋履的踏实稳当。我正扶着门框,小心翼翼地迈下台阶,一抬眼,竟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就站在我家门外的老槐树下,晨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她身上洒下斑驳的光点。 是海霞!她穿着一身半新的蓝布学生裙,站在那里,笑意盈盈地看着我。 悬了一个暑假的心,猛地落回了实处,眼眶竟不受控制地热了起来。我几乎是趔趄着快走了几步,也顾不得脚下那别扭的步态,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哽咽:“你……你这一整个暑假都跑哪儿去了?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吓死我了!” 海霞被我逗笑了,露出两颗熟悉的虎牙,反过来拍拍我的手背:“瞧你急的!我没事儿。一放假,就被我阿阿大拉着去了兰州,我爷爷在那边,非要我们过去住些日子。那边乱,信件也不方便,就没法给你捎信儿。” 兰州……那确实是很远的地方了。知道她平安,我长长舒了口气,这才有心思仔细看她。她似乎黑了一点,但眼神依旧清亮,精神头十足。 我们并肩往学堂方向走。我因着双脚形态的彻底改变,走路的姿势也与往常大不相同。不再是简单的蹒跚,而是一种更为刻意的、小心翼翼的“摇曳”。膝盖微屈,步子细碎,身体为了维持平衡,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僵硬的韵律。这迥异于常人的姿态,立刻引起了海霞的注意。 她的目光几次落在我的脚上,那双特制的小靴子,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其下那双脚的纤巧与异常。她凑近我,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好奇和确认般的试探,在我耳边轻轻问了句:“成了?” 我脸上微微一热,心中却涌起一股混杂着羞赧与骄傲的暖流,默默地点了点头,鼻子里发出一个几不可闻的“嗯”。 海霞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那光芒纯粹而真诚,她用力握了一下我的手,声音里满是雀跃:“太好了!玉娟,真是太好了!” 我能听出来,这是发自内心的、由衷的祝贺。她或许不完全理解我为何要如此,但她懂得这是我心心念念的目标,她为我达成所愿而真心感到高兴。这份理解,让我的心头暖融融的。 正说着,我们看见了前面不远处,正扶着墙壁,一步一挪的马莲。她走得很慢,很艰难,每迈出一步,眉头都紧紧地拧着,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她脚上依旧套着那双用来掩饰的、不合脚的大鞋,但即便隔着宽松的裤腿和鞋子的伪装,我也能看出,她那双脚的形态,正处于剧烈变化的关键时期,想必正在经历着最难熬的筋骨拉扯之痛。 我和海霞对视一眼,默契地快步上前,一左一右搀扶住她。 “莲儿,慢点儿。”我轻声说。 马莲抬起头,看到是我们,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虚弱的笑容,眼神里却有着与我当初相似的、不肯服输的倔强。 我们三人,就这样相互扶持着,慢慢地走进了学堂。我穿着合脚的小靴,步履“婀娜”却根基虚浮;海霞踏着结实的布鞋,步子稳健而轻快;马莲套着臃肿的大鞋,每一步都伴随着无声的痛楚。我们像是走在三条截然不同,却又在此刻交汇的路上。 放学后,我们依旧结伴回家。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路上,海霞忽然问我:“玉娟,眼看着快毕业了,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还能有什么打算,寻个合适的人家,相夫教子呗。” 这话是自然而然脱口而出的,在我心里,这仿佛是女子生来就该走的、天经地义的路。拥有一双人见人夸的小脚,嫁个体面人家,安安分分地过日子,这便是圆满了一生了。那些新派女子嚷嚷的自由、学问,离我太远,也太不实在。我这双脚,不就是为着将来能在婆家站稳脚跟,博得翁姑丈夫的欢心么?我觉得这想法再正确不过了。 海霞听了,沉默了片刻,眼底闪过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像是惋惜,又像是无奈。她望向远处起伏的山峦,声音里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悠远而坚定的意味:“我嘛……我打算毕业后,去内地的大城市看看。兰州那边,我见到不少新鲜事物,女学生也能做很多事。我想去学些更……更有用的东西。” 她的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我心湖,却未能激起太大的波澜。“更有用的东西”?我心里有些不以为然。女子最要紧的本分便是持家,相夫教子才是正道,那些外面的东西,再有用,还能比操持好一个家、教养好几女更有用么?我看未必。她那念头,怕是有些想左了。只是看着她被夕阳勾勒出的、充满向往的侧脸,那神采虽然与我不同,但我也不想泼她冷水。人各有志罢,我只盼着她将来莫要后悔才好。 我心里这么想着,便将注意力重新放回脚下,专注于维持这“莲步”的平稳。我的路,是祖祖辈辈走过的路,是稳妥的路,是正经闺女该走的路。至于海霞想走的那条,就让她自己去闯吧。我只要守好我这双来之不易的小脚,将来寻个依靠,便是我的福气了。这么一想,心里那点因她的话而产生的不确定感,便也烟消云散了。 第27章 第 27 章 夕阳的余晖将巷子的土墙染成一片暖橙,我们三人正说着话,慢悠悠地往家走。海霞还在兴致勃勃地描述着兰州街头的见闻,什么会跑的铁车子(汽车),能照出人影的大玻璃窗,马莲听得入了神,连脚步的疼痛似乎都忘了片刻。我听着,心里却有些说不清的烦闷,正觉着肚子里一阵隐隐的绞痛,像是中午吃坏了什么东西。 “你们等等我,”我蹙着眉,停下脚步,“我肚子有些不舒服,得回学堂茅房一趟。” 海霞立刻打住了话头,关切地看着我:“要紧不?我们陪你回去?” “不用,”我摆摆手,“去去就回,你们就在这儿等我,别走远了。”我指了指巷口那棵歪脖子老柳树。 “那你快些。”马莲也小声说,她脸色依旧不太好,靠着墙勉强站着。 我忍着不适,尽量加快我那细碎的步子往回走。解决完腹中之急,感觉轻松了不少,我便急着往回赶,怕她俩等得心急。 然而,刚拐过学堂后墙的拐角,远远就听见了一阵不和谐的喧哗和女子带着哭腔的斥骂声。我心猛地一沉,紧走几步,探头望去——只见刚才我们分别的那棵老柳树下,四五个穿着邋遢、流里流气的青年痞子,正将海霞和马莲堵在了墙根! 海霞像一只被激怒的母豹子,虽然身子也在微微发抖,却挺直了脊梁,张开双臂,死死地将吓得浑身瘫软、几乎要缩成一团的马莲护在身后。她脸上毫无惧色,只有滔天的怒火,声音因为激动和愤怒而嘶哑,却依旧清晰地怒骂着:“滚开!你们这些贼娃!光天化日想干啥!再不滚我喊人了!” 那几个痞子显然没把她的话放在眼里,其中一个高个子嬉皮笑脸地伸手就要去摸海霞的脸:“这尕媳妇脾气还大得很!喊嘛,这阵子人都走净了,你喊破嗓子看有个啥……” 他的话还没说完,海霞猛地一偏头躲开,声音拔得更高,带着豁出去的决绝:“畜生!你敢动一下试试!” 那痞子被激怒了,脸色一沉,扬手就要打下来。其他几人也哄笑着围拢上来,伸手要去抓扯她们。 眼前的景象像一把烧红的铁钳,猛地烙进了我的眼里,烫得我浑身血液都沸腾了!脑袋里“嗡”的一声,什么大家闺秀的仪态,什么莲步轻移的规矩,什么疼痛,什么不适,全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我只看到我最好的朋友正在被人欺负,看到马莲那惊恐无助的眼神! 一股从未有过的、混杂着愤怒、恐惧和保护欲的热流猛地冲上头顶!我眼睛瞬间就红了,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小兽。目光急速扫过地面,墙角边一块半截埋在上里、棱角分明的青砖映入眼帘。我想也没想,几乎是凭借本能,弯腰一把将那沉甸甸的砖块抄在手里,冰凉粗糙的触感刺激着掌心。 “放开她们!”我发出一声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尖利嘶吼,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群痞子冲了过去!我忘了脚下穿着的是几乎无法奔跑的靴子,忘了那扭曲的脚型根本无法提供稳定的支撑,那一刻,我只想砸碎那些伸向我朋友的肮脏手掌! 也许是我的出现太过突然,也许是我那副拼命的架势骇住了他们,那几个痞子明显愣了一下。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我手中的板砖已经带着风声,朝着那个抬手要打海霞的高个子痞子的胳膊狠狠砸了下去! “砰!”一声闷响,伴随着一声痛呼。 我感觉到虎口被震得发麻,那块青砖似乎在我手中碎裂开来。一股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液体猛地溅到了我的手上、脸上。地上,迅速洇开一滩刺目的暗红。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那几个痞子显然没料到会突然杀出我这么一个“程咬金”,还下手如此之狠。看着同伴抱着血流如注的胳膊惨叫,再看看我手里还攥着的半截碎砖,以及我脸上、手上溅到的血迹,他们脸上露出了惊惧之色。 “妈的!疯婆娘!快走!”不知谁喊了一声,几个人慌忙搀扶起那个受伤的同伴,如同丧家之犬般,踉踉跄跄地跑远了,转眼就消失在了巷子尽头。 喧闹戛然而止。 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我们三人粗重的喘息声,还有地上那滩不断扩大、散发着腥气的鲜血。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半块沾着血污的碎砖。刚才那不顾一切的勇气如同潮水般退去,巨大的后怕和虚脱感猛地袭来。腿一软,我“噗通”一声瘫坐在地上,泥土的凉意透过单薄的裙子传来,让我打了个寒颤。 直到这时,我才感觉到脚上传来的剧痛。刚才那奋力的冲刺和骤然停下的冲击,让我左脚那只特制的小靴子竟然从扭曲变形的脚上脱落了下来,甩在了一边! 那只穿着白色布袜、却依然能清晰看出其极度纤巧、足背弓起、脚跟与前掌异常贴合的、真正形态的“小脚”,就那样毫无遮掩地、**裸地暴露在了傍晚微凉的空气里,暴露在了青石板上,暴露在了……周围不知何时聚集起来的几个尚未离校的同学的目光之下! 那些目光,有惊魂未定,有好奇,但更多的,是一种毫不掩饰的惊诧、怪异,甚至是……厌恶和恐惧。他们看着我那只脚,仿佛看着什么不该存在于世的怪物,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声像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刺在我裸露的皮肤上。 “看她的脚……” “天爷,咋成这个样子了……” “怪不得走路趔趄趔趄的……” 我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比地上的石灰墙还要白。巨大的羞耻感如同冰水,瞬间浇遍全身,比刚才面对痞子时还要让我恐惧和难堪。我慌忙伸手想去把靴子捡回来穿上,可手指抖得厉害,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 “玉娟!”海霞第一个反应过来。她迅速从刚才的冲突中回过神,一个箭步冲到我面前,用自己高大的身躯严严实实地挡在了我和那些窥探的目光之间。她看也没看那只掉落的靴子和暴露的小脚,只是快速弯腰,捡起靴子,塞进我怀里,声音低沉而急促:“快穿上!没事了,没事了!” 她的动作和话语像是一道屏障,暂时隔开了那些令人窒息的目光。我手忙脚乱地,几乎是粗暴地将那只冰冷的、带着泥污的靴子重新套回脚上,死死勒紧系带,仿佛要将那见不得光的“丑态”彻底封印回去。 马莲也颤抖着走过来,和我一左一右搀扶起依旧瘫软的我。 “走,快回家。”海霞的声音恢复了镇定,她一手扶着我,一手拉着马莲,目光锐利地扫过周围那些还在张望的同学,那眼神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 我们三人,互相搀扶着,低着头,像是打了败仗的逃兵,也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的贼,在那些或明或暗的、复杂的目光注视下,几乎是逃离了那条刚刚经历了混乱与羞耻的巷子。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得歪歪扭扭,如同我们此刻仓皇的心境。我紧紧咬着下唇,脚上的疼痛和心底那被当众剥开般的屈辱感交织在一起,火辣辣地灼烧着。刚才那短暂的“英勇”,在此刻巨大的羞耻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可笑。 第28章 第 28 章 自那天傍晚在巷子里,我那只畸形的脚暴露在众人目光下之后,我在学堂里的日子,便如同从一场昏沉却尚能忍受的旧梦,骤然跌入了另一个冰冷而充满恶意的现实。 那些平日里或许只是对我细碎步伐、不合时宜的衣着投来好奇或不解目光的同学,如今看我的眼神彻底变了。尤其是那几个自诩为“新派”、“开明”的男女同学,他们的目光里不再仅仅是好奇,而是掺杂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嫌恶,甚至是一种……仿佛看到了什么肮脏、腐朽之物的、高高在上的审判意味。 起初只是目光。 我走进教室,原本嘈杂的谈笑声会戛然而止,一道道或明或暗的视线像带着毛边的刷子,在我身上来回刮擦,最终落在我那被靴子紧紧包裹、却依旧能看出异常轮廓的脚上。我低着头,尽量目不斜视地走向自己的座位,却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如影随形,刺得我脊背发凉。 然后,是课桌。 某天清晨,我来到座位前,赫然发现原本斑驳的木制课桌桌面上,被人用白色的粉笔,用力地、歪歪扭扭地写了三个大字——“老封建”。 那白色的字迹像三道丑陋的疤痕,刻在桌面上,也刻进了我的眼里、心里。我的手微微发抖,掏出布巾想把它擦掉,却发现粉笔的痕迹深深嵌入了木纹,只能擦掉表面的浮粉,那字的印痕却顽固地留了下来,仿佛一个永恒的耻辱标记。我只好终日对着这三个字,如坐针毡,感觉每一个路过我座位的人,都在看着它,嘲笑着我。 再后来,是我的课本。 好端端放在书袋里的国文课本,不知何时被人掏了出来,扔在了教室后面的垃圾筐旁边,封皮上沾满了灰尘和污水。算学书的书页被撕掉了好几张,揉成一团塞在我的抽屉深处。最过分的一次,他们甚至将我的墨盒打翻,乌黑的墨汁泼溅了我半条裙子和新做的布袜,那墨色洇开,像是给我这双“封建”的脚又打上了一层屈辱的烙印。 我被孤立了,被针对了,被一种无声而恶毒的暴力包围了。我试图辩解,可张开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我能说什么呢?说我这双脚是我自愿缠的?说我觉得它美?在这些“开明”的同学听来,这恐怕更是愚不可及、冥顽不灵的铁证。 我只能沉默,像一只受伤的蜗牛,将自己更深地缩进壳里。走路时头垂得更低,步子迈得更快、更慌乱,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团,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然而,总有一个人,像一座坚定的小山,始终挡在我与那些恶意之间。 是海霞。 第一次看到我课桌上那“老封建”三个字时,她柳眉倒竖,二话不说,抓起抹布就用力擦拭,见擦不干净,竟直接去找了先生,声音响亮地要求更换课桌,直言有人蓄意破坏学堂公物,欺凌同学。先生虽未深究,但到底给我换了张桌子。 发现我的课本被扔,她会默默地帮我捡回来,用袖子擦干净上面的污渍,然后猛地转过身,目光像两把刀子,扫视着教室里那些眼神闪烁的同学,声音冷得像冰:“谁干的?有本事站出来!躲在背后使坏,算什么本事!” 没人敢应声,但在她那逼人的目光下,那些窃窃私语和恶意的笑容总会暂时收敛。 当我裙子沾满墨汁,狼狈不堪地躲在教室角落几乎要哭出来时,是她拉着我去了水房,不顾自己手上也沾了墨,一点点帮我把裙摆和布袜搓洗干净。她一边用力搓洗,一边咬牙切齿地低声骂:“一群混账东西!他们懂什么!就知道欺负人!” 她的维护,像寒夜里的篝火,温暖着我几乎冻僵的心。但有时,看着她因为我而一次次与人口角,一次次挺身而出,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甚至也引来一些非议,我心里又会涌起巨大的不安和愧疚。 “海霞……要不,你别管我了……”有一次,在她又一次为我呵斥了那几个故意在我经过时夸张地捏住鼻子、说“有陈腐味儿”的男生后,我怯怯地拉住她的衣袖,声音小的像蚊子哼哼,“我……我连累你了。” 海霞猛地转过头,眼睛瞪得圆圆的,带着不可置信的怒气:“玉娟!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们是不是最好的朋友?他们欺负你,就是欺负我!我石海霞要是看着你被欺负屁都不放一个,我还算个人吗?” 她的话像锤子一样敲在我心上。我看着她又腰站在我身前,像一株生命力顽强的白杨,准备随时为我抵挡风雨的样子,眼眶一下子就湿了。是啊,我们是朋友。可我这双给她带来无数麻烦和异样目光的脚,我这固执的、被他们视为“封建余孽”的坚持,真的配得上她这样毫无保留的维护吗? 放学路上,依旧是我们三人同行。只是气氛比以往沉闷了许多。马莲因为脚痛和性格怯懦,本就沉默,如今更是噤若寒蝉。海霞则像是随时准备战斗的哨兵,警惕地留意着四周。而我,则沉浸在自己的屈辱、感激与迷茫交织的复杂情绪里,几乎不敢抬头看路上任何可能投来的目光。 那些自诩开明者的恶毒目光和手段,并未能动摇我对我这双脚的“信仰”,它们反而像是一种反向的淬炼,让我生出一种扭曲的、近乎殉道者般的悲壮感——你们越是不理解,越是排斥,越是证明我的选择是“独特”的,是超越了你们这些庸俗理解的。然而,海霞那毫无条件的维护,却像一道温柔而犀利的光,偶尔会刺破我这自我构建的悲壮外壳,让我在某个瞬间,恍惚地想到:如果……如果没有这双脚,我和海霞,是不是就能像普通的姐妹一样,无忧无虑地走在阳光下,而不用时刻准备着,去面对这无尽的审视与恶意? 但这念头太过危险,往往刚一冒头,就被我用力地、近乎恐惧地按压下去。我已经付出了太多,没有回头路了。我只能紧紧抓住海霞这唯一的温暖,在这条越走越窄、越走越冷的路上,艰难地前行。 第29章 第 29 章 真是应了那句老话,祸不单行。父亲恰巧在这周末为了铺子里一桩急事,天不亮就赶着车去了邻县,家里只剩我和阿妈。谁能想到,偏偏就在这个空当,那如同噩梦般的查脚队,竟又悄无声息地扑来了。 周六的清晨,天色才刚蒙蒙亮,院门外就传来了“咚咚咚”的敲门声,急促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官家气派。我正坐在炕上,对着镜子梳理头发,心里还存着一丝侥幸的雀跃——莫不是海霞这么早就来找我了?她总是不按常理出牌。 “来了来了!”我应着,放下木梳,趿拉着那双让我吃尽苦头、却也让我暗自得意的红缎弓鞋,迈着那已然习惯的、细碎而摇曳的步子,穿过院子,走向门闩。 心里那点微弱的喜悦,像风中残烛,在门闩拉开的“嘎吱”声中,骤然熄灭,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死灰。 门外站着的,不是海霞明媚的笑脸,而是几个完全陌生的、面色严肃的女子。约莫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统一穿着挺括的灰色中山装,头发也梳理得一丝不苟,露出光洁的额头。最刺眼的,是她们臂膀上那个鲜红的袖箍,上面清晰地印着三个让我魂飞魄散的白字——“查脚队”。 我像是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冰水,从头到脚瞬间僵住,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大脑里一片空白,嗡嗡作响,所有的思绪、所有的侥幸,全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现实碾得粉碎。世界仿佛在我眼前失去了声音和颜色,只剩下那几个灰色的身影,和那刺目的红色袖箍。 她们的目光,几乎是立刻就锐利地、毫不避讳地,落在了我的脚上——落在了我那双毫无遮掩、正穿着鲜艳弓鞋的脚上! 天……塌了。 真的塌了。 那一瞬间,我感觉脚下的土地在晃动,院墙在旋转。一股灭顶的绝望和羞耻感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我吞没。我精心守护的、视为最大秘密和未来倚仗的“珍宝”,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裸地暴露在了这些代表着“新风尚”、“新规矩”的人面前。完了,全完了。这几个字像丧钟一样在我脑海里疯狂敲响。我不是怕惩罚,不是怕那十块大洋的罚款,我是怕……怕我这双费尽心血、承受了炼狱般痛苦才得来的脚,就要被她们当众……当众剪开束缚,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在那些鄙夷的目光下!那我这几个月的罪,岂不是白受了?我这未来的“体面”,岂不是顷刻间就要化为乌有?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的心脏,让我几乎无法呼吸,脸色惨白如纸,连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谁是家长?!”领头的那个女子,声音清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刺耳。 阿妈显然也被这动静惊动了,她迈着那双不足三寸、走起路来颤颤巍巍的小脚,惊慌失措地从里屋赶了出来。看到门口这阵仗,她显然也吓住了,双手不安地在围裙上搓着。 领头那女人的目光,立刻从我的脚上移开,落在了阿妈身上,又扫了一眼阿妈那双比她更“标准”、也更显蹒跚的小脚,眉头蹙得更紧,语气严厉地问道:“这孩子多大了?” 阿妈被这气势慑住了,她一介深居简出的妇道人家,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声音都带着颤:“十……十二了。” “几岁缠的脚?”那女人追问,目光如炬。 阿妈刚想开口,或许是想说些搪塞的话,我猛地一个激灵,抢在她前面,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紧张而异常尖细:“四岁!四岁就缠了!七岁时脚就……就缠成这样了!” 我急切地想要撇清阿妈的“责任”,潜意识里觉得,缠得越早,似乎就越能证明这是“旧习”的遗留,而非阿妈当下的“过错”,或许……或许能让她少受些指责?这混乱的念头一闪而过。 为首那女人听了,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严厉,似乎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她不再看我们,语气强硬,带着一种执行公务般的冷漠:“走,我们进屋谈。” 说着,也不等我和阿妈回应,便径直推开还半掩着的院门,领着另外几人,堂而皇之地走进了我们家的院子,熟门熟路般地朝着主厅走去。 我和阿妈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尽的惶恐和无奈。阿妈嘴唇哆嗦着,最终还是迈开小脚,我跟在她身后,像是两个等待审判的囚徒,步履沉重地跟了过去。 几人就在主厅那几张旧椅子上坐下,我和阿妈却像罚站一样,局促不安地立在堂中。那为首的女人坐定,目光再次扫过阿妈的小脚,又落在我那双刺眼的弓鞋上,声音放缓了些,却带着一种更沉重的压迫感: “大姐,你怎么这么糊涂?”她对着阿妈说道,语气里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意味,“现下都民国了,讲究的是放天足,是新生活!你怎么还给孩子弄这些老封建的玩意儿?”她伸手指了指我的脚,那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 她顿了顿,目光又回到阿妈那双明显也是缠过、甚至缠得更“标准”的小脚上,声音里透出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怜悯,又像是责备:“你看看你,自己就是……就是这封建陋习的受害者,走路都走不稳当,自己受过的罪,吃过的苦,难道还不够吗?你怎么还忍心把自己的孩子也弄成这样?你不怕孩子日后明白了事理,怨你、恨你呀!” “恨”这个字,像一块巨石,猛地砸进了我心里,激起一片混乱的涟漪。恨阿妈?我从未想过。我一直觉得,阿妈是为我好,是为了我未来的“好模样”、“好前程”。可此刻,被这个陌生女人如此直白、如此严厉地指出来,像是一道强光,骤然照进了我从未质疑过的黑暗角落,让我一阵莫名的恐慌和……迷茫。 阿妈被这一连串的质问说得抬不起头,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那双小脚在地上不安地挪动了一下,更显伶仃。 为首的女人见阿妈只是落泪,却不言语,叹了口气,语气稍缓,但态度依旧坚决。她继续说道:“政府早就下过明令,白纸黑字,禁止给幼女缠足,已经缠了的妇女,也要劝导解放双脚。违者,是要罚款的!”她特意加重了“罚款”二字的语气,目光扫过我们家略显清寒的厅堂。 “大姐,我看你岁数也大了,”她的目光又落在阿妈那双小脚上,带着一种混合着职业性审视和些许复杂情绪的口吻,“缠了这么多年,我们干这个时间久了也知道,这就跟炸酥了的麻花一样,定型了,掰不回来了。你嘛……我就不深究了。” 她话锋一转,那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瞬间又聚焦到了我身上,让我无所遁形。 “但是这孩子,”她伸手指向我,声音清晰而不容置疑,“把鞋袜、裹脚布都脱了,让姐姐看看你的脚。” 这话如同一声惊雷,在我耳边炸响! 脱了?当着这么多陌生人的面?把我这双视为最大**、付出了无数代价才得来的脚,就这样毫无保留地展露出来? 我浑身一颤,下意识地紧紧并拢双脚,仿佛那样就能躲进一个安全的壳里。巨大的羞耻感和一种被侵犯的恐惧瞬间淹没了刚才那点因为“维护阿妈”而产生的混乱思绪。我猛地抬起头,万分忐忑、近乎哀求地看向阿妈,希望她能说点什么,做点什么,来阻止这可怕的事情发生。 阿妈也听到了这话,她脸色更加苍白,嘴唇哆嗦得更厉害了。她看着我那惊恐无助的眼神,又看了看那几个端坐着、面色严肃、代表着“官府”和“新规矩”的女子,最终,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眼中最后一丝微弱的挣扎也熄灭了。她避开了我的目光,极其缓慢、又极其沉重地,无奈地点了点头。那动作幅度很小,却像有千钧重,一下子把我心中最后一点侥幸也彻底压垮了。 连阿妈……也护不住我了吗?或者说,她也不敢护了? 第30章 第 30 章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我粗重的呼吸和阿妈压抑的啜泣声。那为首女子不容置疑的目光钉在我身上,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无所遁形。阿妈那无奈而沉重的点头,更是抽走了我最后一丝反抗的力气。 我像是被剥去所有防御的贝壳,颤抖着,弯下腰。手指冰凉,几乎不听使唤。我先解开了那红缎弓鞋的系带,将那只承载着我无数梦想与痛苦的精致“囚笼”褪下,露出里面紧裹的白色小袜。接着,是更艰难的一步——解开小袜,露出底下那层层缠绕、已然有些发黄的裹脚布。 当我的手触碰到那隐藏在布条之下、冰冷而坚硬的竹片轮廓时,我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我知道,最不堪的一面,即将暴露。 裹脚布一层层散开,带着汗液、明矾和皮屑混合的、独属于这双脚的气息。当最后一层布条滑落,那双被竹片紧紧夹缚、形态扭曲到极致的脚,终于毫无遮掩地、**裸地呈现在众人眼前。 脚长不过三寸余,宽不及一寸,脚跟与前掌异常紧密地贴合,足心那道深缝如同刀刻。脚背高高弓起,像一座陡峭的山丘,皮肤因长期压迫而异常薄脆,泛着不健康的亮光。四个小趾被彻底折压在脚底,如同几粒僵硬的石子,嵌在皮肉里。而最触目惊心的,是那夹在脚掌两侧、已然微微陷入皮肉中的竹片,它们像冷酷的刑具,无声地诉说着这双“美”脚背后,日复一日的残酷折磨。 “嘶——” 几乎是同时,那三位查脚队的女队员,不约而同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她们脸上的严肃和程式化被瞬间打破,取而代之的是无法掩饰的震惊、骇然,甚至是一丝生理性的不适。 领头那女子猛地转向阿妈,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和谴责:“大姐!你……你好狠的心呀!你看看!你看看孩子的脚都被你折磨成什么样了!这……这还能算是脚吗?!”她的手指颤抖地指向我的脚,仿佛那是什么不堪入目的景象。 另一名队员也接口道,语气里满是痛心:“大姐,这孩子难道不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吗?是亲生的闺女啊!你怎么能……怎么能这样对她?!”她的目光在我畸形的脚和阿妈惨白的脸之间来回移动,充满了不解与愤慨。 阿妈被这连珠炮似的指责逼得无地自容,她把头埋得更低,几乎要缩进脖子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泪水无声地滑落,砸在青砖地上,洇开一小团深色。她那双同样缠裹过的小脚在地上不安地挪动,更显得脆弱而无助。 看着阿妈被她们这样围攻、羞辱,看着她那副逆来顺受、承担了所有罪责的可怜模样,我胸腔里那股一直压抑着的、混合着委屈、愤怒和对阿妈愧疚的火焰,再也无法遏制地轰然爆发! “你们不要再难为我阿妈了!!” 我猛地抬起头,声音嘶哑却异常尖利,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发出了捍卫般的咆哮。所有的羞耻、所有的恐惧,在这一刻都被这股保护阿妈的冲动盖了过去。 “她根本就不想给我缠脚的!是我!是我逼她的!!”我几乎是吼出了这句话,眼泪也随之夺眶而出。 正要开口继续斥责阿妈的查脚队员愣住了,脸上写满了荒谬与不信。领头那女子蹙紧眉头,看着情绪激动的我,又看看低头不语的阿妈,语气带着怀疑:“你逼她的?小妹妹,这种话可不能乱说。我们知道你孝顺,想替你阿妈顶罪,但这种事……” “我没乱说!”我激动地打断她,努力想挣脱阿妈暗中拉住我衣角的手,那细微的阻拦此刻更让我觉得心酸,“你们别不信!我刚刚说了谎!我的脚不是四岁缠的,是十岁!十岁才开始缠的!” 我豁出去了,只想把真相全都倒出来,只想让她们停止对阿妈的指责。 “我阿妈本来就不想给我缠!是我不懂事!是我看了别人缠的小脚觉得好看,着了魔!是我百般央求,她不肯,我就闹,就不吃饭,不喝水,用尽办法逼她……阿妈她……她实在是心疼我,不忍心看我那样折腾自己,最后……最后才被迫答应给我缠的!都是我的错!不关我阿妈的事!” 我一口气喊完,胸膛剧烈起伏,眼泪模糊了视线。我紧紧盯着那三位查脚队员,渴望她们能相信我的话。 她们彻底呆住了,脸上的表情从震惊、不信,慢慢转变为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理解的神情。为首那位女子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困惑,仿佛在审视一个无法理解的怪物。半晌,她才用一种带着难以置信的语气,轻声问道: “小妹妹……你……你不疼吗?” 疼? 这个字眼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心中漾开一圈涟漪,但很快就被更汹涌的执念所覆盖。 我抬手用力抹去脸上的泪痕,挺直了虽然因脚痛而习惯性微佝,此刻却努力想要表达坚定的脊背,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狂热,清晰地回答: “疼?疼算什么?!我想要这双小脚,日也想,夜也想,它让我魂牵梦萦!为了它,疼算得了什么?!” 这话一出,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三位查脚队员面面相觑,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她们看着我,眼神里最初的震惊和谴责,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混合着怜悯、无奈甚至是一丝恐惧的情绪所取代。她们或许处理过无数抗拒放足的家庭,听过无数父母为女儿缠足辩解的托词,但恐怕从未遇到过像我这样,主动要求、并甘之如饴地承受这般痛苦,甚至将其视为一种荣耀和追求的案例。 过了许久,那为首的队员才仿佛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不再看我的脚,也不再指责阿妈,只是转向阿妈,语气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公事公办的疲惫: “大姐……法令就是法令,我们也是按章程办事。既然查实了,罚款……还是要交的。念在情况……特殊,就交一块大洋吧。” 她的声音很轻,不再有之前的凌厉,反而像是被抽走了力气。一块大洋,比起规定的十块,已是极大的“通融”,但这“通融”背后,是她,或许也是她们所有人,面对我这畸形的执念时,所感受到的那份巨大的、无法言说的荒诞与挫败。 阿妈如蒙大赦,连忙颤巍巍地应着,转身进屋去取钱。 而我,站在原地,脚下是那双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备受审视与惊骇的、畸形的小脚。身体因为激动和刚刚的爆发而微微颤抖,心中却有一股扭曲的、病态的满足感缓缓升起——我保护了阿妈,我也向这些“外人”宣告了我的“选择”和“坚持”。 只是,在那满足感的缝隙里,看着查脚队员们那复杂难言的眼神,一丝极其微弱的、连我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寒意,悄然钻入了心底。 第31章 第 31 章 学校里,既然身边所有人都知道我缠了小脚,我也就索性不再掩藏。每日里,我大大方方地穿着那双浅青色缎面、鞋头绣着细密缠枝莲纹的弓鞋,外面套着黑色的长筒丝袜,配着校服的裙子,往返于学堂与家之间。那浅青与墨黑,那纤巧的弓鞋与挺括的校裙,形成了奇诡而抢眼的对比,仿佛将我割裂成两个部分——一个新式的女学生,一个旧时代的“杰作”。这一年多,我和海霞都像抽条的柳枝,长高了不少。我身量拔高了,脚却比原先更小、更显秀气,走起路来那摇曳的姿态也愈发“娴熟”。 海霞也长高了,脚似乎也更大了些,踩在地上稳稳当当。学堂里的霸凌并未因我的“坦荡”而消失,反而变本加厉。总有人在拥挤时故意重重踩我的脚,那尖锐的疼痛常让我瞬间白了脸;也有人会装作不经意地推搡,想看我失去平衡出丑。每当这时,海霞总会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毫不客气地骂回去,甚至挽起袖子就要跟人动手,马莲虽不敢打人,却也总是紧紧挨着我,用她怯怯的眼神表达着支持。我们三个,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一起掏鸟窝、无所顾忌的时光,只是如今,守护的东西变了。转眼又是一年寒假。马莲的父母再次邀请我们去她家庄廓院玩耍。这次,我带了阿妈蒸的白馍馍、拧出花样的花卷,还有炸得金黄酥脆的馓子。海霞带了厚重的锟锅馍和一块上好的茯茶。一大早,海霞就来了我家,等我慢条斯理地将双脚拾掇妥当——缠紧裹脚布,套上丝袜,穿上弓鞋。不多时,马莲和她父亲也驾着那辆熟悉的驴车来了。 到了马莲家,她阿妈依旧热情。她那双小脚,似乎比记忆中更显尖小,走起路来,真像是从脚踝处直接生出的一个尖尖,快看不见脚掌的轮廓了。她见到我,目光立刻落在我那双浅青色弓鞋上,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激赏的赞许,那眼神我懂,是同行者对“臻于化境”者的认可。夜里,我们三人依旧挤在那张热炕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少女的私语最终总会绕回到那最隐秘、也最让我们心思缠绕的话题上——小脚。马莲的脚,如今也只有先前的一半宽不到,缩短到了四寸,尖尖小小的,裹在布袜里,轮廓甚是可爱。我有些好奇她那双被赞誉“周正”的脚究竟是何模样,便提出想看看。马莲略一迟疑,便答应了。 她小心地脱去布袜,解开裹脚布。她的大脚趾也用细带束缚着,保持着尖细,但脚两侧并没有夹竹片,因此显得齐整,不歪不斜,与脚跟连接,形成一个近乎完美的倒三角形。除大趾外的其余四个脚趾,服服帖帖地蜷窝在脚底心,虽然不像我的脚趾那样几乎“抄”到了脚外侧边缘,但排列紧密,形态乖巧,确实是非常“周正”的缠法。我看着她那双虽然变形却线条流畅的小脚,由衷地赞叹:“莲儿,你这脚缠得真好,真秀气!”海霞也凑过来看,虽然她眼中还是带着那份惯有的心疼,却也诚实地夸道:“是哩,比上回见时又小了好些,真不容易。” 展示完我也褪去了鞋袜,一层层解开裹脚布。当我的双脚完全显露时,马莲和海霞都屏住了呼吸。这双脚,如今已是二寸九分长。脚跟与前掌紧紧贴合,几乎不留缝隙,使得足心那道缝幽深得仿佛能将目光吸进去。脚背因足弓的极致弯曲而高高隆起,像一座光滑而陡峭的山丘,皮肤薄得能看见底下青色的血管。四个小趾被彻底折压,不仅紧贴脚心,其末梢几乎要越过脚掌的内侧缘,使得从脚底看,前脚掌的概念完全消失,只有一道深壑和壑底那几个模糊的凸起。大脚趾孤峭地向前伸着,细得像一根玉簪的头。竹片长期夹缚的痕迹在脚掌两侧留下浅浅的凹痕,更凸显出这双脚的窄瘦与异乎寻常。 “天爷……”马莲喃喃道,眼睛瞪得溜圆。海霞倒吸一口凉气,伸出手指,极轻地碰了碰我那隆起的脚背,又迅速缩回,仿佛怕碰碎了什么。我们将脚重新缠好,正准备睡下,马莲却神秘兮兮地从炕柜深处摸出一个小布包。她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竟是一只鞋子! 那不是布鞋,也不是缎鞋,而是用琉璃做的!通体晶莹剔透,能清晰地看见里面的结构。鞋子做得极其小巧,放在马莲那已然不小的手里,竟衬得她的手硕大无比。我目测了一下,那琉璃鞋恐怕只有二寸七八分长,比我的脚还要小上一分! “这是我阿大淘换来的,”马莲小声说,眼睛亮晶晶的,“玉娟姐,你……你试试,看能不能穿进去?” 海霞立刻皱眉:“别试!这鞋明显比你脚小,一看就穿不进去,硬穿要伤着的!” 我一听这话,一股不服输的劲头猛地涌上心头。她们越说穿不进,我偏要试试!我接过那只冰凉剔透的琉璃小鞋,触手光滑沉重。 我试着将我那缠得紧紧的二寸九分的脚往鞋口里塞,脚尖勉强进去,但到了脚背隆起处,便死死卡住,任我怎么用力,也无法再推进半分,确实穿不到底。心中一股无名火起,夹杂着对那极致“小”的疯狂渴望。我不信!我猛地将刚刚缠好的裹脚布再次解开,手上用尽全力,将脚趾往更深处按压,脚背绷得如同拉满的弓,然后对着那琉璃鞋口,狠命一蹬! “波”的一声轻响,像是塞子被强行按进瓶口,一阵剧痛从脚背传来,但我那只脚,竟然真的被硬生生塞进了那只二寸七八分的琉璃鞋里! 脚背那隆起的“山丘”在透明的琉璃下被挤压成一个圆滚滚的球状,青筋毕露,皮肤因极度压迫而透出骇人的红色。 我拿起那只如今穿在我脚上的琉璃鞋,透过透明的壁,能清晰地看到我那被扭曲到极致的脚在里面的惨状——大脚趾在狭小的空间里被迫微微向上翘着,指关节顶着光滑的琉璃壁,因疼痛而无法自控地轻微颤动着;其余四个小趾在鞋子的最窄处被挤压成一团模糊的阴影;足跟死死顶住鞋跟,仿佛要将那琉璃撑破。正当我想把这“刑具”脱下来时,却发现坏了事!刚才用力太猛,脚被撑得发胀,加上汗液的润滑,此刻那琉璃鞋竟像长在了脚上,严丝合缝,任凭我如何咬牙用力,怎么也脱不下来!脚上的疼痛越来越尖锐,血液似乎都淤积在了那只被囚禁的脚里,胀痛难忍。透明的琉璃壁上,很快因我脚上散发的热量和湿气,蒙上了一层白蒙蒙的水汽,更显得里面的情形诡异莫名。 我慌了神,海霞和马莲也急了。最后,我们三人合力,海霞紧紧抱住我的腿,马莲扶着琉璃鞋,我忍着钻心的疼,一点一点地往外拔,折腾了许久,才听到又一声令人牙酸的“啵”声,那只琉璃鞋终于被脱了下来。我的脚早已是一片狼藉,被挤压处通红发紫,几乎麻木。我瘫在炕上,大口喘着气,冷汗浸湿了鬓发。少时放松后,那被强行扩张的皮肉慢慢回缩,但疼痛依旧清晰。我不敢怠慢,忍着不适,重新拿起裹脚布,将那饱受折磨、却依然执着于“小”的脚,一层层,再次紧紧缠好,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找回那份让我心安的、极致的束缚感。 第32章 第 32 章 昨夜与那琉璃鞋的荒唐纠缠,让我的脚受了不小的罪,即便重新缠裹妥当,躺下后依旧隐隐作痛,尤其是脚背被强行挤压过的地方,像是有一簇细小的火苗在皮肉底下灼烧,辗转反侧,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天清晨,天光透过窗纸,将屋内照得微亮。我醒来,动了动脚,那不适感依旧清晰。马莲的阿妈已经早早起来,忙碌着准备早饭,院子里传来她细碎而略显吃力的脚步声。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又看看窗外略显清冷的院落,我和海霞对视一眼,都觉得不好意思白吃白住,便向马莲父母提出想帮忙干些活计。 马莲的阿阿大连连摆手:"不成,不成,你们是客,哪有让客人动手的道理。"她阿妈也操着带着土族口音的汉话劝道:"就是,丫头们好好耍就行,家里活计不多。" 海霞性子爽利,直接挽起袖子:"叔,婶,我们又不是那娇气的人,闲着也是闲着,让我们搭把手吧!"我也在一旁附和:"是啊,婶子,我们也能做些事的。" 马莲父母见我们态度坚决,推辞不过,最后只好妥协。马莲的阿阿大想了想,说道:"那……要不,你们仨去庄子外头那片小树林里捡些柴火回来?眼看天越来越冷,灶房里柴火是不太够用了。"他特意叮嘱,"就在林子边上捡些枯枝就行,莫往深处去。" 我们连忙应下。马莲阿妈给我们拿了三个背篓,又给马莲多套了件厚实些的坎肩。 出了庄廓院,沿着土路往北走不远,便是一片沿着湟水河岸生长的杨树林。冬日里,树叶早已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直指灰蒙蒙的天空,地上铺满了厚厚的、金黄色的落叶,踩上去沙沙作响。林子边缘,果然散落着不少被风吹断的枯树枝。 我们开始弯腰捡拾。海霞动作最快,她那双天足在落叶和松软的泥土上行动自如,不一会儿背篓里就有了不少收获。马莲虽然脚疼,但她的脚毕竟尺寸也稍大,在相对平坦的林间地面尚能勉强支撑,她小心翼翼地避开着凸起的树根和小石子,也慢慢捡着。 我的目光,却被林子与河水交界处吸引了。那里有一片狭长的河滩地,不像我们脚下是松软的泥土和落叶,而是布满了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鹅卵石。那些石头被河水冲刷得圆润,却也因为大小不均、缝隙错落,形成了一片看似平整、实则崎岖不平的区域。几根看起来颇为粗壮、干燥的枯枝,正散落在那些鹅卵石之间。 "那边有幾根大的!"我指着河滩方向,心里盘算着捡那几根大的,能顶不少细枝。 海霞和马莲也看了过去。海霞二话不说,提着背篓,迈开步子就朝着河滩走去。她的布鞋踩在那些圆滚滚的石头上,发出"咯啦咯啦"的声响,身体虽然随着石头的滚动微微晃动,但步伐依旧稳健,很快就走到了那几根枯枝旁,轻松地捡了起来。 马莲看着那片鹅卵石,脸上露出一丝怯意,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咬着牙,学着海霞的样子,试探着将脚踩了上去。她的身子晃得比海霞厉害得多,每一步都走得摇摇欲坠,脸色也因为紧张和脚底传来的硌痛而有些发白,但她终究是慢慢地、极其艰难地挪了过去。 现在,只剩下我还站在树林与河滩的交界处,脚下是柔软的土地,前方一步之遥,便是那片对我而言不啻于天堑的鹅卵石滩。 我低头,看着自己那双藏在弓鞋里的、仅有二寸九分的小脚。鞋底是薄薄的木头和布帛,几乎没有任何缓冲。我可以想象,当我的脚落下去,全身的重量将会集中在那么一两个小小的支撑点上——要么是鞋尖,要么是鞋跟,或者,运气不好的话,会正好踩在某个圆滑的石子最凸起的部位。那尖锐的、无处着力的触感,隔着坚硬的鞋底传来,足以让我痛彻心扉。 我更害怕的是那些石头之间宽窄不一的缝隙。对于海霞甚至马莲的脚来说,那些缝隙或许只是需要小心避开的不平处,但对我这双小脚而言,那些缝隙却如同张开的、幽深的陷阱!我仿佛能看到,我的鞋尖或者鞋跟,一不小心卡进某道稍宽的石缝里,然后,我本就虚浮不稳的身体会瞬间失去平衡……在那众目睽睽之下,在那粗糙坚硬的石头上,摔得狼狈不堪。 冷汗,不知不觉间浸湿了我的后背。 海霞在河滩那边朝我挥手:"玉娟!快过来啊!这边柴火好!" 马莲也回头看着我,眼神里带着鼓励。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狂跳的心。我不能不过去。我不能让她们觉得,我这双被我自己视若珍宝、引以为傲的小脚,竟然连这么一小段路都走不过去。那岂不是否定了我所有的坚持和付出? 我小心翼翼地,将穿着弓鞋的左脚,试探着向前迈出。鞋尖轻轻点在一块看起来相对平坦的石头上。然而,就在重量稍稍转移过去的瞬间,那块石头竟然微微滚动了一下!我吓得魂飞魄散,慌忙收回脚,身体剧烈地摇晃,幸亏手扶住了旁边一棵杨树的树干,才没有当场摔倒。 心脏"咚咚"地擂着鼓,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我不甘心,又换了一块看起来更大、更稳的石头,再次尝试。这次,石头没有滚动,但当我将部分体重压上去时,那坚硬的、圆凸的触感透过薄薄的鞋底,清晰地、毫不留情地硌在我那畸形的足跟和脚掌上,一阵尖锐的刺痛立刻传来,让我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僵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往前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火炭上,还要提防着当众出丑;可若是往后退了,岂不是明晃晃地承认了我这双脚中看不中用? 正彷徨间,目光掠过海霞稳稳踏在石子上的双脚,心底里没来由地泛起一丝极淡的涟漪,轻得像风掠过水面,还未等它漾开,便被我自己硬生生按了下去。我暗暗啐了自己一口:胡思乱想些什么!她们哪里懂得这般精巧的好?眼前这点坎坷,不过是成就这“玉莲”该受的磨砺罢了。至于马莲,她的脚固然缠得齐整,模样也讨喜,可终究是少了这份极致瘦削的风流态度。 这么一想,心里反倒定了几分。我既不肯在“美”跟前认输,也不愿硬闯这鹅卵石阵白白受苦,便打定了主意,沿着林子边缘另寻路径。宁可多绕些远路,多费些工夫,也断不能折了这份体面。 最终,我拣着那土实草厚的地方,一步步挪,一点点探,虽是绕了大圈子,脚底板依旧被碎石子硌得生疼,到底还是颤巍巍地走到了对岸,拾起了那几根枯枝。 回去时,海霞和马莲不言不语,只默默跟在我身后,一同走了那绕远的道。见她们为我多走了这许多路,心里不免有些过意不去,觉着是自己拖累了她们。 第33章 第 33 章 回到马莲家那暖烘烘的厨房时,她阿妈正站在灶台前,就着一个大陶盆揪着面片。只见她手指翻飞,一小块一小块的面剂子在她手中一捻、一拉、一甩,便变成薄薄的面片落入滚沸的羊肉汤锅里,动作甚是熟练麻利。我们放下背篓,也凑过去想要帮忙。 海霞手脚利落,洗了手就学着揪面片,虽然形状不那么规整,倒也像模像样。马莲帮着往灶膛里添柴火。我脚不方便久站,便坐在一旁的小杌子上,帮着择洗带来的青菜。 目光却不自觉地,总被马莲阿妈那双忙碌的脚吸引过去。我这才留意到一个先前未曾深想的细节:别看她干活如此利索,但当她站在灶台前,稍久一些,那双尖尖的小脚便似乎有些承不住力,需要微微地、不着痕迹地前后挪动、捯换着支撑,才能维持住身体的平衡。那挪动的幅度很小,频率也不高,混在忙碌的动作里不易察觉,但若定睛细看,便能发现那细微的、持续的不稳。 这发现像一粒小石子,悄悄投进了我的心湖。我如今的身量,才将将到马莲阿妈的鼻尖,往后怕是还要再长高些。到那时,我这双比她的还要瘦小、还要极致的脚,能稳稳当当地撑住我吗?会不会……会不会也像她这般,连安安生生站着做顿饭,都成了件需要暗自使劲、小心维持的难事? 一丝若有若无的疑虑,像初春的寒烟,刚刚升起,旋即就被我自己用力驱散了。转念一想,就算真是那样,又有什么打紧?女儿家要那么稳当做什么?小脚本就是为了显得柔弱,惹人怜惜的。走路时摇摇曳曳,站立时微微不稳,不正是这“弱柳扶风”之态的真意么?这般想着,心里那点刚刚冒头的忐忑,便又化作了理所应当的安然。 热腾腾的羊肉面片汤端上了炕桌,汤鲜肉烂,面片滑韧,就着酥脆的馓子和花卷,我们吃得心满意足。饭后,又坐着说了会子话,看日头偏西,我和海霞便起身告辞。马莲和她阿妈将我们送到院门口,少不得又是一番叮嘱和挽留。 最终,我们还是坐上了马莲阿阿大赶来的那辆驴车。车子“吱吱呀呀”地驶离了那座敦实的庄廓院,将马莲和她阿妈站在门口挥手的身影,渐渐抛在了身后弥漫的暮色里。蹄声嘚嘚,载着我和海霞,沿着来时那条覆着薄霜的土路,晃晃悠悠地朝着家的方向行去。 寒假过的很快开学后的头一周,学堂里马莲的座位始终空着。起初只当她家中有事耽搁了,可接连五日不见人影,连先生问起也无人知晓,我和海霞心里便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地不安起来。捱到周六,我们再也坐不住,决意去她家看个究竟。 知道今日路途不近,天还灰蒙蒙的,我便摸索着起身。铜盆里的水尚带余温,我将那双已然离不开束缚的脚浸入水中,仔细擦洗。这双脚,如今离了裹脚布,便如同一摊失了骨头的软肉,莫说行走,连稳稳站立都成奢望。唯有将那长长的白布一层层、紧紧密密地缠绕上去,勒得皮肉与变形的骨骼死死贴合在一处,走路时反倒能借上几分力,生出一种紧绷的"劲道"来。我咬着牙,手上用足了力气,将布条缠得比往日更紧实几分,直至双脚被束缚成两个尖削的楔子,才套上厚实的布袜和那双便于走远路的深蓝色布鞋。 与海霞在巷口会合,我们便朝着城外马莲家的方向走去。一路紧赶慢赶,到达那座熟悉的庄廓院时,日头也已升得老高。我抬手轻叩门扉。院内安静片刻,才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门"吱呀"开了条缝,露出马莲略显苍白的脸。她见是我们,先是一怔,眼底随即漾开真切的笑意,忙将我们让了进去。 "你们怎么来了?"她轻声问。 "还说呢!一周没见你,我们能不着急吗?"海霞快人快语,"家里出什么事了?" 马莲叹了口气:"我阿阿大去外县办事未归。前两日,我阿妈去井边打水,脚下不稳,摔了一跤,扭了腰,需得卧床静养。" 她眉眼间笼着愁云。我们跟着她穿过院子,目光却不自觉地被她那双脚吸引了去。她穿着一双粉缎面小鞋,鞋头绣着精致的"蝶弄花",鞋底虽厚却是平的,鞋尖处空落落地翘着。白布袜紧裹着脚踝和高耸的脚背,水翠色鞋带在脚面交叉系紧,没入裤腿,被扎腿带牢牢缚住。这双装扮精巧的脚,乍一看,竟像两颗挂在脚腕上的小粉桃儿,瞧着比我的还要小巧几分。我正暗自纳罕,却留意到她走路的姿态与以往不同。迈步时双□□迭间带着外八字,更奇的是,每落一步,那脚跟处便微微向前一塌——她的脚跟和脚踝,不在一条线上! 心下疑惑,但碍于礼节,只得暂且按捺。我们先去探望了卧病的马莲阿妈,宽慰几句,见她精神尚可,才随马莲回到她屋里。 刚在炕沿坐定,我便忍不住问起她脚跟的异状。马莲低头看了看脚,语气淡然:"玉娟姐眼真尖。我这种,叫''折腕''。"她抬眼,"像你那样,脚跟与脚腕成一条直线,是顶周正的。可我太贪心,一味求短小,缠时下让阿妈手狠了,把脚跟推得太过,折到脚腕前头去了。" "折腕?"我头回听说,好奇更盛。 她细细解释:"说是''折腕'',折的是足腕子那根筋。日日狠缠,脚前半截往后弯,脚跟就往前倾。几个月下来,连着脚跟和小腿的那根''懒筋''就被抻得失了弹性,缩不回去了。原本寻常人的脚跟是自然向后凸的,缠得好的,如你这般,能推到与脚腕成直线。可我这样,脚跟太过前倾,一用力,脚往前斜,小腿往后撤,脚腕子那儿便成了一个角。" 她这番言语,勾得我想亲眼瞧瞧。便试探着问:"莲儿,能让我看看你光脚的样子么?" 马莲略一迟疑,便爽快答应。我们三人围坐炕上,她动手解开水翠色的扎腿带和鞋带,褪下粉缎小鞋,露出白布袜的脚。 令我惊讶的是,她袜底竟用彩线绣着一朵精致的牡丹。待她将袜子也脱下,开始解开裹脚布时,我注意到她大脚趾上缠着的细带——那是为了保持脚尖的纤秀。 当最后一层裹脚布轻轻滑落,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双完□□露的脚。这双脚纤巧得令人屏息,恐怕不足二寸八分。 因着特殊的缠法,整个足部呈现出一种独特的线条——脚背高高弓起,形成一道优美而陡峭的弧线,肌肤因长期紧密包裹而显得格外细腻光滑,在炕窗透进的微光下泛着温润的玉色。最特别的是足跟与脚腕的连接处。寻常人脚跟自然向后,缠得周正的如我,脚跟与脚腕成一直线。可她的脚跟,却明显向前倾侧,位于脚腕骨下方,使得脚跟与小腿之间形成了一个别致的角度。那处的肌肤薄而透亮,能清晰地看见底下骨骼的轮廓与筋腱的走向,别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纤柔。 我的目光细细描摹着这双脚的每一处细节。脚底板因脚跟的过度前移,前脚掌被妥帖地对折过来,在足心处形成一道细密深邃的缝隙。大脚趾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纤细,向前伸展得笔直。另外四个脚趾,则温顺地折压在脚掌内侧,排列得整整齐齐,从脚底看去,只见光滑的肌肤和隐约的轮廓,竟是寻不见半点瑕疵。这般模样的脚,当真是将小脚之美推到了另一种境界。虽与我的"周正"不同,却自有一番动人心魄的韵致。 海霞看着马莲的脚,嘴唇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说,只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我们决定留下,帮马莲照料母亲,分担家事。下午,马莲要去柴房抱柴。她走到柴堆前,弯腰欲抱。就在她俯身用力之际,我瞧见她那"折腕"的脚,因承受重量,脚跟处那向前的角度愈发明显,整只脚的线条显得愈发纤柔动人,仿佛弱不胜衣。我的心不由得跟着一紧,这般极致的模样,着实让人既惊叹又忍不住怜惜。 "莲儿,我来!"海霞抢上前接过柴火。 马莲无奈一笑,没有争辩。傍晚,马莲要端药罐。她小心走着,步步摇曳,那双"折腕"的脚在重物下更显楚楚风致。 我忙接过药罐:"我帮你拿。" 她感激地看我一眼。我们三人分工合作,海霞负责重活,我帮着煎药收拾,马莲照看母亲。院落里因我们的忙碌而添了生气。夜里,我们挤在马莲的炕上。黑暗中,我回想她那双完□□露的"折腕"小脚,那般极致的形态,竟让我心生向往。这般模样,虽与我的路数不同,却也是小脚中的又一重境界了。直到第二日下午,见马莲阿妈气色好转,我们才告辞。马莲送我们到院门口,拉着我们的手,眼圈微红:"玉娟姐,海霞姐,谢谢你们......" 回去的路上,我和海霞都沉默着。那双完□□露的"折腕"小脚的影像,总在我眼前浮动。那般极致的模样,虽美得惊心,却也要付出更多 第34章 第 34 章 又过了一周,周一的清晨,我和海霞在上学的巷口,竟意外地遇见了马莲。她到底还是回来上学了。 只是她的模样,看着让人心里不是滋味。她身上虽然穿着整齐的校服,脚上却依旧套着那双用来遮掩的、明显大了不少的旧布鞋,走起路来,脚步显得有些拖沓,像是那双被紧紧束缚的脚,连带着抬起鞋子的力气都快要耗尽了。她低着头,步子迈得又小又慢,那“折腕”带来的外八字步态,在宽松的裤腿和不合脚的鞋子遮掩下,依旧透出几分艰难。 看着她这副小心翼翼、仿佛要将自己藏起来的模样,我心头没来由地升起一股冲动,几乎想冲口而出:莲儿,何不就像我这般,大大方方地穿上合脚的小鞋来上学?何必受这份遮掩的罪?可这念头刚冒出来,我自己就先打了个寒噤。立刻想起了自己在学堂里遭遇的那些指指点点,那些刻意的孤立,那些藏在角落里的恶意……我自己尚且在这风言风语里挣扎,又怎能鼓动她也来受这份罪?话到了嘴边,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我和海霞快步迎了上去,笑着同她打招呼。马莲见到我们,黯淡的眼睛里总算有了些光亮。我们仨便像往常一样,互相搀扶着,慢慢朝学堂走去,只是气氛,比往日沉默了许多。 好不容易捱到放学,我拖着疲惫的身子,还有那双在课堂上被刻意踩了几次、此刻正隐隐作痛的脚,慢慢挪回家。离家门还有一段距离,我便瞧见自家院门外,竟站着两个打扮得十分扎眼的女人。 两人都穿着簇新的红衣红裤,连脚上的弓鞋也是鲜艳的正红色,鞋头绣着繁复的金线花样,在傍晚的天光下显得格外刺目。她们此刻正板着脸,叉着腰,一副气呼呼的模样站在我家门口。 见我走近,她们立刻换上了一副笑脸,堆着满脸的殷勤,快步朝我迎了过来,那红色的弓鞋在土路上踩出细碎的声响。 "这就是玉娟姑娘吧?真是好模样,好……"其中一个开口,声音又尖又亮。 可她话还没说完,只听"吱呀"一声,我家那扇黑漆木门猛地从里面被拉开了。阿大铁青着脸,一步跨出门槛,看也不看那俩女人,直接指着她们的鼻子,怒声骂道: "什么东西!滚!都给老子滚远点!老子像是那缺钱要卖闺女的人吗?!我家丫头才多大?你们就敢上门来说这些混账话!滚?的滚!" 他骂得又急又狠,唾沫星子都快溅到那俩女人脸上了。 "娟!你还傻站在外头干什么!还想等着给人抓去当童养媳不成?!"阿大转头又冲我吼道,额上青筋都暴了起来。 "童养媳"这三个字,像三根冰冷的针,直直扎进我的耳朵里,刺得我头皮一阵发麻!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我几乎是下意识地,也顾不得脚上的疼痛,两只小脚捯得飞快,像逃命似的,低着头从阿大身边挤进了家门,一口气跑回自己屋里,心脏还在"咚咚"狂跳。 晚上,我躲在门帘后,隐约听见阿大和阿妈在正屋里争吵。 阿妈的声音带着哭腔:"……你当我愿意?可现在这世道变了!好端端的人家,哪个还要缠脚的姑娘?她这双脚缠成这样,往后……往后可怎么说人家?趁着现在年纪小,还有人肯要,早点定下,总比……总比将来……"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你闭嘴!"阿大猛地打断她,声音里满是怒火,"什么世道变了?我闺女才十二岁!什么嫁不嫁的?她就是一辈子不嫁,我养着她!" "你养她一辈子?你说得轻巧!等她大了,旁人指指点点,你让她怎么活?"阿妈哭出声来。 我听见阿大"砰"地一拳捶在桌子上,茶碗震得叮当响。接着是他暴怒的声音:"我让你再说!" 然后是一阵拉扯的动静,阿妈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但接下来,却是一片死寂。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阿大颓然的声音,带着说不出的疲惫:"你……你真是要气死我……" 最终,传来的是"啪嚓"一声脆响——是茶杯被狠狠摔在地上的声音。那一摔,用尽了全力,却又带着无可奈何的悲凉。 那一夜,阿大抱着铺盖去了厢房睡。家里静得可怕,连院里的老槐树都不敢大声摇曳。 然而,到了第二天清晨,我惴惴不安地走出房门,准备吃早饭时,却见阿大和阿妈已经坐在了饭桌旁。阿大的眼圈有些发青,阿妈的眼睛也是红肿的。两人虽然都不怎么说话,脸色也还残留着昨夜的余怒,但在给我盛粥递馍的时候,却又像是约定好了一般,谁也不再提起昨晚的事。阿大把最大的那块烙饼推到我面前,阿妈默默地把咸菜往我这边挪了挪。 我默默地喝着碗里的小米粥,心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沉甸甸的。我知道,那件事并没有过去,它只是像一粒种子,被深深地埋进了这个家的土壤里,不知何时,就会再次破土而出 第35章 第 35 章 昨日家中那场风波,像一块沉重的大石压在我心口,整日里都让我心神不宁。学堂上,先生讲的课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眼前晃来晃去的,不是阿妈愁苦的脸,就是阿大暴怒摔碎茶杯的画面。果不其然,放学时,我被先生留了堂,训诫了几句,又罚抄了课文。我让忧心忡忡的海霞和马莲先回去了,独自一人留在空荡荡的学堂里,直到窗外天色染上墨蓝,才勉强完成。 揣着抄好的课文走出学堂时,天色几乎已经完全黑透。冬日的夜晚来得早,街道上行人稀疏,冷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发出簌簌的声响。两旁店铺大多已经上门板,只有零星几扇窗户透出昏黄微弱的光。 我裹紧了衣衫,尽量加快我那细碎的步子往家赶。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这夜路格外漫长,四周也格外寂静,静得能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声。 走着走着,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杂沓而急促的脚步声,人数似乎不少,正快速向我靠近。我心里猛地一紧,不敢回头,只下意识地将脚步捯得更快,恨不得立刻生出翅膀飞回家去。 可终究是徒劳。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伴随着几声粗野的嬉笑,很快,**个黑影便从后面围了上来,形成一个半圈,将我堵在了路中间。借着远处店铺门缝里漏出的那点微光,我认出了其中几张面孔——正是上回在巷子里堵海霞和马莲的那伙痞子!那个被我砸破胳膊的高个子赫然在列,额头上还贴着一块显眼的膏药。 “哎!丫头,别跑撒!”那高个子痞子歪着嘴,阴阳怪气地开口,目光不善地在我身上扫来扫去,“上回打我的那股子泼辣劲呢?拿出来让哥几个再看看?” 旁边一个瘦猴似的家伙凑上前,油腔滑调地接话,目光猥琐地落在我的脚上:“呦呦呦!还是个尕脚娘们儿!来,小妹妹,别怕,让阿哥好好亲一挂,阿哥就把你别打,咋样?”说着,竟伸手要来摸我的脸。 完了!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像被冰水浸透,冷得发僵。路上除了我们,再看不到半个人影,呼救恐怕也无济于事。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心跳得如同擂鼓,双腿控制不住地发软打颤,几乎要站立不住。我死死咬着下唇,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绝望。 就在那瘦猴的脏手即将触碰到我的瞬间,异变陡生! 只听“嗖”的一声破空轻响,不知从哪个阴暗角落里猛地飞出一块半截砖头,又快又狠,如同长了眼睛一般,精准无比地砸在了那高个子痞子的后脑勺上! “砰!”一声闷响。 “哎哟我操!”高个子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猛地松开我,双手捂住脑袋,殷红的鲜血立刻顺着他的指缝汩汩涌出,瞬间染红了他半边脖颈。他踉跄几步,疼得龇牙咧嘴,破口大骂:“哪个?哪个狗日的暗算老子?!” 其余痞子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搞懵了,纷纷惊疑不定地望向砖头飞来的方向。 只见从旁边一条更深的巷口阴影里,不紧不慢地走出一个身影。是个年轻的男生,身形挺拔,手里还拎着一个看起来沉甸甸的粗布包裹。他步履沉稳,径直朝着我们这边走来,对那群痞子怒目而视的眼神恍若未见。 那七八个痞子反应过来,叫嚣着就要朝那男生冲过去。 那男生却不慌不忙,右手迅速探入包裹,再抽出时,指间竟又夹着一块棱角分明的青砖!他眼神一厉,手臂猛地一挥,那块砖头带着风声,如同离弦之箭,再次精准地朝着冲在最前面那个痞子的面门砸去! “啊!”又一声惨叫,另一个痞子也应声倒地,捂着脸痛苦地翻滚。 这一手彻底镇住了剩下的痞子。他们面面相觑,看着同伴头上、脸上不断涌出的鲜血,又看看那男生手中沉甸甸的包裹,显然里面还有不少“存货”,一时间竟无人再敢上前。 这短暂的僵持,反倒给了那男生绝佳的机会。他眼神锐利如鹰隼,抓住对方胆怯的瞬间,手臂连连挥动,“咻!咻!咻!”又是几块砖头接连飞出,虽未再直接命中要害,却也砸得那群痞子抱头鼠窜,哭爹喊娘,再也顾不得其他,如同丧家之犬般四散奔逃,转眼就消失在了黑暗的街巷尽头,只留下地上几滩刺目的血迹和翻滚时留下的痕迹。 我从极度的惊恐中回过神,依旧僵立在原地,手脚冰凉,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刚刚从溺水的边缘被拉回。 那男生这才放下手中的包裹,快步走到我面前,微微俯身,声音温和而带着关切:“你没事吧?” 我惊魂未定地抬起头,借着远处那点微弱得可怜的光线,勉强看清了他的脸。他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眉眼深邃,鼻梁挺直,嘴唇的线条清晰而柔和,组合在一起,构成一张极为英俊,甚至带着几分书卷气的面庞。只是那双眼睛,此刻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亮,像是蕴藏着星子,正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然而,我很快发现,他的目光似乎……似乎正落在我的脚上。我下意识地并拢了那双穿着弓鞋、在刚才的慌乱中更显无助的小脚,一股混合着羞赧、难堪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猛地涌上心头,脸颊瞬间像被火燎过一样,烫得惊人。 “没……没事。多谢你。”我慌忙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道完谢,也顾不上再多说什么,甚至不敢再看他一眼,便转过身,几乎是落荒而逃,用我能达到的最快速度,沿着昏暗的街道,朝着家的方向,头也不回地跑去。冷风刮在滚烫的脸上,却吹不散心头那片混乱的涟漪。 第36章 第 36 章 第二天上学,我将昨傍晚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原原本本地讲给了海霞和马莲听。海霞听到我被那群痞子围堵时,紧张得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指甲都快掐进我肉里了;待听到被一个陌生男生用砖头救下,她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拍着胸脯连声道“吓死我了”。随即,她眼珠一转,脸上露出促狭的笑容,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我,拖长了语调,带着几分戏谑打趣道: “呦——!英雄救美呀!我们玉娟这是要走运了不成?”她笑嘻嘻地凑近些,“快说说,那后生长得咋样?俊不俊?” 我脸上有些发烫,嗔怪地推了她一把:“去你的!胡说啥呢!”心里却因她这玩笑,莫名地泛起一丝极细微、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涟漪。 海霞笑闹过后,神色认真起来:“说真的,娟儿,往后咱们还是一块儿回家稳当。这世道不太平,谁知道那帮混账东西会不会再找麻烦。” 我点头称是。然而,事情偏偏不凑巧。这天下午,我又被先生留堂了,这次是因着昨日心神不宁,作业写得潦草不堪,未能过关。海霞和马莲执意要等我一起走,我却想着昨日已连累她们担心,今日又不知要等到何时,便硬着心肠,再三坚持让她们先回去了。 待到终于抄写完毕,得到先生首肯,我独自一人走出学堂大门时,天色已然如同昨晚一般昏沉。可更让我心头一紧的是,学堂门口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下,赫然又站着那两个穿着刺眼红衣的女人!正是昨日在家门口被阿大骂走的那两个媒婆! 她们显然早已等候多时,一见我出来,立刻像闻到腥味的猫儿一样,满脸堆着过于热情以至于显得虚伪的笑容,快步迎了上来,一左一右几乎要将我夹在中间。 “玉娟姑娘!放学啦?” “你看这天冷的,姑娘走累了吧?” “昨个儿的事你别往心里去,你阿大那是心疼你……” “我们可是为你好,那湟中的吴家……”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声音又尖又细,像无数只苍蝇在我耳边嗡嗡作响,那些关于“好人家”、“聘礼”、“将来依靠”的字眼,像针一样扎着我的神经。我厌烦至极,猛地抬起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耳朵,低下头,加快脚步,只想尽快摆脱这令人窒息的纠缠。 “我说你们能不能要点皮脸?!” 一个清朗而带着明显怒意的声音,如同一声断喝,自身后传来,瞬间压过了那两个媒婆的絮叨。“没看见人家姑娘根本不想听你们在这儿嚼舌根吗?” 我猛地回过头,循声望去——竟然又是他!昨晚那个用砖头救了我的男生!此刻,他正大步流星地走来,身形挺拔,毫不犹豫地挡在了我与那两个媒婆之间,用他宽阔的肩背,为我隔开了一片清静之地。 他剑眉微蹙,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两个因他的突然出现而愣住的红衣女人,丝毫不留情面地斥道:“青天白日,堵在学堂门口纠缠一个女学生,你们这媒人是这么当的?人家不愿意,听不懂人话是吗?再不走,我可要去街上喊人,让大家伙儿都来看看你们这做派!” 他言辞犀利,气势逼人。那两个媒婆被他骂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互相使了个眼色,知道今日定然是讨不到好了,嘴里嘟囔着“不识好歹”、“多管闲事”之类的话,终究还是灰溜溜地转身,扭着腰快步走开了。 看着她们消失在街角,我这才松了口气,转向那男生,真心实意地低声道:“……多谢你了。” 那男生转过身,脸上已没了方才的厉色,嘴角微扬,带了几分戏谑的笑意,看着我:“我救了你两次,你就光说声‘谢谢’就完了呀?” 我被他问得一怔,抬眼看他,下意识地反问:“那……那你还想让我咋样?” 他闻言,忽然俯身凑近了些,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带着明显的捉弄意味,盯着我,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地说:“要不……你以身相许?” “轰——!”我的脸颊瞬间像被点着的火油,烧得滚烫,连耳根都红透了。心慌意乱之下,我羞得几乎要跺脚(当然,只是心里想想,我的脚并跺不响),气恼地瞪着他:“你……你胡说什么!” “开个玩笑!瞧把你吓的!”他见我这般模样,立刻直起身,哈哈大笑起来,爽朗的笑声在寂静的傍晚显得格外清晰。他冲我摆了摆手,转身便要走,走出几步,却又忽然停下,半侧过身,目光再次飞快地扫过我那双穿着弓鞋的脚,语气变得异常认真,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 “我走了!你的脚……真好看。”他顿了顿,强调道,“对了,这句不是玩笑。” 说完,他不再停留,迈开长腿,很快便融入了前方愈发深沉的暮色之中。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被他最后那句话震得心神摇曳,过了好一会儿,才猛地反应过来,对着他消失的那片黑暗,鼓起勇气,提高声音喊道:“喂!你……你叫什么名字?” 黑暗中,远远地飘来他清晰的回应,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 “饮马街——吴明泰!” “吴……明……泰……”我站在原地,将这个名字在唇齿间无声地默念了一遍,心头那片混乱的涟漪,似乎漾得更深了些。这才转过身,怀着一腔难以言说的纷乱心绪,踏着朦胧的夜色,朝家的方向慢慢走去。 第37章 第 37 章 周末的早晨,日头透过窗纸,在炕桌上照出暖洋洋的光。吃过早饭,阿妈拾掇完碗筷,没像往常那样紧着去忙,反倒坐在我对面,把我从头到脚瞅了一遍。 "娟子,"她开了口,话音里带着点正经事体的味道,"你这个丫头子,如今脚也缠成了……往后贴身的袜儿、合脚的鞋,总不能一辈子叫阿妈做。我们丫头家的针线茶饭,该学起来了。手巧了,心细了,往后自己料理也方便。" 我听着,心里头竟泛起一阵欢喜。就是的,我这双费了大力气才缠周正的小脚,就该配上顶细心做的鞋袜,咋能老是叫阿妈动手?要是自己能做出来,那才叫真正的体面。 见我眼睛亮晶晶的,阿妈转身从里屋拿来了针线蒲篮、几块素净的软棉布,还有那把磨得光溜溜的木尺和一小疙瘩画粉。 先学量脚。我小心地脱了鞋,把那只裹得紧紧、模样纤巧的脚轻轻放在阿妈膝盖上。阿妈拿着木尺,细细地量脚底板最宽的地方——那不到一寸的尺寸让我心里美滋滋的,又量了从脚跟到脚尖的长度。接着,她叫我踩在一张旧报纸上,用画粉顺着布袜边子,细细画出了我这只小脚的样样。纸上的那个线线,又细又弯,在我眼里比啥花儿都受看。 "看准了,"阿妈指着纸样样说,"布要铺展,心要静,下剪子手要稳。" 我认真地点点头,挑了块棉布铺在炕上,用镇纸压住纸样,吸了口气拿起了剪子。可这剪子像是不听话,我想顺着线线走,它偏要往旁边拐,一不小心,把脚后跟那边剪了个豁豁!好好的一块布,就这么糟蹋了。 "没事,"阿妈脸色平平的,又递过来一块布,"初学都这么个,手和心要调到一块,多练练就行了。" 第二回,我定定地缓着气,手下稳稳当当,总算裁出了个大概样子。接下来是缝。阿妈说,袜儿要三层,里外是软布,中间夹吸汗的棉花。袜筒子还好说,到缝袜后跟、要做出那个圆窝窝时,我就乱套了。针脚不是太大,稀稀拉拉的,就是缝得歪歪扭扭,把两层布揪得皱皱巴巴的。最难的是纳袜底,要用好几层厚布叠上,拿麻线纳出密匝匝的针脚,才算本事。 我捏着细针,学阿妈的样子,先把厚布边边固定了几针,就开始纳。这个活儿要巧劲。我使劲把针往厚布里头扎,指头在底下顶着,刚要往出推,一下没对准,针尖一滑,直接戳进了我按布的那个食指指头! "哎哟!"我疼得叫了一声,赶紧缩回手,指头蛋上已经冒出了个红血珠。 阿妈忙拉过我的手,用干净布边边按住,有点心疼地埋怨:"给你说了多少回了,指头要蜷着,不敢直戳戳地对着针尖。你个丫头子,就是心太急。" 看着指头上的红点点,我虽然疼,心里却没一点后悔。自己选的路,这点疼算个啥?想把这双人见人夸的小脚伺候好,不下点功夫能成吗? 整整一个上午,我都在跟针线布料打交道。一会儿这边缝反了,得拆了重来;一会儿那边针脚太紧,把布揪得不像样子。等到阿妈喊吃饭时,我手里的那只袜儿还是个四不像,软塌塌地躺在蒲篮里,根本比不上阿妈做的那么展妥。 下午我还是劲头十足,继续低头琢磨。可越是想做好,手底下越是不听使唤。眼看日头偏西了,那只袜儿还是没做成,袜底才纳了一小半,针脚也乱麻麻的。 两天的光阴就在穿针引线、反复拆改中过去了。到了周后晌晚上,我在灯底下仔细看我那件费了牛劲做出来的"作品",才真正知道这针线活的难处。步骤我是清楚了:量脚、画样、裁剪、缝合、纳底……道理都懂,可要让这双手乖乖听话,还得些日子。 阿妈拿起我那"作品"看了看,眼角露出一丝丝笑纹,轻轻放下。"路子对着哩,就是功夫还差得远。手艺活,靠的是水磨工夫,急不得。"她看着我说,"知道咋做了,就是入门了。往后……慢慢磨吧。" 我把我那虽然歪歪扭扭、却是我头一回亲手做的袜儿紧紧攥在手里,心里不是难过,而是憋着一股劲。既然认准了要这双小脚,那它身上的一针一线,我都要亲手做到最好。 心里头那个劲劲催着我,等不及想试试这头一件"作品"穿上啥感觉。我小心地把那只歪扭的布袜往脚上套。袜口有点紧,费了些劲才把脚腕子塞进去。等脚伸进去,麻达就来了。袜尖不晓得咋缝的,歪着哩,把我那勒得比指头还细的大脚趾头别到一边去了,趾头根根立马酸胀得不行。袜背也做得不够高,布紧紧地压在我那隆起的脚背高头上,像是给那个本来就绷着的"山丘"又加了个箍箍,不到一忽忽,就连着小腿的筋抽起来了。我强忍着那种别别扭扭的压感和隐隐的抽疼,勉强把袜跟提上来,只见这袜儿穿在脚上,布纹纹都是扭着的,好几处里面糙糙的线头和纳底时不平整的疙瘩瘩,正好硌在脚心那道深缝缝和脆弱的骨头上,每动一下都磨得慌。 "这个……穿着不舒坦吧?"阿妈在旁边看着,摇了摇头,"样样都走形了,咋能不压脚?初学的物件,看看样样就行了,快脱掉吧。" 我却有点舍不得。虽说它让我浑身不自在,可这毕竟是我为这双脚做的头一针一线。我忍着那些细细碎碎的硌疼和压迫,又在炕沿边勉强走了两步,感受着布和肉皮之间涩涩的摩擦。这滋味虽然不好受,心里却怪舒坦的——这是我亲手为这双玉足缝制的头一件东西,这里头的意义,比那一点点不舒坦要重得多。这条路,我既然走了,就要从里到外,都打上自家的印记,走得心甘情愿。 我把这只饱含着我心血、虽不展妥却意义不同的袜儿仔细叠好,心里已经开始思谋,下一回,该咋样做得更周正,更妥帖。 第38章 第 38 章 周一的学堂,晨光透过高窗,落在摊开的《国文》书上。我提起毛笔,才要蘸墨,指尖就传来一阵麻麻的刺痛。低头细看,十个指头上密密麻麻布满了针扎的小红点,像刚摘完椒藜刺。 "哎哟,你的手咋了?"旁边的海霞眼尖,一把抓过我的手,惊得直咂嘴,"这才两天不见,你的手咋成个针线包了?"她凑近了仔细看,忽然噗嗤一笑:"你是湟中人吗?指头这么壮。" 我气得推她一把:"胡诌啥哩!我们西宁丫头子,咋就成湟中人了?" "那你这手咋解释?"海霞笑得前仰后合,"我听说湟中人做针线,才把自己扎成筛子哩!" 前座的马莲也回过头来,看见我手上的伤,细声细气地说:"玉娟姐,做针线急不得的。你们西宁人不是最讲究精细么,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了?" 我听着她们的调侃,又好气又好笑:"你们懂什么,我这是正经学手艺。等我跟阿妈学好了,给你们一人做一件礼性,看你们还笑不笑。" 海霞擦着笑出来的眼泪:"好好好,我们等着。就怕到时候你做的袜子,一看就是湟中人的手艺!" "去你的!"我佯装生气,心里却暗暗发誓,非要让她们见识见识西宁丫头子的巧手不可。 往后这些天,夜里做完先生留的功课,我就把针线蒲篮搬到炕桌上。煤油灯昏黄的光晕下,那只歪歪扭扭的布袜被我拆了缝、缝了拆。想起海霞笑我"湟中壮指头",我更是憋着一股劲,非要做出个样样来给她们看看。 阿妈偶尔探头看一眼,见我专心致志的样子,轻轻点头:"这就对了,做针线最要紧的是静心。西宁的丫头,就该有西宁人的细致。" 在阿妈的指点下,我慢慢摸着了门道。针要垂直下,斜着挑上来;线不能拉得太紧,要让布料自然舒展。虽然手指还是免不了被扎,但针脚渐渐齐整起来。 就这么熬了整整七天,当我终于把最后一针缝完,将那双布袜捧在手里时,心里别提多美了。虽然还比不上阿妈的手艺,但针脚已经周正多了,穿在脚上紧绷绷地贴合着,再不像头一回那样歪歪扭扭。 第二天到学堂,我故意在海霞面前伸出手:"看看,这还是''湟中壮指头''吗?" 海霞抓过我的手仔细看,惊讶地睁大眼睛:"咦?针眼少多了嘛!看来我们西宁丫头子,到底还是比湟中人灵巧些。" 我得意地扬起下巴:"那是自然。等过些日子,我还要给你们做睡鞋呢。" "真的?"海霞和马莲都凑过来,"那可说定了,我们要看你这个西宁巧丫头的手艺!" 说笑间,我心里已经盘算起来。既然要送她们礼性,就得做得格外用心才是。 这天晚上,阿妈见我布袜做得有些样子了,便从炕柜里取出一个蓝布包袱。"今儿教你做睡鞋。"她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袱,里面是几块素软的白绸子和薄棉布,还有一卷淡粉色的细带子。 我这才晓得,原来夜夜离不开的这双软鞋,里头有这么多门道。 "睡鞋要软和,贴着肉穿,料子得选好的。"阿妈抚摸着那些料子,"绸缎面,棉布里,底子要比白日穿的弓鞋软和得多。" 她先教我打袼褙。用剩饭熬成糨子,把碎布头一层层裱在木板上,晒干了就是硬挺的袼褙。"做睡鞋的底子不用太硬,两三层就够。太硬了,夜里睡觉都不安生。" 我学着阿妈的样子熬糨糊、铺碎布,手上沾满了黏糊糊的糨子。好不容易做好了几张袼褙,虽然边缘有些毛糙,但总算能用了。 接着是画鞋样。这可比画袜样难多了!我的脚缠成了弓形,前尖后圆,脚背高高隆起,鞋样也要顺着这个势走。阿妈拿着我的旧睡鞋,在纸上细细描画。鞋头要尖尖上翘,像一弯新月;鞋帮要浅,刚刚包住脚踝;后跟要圆润,贴合脚跟的弧度。 "看准了,"阿妈把纸样递给我,"睡鞋最要紧的是合脚,大了裹不住,小了勒得疼。你这双脚缠得纤巧,更是一丝一毫都差不得。" 我依着纸样,小心翼翼地裁剪。绸缎面滑溜溜的,比棉布难裁得多。有一回我下剪子快了些,竟把一只鞋面裁短了一分。 阿妈接过我裁坏的料子,摇摇头:"可惜了这块好绸子。下剪子前要多看两眼,手要稳,心要定。" 我红着脸点头,重新拿起剪刀,这回格外小心,终于把料子裁周正了。 接下来是缝合。阿妈教我把表布和里布正面相对,沿着边缝一圈,只留鞋口不缝。这个活儿要格外细致,针脚太大会露出线头,太小了又容易把绸子抽皱。我屏着气,一针一针地走,针尖在细绸间穿梭。 "针要垂直下,斜着挑上来,"阿妈在一旁指点,"线不要拉得太紧,让布料自然舒展。" 我按着阿妈说的做,果然顺手了许多。只是这细绸娇贵,针脚必须均匀细密,我缝一会儿就要停下来活动活动僵硬的手指。 缝好之后,从留的口子把鞋面翻过来,用装了炭火的铜熨斗细细烫平整。这时候,一只睡鞋的雏形就出来了——尖尖的鞋头微微上翘,浅口的鞋帮顺着脚背的弧度,柔软地贴合着。 最难的是上底。要把这软塌塌的鞋面,严丝合缝地绷在鞋底上。阿妈教我先用针线在鞋底边缘疏疏地缝一圈,再把鞋面绷上去,一针一针地缲。这缲鞋的针法最考验人,针脚要藏在里面,外面看不见,又要结实耐用。 我头一回上手,不是针脚露在外面,就是绷得不够紧,鞋面皱巴巴的。做坏了一只,拆了重来。反反复复好几回,直到夜深了,煤油灯的火苗都跳得没了精神,我才勉强把一只鞋底上好了。 有了先前做袜子的经验,这次学得倒是快了些。许多错处我都刻意留神避过了。可睡鞋终究比袜子难做得多。若是放假专心做,一双袜子我一天就能做出来,可这样一双睡鞋,少说也要三天。如今白日里还要上学,怕是得要五天工夫了。 但我心里是欢喜的。原来这日日穿在脚上的软鞋,竟有这许多讲究。一窍通,百窍通,我越发觉得,要伺候好这双脚,里面的学问还深着呢。 窗外月色正好,清辉洒在炕头上。我轻轻抚摸着那只做好的睡鞋,软滑的绸面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等把这双睡鞋做成了,我还要学着做弓鞋,往鞋面上绣花。总有一天,我这双脚上穿的一针一线,都要出自我自个儿的手。 西宁丫头的名声,可不能在我这里坏了。这么想着,我把做了一半的睡鞋料子仔细收好,吹熄了油灯。明天还要早起上学,还要继续做另一只睡鞋。日子还长着呢,但我有的是耐心,有的是工夫。 第39章 第 39 章 日子像湟水河的水,不紧不慢地往前淌。白日里在学堂念书,夜里就在煤油灯下跟着阿妈学针线。如今做睡鞋、缝布袜这些活计,我已经能做得有模有样了,手指头也不再像从前那样三天两头添新伤。 这天晚上,阿妈从针线蒲篮最底下取出一个绣花绷子,又拿出几束彩色的丝线。"丫头,该学绣花了。"她说着,把一块白细布绷在绷子上,"女儿家的针线活,绣花才是真本事。" 我好奇地摸着那些光滑的丝线,红的像胭脂,绿的像新发的柳叶,蓝的像雨后的天空。"先学最简单的打籽绣。"阿妈捏起一根针,穿上红线,手指轻轻一绕,针尖在布上一进一出,就留下一个饱满的结子,"这是绣花蕊用的。" 我学着她的样子穿针引线,可手指怎么也不听使唤。那丝线比棉线滑溜多了,不是打结就是松掉。好不容易绕出个结子,却松松垮垮地趴在布上,半点不像阿妈做的那么圆润饱满。 "不急,慢慢来。"阿妈接过我手里的针,"手指要这样绕,线要带紧些。" 练了整整三个晚上,我才勉强能把结子打得像个样子。阿妈又教我绣花瓣,说要给我绣个喜鹊登梅的样样。 "喜鹊要活灵活现,梅花要清雅。"阿妈在布上轻轻画了个样子,开始示范。 我跟着学,可手里的针总是不听使唤。想绣喜鹊的眼睛,绣出来却像个黑豆豆;想绣喜鹊的翅膀,羽毛却乱糟糟地堆在一起。最可笑的是有一回,我绣了半天,海霞凑过来看了半天,纳闷地问:"玉娟,你绣的这只小鸡咋是黑白的?" 我气得直跺脚:"什么小鸡!这是喜鹊!" 马莲在一旁抿着嘴笑:"玉娟姐,你这喜鹊……确实有点像我们庄廓院里养的芦花鸡。" 连阿妈看了都忍不住笑了:"喜鹊要灵巧,你绣得太笨重了。拆了重来吧。" 我只好把辛苦绣了大半天的"芦花鸡"拆了个干净。 后来又学绣兰花。阿妈说兰花清雅,最适合绣在帕子上。她在布上画了几笔,一枝幽兰便跃然布上。我照着样子绣,可手指就是不听使唤。想绣兰叶的飘逸,绣出来却像几根野草;想绣兰花的娇嫩,花瓣却厚墩墩地挤在一起。 "你这兰花,"海霞歪着头看了半天,"倒像是我们上山挖的野菜。" 我瞪她一眼,自己却也忍不住笑了。确实,那几片叶子歪歪扭扭,花朵有气无力地耷拉着,可不就像一把霜打过的野草么? 阿妈接过我的绣活,细细地拆着线:"绣花最忌心急。一针一线都要稳,手指的力道要匀。你看你这叶子,针脚有深有浅,自然就不好看了。" 就这样,我在绣花绷子前不知度过了多少个夜晚。拆了绣,绣了拆,手指常常被针扎得生疼,眼睛也熬得发酸。但渐渐地,那些丝线似乎听话了些,喜鹊不再像小鸡,兰花也不再像野草了。 这天夜里,我一边绣着一朵梅花,一边想着该给海霞和马莲送什么礼性。马莲那双折腕的小脚,怕是买不到合适的袜儿。不如就给她做一双绣花的小袜子罢,正好用上我刚学的打籽绣,在袜口绣一圈小梅花。 第二天放学,我特意拉着马莲走到一边,小声问她:"莲儿,我想给你做双袜儿,你那双脚的尺寸……能不能再给我细细说一遍?特别是折腕的地方,是怎么个样样?" 马莲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眼圈微微发红:"玉娟姐,你……你还要给我做袜儿?" "当然,"我拉起她的手,"咱们这么好的姊妹,我学了手艺,自然要先给你们做。" 马莲便细细地给我比划起来,说到她那特殊的脚型时,还有些不好意思:"就是脚跟这里往前折着,袜跟要做得特别些,不然穿着硌得慌。" 我用心记下每一个细节,心里已经琢磨着该怎么裁剪了。 至于海霞,她是个活泼性子,平日里最爱把零碎东西带在身上。我想了想,决定给她绣个荷包。选一块天青色的缎子,上面绣一枝淡雅的兰花,正好配她爽利的性子。 这么想着,手里的针线越发轻快了。煤油灯下,丝线在指间穿梭,一朵梅花渐渐在布上绽放。虽然针脚还比不上阿妈的细密,但总算有了几分模样。 窗外,月色正好。我想着海霞和马莲收到礼性时的欢喜样子,嘴角不禁扬了起来。这绣花虽然难,可为了她们,再难也值得。 第40章 第 40 章 日子像绣花针下的丝线,一针一脚地往前走着。给马莲的袜子和给海霞的荷包终于都做好了,正赶上周末,海霞邀我和马莲去她家做客。 周六一早,天光才亮,我就起来了。小心地把两件礼物包好,马莲的袜子我特意用一块干净的蓝花布包着,海霞的荷包则用红纸细细裹了。打开炕头的木匣,取出一双阿妈新给我做的弓鞋——水绿色的缎面,上头用金银线交错,绣着缠枝瓜果的图样,取个"瓜瓞绵绵"的好兆头。这双鞋是浅口的,恰到好处地露出脚背,鞋头尖尖地上翘,将我那双被白布袜紧紧包裹、已然定型的小脚轮廓勾勒得清清楚楚。最特别的是那薄薄的木底,不仅轻巧,更衬得脚型纤秀异常,走起路来会发出清脆的"叩叩"声。那高高隆起的脚背,在晨光下像一座覆雪的小丘,布袜的每一道褶皱都诉说着经年的束缚。我的裤腿在脚踝处被月白色的扎腿带利落地束紧,更显得那截脚腕异常纤细,连带得被弓鞋托住的、不足三寸的脚,愈发显得伶仃。 既然缠足之事早已不是秘密,我便也坦然地穿着这双新鞋,细细地收拾妥当。刚吃过早饭,院门外就传来海霞清亮的声音:"玉娟!走喽!"我应了一声,揣好礼物,扶着门框,迈着那早已习惯的细碎步子挪出去。薄木底在青石板上叩出清脆的声响,一步一响,像在敲打着什么古老的节拍。海霞今日穿了一双黑色的带绊布鞋,鞋口宽宽大大,稳稳地踏在地上,发出厚实而沉默的脚步声,衬得她身姿挺拔,充满活力。 我们在门口等了一小会儿,便见巷子那头,马莲也慢慢走了过来。她今日也大大方方地露出了那双"折腕"小脚。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穿着一双艳红色的绣花浅口弓鞋,鞋底是厚厚的布纳底,足有一寸来高,鞋头处却空出来一截——鞋尖竟是悬空的,并未触及鞋底的最前端。布纳底走起路来声音闷闷的,与她那双特殊的"折腕"脚相得益彰。雪白的布袜清晰地勾勒出她纤瘦脚背的轮廓,那脚背因骨骼的挤压而显得格外薄瘦。翠绿色的鞋带在脚背上交叉成秀气的花样,一直延伸到纤细的脚腕,被水绿色的扎腿带整齐地绑缚、压住。她看见我们,脸上带着坦然的笑意,加快了步子。那厚布底的红鞋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哒哒"声,但配合着她那因脚跟前倾而形成的独特步态,腰肢微摆,别有一种风致。 "呀!莲儿,今日这鞋真精神!"海霞快人快语地赞道。 马莲抿嘴一笑,声音细细的,却不再躲闪:"既是去你家做客,总要穿得周正些。" 我们三人并肩而行——我迈着细碎的步子,薄木底发出清脆的"叩叩"声;马莲摇着独特的"折腕"步,厚布底传来闷闷的"哒哒"响;海霞则踏着稳健的天足步伐,沉默而有力。我的脚背高高隆起,她的鞋尖在厚底前端空悬,我们都露着被紧紧束缚的、形态各异的小脚,坦然接受着路人不一的目光。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无需再遮掩。 海霞家住在城东,是一处带着小院的砖瓦房,看着比我们家和马莲家的庄廓院都要齐整些。推开虚掩的院门,海霞便扬声喊道:"阿妈!我们来了!" 应声从正房里走出一位妇人。我抬头望去,不由得愣了一下。这便是海霞的阿妈?她约莫三十五六的年纪,身量高挑,穿着一件蓝底白花的旗袍,那旗袍的料子看着就滑溜溜的,在日头下泛着光,下摆开着叉,走路时隐约露出穿着透明丝袜的小腿轮廓。最惹眼的是她那一头头发,竟是烫成了时兴的卷卷,蓬松地堆在头上,衬得一张脸又白净又精神。她脸上带着笑,目光在我们三人身上转了一圈,最终,像被什么吸引似的,落在了我和马莲的脚上。 "嬢嬢好。"我和马莲忙低声问好。 "好好好,快屋里坐。"她声音爽利,那目光在我们露出的、被袜子紧裹的脚背上停留了一瞬。那不是常见的鄙夷或好奇,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带着审视与回忆意味的凝视,仿佛透过我们的脚,看到了什么久远的东西。随即,她的目光又转向她女儿海霞那双稳稳踩在地上的脚,眼神便恢复了之前的温和与从容。 就在这时,我注意到了她脚上穿的鞋子。那是一双我从未见过的鞋!皮质黑亮,鞋头极其尖锐,像锥子一样,后跟却高高地立起,细得像根小柱子,使得整个脚只有前脚掌着地。这鞋竟然也是浅口的,露出了她穿着透明丝袜的脚背。那脚背是平坦的,能看出完整的脚骨形状,与我和马莲那被束缚得高高弓起、裹在白布袜里的脚背截然不同。最让我困惑的是,那么尖锐的鞋头,怎么能容下她那样宽的天足脚趾呢?难道不会挤得疼吗?这鞋看着比我的弓鞋还要不稳当,走起路来,全靠那细细的鞋跟和显然被挤压着的宽宽的前脚掌支撑,发出"笃笃"的清脆声响,每一步都带着一种摇摇欲坠的紧迫感。 我心里暗自思忖:这大概就是海霞说过的,省城里流行的"高跟鞋"了。真是奇怪,明明是一双天足,为何要硬塞进这样尖头窄底的鞋子里,把好端端的脚挤成那样?这岂不是另一种受罪?我的薄木底弓鞋虽然也让脚受着束缚,但至少鞋型与脚型是契合的,是浑然一体的玲珑精致;马莲的厚布底鞋虽然让脚尖悬空,但那也是为了适应她特殊的脚型。可这高跟鞋,分明是把天然的脚塞进不自然的形状里。而且,她那宽宽的脚掌在尖头皮鞋里挣扎的样子,哪里比得上我们这小巧弓鞋的妥帖?我心里虽这么想着,却并无贬低之意,只是觉得两种审美竟是如此南辕北辙,像两条永远不会交汇的河流。 我悄悄瞥了一眼身旁的马莲,她显然也被海霞阿妈的打扮和那双鞋子惊住了,眼睛微微睁大,下意识地并拢了自己那双穿着艳红厚底鞋的脚,似乎在那"笃笃"的鞋跟声里,感到了某种无形的压力。 海霞阿妈似乎察觉到了我们的注视,却并不在意,笑着引我们往屋里走:"海霞她阿大有事下兰州了,今天就我在家。你们随便坐,别拘束。"她走路时,腰背挺得笔直,那高跟鞋衬得她身姿愈发挺拔,自有一种我们身上没有的干练与风韵。那一刻,我恍惚觉得,她和她脚下的高跟鞋,代表着一种我完全陌生却又隐隐感觉到正在逼近的新潮。而我们,我和马莲,还有我们脚下这精心缠裹、用绣花弓鞋装点的小脚,仿佛还停留在另一个缓慢而古老的时光里。 我们跟着海霞进了她的房间。这房间也与我和马莲的截然不同。窗子很大,挂着浅色的窗帘,阳光毫无阻碍地照进来,亮堂堂的。靠墙摆着一张带着玻璃镜子的梳妆台,台上放着几个漂亮的玻璃瓶子。一张西式的小铁床上铺着素雅的格子床单,而不是我们常见的土炕。书桌上除了笔墨,还摆着一个小小的、需要上发条的座钟,旁边甚至还有几本封面印着女学生的杂志。整个房间干净、明亮,透着一种崭新的气息。 海霞兴奋地拉着我们看她阿大从兰州给她带回来的新书和发卡。我和马莲好奇地打量着这新奇的环境,心里都有些拘谨,又有些莫名的向往。我摸了摸怀里揣着的礼物,原本打算一进门就送给她们的,此刻在这明亮的、充满新式气息的房间里,竟觉得那精心准备的、带着传统女红印记的礼物,有些拿不出手了。 海霞却浑不在意,拉着我和马莲坐在她那小铁床上,叽叽喳喳地说着学堂里的趣事。她阿妈端来了茶水和点心,那点心也是小巧精致的,不像我们家常做的馍馍那样实在。 "你们三个丫头,好好玩。"她阿妈放下托盘,目光再次温和地扫过我们,尤其在看到我和马莲并排放在床沿下的、那双水绿绣花和艳红厚底鞋时,眼神微微顿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笑了笑,便转身出去了,留下那"笃笃"的鞋跟声在走廊里渐行渐远。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剩下我们三个。窗外的阳光正好,落在我们三个风格迥异的鞋子上,仿佛无声地诉说着这个时代悄然发生的变迁。我深吸一口气,终于还是将手伸进了怀里。无论如何,这是我的一片心意。 "海霞,莲儿,"我拿出那两个小包,脸上有些发热,"我...我给你们做了点小东西,手艺不好,你们别笑话。" 第41章 第 41 章 海霞和马莲接过我递过去的小包,脸上都带着好奇的神色。海霞性子急,三下两下就拆开了红纸,露出里面那个天青色的荷包。荷包用的是光滑的缎面,上面用银线绣着细密的冰裂纹,裂纹间点缀着几朵红梅,针脚虽然还比不上阿妈的细密,但也算齐整了。 "呀!真好看!"海霞惊喜地叫出声,翻来覆去地看,"这梅花绣得真精神!" 她正要往怀里揣,我忙提醒:"里边还有呢。" 海霞这才注意到荷包的口是用同色丝线串着的,她拉开绳结,往里一看,顿时愣住了。荷包内里用的是柔软的白色细棉布,上面用彩线绣着三个小小的字——"石海霞",旁边还绣着"陈玉娟",两个名字紧紧挨着,像两个凑在一起说悄悄话的小姑娘。 海霞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她抬起头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突然一把将我紧紧抱住。 "玉娟……"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你这丫头……手怎么这么巧了!" 我被她抱得有些不好意思,轻轻拍着她的背:"喜欢就好,喜欢就好。" 另一边,马莲也小心翼翼地打开了蓝花布包。当那双小袜子展露出来时,她倒吸了一口气,眼睛瞪得圆圆的,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宝贝。 这双袜子我费了不少心思。用的是最柔软的棉布,袜口做成了细细的荷叶边,用粉色的丝线勾勒出花瓣的形状,一圈圈地环绕在袜口,像是初夏池塘边初绽的荷花。更妙的是在袜底靠近脚背的位置,我用深浅不一的绿色丝线绣了一簇兰花,叶片舒展,花茎纤细,那兰花瓣用的是月白色的线,在日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能闻到那清幽的香气。 "这、这真是袜子吗?"马莲的声音轻得像是在做梦,"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袜子……" 我笑着推推她:"快穿上试试合不合脚。我可是按着你说的尺寸做的,要是不合身,我还能改。" 马莲这才回过神来,忙不迭地点头。她坐到床沿,小心地脱下脚上那双艳红色的绣花鞋,露出里面已经有些发灰的旧布袜。她那双被裹脚布紧紧包裹的小脚显露出来,隔着层层白布,依然能看出独特的线条——脚跟处因"折腕"而显得格外前倾,与纤细的脚踝形成一个柔和的弧度。裹脚布在足心处勒出一道深深的缝隙,隐约可见前脚掌与脚跟紧紧贴合的形状。脚掌处能看见四个小小的凸起,那是被牢牢压在脚底的四个小脚趾,而大脚趾被细带束缚得笔直向前,在层层白布的包裹下依然保持着倔强的姿态。整双脚显得异常纤弱,裹脚布的每一道褶皱都诉说着这双脚的柔弱与隐忍。 她把我做的新袜子小心地套在裹脚布外。袜子的布料柔软地贴合着她双脚的每一处轮廓,那特殊的线条、深陷的足心、前倾的脚跟,每一处都恰到好处地包裹着,不大一分,不小一厘。当她把袜子完全穿好,袜口的荷花边正好环在她纤细的脚踝处,那粉色的花瓣衬着她雪白的布袜,让这双本就纤巧的小脚更显得娇艳欲滴。 马莲站起身,试着走了两步,脸上绽放出惊喜的笑容:"合脚!太合脚了!就像是比着我的脚长出来的一样!" 她低头看着自己脚上那圈精致的荷花边和袜面上若隐若现的兰花,眼眶也红了:"玉娟姐,我、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袜子……" 海霞也凑过来看,连连称奇:"娟儿,你这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这兰花绣得,比我们学堂图画课先生画的还像!" 我们三个笑作一团,之前的拘谨在这一刻烟消云散。海霞把荷包珍重地系在腰带上,马莲则舍不得脱下新袜子,非要就这么穿着。 我们重新坐回小铁床上,吃着海霞阿妈端来的点心,叽叽喳喳地说着学堂里的趣事。谁说哪个先生讲课讲到激动处把眼镜甩飞了,哪个男生在操场上摔了个大马趴,还有即将到来的期末考试…… 说笑间,我的目光不自觉地又飘向了门外,脑海里浮现出海霞阿妈脚上那双奇怪的高跟鞋。终于还是没忍住,小声问海霞:"你阿妈那鞋……前面那么尖,她的脚指头真的能塞进去吗?不会疼吗?" 海霞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哎呀,那都是样子!我阿妈说了,前面尖的地方是空的,脚指头根本不到那里去!" "空的?"我难以置信,"怎么可能?那鞋看起来那么紧……" "真的!"海霞信誓旦旦,"我亲眼见过我阿妈买鞋,那个鞋头啊,就是做个样子!" 我摇摇头,实在想象不出一双鞋为什么要做成穿不进去的样子。就在这时,海霞的阿妈正巧端着果盘走了进来,听到我们后半截的对话,笑着问:"在说什么呢?什么空的实的?" 海霞这个直性子,想也没想就大声说:"阿妈!玉娟不信你的高跟鞋前面是空的,非说你的脚指头肯定挤在鞋尖里受罪呢!" 这话一出,空气突然安静了一瞬。 我和马莲都僵住了,生怕海霞的阿妈会觉得我们冒犯。谁知她先是一愣,随即竟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你们这几个傻丫头!"她把果盘放在桌上,爽快地往旁边的椅子上一坐,翘起一只脚,"不信?那我脱给你们看看!" 说着,她利落地解开了高跟鞋的搭扣,轻轻一褪,竟真的把那只鞋脱了下来。 我们都好奇地凑过去看。只见她的脚上穿着薄如蝉翼的肉色丝袜,能清晰地看见脚部健康的肤色和流畅的线条。那是一只保养得很好的脚,脚趾自然地舒展着,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透着健康的粉红色。脚背的弧度优美,足踝纤细却有力,整只脚看起来既健康又秀气,与我们那种被束缚得变形的脚完全不同。 海霞的阿妈把那只高跟鞋递给我:"喏,你自己看看,鞋尖是不是空的?" 我接过那只鞋,入手是皮革特有的温润质感。仔细一看,果然如她所说,那尖锐的鞋头内部确实是空的,形成一个狭长的三角形空间,真正的鞋腔在靠近脚掌的位置就开始了。 "原来真的是空的啊……"我喃喃道,手指不自觉地抚过那光滑的鞋面。 海霞的阿妈也是个性情直爽的人,见我们明白了,便顺口说道:"这鞋啊,就是图个样式好看,真要论舒坦,还是布鞋最实在。"她说着,目光温和地扫过我们脚上的弓鞋,"你们这鞋虽然看着小巧,倒是挺衬你们的。" 这话说得得体,既解释了高跟鞋的奥秘,又没有贬低我们的选择。房间里的气氛顿时轻松了许多。 我看着手中那只线条流畅的高跟鞋,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我、我可以试试吗?" 话一出口,连我自己都愣住了。 海霞阿妈显然也没料到我会这么说,她怔了一下,随即笑道:"当然可以,你要是好奇就试试。" 我接过她递来的另一只高跟鞋,在大家的注视下,小心翼翼地脱下了自己右脚的弓鞋。当我把那只穿着白布袜、不足三寸的小脚伸进高跟鞋宽大的鞋口时,一种奇异的感觉油然而生。 高跟鞋的鞋腔对我来说实在太宽敞了,我的脚放在里面,前后左右都有很大的空隙。我努力把脚往前伸,直到袜尖顶到了鞋头的最前端——那里离我脚尖的实际位置还有好长一段距离。那尖锐的鞋尖与我这双被缠得纤细无比的脚相比,简直宽大到无以复加。 我试着站起来,可刚一用力,就发现根本找不到平衡。高跟鞋的鞋跟又细又高,我的脚在鞋里晃来晃去,完全无法稳定。我甩着手臂,前前后后地摇晃着,像个刚学走路的娃娃,怎么也站不直身子。 "小心!"海霞惊呼一声。 话音未落,我已经一屁股坐回了床上,手中的高跟鞋也差点飞出去。 这一幕实在太过滑稽,愣了片刻后,大家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海霞笑得直捶床,马莲捂着嘴笑得肩膀直抖,连海霞的阿妈都笑得前仰后合。 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一边笑一边把那只不听话的高跟鞋脱下来,重新穿回自己的弓鞋。当双脚再次被熟悉的紧绷感包裹时,一种奇异的安心感油然而生。 "看来这新式的鞋子,我是无福消受了。"我红着脸说。 海霞的阿妈擦着笑出来的眼泪,语气温和:"这世上的鞋子啊,本就没有好坏之分,只有合不合适。找到了合适自己的,就是最好的。" 她说着,目光在我们三个年轻女孩身上流转,那眼神中带着长辈特有的慈爱和理解。 窗外的阳光静静地洒进来,照在我们三个年轻女孩的身上,也照在那双被遗忘在床边的高跟鞋上。这一刻,我突然觉得,或许不同的鞋子真的适合不同的人,而我们要做的,不过是找到最适合自己的那一双罢了。 第42章 第 42 章 海霞妈妈离开后,房间里又恢复了我们三个少女的天地。海霞神秘兮兮地凑近我们,压低声音说:"其实我也有一双高跟鞋,是我阿妈从兰州给我带的。可她总说我现在年纪还小,骨头没长硬实,穿高跟鞋脚会变形,平时都不让我穿。" 说着,她跑到衣柜前,从最底层翻出一个精致的鞋盒。打开盒子,里面果然躺着一双棕色的皮鞋。这双鞋的鞋跟是粗粗的,约莫有两寸多高,稳稳地立在那里。鞋头是优雅的尖头设计,但比起她妈妈那双要圆润些,鞋尖处还缀着一个用同色皮料做成的小巧蝴蝶结,显得既端庄又带着几分少女的俏皮。 "我还有一身衣裳,配这双鞋正好看呢!"海霞兴致勃勃地又在衣柜里翻找起来,拿出一件水蓝色的小立领上衣和一条质地厚实的藏青色长裙。那上衣的领口和袖口都镶着白色的蕾丝花边,长裙的腰身收得极好,下摆是时下流行的A字型。 她利落地换上这身新式衣裳,又从抽屉里取出一双黑色的厚丝袜。这丝袜是不透肉的质地,却带着细腻的光泽,将她修长的双腿包裹得严严实实,勾勒出匀称笔直的线条。最后,她小心翼翼地穿上那双粗跟高跟鞋。 当海霞站直身子,整个人的气质顿时为之一变。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身上,照亮了她那张透着英气的脸庞——浓密的眉毛微微上扬,明亮的眼睛里总是闪烁着坚定的光芒,高挺的鼻梁让她的侧影显得格外立体。原本就高挑的她显得更加挺拔,藏青长裙恰到好处地垂到脚踝上方一寸处,完美凸显出她纤细的脚踝线条。高跟鞋将她的双脚包裹得严严实实,皮质鞋面泛着温润的光泽,只在鞋口处微微露出一小截脚背。那两寸多的粗跟支撑得很稳,让她的脚跟抬高,只有前脚掌着地,这样一来,脚显得小巧了许多。微微弓起的脚背从鞋口露出的那一弯优雅弧度,在黑色丝袜的映衬下更显娇俏。 她转过身来,水蓝色的上衣衬得她肤色更加白皙,立领的设计让她看起来多了几分文静气质。平日里那个蹦蹦跳跳的海霞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亭亭玉立、带着几分书卷气的摩登少女。长裙的剪裁恰到好处地衬托出她日渐窈窕的身段,整个人都散发着青春的光彩。 "天啊......"马莲看得呆了,手指不自觉地抚上自己的衣角。。"海霞姐,你这样真好看!像是画报里走出来的女学生!" 我也被她的变化震惊了。"这简直像是换了个人似的,我都快认不出来了!这一身配得真好,既时髦又不失雅致。" 海霞得意地在原地转了个圈,裙摆轻轻扬起,划出一个优美的弧度:"佛靠金装,人靠衣装嘛!等下我脱了,你俩也来试试!" 她说着便换回了原来的衣服,非要让我先试试那身衣裳。我本想着推脱,但在她和马莲的怂恿下,还是答应了。 我先把那条藏青色长裙套在外面——因着里面还穿着自己的裤子,裙摆显得有些臃肿,不太服帖。换上水蓝色上衣后,我站到镜子前。这身新式衣裳确实让我的气质有了些变化,立领的设计让我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脖颈,少了几分稚气,多了几分娴静。只是裙摆下鼓鼓囊囊的裤子轮廓,总让人觉得美中不足。 可是海霞却围着我看了一圈,连连摇头:"总觉得哪里不对......"她的目光停留在我裙摆下鼓鼓囊囊的地方,突然明白了什么,"你把裤子脱了吧,这样穿着不好看。" 我顿时红了脸。在我们这里,女孩子在外人面前露腿是很不体面的事。但看着海霞期待的眼神,我还是咬了咬牙,背过身去,解开扎腿带,将外面的裤子褪了下来。 当我转过身时,海霞突然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瞪得老大。 由于常年穿着小脚鞋,用特殊的方式行走,我的双腿已经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小腿因为很少用力,显得异常纤细,几乎看不到腿肚子的轮廓;而大腿却因为要支撑全身的重量,变得格外粗壮。这样不协调的腿型,在裙子的遮掩下原本不显,此刻却暴露无遗。 "你的腿......怎么会这样?"海霞的声音里满是震惊。 我低声解释道:"缠了脚之后,走路全靠大腿使劲,小腿用不上力,时间长了就变成这样了。" 海霞的目光立刻转向马莲。马莲怯生生地点点头,那张可爱的圆脸上写满了不安,让人忍不住想要保护她:"我缠成的时间没有娟姐长,比她稍微好些,但也是这样。" 海霞沉默了半晌,轻轻叹了口气,但很快又打起精神来:"没事!我有办法!"她说着又从衣柜里翻出一条和她腿上一样的连裤丝袜,"你把这个穿上试试。" 我接过那条薄薄的丝袜,有些不知所措。在海霞的指导下,我费了好大劲才把它穿上。这丝袜是不透肉的厚款,质地却很有弹性,将我的双腿包裹得紧紧的。最奇妙的是,当我穿上丝袜后,脚上那层白布袜完全被遮挡住了,只能在那隆起的脚背最高处,隐约看到一点白色的反光,像是丝袜本身折射出的光泽。黑色的丝袜与我水绿色的弓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却意外地和谐。 重新穿上裙子,再蹬上我那双水绿色的弓鞋,我再次站到镜子前。 镜中的少女让我几乎认不出来了镜中的我有一张线条分明的脸,薄薄的嘴唇总是习惯性地紧抿着,眉宇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刚毅,这是长期忍受缠足之苦留下的痕迹。藏青色的长裙下,一双纤细的脚踝若隐若现。水绿色的弓鞋恰到好处地托着我那双不足三寸的小脚,精致的瓜果绣花在丝袜的遮掩下若隐若现,更添几分朦胧的美感。鞋头尖尖上翘,露出被丝袜包裹的、高高隆起的脚背。最妙的是脚背与脚踝的连接处,在那层层束缚下形成的纤细曲线,在丝袜的包裹下更显楚楚动人。新式立领上衣与古老弓鞋的碰撞,竟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和谐。虽然裙摆下的腿型依然不那么完美,但整体看来,竟也有了几分窈窕之态。 "真好看!"海霞拍手称赞,"就是该这么穿!这新式衣裳配上你的弓鞋,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接着轮到马莲试穿。当她脱下外面的裤子,只穿着丝袜站在我们面前时,我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她那张圆圆的脸上,一双杏眼瞪得大大的,小巧的鼻子和总是微微嘟着的嘴唇,让人看了就心生怜爱,在黑色丝袜的衬托下,她那双"折腕"小脚的线条更加明显了。由于脚跟过度前倾,她的小腿往下几乎看不到一点脚跟的形状,仿佛脚跟被剜去了一样,整只脚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纤弱。丝袜紧紧包裹着她的脚背,将那特殊的骨骼线条勾勒得清清楚楚。当她穿上那双艳红色的绣花鞋,翠绿色的鞋带在她凸起的脚背上交叉,然后缠绕上纤细的脚踝,那种柔弱中带着执拗的美,让人移不开眼。新式的丝袜与古老的绣花鞋在她脚上完美融合,既保留了传统的美感,又增添了现代的韵味。 "你们俩啊,"海霞看着我们,眼睛亮晶晶的,"等什么时候有机会,我一定要带你们去兰州,买几身真正好看的衣裳!让你们也好好打扮打扮!" 窗外,午后的阳光正好,三个穿着新式衣裳却踏着不同鞋履的少女在镜前相视而笑。新与旧在这一刻奇妙地交融,就像这个正在变化的时代一样,既保留着传统的印记,又迎接着崭新的未来。 第43章 第 43 章 在海霞家那间亮堂的西式小房里,我们三个丫头片子挤在那张西式铁床上,说了一夜的私房话,天快亮时才迷迷糊糊睡着。日头透过浅色窗帘照在脸上,外头隐约传来喧嚷声,越来越响。 "什么动静?"马莲揉着眼睛坐起来。 海霞一个激灵跳下床,掀开窗帘朝外张望,随即转身兴奋地拍手:"哎呀!今儿个是城隍庙庙会!瞧我这记性,竟给忘了!" 我低头看了看脚上这双水绿色的缎面弓鞋,鞋面上金银线绣的缠枝瓜果在晨光下熠熠生辉。马莲也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那双艳红色的绣花浅口弓鞋,翠绿色的鞋带在脚背上交叉成秀气的花样,抿嘴笑了。 海霞已经打开衣柜,取出昨日那身行头:"我阿妈说了,今日许我穿这身出去见见世面。" 海霞妈妈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笑盈盈地看着我们:"快些收拾,庙会就上午最热闹。" 我们三人手忙脚乱地梳洗起来。海霞穿上那身水蓝色立领上衣和藏青色长裙,仔细系好腰侧的扣子。最后,她郑重地穿上那双棕色的粗跟高跟鞋,鞋头的蝴蝶结端正地系好。 "走吧走吧!"海霞催促着。 海霞妈妈送我们到院门口,往海霞手里塞了几个铜子:"买些零嘴吃。街上人多,仔细着点,互相照应着,甭叫人挤散了。" 我们连声应着,手拉着手出了门。 一上街,眼前豁然一亮。平日里还算宽敞的饮马街,今日竟像是换了人间。路两边搭满了席棚子,卖针线的、卖山货的、吹糖人的、卖凉粉酿皮的,一家挨着一家。空气中混杂着油炸糕的甜香、羊肉摊子的膻气,热烘烘地直往鼻子里钻。 人流推着我们往前涌。戴白顶帽的回民老汉慢悠悠地踱步,戴毡帽的汉民小伙急匆匆地赶路。系各色头巾的妇女们三五成群,说说笑笑。喧闹声把人的耳朵都灌满了——货郎摇鼓的咚咚声、卖药郎中响亮的吆喝、孩子们追逐打闹的欢笑声,混成一片。 我们三人挤在人群里,像三片小舟。我的薄木底弓鞋"叩叩"地敲着青石板;马莲的厚布底鞋"哒哒"地响,配合着她那独特的"折腕"步态,腰肢微摆;海霞的高跟鞋"笃笃"作响。 "快看!"海霞忽然指着前面一个卖小鸭的摊子。 靠墙根有个满脸皱纹的老汉,守着一对大箩筐,里面竟是上百只刚出壳的小鸭子,毛茸茸、黄灿灿,挤作一团。 "真个心疼!"马莲蹲下身,眼睛亮晶晶的。 就在这时,一只不安分的小鸭竟从筐沿蹦了出来,摇摇摆摆地,直冲到我的脚边。我低头一看,这刚出壳的小鸭子,身子圆滚滚的,竟比我这双缠得纤巧的脚还要大上一圈!我悄悄把脚往它旁边挪了挪,可不是么,我这双二寸九分的金莲,连着小腿,竟还不如这只嫩黄的小鸭子来得壮实。马莲也发现了,抿着嘴笑,把她那双艳红绣鞋也凑过来比划。 "你俩比划什么呢?"海霞凑过来,噗嗤一笑,"可不是嘛,你俩这脚,还没鸭子大呢!" 我白她一眼,心里却美滋滋的。 正要再说,我的目光却被不远处几个身影吸引住了。那是两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姑娘,都穿着素色的长裤,裤脚整齐地叠在袜口上,用月白色的扎腿带利落地束紧。她们走路的姿态很是特别——步子细碎,身子微微前倾,腰肢随着步伐轻轻摆动。 "瞧见没,"我低声对海霞和马莲说,"那个穿蓝衣裳的,腰肢扭得可真叫一个好看。" 海霞顺着我的目光看去,噗嗤一声笑了:"我倒要学学她怎么走的。"说着便模仿起那姑娘的步态,故意把腰肢扭得夸张。 我和马莲被她逗得前仰后合。那两位姑娘似乎察觉到了我们的注视,其中一个回头瞥了我们一眼,脸上带着几分羞涩,快步跟上了同伴。 说笑间,我们继续往前逛。我的目光始终留意着街上那些缠足的女子。有个约莫三十来岁的妇人,走起路来翘着脚尖,身子一耸一耸的。 "瞧那个,"我悄悄指给马莲看,"脚缠得不好,走路都翘着脚尖,难看死了。" 马莲仔细看了看,小声说:"她的脚怕是没缠周正,脚跟没落下去。" 我得意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这双水绿色弓鞋。阿妈常说,缠足讲究的是"平、正、圆、直",脚跟要能稳稳落地。我这双脚,虽然受了大罪,可到底缠得周正。 越往里走,人越是稠密。路边的摊子也越发多样。海霞在一个卖发卡的摊子前流连忘返,我和马莲则对一个卖绣花线的摊子产生了兴趣。 我们正说着,忽然人群一阵骚动,不知从哪里涌来一大波人,把我们三人冲得东倒西歪。我紧紧抓着马莲的手,海霞也在另一边拽着我的衣袖,可是人潮实在太凶猛了。 "拉紧了!"海霞大声喊道。 可是话音未落,我就感觉手上一空,不知被哪个莽撞的汉子一撞,我们三人的手顿时分开了。 "海霞!莲儿!"我急得大喊,可声音立刻被人潮吞没。 一股巨力从侧面涌来,我站立不稳,只觉得脚下一空,那只水绿色的弓鞋竟不知被挤到了何处!紧接着,腰眼上一股推力,我"哎哟"一声便向前扑倒。还没等缓过神,背上、腿上就挨了好几下踩踏。最要命的是有人一脚踩在我高高隆起的脚背上,疼得我几乎晕过去。 我疼得眼泪直冒,想要爬起来,可是人潮如流水般从身边涌过,根本不容我起身。就在这时,一只大手猛地抓住我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几乎是把我从地上提了起来。 我惊魂未定,只觉得脚上火辣辣地疼,站也站不稳。好一会儿,我才看清拉我起来的是吴明泰。他皱着眉头,目光落在我两只没穿鞋的脚上——白布袜已经脏得不成样子,沾满了灰土和鞋印。 他二话不说,转身蹲下:"上来!" 我羞得满脸通红,可是脚疼得实在走不了路,只好趴到他背上。他背起我,分开人群,往庙后旁僻静的小巷子走去。找了个干净的台阶把我放下,他喘着气说:"你在这儿等着。" 我坐在冰凉的台阶上,心里七上八下。更让我心疼的是脚——方才被人踩了好几脚,也不知伤着骨头没有。我小心地活动了一下脚趾,还好,虽然疼,但还能动。 等了不知多久,正当我以为他不会回来时,巷口出现了他的身影,灰头土脸的,嘴角还带着伤,手里紧紧攥着我的一只水绿色的弓鞋。 "给。"他把鞋递过来,喘着粗气说:"从个杂怂手里抢回来的。就找着一只,那一只不知挤到哪去了。" 我接过这只失而复得的弓鞋,心里一阵发酸。好好的一双鞋,如今只剩下一只,这可如何是好? 吴明泰又要背我回家,我却死活不肯,非要去找海霞和马莲。他拗不过我,只好扶着我,一瘸一拐地往集市边走。 快到街口时,终于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正焦急地张望。海霞头发散乱,马莲满脸是汗,都是灰头土脸的模样。我一看她俩,立刻从吴明泰身边挣开,也顾不得脚疼,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过去。 "娟子!"她俩看见我,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我们三个抱作一团,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等我再回头看时,吴明泰早已不见了踪影,只有那一只孤零零的弓鞋,还紧紧攥在我手里。 第44章 第 44 章 回到海霞家中,我们三个狼狈不堪的模样把海霞妈妈吓了一跳。她正在院里晾衣裳,看见我们头发散乱、满身尘土,尤其是我的右脚上只穿着脏兮兮的白布袜,连鞋都不见了,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迎上来。 "这是怎么了?"她关切地拉着我们进屋,"一个个灰头土脸的,出什么事了?" 海霞这才把城隍庙会上发生的惊险一幕细细道来。听到我们被人群冲散,我险些被踩踏时,海霞妈妈倒吸一口凉气,连连拍着胸口:"阿弥陀佛,真是菩萨保佑!" 她让我们在堂屋的椅子上坐下,自己去沏了一壶热茶。"先喝口热茶压压惊。"她将茶碗递到我们手中,声音里满是后怕,"这城隍庙会年年都有,偏偏今年人最多。我原想着让你们去见见世面,谁承想......"她顿了顿,语气变得严肃起来,"往后可要记住了,人多的地方千万去不得。你们这细胳膊细腿的,哪里经得起这般拥挤?更何况......" 她的目光落在我的脚上,那只只穿着白袜的小脚此刻正不安地蜷缩着。"更何况娟儿这双脚,更是金贵得很,经不得半点闪失。" 我轻轻抚摸着还有些隐隐作痛的脚,心里却想着:这双脚虽然让我在人群中行走不便,可它是我心甘情愿缠就的,再苦再难也值得。 歇息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海霞妈妈便起身道:"我送你们回去。这副模样回家,家里人该着急了。" 她出门雇了辆平板大车,亲自将我和马莲送回家去。我坐在车上,那只没穿鞋的脚始终让我坐立不安。我试图像往常一样端坐着,可那只裸露的白袜小脚却无论如何也藏不住,只得将它缩在裙摆下,盼着路上行人不要注意。 偏偏事与愿违。才转过街角,就有几个闲汉蹲在路边抽烟,瞧见我那只只穿着白袜的小脚,眼睛顿时亮了。 "哟,这小脚真个心疼,连鞋都舍不得穿出来见人?"一个留着八字胡的中年男子嬉皮笑脸地说。 另一个年轻些的更是放肆,竟站起身来凑近了些:"让哥哥瞧瞧,是不是三寸金莲啊?这白布袜子裹着,倒是更显小巧了。" 我羞得满脸通红,忙把脚往车里缩了又缩,恨不得有个地缝能钻进去。这些轻佻的话语像针一样扎在心上,让我又羞又愤。这双脚本是我最引以为傲的,如今却成了他们取笑的对象。 海霞妈妈见状,猛地站起身,指着那几个闲汉厉声骂道:"你们这些不要脸的杂怂,再敢胡说八道,看我不撕烂你们的嘴!姑娘家的脚也是你们能随便看的?一个个不知羞耻的东西,家里没有姊妹吗?" 她骂得极狠,声音又响又亮,引得路人都往这边看。那几个闲汉被她骂得脸上挂不住,灰溜溜地走了。其中一个边走边嘟囔:"凶婆娘,看看又能怎样......" "还敢说!"海霞妈妈作势要下车追去,那几个闲汉这才真的慌了,一溜烟跑没了影。 我感激地望着海霞妈妈,心里却仍是羞愤难当。她坐回我身边,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别往心里去,这些混账东西,就是欠骂。" 马车继续前行,我始终低着头,不敢再看街上的行人。那只裸露的白袜小脚仿佛成了我最大的心病,让我无地自容。 我家离得近,不一会儿就到了。阿妈正在院里晾衣裳,嘴里还哼着小曲。瞧见我这般模样,她手里的木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溅起一片水花。 "娟儿!你这是咋了?鞋呢?"阿妈的声音都在发抖,那双小脚挪得飞快,几乎是跑着到了我跟前。我从未见过阿妈走得这样快,那细碎的步子像是突然有了无穷的力气。 海霞妈妈忙将今日庙会上的事细细说了一遍。阿妈听着听着,眼圈就红了,一把将我搂在怀里,声音哽咽:"我的傻丫头,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可叫阿妈怎么活啊!这脚...这脚没伤着吧?" 她松开我,蹲下身仔细查看我的脚,手指颤抖着轻轻碰触那只白袜上的污渍。"这...这要是踩坏了可咋办..." 送走海霞妈妈后,阿妈将我扶进屋里,让我在炕沿坐下。她站在我面前,神色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娟儿,你给阿妈听好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往后可不敢再去那人多的地方了,听见没有?你这双脚,金贵得很,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今日是运气好,遇着了吴家那孩子,若是下次......" 她说不下去了,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转身去灶房端来一盆温水。水温恰到好处,她试了又试,这才端到我面前。 "来,让阿妈看看伤着没有。" 她小心翼翼地替我脱下那只脏兮兮的白布袜,动作轻柔得像是怕碰碎什么珍宝。当裹脚布一层层解开时,我才看见脚背上青紫了好几处,脚踝也肿得老高。最严重的是脚背最高处,那里被踩得最重,此刻已经肿起了一个鸽子蛋大小的包。 阿妈的手抖得厉害,一边用温水轻轻擦拭,一边不住地掉眼泪。"这要是踩坏了可咋办...你这丫头,怎么就这么不让人省心..." 我咬着唇不说话,心里却想着:这双脚是我心甘情愿缠就的,再疼再苦也值得。只是今日确实惊险,若不是吴明泰相救,怕是真要出大事。 阿妈重新为我缠上裹脚布,动作比往日更加轻柔。每缠一层,都要仔细查看我的表情,生怕弄疼了我。"这几日就在家歇着,学堂也别去了。等脚好了再说。" 我点点头,心里却惦记着明日的功课。阿妈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板起脸道:"功课落下几日不打紧,这脚要是落下毛病,可是一辈子的事。" 这一夜我睡得极不安稳,梦里尽是拥挤的人潮和那些闲汉轻佻的笑脸。那只丢失的弓鞋在梦中若隐若现,让我一夜惊醒了好几次。 第二日到了学堂,才听说昨日城隍庙会竟踩死了三四个人。消息是先生带来的,他面色沉重地告诉我们,官府已经封了城隍庙一带,正在调查此事。 "听说有个才十四岁的丫头,也是缠足的,被人群挤倒后就再没起来..."先生的话让我们三个面面相觑,都是一阵后怕。 海霞拉着我的手,声音发颤:"娟儿,昨日要不是吴明泰,你怕是..." 我连忙捂住她的嘴,心里却也是一阵发凉。想起昨日那混乱的场面,若是再多停留片刻,恐怕真的凶多吉少。 马莲更是吓得脸色发白,一整日都魂不守舍。放学时,她紧紧拉着我的衣袖,小声说:"娟姐,往后咱们真的不能再往人多的地方去了。" 夜里放了学,我照例先做完先生留的功课。待笔墨纸砚都收拾妥当,便从针线蒲篮里取出一块深蓝色的缎子,又挑了几色丝线。昨日若不是吴明泰,我这双脚怕是要废了。思来想去,总该谢他才是。 煤油灯下,我拈起针线,一针一针地绣起来。深蓝的缎面上,渐渐现出一枝傲雪的红梅。我想起那日他递还我弓鞋时,嘴角还带着伤,想来是为了抢回这只鞋,与人动了手。 "从个杂怂手里抢回来的。"他那日如是说。 针尖在指尖穿梭,我的心也跟着针脚起起落落。这红梅绣得极用心,每一片花瓣都要反复调整颜色,让它们呈现出深浅不一的变化。梅枝则用墨绿色的丝线,绣出苍劲的质感。 若是有朝一日再遇见他,定要将这荷包送与他,也好表表我的心意。只是...该说些什么呢?想到要当面谢他,我的脸颊就不自觉地发烫。 窗外月色如水,映着绣绷上那枝渐渐成形的红梅。我一针一针地绣着,心里既盼着能再见他一面,又怕见了面不知该说什么好。这心事,便如同这绣线,缠缠绕绕,理不出个头绪来。 阿妈推门进来,见我还在灯下做针线,不由得皱眉:"这么晚了,还不歇着?脚不疼了?" 我忙将绣活收进蒲篮,吹熄了油灯。黑暗中,那只红肿的脚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我昨日的惊险。我轻轻抚摸着脚上的淤青,心里暗暗发誓:往后再也不去那人多的地方了。这双脚,终究是太金贵了。 第45章 第 45 章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已是深秋。院里的老榆树叶子都快掉光了,只剩下几片枯黄的残叶在枝头瑟瑟发抖。我新绣的荷包早已完工,深蓝缎面上那枝红梅栩栩如生,连阿妈见了都夸我手艺见长。只是这些时日,我一直没再遇见吴明泰。那荷包就收在针线蒲篮最底下,每每翻到,心里便泛起一丝说不清的怅惘。 这天放学回家,才进院门就觉着气氛不对。阿大不在院里劈柴,阿妈也没在灶房忙活,两人都在堂屋里坐着,脸色凝重。见我回来,阿大猛地站起身,快步上前拉住我的胳膊,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严厉:"娟儿,明日起就别去学堂了,老实在家待着。" 我和阿妈面面相觑。阿妈放下手中的针线,不解地问:"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为何不让娟儿上学?" 阿大压低了声音,神色紧张地往门外张望了一下,这才把门掩上,回头对我们说:"红匪要来了!甘肃那边已经打起来了,古浪、永昌、山丹这些地儿都被红匪给占领了!街上都在传,说红匪要搞什么共产..." 我听得云里雾里,忍不住问:"阿大,什么是共产?" 阿大脸色愈发难看,声音又低了几分,像是怕被墙外人听了去:"共产就是...咱们的房子不是咱们的,而是大家的。你阿妈也不是我媳妇,而是大家的媳妇..." 我吓得倒吸一口凉气,手里的书袋"啪嗒"一声掉在地上。这红匪竟是这般可怕?要抢人家的房子,还要抢人家的媳妇?我下意识地抓紧阿妈的衣袖,仿佛真有人要来抢她似的。 第二天,阿大果真去学堂给我请了假。我在家闲着无事,整日里不是做女红,就是望着院门发呆。马莲和海霞那边也没有音信,想来她们家里也是不让出门了。这半个多月,我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既担心红匪真的打过来,又惦记着学堂里的功课。偶尔能听见街上传来的马蹄声,每次都吓得我心跳加速,以为是红匪打进城了。 直到月底,见西宁始终平安无事,阿大这才松口让我回去上学。重回学堂那天,来的学生稀稀拉拉的,连先生都显得心神不宁。我环顾四周,没见到海霞和马莲的身影,心里空落落的。 课间时分,一个平日里不太说话的男生突然凑过来。我本以为他是要问功课,谁知他压低声音说:"陈玉娟,你还敢来上学?不怕被红匪抓了去?" 我怔了怔,还没反应过来,他又接着说:"听说红匪对你这种缠小脚的女孩最是狠毒,比查脚队还厉害。他们会把你的裹脚布扯了,脚趾一根根都给你掰直了!" 我浑身一颤,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手下意识地护住双脚,仿佛真有人要来掰直我的脚趾似的。这双脚是我费尽心血才缠成的,若是被掰直了,那还不如要了我的命。 先生今日果然没什么心思讲课,草草念了两篇课文,便宣布散学。我抱着书袋匆匆往家走,街上行人稀少,偶尔有几个也是行色匆匆。路过饮马街时,我看见几个马家军的士兵在巡逻,手里的枪械在夕阳下泛着冷光。 回到家,院里静悄悄的,阿大阿妈都不在。想来是去街上打听消息了。我栓好房门,正要回屋温书,忽然听见门外传来"砰砰"两声巨响。那声音比过年放的炮仗还要响得多,震得窗纸都在抖动。我吓得蹲在地上,紧紧捂住耳朵。 不多时,门外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有人高声喊道:"别让他跑了!""人不见了!""往那边追!" 待脚步声远去,我才颤巍巍地从地上站起来,心还在"咚咚"直跳。定了定神,我轻手轻脚地往屋里走。才迈进门槛,就看见地上有几滴暗红色的血迹,在昏黄的光线下格外刺眼。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顺着血迹往墙角一看——竟有个黑影蜷在那里! 那人浑身黑乎乎的,像是刚从煤堆里爬出来,乱蓬蓬的头发沾满了煤灰,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把剪刀,正直勾勾地对着我。我吓得腿一软,险些跌坐在地上。 许是听见动静,那人抬起头来。四目相对的瞬间,我们俩都愣住了。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光,我才看清那乱发下竟是一张少女的脸,约莫十六七岁年纪,脸色苍白得吓人。她似乎也看出我只是个小姑娘,手里的剪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整个人软软地倒了下去。 我呆立了好一会儿,才壮着胆子走上前去。轻轻晃了晃她的肩膀,手上却传来黏腻的触感。抬手一看,满手都是鲜血! 正在这时,院门外传来阿妈焦急的呼唤:"娟儿!娟儿开门!" 我连滚带爬地跑去开门,阿大阿妈一见我满手是血,都吓坏了。我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拉着他们往屋里走。 见到墙角昏迷不醒的陌生人,阿大倒吸一口凉气,转身就要往外走:"我去报告..." "不能去!"阿妈急忙拉住他,"这人是在咱家发现的,你去告发,万一被反咬一口,说咱们窝藏土匪,马家军那里哪有说理的地方?" 阿大犹豫了,在屋里踱了两步,终于叹了口气:"你说得在理。"他蹲下身仔细查看那姑娘的伤势,沉吟道:"以前在山里淘金时,学过些止血的法子。好在是贯穿伤,撒上药粉包扎起来就成。" 他们小心翼翼地把那姑娘抬到炕上。阿大打来清水,阿妈轻轻撕开她那身黑乎乎的衣服。肩头上的伤口触目惊心,血还在不停地往外渗。阿大熟练地清洗伤口,撒上药粉,用干净的布条层层包扎。 这一夜,我们谁都没合眼。那姑娘一直昏迷不醒,额头发烫,嘴里时不时含糊地念叨着什么。阿妈守在炕边,不时用湿毛巾给她擦汗。 第46章 第 46 章 晨光熹微,薄雾还未完全散去,院子里传来阿妈细碎的脚步声。我揉着惺忪的睡眼起身,见阿妈已经打好了清水,正往盆里兑热水。 "娟儿,来帮阿妈一把。"阿妈轻声唤我,"给那丫头擦擦身子,伤口才好得快。" 我连忙整理好衣裳,跟着阿妈轻手轻脚地推开里屋的房门。出乎意料的是,她已经醒了。她靠着土墙坐在炕上,一双明亮的眼睛在晨光中闪烁着警惕的光芒,像极了受惊的小鹿。 我和阿妈都愣在门口,一时不知该进该退。最后还是阿妈先回过神来,她端着水盆,挪着那双不足三寸的小脚,步履细碎却十分稳当地走到炕前。那姿态自然而亲切,仿佛炕上躺着的不是来历不明的外人,而是她久别归家的女儿。 "丫头,你醒了。"阿妈把水盆放在炕沿上,试了试水温,拧了把热毛巾,"感觉好些了吗?" 她的目光在阿妈脸上停留了许久,从警惕渐渐转为柔和。她轻轻点了点头,虚弱地说了声:"谢谢。" 阿妈的动作很轻柔,像对待初生的婴儿。她先从她沾满煤灰的双手开始擦拭。毛巾过处,污渍褪去,露出底下黝黑却纤细的手指。那双手指节粗大,掌心布满厚茧,一看就是常年劳作的手。 接着是脖颈,阿妈小心翼翼地避开肩头的伤口,一点点擦去那些煤灰和血渍。当毛巾擦到她脸上时,我们都愣住了。 污垢褪去,露出的是一张清秀却饱经风霜的脸庞。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眉眼细长,鼻梁挺直,嘴唇因失血过多而显得苍白干裂。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眉宇间那股子刚毅,即便此刻虚弱地靠在墙上,那双眼睛里依然闪着倔强的光。她的双颊透着不健康的红晕,想必是伤口引起的发热。 "真是个俊俏的丫头。"阿妈轻声赞叹着,继续为她擦拭。 擦完上身,阿妈从炕头的木箱里取出一套干净的衣裳。"来,先把鞋脱了,换上干净衣裳,舒服些。" 她顺从地弯腰脱下那双沾满泥泞的破棉鞋。 当那双穿着布袜的脚展现在我们母女俩的眼前是我俩都吃了一惊,那时一双尖瘦的小脚,只有四寸的小,穿着一双布面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袜尖破了洞,露出里面粗糙的大脚趾的布袜。 这时,门外传来阿大小心翼翼的叩门声:"她娘,我能进来不?有点要紧事。" 阿妈忙应道:"等会儿,丫头正换衣裳呢。" 待她换好衣裳,将脚往身下藏了藏,阿大才推门进来,一眼就看见堆在炕角的旧军装和刚脱下的破棉鞋,面色凝重地说:"这些东西得赶紧处理掉,万一被人发现,咱们全家都要遭殃。" 她一听,急忙想要下炕:"那是...那是部队上发的..." 阿大拦住她,语气坚决:"我知道你舍不得。可这身行头太扎眼,留着就是祸害。" 她的眼圈顿时红了,嘴唇微微颤抖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阿妈见状,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丫头,嬢嬢知道你心疼。可眼下保命要紧。" 她低下头,默默地点了点头,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掉。阿大拿起军装和鞋子出了门,我悄悄跟了出去,看见他把这些东西塞进了灶房的炕洞里,点了一把火。火焰迅速吞噬了她的旧行装。 待我们回到屋里,阿妈已经重新打来一盆温水。"丫头,把袜子脱了,裹脚布解了吧,嬢嬢给你好好洗洗脚。" 她愣了一下,脸上露出抗拒的神色:"嬢嬢,我自己来就行。" "你这孩子,肩上还有伤呢,怎么自己洗?"阿妈柔声劝道。 她的脸颊微微发红,低声道:"我不能让您伺候我...这像什么话..." 在阿妈的坚持下,她最终同意了,微微侧过身子。阿妈小心翼翼地将她的一只脚轻轻捧到自己膝盖上,开始脱袜子,那袜子才经手触碰就开始往下掉渣,砂砾泥土,掉了一地,一股股酸臭袭来,她有些不好意思的别过了头,阿妈却毫不在意,袜子脱下,被阿妈随手丢到了地上,这时我才发现,这哪是袜子,这分明是一双套在脚上的“盔甲”,只见那袜子立在地上一点也没有歪斜倒下去的意思, 开始解那裹脚布。布头被仔细地掖在最里层,阿妈的手指灵巧地探进去。 解开第一层时还算顺利,但越往里层,裹脚布与皮肉黏连得越紧。常年行军淌过的泥水、汗液与伤口渗出的组织液混合在一起,让最里层的布料与皮肤几乎粘在了一起。阿妈不得不放慢动作,用温水先浸湿布料的边缘,再一点点小心翼翼地揭开。每揭开一小段,都能听到布料与皮肤分离时细微的撕扯声。她的身子随着这个声音轻轻颤抖,双手紧紧攥着衣角,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 当最后一层裹脚布被解开时,那双走过万水千山的脚终于毫无遮掩地暴露在我们眼前。长时间被汗液浸泡的皮肤显得格外苍白脆弱,布料的黏连处留下了明显的红痕。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脚——皮肤粗糙发黄,布满了无法洗净的网状白皮和深深浅浅的疤痕。脚背因常年负重行走而变得异常粗壮结实,几乎看不出少女纤足的轮廓。最触目惊心的是脚底,四个小脚趾被死死压在脚下,关节处磨出了厚厚的老茧,像嵌了一层坚硬的铠甲。脚后跟粗大结实,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裂纹和坚硬的老茧,显然是为了支撑长途行走而变得异常粗壮。 她见我们盯着她的脚,深吸了一口气,眼神里有窘迫,但更多的是一种认命般的坦然。 阿妈没有说话,只是用手舀起温水,先轻轻浇在她的脚上让她适应。当水流过脚后跟那些深裂的口子时,她疼得轻轻"嘶"了一声,身子下意识地往后缩,双手死死抓住炕沿,但随即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然后阿妈才将她的双脚缓缓浸入温水中。"先泡一会儿,"阿妈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心疼,"这些老茧和嵌进肉里的指甲,不泡软了,没法弄。" 双脚在温热的水中慢慢舒展,她紧绷的肩膀也似乎随之松弛了一些。 泡了一炷香的功夫,阿妈才开始动手清洗。她用手指细细揉搓那些龟裂的皮肤,尤其仔细地清理足心深处那道因缠裹而形成的、积满污垢的深缝。当阿妈的手碰到那些特别深的裂口或红肿发炎的嵌甲周围时,她咬住了下唇,双腿不自觉地微微发抖,脚踝也绷紧了,似乎想要从阿妈手中挣脱,却又强忍着不动。 "忍一忍,丫头,马上就好。"阿妈一边安抚,一边更轻缓了动作。 随后,阿妈取来小剪刀,开始处理那些嵌进嫩肉里的指甲和厚硬的老茧。剪刀尖触到嫩肉时,她疼得猛地吸了一口气,双手死死抓住炕沿,指节都发白了,额头上瞬间冒出细密的汗珠。阿妈立刻停下,等她缓过劲来再继续。整个过程她都紧咬着牙关,喉咙里偶尔溢出压抑的闷哼,却始终没有喊出声来。 全部清洗修剪妥当后,阿妈用干净的布巾轻轻擦干她的脚,又拿出柔软的新裹脚布,为她一层层仔细缠好。 "好了,"阿妈长舒一口气,"这下应该舒服多了。" 她长长地舒了口气,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看着自己干净洁白布带缠裹紧实的双足,虽比先前小了几分但也觉得更加属实有力,她的眼神有些复杂。 洗完脚,阿妈仔细量了尺寸,不禁叹了口气:"四寸整,比我们娟儿的大了不少。这鞋袜都不合脚,我得重新给你做。" 在接下来的两天里,阿妈除了照料她的伤势,几乎所有空闲时间都扑在了针线活上。白天坐在院里边晒太阳边纳鞋底,晚上就在煤油灯下熬夜赶工。我见过阿妈做鞋,知道给一双已经定型、却又因长途跋涉而变得粗糙变形的四寸小脚做合脚的鞋袜有多不容易。鞋面要能容纳她因行军而略显宽厚的脚掌,鞋底要柔软以减轻她脚底老茧的压痛,袜跟处更要特意加厚,以贴合她那双与寻常缠足女子不同的、为了支撑身体而变得粗壮的脚跟。 两天后的傍晚,阿妈终于捧着新做好的鞋袜走了进来。那是一双深紫色的缎面弓鞋,鞋头用金银线精巧地绣着一对戏水鸳鸯,木底约有一寸高。配套的布袜则是用最柔软的细白布缝制,袜口还细细地滚了边。 "来,试试看合不合脚。"阿妈帮她穿上布袜,又套上弓鞋。 她站起身时,身子明显地晃了一下,手下意识地扶住了炕沿。这双精致的弓鞋与她平日穿的平底布鞋截然不同。她试着迈步,脚尖和脚跟先后着地,中间弓起的部分悬在空中,让她整个人都失去了平衡,步履蹒跚得像刚学走路的娃娃。 "这鞋..."她窘迫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走起路来总觉得要往前栽,使不上劲。" 我忍不住笑了:"姐姐,穿弓鞋要小步走,身子得微微前倾,用大腿带着劲儿,像这样。"我示范着走了几步。 她学着我的样子,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那身靛蓝色的衣裳衬得她身形窈窕,绣花弓鞋更添几分柔美。乍一看,她与西宁城里任何一个普通人家的姑娘并无二致。 然而当她真正走起来时,那股子与众不同的气质便藏不住了。她的步伐虽然细碎,却依然带着行军人特有的稳健;腰背挺得笔直,肩膀微微后张。最明显的是她的眼神——即便穿着这身女儿家的装束,她的目光依然锐利。 "还挺合身的。"阿妈满意地打量着她,"就是走路的样子还得再练练。" 她低头看着脚上的绣花鞋,神情复杂。 为了不让人看出家里的异常,我照常上下学,而阿大担心她出门被人发现,连院子都不让她出,只让她在屋里静养。 有时我会看见她在屋里慢慢踱步,练习穿着弓鞋走路。起初她的步子总是太大,木底鞋在地上发出笨重的声响。渐渐地,她学会了控制步伐,让脚步声变得轻细。但每当夜深人静时,我总能看见她站在窗前,凝视着远方的群山。 这天夜里,我照常在炕桌上写功课,她则在灯下帮阿妈纳鞋底。煤油灯的光晕映在她专注的侧脸上,让我忽然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她一直都是这个家的一份子。 "姐姐..."我放下毛笔,终于问出了憋在心里好久的问题,"你为什么要当红军?" 她手中的针线停顿了一下,抬起头来,目光平静地看着我。 "街上都在传,"我压低声音,像是怕被墙外人听了去,"说红匪要共妻,抓到我这样的小脚女的,还会把脚趾一根根掰直..." 第47章 第 47 章 她的眉头微微蹙起,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快,但很快又化作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神情。 "别听他们胡说。"她的声音有些虚弱,但语气很硬,"那都是吓唬人的。你瞅瞅我的脚,"她示意了一下自己被白布袜包裹的脚,"它不还是好好缠着的吗?" 我看像他的脚,被白袜包裹,尖瘦,纤小,虽比我的大一些,但依然还是金莲模样。 "但是......"我想起学堂里男生的吓唬,小声问,"他们都说......你们反对小脚,要......要把脚趾头掰直......" 她叹了口气,似乎想坐直些,却牵动了伤口,轻轻"嘶"了一声。"我们是反对缠足,觉得这是老辈子传下来的坏规矩,祸害女娃子。可我们不是疯子。"她顿了顿,看向我,"像你,像我,脚骨头早就折断了,长歪了,硬要放开,那不是救人,是上刑,骨头再断一次,搞不好人就废了。我们队伍里的大夫懂这个。" 我低头看看自己这双脚。她说得对,骨头都折断了,哪还能掰直?心里那块沉甸甸的石头,好像落下了一点点。 "不过,"她的语气认真起来,"对那些刚开始缠、骨头还没定型的女娃娃,我们是一定要管的!绝不能再让她们受这个罪了!"她说这话时,眼神很亮,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坚决。 她不再看我,目光飘向黑漆漆的窗外,好像能望见很远的地方。"我老家在川北,通江边上的大山里,地名叫苦竹坪。"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股子浸透了苦水的寒意,"我们祖祖辈辈,都给盘踞在刘家坪的大地主''刘阎王''——刘仁斋当佃户。那真是阎王殿里出来的活阎王!" 她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仿佛光是提起这个名字,就耗尽了力气。"那一年,风调雨顺,田里的谷子长得比往年都好,金灿灿的一片,我爹娘脸上好不容易有了点笑模样,指望着交了租子,剩下的能让我们一家吃上几顿饱饭,给小妹扯上二尺红头绳。" "可谁曾想,谷子刚收完,堆在坝子上还没扬净,''刘阎王''就带着管家、账房和一帮如狼似虎的家丁来了。他那双三角眼在谷堆上一扫,皮笑肉不笑地说:''嗯,今年收成不错嘛。''" "我爹赶紧陪着笑脸,捧上最好的叶子烟。那阎王看都不看,管家立马抬出特制的大斗(一种比标准斗大的容器),那斗是活的,底是活的!装谷子时拼命颠,让谷子瓷瓷实实地挤在斗里,一斗能装下一斗半还不止!算盘珠子在他手里噼里啪啦一响,硬说我们往年欠了陈租,利滚利,加上今年这''加二斗''的租子,把我们全家辛苦一年打下的谷子全装走,还倒欠他三块大洋!" "三块大洋啊!"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绝望,"我们这样的佃户人家,一辈子见过几个铜子?哪来的三块大洋?!我爹''扑通''一声就跪下了,磕头如捣蒜,额头在粗粝的石子地上磕出了血,哭着求他:''刘老爷,开恩啊!您行行好,给条活路吧!这谷子都给您,欠的债我们明年做牛做马也还上!''" "''活路?''那''刘阎王''冷笑一声,一脚就把我爹踹翻在地,鞋底踩在我爹淌血的额头上,阴狠地说:''刘老三,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没钱?也好办——''他那双毒蛇一样的眼睛,一下就盯住了躲在娘身后,吓得瑟瑟发抖的我妹妹,''把你家这二丫头抵给我府上,这三块大洋就免了,还能让她进府吃香喝辣!''" "我娘一听就疯了似的扑上去,抱住''刘阎王''的腿哭喊:''老爷!不行啊!她才十岁!您不能啊!''那阎王嫌恶地一脚踢开我娘,骂了句''晦气!''。我爹挣扎着爬起来,像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红着眼睛挡在我妹前面,''刘仁斋!你敢动我闺女,我跟你拼了!''" "''拼了?就凭你?''''刘阎王''狞笑着后退一步,一挥手,''把这抗租的''红匪''刁民,给我往死里打!让他知道知道,在这苦竹坪,谁是天!''" "那帮狗腿子一拥而上,棍棒、枪托像雨点一样落在我爹身上......我爹的惨叫声,我娘的哭喊声,我妹妹的尖叫声......谷场上,只剩下''刘阎王''猖狂的笑声......"她的声音哽咽得几乎说不下去,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她用力抹了一把,眼睛红得像要滴血。 "他们......他们把我爹......用麻绳捆了,就吊在村口那棵几百年的老黄桷树上......吊了一天一夜......还不准我们收尸......说......说要让所有佃户都看看,抗租的下场......"她浑身都在发抖,指甲深深掐进自己的掌心,"我爹......我爹他......是被活活打死的......最后连口薄棺材都没有,用破草席一卷,埋在了乱葬岗......" 我倒吸一口冷气,手脚冰凉。 "我娘......我娘当时就吐了血,一病不起,没出两个月,就......就跟着我爹去了......临死前,她攥着我的手,眼睛瞪得老大,嘴里反复念叨着:''报仇......要报仇啊......''她......她是睁着眼走的啊......"她终于压抑不住,失声痛哭起来,那哭声里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楚和仇恨。 "家里就剩下我和我妹,两个孤女。为了活命,也为了护住我妹,我只好把自己卖进了刘家大院当粗使丫头,签的是死契,一辈子都不能赎身。那哪里是人的地方?是魔窟!是地狱!"她的眼神变得空洞而冰冷。 "吃的是猪食不如的馊饭剩菜,睡的是柴房漏雨的草堆,冬天裹着烂棉絮冻得浑身发紫。天不亮就要起来推磨、挑水、洗衣、倒夜香,一直干到半夜,稍有怠慢,非打即骂。"她猛地撸起袖子,露出手臂上那条像蜈蚣一样狰狞的疤痕,"这就是''刘阎王''那个畜生儿子,用烧红的火钳,生生烙上去的!就因为我饿得眼冒金星,实在受不了,捡了他丢在地上喂狗的一块肉皮吃!" 我看着那疤痕,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忍啊,熬啊,就想着我妹还在外面,我得活着......可......可他们连这点念想都不给我!"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我娘周年那天,我想着给我爹娘烧点纸钱,跪在地上磕头求他们准我半天假......那''刘阎王''怎么说?他翘着二郎腿,吐着烟圈,轻飘飘地说:''死都死了,烧什么纸?晦气!今天的活儿干不完,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等我半夜偷偷跑回那破家,只能在爹娘那连块像样墓碑都没有的土坟前,磕了三个头......那坟上的草,都长得老高了......"她泣不成声,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过了好半晌,她才勉强止住悲声,抬起泪眼,那眼睛里燃烧着熊熊的火焰,是仇恨,也是希望。"就在我......就在我揣了把砍柴刀,准备放火烧了刘家大院,跟那帮畜生同归于尽的时候!红军来了!他们真的来了!像天兵天将一样!" 她的声音瞬间充满了力量,脸上甚至焕发出一种光彩:"红军打下了刘家坪,打开了''刘阎王''那藏着几千担粮食的谷仓!那位女红军营长,亲自把''刘阎王''和他儿子押到谷场上,当着全镇穷苦人的面,宣布了他们的罪状,一把火,烧光了那些吃人的债据、地契!她拉着我们这些苦丫头的手,声音响亮地说:''姐妹们!乡亲们!从今天起,咱们穷人翻身了!我们要建立自己的苏维埃!''" "苏维埃?"我茫然地重复。 "就是咱们穷人自己当家做主的政府!"她解释道,眼神坚定如铁,"我和我妹,还有村里镇上无数活不下去的穷苦人,当场就报名参加了红军!我们要拿起枪,跟着咱们穷人的队伍,打倒所有的''刘阎王''!让这天下,再没有欺压穷人的地主老财!再没有卖儿卖女的苦命人!" "可是......"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她那双如今已收拾干净的脚,"你的脚......走那么远的路,不疼吗?"我无法想象,这样的脚如何承受那样的征程。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将那无尽的苦痛和仇恨都化作了力量:"疼,咋不疼?从咱川北出来,强渡嘉陵江,爬雪山过草地,哪一步不像是踩在刀尖上?"她的眼神望向虚空,仿佛在看我看不见的千山万水,"过夹金山的时候,雪没到腰,风像刀子,好多战友......就睡在雪里再也没起来......我这双脚,冻得没了知觉,全靠心里那口气撑着走下来的......过水草地更可怕,看着是草,底下是烂泥潭,一不小心人就没了......我这双脚,在泥水里泡得都快烂了......" 她顿了顿,声音低沉却坚定:"可这疼,跟咱心里要为穷人打天下的那股劲比起来,不算啥!每到一个新地方,看到那些跟过去的我一样苦的人能分到田,脸上有了笑模样,我就觉得,值!这双脚就算走废了,也值!" "翻雪山?过草地?"我喃喃道,这些地名对我来说陌生又可怕。我心里暗暗想着,若是我的脚,定是受不住这般磨难的。 "就是要走遍千山万水,去告诉所有受苦的人,咱们能争一个公道世道!"她简单却有力地说,然后重新拿起针线,在灯下缝补起来,"我们红军有铁的纪律,不拿群众一针一线,说话和气,买卖公平,尊重妇女。你说,这样的队伍,能是土匪吗?" 我摇摇头。她这些天确实很有礼数,对阿妈恭敬,对阿大更是避嫌。 "共妻什么的,更是放屁。"她啐了一口,"我们队伍里男女平等,都是为了一个目标奋斗的同志。" 夜深了,打更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她缝好最后一针,利落地咬断线头。 "姐姐,"我忍不住问,心里乱糟糟的,"等你伤好了,还要走吗?" "嗯,要走。"她毫不犹豫地点头,眼神灼灼,"仗还没打完,好日子还在后头呢!我们要建立一个新中国,让娃娃们都能上学,女娃们都不用再缠脚,大家都过上好日子......" 她后面又说了些什么,我有些听不进去了。她说她爹娘死得惨,我听着是害怕;她说要建立新世界,我听着是茫然。我的世界很小,小到只装得下我这双不足三寸的脚,装得下阿妈阿大的疼爱,装得下海霞马莲的友情,还有吴明泰那句"好看"。她说的那些打打杀杀、雪山草地,离我太远了。我的脚是为了好看,为了体面,安安稳稳地走在一生一世这条路上。她的脚,却是为了走去我从没想过的地方。 我想起了土楼观的那个道长姐姐。她也是小脚,她也说过缠足苦,可她最后是躲进了道观里。为什么这个姐姐,却敢走向雪山、草地和枪炮呢?她的脚明明比道长的还要粗糙。 两个都是小脚姐姐,路却完全不同。 窗外的星星冷冷地闪着。我缩进被子里,脚上的裹脚布妥帖地束缚着,不松不紧,这是我熟悉的安稳。而另一个姐姐走过的路,对我来说,像一个轰轰作响却又模糊的传奇。 第48章 第 48 章 日子像湟水河的水,看似平静,底下却总有暗流。西宁城头的紧张气氛,如同开春的冰面,悄悄裂开了缝。街上的马家军巡逻队不像前阵子那样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饮马街的铺子也陆续卸下了门板。阿大说,城东我们家的那间杂货铺,该去打理了,税局的单子也送来了两份,再不去打点,怕是要惹麻烦。 这天一大早,阿大就揣着账本和钱袋子出了门。院子里,就剩下我、阿妈,还有肩伤渐愈的红军姐姐。 正值周末,不用去学堂。日头暖洋洋地照进小院,把青石板晒得温温的。我和姐姐搬了小杌子,坐在院里的老榆树下,就着光亮做针线。她肩头还不能大幅度动作,便只帮我分线、递递东西。我偷偷瞧她的手,指节粗大,掌心布满了厚茧和细小的裂口,那是常年握枪、干重活留下的印记。可就是这样一双手,捏起细小的绣花针时,却异常沉稳灵活。她帮我绣一片兰草叶子,针脚细密均匀,叶脉走向清晰,比我这个正经学了好几个月的还要活泛。 “姐姐,你这手艺跟谁学的?”我忍不住问。 她低头笑了笑,阳光在她浓密的睫毛上投下小小的阴影:“以前在家时,跟我阿妈学的。后来在队伍上,我们宣传队的女同志也常在一起做针线,给同志们缝补衣裳,有时还在红旗上、慰问袋上绣字绣花。”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阳光透过榆树叶的缝隙,在我们身上、在未完成的绣绷上洒下晃动的光斑。阿妈在灶房里忙碌,偶尔探头看看我们,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那一刻,院子里安详静谧,我们俩低头做女红的模样,在外人看来,活脱脱就是一对亲密的姊妹。 然而,这份宁静被一阵急促而粗暴的敲门声猛地撕裂。 “咚!咚!咚!”那声音又重又响,带着不容置疑的蛮横,砸在院门上,也砸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上。 阿妈脸色一变,急忙从灶房出来,手里还拿着锅铲。她快步走到我们面前,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快!你俩快回屋里去!不管听到什么动静,都别出来!”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手下意识地抓住了姐姐的衣袖。姐姐却比我镇定得多,她迅速收起针线,拉起我的手就往屋里走。她的脚步很稳,但我能感觉到她握着我手的力道有些紧。 我们刚闪进里屋,掩上门,就听见阿妈走去开院门的声音,以及她刻意提高、带着几分讨好意味的招呼:“来了来了!军爷,这是……” 门闩落下,院门被“哐当”一声推开,杂乱的脚步声涌了进来。 “查红匪!挨家挨户地查!”一个粗嘎的男声吼道,“家里几口人?有没有生面孔?” 我扒着门缝,屏住呼吸往外看。院子里站着三个穿着灰布军装、挎着枪的马家军士兵,为首的是个黑脸班长,眼神像鹰一样在院子里扫视。 阿妈赔着笑脸,身子微微挡在我们屋门口:“军爷,家里就我们三口,我男人一早就出门了,还有个丫头在屋里……” “屋里?”黑脸班长眉头一拧,目光立刻钉在了我们这间屋子的门上,“搜!” “军爷,屋里就我家丫头,胆子小……”阿妈还想阻拦。 “滚开!”旁边一个士兵不耐烦地推了阿妈一把。阿妈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眼看他们就要朝我们屋子走来,我吓得浑身发抖,下意识地想往炕沿底下钻。姐姐却猛地站起身,她不是寻找藏身之处,而是一把将我拉到她身后,用自己的身子挡在了我和门之间。她的背挺得笔直,像一堵突然立起来的墙。 “吱呀——”一声,房门被粗暴地推开。光线涌入,照亮了姐姐清瘦而坚定的侧影,也照亮了门口那几个士兵凶悍的脸。 黑脸班长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姐姐的脸,上下打量着。姐姐穿着阿妈改过的旧衣裳,头发也像本地妇女一样在脑后挽了个髻,但她的身姿,她眉宇间那股挥之不去的英气,还是与寻常村姑截然不同。 “你是什么人?”黑脸班长厉声问,“路引(身份证明)拿出来看看!” 姐姐沉默着,她当然拿不出来。 阿妈这时也挤了进来,脸上堆着更急切的笑,声音都带了颤:“军爷,军爷,误会了!这是我娘家那边的外甥女,姓张!她老家在甘肃那边,不是闹……闹红匪嘛,兵荒马乱的,她爹娘不放心,让她来我这儿躲躲清净!”她一边说,一边暗暗朝姐姐使眼色。 “外甥女?”黑脸班长显然不信,冷笑道,“躲清净?我看是躲我们吧!瞧这站相,可不像是普通丫头片子!”他说着,突然上前一步,毫无预兆地伸出手,重重地在姐姐的左肩头上拍了一下! 那是她受伤的地方! 姐姐猝不及防,伤口被狠狠按压,剧痛让她控制不住地倒吸一口冷气,眉头紧紧皱起,脸色瞬间白了几分,身子也晃了一下。 “伤?”黑脸班长的眼睛立刻眯了起来,像发现了猎物的踪迹,“这伤怎么回事?啊?” 阿妈的脸也白了,抢着回答:“是……是摔的!前些天帮我晾衣裳,从凳子上摔下来,磕到石头棱子上了!” “摔的?”黑脸班长逼近一步,眼神更加怀疑,“我看不像吧?这伤,别是枪伤吧!” 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我躲在姐姐身后,能听到自己心脏“咚咚”狂跳的声音,几乎要冲破胸膛。 阿妈急得额角冒汗,嘴唇哆嗦着,眼看就要圆不过去了。忽然,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猛地伸出手,指向姐姐的脚,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尖利: “军爷!您看看!您看看她的脚!都说红匪最恨小脚,见一个要放开一个!您瞧瞧她这双脚,缠得好好儿的,标准的四寸弓足!穿着袜儿,套着弓鞋,这怎么可能是红匪嘛!” 所有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姐姐那双穿着浅口布袜和深紫色缎面弓鞋的脚上。那双脚,被阿妈精心收拾过,白袜洁净,弓鞋合脚,尖瘦纤巧,虽比我的略大,但那分明是缠足女子才有的模样,是“金莲”的轮廓。 巡逻队员们的眼神里的怀疑,像退潮一样,慢慢消退了。他们互相看了看。确实,传言里凶神恶煞、反对一切旧规矩的红匪,怎么会是一个缠着小脚的女子?这和他们想象中的形象实在相差太远。 黑脸班长又盯着姐姐苍白的脸看了几秒,终于悻悻地哼了一声:“算你们走运!走!”他一挥手,带着两个士兵转身出了屋子,杂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院门被重新关上。 院子里恢复了安静,只剩下我们三个人粗重的呼吸声。 阿妈腿一软,差点瘫坐在地上,扶着门框才站稳。姐姐紧绷的身体也松弛下来,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左肩微微颤抖着。 夜里,阿大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了。阿妈立刻把白天惊险的一幕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阿大听完,坐在炕沿上,半晌没有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模糊了他紧锁的眉头。烟锅里的火光明明灭灭,映着他忧心忡忡的脸。 许久,他重重地磕了磕烟袋锅,灰烬落在泥地上。他抬起头,看了看里屋方向——姐姐已经睡下了,声音沉甸甸的: “她妈,这人……咱家怕是留不得了。” 第49章 第 49 章 三天后的傍晚,阿大从外面回来,脸色比往日松快了些。他关紧院门,对阿妈和红军姐姐低声道:"路子寻下了。北山,土楼观。" "道观?"阿妈有些迟疑。 "嗯,"阿大点点头,"那道观偏静,香火不算旺。那位道长识文断字,是个明白人,心也善。让丫头去那儿避上一阵,最稳妥不过。" 第二天天蒙蒙亮,我们就准备动身。院子里,晨雾尚未散尽,空气里带着凉意。红军姐姐已经收拾停当,依旧是那身干净的粗布衣裳,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阿大去后院推独轮车,阿妈在灶房用荷叶包着最后几个馍馍,絮絮叨叨地嘱咐着路上当心。 我站在院子里,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慌。我知道她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了。 她走到我面前,蹲下身来,让自己的视线与我齐平。晨光中,她的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眼神依旧清亮。她拉起我的手,放在她粗糙的掌心里。 "玉娟妹妹,"她轻声说,嘴角努力弯起一个温和的弧度,"这些天,谢谢你和阿妈、阿大的照顾。给你们添麻烦了。" 我摇摇头,鼻子有点酸。 "我要走了,有样东西想留给你。"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用旧布缝成的本子,边角已经磨损,但很干净。"这是我平时识字、学文化时用的,上面还有些我绣的花样子。你拿着,往后......往后多认字,总是好的。" 我接过那个还带着她体温的小本子,紧紧攥在手里。 "还有,"她看着我,眼神格外认真,"我的名字,叫何秀英。秀气的秀,英雄的英。我告诉你,是把你当成真妹妹。" 何秀英。我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和她的人一样,看起来普普通通,却藏着说不出的力量。 "秀英姐姐......"我哽咽着,终于喊出了这个名字。 她笑了笑,伸手替我理了理额前的碎发,动作轻柔得不像个拿枪的人。"好好听阿妈阿大的话。我走了,你......多保重。" 这时,阿大推着独轮车过来了,车轴发出"吱呀"的声响。秀英姐姐站起身,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不舍,有感谢,更有一种我那时还无法完全理解的、义无反顾的决然。 阿大看着那独轮车,对秀英姐姐说:"丫头,上车吧,路不近哩。" 秀英姐姐看着那独轮车,眉头微蹙,脸上显出不情愿的神色。"阿叔,我能走,伤好得差不多了。"她习惯性地挺直腰板,那是在队伍里养成的不肯示弱的性子。 阿大叹了口气,声音压得低低的,却带着不容反驳的实在:"闺女,我知道你筋骨硬朗,能走。可你瞧瞧,"他指了指渐渐有了人声的巷口,"这西宁城里,但凡是缠了脚的女娃、媳妇,但凡是出趟远门,哪个不是坐车、骑驴?你若是自己一步步走出城,走上北山,那才叫惹眼,才叫告诉旁人你有问题哩!听阿叔的,坐上去,蜷着些,把脚收好,旁人只当是家里送女眷出门,才不会多问。" 秀英姐姐愣住了,她看了看自己的脚,又看了看那辆为了她特意铺了褥子的独轮车,终于明白了阿大的深意。在这地方,她最大的掩护,竟是她这双走过万水千山的"小脚",以及这双小脚带来的、合乎世俗认知的"柔弱"。她沉默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依言侧身坐上了车板,将双腿并拢,那双穿着阿妈新做深紫色弓鞋的脚,小心地缩在裙摆下。 我也想去。扯着阿大的衣角央求。阿大起初不允,说我添乱。我急得快哭出来,只说:"两个姐妹结伴去道观上香,不是更寻常么?"阿大怔了怔,看看我,又看看车上低着头的秀英姐姐,沉吟了一下,终于挥挥手:"罢了,跟上吧,路上机灵点。" 出了城,路便崎岖起来。独轮车的木轮压在碎石土路上,发出单调的"吱嘎"声。阿大在前头稳稳地推着,脖颈上青筋微凸。我跟在车旁,不时偷偷看一眼车上的秀英姐姐。她坐得笔直,双手紧紧抓着车板边缘,目光望着前方层叠的北山,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我知道,让她这样被人推着走,比让她自己走路还要难受百倍。 到了土楼观,山门寂寂。那位我们见过的道长姐姐果然已在门外等候,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道袍,清瘦的脸上神色平静。她见到我们,并无多话,只微微颔首,便引着我们绕过正殿,沿着一条僻静的小径往后山走去。 直至一处更为幽静、几乎被树木掩藏的小院前,她才停下脚步,推开虚掩的木门。 "暂且在这里安身吧。"道长姐姐的声音温和,"为了稳妥起见,恐怕得请你换上这身衣裳,只说是来观里带发修行的居士,避世静心,掩人耳目。" 说着,她便要领秀英姐姐去旁边一间净室换衣服。我心里好奇得紧,也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道长姐姐仔细闩好房门,从一旁简陋的木柜里取出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并非正式的道士冠服,而是一套寻常道家女居士常穿的青衣、青裤,布料普通,却干净爽利。 秀英姐姐接过衣服,开始默默更换。我站在一旁,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 她褪下那身阿妈给的粗布女装,露出了里面阿妈为她缝制的贴身小衫。当她将青色的居士服上衣穿好,系上同色的腰带时,整个人的气质陡然一变。那衣服宽大,掩去了她肩部、腰身的女性曲线,却更衬得她身形挺拔,如一株青松。她又穿上青裤,裤脚用布带利落地束紧。 最后,她坐到炕沿,道长姐姐递过一双白布高筒云袜和一双青布十方鞋。她熟练地套上云袜,将那双向来被布袜和弓鞋紧紧包裹的四寸小脚仔细束好,然后穿上十方鞋。这鞋与平日穿的弓鞋截然不同,鞋底更平实,前端也不那么尖翘,更便于行走。 当她全部穿戴整齐,站在我们面前时,我几乎有些认不出来了。一身青衣青裤,洁净无华,衬得她肤色愈发显得苍白,却别有一种清峻之气。一头乌发被她自己利落地在脑后挽了一个简单的髻,用一根普通的木簪固定。脱下了女儿装,换上了这身素净的居士服,她眉宇间那股原本被刻意压抑的英气再也遮掩不住,眼神清澈而坚定,仿佛这身衣服才是真正契合她魂魄的装束。只是,那双在云袜和十方鞋包裹下,依然能看出纤小轮廓的脚,悄悄诉说着她过往的另一段人生。 道长姐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时才缓缓开口,声音平和:"我在山上看些旧报,也听些过往香客谈论,知道你们红军是穷苦人的队伍,在陕北扎下了根。"她顿了顿,眼神里流露出些许忧色,"东边的日本人,狼子野心,关外早已生灵涂炭,如今华北也岌岌可危。这世道,怕是要有大变了。" 秀英姐姐系好鞋带,抬起头,目光直视着道长,问出了藏在心底的话:“道长,你我素不相识……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帮我?” 道长姐姐沉默了片刻,清瘦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忍,她走到窗边,望着远山,声音低沉了些:“前些日子,我下山化缘……亲眼见过马家的兵是怎么对待被俘的女红军的。那惨状……同为女人,我不忍心。”她转过身,目光温和而坚定地看着秀英姐姐,“我知道你们红军是真心为穷苦人打天下的,是好人。出家之人,慈悲为怀。见危不救,见死不扶,才是最大的业障。你只管安心住下,把伤彻底养好。观里清苦,但能护你一时周全。日后若有机会,或有北边来的妥当商队,或能托人送你一程。” 秀英姐姐深深地看着道长,眼圈微微发红,不再多说,只是郑重地点了点头。她重新低下头,仔细地将鞋带系好,每一个动作都沉稳有力。 我看着换装后恍然一新的秀英姐姐,又看看一旁超然却又心怀慈悲的道长姐姐,心里迷迷糊糊地觉得,这道观,这青山,仿佛是一片乱世中的孤舟。她们说的话,像隔着云雾,我听不真切,却能感觉到那份沉甸甸的分量,压在我的心头,也压在这个看似平静的清晨。 第50章 第 50 章 木轮声,"哒哒"地,从北山响回了西宁城。去的时候,车上坐着换了芯子的秀英姐姐,回来的时候,车上只堆着些阿大从观外集市上顺手买的、掩人耳目的山货。车轮碾过家门口熟悉的青石板,那声音空落落的,像是把什么东西遗落在了那云雾缭绕的山里。 推开院门,院子里静悄悄的。日头照在老榆树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和往常一样,却又好像哪里不一样了。阿妈迎出来,接过阿大手里的东西,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不易察觉的探询。我没说话,径直走回我和秀英姐姐一同住过几晚的里屋。 炕上,她睡过的那床被褥已经叠得整整齐齐,枕头上连一丝凹痕都没留下。空气里,似乎还隐约残留着一股淡淡的、混合了草药和干净布料的、属于她的气息,但我知道,那多半是我的错觉。针线蒲篮还放在炕桌上,里面躺着那只给吴明泰的、绣着红梅的荷包,才完成了一半。我拿起那只荷包,指尖拂过冰凉的丝线,心里头像是突然被挖走了一块,空荡荡的,透着风。这屋子,好像一下子变得又大又静,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回声。 阿妈在灶房忙碌的声响,阿大在院里劈柴的动静,都填补不了那份陡然降临的空寂。秀英姐姐在时,她身上总有种说不清的劲儿,像一团无声燃烧的火,即便她不言不语,那存在本身也充满了这间小屋。如今火走了,只剩下清冷的灰烬。 日子,终究是像湟水河的水,裹挟着泥沙和落叶,不情不愿地往前淌。西宁城表面上,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秩序。街上的马家军巡逻队不再像前阵子那样杀气腾腾,饮马街的铺子也大多卸下了门板,做起了生意。城隍庙会的血迹早已被雨水和脚步冲刷干净,仿佛那场惊魂从未发生。 但有些东西,确确实实地变了。这变化,像无声的瘟疫,渗透在空气里,钻进人们的眉宇间,就连我这样一个终日守着针线蒲篮、心思大半都在自己一双脚上的小脚丫头,也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 首先是学堂里的先生。他讲《国文》时,声音不再像以前那般抑扬顿挫,有时会望着窗外出神,讲到"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时,会突然停下来,重重地叹一口气,那叹息里像是压着千斤重的石头。有一回,他压低声音,几乎是耳语般地对我们说:"东洋倭寇,欺人太甚!占了东三省,如今又在华北频频挑衅,这仗……怕是避不开了。"他说"避不开了"四个字时,嘴唇都在微微颤抖。我们坐在下面的学生,虽然对"倭寇"、"华北"的具体情形懵懵懂懂,但先生脸上那种混合着愤怒与无奈的沉重,却像寒霜一样,打在了我们每个人的心上。 海霞来寻我时,也少了往日的跳脱。她穿着那身水蓝色立领上衣和藏青色长裙,眉头却总是微微锁着。"我阿妈说,兰州那边学生闹得厉害,都在喊抗日救国。咱们西宁……唉!"她没再说下去,但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忧色。她偶尔会带来一些不知从何处听来的、零碎的消息,什么"卢沟桥"、"二十九军",像散落的珠子,我串不起一个完整的图形,只知道那都是很坏很坏的消息,发生在很远又好像越来越近的地方。 就连平日里不太理会"外头事"的阿大,也变得沉默了许多。他常常坐在门槛上,一袋接一袋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晚上,他会就着昏暗的煤油灯,翻看几张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边角卷曲的旧报纸,一看就是好久。有时,他会猛地一拍大腿,低声骂一句:"这群天杀的矮脚虎!狼子野心!"阿妈在一旁做针线,闻言便会停下手,忧心忡忡地看他一眼,然后轻轻地叹一口气。 然而,与这越来越浓的战争阴云一同压下来的,还有越来越沉重的赋税。 征税官的脚步声,成了我们家院子里最常听见、也最让人心头一紧的声响。他们来的次数越来越勤,名目也越来越多。除了往日的田赋、商铺税,又添了什么"抗日捐"、"国防特税"、"保安团费"……一张张盖着红印章的税单,像索命的符咒,不停地塞到阿大手里。 阿大脸上的皱纹,像被刀子刻过一样,更深了。他陪着笑脸,将辛苦挣来的铜子、银元,一枚枚、一块块地数给那些穿着制服、面色冷硬的税官。家里的气氛,也因此变得格外沉闷。阿妈开始精打细算,连点灯用的煤油都省了又省,往日里偶尔还能见点荤腥的饭桌,如今也常常是清汤寡水。 "阿大,"我忍不住问,"不是说要打东洋人吗?怎么税反倒越来越重了?" 阿大抬起疲惫的眼睛,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我读不懂。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丫头,有些事,你不懂……马主席……唉,上头自然有上头的道理。"他那声未尽的叹息里,藏着太多我无法理解的东西。 道理?什么道理?我只看到阿大佝偻的背,阿妈愁苦的脸,还有家里日渐空荡的米缸。街坊邻居间,也弥漫着同样的怨气。我听巷口的王老汉蹲在墙根骂骂咧咧:"狗日的捐税,比牛毛还多!这还没见着东洋人的影子,倒先要被自己人扒掉一层皮!这仗,让人怎么有心气儿去打?" 更让人心惊肉跳的,是城里时不时传来的血腥消息。 前些日子,菜市口又砍了四个人头。告示上贴出来的罪名是"煽动兵变,图谋不轨"。砍头那天,阿妈死死拦着我不让出门,自己却站在院门口,脸色煞白地听着外面的动静。等喧嚣散去,她回到屋里,手脚都是冰凉的。 晚上,阿大从外面回来,声音压得极低,对阿妈说:"什么煽动兵变!那几个人,我隐约听说过,是几个读过书的青年,不满马主席只顾着跟……跟南边较劲,却对东边的日本人一味退让,私底下联络了些人,想去东边投军抗日!结果,事情没成,反倒……" 阿妈吓得赶紧捂住他的嘴:"你小声点!不要命了!" 我躲在里屋,听得心脏"怦怦"直跳。去东边抗日,也要被砍头吗?先生不是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吗?秀英姐姐不也是要去打日本人吗?为什么想打日本人,在这里就成了死罪?这些念头像乱麻一样缠在我脑子里,理不出个头绪。 与此同时,一些更加诡异、像是从阴沟里冒出来的流言,也开始在学堂里悄悄传播。那天课间,我听见几个同学,其中还有两个平日要好的回族同学,聚在一起低声议论,脸上都带着气愤和不屑。 一个姓马的回族同学皱着眉头说:"真是胡说八道!我阿爷听了都生气!说什么要帮我们回回建什么''回回国'',把青海、宁夏、甘肃都划出去?这分明是要分裂我们国家,让我们自己人打自己人!老祖宗传下来的土地,一寸都不能丢!我们回回也是中国人,这种鬼话谁信谁就是糊涂蛋!" 另一个同学也附和道:"就是!日本人没安好心,想用这种法子让我们内乱,他们好趁机占便宜!咱们可不能上当!" 我听着他们激烈的话语,虽然对"回回国"具体是什么还不甚明了,但"分裂国家"、"自己人打自己人"这几个词,像锤子一样敲在我心上。回家后,我忍不住把听到的话学给阿大听。 阿大正在收拾货架,闻言停下手,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表情,像是讥讽,又像是了然。"哼,你那些同学说得在理。这种话,骗骗三岁娃娃还行。马主席那么精明的人,能看不出这里头的门道?他能容得下别人在他的地盘上搞这一套?" 果然,没过几天,那些曾经悄悄传播"回回国"言论的人,就像被大风刮过的蒲公英,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有的被军警从家里直接拖走,有的则干脆"不知所踪",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们,也没有人敢公开打听。街面上关于"回回国"的议论,瞬间戛然而止,仿佛从未出现过。一种更加沉闷、更加令人窒息的恐惧,取代了之前那种暗流涌动的躁动。马主席用他惯有的、不容置疑的铁腕,告诉所有人,在这里,只能有一个声音。 与外界的压抑和恐惧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学校里那股几乎要喷薄而出的躁动。先生们上课时常常心不在焉,学生们更是交头接耳,传递着不知从哪里来的消息。课堂上,不知是谁先低声唱起了"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悲凉而愤怒的曲调,像野火一样,瞬间点燃了每个人心底压抑的情绪。歌声越来越大,带着哭腔,带着呐喊,许多同学都哭了,连最严肃的先生也红了眼圈,没有出声制止。 很快,西宁的几所学校也坐不住了。学生们开始三五成群地聚集,商量着要上街游行,要宣传抗日,要募捐支援前线。学堂里几乎停了课,先生们也管不住了,或者说,他们心底里或许也并不想管。 海霞兴奋地跑来告诉我这些,眼睛里又重新燃起了火光:"玉娟!我们要组织宣传队!要上街演讲!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日本人的暴行!我们要声援前线!" 我看着海霞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心里也跟着热了一下,但随即又被更大的恐惧压了下去。我想起了菜市口那几颗血淋淋的人头,想起了那些"不知所踪"的人。 "海霞……"我拉着她的手,声音发怯,"你……你们不怕吗?前些天那几个人……" 海霞的眼神黯淡了一瞬,但立刻又坚定起来:"怕!怎么不怕?可是玉娟,如果大家都因为怕就不敢出声,那国家不就亡了吗?我们不能当亡国奴!" 亡国奴……这个词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我想起秀英姐姐说起日本人时那冰冷的眼神,想起她走过万水千山也要去战斗的决心。可是,在这里,想抗日,为什么这么难? 阿大和阿妈很快也听说了学校里的动静。那天晚上,他们把我叫到跟前,脸色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娟儿,"阿大沉声道,"这些日子,外面不太平,你就老实在家待着,学堂……先别去了。" "可是……" "没有可是!"阿妈打断我,语气带着罕见的严厉,"那些学生娃娃闹事,是要掉脑袋的!你一个女娃家,又……又裹着脚,出去乱跑,万一出点什么事,你让阿大阿妈怎么活?"她说着,眼圈就红了。 我看着阿妈泫然欲泣的样子,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我知道,他们是真真切切地在害怕,在为我担心。 "你阿妈说得对。"阿大叹了口气,"城里眼看要乱,你留在家里,我们不放心。这样,明天,我雇辆车送你去乡下你舅舅家里住几天,避避风头。等城里安稳些了,再接你回来。" 去乡下?我愣住了。那里没有海霞,没有马莲,没有熟悉的街道,只有望不到头的田埂和不认识的庄稼。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裙摆下那双不足三寸的脚。这双脚,走不了远路,更走不到那轰轰烈烈的队伍里去。它只能困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连走出去看看的资格,都被这动荡的时局和父母的担忧剥夺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像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我的心。 第二天一早,阿大就去街口雇了辆驴车。我默默地坐在炕沿上,看着阿妈把我的几件衣裳包进一个蓝布包袱里。 就在这时,我听见外间屋里,阿大和阿妈在低声说话。 "……家里就这点积蓄了。"是阿妈的声音,带着不舍。 "唉,国难当头,能尽一份心是一份心吧。"阿大的声音很沉,"前线将士在流血,咱们在后方,总不能一毛不拔。这五十块大洋,你收好,等我送娟儿走了,你想办法,托个可靠的人,捐给''抗日救亡会''……悄悄的,别声张。" 五十块大洋!我惊得捂住了嘴。那是阿大辛苦经营店铺,阿妈精打细算,好不容易才攒下的家底啊!平日里,他们连多买一斤肉都要掂量半天,如今,却要把它全都捐出去,还是"悄悄的",不能让人知道。 我忽然明白了,阿大平日里对沉重税赋的抱怨,对时局的沉默,并不意味着麻木和怯懦。在他们心底,在那被生活重压和□□笼罩的深处,依然燃烧着一簇不灭的火种,一份属于这个民族最朴素的良知和血性。他们不能用言语去呐喊,不能用行动去示威,只能用这种最沉默、也最沉重的方式,表达他们的立场,守护他们心中那份微弱的希望。 阿大扶着我坐上驴车,车夫轻轻吆喝一声,驴车便"哒哒"地驶出了城门。这一次,是去往更偏僻的乡下。我回头望去,西宁城在晨雾中渐渐模糊,像一座巨大的、沉默的囚笼。城里,有海霞她们燃烧的青春和呐喊,有阿大阿妈无声的支持与牺牲,也有马主席冰冷的刀锋和沉重的税单。 第51章 第 51 章 我长这么大,就去过舅舅家一回,那还是我很小的时候,记忆早就模糊了,只依稀记得那地方离西宁城远得很,阿大说走一天都走不到头。印象里,舅舅家附近好像有很多高高的树,和城里光秃秃的景象不一样。他家有几亩薄田,还养着几头牦牛,周围邻居的穿着打扮也和我们很不一样,色彩鲜艳,说的话叽里咕噜的,一句也听不懂,阿妈说那是藏族。 舅舅家有个女儿,叫韩梅,比我小五岁,今年该有八岁了。大前年舅母又添了个弟弟,如今也该三岁了。 阿大雇的驴车在土路上颠簸,星夜兼程,轱辘声和驴子的响鼻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我蜷在车里,裹着阿妈硬塞给我的薄被,看着天边的星星一点点黯淡下去,东边泛起鱼肚白。第二天清晨,驴车终于停在了一处带着低矮土坯院墙的庄廓院前。 还没等阿大上前叩门,院子里就传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紧接着是一个女人尖利的责骂声:“死丫头!叫你乱动!再动看我不打死你!” 阿大皱了皱眉,抬手敲响了院门上的铁环。 过了一会儿,院门“吱呀”一声开了,舅舅探出头来,他比阿大显得苍老些,脸上刻着风霜的痕迹。见到我们,他愣了一下,随即露出朴实的笑容:“姐夫?咋这么早来了?快,快进屋!” 阿大摆了摆手,脸上带着赶路的疲惫:“不进去了,给我来碗清子(熬茶),我喝了就走。你姐一个人在家,这兵荒马乱的,我放心不下。娟儿就麻烦你和你家里的照看几天。”说着,他转过身,粗糙的手掌在我头上轻轻揉了揉,眼神复杂,“娟儿,在舅舅家要听话,别乱跑,阿大过些日子就来接你。”然后,他将我轻轻推到了舅舅身边。 舅舅连忙朝屋里喊:“她娘!快出来!姐夫送娟子来了!” 应声从屋里走出来一个妇人,这便是我的舅母了。她看起来很是年轻,约莫二十五六的年纪,身量不高,却显得利落。她穿着一件半旧的海棠色斜襟布衫,外面罩着深蓝色的坎肩,下身是同色的长裤,裤腿用黑色的布带在脚踝处紧紧地扎着,缠了好多圈,显得脚腕子细细的。最引我注目的是她脚上那双黑布鞋,鞋头尖尖,鞋帮上用彩线绣着精致的荷花图样,针脚细密,看得出是用了心的。这双脚缠得周正,鞋型也好,只是……比我的要大上不少,瞧着约莫有三寸五六的样子。 舅母的眼睛,从见到我那一刻起,就像被磁石吸住了一样,直勾勾地落在了我的脚上,那目光里混杂着打量、羡慕,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她上前拉住我的手,语气还算热络:“这就是娟子吧?快进屋,屋里暖和。” 她领着我往正屋走,一掀开厚重的棉布门帘,一股混合着土腥气、奶腥气和淡淡草药味儿的热气便扑面而来。屋里的光线有些昏暗,适应了片刻,我才看清炕上坐着一个小女孩,正低着头嘤嘤哭泣,她的双脚泡在炕沿下的一个热水盆里,裹脚布散乱地扔在一旁。 我知道,这就是我的表妹韩梅了。只见她那双小脚,大脚趾被强迫着孤峭地向前伸着,显得格外突兀,其余四个脚趾则被狠狠地蜷折、压迫在脚底板下,虽然外脚的骨头看样子还没完全折断,但整个脚掌已经被束缚得开始向内收拢,脚背也因此被拉得平直,失去了孩童脚丫应有的圆润弧度。我立刻明白了,刚才在院门外听到的惨叫和责骂,就是源自于此。 舅母见韩梅还在哭,语气立刻带上了几分不耐烦和训斥:“哭!就知道哭!看看谁来了?你西宁城里的玉娟表姐来了!你睁大眼睛好好瞧瞧,看看你表姐这双脚!”她说着,用力把我往前推了推,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炫耀的意味,“你看看人家这小脚,缠得多好!多心疼(可爱)!走出去,走到哪儿都是人见人夸!你表姐开始缠的时候比你还大些呢,人家都能忍下这个苦,缠成现在这个样样!你这丫头片子,要是肯下狠心吃苦,到时候也能有这么一双体体面面的小脚!” 我听着舅母的话,看着她投向我的、带着赞许和期盼的目光,心里头那股因秀英姐姐和外界动荡而一度被压抑的、对小脚之美的固执认同,仿佛又被点燃了。我下意识地,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往前走了两步,将自己穿着水绿色弓鞋、不足三寸的双脚,更清晰地展现在表妹面前。 韩梅被迫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向我。她的眼睛很大,因为哭泣而红肿着,但那双眼睛里此刻没有丝毫对“美”的向往,只有**裸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委屈,以及……以及一种冰冷的、直刺向我眼底的怨恨。 那眼神像一根冰锥,猝不及防地扎了我一下,让我心里莫名地一慌。可我立刻稳住了心神,将那点不适强行压了下去。我告诉自己,她还不懂,不懂这疼痛背后所代表的体面和认可。等她再长大些,等她也能收获旁人惊艳羡慕的目光时,她就会明白,今日所有的苦楚都是值得的。 第52章 第 52 章 我将怀里那个小小的蓝布包袱放在炕沿上,手脚都有些不知该往哪里放的拘谨。舅母却像是完成了迎客的礼节,目光立刻从我身上移开,重新落回到炕上那个小小的、颤抖的身影上。她端起地上那盆尚且温热的、飘着古怪草药气味的水,不由分说地捞起韩梅的一只脚,用手掌掬了水,用力地揉搓、挤压起来。那动作,不像是在对待亲生骨肉的肢体,倒像是在搓洗一件顽固污渍的衣物。 我看着韩梅那双脚,比我当年开始缠时还要小上许多,脚趾圆润,脚背也还带着孩童的柔软弧度。此刻它们在舅母粗粝的手指下被肆意地揉弄、掰折,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那画面让我胃里一阵翻腾,一种难以言喻的不适感从心底升起。我想立刻离开这间弥漫着痛苦和草药味的屋子,想去院子里透透气,看看那些高高的树,甚至想去摸摸那几头牦牛。可我是客,是来避难的,没有主人家发话,我连挪动脚步都显得不合时宜。我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 舅母的手法极其熟练,也极其冷酷。她将韩梅的脚趾,除了那个被强迫独伸的大脚趾,其余四个,用拇指狠狠地往脚心深处推挤、按压,仿佛要将它们生生摁进肉里去。接着,她又将整个前脚掌向着脚内侧用力扳折,让脚弓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紧绷的弧度。然后,她拿起那长长的、浆洗得发硬的白色裹脚布,从脚趾尖开始,一圈,一圈,毫不留情地缠绕起来。每缠一圈,她都用手肘抵住韩梅的小腿,双臂用力,将布条勒到最紧,再利落地掖好布头。整个过程,她面无表情,只有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显示着这并非一项轻松的活计。 而韩梅,从始至终,没有发出一丝哭声,也没有丝毫挣扎。她就那么任由舅母摆布,目光空洞地望着自己的双脚,看着它们在布条一层层的紧缚下,一点点失去原有的形状,变得尖瘦、扭曲,像个被强行塑形的泥胚。那双原本应该充满灵气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麻木和认命,仿佛灵魂已经抽离,只留下一具感受着剧痛的躯壳。 缠好裹脚布,舅母又给她套上白色的细布小袜,将裤腿在脚踝处用布带紧紧扎好,最后,穿上了一双比我的弓鞋还要小巧些的硬底布鞋。做完这一切,舅母拍了拍手,语气带着完成一项任务后的轻松,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好了,下地走走,活络活络血脉。” 韩梅依旧没有反应,像个失去牵线的木偶。 舅母等得不耐烦,眉头一皱,伸手粗暴地抓住她的胳膊,将她从炕沿上猛地往下一拽! “啊——!” 就在双脚接触地面的那一刹那,一直沉默的韩梅像是被滚油泼到了一般,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那哭声尖锐而绝望,几乎要刺破低矮的屋顶。她的双腿像是被抽去了骨头,瞬间蜷缩起来,整个人“噗通”一声瘫坐在地上,两只穿着硬底布鞋的脚死死地蜷缩着,不肯让脚底承受哪怕一丝一毫身体的重量。 “没出息的东西!站起来!”舅母骂了一句,俯身去架她的胳膊,想把她拉起来。可韩梅全身的重量都往下坠,舅母本就缠着小脚,下盘不稳,用力之下,自己反倒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她又气又急,脸上挂不住,转身从门后抄起一把笤帚,没头没脑地就往韩梅身上抽去,嘴里骂道:“叫你装死!叫你偷懒!我看你起不起来!” 笤帚疙瘩落在单薄的衣衫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韩梅吃痛,哭声更咽,但总算在笤帚的威逼下,用双手死死扒住炕沿,一边压抑地抽泣着,一边颤抖着、极其缓慢地,将身体的重心,一点点挪到了那双刚刚经受酷刑的脚上。她站起来了,身子却佝偻着,像一棵被狂风摧折的小草。 “陪你表妹在院子里走走,活络活络。”舅母喘着气,把笤帚扔回墙角,对我吩咐道,语气依旧生硬。 我连忙上前,搀住韩梅的胳膊。她的手冰凉,还在微微发抖。我们俩,一个步履细碎勉强维持着体面,一个一步一蹭如同踩在炭火上,慢慢地挪出了屋子,在小小的院子里,绕着那几棵高大的杨树,一圈又一圈地走着。清晨的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下来,明明应该是温暖的,却驱不散笼罩在我们身上的寒意。 舅母很快做好了早饭,是简单的青稞面馍馍和熬煮的奶茶。她招呼我们吃饭。明明来时路上饥肠辘辘,此刻看着桌上简单的饭食,我却觉得喉咙发紧,没什么胃口。韩梅更是只勉强喝了小半碗奶茶,馍馍一口也没动。 快到中午时分,日头有些烈了。我和韩梅坐在正屋门前的石头台阶上,她依旧低着头,默默垂泪。院子里很安静,只能听见远处偶尔传来的牦牛叫声和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看着她这副模样,我心里那股想要“证明”小脚之美的执念又冒了出来。我以为她是怕疼,是还不懂得这疼痛背后的“价值”。我决定给她看看“榜样”,让她知道所有的苦都不会白受。 “梅子,你看,”我轻声说着,小心地抬起右腿,将脚上那双水绿色的缎面弓鞋更清晰地展现在她面前。虽然隔着层层布料和白袜,但弓鞋紧致的包裹,依然清晰地勾勒出里面纤足的轮廓——那不足三寸的长度,尖削上翘的鞋头,以及鞋面下高高弓起的、饱满的脚背弧度。 “你看,缠好了,就是这样子的。”我带着几分隐秘的骄傲,对她说道,“刚开始是疼些,可忍过去就好了。女孩子家,有这样一双脚,走出去才体面,才好看。你不觉得吗?” 我以为会从她眼中看到羡慕,哪怕只是一丝动摇。 然而,韩梅抬起头,红肿的眼睛里没有半分对“美”的欣赏,只有更深的痛苦和不解。她看着我,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地问道:“姐姐,我听说……前朝没了的时候,就可以不缠了……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自己受这份罪呢?” 我被她问得一怔,随即有些不悦,觉得她真是不懂事。“好看啊,我喜欢。”我斩钉截铁地说,仿佛在陈述一个天经地义的真理,“女孩子就该这样。你不觉得吗?” “是好看……是美……”韩梅的眼泪又涌了出来,顺着脸颊滑落,“可是姐姐,女孩子……就一定要吃这种苦,才能算是女孩子吗?就一定……要这样吗?” 她的问题像一块石头,投入我心里那潭名为“理所当然”的死水,激起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但我立刻将这异样的感觉压了下去。正不知该如何回答,一个小小的身影摇摇晃晃地跑了过来。 是表弟韩海山,他今年刚满三岁,跑起来还不太稳当。他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几颗红艳艳的、小小的野果子,跑到我们面前,仰起那张被高原阳光晒得红扑扑的小脸,奶声奶气地说:“姐姐,果果……给姐姐……”他努力地把捧着果子的手举高,圆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纯真,似乎想用这小小的礼物安慰哭泣的姐姐。 看着他天真无邪的样子,再看看韩梅那双即使坐着也下意识蜷缩着的、被硬底布鞋包裹的脚,我心里那点因被质疑而产生的不快,瞬间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了。我接过那几颗还带着孩子体温的“地瓢”,塞了一颗到韩梅手里,自己也放了一颗在嘴里。果子很小,酸甜的汁水在口中弥漫开,却丝毫冲不散舌尖那份莫名的苦涩。 夜里,舅母安排我和韩梅睡在里屋的土炕上,并特意嘱咐我:“看着点她,夜里不许她偷偷解裹脚布,听见没?” 我点头应下。其实,哪里需要我监督。 当我端着打好热水的木盆,掀开厚重的门帘走进里屋时,眼前的一幕让我瞬间僵在了门口。 昏暗的油灯光线下,韩梅躺在炕上,身上盖着薄被,而她的双脚,却被两根从房梁上垂下来的、长长的白色布带,紧紧地捆绑在脚腕处,倒吊了起来!那布带看起来就是加长了的裹脚布,将两只穿着翠绿色睡鞋的、尖尖翘翘的小脚,高高地吊离了炕面,足有一米来高。那双翠绿的睡鞋,像两片无助的叶子,悬在半空中,微微地晃动着。 她听到动静,侧过头看了我一眼,眼神依旧是白天那种空洞和麻木,没有任何表示,又缓缓转回头,呆呆地望着自己被吊在半空中的双脚,仿佛那已经不是她身体的一部分。 我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这样倒吊着,据说能让血液回流,稍微缓解一些缠足后双脚充血肿胀的剧痛。更重要的是,这样可以彻底防止她在睡梦中,因为不堪忍受痛苦而本能地撕扯、解开那束缚命运的布条。 一股寒意顺着我的脊椎爬了上来。我默默地走到炕的另一边,放下水盆,从自己的包袱里取出干净的睡鞋、小袜和裹脚布,准备像往常一样,睡前洗脚,重新缠裹。 我脱下弓鞋,又小心地解开扎腿带,褪下白色的布袜。然后,开始解开裹脚布。最外几层还算顺利,但越往里,布条与皮肤黏连得越紧。常年累月的束缚,汗液、偶尔破损渗出的组织液,让最内层的布料几乎与娇嫩的皮肤长在了一起。我只能放慢动作,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探入布料的边缘,屏住呼吸,一点点地、极其轻柔地将它们分离开。每揭开一小段,都能听到极其细微的“嘶啦”声,伴随着一阵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轻微刺痛和解放感的酥麻。 当最后一层裹脚布被完全解开,双脚终于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时,一股强烈的、如同千万只蚂蚁同时啃噬爬行的酥麻酸痒感,猛地从双脚传来,瞬间窜遍了全身。我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脚趾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却又因为骨骼早已定型而无法真正动弹。 我赶紧将双脚浸入温热的水中。当水流温柔地包裹住它们,那股令人难耐的酸麻感才稍稍得到缓解。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洗完脚,用柔软的布巾仔细擦干。就着炕桌上那盏豆大的、不住跳跃闪烁的油灯光晕,我低下头,开始像欣赏一件绝世珍宝般,审视我这双费尽心血才成就的“玉足”。 在昏暗摇曳的光线下,它们的轮廓显得愈发精致得不真实。长度是引以为傲的二寸九分(约9.6厘米),宽不足一寸,整体呈现出一种极致的纤瘦。足跟圆润,与前脚掌紧密贴合,在足心处形成一道幽深的缝隙,仿佛内里蕴含着无尽的曲折。脚背高高弓起,弧度饱满而流畅,像一座覆雪的、曲线优美的小丘。四个小脚趾被完全折压在脚底,排列整齐,只在脚掌外侧形成细微的隆起,而大脚趾则孤峭地向前延伸,保持着整个脚型尖削的势态。足踝异常纤细,与高高弓起的脚背连接处,形成一道惊心动魄的、柔弱的曲线。虽然脚底和骨骼受压处因为常年束缚,皮肤颜色略深,也有些许粗糙,但在我的眼里,这丝毫不能减损它的“完美”,反而更像是这份“美”所必须付出的、隐秘的勋章。 我正沉浸在这种带着痛楚的自我欣赏中,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几乎像是叹息的呢喃: “好看。” 我吓了一跳,猛地回头,只见韩梅不知何时已经侧过了身,正睁着一双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的脚。她的眼神很复杂,不再是白天的怨恨和麻木,里面似乎混杂着一丝迷茫,一丝好奇,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深不见底的东西。 我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一种混合着羞赧和被人窥见秘密的慌乱席卷了我。我慌忙扯过干净的裹脚布,想要尽快将这份“美”重新遮掩起来。然而,她那声轻飘飘的“好看”,却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我那自以为坚不可摧的信念之湖上,荡开了一圈又一圈,久久无法平息的涟漪。 第53章 第 53 章 日子在韩梅周期性的痛苦中,一天天缓慢地挪移。每三天,像一个无法摆脱的魔咒,舅母就会在清晨端来那盆熟悉的、飘着刺鼻草药味的热水,然后便是新一轮的酷刑。裹脚布会被解开,那双勉强适应了旧有束缚的小脚,在热敷和揉搓后,被施加更狠的力道,推向更扭曲、更紧窄的形态。每一次收紧,都伴随着韩梅撕心裂肺的哭喊,那声音像是被撕裂的帛锦,尖锐地划破庄廓院清晨的宁静,也一下下刮擦着我的心。 她的眼底,始终笼罩着一层驱不散的、淡淡的乌青,那是深夜因双脚灼痛、肿胀而无法安眠留下的印记。她走路时,那原本就细碎的步子变得更加滞涩、艰难,每迈出一步,眉头都紧紧地拧着,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看着她这副模样,我心里头总会泛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像是有只无形的手攥住了我的心肺,闷得发慌。一股强烈的冲动时常涌上来——我想紧紧地抱住她,让她在我怀里,把这无尽的委屈和痛苦,用眼泪,用嘶喊,彻彻底底地发泄出来。可我的胳膊,却像是被无形的绳索捆住了,始终没能抬起来。我只是沉默地看着,听着,那酸楚在心底沉淀,越积越厚。 然而,我自己的身体,也在这期间,悄然发生着令我惶恐不安的变化。 起初,是胸口开始莫名的酸胀,隐隐作痛,像是有小石子硌在里面,尤其是在夜里侧身睡觉时,压到便会一阵不适。我偷偷用手去摸,惊愕地发现,原本平坦的胸脯,不知何时竟微微隆起了两个小包,像刚刚破土而出的、稚嫩的花苞,软软的,却又带着一种陌生的、不容忽视的存在感。这变化让我感到莫名的羞耻和慌乱。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是生病了吗?还是……?我不敢问任何人,只能将这份不安深深地藏在心里,连睡觉都下意识地蜷缩起来,试图遮掩这“异常”的隆起。 这种隐秘的烦恼持续了大约半个月。一天下午,我正在院子里看着韩梅勉强挪步,忽然感到小腹一阵熟悉的坠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明显,同时觉得□□里潮乎乎的,很不舒服。我借故回到屋里,躲在炕沿边,偷偷用手一摸,指尖竟触到一片湿黏,借着从窗户纸透进来的微光一看——是血! 鲜红的,刺目的血!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血?哪里来的血?我受伤了吗?可我明明没有摔倒,也没有磕碰到哪里啊!难道是……那里?一个模糊而可怕的念头闪过脑海,关于女子身体那些隐秘的、被视为不洁的、不能宣之于口的传言碎片,不受控制地涌现出来。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我吓得浑身发抖,脸色煞白,下意识地并紧双腿,仿佛这样就能阻止那不知源头的“流血”。 我不敢告诉舅舅,更不敢告诉舅母。这太丢人了,太难以启齿了。我假装若无其事,强忍着腹部的坠胀和内心的惊惧,熬到了晚上。夜里,我偷偷爬起来,点亮如豆的油灯,打算把弄脏的内裤洗掉。我将水盆端到角落,刚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揉搓着那团刺目的鲜红,身后突然响起了舅母的声音: “娟子,大半夜的不睡觉,鼓捣啥呢?” 我吓得魂飞魄散,手忙脚乱地想将那湿漉漉的、带着血迹的内裤藏到身后,水盆被打翻,发出“哐当”一声轻响。 舅母几步走过来,目光如电,一眼就看到了我试图遮掩的东西。我窘迫得无地自容,脸颊滚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出乎意料的是,舅母并没有如我想象中那般斥责或露出嫌恶的表情。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竟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声里带着一种过来人的了然和几分戏谑。 “哎呀,我当是啥事呢!”她弯腰扶起水盆,语气轻松了不少,“藏啥藏?傻丫头,你这是‘身上来了’,成大姑娘了!” 成大姑娘了?我茫然地看着她,完全不明白这流血的“病”和“成大姑娘”有什么关联。 舅母见我一副懵懂惊恐的样子,摇了摇头,转身从炕尾一个上了锁的旧木箱底层,翻出几样东西。那是一叠裁剪整齐的、吸水性好的旧软布,还有几条用白粗布缝制的、长长的带子,带子两头缀着细绳。 “喏,拿着。”她把东西塞到我手里,“这叫‘月事带’。以后每个月差不多这时候,都会来这么一回,叫‘月经’,三五天就干净了。没啥大惊小怪的,是个女人都得经历。” 她看我依旧傻愣着,便就着昏暗的灯光,拿起一条月事带和一块软布,比划着教我:“把这布垫在这带子中间,就这么兜住……两头的绳子系在腰上……记着,布要勤换,换下来的布条洗干净,用开水烫过,晒干了收好,下回还能用……” 她絮絮叨叨地讲解着使用方法和平日的注意事项,语气平淡得像是在教导我如何做针线。我机械地听着,看着她手中那奇怪的“月事带”,脑子里乱糟糟的。每个月都会流血?三五天?这是个……正常的现象?不是生病,也不是受伤? “那……我胸口疼……也是因为这个?”我鼓起勇气,小声地问,脸颊烧得更厉害了。 舅母瞥了我胸口一眼,又是一笑:“嗯,那也是。丫头长大了,身子骨就开始变了。没事,过阵子习惯就好了。” 她说完,打了个哈欠,似乎觉得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嘱咐我早点睡,便转身出去了。 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我和那盏跳动的油灯,以及手里这堆象征着“成大姑娘”的物事。我呆呆地坐在炕沿上,心里五味杂陈。 恐惧感慢慢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复杂难言的情绪。原来,这不是病。原来,流血和胸口的胀痛,都意味着我“长大了”,成了舅母口中的“女人”。 可是,“长大”就是这样的吗?伴随着隐秘的疼痛,和每月一次、需要小心遮掩的流血?这就是“女人”必须要承受的吗? 我不由自主地看向炕的另一头。韩梅依旧被倒吊着双脚,翠绿的睡鞋在黑暗中像一个无声的嘲讽。她为了成为符合世俗标准的“女人”,正在承受着脚骨折断、皮肉受苦的剧痛。而我,似乎也在以另一种方式,经历着成为“女人”所必须的、带着疼痛和麻烦的“仪式”。 缠足是美,是体面,需要忍耐疼痛。来月经是“长大”,是“正常”,同样需要忍耐不适和麻烦。似乎女性的一生,从某个阶段开始,就注定要与各种形式的“痛”和“不便”相伴,并且要被教导着,将这些视为“理所当然”,甚至是一种“荣耀”的标记。 我看着自己刚刚开始发育的、微微隆起的胸口,又想起韩梅那双被紧紧缠裹、悬吊着的脚,一种巨大的迷茫和荒谬感笼罩了我。我追求的“美”,和我正在经历的“成长”,似乎都建立在一种我无法完全理解、却又被迫接受的痛苦基础之上。 这一夜,我躺在炕上,久久无法入睡。小腹的坠痛隐隐传来,胸口也依旧有些发胀。身旁是韩梅因双脚倒吊而不得不保持的、别扭的睡姿。窗外,高原的夜风呼啸而过。 第54章 第 54 章 日子像被秋风卷着的落叶,打着旋儿,不情不愿地往前赶。转眼间,已是深秋。庄廓院外那几棵高大的杨树,叶子几乎掉光了,只剩下几片顽强的、边缘卷曲枯黄的残叶,还挂在光秃秃的枝桠上瑟瑟发抖,在日渐凛冽的风中发出干燥的摩擦声。远处原本绿意盎然的田野,此刻只剩下收割后裸露的、灰黄色的田埂,像大地疲惫的皱纹。连那片经常有藏族邻居放牧牦牛的草滩,也失去了夏日的丰腴,草色枯黄,显得空旷而寂寥。天,总是灰蒙蒙的,显得格外高远,也格外清冷。 韩梅在我的注视下,一天天变得更加沉默。她的双脚,在舅母定期而冷酷的收紧中,确实越发显得纤瘦、尖翘,渐渐有了“金莲”的雏形。那疼痛似乎已经深入骨髓,变成了她日常的一部分,以至于她如今连哭泣都少了,只是眼神里的空洞和偶尔因触及伤处而瞬间蹙紧的眉头,昭示着那无时无刻不在的煎熬。 与我而言,这个秋天带来的则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令我措手不及的变化。我仿佛一株被春雨催发的麦苗,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身体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地抽条、生长。阿妈给我带来的那些衣裳,原本还算合身,如今穿在身上,袖口短了一截,裤脚也吊了起来,腰身更是紧绷绷的,勒得我有些喘不过气。舅母看在眼里,啧了一声,对舅舅念叨:“这丫头窜个子窜得真快,以前的衣裳都穿不得了。你明儿个去集上,扯几尺实惠的蓝布回来,我得赶紧给她裁两身新的,总不能让她衣不蔽体。” 这天夜里,伺候韩梅睡下(她的双脚依旧被布带倒吊着,像两件悬挂的祭品),我照例端来热水,准备睡前洗脚,重新缠裹。这几乎成了我每日必行的、带着痛楚的庄严仪式。 我像往常一样,仔细地解开扎腿带,脱下布袜,然后一层层,小心翼翼地将那与我皮肉几乎长在一起的裹脚布剥离下来。当双脚浸入温热的水中,那股熟悉的、令人既痛苦又安心的酥麻感再次传来。我细细地清洗、擦干,然后在跳跃的油灯下,开始重新缠绕。 一切都如常进行,直到我拿起炕头那双柔软的、陪伴我许久的素色睡鞋,准备套上时,却意外地感觉到鞋口有些紧涩,不如往日那般顺滑。我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我。我慌忙放下睡鞋,从针线蒲篮里翻出阿妈给我备下的、那把磨得光滑的木尺,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颤抖着将尺子的一端抵住我的脚跟,缓缓向前量去—— 三寸整! 比我先前的二寸九分,足足大了一分! 这个数字像一道惊雷,在我脑海中炸开。我浑身冰凉,握着尺子的手抖得厉害。怎么会?脚不是早就定型了吗?不是缠好了就不会再长了吗?为什么?为什么还会变大?恐惧像无数细密的冰针,瞬间刺穿了我的四肢百骸。我怕极了,怕这双脚会不受控制地继续长大,怕我付出无数痛苦和心血才换来的“二寸九分金莲”会就此毁于一旦,怕所有的坚持和忍耐都变成一个笑话! 我猛地转身,手忙脚乱地打开我的蓝布包袱,从最底层翻出两卷崭新的、浆洗过的白色裹脚布。这是我备着替换的。此刻,也顾不得许多了。我拿起剪刀,近乎疯狂地将这两卷布都裁成更窄的细长布条。 我的动静惊动了炕那头的韩梅。她侧过头,声音带着睡意和虚弱,轻声问:“娟姐姐……你怎么了?” 我抬起头,脸色想必是惨白的。我声音发颤,带着哭腔对她说:“梅子……我的脚……我的脚长大了!量了三寸!比先前大了一分!” 韩梅闻言,那双因长期睡眠不足而带着乌青的眼睛里,也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惊讶。她显然也没有想到,一双已经缠裹定型、骨骼扭曲的脚,竟然还会随着身量的抽高而有所变化。 我不再多言,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必须勒住它!绝不能让它再长!我将那些新裁的窄布条,在刚刚缠好的、原本的裹脚布之外,从脚面到脚跟,用尽全身的力气,一圈紧过一圈地,死死地勒紧!我咬紧牙关,额上青筋暴露,仿佛不是在束缚自己的脚,而是在与一个看不见的、试图夺走我最珍贵之物的敌人搏斗。布条深陷入肉,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和强烈的束缚感,但我却从中感到一种近乎绝望的安心。 缠好之后,我再试着穿那睡鞋,果然又变得紧绷绷,严丝合缝了。可我心里却没有半分轻松,只有沉甸甸的忧虑和后怕。 这一夜,我躺在炕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或许是因为双脚被过分紧束,血脉不畅,传来阵阵闷胀的刺痛;或许是因为对脚长变化的恐惧依旧盘踞心头。好不容易捱到后半夜,意识才渐渐模糊,沉入了一片光怪陆离的梦境之中。 梦里,我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惊心动魄的城隍庙会。但场景却与记忆中的狼狈截然不同。我没有被人群冲散,没有丢失鞋履,没有灰头土脸。我独自一人,安安静静地坐在庙后那条僻静小巷的台阶上,身上穿着的是那身最体面的水蓝色衣裳,裙摆下的白布袜雪白耀眼,一尘不染,包裹着我那双引以为傲的纤足。我在等待着什么,心里怀着一种隐秘的、混合着羞涩与期盼的情绪。 不一会儿,巷口出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是吴明泰。他朝我走来,手里依旧紧紧攥着那只失而复得的水绿色弓鞋。然而,他并没有像记忆中那样,将鞋子递还给我。他走到我面前,蹲下身,目光落在我的脚上。 不知怎的,画面陡然一转。我们不再是在露天的小巷,而是置身于一间温暖而朦胧的房间里,像是茶馆的雅间,又像是一个陌生的、却让人安心的所在。吴明泰依旧蹲在我面前,他伸出手,温热的手掌轻轻擒住了我穿着白袜的右脚脚腕。 我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心“怦怦”狂跳,一种混合着羞怯和奇异刺激的感觉流遍全身。我想挣脱,身体却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或者说,内心深处并不想真的挣脱。他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他手指的力道和温度。 他没有脱下我的袜子和裹脚布,就那么隔着层层束缚,开始用指腹缓缓地、带着一种探索意味地,揣摩、揉捏我纤足的轮廓。他的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占有感。指尖掠过高高弓起的脚背,那里因为常年紧缚,皮肤异常薄嫩敏感,隔着布袜,每一丝压力都被放大,传来一阵阵令人战栗的、酥麻入骨的痒意;他的手掌包裹住纤瘦的足踝,那里骨骼伶仃,被他温热的手心熨帖着,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心与悸动;他甚至用拇指,轻轻地按压足心那道被勒出的深缝处…… 一种从未有过的、难以言喻的感觉,像细微的电流,从他触碰的地方炸开,迅速蔓延至我的全身。心里像是被羽毛轻轻搔刮着,酥酥的,麻麻的,带着一种陌生的渴求与瘫软。那不仅仅是被异性触碰的羞赧,更是一种源于这双被特殊塑造的、承载了太多痛苦与关注的脚本身,在被如此亲密地把玩、欣赏时,所激发出的、深埋在身体深处的、隐秘而强烈的反应。这双脚,平日里连自己清洗时都需万分小心,此刻却在一个年轻男子的手中,承受着这般狎昵的抚弄,那感觉既罪恶,又带着一种堕落的、令人沉溺的快意。我满脸娇羞,呼吸急促,几乎要化作一滩春水,融化在他掌心的温度里…… “嗬!” 我猛地从梦中惊醒,一下子坐了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像是要跳出来似的。额头上、身上,都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里衣湿漉漉地贴在背上,带来一阵凉意。 屋子里一片漆黑寂静,只有身旁韩梅平稳(或许并非真的平稳)的呼吸声,以及她自己那双被倒吊着的脚,在黑暗中模糊的轮廓。 梦醒了,那令人面红耳赤的场景消失了,房间里只有清冷的夜和现实的束缚。 然而,那双脚上,那被吴明泰隔着布袜揉捏、抚弄过的触感,那酥麻、战栗、混合着羞耻与隐秘欢愉的奇异感觉,却如同烙印一般,清晰地残留着,久久不散。它像一团无声燃烧的暗火,在我身体深处,在这个万籁俱寂的深秋寒夜里,灼烧着我混乱的思绪和刚刚开始萌动的、我自己都尚未完全理解的少女情怀。 第55章 第 55 章 日子像凝固了的猪油,在庄廓院清冷的空气里,腻腻地、缓慢地滑过。我在舅舅家,除了每日雷打不动地陪着韩梅在那几棵光秃秃的杨树下,进行她那痛苦而缓慢的“散步”,便是帮着舅母做些缝缝补补、纺线捻麻的琐碎活计。针线蒲篮里的丝线颜色单调,日子也仿佛被这灰扑扑的色调浸染,过得寡淡而漫长。 转眼间,节气就到了冬至。高原的冬日,天色总是阴沉得早,灰白的光线无力地穿透糊着厚厚窗纸的木格窗,勉强照亮屋内。虽然寒冷,但这一天,庄廓院里却难得地透出几分暖融融的生气。 舅母一大早就开始在灶房里忙碌,和面、剁馅儿,忙得不亦乐乎。等到傍晚时分,一大锅热气腾腾的饺子终于端上了炕桌。那饺子一个个胖乎乎的,像元宝,在昏暗的油灯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馅儿是难得的羊肉萝卜,舅母还特意多放了些荤油,香气混合着面皮的热气,直往鼻子里钻,驱散了连日来的寒意。 舅舅脸上也带了笑模样,搓着手坐上炕头。就连平日里总是蹙着眉头的韩梅,闻着这香气,苍白的脸上似乎也多了些许血色。她今晚的胃口明显好了些,小心翼翼地吃了五六个饺子,虽然动作依旧缓慢,但总算是比平日多进了些食。最有趣的是表弟韩海山,小家伙爬上炕,也不用筷子,直接用手抓了一个饺子,笨拙地咬开,只把里面油汪汪的肉馅吸溜吃掉,然后把剩下的面皮丢回碗里,眨巴着大眼睛,理直气壮地说:“皮皮不好次(吃),馅馅香!”逗得舅舅哈哈一笑,舅母则笑骂着“小败家子”,却还是又夹了几个饺子放到他碗里。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邮差特有的摇铃声。舅舅披上棉袄出去,不一会儿,拿回一封厚厚的信。是阿大托人捎来的。 舅舅就着灯光,磕磕绊绊地念着信。阿大在信里说,西宁城里近来还算平静,铺子里的生意也勉强维持着。他惦记着我,说等到过年的时候,会亲自来接我,接我们一起回西宁过年。信里还问舅舅一家好,问了田里的收成,问了牦牛是否安好。 听着阿大熟悉的关切语气从舅舅不甚流畅的念诵中流淌出来,我的鼻子忍不住一酸。离家的这些日子,虽然舅舅舅母待我不薄,但终究是寄人篱下,心里总是悬着的。此刻听到能回家过年的消息,仿佛一直压在心头的一块石头,终于被挪开了一丝缝隙,透进了些许光亮和暖意。连带着眼前这顿简单的冬至饺子,也显得格外香甜起来。韩梅也安静地听着,眼神里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 晚饭后,屋里还残留着饺子的余温与香气。舅母照例打来热水,准备给韩梅洗脚。或许是冬至节气的缘故,又或许是阿大的来信带来了一丝宽慰,舅母今晚的动作,似乎比往日要轻柔些许。 韩梅坐在炕沿,顺从地抬起脚。舅母帮她脱下那双小小的硬底布鞋,又解开扎腿带,褪下白色的布袜。当最后一层裹脚布被解开时,那双经历了数月酷刑的小脚,便毫无遮掩地暴露在油灯昏黄的光晕下。 这双脚,如今已初具“金莲”的形貌。长度约有四寸,显得比我的更加纤瘦、紧窄。最引人注目的是那根大脚趾,被强迫着孤峭地向前伸着,像一枝突兀的、孤独的嫩笋,维持着整个脚型的尖势。而其余四个脚趾,则被狠力地折向脚掌内侧,死死地压迫、蜷缩在脚底板下,它们的关节扭曲着,在脚底外侧形成几个清晰可见的、深陷的凹窝,像是被硬生生摁进软泥里的印章。整个脚掌因此被束缚得异常纤细,脚背虽因骨骼尚未完全折断而不算高耸,却也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平直与紧绷。由于常年被热敷、揉搓和紧缚,脚上的皮肤透着一种不健康的、异样的红润,薄薄地绷在清晰的骨节轮廓上,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破裂。 舅母用手试了试水温,然后开始为她清洗。手指拂过那些扭曲的趾关节和深陷的趾窝时,韩梅的身子还是会控制不住地轻轻颤抖一下,但她紧紧咬着下唇,没有发出声音。 我看着韩梅这双四寸的、饱经折磨的脚,再下意识地并拢了自己裙摆下那双被紧缠着的、二寸九分的脚。一种难以言喻的比较心理悄然滋生。我的脚,比她更短,更纤巧,弓背更高,足心更深,那是更极致、更被认可的“美”的象征。这让我在怜悯她的痛苦之余,心底深处,竟又隐隐升起一丝难以启齿的、属于拥有者的优越感。看,我的苦没有白受,我成就了比她更完美的形态。 洗完脚,擦干。舅母拿出干净的裹脚布,开始重新缠裹。令我有些意外的是,舅母今晚缠绕的力道,虽然依旧紧束,却似乎并没有像以往“收紧日”那样,带着一种非要折断骨头般的狠厉。她只是维持着现有的紧度,仔细地、一层层地包裹好,然后套上小袜,扎好裤腿,最后穿上了那双翠绿色的软底睡鞋。 更让我和韩梅都感到意外的是,做完这一切,舅母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拿出那两根长长的布带,将她的双脚倒吊起来。她只是拍了拍韩梅的腿,语气平淡地说:“今晚就这样睡吧,好好歇歇。” 韩梅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神色,随即,那乌青的眼圈里,迅速弥漫开一种如蒙大赦般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感激。她忙不迭地点点头,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带着一种虔诚的姿态,将双腿慢慢地、平放到了炕上。 我能想象,对于夜夜被倒吊双脚、在肿胀和刺痛中辗转难眠的她来说,能够将双脚平放,能够像一个正常人一样躺下,是多么奢侈的一种享受。 今晚,借着冬至的余温,借着那封家书带来的微弱喜气,这个庄廓院里最沉默、最痛苦的小人儿,或许终于能暂时挣脱那悬吊的酷刑,拥有一个短暂却完整的、不被剧痛惊扰的睡眠了。 油灯被吹熄,屋子里陷入黑暗。我躺在炕上,能听到身旁韩梅逐渐变得平稳悠长的呼吸声,那是一种久违的、属于沉睡的安宁。窗外,高原冬夜的风依旧在呼啸,但屋子里,却仿佛有了一小块被小心翼翼守护起来的、柔软的角落。 第56章 第 56 章 日子挨着日子,到底还是挪到了腊八。高原的腊月,寒气像是浸透了每一寸泥土和空气,呵出的白气瞬间就能凝成霜花。按着这儿的老例,腊八这天是要吃"腊八冰"的,据说吃了来年一年肚子都不会疼。村子往东不远,有个老旧的水磨坊,夏日里哗啦啦推动磨盘的水车,到了这数九寒天,早已被冻得结结实实,巨大的木轮和叶片上,垂挂下无数长短不一、粗细各异的冰溜子,晶莹剔透,在苍白冬日阳光下,闪着清冷的光,成了村里人采集"腊八冰"的好去处。 舅母一早就在灶间忙活,准备熬腊八粥的杂米豆子,一边对我吩咐道:"娟子,带你梅子妹妹去水磨坊那儿敲点腊八冰回来,记得挑那干净透亮的敲。" 她又看了一眼眼巴巴瞅着我们的韩海山,小家伙裹得像个圆球,正要往我们身边凑,舅母一把将他捞回来,"你可不能去,那冰面滑得很,你这皮猴子,万一掉冰窟窿里,可不是闹着玩的!" 韩海山瘪瘪嘴,眼看要哭,被舅母塞了块麦芽糖,这才委委屈屈地安静下来。 我和韩梅都穿上了厚厚的棉袄棉裤,臃肿得几乎看不出身形。我仔细扎好裤腿,套上厚实的棉布弓鞋,又帮韩梅把她那双更小巧的硬底布鞋穿好,确认扎腿带都绑紧了,这才相互搀扶着,慢腾腾地挪出了院门。 这是韩梅缠足以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跨出家门,走到村子里的道路上。院门的门槛不高,但我跨过去时,依旧需要用手扶着门框,小心翼翼地先抬起一只脚,微微侧身,让脚底以一种特殊的角度和顺序依次着地,再带动另一只脚,动作细碎而谨慎,带着一种被长久规训后的、特有的僵硬感。 韩梅跟在我身后,看着我跨门槛的样子,眼神不由得黯淡了一下,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和自伤。她自己的双脚,此刻想必也正承受着初次在户外不平路面上行走所带来的、新鲜而尖锐的痛楚。 我却并未在意她的目光,甚至觉得这理所当然。女子行不动裙,笑不露齿,跨门扶框,步履细碎,这本就是"体面"人家闺女该有的样子,是规矩,是风范,是区别于那些满山乱跑的"野丫头"的标识。 通往水磨坊的土路被冻得硬邦邦的,路边枯黄的草茎上都挂着白霜。离水磨坊越近,路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大多是妇人带着女孩,也有半大的小子跟在旁边凑热闹。与西宁城里小脚女子多少需要遮掩些不同,在这乡间,缠足似乎更为普遍,也更坦然。各式各样、颜色各异的小脚和弓鞋,就那样大大方方地露在棉裤裤脚外,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 有穿着旧蓝布棉袄的妇人,脚上一双黑布鞋,鞋头绣着简单的云头纹,尺寸看着不小,走起路来还算稳当;有年纪小些的姑娘,穿着红棉鞋,鞋面上用彩线绣着缠枝梅花,鞋尖俏皮地上翘着,尺寸明显纤小许多,步子也迈得格外细碎,需要母亲在一旁搀扶;还有的,脚缠得极好,穿着缎面的弓鞋,虽布料普通,但那纤巧的形态和紧致的包裹,一看便是下了苦功的,引来不少妇人带着评判和羡慕的低语。 而那些半大的小子们,则三五成群地聚在路边,或靠在光秃秃的杨树干上,目光肆无忌惮地在那些移动的、被各式小鞋包裹的脚上扫来扫去,互相挤眉弄眼,低声说着些不着调的、关于小脚媳妇的浑话,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刻意拔高的、带着某种躁动与挑衅意味的怪笑声,引得那些被注视的女孩们纷纷低下头,脚步更快,或是下意识地往母亲身后躲藏。 我和韩梅混在人群中,慢慢地往前挪。我正低头看着脚下被前人踩得光滑的冰面,格外小心,忽然眼角余光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是一个穿着土族传统服饰的少女!七彩的花袖衫鲜艳夺目,外套着黑色的坎肩,下身是及地的百褶长裙,裙摆随着她的走动轻轻摇曳。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头上那顶织锦镶边的"扭达",脑后垂着装有发辫的华丽发袋,以及腰间那条绣着精美图案的彩带。然而,我的目光却瞬间被她走路的姿态吸引住了——她的步态很特别,每一步都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腰肢自然地随着步伐轻轻摆动,重心微微后倾,像是在小心翼翼地维持着某种平衡。那双厚布底的红鞋在冻土上发出沉闷的"哒哒"声,与她那特殊的步态相得益彰,让她走起路来别有一种风致。 "马莲!"我惊喜地叫出声来,一时忘了脚下的路,抬脚就想快步朝她走去。然而,我忘了路上那些不易察觉的、被踩实了的薄冰。脚下一滑,"哎呀!"一声惊叫,整个人重心不稳,结结实实地向后摔去,一屁股坐在了硬邦邦的冻土路上! 好在身上棉衣厚实,倒没觉得多疼,只是这突如其来的狼狈,让我瞬间涨红了脸。 "玉娟姐!"马莲也听到了我的叫声,转过头来,正好看见我摔倒的一幕。她惊呼一声,连忙快步走过来,和同样吓了一大跳的韩梅一起,一左一右,费力地将我搀扶起来。 "玉娟姐,你没事吧?怎么在这儿摔了?"马莲帮我拍打着棉裤上的尘土,关切地问。她今日的打扮,在这以汉民为主的村子里,显得格外亮眼,也引来不少好奇的目光。 我揉了揉摔得有些发麻的屁股,脸上还带着窘迫的红晕,拉着她的手,又惊又喜:"我没事,没事!倒是你,马莲!你怎么会在这里?" 马莲笑了笑,指了指村子更深处:"我爷爷家就在这个村子。前阵子西宁不是乱得很么?我阿大阿妈不放心,就带着我们兄妹几个,暂时搬到爷爷这里来住些日子。"她说着,目光转向我身旁怯生生的韩梅,"这位是......?" "这是我表妹,韩梅。"我连忙介绍,"梅子,这是我在学堂里的好朋友,马莲姐姐。" 韩梅小声地叫了声"马莲姐姐",便又低下了头。 这时我才仔细看清马莲脚上穿着一双艳红色的绣花浅口弓鞋,鞋头尖尖上翘,鞋底是厚厚的布纳底。我惊讶地发现,不过数月不见,马莲竟长高了不少,身段也显得更加窈窕。但最特别的是她那双脚——透过厚实的棉袜,依然能看出不寻常的线条。她的脚跟位置明显比常人要靠前许多,几乎快要挨近足弓的位置,这使得她整个脚型呈现出一种独特的弧度。那双厚底红鞋的鞋尖处甚至空出了一小截,显然是为了适应她这特殊的脚型。 马莲看着韩梅那稚嫩却已显纤瘦的脚,和她脸上那与年龄不符的隐忍神色,似乎明白了什么,眼神里掠过一丝了然与同情,但很快便掩饰过去,笑着对我们说:"正好碰上了,咱们一起去打冰吧!我知道哪儿的冰溜子最好最干净!" 我们三个女孩,穿着不同,步履各异,却在这腊八节的寒风中,汇入了前往水磨坊的人流。我揉着还有些发疼的尾椎骨,心里却因为这意外的相逢,而驱散了不少因摔倒带来的尴尬和身在异乡的孤寂。 第57章 第 57 章 三人说说笑笑,不多时便打了一大兜晶莹剔透的腊八冰。冰碴子在粗布口袋里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带着凛冽的寒气。我和韩梅先行告辞,马莲说她还要再等一会儿,我们便相互搀扶着,一步一挪地往家走。回到庄廓院时,日头已微微偏西,寒意似乎更重了些。 一进门,竟闻到一股熟悉的、带着淡淡酒香的甜糯气息。舅舅正从里屋端出一个小陶罐,脸上带着难得的笑意:“回来了?正好,尝尝今年的甜醅,你舅母特意留到腊八的。”要知道,在这寒冬腊月,能有一碗酸甜沁凉的甜醅,可是件十分难得且奢侈的事。 舅母接过我们打回的腊八冰,用干净的布包着,放在案板上轻轻敲碎,挑了些大小合适的冰块,放入两个粗陶碗里,然后从舅舅手中的陶罐里舀出几勺发酵好的、粒粒饱满的青稞甜醅,浇在晶莹的冰块上,乳白色的米酒汁瞬间浸润了冰碴。她给我和韩梅一人递了一碗,叮嘱道:“慢点吃,凉,不能多吃,仔细肚子疼。”说着,又用小勺子给小海山也舀了一小口,小家伙立刻伸出舌头小心翼翼地舔着,酸得他皱起了小鼻子,却又舍不得那点甜意,模样憨态可掬。 我捧着冰凉的陶碗,用小勺轻轻搅动,甜醅的醇香混合着冰块的清冷气息扑鼻而来。正要品尝,院门外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 舅舅起身去开门,门外站着的,竟是去而复返的马莲。她手里还拿着一个油纸包,见到舅舅,有些腼腆地笑了笑:“叔,我阿妈让我送点‘狗浇尿’过来,给玉娟姐和妹妹尝尝。” “哎呀,这怎么好意思,快进来,快进来!”舅母闻声也迎了出来,热情地招呼着。我将马莲介绍给舅舅舅母,说是城里学堂的同窗,如今也暂住在村里爷爷家。舅舅舅母见她知书达理,又送了吃食,很是高兴,连声道谢,让我们三个女孩自去里屋说话,不必拘束。 我们三人回到了我暂住的那间小屋。炕上还残留着冬日阳光晒过的暖意。我和马莲自从红军姐姐那件事后,就一直没见过面,中间隔了太多变故与纷扰,此刻单独相对,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心里都积攒了许多话。 “你什么时候到村里来的?”我压低声音,先开了口,目光下意识地扫了一眼窗外,确保无人偷听。 “比你早两天。”马莲也轻声回答,将手里的油纸包放在炕桌上,里面是几张烙得金黄的“狗浇尿”,香气诱人。“西宁城里乱糟糟的,查得又严,我阿大阿妈整天提心吊胆,生怕惹上什么事,学堂也去不成了,索性就把我们兄妹都送到爷爷这边来避一避。”她叹了口气,眉宇间带着一丝无奈,“不光是查人,税也重得吓人,我们家那点田,收上来的粮食都快不够交税的了。还有那些学生娃娃闹事,我阿妈怕我被牵连,说什么也不让我在城里待了。” 我听着,心有戚戚焉,也将我这些日子的见闻,隐去了红军姐姐和道长那些最紧要的秘密,只挑了些能说的,比如城里风声鹤唳的气氛,征税官频繁上门,以及阿大阿妈如何担心,最终把我送到舅舅家来的经过,细细地说给她听。 “原来你也是被‘赶’出来的。”马莲苦笑道。 “怎么就没早点遇到你呀?”我有些遗憾,若早知她也在村里,这寡淡的日子或许能多些趣味。 “我几乎不出门,”马莲指了指自己的脚,又看了看窗外,“爷爷怕生事,也不让我多走动。” “我也是,”我感同身受,“舅母也让我少出去。” 一时间,屋里沉默下来,我们都想起了那个活泼爽利、敢穿高跟鞋、敢谈论新思潮的身影。我幽幽叹道:“要是海霞在就好了……” 这句话仿佛说到了彼此的心坎里,我们又沉默了片刻。仿佛是为了驱散这略显沉重的气氛,我们的話題不知不觉又绕回到了我们最熟悉,也最纠结的事物上——脚。 我跟她提起了我那晚的惊恐发现:“马莲,你说怪不怪?我的脚……前些日子量,竟然长了一分!到了三寸整!可把我吓坏了,生怕它再长,赶紧又加缠了布条,勒得紧紧的。” 马莲闻言,脸上也露出讶异和同病相怜的神色:“你也是?我还以为就我这样呢!我也觉得这几个月脚好像又胀了些,穿着以前的鞋子都有些挤了。我也怕得很,缠的时候一点不敢松劲儿,恨不得把骨头再勒进去几分才好。”她说着,下意识地并拢了自己的双脚,那厚布底的红鞋在炕沿下显得格外醒目。 我们俩竟因为这令人烦恼的“长大”而找到了一种奇特的共鸣,仿佛是两个守着共同秘密的囚徒。我们比划着自己的脚,交流着那种既怕它长大破坏形态,又不得不忍受加倍紧缚的痛苦与焦虑。 一直安静坐在旁边,小口吃着甜醅的韩梅,听着我们的对话,目光在马莲那双与众不同的厚底红鞋上停留了许久,终于忍不住,怯生生地指着马莲的脚,小声问道:“马莲姐姐……你的脚……脚跟去哪了?怎么好像看不着似的?” 我和马莲都愣了一下。我这才意识到,韩梅从未见过马莲这样的“折腕”脚。 马莲看了看韩梅那双虽然纤瘦却还保持着基本脚型的四寸小脚,又看了看我,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表情,有无奈,也有几分展示“珍品”般的隐秘心态。她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轻轻脱下了自己右脚的艳红色绣花弓鞋,又解开扎腿带,小心地褪下了厚厚的白布袜。 当那双脚毫无遮掩地展现在我们面前时,不光是韩梅,连我也再次被那独特的形态吸引了目光。 那是一双堪称极致的“折腕”金莲。长度约在两寸八分(约9.2厘米),比我的更加短小。最令人惊异的是脚跟的位置——它并非位于脚的后方,而是明显地向前倾侧,几乎移位到了脚腕骨的正下方,这使得脚跟与小腿之间形成了一个异常尖锐、别致的角度,从侧面看,仿佛脚跟被硬生生推入了脚掌之中,整只脚的线条从脚腕开始就陡然折向下方。脚背因这种极致的挤压而高高弓起,弧度饱满,像一道紧绷的拱桥。足心处也因此形成一道极深的缝隙,幽邃不见底。四个小脚趾被整齐地折向脚掌内侧,紧紧贴伏在脚底,关节处形成清晰的凹陷,而大脚趾则细直地向前伸出,维系着脚尖的纤秀。皮肤因长年紧密包裹而显得细腻,透着一种不自然的白皙,脚踝异常纤细,与那前倾的脚跟、高耸的脚背连接在一起,构成了一种惊心动魄的、带着残缺意味的纤弱美感。 韩梅看得目瞪口呆,嘴巴微微张着,都忘了咀嚼嘴里的甜醅。她看看马莲的脚,又看看自己那双还在痛苦塑造中的脚,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看着马莲坦然展示,又看到韩梅那震惊中似乎夹杂着一丝别样光芒的眼神,我心里那股不愿服输的、展示“完美”的念头又升腾起来。我也加入了马莲的行列,脱下自己的棉布弓鞋,解开扎腿带,然后,小心翼翼地,一层层地解开了右脚的裹脚布。 当我的脚也裸露出来时,便与马莲的脚并排放在了炕沿上。 一双是标准的“弓足”,二寸九分,脚跟位置正常,与小腿呈自然延伸,脚背高耸如新月,足心深陷,大趾孤峭前伸,整体线条流畅,呈现出一种被严格规训后的、精致而脆弱的玲珑感。 另一双则是极致的“折腕”,两寸八分,脚跟前倾移位,与小腿形成奇异角度,脚背弓起更高,足心缝隙更深,整体形态更显奇峭与柔弱。 并排放在一起,对比鲜明。我的脚更像一件符合传统审美、无可挑剔的“艺术品”;而马莲的脚,则像一件挑战了骨骼极限、带着某种诡异美感的“异珍”。它们都代表着痛苦,也都代表着那个时代对女性身体极致的塑造与审美。 我抬头看向韩梅,本以为会从她眼中看到更多的恐惧或不解,却意外地捕捉到了一些别的东西。除了原有的痛苦和绝望之外,她的目光在我们两人的脚上来回逡巡,那里面,竟然闪烁着一丝……一丝被这种极端形态所震撼后产生的、懵懂的……惊叹?甚至是一丝难以言喻的、被扭曲了的喜爱? 她看着马莲那几乎看不见脚跟的、线条奇异的脚,又看看我那更加短小精致的“标准”金莲,仿佛在她那被疼痛充斥的小小世界里,突然打开了一扇通往“更高级痛苦之美”的窗户。那眼神,让我心头莫名一悸。 马莲也注意到了韩梅神色的变化,她轻轻将自己的脚收回,重新穿上袜子和鞋,语气平淡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苍凉:“没什么好看的,不过是骨头折的地方不一样罢了。” 屋子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窗外呼啸的风声,以及我们三人各自不同的心跳声。那并排展示过的四只脚,虽然已被重新包裹隐藏,但它们所代表的无声的痛楚、执拗的审美以及刚刚在韩梅眼中点燃的那点异样星火,却久久地弥漫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挥之不去。 第58章 第 58 章 腊月二十九,天色刚蒙蒙亮,庄廓院外便传来了熟悉的驴车轱辘声和一声长长的“吁——”。我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随即又狂喜地跃动起来。是阿大!一定是阿大来了! 我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出屋子,连韩梅都忘了搀扶。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那个熟悉的身影裹挟着寒气走了进来,正是阿大!他脸上带着赶路的疲惫,眼角眉梢却满是见到我们的欣喜和踏实。几个月不见,他仿佛清瘦了些,额上的皱纹也似乎深了些,但那眼神里的关切和慈爱,却是我在舅舅家日思夜想的。 “阿大!”我喊了一声,喉咙便哽住了,鼻子一酸,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我扑过去,紧紧抓住他粗糙冰冷的手,仿佛一松开他就会消失似的。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只剩下哽咽。 阿大用力回握了一下我的手,另一只手在我头上轻轻揉了揉,声音有些沙哑:“傻丫头,哭啥,阿大这不是来接你回家了嘛。” 舅母也抱着睡眼惺忪的韩海山出来了,舅舅帮着阿大把板车上的东西卸下一些,又搬了些山货上去。光秃秃的车板上铺了厚厚的、浆洗干净的旧棉褥,看着就暖和。我扶着步履依旧艰难的韩梅,舅母抱着小海山,我们依次上了车,挤坐在褥子上,再用一床厚实的棉被将腿脚严严实实地盖住。 阿大和舅舅坐在车辕上,轻轻吆喝一声,驴车便“哒哒”地启动,缓缓驶离了住了数月的庄廓院。我回头望去,那几棵光秃秃的杨树、低矮的土坯墙渐渐模糊,心里竟也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离愁,但更多的,是即将归家的雀跃。 车子走得不快,稳稳地行驶在冻得硬邦邦的土路上。远处,零星的、沉闷的炮声不时传来,那是富足人家在宰杀年猪,或是顽皮的孩童提前偷放爆竹,空气中似乎都弥漫开一丝若有若无的年节烟火气,冲淡了冬日的萧瑟。 明明车速缓慢,我却觉得时间过得飞快。我们几个挤在板车的褥子上,我、韩梅、舅母,连同咿咿呀呀学语的小海山,裹在暖和的被窝里,说说笑笑。舅母讲着村里的趣事,我则兴奋地描述着西宁城过年的热闹,连一向沉默的韩梅,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了浅浅的笑意。车轮碾过路途的颠簸,似乎也变得不那么难熬了。 星夜兼程,等到远远望见西宁城熟悉的轮廓时,已是第二天清晨。天色微熹,城墙上巡逻士兵的身影隐约可见。驴车吱吱呀呀地驶进饮马街,最终停在了我家那熟悉的院门前。 院门虚掩着,一股熟悉的、混合着奶茶、油炸面食和香豆味道的浓郁香气扑面而来,那是年的味道,是家的味道! 阿妈早已等在门口,身上还系着灶房的围裙,见到我们,眼圈立刻就红了。我几乎是跳下车,也顾不得脚疼,几步扑进阿妈怀里,埋首在她带着油烟和慈爱气息的肩头,眼泪再次决堤,这几个月的思念、委屈、不安,仿佛都要在这一刻流淌干净。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阿妈的声音也哽咽了,一遍遍抚摸着我的背。 进了屋,堂屋的八仙桌早已摆好。滚烫的咸香奶茶立刻驱散了浑身的寒气,酥脆金黄的馓子、散发着发酵香气和香豆味的锟锅(一种烤馍)摆在盘中,简单却温暖人心。我们围坐在一起,吃着这顿迟来的“早饭”,听着阿大和阿妈、舅舅舅母说着家常,心里那份悬了几个月的石头,终于彻底落了地。 吃过早饭,浓浓的倦意袭来。我和韩梅回到我久违的房间,倒在熟悉的炕上,几乎是瞬间就陷入了沉睡。这一觉睡得格外沉,格外香,直到中午被阿妈叫醒吃饭才醒来。 午饭过后,阿妈和舅母笑着拿出了给我们准备的新年礼物——簇新的衣裤袜鞋! 我的是一套水蓝色的细布棉袄棉裤,配着月白色的扎腿带。最让我心动的是一双细白棉布缝制的新袜子,袜筒高耸,袜尖用细细的彩线绣着一朵精巧的三瓣莲,恰好覆盖在独伸的大脚趾处,寓意“步步生莲”。还有一叠崭新的白色裹脚布,边缘竟用红线绣着一排细密的“福”字纹,显然是阿妈费了心思的。最压轴的,是一双艳红色的缎面弓鞋,鞋头尖尖上翘,鞋帮上用金银线交错,绣着栩栩如生的蝙蝠纹,取“福”的谐音,鞋子里絮着一层柔软的兔毛,既保暖又不露声色。 韩梅的也是一身新衣,袜子是白棉布的,袜尖绣着简单的蝙蝠纹。她的鞋子也是正红色,不过是平底布鞋,鞋型尖瘦,鞋头上绣着清雅的莲花纹,虽然不如弓鞋华丽,但也十分周正可爱。 阿妈打来了热气腾腾的、泡着干艾草的水,让我们洗脚,说是祛秽避邪,迎新纳福。水温恰到好处,艾草的清香弥漫开来。我仔细地洗着脚,修剪着指甲和死皮。我的脚如今已完全定型,自己收拾起来也算熟练。韩梅则仍需舅母帮忙,舅母动作轻柔了许多,一边帮她洗,一边低声嘱咐着过年要注意的规矩。 洗好擦干,我们换上了崭新的袜子和鞋子。当我将双脚小心翼翼地套进那双柔软的白袜时,袜尖那朵三瓣莲恰好包裹住我孤峭前伸的大脚趾。然后,我捧起那双艳红色的绣花弓鞋。当我将脚缓缓塞进去时,能清晰地感觉到鞋内絮着的柔软兔毛温暖地包裹住双脚,紧密的空间对我脚型的完全接纳。脚背那高高隆起的、如同覆雪山丘般的弧度,将光滑的缎面鞋帮撑起一个饱满而紧绷的曲线。我系好侧旁的鞋绊,低头端详:鞋头上翘的尖角与我大脚趾形态完美契合,袜尖那朵三瓣莲已被鞋头完全遮盖,不露半分。这双不足三寸的脚,在红鞋白袜的包裹下,愈发显得纤巧玲珑,在冬日昏暗的光线下,红得耀眼,美得惊心,也束缚得彻底。 韩梅也换上了新鞋新袜,红色的鞋子让她苍白的小脸多了几分喜气,虽然走路依旧吃力,但眼里也闪烁着对新年的期待。 阿妈和舅母也各自洗了脚,换上了新鞋。阿妈的是一双大红色的弓鞋,约有三寸,鞋面上绣着饱满的石榴纹,寓意“多子多福”。舅妈的则是一双尺寸稍大些(约三寸六分)的红布鞋,鞋头绣着简单的如意纹,看着朴实又喜庆。 换装完毕,我们便系上围裙,开始帮着阿妈准备一年中最重要的一顿饭——年夜饭。 厨房,此刻成了女人们专属的天地。阿妈是总指挥,舅母是得力帮手,我和韩梅则负责些力所能及的零碎活计。小小的厨房里,顿时显得有些拥挤,却也充满了忙碌的生气。 阿妈和舅母都是成年人,个子比我们高挑许多,但她们那双不足四寸的小脚,支撑着身体在灶台、水缸、案板之间移动,步态便显得格外引人注目。阿妈走向灶台添柴,她的步子细碎而急促,身体微微前倾,依靠大腿的力量带着整个身子挪动,那双红色弓鞋在沾着水渍的泥地上留下一个个小巧湿痕,脚步落地很轻,却带着一种常年操劳形成的、独特的稳重节奏。当她需要转身从案板上取东西时,动作并不利落,而是先稳住下盘,然后以腰为轴,慢慢地、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平衡感拧过身子,避免因脚小根基不稳而晃动。 舅母则显得更利索些,她正用力地揉着一大团面,身体随着揉面的动作微微起伏,那双红布鞋如同钉在地上一般,但若仔细看,便能发现她的脚踝在暗暗用力,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她去墙角抱白菜时,步子迈得比阿妈稍大,但每一步落下时,都能看到她的膝盖有着不易察觉的微屈,那是小脚女子在需要加快速度时,下意识地调整重心、缓解脚部压力的姿态。她们二人,一高一矮(相对我们而言),一双周正弓鞋,一双朴实红布鞋,在狭小的空间里穿梭,步履细碎,姿态各异,却都透着一种被岁月和生活磨砺出的、与小脚共存的坚韧与忙而不乱。三双被紧紧缠裹、穿着红鞋的成熟女性的脚,加上韩梅那双尚在塑造中的半大脚,以及我这对引以为傲的“三寸金莲”,在厨房这片方寸之地,共同演奏着一曲无声的、关于束缚与劳作的交响。 大铁锅里,卤制的大肉“咕嘟咕嘟”地翻滚着,浓郁的肉香四溢。高高的笼屉架在另一口锅上,里面是刚刚包好的、胖乎乎的饺子,白色的蒸汽带着面香袅袅升起。摘洗干净的白菜翠绿欲滴,放在一旁的竹筐里。舅母从屋角那口大缸里捞出腌了一冬的酸菜,用力挤掉多余的水分,利落地切成细丝,然后将烧热的清油“刺啦”一声炝上去,酸香瞬间被激发出来,令人食指大动。我将洗好的大白萝卜切成细丝,拌上盐,准备做爽口的凉菜。阿妈则在调着酥合丸(类似甜丸子)的馅料,糯米粉、冰糖碎、炒香的芝麻和花生碎混合在一起,甜香诱人。 印着大红“福”字的年馍在另一口笼屉上蒸着,热气腾腾,象征着对来年福运的期盼。煮好的手抓白条(羊肉)盛在大盘里,肉质晶莹,原汁原味。那口最大的锅里,熬饭(一种青海特色的烩菜粥)正咕嘟着,米香、肉香、菜香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是年夜饭桌上不可或缺的温暖。 由于我家祖坟离西宁很远,阿妈和舅舅更是从小就在外奔波,连具体的坟茔位置都难以寻觅,阿大便只在堂屋正中的八仙桌上,简单地设了家祭。我将做好的三碗冒尖的白饭、三双崭新的竹筷、一壶烫好的青稞酒以及两盘热气腾腾的年馍,小心翼翼地端到供桌上,恭敬地摆放好,便默默地退回了厨房。祭祀先祖,是男人们的事,女眷不便在场,这是老规矩。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外面的鞭炮声开始密集起来,此起彼伏,宣告着除夕夜的正式来临。 阿大和舅舅在院子里忙碌着。阿大拿出早就写好的大红春联和“福”字,舅舅端着熬好的糨糊,姐夫和内弟俩仔细地将它们贴在院门和屋门上,“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福星高照”,墨迹在红纸上熠熠生辉,寄托着对新年最美好的祝愿。 接着,阿大又在院墙角落,用土块垒了一个小小的桑炉(煨桑台,受藏族、土族习俗影响),放入柏树枝、糌粑、青稞等物,点燃。一股带着特殊清香的烟雾袅袅升起,飘向夜空,这是祈福禳灾,也是与天地神灵的沟通。 年夜饭终于准备停当,一样样被端上堂屋的八仙桌,琳琅满目,香气扑鼻。大肉、饺子、手抓羊肉、酸菜粉条、萝卜丝、酥合丸、熬饭、年馍……丰盛得让人眼花缭乱。 吃饭前,阿妈和舅母笑着抱来几捆早已准备好的、金灿灿的干芝麻杆,仔细地铺在院门口和通往屋门的路上,铺了厚厚一层。阿大笑着说:“来,踩岁了!踩踩踩,踩走晦气,踩来好运!” 我们几个孩子立刻兴奋起来。被舅母放在地上的韩海山,第一个挣脱出来,他穿着虎头鞋,像个小皮球一样,毫不顾忌地在芝麻杆上蹦跳起来,小脚丫踩得芝麻杆“噼啪”脆响,他咯咯笑着,觉得这比什么游戏都有趣。我小心翼翼地踩着我的红色弓鞋,踏进那金黄的“地毯”。我的步子细碎,不敢像海山那样跳跃,只能微微提着气,用那种习惯了的、脚尖与脚跟先后着地的“倒步”,一下下地踩下去。每一下,都能感到鞋底传来芝麻杆断裂时轻微的反弹和清脆的声响,伴随着一股淡淡的植物清香。这感觉新奇又带着一种仪式感,让我暂时忘记了脚上的束缚,嘴角也忍不住上扬。韩梅则被舅母牵着手,她那双新红布鞋试探着、犹豫地落在芝麻杆上,几乎不敢用力。她的眉头因为脚下用力的疼痛而微微蹙着,动作缓慢而笨拙,每一次抬脚都显得有些艰难,全靠舅母半搀半扶,才勉强跟着我们走了几个来回,那“噼啪”声在她脚下也显得格外稀疏和沉闷。芝麻杆被踩断,发出“噼里啪啦”的清脆响声,据说这声音能吓跑“年”兽,踩碎不好的运气,祈求来年平安顺遂。 做完这一切,我们才围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开始享用这一年中最隆重、最温馨的团圆饭。窗外,鞭炮声震耳欲聋,烟火不时划亮夜空;屋内,灯火通明,笑语喧阗,饭菜飘香。阿大和阿妈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舅舅舅母也放松地聊着天,我和韩梅、小海山更是吃得满嘴流油。 第59章 第 59 章 堂屋里,八仙桌上菜肴升腾着诱人的热气,与昏黄油灯的光晕交织在一起,映着围坐一圈的家人脸庞。屋外,零星的炮仗声仍不时炸响,更衬得屋内这一方天地的温暖与喧闹。 男人们自然占据了桌子的主位。阿大给舅舅斟满了青稞酒,自己也满上一杯。几杯酒下肚,话匣子便打开了。 “这年景,唉……”阿大抿了一口酒,眉头习惯性地锁紧,“听说东边的仗打得紧,上海、南京都……唉,这日本人,真是狼子野心!街上学生们喊的‘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听着是提气,可这心里头,总是不踏实。” 舅舅黝黑的脸上带着庄稼人特有的朴实与些许茫然,他咂摸了一口酒,更关心眼前实在的事:“姐夫,那些打打杀杀的事,离咱们这儿远。我愁的是地里的出息,今年雨水不算好,麦子、青稞的收成怕是比不上去年。就指望着开春牦牛能卖上个好价钱,多换些盐巴、布匹回来。这税啊捐的,一年比一年重,再这样下去,日子难熬啊。” 他不太懂那些大道理,只觉得守住田地、养活家小才是根本。 阿大叹了口气,知道跟小舅子说这些国事,如同对牛弹琴,便也不再深谈,转而说起城里商铺的艰难,税卡如何盘剥,两人你来我往,说的多是生计的沉重。 另一边,女人们的天地则围绕在阿妈和舅母身边。舅母挨着阿妈坐,话题早已从饭菜转到了针线上。 “阿姑,你这鞋面上的石榴绣得真饱满,籽粒都看得清,用的可是劈丝线?”舅母细细端详着阿妈脚上的弓鞋,语气带着羡慕。 阿妈笑了笑,语气里带着点自家人的随意:“就是寻常的彩线,费了些工夫罢了。你脚上这如意纹也挺周正,针脚密实,看着就结实耐穿。” “我这粗手笨脚的,也就绣个简单花样。”舅母摆摆手,又压低了些声音,“我前些日子见着隔壁马家媳妇新做的一双睡鞋,鞋头绣的是喜鹊登梅,那喜鹊的眼睛,用的竟是黑珍珠米大小的珠子点缀,可真叫一个讲究!” “哦?那倒是稀罕……”阿妈也来了兴趣,两人头凑得更近,小声讨论起什么样的鞋样配什么花色的绣线才更出彩,哪家的绸缎庄来了新料子,言语间充满了寻常妇人对美的朴素追求与攀比。 我和韩梅安静地坐在一旁,专注地对付着碗里的饭菜。手抓羊肉鲜嫩,酸菜粉条开胃,酥合丸甜糯,每一口都是久违的家的味道。我们听着大人们的谈话,似懂非懂,但都牢记着“男人说话女人不插嘴,大人说话小孩不插嘴”的老规矩,只默默吃着,偶尔互相看一眼,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最活泼的莫过于韩海山了。他坐在舅母身边的矮凳上,自己抓着个锟锅馍啃得正香,圆溜溜的眼睛却不住地往阿大和舅舅的酒杯上瞟。见大人们喝得津津有味,他也咂咂嘴,扯着舅母的衣角,奶声奶气地嚷道:“阿妈,山山也要喝甜甜水!” 大人们都被他逗笑了。阿大心情似乎好了些,逗他:“海山,这可不是甜甜水,是辣的,娃娃不能喝。” “不嘛不嘛,就要!”小家伙扭着身子不依。 阿大无奈,笑着用筷子头在酒杯里轻轻一蘸,然后快速地点到韩海山张开的嘴巴里。小家伙先是好奇地咂摸了一下,随即,那张小脸瞬间皱成了一团,像只被捏扁的包子,舌头伸得老长,两只小手胡乱在嘴边扇着风,“哇……辣!辣!骗人!不是甜甜水!” 他那滑稽可爱的模样,引得满桌人哄堂大笑,连一向拘谨的韩梅都忍不住抿嘴笑了起来。 笑声中,年的气氛似乎才真正达到了**。 吃过年夜饭,收拾停当,便到了孩子们最期待的环节——发压岁钱。阿大和阿妈拿出早就用红纸包好的铜钱,郑重地分给我、韩梅和韩海山。红纸带着吉庆,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寓意着长辈对晚辈平安顺遂的祝福。韩海山拿着红包,早就忘了刚才的“辣味”,兴奋地满屋子跑。我和韩梅则小心地将红包收好,心里满是欢喜。 子时将至,外面的鞭炮声再次变得密集起来,震耳欲聋,仿佛要将旧年所有的晦气都驱散。阿大和舅舅也拿着长串的鞭炮到院门口点燃,噼里啪啦的巨响和弥漫的火药味,宣告着新年的正式来临。 等到喧嚣散尽,万籁俱寂,已是后半夜。我和阿妈、舅母、韩梅,四个女眷挤在了里屋那张温暖的土炕上。炕烧得热乎乎的,驱散了冬夜的寒意。 “来,换上新的睡鞋,图个新年新气象。”阿妈从炕柜里取出几双崭新的睡鞋,一一分给我们。 借着炕头柜上那盏如豆的煤油灯光,我们各自换鞋。睡鞋都是柔软的红色,却并非正红,我的和阿妈的是浅红的软丝绸面,舅母和韩梅的则是粉红与淡红的平绒。鞋底都是软布纳的,穿着格外舒适。 我脱下弓鞋和白袜,小心地将脚套进那双浅红丝绸睡鞋里。鞋面光滑冰凉,上面用更浅的丝线绣着几丛幽兰和一只翩然欲飞的蝴蝶,雅致灵动。我换好后,便有些骄傲地盘腿坐好,特意将双脚露在身前,那不足三寸的纤足被柔软的丝绸妥帖包裹,高高弓起的脚背弧线和尖俏的鞋头轮廓清晰可见,在昏暗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我心里美滋滋的,只觉得这双脚配这双鞋,再合适不过。 阿妈也换上了她的睡鞋,同样是浅红丝绸,鞋面上绣的却是连绵的瓜果藤蔓,点缀着小瓜,正是“瓜瓞绵绵”的吉祥图案。她随意地盘着腿,姿态放松,那双缠了多年、已显“周正”的三寸小脚在睡鞋里显得安详而自然,仿佛这束缚早已成为身体的一部分。 舅母的动作则有些不同。她换上那双粉红平绒的睡鞋,鞋面上是规整的八宝轮纹。她盘腿时,下意识地将双脚往回收了收,半藏在另一条腿的后面,只露出鞋尖和一部分鞋帮,带着一种乡下妇人特有的、既想展示女红又有些不好意思的矜持。 最扭捏的是韩梅。她磨磨蹭蹭地换上那双淡红色的平绒睡鞋,鞋面上绣着一枝傲雪的梅花和并蒂莲,本是极好的寓意。但她那双脚,虽是缠了有些日子,显出了纤瘦的雏形,长度却仍有四寸,在我们四人中显得最大。她换好鞋后,立刻并拢双腿,努力地想将脚蜷缩到裙摆下面藏起来,脸颊绯红,眼神躲闪,不敢看我们,尤其是我的脚。 看她这副模样,我心里那股“过来人”的优越感又冒了出来,忍不住开口安慰,语气里带着鼓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炫耀:“梅子,别害羞嘛。你看你现在这脚,已经比刚开始时好看了不知多少。只要肯下狠心忍着疼,再紧着缠上几年,肯定也能缠得小小的,周周正正,到时候穿上啥鞋都好看。” 韩梅抬起头,飞快地瞥了一眼我那双在浅红睡鞋里更显精致的脚,又迅速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声如蚊蚋地“嗯”了一声。我捕捉到她眼神里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那里面,似乎少了几分最初的纯粹厌恶与恐惧,多了一丝认命般的接受,甚至……一丝微弱的、对“更小更好”的向往。环境的潜移默化,舅母的严厉,还有我这般“榜样”的存在,正在悄然改变着她。 这时,阿妈和舅母也注意到了我们的睡鞋,又开始互相恭维起来。 “娟子这兰草蝴蝶绣得真水灵,心思巧。”舅母赞道。 “她小孩子家瞎绣着玩,哪比得上她舅母你这八宝轮纹,针脚多齐整。”阿妈笑着回应。 两人你来我往,气氛融洽。 屋外,守岁的炮声已渐渐稀疏,终至停歇,只剩下无边的寂静笼罩着除夕过后的夜晚。我们也感到了倦意,吹熄了油灯,准备睡下。 躺下之前,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的雪光,我瞥见炕沿边并排摆放着的四双睡鞋。阿妈的,舅母的,我的,还有韩梅的。四双大小不一、绣样各异的红色睡鞋,安静地依偎在炕沿下,像四朵在夜色中悄然绽放的、形态各异的花苞,承载着不同年龄、不同心境女子的梦,也诉说着同一种被时代与习俗深深烙印在身体上的秘密。 第60章 第 60 章 清晨,天才蒙蒙亮,窗外便传来一阵急促而清脆的炮仗声,噼里啪啦,像是要把沉睡的天空彻底惊醒。那是阿大在院门口“迎神”,用喧闹的声响迎接新年的第一位尊神,祈求一年家宅平安,万事顺遂。 我们屋里的四个女眷也早已起身。在阿妈和舅母的督促下,我和韩梅都换上了崭新的衣裳鞋袜。我依旧是那身水蓝色的棉袄棉裤,配着月白扎腿带,脚下是簇新的白袜和那双艳红色的绣花弓鞋。韩梅也是一身新,红色的尖头布鞋让她看起来多了几分年节的喜气。我们互相帮着梳理头发,收拾得利利索索。铜镜里映出的两张少女面孔,一张带着历经痛楚后的刚毅与对自身“成果”的隐隐骄傲,另一张则仍是稚气未脱,眉宇间锁着淡淡的、与年龄不符的隐忍。 收拾停当,我们便一同去了厨房。灶膛里的火重新燃起,驱散了清晨的寒意。阿妈煮了一大锅白白胖胖的饺子,又热了昨晚年夜饭剩下的手抓白条羊肉。食物的热气与香气混合在一起,充满了小小的厨房。一家人围坐着吃了这新年的第一顿饭,简单却温暖。 饭后,阿大便穿戴整齐,带着舅舅一起出门,给街坊邻里和铺子里的老主顾拜年去了。按照规矩,我们女眷是不便随意出门拜年的,便留在家中守着。 堂屋里,炭盆烧得旺旺的。阿妈、舅母、我、韩梅,还有精力旺盛的韩海山,围坐在一起。炕桌上摆着炒得喷香的葵花籽和南瓜子,我们一边“咔吧咔吧”地磕着瓜子,一边听着阿妈和舅母张家长李家短地说着闲话。窗外,日头渐渐升高,暖洋洋的光线透过窗纸照进来,落在我们身上,一派宁静安详。 约莫日上三竿的时候,我家的院门被“咚咚咚”地敲响了。 “我去开!”我应了一声,扶着炕沿,挪动着细碎的步子走到院门口,拔开门闩。 门一开,一个熟悉又带着些陌生变化的身影映入眼帘,让我眼前一亮! 是海霞! 她站在门外,手里提着一个油纸包,看样子是馓子,另一只手还拎着一块用红纸捆着的茯茶。几个月不见,她仿佛又长高了些,身段抽条了,原本就高挑的个子更显挺拔。她那张带着英气的脸庞,似乎褪去了几分孩童的圆润,下颌线条更清晰了,浓密的眉毛下,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眼睛,此刻盛满了笑意,也似乎更深邃了些。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打扮——她竟穿着一件厚实的、藏青色夹棉旗袍!旗袍的立领衬得她脖颈修长,合身的剪裁勾勒出她微微开始发育的、青春期的窈窕曲线,下摆开叉处,清晰地露出穿着黑色丝袜的笔直小腿。而她的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的尖头高跟鞋,那细细的鞋跟稳稳地立在青石板上,将她整个人衬得愈发亭亭玉立,充满了一种我与韩梅身上完全没有的、属于城里的、摩登的活力。 “海霞!”我惊喜地叫出声,也顾不得脚下,快走两步,和她紧紧地抱在了一起。好一会儿,我们才松开,互相打量着,脸上都是久别重逢的欢喜。 “快进来!”我拉着她的手,转身往屋里引。 她跟在我身后,那双高跟鞋的鞋跟敲击在院内的石砖上,发出清晰而富有节奏的“哒、哒”声。这声音与我弓鞋木底发出的细碎“叩叩”声、马莲厚布底的闷响都不同,它响亮、自信,每一步都像在宣告着一种崭新的、不受束缚的生活方式。 我把海霞领进堂屋,向阿妈、舅母她们介绍:“阿妈,舅母,海霞来了!” 海霞落落大方地对着我阿妈和舅母弯腰问好:“阿姑,嬢嬢,过年好!”又看向韩梅和小海山,笑着打招呼:“这就是梅子妹妹和海山弟弟吧?过年好呀!” 阿妈和舅母见到海霞,也很高兴,连声说“好”,招呼她上炕坐。寒暄了几句,我便拉着海霞,又叫上有些好奇又怯生生的韩梅,一起回到了我住的里屋。 脱了鞋,我们三人盘腿坐在热乎乎的炕上。我脱下弓鞋,正准备换上柔软的睡鞋,海霞一眼就瞧见了我袜尖那朵精巧的三瓣莲和睡鞋上雅致的兰草蝴蝶绣花,不由得惊叹道:“呀!这绣工真细致!娟儿,是你绣的吗?手艺见长啊!” 我摇摇头,有些不好意思:“是我阿妈绣的。我哪儿有这本事。”说着,我将睡鞋套上。 而我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海霞的脚上。她脱下了那双黑色的高跟鞋,露出了穿着黑色丝袜的双足。那丝袜质地细密,不透肉,却依然能隐约勾勒出她脚部的轮廓。那是一只天足,健康的、自然的形态。丝袜下,能看见她脚后跟透出的红润色泽,以及脚趾处隐约的、晶莹圆润的轮廓。我下意识地在心里比较着。我如今身高约莫一米四二,而她比我略高,约一米四四。可她的脚,我估摸着,至少有二十厘米出头(约六寸多),而我的脚,紧紧缠裹后,堪堪三寸(约十厘米)。长度竟不及她的一半!宽度更是恐怕只有她的四分之一不到! 一种奇异的感觉掠过心头,我们身高相仿,并肩坐着,裙摆下却是一双如此迥异的脚,支撑着看似相近的躯体。这强烈的对比,像一幅无声的画,诉说着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 海霞似乎没注意到我的走神,她兴致勃勃地从随身带着的小布包里掏出一个小布囊,倒出五颗打磨得光滑油亮的羊骨节,笑道:“来,玩这个!好久没玩了!” “好呀!”我收回目光,笑着应和。韩梅也好奇地凑近了些。 我们三人便在炕上玩起了抛羊骨节的游戏。海霞手法熟练,她先将五颗骨节撒在炕席上,捡起一颗作为“母骨”向上抛起,在它落下前,迅速抓起地上的一颗,再稳稳接住下落的母骨,动作干净利落。 “你们是不知道,”她一边玩,一边开始说起我离开后西宁城里的事情,“学生们现在抗日热情高得很!回中(青海省回教教育促进会立西宁中学)的学生们创办了《星月》期刊,还有我们学校的几个同学参与了《青海评论》、《抗战》这些刊物的编印,上面全是宣传抗日救国的文章!大家都在讨论‘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她说着,语气激动,手下动作不停,又成功抓起两颗骨节。 “真的?”我听得入神,手下慢了一拍,没接住抛起的母骨,骨节散落在炕上。 “嗯!”海霞接过骨节,继续玩,也继续说,“而且,咱们青海的暂编骑兵第一师,已经奉命开拔出青,奔赴抗日前线了!街上好多人都去送行!”她成功完成了抓起三颗再抓两颗的进阶关卡,脸上带着光。 这时,她的话音略微停顿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里多了一丝与她激昂情绪不符的谨慎,声音也压低了些:“不过……外面也在传,说马主席虽然支持抗日,但对……对南边那边(指**红军),还有城里的学生运动,管束得还是很严,前阵子还抓了几个据说‘煽动言论’的人……”她没再说下去,但我们都明白那未尽的含义。 她顿了顿,将骨节递给我,像是要转移这个略显沉重的话题,看着我,语气变得轻松了些:“对了,玉娟,那个吴明泰……他来学堂找过你两次,见你都不在,问了问情况,就没再来了。” 我正伸手去接骨节,闻言,手指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接过。但胸口好像被什么东西无形的手拧了一把,泛起一阵微酸微涩的感觉,说不清是失落还是别的什么。我低下头,开始撒骨节,掩饰着瞬间的失态。 轮到韩梅玩时,她小心翼翼地抛起骨节,成功抓起了一颗,听着我们谈论着她似懂非懂的外面世界,眼神有些游离,第二次便失败了。她红着脸,把骨节还给了海霞。 我们一边玩,一边不自觉地念起了小时候玩骨节时常唱的童谣,声音轻轻的,带着少女的稚气: “骨节骨节当当,猫儿跳着缸上,缸把倒,水倒掉,猫儿姐姐来着烙馍馍。馍馍烙的圆圆,娃娃吃的甜甜……” 童谣声里,炕沿边,三双鞋子整齐地摆放着:我那双艳红色的绣花弓鞋,纤巧如工艺品;韩梅那双红色的尖瘦布鞋,带着初缠的稚嫩与痛苦;还有海霞那双黑色的尖头高跟鞋,摩登而富有力量感。它们并排放在一起,在从窗户透进来的冬日暖阳下,形成一幅温暖而又意味深长的画面。 玩了一会儿,阿妈和舅母招呼我们吃午饭。午饭依旧丰盛,是热了的年菜。餐桌上,阿妈看着海霞,慈爱地夸赞道:“海霞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出落得越发落落大方了。”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海霞桌下那双穿着高跟鞋、自然舒展的脚,眼神里有一丝复杂的、难以捕捉的情绪,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像是某种无声的叹息,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又给我夹了一筷子菜。 吃过午饭,按照“初一不干活”的老规矩,碗筷只是简单地收拾到灶房,并未清洗。 也许是新年的气氛让人心境放松,阿妈和舅母竟也兴致勃勃地带着小海山,加入了我们游戏的行列。我们决定玩“丢手绢”。 大家围着圈坐在堂屋地上,舅母先拿着一条手绢在外圈走。我们拍着手,唱着丢手绢的歌谣。舅母悄悄将手绢放在了阿妈身后,阿妈察觉到了,立刻站起身去追。 只见阿妈那双不足三寸的小脚急促地挪动着,步幅细碎,身体微微前倾,依靠大腿的力量带动全身,腰臀不可避免地随着这急促的步子左右摇摆,以维持平衡,速度却实在快不起来。舅母也是小脚,跑起来姿态与阿妈类似,外八字的步态更明显些,脚踝看着有些发软无力,没跑几步就被阿妈轻轻拍到了后背。 接着轮到阿妈丢手绢。她绕着圈子走,趁我不注意,将手绢轻轻放在了我的身后。等我反应过来,她已快步走开了一段距离。我急忙抓起手绢,起身去追。我努力地想加快速度,全身的力气仿佛都灌注到了双腿上,但奔跑对于我这双脚来说,实在是一种奢望。与其说是奔跑,不如说是一种竭尽全力的、姿态别扭的快步挪动。发力点主要集中在大脚趾和前脚掌那一点点可怜的着地面积上,被死死压在脚底的四个脚趾和对折的脚面骨骼,根本提供不了任何有效的蹬地方量。我感觉自己像踩在高跷上,每一步都摇摇欲坠,重心难以控制。阿妈虽然也是小脚,但毕竟年长,步子更稳,我拼尽全力,那细碎的步子却怎么也赶不上,眼睁睁看着她敏捷地回到了我的位置上坐下。 我只好拿着手绢,继续绕着圈走。看着坐在那里拍手笑闹的小海山,我心中一动,将手绢丢在了他的身后。小家伙反应极快,抓起手绢,像个小炮弹似的窜起来就追我。 我立刻转身,用尽全身力气“跑”起来。那根本不是跑,是大腿拼命用力、带动几乎无法有效蹬地的双脚进行的急促挪动,身体摇晃得厉害。小海山穿着虎头鞋,哒哒哒地迈着小短腿,却异常灵便迅捷,几步就追到了我身后,咯咯笑着,一把抱住了我的腿! “抓到娟姐姐啦!”小海山兴奋地大叫。 我气喘吁吁地停下,脸颊因用力而发烫,心中一阵无奈。一个过了年已十四岁的姑娘,用尽全力奔跑,竟真的被一个三岁的孩童轻易追上,这足弱不胜行的客观事实,在此刻显露无疑。海霞在一旁看着,以为我是故意逗小海山玩,才“跑”得那么慢,笑得前仰后合:“娟儿,你就让着他吧!” 可她不知道,我真的是拼尽了全力在“跑”。那种足弱不能行的无力感,在这一刻,在一个三岁孩童的对比下,显得如此清晰而客观。 游戏继续,惩罚是承诺日后给获胜者绣个荷包或者手绢。韩梅也被卷入了游戏,她跑起来更是吃力,脸上带着痛苦的神色,没几步就放弃了。 后来,我们又玩起了“挑花线”(翻花绳),手指灵活地穿梭在彩线之间,变出各种花样。海霞手最巧,能翻出“面条”、“牛槽”等复杂图案。阿妈和舅母也仿佛回到了少女时代,笑着指点我们。 时间在欢声笑语中过得飞快,窗外的天色不知不觉暗了下来。估摸着阿大和舅舅快要回来了,海霞便起身告辞。我送她到院门口,看着她穿上高跟鞋,那“哒哒”的脚步声再次响起,渐渐消失在暮色笼罩的巷口。 回到屋里,玩闹了一天的疲惫涌了上来。我看着炕边并排的鞋子,想着海霞带来的外面世界的消息,想着她那句关于吴明泰的话,心里像是被投入一颗小石子的湖面,漾开了一圈圈微澜,但很快,又被一日嬉戏后的倦意和脚上传来的、熟悉的紧绷感所覆盖。 第61章 第 61 章 阿大和舅舅是踩着除夕的夜色回来的,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和外面清冷的寒气。堂屋里,我们刚收拾完游戏后的残局,见他们回来,又忙着端茶倒水。一家人围坐着说了会儿话,多是阿大和舅舅在外面见闻的零星琐事,年的气氛依旧浓厚。 舅母趁着这当口,跟舅舅低声商量起来,说想趁着这次来西宁城过年,回一趟不远处的娘家看看。她自嫁给舅舅后,因路途不算近,加上家里事多,回去的次数屈指可数,距离上次回娘家,已整整五年了。舅舅是个老实人,听着妻子话语里那份小心翼翼的期盼,没多犹豫便点头答应了。 阿妈知道了这事,也很是支持。她转身从里屋柜子里拿出两瓶用红纸封着口的青稞酒,两块沉甸甸的茯茶砖,还有两条“美丽牌”香烟,用个篮子装了,又特意取了两个新烙的、金黄油亮的锟锅馍放在上面,对舅舅说:“拿着,去她娘家,空着手不像话,这点东西也算是个心意。” 舅母的娘家离我们住的饮马街确实不算近,在城东还要往外些的庄子上。第二天一早,大年初二,他们便收拾停当准备出门。阿大本想给他们雇辆骡车,可这大过年的,街面上空空荡荡,寻了半天也没找到一辆。没法子,只好让舅舅推出那辆旧独轮车。舅母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小海山,坐在车子一侧,韩梅则默默地坐在另一侧,舅舅在后面扶着车把,吱吱呀呀地推着他们上了路。 这一去,便是一整天。直到初三中午,饭都快摆上桌了,院门外才传来独轮车那特有的、有些疲惫的“吱嘎”声。 我跟着阿妈迎出去。舅舅推着车,额上见汗,神色有些讪讪的,透着疲惫。舅母抱着还在咿呀学语的海山,一张脸却黑沉得能拧出水来,嘴唇紧抿,显然是憋着一股火气。坐在另一侧的韩梅,小脸煞白,眼圈微微泛红,脸上写满了不甘与委屈,死死咬着下唇。只有不明所以的小海山,不知在哪儿得了块糖,正吃得开心,见我们出来,还咧开嘴,露出几颗小米牙,“嘿嘿”地笑着。舅母刚把他放到地上,他就迈着小短腿噔噔噔跑到我跟前,把小胖手一伸,掌心躺着半块化得黏糊糊的糖:“姐姐,吃糖。” 阿大阿妈互相看了一眼,都察觉到气氛不对。吃饭时,桌上摆着简单的几个菜,阿妈本想缓和下气氛,开口问了句:“她舅母,这趟回去……家里都还好吧?” 话还没说完,舅母立刻甩过来一个极其锐利、带着明显制止意味的眼神,硬生生把阿妈后面的话给堵了回去。阿妈愣了一下,没再作声。 一直低着头的韩梅,看到母亲这副神情,联想到昨日所受的委屈,那强忍了许久的情绪再也抑制不住,竟“啪”地一声撂下筷子,转身就跑回了我们住的里屋。 这动静不小,正埋头吃饭的阿大被筷子敲在碗边的清脆声响吓了一跳,抬起头,看着跑开的韩梅和脸色铁青的舅母,张了张嘴,最终也只是重重叹息一声:“哎……大过年的……” 便又低下头,默默往嘴里扒饭,明显不想掺和这母女间的官司。 我见状,连忙放下碗筷,跟了过去。 走进里屋,只见韩梅正坐在炕沿上,双手掩面,肩膀一耸一耸地,发出压抑的啜泣声。我走到她身边,轻轻坐下,伸手搂住她单薄的肩膀。她没有抗拒,反而靠在我身上,哭得更凶了。过了好一会儿,待她哭声渐渐止歇,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我才柔声问她:“梅子,别光哭,告诉姐姐,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韩梅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讲述了昨天的遭遇,那场景,仿佛一幅残酷的画卷在我眼前缓缓展开。 起初,到了外爷外奶奶家,一切都是喜庆而热情的。五年未见的女儿带着外孙、外孙女回来,两位老人拉着舅母的手,不住地嘘寒问暖,看着虎头虎脑的韩海山,更是欢喜得合不拢嘴。韩梅也被表姐妹、表兄弟们围着,虽有些拘谨,但也感受到了血缘的温暖。 变故发生在午饭后。 一大家子人,围坐在堂屋里喝茶、吃瓜子,气氛原本还算融洽。不知是谁先提起了话头,说起了家里几个女孩的脚。韩梅那位舅舅,一个面色红润、嗓门洪壮的中年汉子,几杯青稞酒下肚,话便开始多了起来。他把自己那个和韩梅同龄的女儿拉到人前,用一种毫不掩饰的炫耀语气说:“来来来,都看看我们丫头这双脚!可是下了真功夫的!” 那女孩,韩梅的表妹,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早熟的矜持,微微抬起脚。她穿着一双正红色的绸面弓鞋,鞋帮上用金线银线绣着精致的“喜鹊登梅”图案,喜鹊灵动,梅花繁复,针脚细密得晃眼。最引人注目的是鞋尖上,还用细细的红丝线缀着个小巧的、毛茸茸的红色绒球,随着她细微的动作轻轻颤动,平添了几分俏丽。 更重要的是鞋里包裹的那双脚。隔着光滑的绸缎,依然能清晰感受到那极致的纤瘦与陡峭的弧度。脚背高高弓起,像一道被强行弯折的玉钩,绷紧了绸面,形成一个饱满而脆弱的曲线。足尖部分收缩得极紧,形成一个锐利的尖角,使得整只脚看起来仿佛一件精心雕琢的、不似人足的工艺品。她站在那里,似乎并不需要过多移动,她本身的存在,就是一件展示品。 “瞧瞧!这才叫‘三寸金莲’!”韩梅的舅舅得意地环视众人,声音洪亮,“站有站相,将来走起路来,必定是步步生莲!这才是我们家的体面!” 然后,他的目光,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倏地转向了坐在角落、下意识想把脚缩到凳子底下的韩梅。 “再看看梅子……”他拖长了语调,那声音里的温度骤然降了下去,带着毫不留情的审视和对比带来的优越感,“啧,这脚……怕是还没缠到位吧?看着怎么还这么……笨拙?松松垮垮的,没个筋骨样子。这要是走出去,不说别的,跟我们家丫头站一块儿,那可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喽!” 韩梅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火辣辣的,像被无数细针扎着。 这时,她那位舅母,一个颧骨略高、嘴唇很薄的中年妇人,也开口了,语气带着一种看似关心、实则刻薄的“劝导”:“她姑(指韩梅母亲),不是我说,这女娃的脚啊,可是顶顶要紧的大事!你可不能心软,更不能偷懒。现在不下狠心把她这双脚缠出个样儿来,等骨头长硬实了,定型了,那可就真来不及了!到时候,说婆家都难,谁家愿意娶个脚板宽得像铁锨头似的媳妇进门?走起路来夯实地,没个女人样子,那不是让人戳脊梁骨,笑话我们娘家没人管教吗?”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外奶奶,也皱起了眉头,看着舅母,语气带着长辈的不悦和责备:“就是!当娘的怎么能这么不上心?我们那时候,哪个不是咬着牙熬过来的?现在疼一阵子,是为了她一辈子的好!你这当娘的要是拎不清,惯着她,那就是害了她!让她将来在婆家抬不起头,吃苦受罪,那都是你这个当娘的造的孽!” 一直闷头抽烟的老舅(舅母的哥哥),也磕了磕烟袋锅,加入了战团,他的话更直接,带着男权社会不容置疑的评判:“女人嘛,德容言功,这‘容’字里头,一双脚顶半边天!脚缠不好,再好的模样也白搭!梅子这脚,现在看确实不像话,传出去,丢的是我们两家的脸面!她姑父(指舅舅)也是个老实人,你们做爹娘的要是不狠心,这闺女将来……唉!” 他那未尽的话语里,充满了对韩梅未来的悲观判定,也像一记重锤,敲在舅母和韩梅的心上。 就连那位年纪轻轻的小舅母(舅舅的弟媳),也抱着自己的孩子,轻声细语地插话,话里话外却带着攀比:“是啊,嫂子,你看我们家丫头,比梅子还小半岁呢,这脚已经开始收了,得抓紧啊。现在疼是疼点,可想想将来,能说个好人家,比什么都强。咱们做女人的,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而那位被众人夸赞的表妹,此刻正微微扬着下巴,那双穿着精美红鞋的“完美”小脚看似随意地站着,实则刻意保持着最能展现其纤巧弧度的姿态。她看向韩梅的眼神里,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一种混合着嘲讽、不屑和强烈优越感的神情,那眼神仿佛在说:“看吧,你就是不如我,你和你娘,都不行。” 所有的矛头,最终都精准地指向了舅母。 “都是你这个当娘的不用功!” “肯定是偷懒了,舍不得下力气!” “心肠太软,惯坏了孩子!” “看看你把闺女耽误成什么样子了!” “你这不叫疼她,是毁了她一辈子!” 一句句,一声声,或直白,或委婉,或“语重心长”,或冷嘲热讽,从不同的方向袭来,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指责之网,将舅母牢牢地罩在中间。她起初还想辩解两句,说“梅子怕疼”、“已经缠了”、“慢慢来”,但在众人七嘴八舌、仿佛掌握了绝对真理的围攻下,她的声音显得那么微弱无力,很快就被淹没了。她的脸色从最初的尴尬,到涨红,再到最后的铁青和麻木。她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衣角,指节发白,那双平日里透着利落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被亲人集体审判后的难堪、愤怒,还有一种无处发泄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憋屈。 而这一切的根源,似乎都来自于身边这个不争气的女儿——韩梅。当舅母那压抑着怒火、带着怨恨和失望,甚至隐隐迁怒的眼神,像鞭子一样抽在韩梅身上时,韩梅感觉自己的心都被剜了一下。她觉得自己像一个罪人,一个让母亲在娘家丢尽了脸面的罪人。那无处不在的、针对她双脚的评判和比较,那表妹刺眼的目光,那所有亲戚“为她好”实则将她贬低到尘埃里的言语,汇成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力量,将她那一点点因怕痛而产生的微弱反抗和质疑,彻底碾碎了。 “我当时……我当时恨不得自己立刻消失掉……”韩梅的声音颤抖着,充满了屈辱,“地上为什么没有缝……为什么……” 突然,韩梅猛地抬起头,紧紧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她眼中之前的委屈、恐惧和迷茫,被一种近乎燃烧的、带着狠厉与决绝的火焰取代。她死死盯着我,一字一顿,仿佛在立下最恶毒的誓言: “娟姐姐!你看着!我回去以后,一定!一定要把脚缠得比她舅舅那个宝贝女儿的脚还要小!还要瘦!还要尖!我要让她站在我面前都自惭形秽!我一定要让他们!让今天所有笑话我、看不起我、指责我阿妈的人,都后悔!都闭嘴!” 我看着她眼中那簇陌生的、带着恨意和毁灭性力量的火焰,心中猛地一沉,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很难想象,这和不久前还在灶台边,带着哭腔茫然问我“女孩子就一定要吃这种苦吗”的那个怯懦女孩,竟是同一个人。那种不情愿的、被动的承受,此刻已经转变为一种主动的、带着强烈报复心理的自我规训。她被那个“吃人”的礼教和审美标准狠狠地羞辱和伤害了,而她的反抗方式,竟是选择以一种更极端的姿态,融入甚至试图超越那个伤害她的标准。 我们又坐了一会儿,待她因激动而颤抖的身体稍稍平复,才一起回到饭桌。桌上的气氛依旧沉闷得能滴出水来。阿大只是又抬头看了我们一眼,再次叹息一声:“哎……说了,大过年的……” 便继续埋头吃饭,不再言语。舅母依旧黑着脸,一言不发,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了。这顿初三的年饭,就在这样一种难以言说的、混合着愤怒、委屈、无奈和某种可怕决心的压抑中,草草结束了。 第62章 第 62 章 年味儿到了初七,非但没有淡去,反而被另一股更加喧腾热烈的气氛推向了新的**。青海有老例儿,过了初七,各村各社便要开始准备“出社火”了。传说这几日,灯官姥爷会带着满天的仙神下界,与民同乐,将福气洒向人间,祈求新的一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初八这天,天气格外的晴好,日头明晃晃地照着,虽仍是寒冬,但走不多远,竟也憋出了一身细密的汗。我和韩梅早早约好了海霞,一同去街上看社火。海霞依旧是那身过年的打扮——藏青色夹棉旗袍,黑色丝袜,配着那双走起路来“笃笃”作响的尖头高跟鞋,在这满是传统年节气息的街上,显得既摩登又格外引人注目。 还未走到主街,震天的锣鼓声和鼎沸的人声便如同潮水般涌来。挤进人群,眼前顿时一片五彩斑斓,光怪陆离。 最前面开道的,是几个赤着脚、脸上涂满锅底灰的“哑巴”,他们穿着破烂的衣裳,咿咿呀呀地比划着,做出各种滑稽夸张的动作,驱赶着晦气,为后面的仙神队伍清路。紧随其后的,是蜿蜒游动的舞龙和腾挪跳跃的舞狮,金色的鳞片和彩色的狮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引来阵阵喝彩。划旱船的姑娘(多是男子扮演)穿着鲜艳的衣裙,扶着纸扎的船帮,迈着细碎的步子,仿佛真的在水上飘行。 更有趣的是那个男扮女装的“胖婆娘”,他脸上涂着两坨夸张的胭脂,头上包着块花布,穿着一件紧绷绷的红绿袄子,腆着个塞了棉花的大肚子。最惹人发笑的是他脚上那双特制的假小脚鞋,他故意模仿着小脚女人走路的姿态,一步三摇,扭腰摆臀,做出种种风骚泼辣的动作,不住地往人群里挤靠,引得围观的人哈哈大笑,纷纷躲避。 而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踩着高跷的队伍。他们高高在上,如同从天而降的神仙。有一身缟素、仙气飘飘的白娘子,有英姿飒爽、头顶翎羽的穆桂英,还有诸葛亮手持羽扇,关云长面如重枣,吕布头戴紫金冠……人物繁多,令人目不暇接。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些高跷底部吸引。那些扮演女性角色的高跷脚下,比如白娘子、穆桂英,都绑着一双精致的、只有三寸大小的假金莲鞋,鞋头尖尖,鞋帮上甚至还有简单的绣花,随着高跷的起落,那假小脚便在离地数尺的空中微微晃动,带着一种奇异的、被放大了的“纤弱”感。而男性角色的高跷下,则只是缠着一块简单的红布,象征着脚步。 就在我看得出神时,一个熟悉的身影闯入了视线——是吴明泰。他正带着两个七八岁模样的邻家小孩,在舞动的龙身和狮腹下灵活地钻来钻去,脸上带着畅快的笑容,额角冒着汗珠。 他似乎也看见了我,动作顿了一下,随即对那两个孩子说了句什么,便朝我们这边走了过来。他微微喘着粗气,站在熙攘耍社火的人群中,就那么定定地看着我,口中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里散成一团团氤氲的白雾,久久不散。 海霞见状,嘴角弯起一个了然的笑意,很识趣地拉了拉还有些茫然的韩梅:“梅子,走,咱们去前面看划旱船去!”说罢,便带着韩梅挤进了前面的人群。那两个邻家小孩也蹦蹦跳跳地跟着跑开了,转眼间,喧闹的人潮边缘,仿佛就只剩下了我和他。 “陈……陈玉娟。”他走到我近前,声音带着运动后的微喘,也有些许不易察觉的局促。 “吴明泰。”我低声回应,感觉脸颊有些发烫。 这时,旁边踩着高跷的队伍变换了队形,他们和着锣鼓点儿,唱起了高亢嘹亮的青海花儿《迎春花儿开》: “春季里嘛到了这迎春花儿开,迎春花儿开,年轻的个女儿们踩呀踩这青来……” 随着这悠扬又带着野性的曲调,高跷上的“神仙”们踏起了十字步,高大的木质腿脚交替迈动,带动着整个身体左右摇摆,幅度很大,却带着一种奇特的、属于高跷的节奏感和稳定性。他们脚下绑着的那些假金莲,也随着这摇摆,在空中划出一个个惊心动魄又带着几分滑稽的弧线。 我看着那在空中摇摆的假脚,再下意识地感受着自己裙摆下,那双被紧紧包裹、真正不足三寸的脚,为了在这拥挤的人群中站稳而不得不做出的、真正细碎、谨慎、每一步都需调动全身力气来维持平衡的“莲步”。一种荒诞而又无比真实的对比,在我心中悄然浮现。他们是假的,高高在上,模仿着女子的步态,博人一笑;我是真的,脚踏实地,却举步维艰,承受着这“美”所带来的、真实的束缚。 “这边人多,当心些。”吴明泰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他刻意放慢了脚步,走在我身侧稍前一点的位置,不着痕迹地用身体替我挡开一些拥挤。 “嗯。”我应着,小心地挪动步子。 “前面有块石头,你走这边。”他提醒着,引我绕开。 我行进的路线上如果有稍大些的石子或坑洼,他总会先一步上前,用脚轻轻踢开,或是示意我避开。他的照顾是沉默而细致的,没有过多的言语,却让我在这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同时也更加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这双小脚的“柔弱”与“不便”。 我们随着人流慢慢移动,来到了一处临时搭起的戏台附近。这里更是热闹非凡,戏台上锣鼓铙钹齐响,戏台下则围满了各式小吃摊子,空气里混杂着搅团的酸辣、焪洋芋的焦香、酿皮的清爽和炒凉粉的油香,还有那粉汤浓郁诱人的羊肉香气。 “吃点东西吧?”吴明泰问我。 我点了点头,便要了一碗热乎乎的粉汤,找了个小凳子坐下。吴明泰则站在我旁边,没有坐。 戏台上,一个洪亮的嗓音正在唱着什么,是秦腔。那声音高亢激越,仿佛能穿透云霄。我抬头望去,见台上一个满面油彩、身着靠旗的武生,正慷慨激昂地演着,唱的正是《岳飞传》里的段落: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 仰天长啸啸破天,壮怀激烈冲霄汉!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空悲切!” 那悲壮豪迈的唱词,配合着演员有力的身段和激昂的伴奏,让人听得心潮澎湃。紧接着,又是一出 《杨家将》 ,只听那扮演杨继业的老生悲声唱道: “金沙滩啊,双龙会, 一阵杀得血成河! 大郎儿替了宋王死, 二郎儿短剑下命归阴! 三郎儿马踏如泥烂, 四郎儿失落在番营! 儿啊……” 听到这忠烈满门、为国捐躯的悲壮故事,吴明泰显然被深深打动了。他望着戏台,眼神灼灼,拳头不自觉地握紧,忽然低声对我说道:“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玉娟,你看这岳武穆,杨令公,才是真豪杰,大丈夫!如今东洋倭寇欺我太甚,占我山河,但凡有点血性的男儿,谁不想效仿先贤,投笔从戎,驱除鞑虏,复我中华!”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也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手臂猛地一挥,竟不小心碰到了我放在旁边小凳上的那碗粉汤! “哐当!”一声,粗陶碗掉在地上,摔成了几瓣,滚烫的汁水泼洒了一地,冒着腾腾热气,几片羊肉和凉粉狼狈地沾满了尘土。 我们都愣住了。 看着那一地狼藉,我忽然想起了那个雨夜闯入我家的红军姐姐何秀英,她那双走过万水千山的、粗糙变形的四寸小脚,和她说起打日本人时那坚定的眼神。我又想起了海霞,她谈起学生运动、抗日救国时,眼睛里闪烁的光芒。 我……我并不反对他们。吴明泰这番慷慨激昂的话,听着也让人心头发热。可是,看着地上那摊还在流淌的汁水,一种莫名的恐慌却攫住了我。如果他真的……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去投军,去打日本人……那枪炮,可是不长眼睛的! “你……”我抬起头,看着他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红的脸颊,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担忧,“你说得是很好……可是……战场上,刀枪无眼……会不会……太危险了?” 他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说,怔了一下,眼中的激昂稍稍褪去,看着我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他张了张嘴,最终却只是低声道:“国之不存,毛将焉附?总有人要去的。”他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弯腰想去收拾地上的碎片。 “别动,小心划着手。”我连忙阻止他。 最终,还是摊主过来骂骂咧咧地收拾干净了。我们之间的气氛,也因为这个小意外和那番沉重的对话,而变得有些微妙和沉闷。 又看了一会儿戏,日头已然偏西。我们便要往回走。分开前,他看着我,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和,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正月十五……城里还有花灯,比这还热闹……到时候,再来看?” 我心头一跳,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掩在裙摆下的红鞋鞋尖,轻轻“嗯”了一声。 回到家中,阿妈问起社火的热闹,我有些心不在焉地答了几句。夜里,躺在炕上,白日里的喧嚣早已散去,窗外一片寂静,可我的心里却像是煮开了一锅水,翻滚不息。吴明泰那灼灼的目光,他那番激昂的话语,他细致的照顾,还有最后那句关于花灯的约定,交替在我脑海里浮现。胸口那股熟悉的、微酸微胀的感觉又隐隐浮现,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迷迷糊糊地睡着。却又陷入了那个光怪陆离的梦境。 梦里,依旧是在那个温暖而朦胧的房间里。吴明泰蹲在我面前,温热的手掌轻轻擒住了我穿着白布袜的右脚脚腕。但这一次,他的动作更加清晰,也更加……大胆。他隔着我睡觉时仍穿着的柔软睡鞋和里面层层的裹脚布,用手掌整个地攥住了我的脚**。那力道不轻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占有感。 然后,他的手指,仿佛带着魔力,开始极其缓慢地、带着探索意味地揣摩我脚的轮廓。指尖掠过高高弓起的脚背,带来一阵阵令人战栗的酥麻。他甚至用拇指的指腹,隔着袜子和裹脚布,精准地、反复地按压我足心那道被勒出的深缝,以及那被死死压在脚底、几乎已失去知觉的四个小脚趾所在的位置…… 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至极的、混合着巨大羞耻和某种堕落的、令人浑身瘫软的奇异快感,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我忍不住发出一声极轻的、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呜咽,身体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骤然决堤…… 我猛地从梦中惊醒,一下子坐了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额头上全是冷汗。 窗外,天光还未大亮,一片灰蒙。 我下意识地动了动脚,却感觉有些异样。低头一看——我睡前穿得好好的那双浅红丝绸睡鞋,不知何时竟被脱了下来,一只歪倒在被褥边,另一只掉在了炕沿下。而右脚的白色布袜,也被褪下了一半,松松垮垮地堆在脚踝处。 更让我惊骇的是,我的右手,正死死地、用力地攥着自己的右脚! 五指深陷进那被层层裹脚布束缚着的、不足三寸的皮肉里,传来一阵清晰的、混合着微微痛楚和一种令人面红耳赤的、陌生而强烈的舒服感觉。 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手,仿佛那是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 随即,我感到□□里一阵冰凉的湿意,黏腻地贴着皮肤。 我愣住了,呆呆地坐在炕上,看着那只被自己攥得有些发红的脚,感受着下身那陌生的湿凉,脸上如同火烧,心里却是一片茫然与巨大的慌乱。那个梦,那感觉,还有这醒来后的情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63章 第 63 章 年味儿像是被风吹散的蒲公英,看似淡了,却又在另一个角落悄然扎根,酝酿着另一场喧腾。正月十五,元宵节,这年节的最后一场狂欢,便在人们的期盼中到来了。 夜幕初垂,家家户户门前都挂起了各式各样的灯笼,将西宁城的大街小巷映照得如同白昼,又比白昼多了几分朦胧梦幻的光晕。吃过晚饭,我鼓起勇气对阿大阿妈说,要和海霞一同去看花灯。阿妈叮嘱了几句“早些回来”、“人多当心”,便应允了。 回到屋里,我悄悄打开炕头的木匣,从最底层取出那个深蓝色的荷包。缎面上那枝傲雪的红梅,在灯下愈发显得鲜活,仿佛还带着我绣它时指尖的温度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事。我将它小心地揣进怀里,贴身放着,这才领着早已穿戴整齐、眼巴巴等着的韩梅出了门。 与海霞在街口汇合后,我便将她拉到一旁,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恳求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海霞,好妹妹,帮姐姐一个忙,带梅子先去玩,我……我有点事,稍后去找你们。” 海霞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在我脸上转了一圈,立刻了然,嘴角弯起一个促狭的弧度,爽快地点点头:“行,你放心去罢,梅子交给我。” 我又郑重地对懵懂的韩梅嘱咐:“梅子,乖乖跟着海霞姐姐,无论看到什么,回去都不准对阿妈说,听见没?” 韩梅虽不明所以,但见我神色严肃,也怯生生地点了头。 看着海霞拉着韩梅融入观灯的人流,我才深吸一口气,转身朝着与吴明泰约定的地点走去。心,像是揣了只兔子,咚咚直跳,怀里的荷包隔着衣衫,仿佛也带着灼人的温度。 他果然在那里等着,站在一盏巨大的、绘着“八仙过海”的走马灯下,光影流转,映得他挺拔的身形忽明忽暗。一见到他,那个荒唐梦境的画面便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他温热的手掌,他隔靴搔痒般精准的按压,那令人战栗的酥麻和醒来后的湿凉……我的脸颊“腾”地一下烧了起来,火辣辣的,根本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只慌乱地低下头,盯着自己那双在灯影下更显纤巧的红色弓鞋尖。 “来了?”他的声音带着笑意,一如既往的沉稳,似乎并未察觉我的异样。 “嗯。”我声如蚊蚋,感觉脸上的热度有增无减。花灯璀璨的光芒映在我脸上,想必将那不正常的红晕照得更加清晰可笑。我下意识地绞着手中的帕子,脚步也挪动得更加细碎局促,仿佛这样就能掩饰内心的兵荒马乱。 我们随着人流缓缓前行,各式花灯争奇斗艳,鱼灯、兔灯、荷花灯、宫灯……形态各异,流光溢彩。更有趣的是灯下悬挂的灯谜纸条,引得不少文人雅士、乃至寻常百姓驻足猜射。 行至一处灯谜摊前,只见几盏精致的纱灯下挂着数条谜语。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在念:“‘两只黄鹂鸣翠柳,一双新月探罗衫’——打一女子身体部位。” 旁边有人猜道:“是眉毛?” 设谜的老者捋须微笑,摇头。 又有人猜:“是眼睛?” 老者依旧摇头。 那书生沉吟片刻,朗声道:“可是‘玉手’?黄鹂喻指,新月状其形,探罗衫乃其动作。” 老者抚掌大笑:“公子高才,正是‘玉手’!” 我却在心里暗自啐了一口,听到“新月”、“探罗衫”,我脑子里第一时间浮现的,竟是自己那双被白布袜紧紧包裹、脚背高高弓起如新月的纤足……这念头一起,脸上更是烧得厉害,连忙在心中骂自己胡思乱想,玷污了这雅致的谜题。 又见一谜:“‘一双菱角嵌红绸,藏于深闺人未谋’——打一物。” 吴明泰略一思索,便道:“可是‘盘扣’?菱角状其形,红绸是其材质,藏于深闺贴合其用。” “妙极!”老者赞道。 “盘扣”……我却又想歪了,只觉得那“一双菱角”、“藏于深闺”,形容被红绸(布袜)包裹、深藏裙底的金莲,似乎也……也说得通?我赶紧甩开这荒谬的联想,暗自庆幸灯光昏暗,无人能窥见我内心的羞窘。 再一谜:“‘两枝玉芽生锦盒,娇柔怕染世间尘’——打一食材。” 这次吴明泰很快便答:“是‘嫩笋’。玉芽状其形,锦盒喻其生长环境,娇柔怕尘点其特性。” “答对了!” “玉芽”、“锦盒”、“娇柔怕尘”……这几个词像小锤子一样敲在我心上。我那不足三寸、被阿妈和阿姐们赞为“玉芽”的脚,平日里不也正是被鞋袜如同“锦盒”般精心包裹,生怕沾染了尘土吗?我知道自己又想岔了,可这些词句仿佛都带着钩子,轻易就能勾起我心底最隐秘、也最敏感的联想。我感觉自己的脸烫得快要冒出热气,连耳根都红透了,只能愈发地低下头,恨不得把整张脸都藏进衣领里。 吴明泰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沉默和异常的红晕,侧头看我,语气温和带着鼓励:“玉娟,你也试试猜一个?” 我慌忙摇头,声音细弱:“我……我不成的……” 这时,我们走到另一处摊位前,这里悬挂的灯谜似乎更……更贴近市井一些。只见一条谜语写着:“金莲轻踩,私密之处,日夜相伴,从不离身。——打一物。” 另一条则是:“金莲之处,有物藏娇,白天不露,夜里来瞧。——打一物。” 看到这直白地提及“金莲”的谜面,我的心脏猛地一跳,呼吸都急促了几分。这……这谜底,我几乎是瞬间就猜到了——鞋垫,和睡鞋! 吴明泰显然也猜到了。他没有像之前那样立刻说出答案,而是转头看向我,眼中含着一种了然又带着几分戏谑的笑意,怂恿道:“这两个倒不难,玉娟,你去试试?” “我……我不去!” 我羞得几乎要跺脚,脸上红得能滴出血来,扭捏着身子,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让他去猜这等关乎女子最私密之物的谜题,还要当众说出“鞋垫”、“睡鞋”这样的词,这……这简直比杀了我还难受! 他见我这般模样,低低地笑了起来,不再勉强,自己上前,对那设谜的摊主低声说了答案。摊主笑着点头,递给他一支小小的绒花作为彩头。他接过绒花,转身,轻轻地将那朵红色的绒花簪在了我的鬓边。他的指尖不经意地擦过我的耳廓,带来一阵微麻的触感。我浑身一僵,心跳如擂鼓,却连抬手拂开的勇气都没有,只觉得那朵绒花仿佛有千斤重,压得我头都抬不起来。 我们不知不觉走到了街道的尽头,这里灯火稍显稀疏,人也少了些。一轮皎洁的明月悬在天际,清辉洒落,将我们的影子拉得长长。 喧闹仿佛被隔绝在了身后,四周安静下来,只有夜风拂过屋檐的细微声响。站在皎洁的月光下,怀里的荷包仿佛变得越来越烫。我鼓足生平最大的勇气,抬起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从怀里掏出那个深蓝色的荷包,递到他面前,声音轻颤,带着无尽的羞意:“这个……给你……上回庙会……多谢你……” 他愣了一下,接过荷包,指尖摩挲着上面细密的针脚和那枝红梅,眼神在月光下变得格外柔和而专注。他沉默了片刻,再抬头看我时,目光里充满了某种坚定的、让人心安的力量。 “玉娟,”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在这静谧的夜色中格外入耳,“等我。等你毕了业,我就让我阿大,正式上门来提亲。” 这句话像一道暖流,瞬间涌遍我的全身。心头那股一直盘旋的微酸涩胀,仿佛在这一刻找到了归宿,化作难以言喻的甜蜜和悸动。我不敢看他,只觉得脸颊滚烫,心跳快得像是要挣脱胸膛。我极小幅度地点了点头,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几不可闻的“嗯”字。 这便算是互道了情愫,许下了约定。 回到家中时,夜已深了。堂屋里还亮着灯,阿妈正坐在桌边,锅里温着白白胖胖的汤圆。见我们回来,她什么也没多问,只是盛了两碗热气腾腾的汤圆放到我们面前。 “快尝尝,黑芝麻馅的,甜着呢。” 我拿起勺子,舀起一个汤圆,轻轻咬破软糯的外皮,里面香甜的黑芝麻馅便流了出来,满口馥郁。那甜味丝丝缕缕,一直渗到了心底。 我小口小口地吃着汤圆,脑子里却全是他方才在月光下说的话——“等我”、“上门提亲”。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圈圈涟漪。碗中汤圆升腾的热气熏湿了我的眼睫,也模糊了眼前阿妈和韩梅的身影,只剩下心底那片刚刚被月光和承诺照亮的、慌乱而甜蜜的天地。 这碗汤圆,格外的甜,甜得让人心尖发颤,仿佛将一整年的期盼和少女初开的情窦,都融化在了这糯软的香甜里。 第64章 第 64 章 二月二,龙抬头。这日子一过,青海地界上那浓郁得化不开的年味儿,才算真正被春风搅散,露出了平常日月的底色。 家里却因韩梅的离去,早早便静了下来。元宵节的灯火还未在她眸中彻底熄灭,她便吵着要回去。我和舅母心里都明镜似的——她是惦记着她那双正缠到紧要关头的脚呢。舅母自然也盼着这“功课”能一气呵成,免得耽搁。于是,舅舅一家便在天光未亮时雇了车,辘辘而去,只留下院子里几道浅浅的车辙。 到了龙抬头这日,西宁城反倒比过年时更喧腾了几分。四乡八镇的社火班子都铆足了劲儿涌进府城,要在龙王面前一较高下,争那“第一社火”的名头。锣鼓声、呐喊声、鞭炮声混作一团,隔着几条街都能感到那震人心魄的热浪。 我和海霞相视一笑,都有了默契。上回看社火被人潮推挤、险些摔倒的窘迫记忆犹新,我们都不愿再去那漩涡中心挣扎。海霞挽住我的胳膊,提议道:“玉娟姐,城里挤得慌,咱们不如去北禅寺清静清静?” 我欣然点头。比起那让人心神不宁的喧闹,我也更向往土楼观那份超然物外的安宁。 再次踏上通往北禅寺的石阶,心境与初次躲避查脚队时已大不相同。松涛依旧,香火气息依旧,只是我的脚步更稳了些——虽说仍是细碎,但扶着海霞,一步步走得倒也踏实。 进了山门,依旧是先上香。跪在蒲团上,望着慈悲垂目的神佛,香火缭绕中,心思也沉淀下来。我轻声问身旁的海霞:“海霞,你想求什么?” 她双手合十,闭目片刻,再睁开时,眼神清亮而坚定,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我求神明庇佑,让我中华健儿早日驱除倭寇,光复河山,振兴华夏!” 这宏大的愿望从她口中说出,带着不容置疑的虔诚。她转而问我:“玉娟姐,你呢?” 我看着袅袅升起的青烟,轻声答道:“我求一家平安,无病无灾。” 而在心底最深处,一个声音在悄悄回荡,带着少女的羞涩与期盼:“若能……若能让我日后如愿嫁给吴明泰,顺遂安稳地过一辈子,便再好不过了。” 这后一个愿望,如同荷包上那枝隐秘的红梅,我只敢在心底默默祈愿。 上完香,我们去寻了道长姐姐。她依旧是那身青布道袍,云袜雪白,脚下的十方鞋纤尘不染。见到我们,她颔首微笑,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片刻,那眼神一如既往,带着几分了然,几分慈悲,还有一丝我如今仍未能完全读懂的了然。 辞别道长,见天色尚好,春风拂面,正是放风筝的好时节。我们便在寺外寻了处空旷地方,取出了带来的风筝。 那是一只简单的沙燕儿,海霞利落地帮我把线理顺。我握着线拐,她举着风筝,顺着风势向上一送,那沙燕儿便晃晃悠悠地升了起来,乘着春风,越飞越高,渐渐成了湛蓝天空下的一个灵动黑点。 辞别道长,见天色尚好,春风拂面,正是放风筝的好时节。我们便在寺外寻了处空旷地方,取出了带来的风筝。 那是一只简单的沙燕儿,海霞利落地帮我把线理顺。我握着线拐,她举着风筝,顺着风势向上一送,那沙燕儿便晃晃悠悠地升了起来,乘着春风,越飞越高,渐渐成了湛蓝天空下的一个灵动黑点。 我们仰着头,看着风筝在云端徜徉,不自觉地哼唱起了那首熟悉的青海花儿《放风筝》: “正月里到了这三清明,姊妹(呀)二人去踩青,随带上(嘛就)放风筝(呀)……大姐放的张君瑞,二姐放的是崔莺莺……风筝(呀)起了身(呀呦)……” 歌声随着春风飘荡,心情也如同那高飞的风筝,轻快了起来。我专注地看着天上的沙燕儿,手上不停地轻轻拉动风筝线,调整着它的姿态。 然而,拉着拉着,我忽然发觉有些异样。 随着我每一次拉动风筝线的动作,我的身体竟会不由自主地跟着拉线的频率微微晃动一下! 脚下像是踩在了不那么稳当的、微微颤动的棉絮上,为了维持平衡,我不得不下意识地收紧腰腹的力气,分散脚底承受的力道。这在以前是根本没有过的事情。去年,乃至前几个月放风筝时,我都未曾感到这般吃力。 我心中微微一怔。是了,过了个年,我似乎又长高了些许,身量悄悄抽条,可这双脚,却依旧被牢牢地禁锢在二寸九分的鞋履里,纹丝未动。身高增长,重心自然也高了,这双作为根基的小脚,便愈发显得力不从心。以前只是走路需格外当心,如今,竟是连站着做些简单的、需要些许重心的上肢动作,都开始觉得脚下虚浮了。 一个念头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日后我若再长高些,这双脚……会不会连站着不动,都会觉得晃悠?到那时,我又该如何自处? 这个念头像一缕游丝,轻轻飘过心头,带来一丝难以言喻的茫然。那根牵着风筝的线,此刻握在手中,仿佛也牵动着我对自身变化的细微感知。 天上的沙燕儿还在自由自在地翱翔,而我却只能站在原地,感受着脚下传来的、令人不安的细微晃动。春风依旧和暖,却让我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这双被我视若珍宝、苦苦追求才得来的小脚,与正在成长的身体之间,存在着一种我未曾预料到的、微妙的拮抗。 海霞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片刻失神,转过头来看我。我忙挤出一个笑容,将注意力重新放回高飞的风燕儿上,只是手下拉线的动作,不自觉地放得更轻、更缓了些。 第65章 第 65 章 三月里,湟水河的冰彻底化尽了,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泥沙,哗哗地流向远方。河岸边的柳树抽出了嫩绿的细芽,风也变得柔和起来,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学堂,也在这片春光里开了课。 马莲从她爷爷家回来了,脸上褪去了一些稚气,眼神却依旧带着土族姑娘特有的淳朴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我们三个又能日日相伴着走过那条熟悉的青石板路去学堂了。只是,空气里莫名弥漫开一种淡淡的离愁。过了这个学期,我们就要毕业了。想到日后或许再难像现在这般朝夕相处,我心里便生出几分不舍,格外珍视起这在学堂的每一刻光阴。 海霞的志向愈发明确,她私下里对我们说,已打定主意毕业后要去内地,投奔亲戚,然后报考医科学堂。“前线的将士们在流血,我想去学医,日后也好救治伤员,尽一份力。”她说这话时,眼睛亮晶晶的,里面装着我看不懂的、却觉得异常明亮的远方。我听着,心里有些茫然,又有些佩服她的胆气,但更多的,是觉得那条路离我太遥远,也太辛苦。 相比之下,我的念头就简单得多,也“实在”得多。我只想着能顺顺利利地出嫁,守着未来的丈夫和孩子,操持好一个家,像阿妈,像这青海城里千千万万的妇人一样,安稳地过完一辈子。这便是顶好的未来了。吴明泰那句“等我上门提亲”的话,像一颗甜蜜的种子,在我心里扎了根,我所有的期盼,都绕着这个念头生长。 比我们小一岁的马莲,对未来则是一片混沌。她摆弄着衣角,声音低低的:“我……我也不知道。兴许一毕业,阿阿大阿妈就会给我寻个婆家,嫁到一个不认识的人家里去罢。”她说得平淡,我却听出了那平淡底下的一丝认命般的无奈。我们三人,竟已走到了命运的三岔路口,将要各奔前程。 学堂里的气氛,也与往日大不相同了。先生们授课时,眉宇间总凝着一股化不开的沉郁。历史课上,赵先生讲到东三省,声音哽咽;国文课上,戴先生选的范文,也多了岳武穆的《满江红》,文天祥的《正气歌》。那些慷慨悲歌的词句,配上先生们低沉而愤慨的语调,控诉着东洋倭寇的暴行,听得我们心头都沉甸甸的,连最顽皮的男生也收敛了嬉笑。一种无形的、沉重的东西,压在了每个人的心上,连窗外明媚的春色,也驱不散这笼罩在学堂上空的阴云。 白日里在学堂感受着那国仇家恨的激荡,夜里回到家中,我便愈发贪恋这份属于小女儿的安宁。除了完成先生布置的课业,我更多的时候是凑在阿妈身边,点起那盏昏黄的煤油灯,正式开始学习制作真正代表女子手艺和身份的弓鞋。阿妈说,这活儿急不得,一双像样的弓鞋,少说也得费上七天的工夫。 第一天夜里,阿妈郑重地从炕柜深处取出一个蓝布包。打开布包,里面是一本厚厚的、书皮已经磨损发毛的旧书。我好奇地瞥了一眼,封面上印着两个斗大的字——“聖經”。我认得这两个字,戴先生在课堂上提过,说是洋人的经书。我正纳闷阿妈怎么会有这个,却见她小心翼翼地翻开书页——原来这书页之间,并未写着密密麻麻的字,而是夹着各式各样的鞋样!厚的、薄的、大的、小的,用最细最软的白纸剪成,上面还用墨线细细标注了尺寸和部位。阿妈见我惊讶,淡淡一笑:“早年一个传教的洋太太送的,我不识字,留着也没用,倒是这书页厚实平整,夹鞋样最好,不怕潮,不起皱。”她说着,指尖轻柔地拂过那些积累了不知多少年月的鞋样,仿佛在触摸时光的脉络。她从中选出一张标注着“三寸木底”的纸样,又拿出一小块纹理细腻的柳木和那把陪伴她多年的刻刀。“来,娟子,看着,这木底是弓鞋的魂灵,差一丝一毫都不行。”她就着灯光,手把手地教我如何顺着木纹切削,如何把握中间拱起、两头微翘的弧度。她的手温暖而粗糙,覆盖在我的手背上,引导着刻刀的走向,木屑在灯下簌簌飘落,带着柳木特有的清苦气息。 第二天和第三天,我们开始制作鞋壳子。阿妈拿出早就裱糊好的、足有七八层布厚的褙子,照着已初步成型的木底剪出底壳。她教我如何用针锥在木底边缘钻出细密均匀的孔眼,然后用细麻绳将其与底壳牢牢固定。“每一针都要拉紧,力气要用得巧,不能拽断了麻绳,也不能让底壳变形。”她示范着,那麻绳穿过布层和木孔时发出“嗦嗦”的声响,沉稳而有力。接着是加固,她用鱼鳔熬制的粘合剂,将柔软的熟牛皮贴在关键受力处,再用大针穿上结实的线进行纳缝。锤子的木质手柄被她握得温润,她让我试着轻轻敲打纳好的针脚,使其平整伏贴。“这底子扎实了,鞋才能立得住,走起路来才不飘。” 第四天,我们处理鞋壳的表面。阿妈教我先在纳好的底壳上糊一层软布作为衬里,遮盖线脚。然后,才是外面那层绿色的光布。她用鱼鳔胶将其平整地粘在软布之上,再次用针锥沿着边缘扎出一圈均匀的孔眼,为最后的“上鞋”做准备。灯光下,绿色的光布泛着柔和的光泽,那弯弯的木底雏形已然具备了几分弓鞋的韵味。 第五天,是制作鞋帮。这是最显女儿家心思的地方。阿妈取来白色的斜纹布,教我如何用浓米浆将其浆得硬挺挺的,晾干后比着鞋样裁剪。我选了一块水红色的丝织品做鞋面,光滑柔软,上面带着细碎的暗纹。阿妈指导我将丝缎面与浆硬的布衬用鱼鳔胶粘合,要求不能有一丝气泡和褶皱。“这缘鞋口,最见耐心,也最显手艺。”她说着,将两片粘合好的鞋帮料子边缘相对,用小针穿上丝线,教我如何细细地缝合,如何用墨绿色的斜缎条和牙咬配合,利落地滚出漂亮的边。我的手指远不如阿妈灵巧,针脚时疏时密,阿妈却不急,总是拆了让我重来,直到像点样子为止。她还教我如何用丝织透孔带在鞋口前方盘出小巧的如意云头装饰。 第六天,是最关键的“上鞋”——将鞋帮与鞋壳缝合。阿妈让我将做好的鞋帮与鞋壳子边缘的孔眼对齐,她在一旁看着,指导我如何用大针引着麻绳,一针一针地将二者紧密地缝合在一起。这极其耗费手劲和耐心,我的手指被麻绳勒得生疼,额上也见了汗。阿妈不时接过手去,帮我拉紧那些特别吃力的地方,那“嗦嗦”的声响,在静夜里显得格外清晰。缝合完毕,她又教我如何将削薄的竹篾塞进鞋帮后跟的夹层里,使其挺括。最后,钉上那两颗小巧的琉璃珠子在鞋头,整双鞋顿时便活了起来,有了灵性。 第七天,是最后的收尾。阿妈用杂色长布教我缝制曳拔,钉在鞋后跟内侧。又搓了布绳做鞋带。在木底后跟处钉上一小块薄牛皮用秋皮钉固定,鞋内后跟处垫上棉花。一切完工后,她拿着鞋子仔细端详了很久,这里捏捏,那里按按,确保每一处都妥帖。 当这双耗费了七天心血的水红色弓鞋终于完整地呈现在眼前时,我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成就感和一种奇异的连接感——仿佛通过这双鞋,我与阿妈,与那些书页间沉睡的鞋样所代表的、无数个未曾谋面的女子,完成了一场无声的传承。我轻轻抚摸着光滑的缎面,想象着它包裹着我那不足三寸的双脚,迈出细碎而稳当的步子。窗外的夜色浓重,学堂里那些关于战火与远方的喧嚣似乎都远去了,只剩下眼前这双在灯下泛着柔和光泽的弓鞋,以及心中那份对“出嫁从夫”的、朴素而坚定的向往。那本夹满了鞋样的《圣经》静静地躺在炕桌上,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 第66章 第 66 章 日子像湟水河的水,看着平缓,却一刻不停地往前流。天气一日热过一日,毕业的日期,也真真切切地逼近到了眼前。 学堂里的气氛愈发躁动不安。海霞和那些志同道合的同学,不再满足于课堂上的慷慨陈词。他们开始三五成群,后来便是浩浩荡荡的一行人,臂挽着臂,走上西宁城的街头。口号声震天响,红红绿绿的标语纸贴在墙上、树干上,墨迹淋漓地写着“驱除倭寇”、“还我河山”。我站在学堂门口的石阶上,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海霞蓝布学生裙的衣角在人群里一闪一闪,像一面小小的、勇敢的旗帜。那声势是浩大的,引得不少路人驻足,有人点头,有人摇头。我心里也跟着发热,却又觉得那浪潮离我有些远,我只能站在岸边看着,我的脚,载不动我去那样的风浪里搏击。 当毕业这一天真的来临,我才发觉心头那沉甸甸的不舍,比想象中更甚。戴先生和赵先生在台上说着勉励的话,声音竟有些哽咽。台下,不少女同学早已红了眼眶。我们这一散,便是各奔东西,往后能否再见,皆是渺茫。我特意提前新做了三个一模一样的荷包,用的是藏青色的缎子,上面用浅金色的丝线,细细绣了象征友谊的缠枝莲纹样。在每个荷包的内里,又用更细的线,绣上了我们三人的名字——“玉娟”、“海霞”、“马莲”。我将荷包分别递给她们时,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只说:“留着……做个念想,往后看见了,也好想起咱们在一处的日子。”海霞接过,紧紧攥在手心,用力点了点头。马莲的眼泪则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地往下掉。 毕业后,日子仿佛骤然安静了下来。我不再日日去学堂,海霞忙于准备去内地的事宜,见面也少了。马莲那边,更是彻底没了音讯,就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小石子,悄无声息。我想起她曾说过的,父母或许会很快为她寻个婆家的话,心里便一阵怅惘,她怕是真的嫁去了一个我们都不知道的远方,开始了为人妻、为人母的全新生活了。 我整日待在家中,做些女红,陪着阿妈料理家务。闲下来时,便会不自觉地走到院中,看着那棵老槐树发呆。个子似乎又窜高了些,阿妈用尺子量过,竟已有四尺九分。身量高了,人却并未觉得更挺拔。果然如先前放风筝时所担忧的那般,这双二寸九分的脚,支撑起这日益抽长的身子,渐渐显出了力不从心。走路时,因着步子细碎频繁,交替承重,尚且能维持住基本的稳当。但若是站着不动,麻烦便来了。稍微站得久一些,身体便会不由自主地随着呼吸的节奏微微前后摇晃,像一株根基浅了的草,风一吹便摇颤起来,几欲倾倒。为了稳住身形,我不得不下意识地、不停地悄悄挪动双脚,左脚尖轻轻点地,旋即换到右脚跟,如此往复,外人看着或许只觉姿态扭捏,唯有我自己知道,这是在勉力维持着一种危险的平衡。下蹲更是艰难,若不扶着桌椅墙壁,身子往下沉时,重心便难以掌控,人会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去,非得手疾眼快地撑住什么才行。这些不便,在我心里,却并无半分对这小脚的怨怼,只觉得是身量长得太快,脚儿一时未能完全适应罢了,就如同新做的衣裳,总需穿些时日才能更熨帖。 时光荏苒,转眼便到了八月。暑气最盛的时候,院门外忽然传来了陌生的说笑声,伴着媒婆那特有的、拔高了音调的寒暄。我心头一紧,躲在屋子里,手指绞着衣角,侧耳细听。阿大的声音听着便有些不耐烦,想必是又想起了前两年我十二岁时,湟中那个痴迷小脚的少爷派人来说亲,被阿大以为是想要童养媳,当场轰了出去的事。他定是以为这回又来了那般不着调的人家。 却听那媒婆的声音愈发响亮,言语间透着十二分的热情与底气,隐隐约约提到了“饮马街吴家”几个字。 饮马街吴家!我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血液“嗡”地涌上了头脸。也顾不得什么矜持了,我几步抢出屋子,走到院中,一把拉住了正欲开口送客的阿大的衣袖,低声急急道:“阿大!且慢……” 阿大回头看我一眼,见我脸颊绯红,眼神急切,与两年前面对那湟中少爷说亲时的抗拒模样截然不同,他眉头微蹙,立刻便明白了其中必有缘故。他到底是经过事的,面上不动声色,只对那满面堆笑的媒婆打着哈哈,说此事关乎女儿终身,需得仔细斟酌,白日里并未给个准话。 到了夜里,阿妈端着油灯,和阿大一前一后进了我的屋子。门帘落下,屋内便只剩下我们三人。阿大坐在炕沿,沉默了片刻,才开口,声音低沉:“娟子,你跟阿大说实话,你跟那饮马街吴家的后生……是不是早就认得?莫不是又和上回那般,是冲着你这双脚来的?” 灯光下,我的脸烧得厉害,低着头,手指无措地抠着炕席的边角,声音细若蚊蚋,却还是将元宵节看花灯,与他相遇,互赠信物,以及他说的“等毕业便上门提亲”的话,断断续续地都说了出来。 阿大和阿妈对视一眼,两人脸上那点最后的疑虑和严肃,终于化作了如释重负的、带着些许欣慰的笑意。阿妈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傻丫头,既是两情相悦,早些告诉爹娘,也省得我们瞎操心,还当你阿大又要做那棒打鸳鸯的恶人。” 第二日,阿大便正式回复了媒婆。也是这时,我才从阿大阿妈后续的打听和媒婆滔滔不绝的夸赞中得知,这饮马街吴家,竟是这样一份家业!他家不仅在湟中乡下有几百亩上好的水浇田,雇着长工耕种,在西宁城中更经营着不小的皮毛生意,将青海的羊皮、牛皮贩运到内地,家资丰厚,在整个西宁城都算是数得着的大户人家。而最难得的是,吴家竟只有吴明泰一个独子! “娟子,你嫁过去,就是正经的少奶奶,是去享福的!”阿妈拉着我的手,眼里闪着光,一遍遍地念叨着,仿佛已经看见我穿着绫罗绸缎,使唤着丫鬟仆妇的未来景象。 我听着,心里像打翻了蜜罐,那甜丝丝的滋味一层层漾开,将先前所有的离愁别绪、站立不稳的细微烦恼,都冲得淡了。原来他家中竟是这般光景,原来他许给我的,是这样一份安稳富足的将来。我看着窗外明晃晃的日头,只觉得那阳光都透着喜庆,未来的一切,都笼罩在了一层金光闪闪的、令人心安的期盼里。 第67章 第 67 章 媒婆得了准信,一张巧嘴更是将吴家的诚意夸得天花乱坠。两家的走动便正式开始了。依照河湟地区的老规矩,这婚前的诸般礼仪,一样也马虎不得。 阿大特意请了西宁城里最有名的王先生来合八字、择吉日。王先生戴着圆框眼镜,穿着半旧的长衫,在堂屋里铺开红纸,问了我和吴明泰的生辰,掐着指头,嘴里念念有词。我躲在里屋门帘后,心怦怦直跳,既盼着是个上上大吉,又莫名地有些紧张。半晌,只听王先生朗声道:“八字相合,乃天作之合!今年秋冬皆有吉日,唯腊月十八,紫气东来,最宜婚嫁!” 阿大和阿妈闻言,脸上都绽开了笑容,连忙封了谢仪,恭敬地将先生送出门。这腊月十八,便成了钉在我心上的日子,既远得让人心焦,又近得让人无措。 接下来便是商定彩礼。吴家极为郑重,请了两位德高望重的长者作为“媒公”,带着四色厚礼正式上门。堂屋里,茶水换过三道,话也说得愈发恳切。媒公并不直接言明钱物,而是依着老礼儿,谦和地说道:“府上千金贤淑聪慧,吴家上下皆心仪不已。此番前来,一为全礼,二为表诚。按咱们河湟的老例儿,愿奉上银元二百,四季衣料八匹,上等羯羊二十只,青海湖湟鱼干两箱,聊表心意。另备赤金头面一副,予新妇添妆。” 这彩礼的数目,在西宁城里已属极体面的人家,既显了吴家的诚意与家底,又不至让人觉得浮夸。 阿大和阿妈都是本分人,听了这话,心里早已满意。阿大拱手回道:“承蒙吴家厚爱。小女年幼,往后还需翁姑、夫君多加教导。这彩礼,我们只收一半,余下的,还望带回,算是我们陈家的一份回礼,只盼两个孩子往后和和美美,便是最好。” 阿妈也在一旁点头附和。媒公闻言,更是高看我家一眼,连声赞道:“陈家仁义,通情达理,实乃吴家之福!” 这彩礼一事,便在如此一团和气的氛围中定了下来,未曾有半分市侩的争执,只余下对儿女未来的美好祝愿。 日子一定,家里顿时忙碌起来。准备嫁妆是顶顶要紧的事。阿妈翻箱倒柜,将积攒了多年的好料子都拿了出来,大红的绸缎、水绿的软罗、宝蓝色的直贡呢,在炕上铺开,流光溢彩。她又要请了西宁城里最好的木匠,为我打制一套房奁——描金的箱笼、梳妆台、洗脸架,一应俱全。阿大则忙着置办那些体现家底和体面的“硬头货”:厚重的铜盆、锡制的烛台、甚至还有一对小巧玲珑的银花瓶。每一样物事,都寄托着父母希望我在婆家站稳脚跟、不受轻看的深意。 我自己的心思,则更多放在了那些贴身和展示女红的嫁妆上。夜夜在灯下,飞针走线。绣并蒂莲的枕顶,绣喜鹊登梅的鞋面,绣鸳鸯戏水的手帕……每一针,都带着对未来的憧憬,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恍惚。我还会不时拿出那个深蓝色的、绣着红梅的荷包,指尖摩挲着细密的针脚,想起元宵节那夜月光下的约定,心头便是一阵滚烫的甜蜜。吴明泰的模样,在脑海里愈发清晰,他定定看着我的眼神,他低声说“等我”时的语气,都成了我这待嫁日子里最甜美的慰藉。 然而,越是临近婚期,那不舍与恐惧便也如影随形。看着阿妈为我整理嫁妆时微红的眼眶,看着阿大沉默地摩挲着那些新打的家具,一股酸楚便猛地涌上鼻腔。这个我生活了十几年的家,院里的老槐树,门槛上被我磨得光滑的角落,乃至包裹着我双脚、日夜相伴的裹脚布……一切都熟悉得如同我身体的一部分,如今却要生生剥离了。对那陌生的吴家大院,对那即将开始的、作为他人妇的生活,一种本能的恐惧悄然滋生。我能应付得来翁姑妯娌么?那高门大户的规矩,会不会比我家严苛许多?我的脚……在他家那光洁的厅堂地面上,能否走出不失体态的莲步?这些念头像水底的暗礁,时不时冒出来,硌得心口发慌。 最重要的,莫过于试婚服了。 这一日,阿妈请来的两位全福妇人(父母公婆俱在、儿女双全的妇人)捧着大红嫁衣,笑吟吟地进了我的屋子。关上门窗,在她们和阿妈的帮助下,我一件件穿上这象征女子一生中最重要时刻的衣裳。 最先上身的是大红的绸裤,裤腿宽敞,用料十足。接着是内里的绣花衬衫,小立领,琵琶襟,领口和袖口都用金线盘着精致的云头纹。最外面,则是那件真正意义上的凤冠霞帔——当然,并非戏文里那般隆重,而是青海河湟地区富户人家嫁女时流行的式样。上身是一件大红的挽袖旗袍,质地是顶好的织锦缎,光泽流动,上面用金银彩线,满绣着繁复的凤凰牡丹图案,华美夺目。旗袍的袖子宽大,袖口处接了一段月白色的软缎,上面同样绣着细密的花草,这便是“挽袖”,行走时微微摆动,平添几分韵致。 但这还不是全部。在这旗袍之外,还要罩上一件大襟立领的绣花“袄罩子”,颜色是更深的朱红色,以盘金绣的手法,在前襟和下摆处绣着“富贵不断头”的纹样。这层层叠叠的红色,将我紧紧包裹,仿佛也将那少女时代彻底封存。 最后,一位全福妇人捧来那顶凤冠。并非真金白银,而是用细篾为骨,外裱红绸,点缀着小小的料器珠翠和鲜艳的绢花,前面垂着细密的珍珠流苏。冠子戴在头上,沉甸甸的,压得我脖颈都有些直了。流苏晃动,遮蔽了部分视线,看人看物,都隔着一层摇曳的珠光。 “新娘子,瞧瞧,多俊哪!”全福妇人笑着,将一面磨得光亮的铜镜举到我面前。 镜中人,一身大红,金翠环绕,珠帘摇曳,几乎让我认不出来。脸颊因羞涩和激动泛着红晕,眼睛在珠串后显得格外黑亮。这一身极其隆重的装扮,将我身量拔高了些,却也让我感觉像是被架在了一个华丽的、动弹不得的模子里。我试着微微挪动脚步,那厚重的衣裙下摆牵绊着,头上的珠冠沉压着,而脚下,那双特制的、缀着珍珠的红缎弓鞋,更是让我每一步都需调动全身的力气来维持那脆弱的平衡。站在镜前,我甚至不敢久立,只能悄悄变换着脚的重心,生怕一个不稳,玷污了这身华服,也辜负了这“新嫁娘”应有的端庄。 阿妈和全福妇人们还在啧啧称赞,说着“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的吉利话。我看着镜中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自己,心头百味杂陈。 阿妈拉着我的手,眼眶微湿,低声叮嘱道:“娟子,记住咱们青海的老规矩,吴家是半夜里发亲,到时候……阿妈就不能陪你过去了。” 她这话,让我心里猛地一空。是了,青海河湟地区,尤其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嫁娶多是在午夜时分进行,谓之“偷亲”,据说是古时沿袭下来的习俗,图个吉利清净。想到要在那万籁俱寂的深夜,离开生养我的家,踏入完全陌生的庭院,那原本被喜气冲淡的恐惧与不舍,此刻又浓浓地泛了上来。 这身嫁衣,像是一道无比荣耀却也无比沉重的界限,跨过去,我便不再是陈家女,而是吴家妇了。那耀眼的红,既是灼热的期盼,也像是未知命运投下的、浓得化不开的影子,将我牢牢笼罩。腊月十八的午夜,就在这既盼且惧的心绪中,一天天逼近。 第68章 第 68 章 腊月十八,终究是到了。 日子在期待、不舍与隐隐的不安中一天天过去,像指间沙,越是紧握,流逝得越快。离腊月十八越近,家中气氛便越是不同。阿大前些日子给舅舅去了信。就在婚期前两日,舅舅竟星夜兼程地从西宁城东北方向那要走一天一夜山路的家乡赶了过来。他推开院门时,风尘仆仆,鞋帮上沾着未化的雪泥。 这最后的两夜,我与阿妈同睡。躺在熟悉的炕上,听着她反复的叮嘱,感受着她手掌的温度,我常常睁眼到天明。"到了婆家,眼要亮,手要勤,脚要稳……" 黑暗中,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而我,则将脸埋在她的肩头,无声地流泪,将那浓得化不开的不舍与对未来的惶恐,都浸入这最后的温存里。 大婚当日,家中从天不亮就忙乱起来。全福妇人为我开脸、梳妆。我穿上那身层叠繁复的大红嫁衣,最后换上那双特意做得比平日更紧窄一分的红缎珍珠弓鞋。对镜自照,镜中人凤冠霞帔,珠翠环绕,几乎让我认不出来。只是静静站着,便能感觉到脚下那不同寻常的束缚感。 这半日的等待格外漫长。我端坐在闺房中,听着外面的动静。阿妈不时进来看看我,替我整理一下本已十分平整的衣角,眼神里满是复杂。 依照青海河湟"偷亲"的古俗,迎亲的队伍是在子夜时分到来的。最先传入耳中的是一阵清脆而杂沓的马蹄声,踏破寂静的寒夜。紧接着,鼓乐声、唢呐声、执事的吆喝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响,最终汇聚在我家院门外。 就在这喧闹达到顶峰时,阿妈拿着一方厚实的大红盖头走了进来。她的眼眶红红的,声音却格外轻柔:"娟子,时候到了。"说着,她亲手将盖头为我盖上。眼前顿时只剩下一片朦胧的、晃动的红,只能勉强透过底部的缝隙,看见自己脚下方寸之地。 这盖头一落,便彻底遮蔽了我的视线,也将我与外界隔开。从此,我更多地依靠听觉来感知周遭的一切。 就在盖头落下的同时,我听见前街的张婶和对门的李嫂也进了屋。张婶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爽利:"娟子别怕,按咱们河湟的老规矩,新娘子出门要''送四''——得四位长辈亲人陪着送到婆家去,图个四平八稳的吉利。你舅舅要去送亲,你阿大阿妈不随轿,婶子和李嫂凑个数,陪你走这一程!" 离别的那一刻终究到来。按照老例儿,我的脚绝不能沾了娘家的土。舅舅沉稳地走到我面前,先是在我脚下仔细铺好一块崭新的红布,然后才弯腰将我稳稳抱起。我整个人悬在空中,全靠舅舅有力的臂膀支撑着。 舅舅抱着我一步步走向花轿,我听见阿妈终于压抑不住的哭声和阿大那句被风声割裂的"好好的……"。我心如刀绞,泪水浸湿了盖头。 到了轿前,舅舅小心地将我连同脚下那块红布一起送入轿中。按照习俗,一个"压轿娃" 也被抱了上来,坐在我身旁。轿帘落下,轿内一片昏暗的红色。 "起轿——" 轿子被稳稳抬起。我听见张婶和李嫂的声音紧跟在轿子两侧,与舅舅一起,组成了这支"送四"的队伍。轿夫们步伐整齐,那特有的、起伏颠簸的感觉透过轿底传来。 不知过了多久,轿子停下。轿帘掀开,冷风灌入。一个身影靠近,紧接着,一双比舅舅稍显清瘦却同样有力的手臂将我稳稳抱起——是吴明泰。他抱着我,一步步走向喜堂。 "新人跨火盆,日子红红火火!" 礼官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能感觉到吴明泰的脚步顿了顿,随即他稳稳地抱着我,一步就越过了那摆在堂前的火盆。透过盖头,我能闻到淡淡的炭火气息,感受到那一瞬间掠过的暖意。原来吴家早已考虑到我双脚不便,特意让新郎抱着我一同跨过,既全了礼数,又免了我独自跨步的风险。 喜堂之上,人声鼎沸。虽然看不见,但各种声音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吴明泰小心地将我放在铺着红毡的地上,我低着头,由人引导着,与他并肩站立。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随着礼官的唱喏,我依礼下拜。每一次屈膝,都需极力控制平衡,感受着双膝触地时红毡的柔软,以及裙摆下那双小脚折叠时传来的、熟悉的紧绷感。 就在"夫妻对拜"后,我正欲起身,忽然觉得身后裙角被什么扯动,盖头下摆也随之晃动,视野下方那方寸之地陡然亮了一些! 紧接着,便听到周围响起一片毫不掩饰的惊呼和抽气声! "天爷!这脚……" "真真是三寸不足!好生标致!" 我羞得无地自容,慌忙将双脚死死缩回厚重的裙摆深处。脸颊滚烫,想必连盖头都遮不住那红晕。 仪式完毕,吴明泰再次将我抱起,径直送入洞房,小心地安置在炕沿。全福妇人引我"朝里坐"——面朝炕里,背对房门。她又拿来一个铺着绣花布的脚踏,仔细安置在我脚下。我将双脚轻轻踏在上面,这才松了口气——这般坐着,既显体面,又免了双脚悬空的不适。 张婶和李嫂又低声嘱咐了我几句吉祥话,这才随着其他女眷退了出去。周遭喧闹渐渐远去,我才稍稍回神。新房内很安静,只能听到红烛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我独自面朝里坐着,手心里全是汗,依旧盖着那块厚重的红布,等待着最终的仪式,等待着那个将要与我共度一生的人,来揭开这片笼罩一切的红色。 第69章 第 69 章 洞房内骤然安静下来,方才闹洞房的喧闹仿佛被厚重的门帘彻底隔绝,只剩下红烛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以及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我能感觉到吴明泰就站在不远处。 片刻的静默后,他终于动了。脚步声轻轻靠近,停在炕沿前。接着,一杆系着红绸的秤杆缓缓探入我低垂的视线下方,向上、向后挑去。 盖头被掀开的刹那,满室烛光毫无遮拦地涌入眼中。我微微眯眼适应,才看清面前的吴明泰。他身着大红色绸缎马褂,内衬月白长袍,头戴缀红绒球与珍珠的瓜皮帽,一条宽大的正红“搭红” 自左肩斜披至右肋,显得英挺而喜庆。他手中拿着圆框墨镜,正定定看着我,嘴角噙着温和又局促的笑意。 我脸颊瞬间烧透,慌忙低头,手指绞着嫁衣袖口。 他似乎也有些紧张,轻咳一声,目光落在我踏在绣花布脚踏上的双脚。那双重叠的、被大红弓鞋紧紧包裹的轮廓,在烛光下显得异常纤巧。 “这……鞋,穿着还合脚么?累了一天了。”他声音有些发干。 我声如蚊蚋:“还……还好。” 他俯下身,伸出手,动作极其轻柔地,先解开了鞋侧那细细的布带。他的手掌托住我右脚踝,隔着几层布料——先是那浆得硬挺的浅色绸缎藕覆,再是底下层层折叠的裤腿,最后才是裹脚布与布袜——传来温热的体温。这突如其来的接触让我浑身猛地一僵,脚趾在层层束缚中不自觉地蜷缩,攥着衣角的手收得更紧,头几乎要埋进胸口。心中既害怕这陌生的触碰,又隐隐期待着他接下来的动作,一种难以言喻的羞怯与悸动在胸腔里冲撞。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紧张,动作更加轻缓,几乎是捧着般,将那只红缎弓鞋褪了下来,露出被白色布袜严密包裹的脚。紧接着是左脚。整个过程,他并未多做停留,脱下鞋后,便立刻托着我的脚踝,将双脚轻轻挪到脚踏上安放好,口中说着:“坐着别凉着,我去把鞋收起来。” 随即转身,将那两双小巧的弓鞋并排摆放在炕尾的描金柜子上,动作流畅自然。 做完这些,他走到桌边倒了两杯热茶,将一杯递到我手边,眼神并未直视我:“喝口茶润润嗓子,今天……说了不少话吧?” 我迟疑地接过茶杯,指尖微颤。 为了打破微妙气氛,他又将喜果往我手边推了推:“长辈们说吃两颗能沾沾福气。” 我依言拈起一颗红枣,无心品尝。 该换睡鞋了。我示意他取来那个红布绸缎小包裹。打开后,里面是一双软缎睡鞋。我伸手去拿,指尖触到鞋内里的凸起——不是寻常软布的平滑。 借着烛光,我将睡鞋翻过来细看——鞋内白缎底上,竟用极细的彩线绣着两个赤身相拥、姿态亲密的小人! “呀!” 我惊得低呼,手一松,睡鞋落在炕席上,那绣纹赫然敞露。我慌忙捂脸,指缝却忍不住分开,目光往那睡鞋上瞟,心口狂跳。 “怎么了?!” 外间的吴明泰闻声快步冲入。见我情状,他看向炕上那只睡鞋,伸手捡起。指尖碰到绣纹,他动作一顿,凑近烛火细看,脸颊瞬间红透,连耳尖都染了色。他慌忙把鞋子往我这边推了推,别过头,喉结滚动,声音低哑:“那、那便……熄灯吧,早些歇着。” 他吹熄了大部分蜡烛,只留一盏小烛台,朦胧月光渗入屋内。 我握着裙摆的手还未松开,窗外却传来两声极力压抑的窃笑! 吴明泰身形一顿,恼怒取代羞涩。他低声道:“你别动。” 随即翻身下炕,推开窗户沉声喝道:“滚远点!” 窗外传来慌乱脚步声和少年嬉笑跑远的声音——是来听床的半大小子。 吴明泰关好窗回来。经过这一打岔,屋内那令人窒息的旖旎气氛似乎被冲淡了些,却又弥漫开另一种更为复杂难言的情愫。月光朦胧,他站在炕沿的身影高大而沉默,而我,依旧蜷在炕角,等待着未知的、却又注定要到来的那一刻。 第71章 第 71 章 窗外透进第一缕熹微的晨光时,我便醒了。身侧传来吴明泰均匀的呼吸声,他睡得正沉。我微微侧头,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地面炕榻边并排摆放的两双鞋上。他那双黑色的缎面布鞋,宽大、厚实,鞋底沉稳地压着地面,带着一种不言自明的安稳。紧挨着的,是我那两双猩红的弓鞋,尖巧,纤秀,鞋跟处微微悬空,透着精心修饰过的柔弱。它们依偎在那双黑缎鞋旁,一大一小,一沉一巧,如同月儿倚着山峦,藤蔓攀附着乔木,是再自然、再妥帖不过的景象。我心里安然,觉得这世间万物的位置,本就该是如此安排,女子的纤柔,生来便是要依附于男子的沉稳,方能成就一份圆满。我小心翼翼地起身,尽量不惊动他。刚披上外衣,一个穿着青色比甲的小丫鬟便轻手轻脚地端着脸盆热水进来,低着头,恭谨地唤了一声:“少奶奶,您醒了。” “少奶奶”……这称呼让我愣了一刹,像是听着别人的名号。旋即明白过来,这是在唤我,是了我已嫁作人妇,是这吴家的少奶奶了。心头掠过一丝陌生的悸动,并非不喜,只是还需些时日,才能将这新的名分稳稳地接住。我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应答。穿戴整齐后,我依旧想自行处理那最私密的一环。挪到窗边的矮凳上,背对着炕榻。那小丫鬟却趋步上前,低眉顺眼地想要伺候。我下意识地避了避,这洗脚缠足,是我打小最私密的事,除了阿妈,还不习惯让旁人沾手,总觉得有些难为情。“……我自己来就好。”我低声说着。丫鬟便安静地退到一旁。我熟练地解开裹脚布,就着温水快速清洗,那被束缚了一夜的脚趾在温热的水中获得片刻喘息,我清洗着双脚,将压在脚底的小脚趾一一掰起,轻轻搓洗,脚上传来的触感,仿佛又将我拉回了昨夜,不由的让我红了脸,我甩了甩头,忙将自己拉了会来,迅速的将双脚清洗干净,随即又被我用力缠上新的白布,一层层,紧紧密密,直到它们重新呈现出那种令我安心的、纤秀而紧绷的形态。这过程于我,如同呼吸般自然,是维持体面与美感的日常功课,并无半分苦楚的念头。待我梳理好发髻,略施薄粉,吴明泰也醒了。他撑起身,看着我已收拾停当,我们视线交汇,昨夜的记忆让彼此都有些许赧然,他轻咳一声移开目光,我也微微垂首,颊边发热。依照规矩,我们去拜见公婆。走在回廊上,遇到仆役躬身唤“少爷”、“少奶奶”,我渐渐学着在心里应下这个新的身份。来到正房堂屋,婆婆早已端坐,公公在一旁喝着早茶。我迈着细碎的步子,上前敛衽行礼,轻声道:“阿爹,阿妈,早安。” 接着,奉上红枣与栗子。婆婆接过,说了句“往后就是一家人了”。公公也点了点头。行过礼,四人围坐在铜火炉旁“烤火” 。跳跃的火光映着彼此的脸。婆婆随后简单明确了“分大小”的称呼,我一一记下,觉得这本就是为人媳妇该守的规矩。接着,我需亲手为公婆奉上“熬茶”。丫鬟备好茶具,我挽袖冲泡,将甜香四溢的茶盏奉上。婆婆浅浅尝了一口,赞了句:“好喝的很,你有心了。” 能得到婆婆一句认可,我心里便踏实几分。最后的下厨试厨,我站在厨房案板前,稳住身形,包着饺子。站着做事,对我这双脚确是考验,小腿不免酸胀,但我只当是分内之事,默默忍着。当饺子整齐码放好时,婆婆那句“模样尚可,往后慢慢熟练便是”,听在我耳中,已是极大的勉励。当我端着第一碗煮好的饺子再次走到公婆面前时,能感到他们眼中多了一分接纳。这一早上的仪程下来,身体虽有些乏累,但心里却渐渐安稳下来。我偷偷看了一眼身旁的吴明泰,他正低头吃着饺子。这新的家,新的身份,新的规矩,一切都需慢慢习惯,但我心里知道,顺着这既定的路好好走下去,便是女子一生的本分与归宿了 第72章 第 72 章 三天后,正是“回门”的日子。天色刚蒙蒙亮,我便起身梳洗。吴家早已备好了回门礼:用红纸仔细封好的茯茶两封,“合盛公” 的八样细点,还有两匹颜色鲜亮、质地厚实的绸缎,俱是青海地主家拿得出手的体面物事。我今日穿了件绛紫色夹棉旗袍,外罩一件深色坎肩,底下是厚实的棉裤,脚上依旧是那双穿着最稳当的红缎弓鞋,整个人收拾得端庄得体,既不过分张扬,也不失少奶奶的身份。吴明泰亲自检查了礼物,又扶我上了套好的骡车。车子辘辘而行,离开了饮马街的吴家大院。走在熟悉的街道上,看着两旁渐渐苏醒的铺面,我的心竟有些近乡情怯般的悸动。快到我家巷口时,几个邻家的孩子正在街边玩耍,看见这挂着红绸的骡车,立刻认了出来,呼啦啦地围了上来,小脸上洋溢着纯真的好奇与欢喜。我忙示意车夫慢行,从随身带着的布包里抓出几把用红纸包着的糖果,分给他们。孩子们得了糖,更是高兴,竟拍着手,脆生生地唱起了不知从哪儿学来的童谣: “新娘子,回门来,红缎鞋子尖尖翘! 三步金莲步步稳,女婿家业步步高! 核桃枣儿满炕撒,来年抱个胖娃娃!” 那童音清脆,歌词直白,将对我这双小脚的夸赞与对未来的祝福糅合在一起。我坐在车里,听着这朴素的赞语,脸颊微热,心里却并无反感,反倒觉得这本就是女子该得的体面。吴明泰在一旁听了,嘴角也微微上扬。骡车在家门口停下。阿妈和阿大早已等在院门口,见到我们,脸上顿时绽开了放心的、由衷的笑容。尤其是阿妈,目光飞快地在我周身扫过,最后落在我那双依旧周正、稳稳踏在地上的小脚上,又见吴明泰小心翼翼地扶我下车,神色温和,她那眼底最后一丝忧虑才彻底散去。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阿妈拉着我的手,声音有些哽咽。阿大则上前与吴明泰见礼,翁婿二人寒暄着将礼物提进屋里。回到这生活了十几年的家,我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未出阁的丫头,神态语气都自然地松快了许多。趁着吴明泰被阿大让到堂屋喝茶的工夫,我跟着阿妈进了里屋,忍不住悄悄揉了揉小腿,低声嘟囔了一句:“站着包饺子,脚踝还是有些酸……” 阿妈心疼地看我一眼,我却又立刻抬起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想要被认可的神情,补充道:“不过婆婆夸我饺子包得模样尚可。” 阿妈闻言,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眼里的欣慰更深了。在她看来,女儿能得了婆家认可,吃点苦也是值得的,这本就是为人媳妇的本分。堂屋里,阿大和吴明泰的谈话声隐隐传来。起初是些家常,问及吴家生意,我正听着,却忽闻吴明泰的声音清晰了几分,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热忱与坚定: “阿大,不瞒您说,报纸上和过路的商队都在传,如今东洋倭寇占了东三省,步步紧逼,欺我太甚!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每每想起岳武穆、杨令公那样的英雄,就觉着心里有一团火。我想到队伍上去,打日本人,收复山河,保卫咱们的国家!” 屋里静了一瞬。我捏着衣角的手不由得收紧。只听阿大沉吟片刻,语气复杂地开口: “你有这份报国的心,是好的,是男儿血性!只是……你们吴家就你一根独苗,这偌大的家业……再说,玉娟她这双脚……” 阿大的声音低了下去,未尽之语里充满了现实的担忧,“你媳妇往后里外不便,这个家,终究是要靠你撑着的啊。” 我的心也跟着沉了沉,方才回门的些许欢欣,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蒙上了一层阴影。午宴气氛依旧热闹,但我的心绪却已不同。阿大和吴明泰似乎都默契地不再提参军的事,只说些闲话。然而,**日头刚刚偏西**,阿大便开始催促:“时候不早了,早些回去吧。婆家规矩多,别让亲家等。” 这话听着是客气,却是青海回门的老例儿,意味着女儿已是别人家的人,不宜在娘家久留。阿妈眼圈又红了,忙活着将给我准备的吃食打包,又悄悄将一个用软布新絮的棉垫塞进我手里,低声道:“天冷,坐着的时候垫在脚下,暖和……照顾好自己,常捎信回来……” 我接过那还带着阿妈体温的棉垫,喉咙发紧,只能点头。再次坐上骡车,吴明泰在我身边。车子启动,我回头望去,阿妈还站在那扇我出入了十几年的黑漆木门前,抬手用袖子擦拭着眼角。阿大站在她身旁,身影在夕阳下拉得老长。一股强烈的酸楚猛地涌上鼻腔,我慌忙扭回头,坐正身子,手指紧紧攥着那个棉垫。骡车拐过巷口,再也看不见家了。我望着前方通往吴家大院的路,心头空落落的。不过三日光景,那个被称为“丫头”的陈玉娟仿佛已留在了身后 第73章 第 73 章 腊月二十七,西宁城里的年味儿已浓得化不开,吴家大院更是忙得脚不沾地。天刚蒙蒙亮,院门外就传来扫帚划过青石板的 “唰啦” 声,是管家带着仆役们 “扫穷运”—— 按河湟老例,这日要把院子里的尘土、杂物尽数清扫出去,寓意扫去一年晦气,迎来来年顺遂。 我穿着绛紫色夹袄,踩着软缎睡鞋,刚挪到堂屋门口,就被婆婆笑着拦住:“娟子,快回屋坐着去。这些粗活让他们干,你脚金贵,可不能沾了寒气累着。” 她说着,便吩咐旁边的丫鬟:“给少奶奶端碗熬茶来,再拿些瓜子花生,让少奶奶在炕头暖着。”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缩回脚,指尖绞着衣角:“阿妈,我也想搭把手,总坐着怪不自在的。” 这是我在吴家过的第一个年,院里的规矩、忙碌的流程都透着陌生,让我心里发慌,总怕自己做得不合时宜,落了 “不懂事” 的话柄。 “傻丫头,” 婆婆在炕沿坐下,拿起炕桌上的彩线和布料,“咱们女人家的本分,不是扛扫帚、搬东西。你且坐着,陪我给孩子们绣些荷包,或是拣拣豆子,就是帮大忙了。” 她将一筐红豆、绿豆倒在簸箕里,“把杂色的挑出来,过年煮腊八粥要用,图个五谷丰登的吉利。” 我依言坐下,小心翼翼地分拣豆子。指尖拨弄着圆润的豆粒,听着院里此起彼伏的声响:仆役们搬年货的吆喝、厨房传来的切菜声、远处偶尔响起的鞭炮声,心里渐渐安定了些。婆婆一边绣着荷包上的石榴纹,一边细细教我吴家过年的规矩:“三十晚上要守岁,灯火不能灭;大年初一要早起给长辈磕头,领压岁钱;初二回门,初三才能走亲戚……” 我一一记在心里,生怕漏了哪一样。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一阵车马声和喧哗,是吴明泰去皮毛厂给公人发福利回来了。我隔着窗纸往外看,只见他穿着藏青色棉袍,肩上搭着件狐皮大衣,正指挥仆役把一捆捆茯茶、一桶桶胡麻油、还有用红纸封好的银元搬下车。 “少东家!”“少爷吉祥!” 工人们排着队,脸上带着笑意上前领福利。吴明泰一一招呼着,亲手把银元递到领头的工头手里:“这一年辛苦各位了,拿着钱和年货,好好过个年。明年开春,厂子还要仰仗大家。” 工人们连连道谢,说着 “少爷仁义”,领了东西欢天喜地地离去。 我看着他从容处事的模样,心里泛起一丝暖意。正想出去给他倒碗热茶,脚刚沾地,就被婆婆按住:“让他忙去,男人家的事咱们不掺和。你这脚,少走一步是一步。” 说着,她朝外面喊了声:“丫鬟,给少爷端碗熬茶,再拿块馓子垫垫。” 没过多久,又有几个穿着粗布衣裳的汉子走进院来,肩上扛着布袋,手里提着竹篮,是乡下的雇农和佃农来拜年。为首的是王老汉,他黝黑的脸上带着憨厚的笑,把布袋往地上一放:“老爷、太太、少奶奶、少爷,给您拜年了!这点自家种的洋芋、磨的青稞面,不成敬意,您尝尝鲜。” 旁边几人也纷纷递上礼物,有自家蒸的锟锅馍,有晒干的湟鱼干,还有一小罐清亮的菜籽油。 公公站起身,客气地招呼他们进屋:“快进来暖和暖和,喝碗熬茶。你们的心意我们领了,来年地里的活,也辛苦你们了。” 婆婆让丫鬟端上瓜子和炸馓子,又让账房先生给每人封了个小红包。 我坐在炕沿上,学着婆婆的样子,脸上带着浅笑点头致意。王老汉等人瞥见我的脚,眼神里闪过一丝赞叹,却不敢多瞧,只一个劲地夸:“少奶奶看着就贤淑,少爷好福气。” 我脸颊微热,下意识地把脚往裙摆里缩了缩,心里却并不反感 —— 在河湟地界,小脚本就是贤淑的象征,这夸赞,是对我 “合乎规矩” 的认可。 吴明泰陪他们说了会儿话,询问了地里的收成和过冬的情况,又叮嘱他们 “天冷多添衣”,才送他们出门。回来时,他见我还在拣豆子,便走过来坐下:“累不累?不行就歇歇。” “不累,” 我摇摇头,“就是看着大家都在忙,我总坐着,怪不好意思的。” 他笑了笑,拿起一颗红豆放在我手里:“这就是你的本分。公婆疼你,我也疼你,不用勉强自己。” 窗外的日头渐渐西斜,院子里的忙碌还在继续。仆役们开始贴春联,用米糊把大红的春联仔细糊在门框上,“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 的字迹在夕阳下格外醒目。厨房里,酥合丸的甜香、馓子的油香混合着熬茶的咸香,弥漫了整个院子。 我坐在暖烘烘的炕头,看着眼前和睦忙碌的景象,心里那点不适应渐渐消散了。虽然脚小不能像旁人那样里外忙活,但公婆的疼惜、丈夫的体贴,让我觉得这便是过年该有的模样 —— 合乎规矩,安稳和睦。我低头看着自己那双被软缎睡鞋包裹的小脚,它们虽让我行动不便,却也让我得到了应有的疼惜与体面,这便是女子该有的归宿吧。 第74章 第 74 章 年三十的年夜饭,是吴家一年中最隆重的宴席。堂屋八仙桌上摆满了菜肴:热气腾腾的手抓羊肉肥瘦相间,酥合丸裹着糯米粉泛着油光,酸菜粉条酸香爽口,还有一碗熬得浓稠的年饭,里面卧着红枣、花生,寓意 “红红火火、多子多福”。 公婆在上首坐定,我和吴明泰分坐两侧。婆婆不停给我夹软烂的羊肉:“娟子,多吃点,这肉炖得烂,好嚼。” 公公则和吴明泰说着来年的生意打算,偶尔问我几句家里的琐事,气氛和睦融融。窗外鞭炮声此起彼伏,屋内烛火摇曳,碗碟碰撞声、说笑声交织,这便是我在吴家的第一个团圆年,陌生又温暖,让我渐渐忘了初来乍到的拘谨。 初一到初六,日子在走亲访友中匆匆划过。初一早起给公婆磕头领了压岁钱,初二按例回门,初三开始走亲戚。每到一处,吴明泰都小心翼翼扶着我,遇到门槛便弯腰抱我跨过,旁人见了,无不夸他体贴、我有福气。我始终记得自己少奶奶的身份,言行举止透着端庄,哪怕脚疼得厉害,也只是悄悄在裙摆下换个重心,绝不肯露出半分失态。 初七 “人日”,西宁城的社火班子按例要上门表演,说是 “接喜神”。天刚放亮,院门外就传来震天的锣鼓声,吴明泰早让人在院里铺了红毡,又搬来一张矮凳,扶我在靠前且平坦的地方坐下,丫鬟捧着暖手炉站在一旁,婆婆也挨着我坐下,笑着说:“今日好好热闹热闹,沾沾喜神的福气。” 社火队伍浩浩荡荡进了院,打头的是舞龙舞狮,金龙盘旋,雄狮腾跃,引得仆役们阵阵喝彩。接着是划旱船的,穿着花衣的 “船娘子” 踩着碎步,摇着船桨,唱腔带着河湟小调的韵味。最热闹的是踩高跷的,十几个人踩着半人高的木跷,扮成穆桂英、孙悟空的模样,踏着整齐的十字步,左一步、右一步,脚跟着地,脚尖轻点,动作稳健又带劲,木跷敲击地面发出 “咚咚” 的声响,与锣鼓声合拍,看得人眼花缭乱。 我扶着吴明泰的胳膊,看得入神。那十字步的姿态,左脚跟落地时身体微微前倾,右脚尖点地时腰腹轻轻发力,竟让我下意识想起自己平日走动的模样 —— 为了稳住重心,我也是这般悄悄捯脚,左脚尖点地,旋即换到右脚跟,只是我的步子更细碎、更谨慎,没有高跷上的洒脱,只有被小脚束缚的局促。 心里忽然泛起一阵复杂的情绪。社火的十字步是用来娱乐的,带着抛头露面的鲜活;而我的捯脚,是为了符合 “端庄” 的本分,是藏在裙摆下的妥协。看着高跷上那些灵活的脚,再低头感受自己裙摆下这双二寸九分的金莲,既觉得自己的姿态与这热闹的十字步有几分微妙的共鸣,又因这份共鸣感到一丝羞涩 —— 仿佛自己藏在骨子里的 “不便”,被这社火直白地映照了出来。 指尖不自觉地绞紧了衣角,脚尖在鞋里悄悄蜷缩,身体也微微僵硬。我下意识地想往后缩,想把这双让我既珍视又局促的脚藏得更严实些。 吴明泰很快察觉到我的异样,低头看我,见我神色恍惚,便凑到我耳边,声音带着笑意:“怎么了?社火不好看?还是脚站累了?” 我摇摇头,勉强挤出一个笑:“没有,好看得很。” 他却不依,伸手从丫鬟手里拿过一块酥糖,递到我嘴边,故意调侃:“是不是觉得高跷上的十字步不如你走得端庄?我瞧着,你平日那碎步,比他们还稳当几分,就是慢了点,像慢动作的社火,更显体面。” 这话逗得我 “噗嗤” 一声笑了出来,心里的那点复杂情绪瞬间消散了大半。我轻轻捶了他一下:“胡说什么呢。” 他顺势握住我的手,指尖温热:“累了就坐下歇歇,想看就多看会儿,不想看咱们就回屋。” 说着,他让丫鬟再搬来一张凳子,垫在我脚下,“这样舒服些。” 锣鼓声依旧震天,社火班子的表演愈发精彩,踩高跷的人甚至开始原地旋转,十字步踏得又快又稳。我靠在吴明泰身边,脚下踩着柔软的凳子,看着眼前热闹的景象,心里那份微妙的共鸣渐渐淡去。是啊,我的捯脚或许与社火十字步有几分相似,但那是我作为女子的本分,是端庄的体现。这双小脚让我行动不便,却也让我得到了应有的照顾与体面,正如这热闹的社火,各有各的模样,各有各的归宿。 第75章 第 75 章 入夏后,西宁的日头一日毒过一日,湟水河的水汽蒸腾上来,空气里带着湿热的黏腻。吴明泰愈发忙碌,春耕的田地里要盯着雇农耕种,皮毛厂的春货要清点发往内地,常常是天不亮就出门,直到日头偏西才一身尘土地回来。 我每日待在院里,避开正午的烈日,在炕头做些女红。端午将近,按河湟老例,要绣 “五毒鞋垫” 压邪祟,我便找出靛蓝、墨黑、朱红几色丝线,在米浆浆硬的白棉布上绣起来。先用细笔画出蝎子、蜈蚣、蟾蜍、蛇、壁虎的模样,再一针一线地填色,针脚要细密,才能把五毒绣得鲜活,据说这样才能镇住毒虫,保家人平安。 指尖拈着绣花针,丝线在布面上穿梭,心里却常常想起海霞。自她去内地后,便断了音讯,不知她学医的心愿是否顺遂,是否也遇到了像西宁城里这样的热天。正怔忡着,丫鬟匆匆走进来:“少奶奶,门房说有您的信!” 我心里一动,连忙放下针线,几乎是踉跄着挪到外屋。信封是普通的牛皮纸,字迹却熟悉得很,正是海霞的笔锋。我小心翼翼地拆开,信纸带着些微褶皱,上面的字迹却依旧工整有力: “玉娟亲启:别来无恙?自离西宁,辗转多日,终抵陕北,入抗大学习。此地虽苦,却处处是热血与赤诚,同窗皆为救国而来,日夜攻读理论、操练体魄,只盼早日奔赴前线,驱除倭寇。时常念及西宁旧事,念你我北禅寺放风筝、学堂相伴的日子。知你已嫁作人妇,想必安稳顺遂,甚为欣慰。你缠足不易,万事多珍重,勿因脚疾委屈自己。愿山河无恙,后会有期。海霞字” 信纸在手里微微发颤,眼泪不知不觉涌了上来。原来她没去学医,竟去了抗大,那个只在报纸上见过的、充满理想与热血的地方。她的世界那样大,那样波澜壮阔,而我的天地,却只有这吴家大院的方寸之地,只有针线、规矩与安稳。心里既为她骄傲,又忍不住思念,指尖摩挲着信纸,仿佛能触到她当年穿着高跟鞋、意气风发的模样。 端午当天,院里煮了粽子、炸了油饼,丫鬟端来艾草水让我洗手洗脸,说是能驱邪避毒。我刚把绣好的五毒鞋垫收进炕柜,吴明泰就从外面回来,脸上带着几分郑重:“娟子,阿大让我跟你说,后日有个同乡会的宴席,城里几位名流显贵都要去,让咱们一同赴宴,打点些关系,往后家里的生意和田产也能更顺遂。” 我心里猛地一沉,指尖下意识地攥紧了裙摆。赴宴?抛头露面见那些陌生的显贵?我是吴家的少奶奶,本该端庄持家,怎好去那种人多眼杂的场合?更何况,我这双脚,走路都需小心翼翼,在众人面前,若是一个不稳失了态,岂不是丢了吴家的脸面? “我…… 我能不能不去?” 声音细若蚊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抗拒,“家里有你和阿大出面就好,我一个妇道人家,去了反倒添乱。” 吴明泰走过来,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我知道你不想抛头露面,可阿大说,这种场合,夫妻同去才显重视,也能让旁人知道吴家和睦。你放心,到时候我扶着你,宴席上有座位,不用多走动。” 婆婆也闻声过来,坐在我身边,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娟子,这不是你愿不愿意的事,是为人妇的本分。咱们吴家虽是大户,也需结交些人脉,你去了,安安分分坐着,陪我多说几句话,就是帮了明泰、帮了这个家。”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裙摆下那双绣着五毒的软缎弓鞋。心里清楚,她们说得对,这是本分,是我作为少奶奶该尽的责。纵然我不愿抛头露面,纵然我怕脚不方便失了端庄,也没有推脱的余地。 “我知道了。” 我轻声应着,指尖的力道渐渐松开,“我会准备妥当,不给家里丢脸。” 吴明泰见我应允,脸上露出笑意:“这才是乖媳妇。我已经让人给你备了新做的月白色旗袍,料子轻薄透气,适合热天穿,再配一双素色的弓鞋,既端庄又不失体面。” 我点点头,没再说话。回到里屋,重新拿起那对五毒鞋垫,指尖划过绣得栩栩如生的蝎子,心里五味杂陈。海霞在远方为救国奔走,而我,却要为了家里的生意,去赴一场不情愿的宴席。这便是我们的命吧,她有她的热血与远方,我有我的本分与安稳。只是一想到要在众人面前维持端庄,要小心翼翼地隐藏起小脚的不便,心里就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局促。 第76章 第 76 章 赴宴前一日,我在炕柜前翻拣许久,最终选定了一身月白色软缎旗袍。料子是吴明泰特意让人从兰州捎来的,轻薄如雾,上面用银线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在灯下泛着柔和的珠光。旗袍剪裁合体,立领衬得脖颈修长,腰间收得恰到好处,下摆开叉至膝上三寸,既不失少奶奶的端庄,又带着几分时兴的雅致,比寻常宽袍大袖更显身段。 只是配裤子总觉得臃肿,衬不出旗袍的灵动。忽然想起从前和海霞一起逛洋货铺时,见过挂在货架上的肉色连裤丝袜 —— 海霞说那是省城女学生都爱穿的,贴肤显瘦。我立刻让丫鬟去城南的 “瑞福祥” 洋货铺,按我的尺码买回一双。 这丝袜是机器织的,质地细密光滑,弹性十足,比自己缝的丝绢贴合多了。但现成的袜尖太宽,不合我二寸九分的脚型,我便让针线房的婆子帮忙修改:把袜尖多余的布料顺着裹脚后的脚型缝窄收尖,又在足背处略作收紧,恰好能贴合我隆起的脚背曲线。 穿的时候格外小心。先一层层缠紧裹脚布,勒得脚背隆起如新月,四趾妥帖地折压在脚心,再套上绣着暗纹的白袜,将脚踝处用细带扎紧 —— 这两层是根基,既护脚又能让丝袜更服帖。最后拎起修改好的连裤丝袜,顺着小腿往下拉,指尖轻轻抚平褶皱,到脚尖处时,特意将丝袜往裹脚布上贴得更紧些,确保每一处都贴合无松垮。 低头端详时,不由得心头一动。肉色丝袜像一层薄纱,将裹脚布与小腿的界限模糊得严严实实,原本略显突兀的脚踝,此刻过渡得愈发自然流畅。丝袜下,能隐约看到白袜勾勒出的、高高隆起的脚背弧线,像藏在云雾里的小丘,细腻的布料将皮肤的肌理隐约透出,添了几分朦胧;而脚尖处收得极尖,仿佛小腿直接伸出了个玲珑的小尖儿,说不出的奇异美感。再配上一双藕荷色缎面弓鞋,鞋头绣着小巧的珍珠,鞋帮紧紧贴合着脚背的弧度,整个人站在那里,既有旗袍的时兴洋派,又有小脚的古典纤巧,新旧交织,别有韵味。 舞会当晚,吴明泰扶着我登上骡车。车窗外,西宁城的夜色被灯笼映照得暖融融的,丝竹之声从远处的会场飘来,夹杂着隐约的笑语,让我心里既有些局促,又藏着几分对新场面的好奇。 抵达会场时,青砖院落里早已灯火通明,大红的灯笼挂满廊下,映得青砖地都泛着红光。院内的石榴树下搭着戏台,戏子唱着《花亭相会》,锣鼓声与弦乐声交织,热闹非凡。吴明泰小心翼翼地扶我下车,刚踏入正厅,原本喧闹的人声便骤然静了一瞬,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在我身上,有探究,有惊艳,也有几分打量。 “这便是吴家新娶的少奶奶吧?瞧这模样,真是标致!”“这身旗袍样式真洋派,还有这丝袜,怕是省城都少见!”“再看这脚…… 我的天,怕是不足三寸吧?这般纤巧,真是世间少有!”“难怪吴老爷子宝贝得紧,这般才貌兼具的儿媳,真是好福气!” 赞叹声、惊叹声此起彼伏,也夹杂着几句细碎的议论,无非是说我 “太过纤弱”“不便走动”。我心里明镜似的,到场的达官显贵家的姨太太们,哪个不是小脚?就连没到场的马主席的姨太太,我也听人说过,是缠得极周正的三寸金莲,据说马主席最是宝贝。只是她们多穿宽袍长裤或厚重裙褂遮掩,不像我这般,借着旗袍和丝袜,将小脚的玲珑显露得恰到好处,既不张扬,又难掩别致。 公公站在不远处,听着那些夸赞,嘴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眼角眉梢都是骄傲,时不时朝旁人拱手,语气带着几分自得:“小儿媳性子文静,全凭家里教养,让各位见笑了。” 吴明泰始终紧紧扶着我的胳膊,指尖带着温热的力道,在我耳边轻声安抚:“别慌,有我呢。” 他引着我往人少的地方走,沿途遇到相熟的乡绅和官员,便笑着介绍:“这是内人陈玉娟。” 最先迎上来的是省府民政厅的张厅长夫妇。张厅长身着藏青色中山装,面容和蔼,握着吴明泰的手寒暄了几句,目光落在我身上时,带着几分温和的赞赏:“陈太太真是风姿绰约,吴老弟好眼光。” 他身旁的张太太拉着我的手,语气热络得像是多年未见的姐妹,指尖带着微凉的玉镯触感:“陈妹妹这身打扮真好看,尤其是这丝袜,衬得脚儿愈发玲珑了,在哪家洋货铺买的?改得这般合脚,真是费心了。” 我脸上带着得体的浅笑,微微欠身回应:“张厅长过奖了,姐姐谬赞。丝袜是瑞福祥买的,让家里婆子改了改脚型,不过是图个合身罢了。姐姐佩戴的玉镯才真是雅致,一看就是上等好玉。” 我刻意提起她的首饰,既避开了对小脚的过度聚焦,又捧了对方,张太太果然笑得更欢了,拉着我絮絮叨叨说起洋货铺的新货,还说往后要约我一起逛街。 不远处,西宁商会的李会长也带着夫人走了过来。李会长是吴家皮毛生意的重要合作伙伴,平日里往来甚多,他见了我,笑着打趣:“早就听说吴老弟娶了位才貌双全的太太,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陈太太这小脚,可是咱们青海地界的一绝啊!” 李夫人穿着一身绛红色旗袍,脚上是一双黑色缎面弓鞋,她细细打量着我的脚,眼神里满是羡慕:“可不是嘛,妹妹这脚缠得真周正,脚背隆起的弧度真好看,一看就是下了苦功的。我家那丫头,就是不肯好好缠,如今脚型总觉得差了些意思。” 我连忙谦逊道:“李会长客气了,姐姐过誉了。缠脚本就是女子的本分,不过是我运气好,缠得还算周正罢了。丫头们性子活泼,慢慢教导便是,姐姐不必着急。” 说着,我悄悄挪动了一下双脚,左脚尖轻点,旋即换到右脚跟,维持着平衡,生怕站久了失了仪态。李会长闻言,对我更添了几分好感,转头对吴明泰说:“吴老弟,你这媳妇不仅模样好,性子也通透,往后咱们合作,更放心了。” 席间,吴明泰更是悉心照料。他先扶我在铺着软垫的红木椅子上坐下,又特意让仆人搬来一张矮凳,垫在我脚下,低声道:“这样脚能舒服些。” 桌上的菜肴丰盛非凡,有清蒸湟鱼、红烧羯羊肉、酥炸羊排,还有精致的点心果子。他怕我夹不到远处的菜,便一一替我夹到面前的小碟里,还特意挑了些软烂易嚼的,轻声叮嘱:“慢慢吃,别着急。” 有人敬酒时,他便替我挡着:“内人不胜酒力,我替她喝了便是。” 一杯杯酒下肚,他脸颊泛起红晕,却依旧记得时时顾着我,时不时问我要不要喝水,脚会不会累。 中途我想去净手,吴明泰小心翼翼地扶着我起身,穿过喧闹的人群时,不少人仍在悄悄打量我的脚,议论声隐约传来:“这般小脚还能出席这样的场合,真是不易。”“吴家真是疼媳妇,全程都扶着,真体贴。” 我微微低着头,不去理会那些目光,只专心跟着吴明泰的脚步,遇到门槛时,他便弯腰将我轻轻抱起,动作轻柔得生怕颠簸了我,惹得旁边几位姨太太连连夸赞他体贴。 回来时,恰巧遇到马主席的副官王参谋。王参谋是吴明泰的同窗,两人关系素来交好,他笑着对我拱手:“陈太太,久仰大名。前几日马主席还提起,说吴家娶了位才貌双全的少奶奶,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几分试探:“往后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陈太太尽管开口,看在吴老弟的面子上,我定当尽力。” 我连忙道谢:“多谢王参谋关照,劳烦您挂心了。日后若有需要,定当叨扰。” 这番交集虽浅,却也算是搭上了些许关系,吴明泰在一旁笑着点头,显然对这局面颇为满意。 走廊里,几位官员家的仆妇见了我的脚,眼神里满是羡慕,低声议论着 “少奶奶好福气”“脚儿真标致”“能得这么多人夸赞,真是体面”。我微微低头,看着丝袜下那玲珑的轮廓,心里没有半分不适,反倒觉得这便是应有的体面 —— 女子的端庄,既藏在言行举止里,也显在这双合乎规矩的小脚中,配着时兴的物件,更是锦上添花。 回到席上,吴明泰见我神色坦然,笑着凑到我耳边:“旁人都在夸你呢,说我娶了个既有体面又有福气的媳妇,还帮我搭了不少关系,真是我的贤内助。” 我脸颊微热,轻轻捶了他一下:“净胡说。” 心里却明白,这场舞会的骚动,无关旗袍的时兴,无关丝袜的别致,终究是因这双小脚。而这份被众人认可的 “体面”,不仅让我在达官显贵间站稳了脚跟,为吴家的生意和人脉铺了路,更是我多年苦熬换来的归宿,是女子本分里最稳妥的荣光。 第77章 第 77 章 舞会过后,西宁城的喧嚣渐渐平息,日子又回到了往日的正轨。我每日跟着婆婆学习管家理事,记账本、核开支、吩咐仆役采买,从柴米油盐到人情往来,一一学起。婆婆性子温和,教得耐心,我也学得仔细,渐渐摸透了吴家的规矩,不再像初来时那般手足无措。 吴明泰依旧忙着皮毛厂和地里的活计,只是归家时总会带回些小玩意儿 —— 或是一串甜脆的冬果,或是一块上好的绸缎,偶尔还会给我带些省城新出的胭脂水粉。每晚睡前,他总会帮我褪去弓鞋,看着我缠裹得紧实的小脚,轻声问我累不累,语气里满是疼惜。这样的日子,安稳得像湟水河的流水,没有波澜,却透着细水长流的暖意。 时光荏苒,转眼便到了民国三十年。翻过年后,天气渐渐回暖,院里的桃树抽出新芽,我却忽然犯起了恶心,晨起漱口时总要干呕半晌,吃什么都觉得寡淡,甚至闻不得油腻的气味。婆婆见了,眼睛一亮,连忙让郎中来看,诊脉后,郎中笑着道贺:“恭喜吴太太,是喜脉,已有两月余了。” 这话一出,全家都乐开了花。公公特意去土楼观烧了香,求道长赐了平安符,嘴里念叨着 “盼个带把的,延续吴家香火”;婆婆更是把我当成了易碎的瓷器,什么活都不让我沾,每日变着花样给我做些清淡爽口的吃食,炖鸡汤、煮小米粥,叮嘱丫鬟时时伺候着。吴明泰更是欢喜得睡不着觉,每日归家再晚,也要轻轻抚摸我的小腹,低声念叨 “儿子要乖,健健康康长大”,连出门都要反复交代丫鬟 “好生照看少奶奶,别让她累着磕着”。 可随着月份渐长,苦楚也渐渐袭来。起初只是孕吐,吃什么吐什么,整个人瘦了一圈;后来双腿和双脚竟慢慢肿了起来,原本纤细的脚踝变得胖乎乎的,连带着那二寸九分的小脚也肿得发胀,穿惯了的弓鞋挤得生疼,只能换上宽松的软缎睡鞋。最难受的是行动愈发不便,挺着日渐隆起的肚子,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需得扶着墙或桌椅,脚尖点地,脚跟慢慢跟进,比往日更显蹒跚。 洗脚缠足也成了难事。往日里自己便能轻松完成的事,如今弯腰都费劲,只能让丫鬟帮忙。丫鬟动作轻柔,却总不如自己顺手,缠裹时力道拿捏不准,要么太紧勒得脚疼,要么太松达不到效果。我常常坐在炕沿上,看着丫鬟笨拙地为我缠布,心里泛起一丝无奈,却也明白这是怀孕后的必然,只能耐着性子慢慢适应。 六月里,西宁已是暑气蒸腾,我的肚子已经挺得老高,走路时需得用手托着,不然总觉得重心不稳,仿佛下一秒就要栽倒。全家人都沉浸在即将添丁的喜悦中,婆婆早已备好婴儿的襁褓、小衣裳,红布做的虎头帽、蓝布缝的小褂子,全是按男娃的样式准备的,话里话外满是对男丁的期盼,盼着能生个儿子撑起门户、延续香火。 六月二十八日,天气格外晴朗,日头烈得晃眼,湟水河的水汽蒸腾上来,空气里带着湿热的黏腻。我正靠在炕头歇着,丫鬟在一旁扇着蒲扇,忽然听见远处传来 “嗡嗡” 的巨响,像是无数只马蜂在飞舞,越来越近,震得窗纸都在发抖。 “这是啥声音?” 丫鬟也停下了扇子,脸上满是疑惑。 我还没来得及回应,就听见院门外传来仆役惊慌的呼喊:“飞机!是飞机!快躲起来!” 话音未落,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轰然炸开,整个屋子都剧烈摇晃起来,屋顶的尘土簌簌落下,窗玻璃 “哗啦” 一声碎裂,碎片溅了一地。紧接着,又是一连串的爆炸声,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周围瞬间变成一片火海,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呛得人无法呼吸。 我吓得浑身发抖,下意识地护住肚子,却被剧烈的震动掀倒在地,额头撞到炕沿,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再次醒来时,已是在医院的病床上。鼻尖萦绕着浓重的药味,浑身酸痛,尤其是腹部,传来一阵阵坠痛,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剥离。我挣扎着抬手去摸,原本高高隆起的肚子竟瘪了下去,平坦得不像样子。 “孩子…… 我的孩子……” 眼泪瞬间涌满眼眶,我猛地转头,看见守在床边的吴明泰,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被腹部的剧痛拽得动弹不得。 “明泰…… 对不起……” 我死死咬住嘴唇,眼泪顺着脸颊滚落,滴在枕头上,“是我没用…… 我没护住咱们的儿子…… 都怪我,要是我能再小心些,要是我早点躲进地窖,孩子就不会……” 话未说完,便被浓重的鼻音堵在喉咙里,只剩下压抑的啜泣。在我心里,为吴家生个男丁、延续香火,本就是媳妇最大的本分,如今连这最基本的事都没做到,所有的过错都该由我来担。 吴明泰连忙上前按住我,眼眶通红,紧紧握住我的手,他的掌心滚烫,带着未干的汗水:“娟子,你别乱动!不关你的事,一点都不关你的事!”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后怕和心疼,“是我对不起你,是我没保护好你和孩子。我不该让你一个人在家,不该没能早点赶回来…… 只要你没事就好,孩子没了没关系,以后我们还能再要个儿子,你千万别自责。” 他说着,伸手替我擦眼泪,动作轻柔得怕碰碎我。可我分明看见,他强装出来的镇定下,眼底藏着掩不住的失落与怅然。他嘴角努力扯着笑意,眼角的纹路却绷得紧紧的,握着我的手力道大得有些发紧,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我知道,他心里比谁都期盼这个男娃,吴家就他这一根独苗,延续香火的担子全在他身上,只是不愿让我再添苦楚,才硬撑着安慰我。 一股更深的愧疚涌上心头,我哭得更凶了:“可是明泰…… 我连个儿子都保不住,我还算什么吴家的媳妇…… 阿大阿妈盼着抱孙子,我却……” “别胡说!” 吴明泰打断我,语气坚定,“在我心里,你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儿子以后会有的,可你只有一个。阿大阿妈那边有我去说,他们疼你,不会怪你的。” 他顿了顿,又放缓语气,轻声哄着,“你刚醒,身子虚弱,别想太多,好好休息,啊?” 我噙着眼泪点头,心里却沉甸甸的。纵然他百般安慰,我也知道,没能保住吴家的香火,终究是我亏欠了公婆,亏欠了吴家。 我住院的第三日,无意间听见医生和吴明泰在病房外低声说话,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刀扎在我心上。 “吴先生,您要有心理准备,吴太太这次流产伤了根本,子宫受损严重,以后…… 恐怕很难再怀孕了。” 医生的声音带着惋惜。 “什么?” 吴明泰的声音陡然拔高,满是难以置信,“医生,您再想想办法,无论花多少钱都可以!我吴家就我一个独苗,不能没有后啊!” “我们已经尽力了,她这次受了爆炸的惊吓和撞击太严重,实在是无力回天了。” 吴明泰推门进来时,脸色苍白,眼神里满是疲惫与挣扎。他没瞒我,沉默半晌,还是把医生的话如实说了。我浑身冰凉,如坠冰窖 —— 再也不能有孩子了,连弥补的机会都没有了。 我以为公婆知道这消息后,总会有几分失望,或许还会旁敲侧击说些什么。可我没想到,当天下午,公婆就提着食盒走进了病房,脸上没有半分责备,只有疼惜。 “娟子,苦了你了。” 婆婆一进门就红了眼,快步走到床边握住我的手,细细打量我的脸色,“身子好些没?别往心里去,不能生就不能生,有啥要紧的?乱世之中,人能平平安安活着,比啥都强。” 公公在一旁也点头,语气平和:“是啊,明泰是独苗,我们以前是盼着抱孙子,可如今想来,传宗接代哪有你身子金贵?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明泰孤零零一个人,我们吴家才是真的没指望了。” 丫鬟打开食盒,里面是婆婆亲手炖的乌鸡汤,还卧了两颗荷包蛋,香气扑鼻。“我特意炖了两个时辰,放了些补气的药材,你身子虚,多喝点补补。” 婆婆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温热的汤递到我嘴边,眼神里的慈爱浓得化不开,“往后啊,你啥也别想,好好养身子。家里的事有我和你阿大,明泰要是敢对你有半点不好,我第一个不饶他。” 我含着汤,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再也忍不住掉了下来。他们明明知道我再也不能给吴家续香火,明明知道吴家要断了后,却依旧这般待我,没有一句怨言,反倒怕我心里难受,百般宽慰。这份好,重得像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我何德何能,能让他们如此包容?我分明就是吴家的罪人,是毁了吴家香火的祸根啊! 这份不求回报的慈爱,成了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 夜色渐深,病房里只剩下一盏昏黄的灯。吴明泰趴在床边睡着了,眉头依旧微蹙,想来梦里也在为这事忧心。看着他疲惫的侧脸,想着他这些日子日夜不休的照料,想着公婆刚刚说的那些话,我心里那点仅存的支撑,彻底崩塌了。 我轻轻推了推他,声音冰冷得不像自己:“明泰,你醒醒。” 吴明泰揉了揉眼睛,立刻清醒过来,关切地问:“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避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说得异常平静,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明泰,你休了我吧。” 吴明泰脸上的睡意瞬间褪去,脸色煞白:“娟子,你胡说什么?” “我没胡说。” 我抬眼看向他,眼泪已经流干,只剩下麻木的愧疚,“我不能给吴家生儿子,不能延续香火,就是个没用的媳妇。你休了我,再娶一房能生养的,让她给你生个儿子,给吴家续上香火,这才是正理。” “你疯了!” 吴明泰猛地抓住我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眼眶通红,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强硬,“我娶的是你,不是为了要个儿子!没有孩子,我们两个人过一辈子也挺好!我绝不会休你,你别再胡思乱想!” “可吴家不能没有后啊!” 我急得声音发颤,“你是独苗,阿大阿妈就盼着抱孙子,我不能这么自私!” 见他不肯松口,我咬了咬牙,说出了早已在心里盘算许久的话,“要不…… 你再娶个小的回来也行。我不妒,我会好好待她,让她给你生儿子,我帮你们带大,只要能续上吴家的香火,我怎么样都好。” “啪 ——” 一声清脆的耳光响在寂静的病房里。我被打得偏过头,脸颊火辣辣地疼,耳朵里嗡嗡作响。这是吴明泰第一次打我,也是我第一次见他发这么大的火。 他胸膛剧烈起伏,眼神里满是怒火与失望,声音都在发抖:“陈玉娟!你把我吴明泰当成什么人了?把你自己当成什么了?婚姻是一辈子的事,不是传宗接代的工具!我告诉你,这辈子我就认你一个媳妇,休妻纳妾的事,想都别想!” 他的怒火像一盆冷水,浇在我头上,却让我瞬间崩溃大哭起来:“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吴家啊!我不能生,我就是个罪人!” 吴明泰看着我哭得撕心裂肺的模样,怒火渐渐褪去,只剩下深深的无力。他蹲下身,轻轻抱住我,声音带着哽咽:“傻丫头,这不是你的错。没有儿子,我们也能好好过。别再逼自己,也别逼我了,好不好?” 我靠在他怀里,哭得几乎喘不过气。公婆的慈爱、他的坚守,都成了压在我心头最沉的负担。我成了吴家的罪人,连离开的资格都没有。往后的日子,我该如何面对这份沉甸甸的亏欠,如何在这无尽的愧疚里,熬过漫长的一生? 更让我崩溃的是,几天后,阿大来看我,无意间提起:“娟子,你还记得马莲不?她…… 她和刚出生没多久的孩子,都没了,就在那场轰炸里…… 听说也是个儿子,刚满百天……” 马莲?那个和我一起缠足、一起分享苦乐的同路人?我愣在原地,脑海里浮现出她穿着艳红色弓鞋、带着 “折腕” 步态的模样,想起她曾说 “将来生个儿子,在婆家腰杆硬” 的执拗,想起她嫁去远方时对未来的期盼…… 如今,她竟连同刚出世的儿子,一起葬身火海。 后来我才知道,那日日军的飞机在西宁上空投下了 259 枚炸弹和 40 枚□□,炸毁了无数房屋,死伤惨重。马莲家所在的片区恰好是轰炸的重灾区,她和孩子没能躲过这场劫难。 病房里静悄悄的,窗外的阳光刺眼,我却觉得浑身发冷。失去了孩子,再也不能生育,又听闻好友惨死,我被困在这份无解的愧疚里,前路茫茫,看不到一点光亮。 第78章 第 78 章 医院的日子过得缓慢而沉重,每日喝着婆婆和阿妈轮换送来的补汤,伤口渐渐愈合,脸色也从惨白变得红润了些,可眼底的死气却像积了霜的湖面,怎么也化不开。吴明泰每日守着我,要么默默给我掖被角,要么坐在床边翻账本,话比往日少了许多,却总在我醒来时,第一时间递上温水,眼神里的疼惜从未淡过。 出院那日,吴明泰扶着我登上骡车。车窗外,西宁城的街道依旧残破,轰炸过后的断壁残垣上还留着焦黑的痕迹,偶尔能看到穿着补丁衣裳的百姓在废墟里翻找东西,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烟火味。我家的宅院早已被炸毁,只剩下一片狼藉,公婆商议后,便带着我暂居到了阿大家里。 阿大家的院子不大,却收拾得干净。婆婆和阿妈挤在西厢房,阿大、公公与吴明泰则睡在东厢房的通铺,我单独住一间朝南的小屋,算是全家最优待的安排。白日里,四位长辈总围着我转,阿妈怕我脚累,特意在屋里铺了厚厚的毡毯;婆婆则手把手教我做些轻便的女红,说 “活动活动筋骨,心里也舒坦些”;阿大和公公要么坐在院里抽烟,要么低声商议皮毛厂的事,说话都刻意放轻了声音。 皮毛厂在轰炸中受了不小的波及,厂房塌了半边,两名做工的匠人、一名巡逻的警察当场被炸死。吴明泰安顿好我后的第二日,便回了趟被炸后的家,从地窖里取出藏好的银元,挨家挨户送到遇难者家属手中。他回来时,脸色凝重,说家属们哭得撕心裂肺,他心里实在不是滋味。我听着,心里更添了几分沉重 —— 这乱世里,谁的日子都难。 在娘家的日子,处处是小心翼翼的照顾,却也处处是无形的枷锁。饭桌上,阿妈夹了块鸡肉到我碗里,想说 “多吃点,补补身子好……”,话到嘴边硬生生咽了回去,把 “生娃” 两个字憋成了 “好恢复”;婆婆缝补衣物时,念叨着 “这布料软和,给娃做衣裳正好”,话音刚落,全屋瞬间静了下来,她尴尬地笑了笑,转而说 “给娟子做块帕子也不错”。 没有人敢提 “孩子”,没有人敢提 “生育”,可这份刻意的回避,却比直接提及更让我窒息。他们越是小心翼翼,越是对我百般呵护,我就越觉得自己是个累赘,是个毁了吴家香火、让全家都不得安宁的罪人。夜里,我躺在炕上,听着西厢房里阿妈和婆婆低低的叹息声,听着东厢房里吴明泰偶尔的辗转反侧,愧疚像潮水般将我淹没,怎么也睡不着。 这日夜里,月色透过窗棂洒在毡毯上,屋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我悄悄起身,借着月光穿好衣裳,又从炕边的木盆里取出平日里穿的弓鞋 —— 这双鞋合脚紧实,是阿妈特意给我纳的千层底,可小脚的脚尖本就嫩,最是经不得磨。我慢慢系好鞋带,缠脚布裹得再紧,也挡不住路面的磕碰,轻轻迈过门槛,院里的狗没叫,许是认得我,顺着墙根慢慢走,小脚的脚尖先着地,再试探着落下脚跟,一步步走出了阿大家的院门。 街上空无一人,只有月光照着残破的街道,遍地都是轰炸后留下的碎石、瓦砾和断木,坑坑洼洼的根本没有平整路。我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心里空荡荡的,只剩下无尽的愧疚与茫然。弓鞋的脚尖部位本就单薄,踩着碎石子一下下硌得生疼,没走多远,就觉得鞋尖被磨破了,尖锐的石子直接顶在脚尖上,疼得钻心。可我不想停,也不想管,只是咬着牙一步步往前挪,血珠顺着鞋尖的破口渗出来,滴在地上,晕开小小的红点,裹脚布渐渐被血浸湿,黏在皮肤上,我却像没知觉一般,依旧往前走着。 走到天快亮时,东方泛起了鱼肚白,晨雾缭绕,我抬头一看,竟走到了土楼观前。道观的朱红色大门紧闭着,门前的石阶上还沾着露水,我再也支撑不住,顺着门框滑坐下来,将膝盖紧紧抱在怀里,压抑多日的哭声终于忍不住爆发出来。哭声在清晨的寂静里显得格外突兀,泪水混着脸上的尘土,淌得满脸都是。 “丫头,你怎么了?” 一道温和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我抬起泪眼,看见身着素色道袍的道长姐姐站在面前,她的二寸八分金莲稳稳地站在石阶上,眼神里满是慈悲与了然。她没有上前扶我,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等我哭够了,才轻声说:“天凉露重,随我进观里歇歇吧。” 我哽咽着点点头,想站起身,却因脚疼踉跄了一下。道长姐姐伸手轻轻扶了我一把,指尖带着微凉的暖意。低头时,她瞥见了我磨破的弓鞋和渗出来的血渍,眉头微蹙,却没多问,只是扶着我的胳膊,慢慢走进了土楼观。观里晨钟响起,伴随着道士们早课的诵经声,肃穆而安宁,让我那颗慌乱不安的心,竟渐渐平静了些许 第79章 第 79 章 道长姐姐扶着我进了一间素雅的厢房,屋里只摆着一张木板床、一张八仙桌和两把木椅,墙角燃着一支清淡的檀香,烟气袅袅,倒让人心里少了几分躁乱。她转身去院里拎了铜盆,倒上温热的水,端到我脚边,轻声说:“丫头,泡泡脚,我看看伤。” 我却像被抽走了魂魄,抱着膝盖痴痴地坐着,眼皮都懒得抬。脚上的疼早已麻木,心里的窟窿却越来越大,什么梳洗上药,什么伤痛,都抵不过那份沉甸甸的愧疚 —— 我连吴家的香火都续不上,这双脚护得再金贵,又有什么用? 道长姐姐没再劝,只是蹲在我脚边,伸出微凉的手,轻轻解开我弓鞋的鞋带。她的动作极轻,像是怕碰碎了什么易碎的物件,可磨破的鞋尖早已粘连着血渍,一动便牵扯着伤口,我却依旧面无表情,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弓鞋被轻轻脱下,露出里面浸透了血的白袜,袜尖早已磨破一个洞,红肉隐约可见。她又小心翼翼地褪去袜子,最后伸手去解缠脚布 —— 那层层叠叠缠了十余年的白布,此刻硬邦邦的,沾满了血痂和尘土,与皮肤粘得紧实。道长姐姐顺着缠裹的纹路慢慢撕扯,每扯一下,都有细碎的血珠渗出来,我却像看别人的脚一般,眼神空洞,毫无反应。 缠脚布尽数解开,那双脚终于暴露在空气中 —— 曾经我视若珍宝、引以为傲的二寸九分金莲,此刻早已没了半分精致。脚尖磨破了好大一块皮,红肉外翻,血痂与破损的皮肤粘在一起,泛着狰狞的红;原本圆润的脚弓因长期缠裹和连日奔波,青一块紫一块,泛着病态的青紫;四趾被硬生生蜷曲在脚心,趾甲嵌进肉里,藏着污垢和血渍,最末的小趾甚至磨出了一个化脓的水泡,轻轻一碰便有黄水渗出;整个脚面肿胀不堪,与纤细的小腿形成刺眼的对比,哪里还有半分 “玲珑体面” 的模样。 道长姐姐看着这双惨不忍睹的脚,眼底掠过一丝疼惜,却依旧没多问,只是将我的脚轻轻放进铜盆里。温水漫过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我却依旧木然,仿佛这双脚不是长在我身上一般。她用干净的布巾蘸着水,一点点擦拭着血渍和污垢,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拂去花瓣上的露珠,又从抽屉里取出一瓶药膏,用指尖挑了一点,小心翼翼地涂在磨破的伤口和化脓的水泡上,药膏清凉,稍稍缓解了痛感。 她又取来新的白布,按照缠足的规矩,从脚尖开始,一层层缠裹得紧实却不勒脚,既护住了伤口,又维持着脚的形状。全程我都像个木偶,任由她摆布,心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丝波澜 —— 曾经我为这双脚吃了多少苦,费了多少心,每日里精心打理,生怕有半点损伤,可如今它变成这副模样,我竟连一丝心疼都没有。 道长姐姐收拾好铜盆,又给我倒了杯温水放在桌上,便轻轻带上门出去了。 接下来的三天,我就那样抱着膝盖坐在床沿,不吃不喝,不言不语。桌上的温水凉了又换,换了又凉,道长姐姐每日都会来看看我,却从不劝我进食,只是偶尔添上一炷香,或是默默收拾桌上的碗筷。我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眼窝深深凹陷下去,嘴唇干裂起皮,原本红润的脸颊变得形容枯槁,浑身轻飘飘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却依旧守着那份麻木,不肯松口。 第四日清晨,道长姐姐端来一碗温热的米汤,坐在我对面,轻声开口,声音像檀香一般温和:“丫头,万物有常,得失皆是缘。你心里的苦,是执念,也是命数。这乱世之中,人能活着,便是最大的福气。你若总揪着不属于你的责任不放,耗垮了自己,反倒辜负了那些疼你的人。” 她顿了顿,又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不是你不够好,也不是你亏欠了谁,只是时运如此。你守着礼教,尽着本分,已是不易。执念如绳,缠得太紧,只会勒死自己。不如松开些,看看身边的人,看看这天地,活着,便有盼头。” 她的话不疾不徐,没有半句指责,却像一股清泉,慢慢淌进我心里那片干涸的土地。我怔怔地看着她,眼泪忽然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不是之前那般撕心裂肺的哭,而是无声的落泪,一滴接一滴,砸在衣襟上。 道长姐姐将米汤递到我嘴边,轻声说:“喝点吧,身子垮了,什么都无从谈起。” 我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传来一阵刺痛,却还是顺着她的手,小口小口地喝起了米汤。温热的米汤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暖意,也让我那麻木的心,渐渐有了一丝知觉。 自那以后,我每日跟着道长姐姐听经悟道,她教我 “顺其自然”,教我 “放下执念”,虽不能全然释怀,心里的愧疚却渐渐淡了些。我不再整日枯坐,会跟着她在观里散步,看院里的草木抽芽,听晨钟暮鼓,心境慢慢平和下来。 转眼一个月过去,我看着镜中渐渐恢复气色的自己,终于下定决心下山 —— 无论如何,那些疼我的人还在等我,我不能一直躲在这里,逃避自己的责任。 走出土楼观的山门时,晨雾尚未散尽,阳光透过薄雾洒下来,带着几分暖意。我刚走下石阶,便看见不远处停着一辆骡车,阿大和吴明泰正站在车旁,目光直直地望着山门。 阿大瘦了许多,原本乌黑的头发添了好些白丝,眼角的皱纹也深了,背似乎都有些佝偻,不复往日的硬朗。他看见我,眼睛瞬间亮了,快步走上前来,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娟子,你可算出来了!” 吴明泰也快步跟上,他眼底布满血丝,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显然是许久没睡好。他走到我面前,伸出手想扶我,又怕碰疼了我,犹豫了一下才轻轻握住我的胳膊,声音沙哑:“走,咱们回家。” 第80章 第 80 章 骡车刚停在阿大家门口,就见院里的人影动了动,阿妈和婆婆第一时间迎了出来,眼眶都是红的。“娟子!可算回来了!” 阿妈一把拉住我的手,掌心的温度滚烫,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婆婆也凑上来,上下打量着我,嘴里念叨着 “瘦了瘦了”,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 屋里的八仙桌上早已摆满了饭菜,清蒸湟鱼、红烧羯羊肉、油饼卷儿,还有我爱吃的甜醅子,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比过年还要丰盛。公公和阿大坐在桌旁,见我进来,公公站起身,重重叹了口气:“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他眼底的红血丝还没褪去,显然这一个月也没少为我操心。 我看着满桌的饭菜,看着家人脸上又喜又疼的神情,鼻子一酸,忍不住扑进阿妈和婆婆怀里,三个女人抱在一起,哭得泣不成声。这些日子积压在心里的委屈、愧疚和茫然,在这一刻尽数宣泄出来,阿妈拍着我的背,哽咽着说:“傻丫头,以后可不敢再乱跑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可怎么活?” 婆婆也跟着点头,手里还紧紧攥着我的胳膊,生怕我再消失似的。 饭桌上,大家都尽量说些轻快的话,阿大说我不在家的这些日子,吴明泰几乎天天往土楼观跑,道长姐姐每次都说 “丫头在观里安好,让他放心”,可他还是不踏实,日日守在山门外,直到后半夜才肯回来。吴明泰坐在我身边,一个劲儿给我夹菜,把鱼肉最嫩的部分挑出来,又给我盛了碗甜醅子,轻声说:“多吃点,补补身子。” 席间,公婆说起吴家的宅院,原来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吴家虽遭了轰炸,可家底还在,这些日子雇了匠人加紧重建,主体已经完工,再过些日子就能住人了。婆婆笑着说:“你刚回来,身子还虚,就在阿大家多待几天,等院里收拾妥当了,我们再接你回去。” 我却摇了摇头,放下筷子认真说:“妈,阿大,不用等了,我跟你们一起回去。” 我是吴家的媳妇,理应守着吴家的宅院,之前已经逃避了一个月,往后的日子,该我承担的责任,再也不能推托了。公婆见我态度坚决,又看了看吴明泰,终究是点了点头。 回到重建后的吴家宅院,青砖瓦房依旧气派,只是院里的石榴树被炸断了半截,留下光秃秃的树桩,让人看着心里发堵。吴明泰特意让人给我收拾了之前的房间,毡毯依旧铺得厚厚的,窗台上还摆着我没绣完的帕子,一切都和从前一样,却又好像不一样了。 自从搬回来后,我总觉得吴明泰心里藏着事。他依旧每日早出晚归,只是话比以前更少了,常常一个人坐在院里抽烟,抽到夜深才进屋,眼底的神色也越来越凝重。夜里躺在炕上,他背对着我,辗转反侧,翻来覆去睡不着。 我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轻声问:“明泰,你是不是有啥心事?跟我说说。” 他沉默了半晌,才慢慢转过身,借着窗外的月光,我看见他眼底的红血丝,还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坚定。“娟子,” 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我要去参军。” 我心里猛地一沉,怔怔地看着他。 “日军炸了咱们的家,炸没了咱们的孩子,还害死了那么多百姓,皮毛厂的两个匠人、巡逻的警察,还有马莲和她的娃……” 他的声音越来越激动,拳头紧紧攥着,“我不能就这么看着,我要去前线,去给咱们的孩子报仇,给你报仇,给所有死在轰炸里的人报仇!” 他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犹豫:“可我怕阿大妈不答应,他们就我这一个独苗,我走了,家里就剩你和他们,我放心不下。” 放在从前,我定然会害怕,害怕他走后我无依无靠,害怕这乱世之中再遇变故。可经历了这么多,失去了孩子,又差点丢了自己,我心里那份对 “依靠” 的执念,反倒淡了。我伸出手,轻轻握住他的拳头,指尖传来他掌心的温度,坚定地说:“我支持你。” 吴明泰愣住了,显然没料到我会这么说。 “报仇是应该的,咱们的孩子不能白死,那些百姓也不能白死。”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阿大阿妈那边我去说,你不用操心。我只有一个条件 —— 你必须活着回来。不管多久,不管多苦,你都得活着,我在这儿等你。” 月光洒在炕上,映着我们相握的手。他紧紧回握住我,力道大得像是要将我嵌进他的骨血里,声音带着哽咽:“我答应你,一定活着回来,等我报仇了,咱们好好过日子。”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开始悄悄谋划离家的时机。吴明泰去打听参军的门路,我则在家慢慢做着准备,给公婆缝制过冬的棉衣,把家里的账目理得清清楚楚,又悄悄把阿妈给我的私房钱拿出来,换成碎银,缝在吴明泰的衣襟里,以备不时之需。 夜里,我们依偎在一起,他给我讲前线的事,讲他想象中报仇的场景,我则一遍遍叮嘱他注意安全,按时吃饭,不要冻着饿着。明明是生离,却因为心里的信念,多了几分悲壮的暖意 —— 我知道,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但只要他能活着回来,只要战争能早日结束,一切就都有盼头 第81章 第 81 章 秋意渐浓,西宁城的风里添了几分凉意,卷起街角的枯叶,打着旋儿落在青石板上。院里那棵被炸断半截的石榴树,竟顽强地抽出了几枝细芽,嫩叶绿得喜人,像是在这乱世里攥着一丝不肯熄灭的希望。吴家宅院重建后,一切都慢慢回到正轨,皮毛厂的伙计们又开始忙起了活计,只是夜里总显得格外安静,吴明泰依旧早出晚归,眉宇间的凝重,比往日更甚了些。 这日晚饭过后,吴明泰帮着我收拾碗筷,趁公婆回屋歇着的空当,悄悄拉我到院里的石榴树下。月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他握住我的手,掌心带着微凉的潮气,声音压得极低:“娟子,皮毛厂要去海北采购一批皮子,后天就出发 —— 这是咱早就盘算好的机会,我要借这趟行程往东走,去内地参加正规军。” 我心里猛地一跳,抬眼看向他,他眼底的光亮得惊人,藏着筹谋已久的笃定:“马步芳的队伍咱碰不得,城里抓壮丁抓得紧,好多弟兄被拉去要么挖矿要么修工事,根本上不了抗日前线。我早打听好了,海北采购完皮子,队伍会绕道兰州运货,到了兰州我就偷偷离队,顺着陇海线往内地去,那边有**第 13 军的招兵处,这支部队一直在抗日前线作战,正是缺人手的时候,我去了就能真刀真枪跟鬼子干。” “都打听妥当了?兰州那边安全吗?路上会不会遇到盘查?” 我轻声问,指尖微微发颤。前几日还听阿大说,马步芳在青海各要道设了卡子,严查青壮年,生怕有人逃出去,更怕有人去投奔外地的队伍。 吴明泰点点头,握紧我的手,语气里满是底气:“老陈是个可靠的,他答应帮我打掩护,就说我在海北临时有事耽搁,等队伍到兰州卸货,他会把我的行李悄悄送来,再帮我应付厂里和家里的问询。兰州是交通要道,鱼龙混杂,马步芳的人管不到那边,只要出了青海,往内地去的路就顺畅多了。” 他顿了顿,眼里闪过一丝狠厉,“我要去打鬼子,报咱们孩子的仇,报西宁百姓的仇,就得去能真正拼杀的部队,13 军是老牌抗日部队,跟着他们,我心里踏实。” 我心里一沉,虽不知内地前线具体在哪儿作战,但也知道乱世里路途遥远、战场凶险。可我知道,他心意已决,与其拦着,不如让他走得安心:“你放心去,家里有我。阿大妈那边我会瞒着,对外就说你办货得些日子,等你到了部队站稳脚跟,再写信回来报平安。” 话虽如此,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揪着,密密麻麻地疼。这一别,山高水远,战场凶险,能不能活着回来,都是未知数。可我不能拦他,那是我们未出世的孩子的仇,是马莲母子的仇,是西宁城无数冤魂的仇,他要去的是能真正与鬼子厮杀的战场,他该去,也必须去。 回到屋里,我翻出阿妈给我留的几匹粗布,还有一小匹藏青色的细布 —— 那是吴明泰之前给我买的,说让我做件新衣裳,我一直没舍得用。此刻,我要给她做几双结实的布鞋,前线路途遥远,从青海到内地,尽是山路和土路,弓鞋定然不顶用,粗布纳的千层底,才最耐磨,也能护住他的脚。 我点亮油灯,将布铺在炕桌上,借着昏黄的灯光,开始裁剪鞋底。剪刀划过布料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婆婆似乎被动静吵醒,在隔壁屋轻声问:“娟子,咋还不睡?” “妈,我给明泰做两双鞋,他去海北路远,尽是山路,穿现成的鞋不顶用。” 我扬声回应,手里的剪刀却没停。 婆婆没再多问,只叹了口气,说:“别熬太晚,身子要紧,针线活明天再做也不迟。” 我应了声,心里却泛起一阵酸楚。我知道,婆婆或许早已察觉不对劲 —— 这些日子城里抓壮丁抓得紧,家家户户都提心吊胆,她怎会不担心自己的独苗儿子?只是她不愿点破,就像她当初知道我不能生育时那般,只用沉默和疼爱,包容着我们的决定。 纳鞋底是个细致活,也是个体力活。我把裁剪好的布片一层层叠起来,用浆糊粘牢,放在炕头烘干,再用针线密密麻麻地纳满。针脚要匀,力道要足,这样鞋底才结实,能禁得住山路的磨、碎石的硌。我左手托着鞋底,右手拿着针,针穿过布层时,需要用顶针使劲顶过去,再用牙齿咬住线头,用力扯紧。 一盏油灯,从黄昏燃到深夜,又从深夜燃到黎明。屋里的空气里,弥漫着浆糊的味道和布料的清香,我的眼皮越来越沉,指尖被针扎破了好几次,血珠渗出来,滴在白布上,晕开小小的红点,我只是随意用嘴吮了吮,又继续纳。每一针每一线,都缝进了我的牵挂,我想着他穿着这双鞋,走过青海的戈壁,走过甘肃的黄土坡,走过通往内地的漫漫长路,想着他能踩着这双鞋,平安抵达部队,再平安回来。 吴明泰夜里醒来,看见我还在灯下忙碌,心疼得不行,执意要替我,却被我推开了:“你快去睡,明天还要清点货单、跟老陈交代清楚,这些活我来做就好。” 他拗不过我,只能坐在一旁陪着我,偶尔给我添点灯油,或是默默递上一杯温水,眼神里的不舍,浓得化不开。 “娟子,” 他看着我布满血丝的眼睛,声音沙哑,“辛苦你了。等我到了部队,一定多杀鬼子,等打跑了他们,我就回来,好好补偿你。” 我抬头看他,笑了笑,眼里却忍不住泛起湿意:“不辛苦,你到了那边,好好的,别受伤,就是对我最好的补偿。听说内地前线打得凶,鬼子的装备比咱们好,你可得机灵点,别光顾着拼命,活着回来才最重要。” 他点点头,握住我的手:“我知道。我去参加的是正规部队,有严明的军纪,有章法地打鬼子,不是去蛮干。等我到了部队,就给你写信,告诉你我一切都好,让你放心。” 这一夜,我纳好了三双鞋底,手指僵硬得几乎动不了,胳膊也酸得抬不起来。天刚蒙蒙亮,我便起身,开始缝制鞋帮。藏青色的细布做鞋面子,粗布做鞋里子,鞋口缝上一圈软布,这样穿着不磨脚。我还在鞋舌上,悄悄绣了个小小的 “泰” 字,用的是极细的红丝线,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 那是我的念想,跟着他,陪着他,哪怕隔着千山万水,哪怕枪林弹雨,这枚小字也能替我守着他。 整整两天,我几乎没合眼,终于赶在出发前,把三双布鞋做好了。鞋底纳得厚实,针脚密密麻麻,像撒在雪地上的星子,鞋帮缝得结实,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像是装着我满心的牵挂与不舍。 而我要给他带的弓鞋,是我亲手做的那一双 —— 月白色的缎面,鞋头绣的是两朵并蒂马兰花,青碧色的花茎缠绕着淡粉的花瓣,用银线勾勒出花脉,最末梢还绣了颗极小的红豆;鞋帮两侧是细密的盘长纹,寓意着 “长久相守”,都是我嫁过来后,借着油灯的光,一针一线绣了半个月才完工的。这双鞋我穿了许久,鞋尖被我的小脚磨出了浅浅的弧度,缎面虽有些许磨损,却被我用香粉打理得干干净净,藏在箱底,舍不得再穿。它见过我们新婚夜的烛火,陪我走过院里的青石板,见证过我们婚后安稳的日夜,是我最珍视的物件,也是最能寄托我思念的念想。 出发的那天清晨,天还没亮,晨雾浓得化不开,空气中带着露水的湿气,还有几分秋日的寒凉。我早早起身,给吴明泰收拾行李,把三双布鞋整齐地叠在包袱里,又将阿妈给我的私房钱,换成了几块碎银,缝在他的衣襟内侧,再三叮嘱:“钱要放好,别弄丢了。到了兰州离队后,路上小心,别跟陌生人搭话,缺啥就买,别委屈自己。鞋子磨破了就换,别将就,赶路要紧,可也得护好脚。” 吴明泰点点头,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默默看着我,眼神里的不舍,几乎要溢出来。他伸手,轻轻拂去我额前散落的碎发,指尖的温度,暖得让人心疼。 公婆也起了床,婆婆给吴明泰递上一个沉甸甸的布包,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这里面是些馕饼和风干肉,路上耐放。还有些金疮药和治风寒的药,受伤了、着凉了都能用。到了海北,照顾好自己,早点回来,别让我和你阿大惦记。”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外面不太平,凡事多留个心眼,别太实在。” 公公拍了拍吴明泰的肩膀,只说了四个字:“平安归来。”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眼神里藏着担忧 —— 他怎会不知道,如今出门在外,尤其是往内地去,有多危险?可他没拦着,他知道自己的儿子,心里装着家国恨,拦是拦不住的。 吴明泰对着公婆深深鞠了一躬,声音哽咽:“阿大,妈,儿子不孝,不能在身边伺候你们,你们多保重身体,家里的事,就拜托娟子了。” “快走吧,路上别耽搁,早去早回。” 公公别过头,不愿让我们看见他泛红的眼眶 —— 他是个不善言辞的人,所有的牵挂与不舍,都藏在这简单的一句话里。 吴明泰扶着我,慢慢走出院门。晨雾缭绕,看不清远处的路,只有脚下的青石板,被露水打湿,滑溜溜的。我穿着弓鞋,走得格外慢,心里只盼着,这条路能再长些,能多陪他走一会儿,能多看看他的模样。 “娟子,就送到这儿吧。” 到了巷口,吴明泰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我。巷口的老槐树,叶子已经泛黄,被晨雾打湿,沉甸甸地挂在枝头,像是坠着无数人的牵挂。 我抬起头,看着他的脸,这张我看了无数遍的脸,此刻在晨雾中显得有些模糊。我强忍着眼泪,从袖筒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布包,递到他手里 —— 那里面,就是我亲手做、亲手穿了许久的那双月白色弓鞋。 “这双鞋,你带着。” 我的声音忍不住发颤,指尖冰凉,连带着那布包都染上了凉意,“是我亲手做的,鞋头绣的马兰花,是咱青海的花,耐风耐晒,就像咱盼着的日子;盘长纹是求个长久,红豆是盼你相思。我穿了好些日子,上面有我的念想。想我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摸一摸这针脚,就当我陪着你了。你要是看到它,就想起我还在家等你,一定要活着回来。不管是赶路,还是上战场,都得活着。” 吴明泰接过布包,入手小巧而熟悉,他打开一看,看见那双带着我穿着痕迹的月白色弓鞋,还有鞋头鲜活的马兰花、缠绕的盘长纹,眼眶瞬间红了。他认得这双鞋,记得我绣完马兰花那天,献宝似的给他看,说 “马兰花开不败,咱的念想也不败”,记得我绣红豆时,指尖被针扎破,还笑着说 “红豆藏相思,疼也值得”。他紧紧攥着布包,像是攥着我的人、我的心,指节都泛了白,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娟子,我会的,我一定会想你,一定会活着回来见你。这双鞋,我会贴身带着,睡觉都揣在怀里,就像你在我身边一样。等打跑了小鬼子,我就回来,守着你,守着阿大妈,守着咱们这个家,再也不分开。” 他伸出手,轻轻将我揽进怀里。他的怀抱很宽厚,很温暖,带着他身上熟悉的烟火气,还有淡淡的皮革味 —— 那是他打理皮毛厂时染上的味道,平日里我总嫌它有些重,此刻却觉得无比安心。我把头埋在他的胸膛,听着他有力的心跳,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打湿了他的衣襟。 “明泰,” 我哽咽着,紧紧抱住他的腰,像是要把他的模样、他的温度,都刻进骨子里,“到了部队,好好打仗,可也得照顾好自己。我在家等你,等你回来,我们好好过日子,不管有没有孩子,我们都好好过。” “我答应你。” 他抱着我,力道大得几乎要将我揉进他的骨血里,声音带着哽咽,还有不容置疑的坚定,“一定,我一定活着回来。” 晨雾渐渐散了些,远处传来骡车的铃铛声,清脆地敲在寂静的巷子里,是厂里来接他的车到了。吴明泰松开我,替我擦了擦眼泪,又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不舍,有愧疚,有坚定,还有对未来的期盼。他转身要走,我却忽然拉住他的衣袖,喉咙里涌上一股热意,忍不住轻轻唱了起来 —— 那是青海高原上姑娘送别心上人时最地道的花儿,调子带着湟水的清润、祁连的苍凉,字字句句都是牵肠挂肚的念想: “湟水河畔的马莲开,花瓣瓣沾着露水珠;阿哥要往内地去,尕妹的心儿跟着走。 亲手绣的尕弓鞋,马兰盘长红豆栽;杀完鬼子早回来,莫让花儿谢窗台。” 歌声轻轻的,带着哭腔,飘在晨雾里,裹着青海的风,落在他的肩头。吴明泰的脚步顿住了,他背对着我,肩膀微微颤抖,却没回头 —— 他怕一回头,所有的坚定都会崩塌,再也舍不得走。半晌,他只是用力点了点头,攥紧了怀里的布包,大步走向骡车,背影挺拔而决绝。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登上骡车,看着骡车渐渐远去,消失在晨雾中,歌声还在轻轻飘着,直到骡车的铃铛声再也听不见,直到巷口只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眼泪顺着脸颊淌个不停。 脚上的弓鞋,是我另一双亲手做的,鞋头绣着小朵红梅,此刻磨得脚有些疼,就像我此刻的心情,密密麻麻的疼,从心口蔓延到四肢百骸。我慢慢转过身,一步步往家走,巷子里空荡荡的,只有我的脚步声,还有花儿的余韵,孤零零地回响着,敲打着青石板,也敲打着我空荡荡的心。 推开院门,却见公婆并没有回屋,而是坐在院里的石桌旁,桌上放着两杯早已凉透的茶。他们听见我进来,没有惊讶,也没有多问,婆婆只是站起身,走到我身边,轻轻拍了拍我的背,像是在安慰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公公看着我,嘴唇动了动,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是那么平静,却又那么沉重:“走了?” 我点点头,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哽咽着说:“阿大,妈,对不起,我…… 我们瞒着你们……” “傻丫头,不用说对不起。” 婆婆打断我,拉着我坐在石凳上,从袖筒里掏出一块手帕,替我擦眼泪,手帕上带着淡淡的皂角香,是她平日里用的味道,“这事,我和你阿大早就知道了。” 我愣住了,怔怔地看着他们,眼里满是惊讶。 “明泰这孩子,心里藏不住事。” 公公叹了口气,拿起桌上的茶杯,却没喝,只是摩挲着杯沿,眼神里带着几分复杂,“这些日子城里抓壮丁抓得紧,他天天往外面跑,回来就对着地图发呆,还偷偷打听兰州、往内地去的路线,我和你妈怎么会看不出来?他是想避开马步芳的人,去内地参加正规军打鬼子。” 婆婆接过话头,声音里带着几分后怕:“前些日子,你阿大来串门,说湟中那边有户人家的小子,被抓壮丁后没去前线,直接被拉去柴达木挖矿了,听说矿上累死饿死的人不计其数。马步芳那人心眼多,他的队伍哪是真心抗日?明泰要去内地找正规军,是选对了,虽然远些,可至少是去真战场,能亲手杀鬼子,了却他的心愿。” “只是苦了你了。” 婆婆握着我的手,掌心的温度让我心里暖暖的,驱散了些许寒凉,“他这一去,不知要多久才能回来,家里的担子,就都落在你身上了。往后家里的事,你不用硬扛,有我和你阿大在,咱们娘俩一起打理,厂子的活计,我也能帮你盯着点,日子总能过下去的。” 我看着公婆慈爱的眼神,心里的愧疚与不安,渐渐消散了些。原来,他们早就知道,不仅知道明泰要走,还知道他的全盘计划,知道他要去内地参加正规军,却一直装作不知,只是为了不让我们为难,为了让吴明泰能安心离开。他们心里的不舍与担忧,或许比我还要深 —— 既怕他路上出事,又怕他到了前线遇险,可他们还是选择了支持,选择了包容。 “阿大,妈,谢谢你们。” 我哽咽着,说不出更多的话,千言万语,都化作了这一句感谢。 “一家人,说啥谢。” 公公摆了摆手,语气恢复了些许沉稳,“往后,你就把心放宽,好好照顾自己,守好这个家,等明泰回来。对外就按你们商量的,说他去海北办货,别让外人多嘴,免得招来马步芳的人盘问,惹麻烦。” 我点点头,看着院里那棵顽强的石榴树,心里忽然生出一股力量。是啊,我要守好这个家,守好公婆,守好我们的念想,等吴明泰回来。不管多久,不管多苦,不管要面对多少风雨,我都要等下去。 回到屋里,我收拾好吴明泰的衣物,把他用过的账本、笔砚,都整齐地叠放在柜子里。那双我亲手做、亲手穿的月白色弓鞋,绣着马兰与盘长纹的念想,他带走了,却把我的思念,也一并带走了。我走到炕边,拿起他没看完的《生意经》,翻开第一页,上面有他划过的痕迹,还有他写下的几个小字 “诚信为本”,心里又泛起一阵酸楚。 窗外的阳光,渐渐驱散了晨雾,照进屋里,暖融融的。我知道,往后的日子,或许会很艰难,或许会很漫长,或许还要面对抓壮丁的恐慌、日军轰炸的余悸,还有对吴明泰的无尽牵挂。但我不会再像从前那样迷茫无助,不会再轻易被愧疚压垮。 我是吴家的媳妇,是吴明泰的妻子。我要像婆婆那样,坚韧而通透,把家里的大小事打理得井井有条;像阿妈那样,温柔而坚定,守着家人,守着家园。我要等着吴明泰回来,等着他告诉我,鬼子被打跑了,等着他兑现 “再也不分开” 的承诺。 夜里,我躺在空荡荡的炕上,身边没有了吴明泰温暖的怀抱,只有清冷的月光洒在枕头上。我想起他临走时的眼神,想起他紧紧攥着那双弓鞋的模样,想起自己唱的那首花儿,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我从袖筒里,掏出一枚小小的红梅荷包 —— 那是我们相遇时,他送给我的信物,荷包上的红梅,依旧鲜艳,就像我们之间的念想,从未褪色。 我把荷包紧紧攥在手里,仿佛握住了他的温度,握住了我们的希望。明泰,你一定要活着回来。我在家等你,等你回来一起看院里的石榴树开花结果,等你回来一起过安稳的日子,等你回来,我们再也不分开。 第82章 第 82 章 吴明泰走后,日子像是被抽走了几分鲜活气,院里的石榴树虽抽出了细芽,却总显得蔫蔫的,少了往日的生机。家里的重担一下全压在了公公肩上 —— 皮毛厂要管着复工、收皮子、出货,地里的庄稼也到了管护的时节,他本就年近六旬,经不得这般连轴转,不过月余,便肉眼可见地老了下去。 往日里公公总爱穿着那件藏青色的马褂,腰板挺得笔直,如今马褂套在身上显得有些空荡,后背微微佝偻着,走路时步子也慢了,不再像从前那般沉稳有力。他的头发白得更快了,原本只是两鬓染霜,如今头顶也冒出了大片银丝,清晨咳嗽的时间越来越长,咳得厉害时,整个人都要弯下去,用手帕捂着嘴,手帕上偶尔会沾着淡淡的血丝。 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每日看着他天不亮就揣着馕饼出门,要么去皮毛厂盯着伙计们收拾被炸坏的机器,要么去城外的田地里查看青稞的长势,直到日头西斜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晚饭也吃不了几口,便倒在炕上沉沉睡去。 这日晚饭过后,我收拾完碗筷,见公公又坐在院里抽烟,烟锅子一明一暗,映着他布满皱纹的脸。我犹豫了半晌,还是走上前,轻声说:“阿大,厂里和地里的活计太多,你身子扛不住,往后就让我帮你搭把手吧。” 公公抬起头,愣了愣,随即摆了摆手:“丫头,不用你,这些都是男人家的活,你好好在家歇着,照顾好你妈,打理好屋里的事就够了。” “阿大,我是吴家的媳妇,这个家也有我的一份。” 我坚持着,“明泰不在,我理应替他尽孝,替你分担。你要是累垮了,这个家可怎么办?” 婆婆也从屋里走出来,叹了口气:“老头子,娟子说得对,你也别硬撑了,就让娟子帮衬着点,做点力所能及的活,你也能松快些。” 公公沉默了许久,终究是点了点头,却只肯教我些简单的活计 —— 比如给皮毛厂的账本记账,核对收皮子的数量和价钱,或是在家准备好伙计们的午饭,让他带到厂里去。他从不肯让我去皮毛厂抛头露面,也不让我去地里干活,说 “女人家抛头露面不像样子,地里的活计累,你的小脚也经不住”。 我知道他是疼我,也是守着老辈的规矩,便顺着他的意思,把手里的活计做得妥妥帖帖。账本记得清清楚楚,一分一毫都不差,午饭也换着花样做,馕饼、油饼、熬饭,让公公和伙计们能吃热乎的。可即便如此,看着公公依旧日渐消瘦,我心里还是沉甸甸的。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转眼入了秋,西宁的风越来越凉,也终于盼来了吴明泰的信。那是一封从河南寄来的挂号信,是老陈从兰州捎回来的,我接过信封时,手指都在发颤,拆信的动作慢得像蜗牛。 信上的字迹是吴明泰熟悉的笔锋,却比往日潦草了许多,想来是在部队里匆忙写就的。他说他顺利到了内地,找到了第 13 军的招兵处,顺利入了伍,现在已经经过了新兵训练,分到了步兵连,很快就要开赴前线了。 他说部队里的战友大多是各地来的汉子,个个都憋着一股打鬼子的劲,只是初次见他贴身揣着一双小小的弓鞋,都围着他起哄嘲讽,说 “都上战场杀鬼子了,还揣着娘们的鞋,没骨气”。信里写着 “他们笑我,我却一点也不恼,这是你亲手做的鞋,是我的念想,怎么能丢?我跟他们说,这鞋是我媳妇的牵挂,带着它,我打仗更有劲,也能记得要活着回去”。 看到这里,我的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滴在信纸上,晕开了墨迹。我能想象出他被战友围着起哄的模样,能想象出他攥着那双月白色弓鞋,眼神坚定的样子。他没忘,他一直记得我,记得我们的约定。 信的最后,他让我照顾好公婆,照顾好自己,说等打了胜仗,就给我寄更多的信,等把鬼子打跑了,就立刻回来,再也不分开。我把信读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能背下来,才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贴身的衣兜里,像是揣着他的温度。 我日日盼着他的第二封信,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却再也没有收到过。转眼到了冬月,西宁下起了第一场雪,鹅毛般的雪花飘了一夜,把屋顶、地面都盖得严严实实,寒气刺骨。 就是这日清晨,公公起床后咳得格外厉害,咳着咳着便眼前一黑,栽倒在炕边。我和婆婆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喊来阿大,一起把公公抬到炕上,又让人骑着快马去城里请大夫。 大夫赶来时,公公已经昏迷不醒,诊脉后,他摇了摇头,脸色凝重地对我们说:“老爷子这是积劳成疾,忧思过度,身子骨已经亏空到了根上,怕是…… 怕是过不了这个年了。” “大夫,你救救他,求求你救救他!” 婆婆一下子扑到炕边,抓住大夫的衣袖哭喊道,话没说完,便眼前一黑,直直地晕了过去。 我心里 “咯噔” 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中,瞬间慌了神,可看着昏迷的公公和婆婆,我知道自己不能乱。我深吸一口气,让阿大先把婆婆抱到隔壁屋躺好,又按照大夫的吩咐,让人去抓药、煎药,守在公公炕边,一勺一勺地给他喂药。 婆婆醒过来后,便整日以泪洗面,眼睛哭得红肿,整个人都蔫了,再也没心思管家里的事。家里的重担,这下是真真切切地落在了我肩上。 我不能再躲在屋里做那些细碎的活计了。皮毛厂的伙计们需要对账、发工钱,地里的庄稼要盘算着明年的耕种,家里的开销、公婆的汤药费,都要一一打理。好在阿大帮忙找了头温顺的毛驴,我在驴背上铺了厚厚的毡子和棉垫,又用布条把腿轻轻固定在鞍子两侧,这样既能稳住身子,也能让小脚少受些罪 —— 我这双脚裹了十余年,走不了远路,骑驴本就是无奈的选择,总比一步步挪着强。 可即便如此,这一路也不好受。西宁的冬月寒风刺骨,吹得脸生疼,毛驴走在积雪的路上,一颠一颠的,震得我腰酸背痛,小腹也跟着发坠。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小脚被裹脚布缠得紧实,血液循环不畅,每次到了地方下来,脚都麻得没知觉,要在原地缓上半晌才能慢慢走动,脚踝处更是勒得发红发胀。 可我不能停。公公还在炕上躺着,汤药不能断;婆婆整日以泪洗面,需要人宽慰照料;皮毛厂不能停摆,伙计们要吃饭;地里的事也不能耽搁,来年的生计全靠它。我咬着牙,每日天不亮就出发,顶着寒风骑着毛驴往返于皮毛厂、药铺、田地和家之间,头巾上结了一层白霜,睫毛上也挂着冰碴,却从不敢有半点懈怠。 我学着公公的样子,在皮毛厂核对账本,听伙计们汇报收皮子的情况,遇到拿不定主意的事,就记下来找阿大商量;我骑着毛驴去城里抓药,小心翼翼地把药包揣在怀里,生怕冻着影响药效;去地里时,便让佃户们牵着驴,我坐在上面仔细叮嘱来年的耕种计划,查看过冬的粮草是否充足。 回到家,我要先给公公熬药、喂药,再给婆婆端去热饭,安抚她的情绪,等两位老人歇下了,才能坐在灯下缝补衣物、盘算开销,或是给吴明泰写信。 我给他写家里的事:说公公病得重,我每日骑着毛驴四处奔波;说婆婆很想他,常常对着他的照片流泪;说院里的石榴树被雪压弯了枝头,等开春就能发芽;说我很想他,想他亲手给我掖被角,想他陪我在院里说话。我一遍遍叮嘱他,在前线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别光顾着打仗,活着回来才最重要。 信写了一封又一封,我把它们都寄了出去,却始终没有收到他的回音。我不知道他在前线打得怎么样,不知道他是否安好,不知道那封带着我的牵挂的信,他有没有收到。夜里,我躺在空荡荡的炕上,抱着那个红梅荷包,听着窗外的风雪声,心里满是牵挂与不安,常常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只能对着月光一遍遍默念他的名字。 冬雪越下越大,院里的石榴树被积雪压得弯了腰,公公的病情时好时坏,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大多数时间都在昏睡。我依旧每日骑着毛驴,顶着寒风往返奔波,浑身酸痛是常事,却从不敢抱怨 —— 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守好这个家,等公公好起来,等吴明泰回来。 只是那一封封石沉大海的信,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我心上,让我忍不住心慌。明泰,你到底在哪里?你可一定要平安啊。 第83章 第 83 章 入了腊月,天寒地冻,湟水河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盖子,日头照在上面,泛着刺眼的白光。院里的石榴树叫积雪压得愈发弯了腰,枝桠子时不时“嘎吱”响一声,听着人心头发紧。 前几日,去刚察、祁连、恰不恰收皮子的老陈他们回来了,一个个脸膛冻得青紫,眉毛胡子都挂着冰碴子。带回来的皮子、羊毛却少得可怜,拢共才装了半车,摊在厂院里头,稀稀拉拉,看着都孽障。 老陈搓着手,哈着白气对我禀报:“少奶奶,今年那边雪灾太大了,牛羊冻死饿死的不计其数,草场都埋了,活下来的也瘦得皮包骨头。收上来的这点皮子,毛色暗沉,板子也薄,羊毛更是又干又脆,成色差得很。跑了好几个熟识的牧主家,都是这话,实在没法子。” 我看着那点皮货,心里像坠了块冰疙瘩。往年这时候,厂院里皮子堆得跟小山一样,伙计们忙得脚不沾地。如今这点货,莫说发往内地交货,就是本地零散买卖都支应不上。先前因着轰炸,厂子停了许久,这才刚复工,就遇上这等年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皮货收不上来,先前签给内地几家老主顾的货单子可就抓了瞎。眼瞅着交货的日期一天天逼近,我这心里火烧火燎的。没法子,只得硬着头皮,让账房先生去邮电局发了电报,一五一十说明了青海遭灾、皮货短缺的情形,认了违约,该赔多少银子,都按契约上来。电报发出去,如同石沉大海,也不知那边是啥反应,这赔偿的银子,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这边厂子里的事还没理出个头绪,城外庄子上的管事又寻上了门。是个干瘦的老汉,穿着打补丁的棉袄,脸上冻得全是裂口,一进门就作揖:“少奶奶,今年这天灾,庄户人家的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好些长工、佃户家里断了粮,娃娃饿得直哭,柴火也快烧完了,眼看这个冬就过不去了……都想跟东家借点钱粮,熬到开春……” 我听着,眼前仿佛看见那些佃户围着空灶台,娃娃缩在冰凉的土炕上瑟瑟发抖的模样。都是给吴家种了多少年地的老人手了,如今遭了难,不能不管。我叹了口气,对管事说:“你去跟大伙儿说,家里有难处的,都可以来借。利钱就按往年的一半算,能让他们缓过这口气就行,就当是给老太爷积福了。” 管事一听,浑浊的老眼里顿时有了光,连连鞠躬:“谢谢少奶奶!谢谢少奶奶!您这可是救了大家的命了!” 打发走了庄上管事,我看着账本上越来越少的数目,只觉得额头一阵阵发紧。厂里伙计们的工钱还没着落,眼看就要到年关了,总不能让他们空着手过年。家里能动用的现钱本就不多了,这一下,更是捉襟见肘。我咬了咬牙,让丫鬟把婆婆妈和我自己压箱底的一点体己银子,还有几件不大戴的首饰都拿了出来,凑了凑,好歹先把工人的月钱给发了。 工钱发下去,伙计们虽说没说什么,但那眼神里的忧虑,我是看得懂的。厂里没活干,没进项,这工钱还能发多久?谁心里都没底。 腊月二十三,是小年。往年这时候,吴家早已备好了丰厚的年礼,给厂里的老师傅、庄上的管事、相熟的伙计们送去,米面油肉,还有给娃娃们的糖果、新布,一样不少。可今年,库里空空,账上也没几个钱。我思前想后,只能把年礼减半,米面各减五斤,肉砍掉一半,糖果和新布也只好减量。饶是这样,也几乎掏空了家里最后一点存粮。 婆婆妈看着缩减的年礼单子,偷偷抹了好几回眼泪,嘴里念叨着:“委屈大家了,真是委屈大家了……” 我握着婆婆妈的手,心里也是酸楚,却只能强撑着说:“阿妈,非常时期,大家都能体谅的,等明年光景好了,咱们再补上。” 原以为这就够难了,谁知腊月二十五头上,马主席官署里的人就上了门。来的是个穿着灰布军装、挎着盒子炮的副官,带着两个兵,大剌剌地往厅堂里一坐,茶也不喝,直接掏出一张公文拍在桌上。 “吴家少奶奶是吧?”那副官斜睨着我,“眼下省府要修葺城防工事,加强地方保安,资金短缺。马主席有令,西宁城中富户,按家业大小,摊派‘城防捐’。你吴家是西宁有头有脸的人家,摊派大洋五百块,限期三日,送到官署。” 五百块大洋!我听得心头一抽,家里如今哪里还拿得出这么多现钱?我强压着心慌,陪着小心道:“长官,您也知晓,今年天灾,家里皮货生意受损严重,厂子都快维持不下去了,实在是拿不出这许多钱。能否宽限些时日,或者,减免一些?” 副官把脸一沉,冷哼一声:“少奶奶,这可是马主席的钧令!修城防是为了保境安民,大家都有责任!谁家没个难处?要是都像你这样推三阻四,城防还修不修了?话我带到了,三日之内,见不到钱,就别怪弟兄们上门自己取了!”说罢,起身带着兵扬长而去。 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五百块大洋,这简直是逼人上绝路。家里仅剩的那点积蓄,给工人发了工钱,又买了年礼,早已所剩无几,去哪里凑这五百块? 许是连日劳累,又加上这接二连三的打击,公公爸的病情愈发沉重了。他大部分时间都昏睡着,偶尔清醒过来,也是咳个不停,痰里带着血丝。婆婆妈和我轮流守在炕前,喂药擦身,不敢有丝毫懈怠。 这日午后,我正给公公爸喂完药,扶他躺下,就听窗外传来两个来送柴火的短工压低的议论声。 “唉,你说这吴家,自从少爷走了,老太爷病倒,让个女人家当家,果然是……啧啧。” “可不是嘛,老话讲,‘女人管家,房倒屋塌’,你看这才多久,厂子要垮了,庄子上的佃户也来闹饥荒,如今官府的摊派都应付不了喽!” “还有啊,你看少奶奶那脚,三寸不到,走起路来风摆柳,那是福气相?我听说啊,‘小脚踩灶台,家运要衰败’,这怕是……” 他们话还没说完,炕上原本昏睡的公公爸猛地睁开了眼睛,脸色瞬间涨得通红,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他挣扎着就要坐起来,手指颤抖地指着窗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愤怒和屈辱。 “阿大!您别动气!别听他们胡说!”我吓得魂飞魄散,连忙上前按住他。 可公公爸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甩开我的手,硬是要撑起身子下炕,嘴里含糊地嘶吼:“我……我去……找他们……理论……” 他脚还没沾地,身子猛地一僵,一口鲜血“噗”地喷了出来,溅得炕沿和被褥上点点猩红。随即,他眼珠一翻,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摔在炕上,人事不省。 “阿大!” “老头子!” 我和闻声冲进来的婆婆妈扑到炕边,只见公公爸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已是昏死过去。 “快!快去请大夫!”我声音都变了调,冲着外面嘶喊。 屋里顿时乱作一团。婆婆妈伏在公公爸身上,哭得几乎背过气去。我一边强忍着恐慌安抚婆婆妈,一边指挥丫鬟仆役准备热水、干净布巾,心里如同油煎火燎。 大夫来了,诊脉后,连连摇头,只说是“怒气攻心,痰瘀闭塞,油尽灯枯之兆”,开了几剂猛药,能不能熬过去,就看造化了。 送走大夫,我看着炕上奄奄一息的公公爸,看着哭成泪人的婆婆妈,再想想那五百块大洋的摊派、厂子里等米下锅的伙计、庄子上眼巴巴盼着借粮的佃户,只觉得天旋地转,这千斤的重担,几乎要将我这副弱骨头压垮。 但我不能倒。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先是唤来账房,让他无论如何,再去盘盘库,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能折变的东西,先把那要命的五百块“城防捐”凑出来,打发走官面上的人,家里才能得片刻安宁。账房面有难色,还是领命去了。 又吩咐管家,去告诉庄子上来借钱借粮的佃户长工,让他们明日过来登记,按我之前说的,利钱减半,先把眼前的饥荒度过去。 厂子里工人的工钱已发,年礼也已送出,暂时能稳住。只是内地买家的赔偿,还有后续的生计,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安排完这些,我又回到公公爸炕前,接过丫鬟手里的药碗,小心翼翼地吹温了,一勺一勺地给他喂药。药汁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我赶紧用帕子擦掉。他牙关紧咬,喂进去的少,流出来的多。 婆婆妈在一旁看着,眼泪又涌了出来:“娟子,这个家,全靠你了……你这脚……还日日这样奔波……”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这双裹得紧登登的小脚。为了办事,这些日子我不得不时常骑着那头温顺的毛驴出门。上下驴背都需人搀扶,骑在驴背上,双腿用布条固定着,时间稍长,那折压在脚心的脚趾便钻心地疼,血脉不通,下来后常常半天挪不动步。走在雪地里,弓鞋的缎面早已磨得毛糙,鞋底也快透了,寒气顺着脚心往骨头缝里钻。可这些苦楚,比起眼下的难关,又算得了什么? “阿妈,我没事。”我轻声安慰道,“只要阿大能好起来,只要这个家能撑下去,我这点苦,不算啥。” 夜深了,婆婆妈支撑不住,被我劝去歇息了。我独自守在公公爸炕前,添炭、换药、擦拭。窗外北风呼啸,卷着雪沫子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屋里,只有公公爸微弱的呼吸声和炭火偶尔的噼啪声。 我看着公公爸瘦削憔悴的面容,想起他往日挺直的腰板,想起他手把手教吴明泰打理生意的情景,心头一阵酸涩。这个家,是他和婆婆妈一手撑起来的,如今,轮到我了。 无论多难,无论这双小脚要受多少罪,我都得咬牙挺住。为了昏睡的公公爸,为了悲伤的婆婆妈,也为了远在前线、生死未卜的明泰。 我拿起针线,就着昏黄的油灯,开始缝补一件公公爸的旧棉袍。针脚细密,一针一线,都带着我微薄的祈愿。祈愿公公爸能闯过这一关,祈愿明泰能平安归来,祈愿这漫漫长冬,早日过去。 第84章 第 84 章 腊月二十四,扫房的日子。天色阴沉得像口倒扣的铁锅,压得人喘不过气。院里那棵石榴树的枯枝让积雪压得弯弯的,时不时"嘎吱"一声,像是要断了似的。 公公爸炕头上的药味更重了,混着一股说不清的浊气。婆婆妈坐在炕沿,拿着湿帕子一遍遍给他擦额头,嘴里喃喃:"他阿大,你可要挺住啊......" 账房老周缩着脖子进来,把空账本往我跟前一放:"少奶奶,实在凑不出钱了。年前各处打点,窟窿越扯越大。" 我盯着炕桌上那三张摊派单子,心头沉甸甸的。五十件皮袄、一百双毡靴,还有那张五百块大洋的城防捐,像三座大山压在心头。前日王参谋虽帮着减免了些,可剩下的数目依旧让人喘不过气来。 屋里静得能听见炭火"噼啪"的声响。我起身走到里间,打开那个樟木箱子。里头整整齐齐叠放着我出嫁时的陪嫁——几匹上好的杭缎,一对沉甸甸的鎏金镯子,还有阿妈偷偷塞给我的一支金簪。摸着这些物件,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样。这都是阿妈一点一点给我攒下的私房,是她从牙缝里省出来的。 "去,把这些拿去当了。"我把东西一件件取出,声音平静得自己都吃惊,"找个可靠的当铺,快去快回。" 丫鬟的眼睛当时就红了:"少奶奶,这......这都是您的私房啊......您就这点值钱东西了......" "眼下顾不得这些了。"我把东西仔细包好,"再去打听打听,如今西宁城里,给官面上的人送礼,都时兴送什么贵重点的。" 丫鬟去了大半天,回来时眼睛肿得像桃儿:"少奶奶,当铺把价压得忒狠了......我打听了,如今官面上的人都稀罕人参、鹿茸这些金贵物。" 我点点头,心里有了盘算。第二天一早,就让老周去市面上仔细寻摸。最后用当陪嫁的钱,买了一支上好的岷县人参,一匣子阿胶,还有两饼上等普洱茶。这些礼,在西宁城里算是拿得出手的了。 腊月二十五,天还没亮我就起身了。连日奔波,脚上的裹脚布都是睡前匆匆一缠。我取来新的白棉布裹脚布,一层层缠绕得紧趁有力。这不是为了受罪,是为了让这双纤足在路上能更稳当地支撑身子。缠罢,脚上传来密实的包裹感,虽比平日紧束,反倒让人踏实。 接着穿上白布袜,将裤腿放下来,仔细抚平压在袜口上,再用黑色的扎腿带把裤脚平整地扎紧。最后穿上青布面弓鞋——这双弓鞋是特意加厚的,里头絮着一层薄棉花,既保暖又不失鞋型的纤巧。一切收拾停当,我对着镜子理了理鬓发。 先去的民政厅。门房见我带着礼,脸色稍霁,让我在偏厅等候。我特意选了那匣子阿胶,用红纸包得方正正。 偏厅里冷得像冰窖,我坐在硬木椅子上,看着日头一点点升高。茶水凉了又换,换了又凉,始终不见张厅长出来。眼看日头偏西,我实在等不住了,便起身去找门房。 "这位大哥,劳烦问一声,"我陪着小心问道,"张厅长可是在忙?" 那门房眼皮都不抬一下,自顾自地收拾着桌上的东西。我悄悄从袖中摸出一张票子,不动声色地塞进他手里。 他这才抬起眼,慢悠悠地说:"厅长前脚刚出门,说是去''醉仙楼''赴个饭局。" 我心里一急,也顾不得许多,迈着小脚就往外追。这双缠得紧实的脚此刻像是踩在炭火上,每跑一步都钻心地疼。脚尖先着地,再勉强落下脚跟,细碎的步子在这积雪的街道上格外艰难。 终于在街角追上了正要上车的张厅长。"张厅长!"我气喘吁吁地喊住他。 他回过头,看了我许久才恍然:"你是......哦,吴家媳妇......怎么跑成这样?" 我强忍着脚痛,连忙将礼物奉上:"快过年了,一点心意,这匣子阿胶最是滋补,给您和夫人补补身子。" 他接过礼物,在手里掂了掂,脸上露出些笑意:"难为你有心了。家里老人可好?" "劳厅长挂心,公公爸病着,婆婆妈身子还硬朗。" "明泰在前线可有消息?" "前些日子来过信,说是已经上了前线。" 他点点头,似是随意问道:"家里生意可还顺当?" 我一一答了,见他心情尚可,这才小心翼翼地道:"厅长,那摊派的事......厂里实在艰难,能不能再宽限些时日?" 他立刻敛了笑容,将礼物往随从手里一塞:"这事没得商量。马主席亲自督办的差事,谁敢耽搁?你还是早些把皮货凑齐是正经。"说完转身上了车。 我站在原地,看着汽车扬长而去,脚上的疼痛此刻才清晰地传来。 奔波一天,却什么都没办成,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中,连晚饭都没吃就倒头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收拾停当,我丝毫不敢耽搁,简单洗漱后就往商会去。这次倒是顺利,门房通报后很快就让我进去了。 李会长正在茶室里品茶,见我进来,笑眯眯地示意我坐下。"贤侄女今日怎么得空来了?" 我将两饼上等普洱茶奉上:"李会长,快过年了,这点茶叶给您尝尝。" 他接过茶叶,仔细看了看包装,满意地点点头:"这可是好茶啊。贤侄女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还是为那摊派的事......"我把家里的难处又说了一遍。 他捻着胡须,若有所思:"这事嘛......倒也不是完全没有转圜的余地。"他凑近些,压低声音,"今晚我正好在''聚贤阁''设宴,请的都是税警团、财政局的要员。你来认识认识,对吴家往后也有好处。" 我犹豫了一下:"这......我一个妇道人家,怕是不太方便......" "诶~"他摆摆手,"都是体面人,不过是吃个便饭。你要是想解决摊派的事,这可是最好的机会。" 我想起公公爸病重的模样,咬了咬牙:"既然如此,那就多谢李会长了。" 到了晚上,我才知道这饭局竟是设在一处僻静的雅间。席间坐了五六个人,都是些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李会长热情地介绍:"这位是吴家的少奶奶,年轻有为啊。" 那些人的目光立刻在我身上打转。一个胖胖的男子笑道:"早就听说吴家少奶奶标致,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李会长忙着给我倒酒:"贤侄女,这位是税警团的赵处长,这位是财政局的刘科长......来,敬各位长官一杯。" 我推辞不过,勉强喝了一杯。谁知他们越发来了兴致。 赵处长眯着眼睛打量我:"听说少奶奶有双好脚?这在西宁城里可是出了名的。" 刘科长接话道:"可不是嘛,这走起路来步步生莲,真是难得。" 我强忍着不适,低头不语。李会长却借着酒劲,竟伸手要来摸我的脚:"让大伙儿都开开眼......" 我猛地站起身,将手中的酒泼在了他脸上。"请李会长自重!" "啪"的一声脆响,他反手就给了我一记耳光。"给脸不要脸!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 我只觉得脸颊火辣辣地疼,耳朵里嗡嗡作响,嘴角立刻渗出了一丝血腥味。他还想再打,被旁人劝住:"老李,算了算了,跟个女人计较什么......" 我趁机挣脱,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脚上那双絮棉弓鞋在雪地里踩得咯吱作响,凛冽的寒风刮在生疼的脸上,如同刀割。 半夜回到家,我趴在炕上哭了很久。脸上的巴掌印又红又肿,碰一下都疼得钻心,心里的屈辱比脸上的伤更让人难熬。 第三天一早,对镜梳妆时,左边脸颊上依然留着清晰的五指红痕,微微肿起,连带着眼周都有些泛青。这副模样如何能出门见人?我咬着牙,取出妆匣。先用冷手巾敷了许久,让红肿消下去一些,然后才小心翼翼地用细棉扑蘸了厚厚的铅粉,一层又一层,极其轻柔地敷在红肿的指痕和眼周的青晕上。粉质粗糙,扑在伤处引来细微的刺痛,我强忍着,反复端详镜中,直到那触目惊心的痕迹被完全遮盖,不凑近细看已难以察觉。我又在另一侧脸颊淡淡扫了些胭脂,让两边脸色显得匀称自然些。镜中人除了眼神里藏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与一丝痛楚,表面上总算又恢复了体面模样。 打起精神,我再次拿出那支最贵重的岷县人参,用锦盒装好,骑上毛驴往王处长家去。这次我学乖了,未直接求见王处长,,而是请门房通传,只说吴家媳妇陈玉娟前来拜会王夫人。 王夫人是个和气的妇人,听我说明来意,便引着我见了王处长。 王处长正在书房练字,见我来便放下毛笔:"吴太太怎么来了?快请坐。" 我将来意说明,他听后连连叹气:"明泰兄弟在前线杀敌,是条真汉子。我们在后方照应他的家小是应当的。" 我心中一喜,以为终于遇到了肯真心帮忙的人。 "不过嘛......"他话锋一转,"这些事都要打点。张厅长那里要打点,税警团要打点,就连商会那边也要打点。你看......" 他报出的数目让我倒吸一口凉气:"王处长,这......这也太多了......" 他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杯:"吴太太,这已经是最少的了。你要知道,现在办事都不容易啊。" 四处碰壁让我产生了深深的无力感。那些闲言碎语又在耳边响起:"女人管家,房倒屋塌""小脚踩灶台,家运要衰败"。难道吴家落到这个地步,真的是因为我吗? 回到屋里,脸上的伤还在作痛。我已经三天没有好好打理过这双脚了,它们胀得难受。我本想打水洗脚,可身子一挨着炕,就沉沉地睡去了。。 第85章 第 85 章 心里头沉得像揣了块冰,可日子还得往下过。抱着最后一丝念想,我决定再去寻一趟王参谋。驴子慢吞吞地走在积雪的街道上,冷风像刀子似的刮在脸上,前夜挨过巴掌的地方被风一激,又是一阵刺啦啦的疼。脚上肿得厉害,早起穿鞋时就费了老劲,这会儿塞在弓鞋里,一跳一跳地胀痛。我能清晰地感觉到,折压在脚底的脚趾头,还有那与脚底紧贴着的脚掌部分,都黏糊糊地腻在一起,连脚心那深邃的缝隙里也是,还不时传来一阵阵磨人的瘙痒。眼前不由得浮起吴明泰的影子,想着他要是在家,何至于让我受这些委屈……鼻子一酸,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我赶紧仰起头,拼命眨着眼睛——可不能哭,哭花了脸,脂粉盖不住,一会儿还怎么见人。 正心神恍惚着,身后突然响起“哔哔”两声刺耳的喇叭声,吓得我一激灵。回头一看,竟是一辆乌黑锃亮的小汽车。西宁城里,有本事开这物件的,除了馨庐那位,还能有谁?我心里发慌,连忙使劲扯动缰绳,想把这头犟驴赶到路边让出道来。可这畜生今日不知犯了什么倔,任凭我怎么拉拽,蹄子就像钉在了雪地里,纹丝不动。汽车又急促地响了两声喇叭,催得我心惊肉跳。没法子,我只得忍着脚疼,笨拙地从驴背上滑下来,双手死死拉住缰绳,身子往后倾,用尽力气想把它拖开。驴子喷着白气,梗着脖子,竟跟我较上了劲。 车上的人大约是等得不耐烦了,“嘭”地一声车门响,跳下个人来,粗声喝道:“怎么回事儿!堵在路中间……”那声音说到一半,忽然转了调,带着几分惊讶:“咦?这不是吴太太吗?” 我背对着他,脸上火辣辣的,不敢回头。 那人又走近两步,语气和缓了些:“吴太太,不认得我了?我,王云,王参谋。前些时候舞会上,咱们还说过话的。” 我这才慢慢转过身,抬起了头。 王参谋看着我,有些不解:“你这是……在这儿干什么呢?” 我定了定神,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顺着早就想好的话说道:“这不快过年了么,想着该给诸位长官走动走动,拜个早年。正想着去寻您呢。” 王参谋听罢,脸上露出一副了然的神情,像是看穿了我的窘迫,却也不点破,只笑了笑:“嗨,这么客气做什么。不过你也是来得巧,我这才刚公干回来,你要是早来几天,还真见不着面。”他顿了顿,大手一挥,“这样,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去我办公室聊。”说完,他朝车上招了招手,又一个士兵跳下车,小跑过来。王参谋吩咐道:“把吴太太的驴牵到军部马号去好生照看。”随即对我做了个“请”的手势:“吴太太,上车吧。” 我愣了一下,看着那光可鉴人的黑壳子汽车,心里有些发怵,但也不敢推辞。那兵士已接过了缰绳。王参谋替我拉开后座的车门,我道了声谢,小心翼翼地探身进去。屁股刚挨着那软绵绵、凉丝丝的皮质座位,身子就陷进去一小半,吓得我赶紧用手撑住两边。车门“嘭”地一声关上,声音沉闷而厚重,竟将这外面的风寒与喧嚣都隔绝开来。王参谋坐进了前面。 车子轻轻一震,随即平稳地滑动起来,几乎听不见什么声响,只有窗外景物在飞快地向后掠去。我紧张得一动不敢动,双手紧紧抓着膝盖上的衣料,感觉比骑在颠簸的驴背上还不踏实。这铁家伙跑得这样快,这样稳,难怪那些达官贵人都爱坐它。 不多时,车子便在一处戒备森严的院落前停下。王参谋引着我进了他的办公室。屋里拾倒腾得干净利落,有一股淡淡的烟草味儿,混着煤炉子的热气。墙角生着一个铁皮炉子,烧得正旺,炉面上坐着一盆水,冒着袅袅的白气,让这干燥的空气里多了几分润意。 “吴太太,你先坐,喝口茶暖暖身子。我得先去长官那儿述个职,很快回来。”王参谋说着,让勤务兵给我倒了杯热茶,便转身出去了。 我依言坐下,将那支岷县人参放在身旁的椅子上。屋里只剩我一人,静得能听见炉火上水盆里“咕嘟”的细微声响。炉火烤得人暖洋洋的,连日奔波的疲惫似乎都泛了上来。我悄悄地、尽量不引人注意地,微微侧过身子,用手隔着裤腿和厚厚的布袜,轻轻揉捏着那双早已酸痛不堪、肿胀发麻的小脚。心里却像吊着十五只水桶,七上八下的,生怕他又像上次张厅长那样,一去不回。 等了不知多久,正当那担忧越来越盛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王参谋推门走了进来。 我连忙站起身,将准备好的礼物奉上,脸上堆起尽可能自然的笑容,说着“过年好”、“步步高升”一类的吉祥话。心里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却不敢直接开口相求,生怕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因我的急切而断掉。 王参谋听完我的客套话,脸上露出那种看透一切的了然笑容,摇了摇头:“你呀,还不肯跟我说实话。” 心思被他点破,我脸上微微一热,再也强撑不住,便将家里遇到的难处,那沉重的摊派,公公的病,厂子的困境,一五一十地都说了出来,说到最后,声音里已带了几分哽咽。 他静静地听着,神色渐渐变得郑重。等我说完,他叹了口气,说道:“吴太太,不瞒你说,我打心眼里佩服明泰兄。是条有血性的汉子!说实在的,我也多次向马主席请缨,希望能去内地,哪怕带一支小队伍去前线抗日也好!可主席他……唉,总是顾虑重重,不肯答应。”他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几分真诚的赞许,“我也佩服你。年纪轻轻,又是这么一双脚,为了这个家,四处奔走求告,前些日子你去的那些地方,碰的钉子,我也略有耳闻。不容易,真不容易!” 他站起身,在屋里踱了两步,语气坚定起来:“这样吧,你也别再到处求人了。摊派银元的事,我去找人疏通。皮袄毡靴需要的皮子,我介绍几个相熟的皮毛商人给你,价钱上不会让你吃亏。就冲明泰兄的为人,冲你这份坚韧,这个忙,我帮了。” 听到这话,一直紧绷着的心弦仿佛“铮”地一声松开了,一股热流猛地涌上眼眶。我连忙低下头,哑着嗓子道:“王参谋……谢谢,谢谢您……” 从军部出来,骑着驴回家的路上,只觉得压在心口那块沉甸甸的大石头,终于被人搬开了。虽然前路依旧艰难,但总算有了盼头。一到家,我就把这消息告诉了婆婆妈。她拉着我的手,眼圈也红了,连声道:“好,好……娟子,苦了你了,快,快回屋好好歇歇。” 第86章 第 86 章 这个年,过得悄无声息。 院里没有挂红灯笼,门口也没贴新对联,只有零星几声炮仗,从远处别人家传来,更显得自家院子死沉沉的。公公爸依旧躺在炕上,时醒时睡,醒的时候眼神浑浊,认不清人;睡的时候气息微弱,胸口半天不见起伏。婆婆妈早就偷偷抹着泪,把寿材、寿衣都准备妥当了,就放在厢房里,用一块青布盖着,可那轮廓,任谁看了心里都明白。 我强撑着打理家里外头,年夜饭照旧摆了席面,鸡鸭鱼肉一样不少,还给下人们发了压岁钱。可饭桌上没人说笑,连筷子碰碗的声音都显得格外刺耳。长工伙计们个个低着头,扒拉几口就放下碗,脸上都蒙着一层愁云。大家都知道,老爷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婆婆妈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炕前,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我看着她佝偻的背影,心里一阵阵发酸,只能更勤快地往屋里端汤送药,把炭火烧得旺些,再旺些。 就这么熬到了大年初四。那天下午,天色灰白,公公爸忽然睁开了眼,眼神竟比前些日子清亮了许多。他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声音微弱却清晰:“……想吃饺子。” 我愣了一下,连忙应道:“哎,我这就让厨房去做。” 他却摇摇头:“就要……猪肉白菜馅的,蘸辣子醋。” 厨房里正好有年前包好冻着的饺子,我亲自去看着厨娘煮了一碟,热腾腾地端到他炕前。婆婆妈扶着他稍稍坐起些,我夹起一个,在盛着油泼辣子和老陈醋的小碟里滚了滚,小心递到他嘴边。 他慢慢张嘴,吃了下去,咀嚼得很费力,却吃得很香。一个,两个……他竟一口气吃了二十来个。我看着他吞咽的样子,心头莫名地松快了些,甚至生出一点渺茫的希望——能吃下东西,总是好的。 可一抬头,却见婆婆妈别过脸去,肩膀微微耸动,无声地哭了。我心里“咯噔”一下,那点刚升起的暖意瞬间凉了半截。 吃完饺子,公公爸似乎有了些精神,他看着我,招了招手:“娟子,你过来。” 我忙坐到炕沿上。 他枯瘦的手慢慢伸过来,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脸上竟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这些日子……苦了你了。外头的事,婆婆妈都断断续续跟我说了……难为你了,娃娃。” 我鼻子一酸,摇了摇头:“阿大,我不苦。都是该做的。” “能干……比好些男人都强。”他喘了口气,眼神有些涣散,却又强打着精神,“这个家……交给你,我放心……” 他说得很慢,很吃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 “阿大,您别说了,好好歇着。”我听着难受,忍不住劝道。 他却执拗地摇了摇头,最后用力握了一下我的手:“我累了……想睡会儿……你们,都出去吧。” 我和婆婆妈对视一眼,替他掖好被角,轻手轻脚地退了出来,掩上了房门。 那一夜,格外漫长。院里静得可怕,连狗都不叫了。我躺在炕上,睁着眼睛,听着窗外寒风呼啸,心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公公爸吃饺子时的样子,一会儿是他刚才说的那些话。 直到后半夜,一声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哭声猛地从公公爸屋里传出来——是婆婆妈的声音。 我浑身一僵,随即猛地坐起身,心直直地往下坠。手脚冰凉地披上衣服,趿拉着鞋就往外跑。 推开那扇门,只见婆婆妈伏在炕沿上,哭得几乎昏厥过去。炕上,公公爸静静地躺着,面容安详,像是真的睡着了。 只是,再也醒不过来了。 院子里陆续亮起了灯,下人们都被惊动了,脚步声、低语声、压抑的抽泣声混杂在一起。我站在原地,看着炕上那再无生息的身影,只觉得这冬夜的风,彻骨地冷。 第87章 第 87 章 “娟子!快叫老陈,骑马去给你阿大报信!” 婆婆妈抓着我的手,指节捏得发白,声音抖得不成样。我应着,转身撞开房门,院里的雪没到脚踝,小脚一崴,差点摔在雪地里。老陈是跟着公公爸二十年的老佃农,此刻正守在院外的炭盆旁烤火,一听消息,抄起马灯就往马棚跑,马蹄踏碎积雪的声音 “哒哒” 响,没一会儿就远得听不见了。 婆婆妈这才想起该做的规矩,抹着泪从炕柜最底层翻出个红布包,里面是早就备好的寿衣 —— 深蓝色素布长衫,黑布裤,针脚是她去年冬天就着油灯纳的,线脚密得能数清,没敢绣半点花,怕显得不庄重。“去叫张婶和李婶来,” 她推了推我,“净面、穿衣裳,得要女眷搭手。” 我踩着雪往隔壁庄子跑,张婶家的灯刚亮,一听是公公爸的事,披了棉袄就跟我走,李婶也揣着块新拆的细白布,脚步匆匆地跟在后头。 两人烧了滚水,兑成温的,用细棉布蘸着,轻轻擦公公爸的脸和手。张婶的手稳,一点点把公公爸指缝里的泥、袖口沾的皮子碎屑都擦干净;李婶蹲在炕边,把寿衣的扣子一个个解开,怕扯着公公爸瘦得脱了形的胳膊。我站在一旁递胰子、递布,看着公公爸穿上长衫,领口空得能塞进一拳,才想起他这半年连轴转,皮毛厂管复工、地里管青稞,藏青色马褂都撑不起来了。“得含个宝,” 张婶突然说,从兜里摸出一小块珊瑚,是她儿子娶媳妇时托人从兰州带的,“让老太爷走得安稳,到那边不受屈。” 她轻轻把珊瑚放进公公爸嘴里,又用白布盖住脸 —— 那是 “蒙目巾”,薄得能看见公公爸的轮廓,我鼻子一酸,眼泪砸在布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两个壮实的佃农抬来块松木大板,是公公爸去年冬天特意让木匠打的,说日后自己用着方便,板上还刷了层清漆。他们小心翼翼地把公公爸移上去,按河湟的规矩,头朝外、脚朝里,头得对着南,说是能朝着阳气旺的方向走。板下垫了三层毡子,是婆婆妈陪嫁时带的,怕地寒冻着公公爸。堂屋的八仙桌挪到墙角,大板就放在正中,旁边摆上长明灯 —— 粗瓷碗里倒了半盏菜籽油,灯芯是用三股棉线搓的,点着后昏昏黄黄的,风从门缝钻进来也吹不熄,老陈守在旁边,时不时添一勺油。 天刚蒙蒙亮,院外就传来马蹄声,是阿大来了。他身上落满雪,眉毛胡子都结了冰碴子,一进门就往大板前凑,撩开白布看了一眼,原本挺得笔直的腰杆瞬间就垮了,手在公公爸的胳膊上碰了碰,又缩回来,红着眼圈拍了拍我的肩:“娟子,别怕,有阿大在。” 他蹲在门槛上抽了袋烟,烟锅子 “吧嗒” 响,又起身去灶房找了热水,给婆婆妈递了碗,才开始商量请知客的事:“得请王大叔,他懂咱们河湟的丧礼规矩,又是你公公帮过的人,靠谱。” 说着就裹紧棉袄往王大叔家去,没半个时辰,就把王大叔请来了。 王大叔进门先对着大板作了三个揖,腰弯得深,嘴里还念着 “老太爷走好”,才直起身跟婆婆妈说话:“嫂子,你放心,老太爷的事,我保准办得周全,不寒酸也不铺张,贴合咱们农家的本分。” 他先安排佃农老宋去城外的报恩寺请和尚,“得请三个,念两天经,上午一次、傍晚一次,每次一个时辰,不多不少,刚好能超度亡魂。” 又让老陈去城里买粗麻烧纸和黄纸,“黄纸得剪买路钱,剪得方方正正的,边长三寸,路口、桥口、坟地都得撒,别漏了。” 婆婆妈从炕柜里摸出个蓝布包,里面是现钱,数了五十块大洋递给王大叔:“你看着花,别亏着老太爷,也别亏着帮忙的人。” 王大叔接了,交给旁边的账房老周,让他一笔一笔记在本子上。 快到晌午的时候,院外传来马车轱辘压雪的 “咯吱” 声,是舅舅来了。他赶着辆旧马车,车辕上挂着个布包,里面是他连夜准备的香烛和素布。一进门就对着大板作揖,腰弯了三次,红着眼圈跟阿大说了几句 “辛苦”,就蹲在院里帮忙搭灵堂。佃农们搬来两张长凳,架上块门板,铺了层白布当祭桌,摆在大板前。上面先放倒头饭 —— 一碗白米饭,插着双竹筷,筷子尖朝上,饭上还撒了点芝麻;旁边摆四个白面馒头,捏得方方正正,是张婶早上刚蒸的;还有几个冻梨,是去年秋天窖里存的,公公爸以前最爱就着馍吃。桌下放了个瓦盆,老周特意在盆底钻了三个孔,怕纸灰积多了闷着火,还找了块铁皮当盖子,不用时盖上防雪。 王大叔又让人去村里找识字的李先生写挽联,上联是 “一生勤俭传家远”,下联是 “半世仁慈积德深”,横批是 “音容宛在”,用墨汁写在白纸上,晾干后贴在大板两侧的墙上,字写得苍劲,看着就肃穆。灵堂搭好,王大叔想起该让家里人换孝服,就从带来的布包里拿出几匹布 —— 有深蓝色素布,也有白粗布,都是按河湟的规矩备的。 先给婆婆妈换。张婶帮着她脱了平日里穿的藏青色褂子,换上深蓝色素布长衫,领口、袖口都缝了白布条,外面还搭了件薄麻罩衫,这是长辈的规矩。下装是黑色紧身素布裤,裤腿缝了三条白布条,自上而下,整整齐齐。婆婆妈坐在炕边,头发用木梳梳顺了盘起来,插了支素银簪,再裹上三米长的白孝布,一端垂在左肩,一端绕头打了个结,孝布末端还缝了点麻丝,显辈分。最后换上白色粗布袜和黑色小脚丧鞋,鞋面上缝了块白布,鞋底是粗线纳的,踩在地上稳当。换完后婆婆妈对着镜子看了一眼,眼泪又掉下来:“你公公要是看见,该说我穿得素净了。” 接着给我换。阿妈这时候刚好到了,手里拎着个布包,进门就来帮我。先脱了青布衫,换上深蓝色素布长衫,领口、袖口也缝了白布条,只是没搭麻罩衫 —— 我是晚辈,不用那样的规矩。下装也是黑色紧身素布裤,裤腿同样缝了三条白布条,裤脚收紧,方便我这双小脚走路。头发盘起来插了素银簪,阿妈帮我裹白孝布,绕头一圈,一端垂在左肩,打了个松结,怕勒得慌。鞋袜跟婆婆妈的一样,白色粗布袜配黑色小脚丧鞋,鞋面上的白布缝得方方正正。换完后阿妈扶着我走了两步,念叨着:“慢些,别崴了脚。” 阿大和舅舅的孝服是白粗布做的对襟短衫,胸前缝了块方形白布孝章,有巴掌大。外面套着黑色素布马褂,下装是黑色宽腰长裤,腰间系了两米长的白麻孝带,绕腰两圈后垂到膝下。头上戴的是白色无檐粗布孝帽,帽沿缝了点麻丝,头发用白布条束住。鞋袜是白色粗布袜配黑色布鞋,鞋面上缝了块白布条,没花纹,透着庄重。他们俩自己换的,换完后对着大板作了揖,就去院里商量出殡的路线了。 傍晚的时候,舅母带着海山和韩梅来了。舅母手里拎着个木匣子,里面是给帮忙的佃农准备的面馍和毛巾;海山蹦蹦跳跳地跟在后面,手里攥着张剪好的买路钱;韩梅则由舅母扶着,走得慢 —— 她的脚缠得极小,小腿往下只剩个大拇趾的小尖,裹脚布缠得紧实,外面套着双黑色素面小脚鞋,鞋面上没任何装饰,是舅母特意给她做的丧鞋。 舅母的孝服跟我和婆婆妈的样式差不多:深蓝色素布长衫,领口、袖口缝白布条,黑色紧身素布裤缝三条白布条,三米长的白孝布裹头,白色粗布袜配黑色小脚丧鞋。韩梅的是浅蓝色素布短衫,黑色长裤缝了一条白布条,头裹一米五的短白孝布,绕头一圈打结,脚穿的还是那双黑色素面小脚鞋,走一步晃一下,全靠舅母扶着。海山则是灰色素布短褂,黑色长裤腰间系了条白布条,头上扎着白色方巾孝帽,脚穿黑色粗布布鞋,鞋面上缝了块白布条,蹦蹦跳跳的,却也不敢大声说话。 王大叔看着人都到齐了,就召集阿大、舅舅商量祭奠和出殡的日子,定在三日后设奠,四日后出殡。老周则在一旁记账,把买烧纸、请和尚的钱都记在本子上,一笔一笔,清清楚楚。当晚和尚就来了,三个穿着灰僧袍,背着木鱼、经卷和香炉,在堂屋角落设了法坛,摆上三个香炉、两对烛台,香是檀香,点着后满屋子都是味儿。他们念起经来,声音嗡嗡的,我和婆婆妈、阿妈、舅母都躲进里屋,韩梅也跟着进来,小声问我:“表姐,和尚念经,老太爷能听见吗?” 我摸了摸她的头:“能听见,这样老太爷到那边就顺当了。” 守灵的事按王大叔说的来:白天由我和婆婆妈、阿妈、舅母轮流跪守,祭桌旁铺了两领蒲垫,怕我们小脚跪久了疼;晚上由老陈和老宋守着,确保长明灯不熄、瓦盆里的纸灰满了就倒。我跪在蒲垫上,手里攥着块白布,看着长明灯的火苗晃啊晃,总想起公公爸以前坐在院里抽烟的样子,烟锅子一明一暗,跟这灯似的。婆婆妈跪一会儿就哭一会儿,眼泪滴在蒲垫上,洇出一个个小坑。 第三日是祭奠日,天依旧阴沉。一大早,知客就安排佃农在门口摆了张桌子,用来登记吊唁的人。亲友、工人、佃农陆续赶来,知客站在门口迎接,引着他们到灵前。吹鼓手是王大叔请的两个人,一个吹唢呐,一个敲梆子,客人一跪,唢呐就响,调子悲得人心里发紧。吊唁的人都要烧纸、行 “一跪三叩” 礼,我和婆婆妈、阿妈、舅母跪在灵堂右侧,陪着哭,待对方礼毕,我们再共同回跪一叩。我小脚不稳,每次起身都得阿妈扶着,膝盖跪得发麻,可不敢懈怠 —— 这是主家的礼数,半点不能错。 家祭按规矩简化了,因为婆家没亲,明泰又不在。舅舅作为外家代表,站在灵前,手里拿着张纸,念的是公公爸的事:“老太爷一辈子好善,佃户家没粮了,他让人送粮;工人家孩子病了,他给请大夫;去年雪灾,还免了佃户的租子,说‘大家都难,别逼太紧’……” 念着念着,舅舅的声音就抖了,底下的佃农也有抹眼泪的,有的还擤了鼻涕。念完,舅舅把纸烧在瓦盆里,又对着大板磕了三个头,磕得重,额头都红了。 韩梅和海山也得祭拜。舅母扶着韩梅,让她跪在蒲垫上,韩梅的小脚刚沾地就晃了一下,舅母赶紧扶住她,她才磕了三个头,磕得轻,怕摔着;海山则由舅舅抱着,往瓦盆里扔了三张烧纸,纸没扔进去,飘在地上,舅舅捡起来放进盆里,笑着说:“老太爷别见怪,孩子小,不懂事。” 还礼是提前准备好的。前一天晚上,我和婆婆妈、阿妈、舅母就坐在炕边忙活:把白孝布裁成小块,和面馍包在一起,毛巾也叠得整整齐齐;给工人和佃农的还礼是四个面馍加一小袋粮食,粮食是去年收的青稞,装在粗布小袋里,扎得紧实。客人吊唁完,亲友的还礼由我和婆婆妈亲手递,递的时候得弯腰,我弯腰时小脚得踮着,不然站不稳,递完还得回跪一叩致谢;工人和佃农的还礼由知客代转,我们只需点头致谢 —— 王大叔说 “这样既合身份,也省得你们小脚来回折腾”。给舅舅一家的还礼多了块深蓝色素布,给韩梅和海山各备了一套新的素色小衣裳,舅母接过,连声道谢,眼眶都红了。 第四日凌晨三点,天还黑着,雪还没停。和尚先念了 “起棺经”,声音比平日里响,透着庄重。王大叔喊了声 “起灵”,四个壮实的佃农抬起棺木 —— 棺木是前几天请木匠打的,黑油漆刷了三遍,上面放着长明灯,用绳子绑着,怕洒了;盖棺布是深蓝色素布,铺得平平整整。老陈手里拿着买路钱,走在最前面,每过一个路口就撒一把,嘴里念叨着:“老太爷,路上有鬼神挡道,您拿着钱,让他们让让,顺顺当当到坟地。” 出殡的队伍按规矩排着:最前面是韩梅,由舅母扶着,手里举着引魂幡 —— 是用白纸做的,上面写着公公爸的名字,韩梅举得不算高,却攥得紧;接着是撒买路钱的老陈;然后是吹鼓手,唢呐和梆子的声音在夜里传得远;再后面是棺木,四个佃农抬着,脚步轻,怕惊动了邻里;之后是我和婆婆妈、阿妈、舅母坐的马车,马车是佃农老马家的,铺了三层毡子,还放了个炭盆,怕冻着我们;最后是舅舅、阿大和送葬的工人、佃农,他们步行跟着,手里拿着烧纸。 我扶着马车帮,看着棺木慢慢往前走,雪地里留下一串脚印,心里空落落的。婆婆妈靠在我肩上,哭着说:“你公公这一辈子,没享过几天福,就盼着明泰回来,能一家团圆……” 舅母在旁边劝着,韩梅也不说话,只是紧紧攥着引魂幡的一角。 到了祖茔,墓穴早就挖好了 —— 是六个佃农昨天挖的,按王大叔说的,坐北朝南,深三尺,宽两尺,刚好能放下棺木。舅舅先铲了三锨土,往墓穴里撒,说这是代明泰做的,“长子不在,外家来替,让老太爷知道,家里有人惦记他”;海山也铲了一锨,土没铲多少,却撒了自己一身,惹得旁边的人都红了眼。佃农们把棺木放进墓穴,调整好方位 —— 头北脚南,按河湟的规矩,这样老太爷在地下能安稳。 接着就开始封土,佃农们你一锨我一锨,填得实实的,没一会儿就堆成了个小土堆。坟前立了块木碑,是老周写的,刻着 “吴公水淼之墓”,还有生卒年月,用红漆描了字,看着醒目。所有人都在坟前磕了三个头,和尚念完 “封坟经”,仪式就算完了。 往回走的时候,天已经亮了,雪停了,太阳出来了,照在雪地上,晃得人睁不开眼。韩梅走在我旁边,手里还攥着引魂幡的一角,小脚踩在雪地上,留下一个个小坑,她小声说:“表姐,老太爷到坟地了,就不会冷了吧?” 我点点头,摸了摸她的头:“嗯,不会冷了,还有我们惦记着他呢。” 回到家,堂屋的灵堂撤了,只剩下祭桌和空瓦盆,看着空荡荡的。张婶端来一碗热粥,让我喝了暖暖身子,我喝着粥,想起公公爸以前早上也爱喝粥,就着咸菜,还会给我夹一筷子,说 “娟子,多吃点,你脚小,走路费力气”,心里又一阵酸。往后这个家,就得靠我撑着了,我得把皮毛厂管好,把地里的庄稼种好,等明泰回来,跟他说公公爸走得安稳,让他放心。 第88章 第 88 章 送罢了最后一位帮衬的乡邻,院子里霎时空落下来,只余下灵前那盏长明灯,在渐浓的夜色里,孤零零地跳着一豆昏黄。寒风打着旋儿掠过院角那棵被雪压弯了枝子的石榴树,呜咽声断断续续,敲得人心头发慌。 舅舅帮着阿大把借来的条凳、方桌都归置到厢房檐下,又仔细查看了院门是否闩得牢靠,这才搓着冻得发木的手走进堂屋。他先望了一眼坐在炕沿、眼神空洞望着油灯火的婆婆妈,又转头看向一身重孝、脸色苍白站在一旁的我,重重叹了口气,把跟在身后的韩梅轻轻往前带了带。 “娟子,”舅舅的声音带着连日操劳的沙哑,也带着不易察觉的疼惜,“事情……总算是顺当地办完了。你婆婆妈年纪大了,经了这事,心神耗得厉害,往后这家里里外外,就得你多担待了。你一个人,脚上又不便宜,心里头……唉,让梅丫头留下来给你做个伴儿吧,夜里能说说话,彼此也是个慰藉。” 我抬眼看向韩梅。她比年前见时更显清瘦,裹在那身浅蓝色的素布短衫里,像一株细弱的菖蒲。头上规规矩矩地裹着一米五的短白孝布,一张小脸在孝布的映衬下,更是没了血色,只余下一双黑漆漆的眸子,怯生生地望着我,里头盛着依赖,也盛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沉寂。她脚上那双黑色素面小脚鞋,鞋头尖尖,沾了些院里的泥雪印子,稳稳地站着,只是那身姿,因着脚型的缘故,总透着一股子小心翼翼的柔弱。 我点了点头,喉咙里像是堵了团棉花,只低低应了声:“哎,劳舅舅费心了。” 舅舅又嘱咐了韩梅几句“好生听你表姐的话,莫要淘气”之类,这才跟着阿大,踏着满地清冷的月色,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掩上沉重的院门,偌大的宅院仿佛彻底沉入了一片无声的寂静里。我搀着婆婆妈回到她屋里,伺候她躺下。她枯瘦的手紧紧抓着我的手腕,眼泪顺着深深的皱纹无声地淌,反复念叨着:“你公公……他就这么撇下我们走了……明泰儿也不知到了何处……”我强压下鼻腔里的酸涩,替她掖好被角,吹熄了明亮的灯,只留了一盏小油灯在墙角,发出昏蒙黯淡的光。 回到我和吴明泰原先的屋子,韩梅正局促地站在屋子当间,双手不安地绞着素布衣角,不敢坐下。这屋子,自明泰走后,便只剩我一人守着,空荡荡的,如今多了她,那股子浸入骨髓的孤寂似乎被冲淡了一星半点,却又被另一种沉甸甸的悲凉笼罩。 “梅丫头,别干站着了,上炕吧,炕头暖和。”我一边说着,一边走到炕边,将铺盖重新铺展平整。我自己先褪了脚上那双沉甸甸的黑色丧鞋,露出里面同样素白的粗布袜。守孝的规矩,鞋面上缝的那块白布是不能拆的,这双鞋,怕是要陪我走过这漫长的孝期了。 韩梅依言,挪到炕沿,也小心翼翼地脱了鞋。她动作很慢,带着一种与她年纪不符的沉稳。我们俩并排坐在炕沿上,身上都是一水的素缟,在昏暗摇曳的油灯光下,像两株被寒霜打蔫了的秋草。 屋里静得只剩下彼此微弱的呼吸声,以及灯芯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我看着她低垂的、没什么血色的脸颊,努力想寻些话头,驱散这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沉默。 “梅丫头,”我轻声开口,声音在静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这些日子在家里,舅母……可有接着教你做些绣工?” 韩梅抬起头,飞快地瞥了我一眼,又低下,声音细细的,像蚊子哼哼:“阿妈……是教过一些的。教我纳鞋底,绣点简单的草叶花边……就是,我手笨,总也做不好,针脚歪歪斜斜的,不如表姐你做活齐整。”她说着,有些羞赧地蜷了蜷露在袖口外的指尖。 “傻话,”我勉强扯出一点笑意,想起自己初学拈针引线时的笨拙,“谁生下来就会呢?都是慢慢练出来的。往后……往后表姐有空了教你,教你绣更细致的花样,教你做贴身穿的软底睡鞋,做裹脚布里头穿的细棉小袜子,好不好?” “嗯。”韩梅轻轻应了一声,声音里多了点依赖和期盼,“谢谢表姐。” 话头似乎又断了。屋外的风似乎更紧了些,呜呜地扑打着窗棂。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她并拢搁在炕沿上的那双小脚上。隔着白色的粗布袜,依然能看出那脚型异乎寻常的纤巧紧窄,比我的似乎还要更小一圈。 “你的脚……”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按着心里的惦念问出了口,“如今是……二寸几分了?” 韩梅似乎没料到我会突然问这个,怔了一下,才低声回答:“去年冬里量的时候,是二寸五分了。” 二寸五分!我心里暗暗抽了口气。我这二寸九分的脚,已是吃了说不尽的苦楚才缠就,她这不足二寸六分的,真不知是下了怎样的死力,熬过了多少日夜的疼痛。 “真是难为你了……”我叹息一声,想起她当初因脚型不够纤巧被亲戚嘲笑,连带着舅母也受了指摘,她那时立誓要缠得比谁都小的倔强模样,不由问道,“那年你去舅母娘家拜年,受了委屈,回来立志要缠出一双没人能挑出毛病的小脚……后来,可曾寻着机会,让你舅舅家那个表妹,还有那些说道你的亲戚们,好好看看你这双脚了?也让她们晓得,咱们梅丫头是个有志气的,说到便能做到。” 我问这话,本是带着一丝宽慰和替她扬眉的意思。女孩子家,受了那样的奚落,如今凭着自己的狠劲和忍耐,做到了当初立下的誓愿,总该是盼着让那些人看看,争回一口气的。 谁知,韩梅听了,却久久没有作声。她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双穿着白布袜的小脚,昏暗的光线下,我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只觉她那单薄的肩膀,似乎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 屋里只剩下油灯燃烧时细微的滋滋声。 过了好半晌,她才抬起头,脸上并没有什么扬眉吐气的神色,反而是一片近乎麻木的平静,只是那平静底下,仿佛凝着化不开的冰。 “没有。”她的声音很轻,飘忽得像一缕烟,“一直……一直也没得空去。” 她顿了顿,目光茫然地投向漆黑的窗户,像是要穿透那层窗纸,看到很远的地方,声音愈发低沉下去:“后来,去年夏天,不是闹鬼子飞机轰炸么……听说,我舅舅他们一家……住的那片街坊,正好在炸弹坑中间……都没能跑出来……全没了。” 她的话音落下,屋子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我心头猛地一沉,像是骤然坠入了冰窟。马莲母子的惨状,公公爸的骤然离世……如今又添上她舅舅一家的灭门惨事。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人命竟比风里的灯烛还要脆弱。 我张了张嘴,那声叹息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所有劝慰的言语,在这样血淋淋的现实面前,都显得那么空洞无力。 韩梅也没有哭,甚至连眼圈都没有红。她只是深深地、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那叹息声又轻又缓,却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压得人心里发慌,那是一种仇家已逝、恩怨两消,却不知该向何处去讨还、去证明的茫然与空落。 “都没了啊……”她喃喃了一句,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随后便又低下头,不再言语。 一种同病相怜的悲戚感紧紧攫住了我们。先前那点关于女红、关于过往小心思的对话,在这接二连三的生死变故面前,轻飘得像一阵风。我们这两个穿着重孝、守着空房、倚靠着彼此汲取一点暖意的女子,一个失了倚仗的丈夫和未出世的孩儿,一个失了血脉相连的亲人(哪怕是曾有过龃龉的),在这寒风凛冽的守孝之夜里,默然相对,唯有窗外那不知疲倦的风声,像是为这乱世奏响的哀歌。 沉默了不知多久,我才想起睡前该洗漱了。守孝期间,虽不施粉黛,不事装扮,但基本的洁净还是要讲的。 “梅丫头,天不早了,打水洗洗脚,歇了吧。”我撑着炕沿站起身,那双穿着白布袜的脚落在冰凉的地面上,传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嗯。”韩梅也轻声应着,跟着我挪下炕沿。 我端来铜盆,从暖窠里倒出还有些温气的热水,试了试水温,刚好。我们俩重新坐回炕沿。 “来,先把鞋袜脱了。”我说着,自己先动手解开扎腿带,小心地褪下白色的粗布袜。守孝的袜子也是素的,没有任何花纹,只是最普通的白棉布。 韩梅也学着我的样子,动作略显迟缓地解开了她那双黑色素面小脚鞋的鞋带。那鞋子本就做得极小,鞋头尖俏,她轻轻一褪,便脱了下来,露出里面同样是素白色的布袜。 当她开始解那裹脚布的时候,我的心不由得提了起来,带着一种混杂着好奇与怜惜的紧张。二寸五分的脚,我几乎无法想象那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裹脚布是崭新的白棉布,边缘用极细的、几乎看不清的红线绣了一圈小圆点,算是这身沉重孝服中,少女唯一一点不被察觉的、微弱的心气。她一圈一圈,缓慢而仔细地解开那长长的布条,动作间带着日积月累形成的、近乎本能的熟练,也带着一种对这副“身子骨”的珍视。 随着最后一层布条的散落,那双脚终于毫无遮掩地暴露在了油灯昏黄的光线下。 尽管我心里早有准备,但在看清的那一刹那,还是忍不住屏住了呼吸,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又酸又胀,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疼惜。 这双脚……这双脚不知是熬过了多少日夜的锥心疼痛,才锤炼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脚腕纤细得惊人,仿佛轻轻一碰就能折断,与上方那略显单薄的小腿形成了脆弱的连接。脚踝处的骨节清晰分明,皮肤是那种常年不见天日的、异样的白皙,却光滑细腻得如同上好的绸缎,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玉石般温润的光泽,真真是吹弹可破。 脚跟圆润小巧,像是一颗被溪水冲刷了千万年的鹅卵石,静静地安置在纤细的脚腕之下。 而脚尖,则是尖瘦得无以复加,如同刚剥出来的新笋嫩芽,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纤巧。 最令人瞩目的是那脚背。它高高地弓起,隆起一个极其陡峭的弧度,近乎与地面垂直,仿佛下面垫了什么无形的硬物强行顶起一般。但这隆起却不显得臃肿笨拙,反而形成了一道异常流畅而紧致的曲线,从纤细的脚踝处倏然拔起,又在极尖的脚尖处猛地收束,带着一种被漫长岁月精心塑造后的、近乎残酷的“周正”。 脚心处,因着这极致的弓起,自然形成了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幽深而闭拢。脚掌两侧,则因骨骼的极度内折,形成了两道高耸的“脚墙”,紧紧贴合着,护卫着那道深邃的足缝。 我目光下移,看向她的脚底。这一看,更是让我心头一颤。寻常缠足,脚底多少还能看到被折压的脚趾轮廓。可韩梅的脚底,皮肤虽然也算细嫩,却几乎看不到明显的脚趾痕迹了!唯有靠近大脚趾根部的脚掌内侧边缘,能隐约看到第二、第三根脚趾的末端,它们已不再是正常的趾状,而是如同两粒小小的、完完全全嵌入脚底软肉中的珠子,几乎与脚底融为一体,不见丝毫突兀。至于那第四、第五根小趾,则完完全全藏匿在了那道幽深的脚缝深处,再也寻不见踪影。 我的目光最后落在她的大脚趾上。我的脚,大脚趾虽也被束缚得紧实尖细,但尚且能微微活动。而她的……她那孤峭地向前伸着的大脚趾,与其他脚趾一样,苍白,纤细,指尖微微向下透着光,但仔细看去,便能发现,那趾根处的关节似乎已经完全固定住了,再无法像常人那般,甚至像我这般,还能有丝毫屈伸的余地。这定是因脚掌折叠得太过狠紧,年月久了,筋骨早已定型所致。 我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着,悬在那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上方,终究没敢落下去,怕惊扰了这份由巨大痛苦换来的“完美”。 “梅丫头……”我的声音抑制不住地带上了一丝哽咽,“你这双脚……真是……真是吃了大苦头了……” 韩梅却仿佛早已习惯了旁人的这种惊叹,她看着自己浸入水中的脚,眼神里没有什么波澜,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熬过来了,就不觉得了。阿妈常说,女孩子家,脚缠得周正,才是本分,往后……往后也好说婆家。” 她将那双脚小心翼翼地浸入温水中,水面微微荡漾,映着油灯的光,在那异常弓起的、光滑的脚背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她用手撩着水,轻轻冲洗着脚背、脚跟,还有那需要格外留心的、深陷的足缝。动作间,能看出她每一步都带着十二分的小心,带着对这双“心血”的呵护,也带着一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形成的麻木的顺从。 我看着她在灯下洗脚的侧影,那单薄的脊背,那低垂的、带着稚气却沉静异常的脖颈,还有水里这双堪称“标致”却承载了无尽痛楚的小脚,再想到她刚才那声关于舅舅一家的、空茫的叹息,只觉得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塞满了,沉甸甸的,透不过气来。 我们女子,生来似乎便要承受这许多。 洗罢脚,她用干布仔细揩干,尤其是那深陷的脚缝,也耐着性子一点点蘸干。然后,她又拿起那长长的白布,开始一层层,重新将这双“金莲”缠绕起来,包裹起来,直到它们再次变回那紧窄纤秀、合乎礼数的形态,最后套上素白的布袜。 我们吹熄了灯,并头躺在冰冷的炕上。屋里一片漆黑,浓得化不开,只有窗外风声依旧不知疲倦地呼啸着。 “睡吧,梅丫头。”我在黑暗中轻声说。 “嗯,表姐也睡。”她在身旁回应,声音细弱。 我们不再说话。但我知道,我们谁也没有睡着。公公爸新丧的悲恸,远方亲人音讯全无的牵挂。 夜色,正深沉得望不见底。 第89章 第 89 章 日子在守孝的沉寂里,像湟水河结了冰的水面,看着凝滞不动,底下却自有暗流,推着时光往前捱。院里的石榴树抽了些许新芽,嫩黄的,在依旧料峭的春风里怯怯地舒展,算是这满目素缟中,一点微弱的生机。 这日午后,我刚服侍婆婆妈喝了药,看着她昏昏睡去,正坐在炕沿边,拿起一件公公爸生前常穿的旧褂子,准备缝补肘部磨破的地方,院门外忽然传来了邮差那特有的、拖着长音的吆喝声:“吴陈氏——有信!” 我的心猛地一跳,指尖的针差点扎进肉里。自明泰走后,这家门便少有外人叩响,更别提来信了。会是……?一个念头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圈圈难以抑制的涟漪。我慌忙放下手中的活计,也顾不得脚上穿着不便的丧鞋,迈着比平日急促几分的细碎步子,几乎是小跑着挪到了院门口。 门房老周已经接了信,正拿着一个牛皮纸信封走过来,脸上也带着几分稀罕:“少奶奶,是您的信,从……河南那边寄来的。” 河南!我的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几乎是抢一般接过那封信。信封上是熟悉的、带着几分洒脱劲道的字迹,是海霞!她竟有消息了!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我捏着那薄薄的信封,像是捏着一块滚烫的炭,又像是捧着一捧救命的甘泉。 也顾不得回屋,就倚在院门冰凉的砖墙边,我颤抖着撕开了封口,抽出了里面两张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笺。日光白晃晃地照在纸上,有些刺眼。 “玉娟亲启: 展信安。 自别西宁,辗转至豫西根据地,日夜念你,终得机会提笔,捎去你最挂心的消息 —— 我见到吴明泰了!只是见他时,我险些认不出:他瘦得脱了形,左臂裹着厚厚的布条,渗着暗红的血渍,脸色白得像纸,是被战友半扶半架着进的根据地医护棚。” 指尖捏着信纸的边缘,微微发颤。“见到吴明泰了”这几个字像火炭一样烫进眼里,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一股混杂着巨大惊喜和恐惧的热流冲上头顶。他还活着!海霞找到他了!可紧接着,“瘦得脱了形”、“血渍”、“脸色白得像纸”这些字眼,又像冰锥子,扎得我心口一抽一抽地疼。我仿佛能看见他被人搀扶着、虚弱不堪的样子,那该是多重的伤?多深的苦?喜悦还没来得及完全绽放,就被浓浓的担忧覆盖了,鼻子一酸,眼前瞬间就模糊了。 “战友说,明泰哥是遭了大罪的。1942 年的河南,哪里是人间?先是大旱,地里颗粒无收,后是蝗灾,飞蝗过处连草都啃得干净,饿死的人随处可见,路边、田埂上全是皮包骨头的灾民,哭声震天。日军还趁火打劫,到处扫荡,可更让人寒心的是汤恩伯的队伍!他们哪像保家卫国的兵?分明是催命的阎王!灾年里百姓都快饿死了,他们还强征粮款、拉夫抓丁,把仅剩的口粮抢得一干二净,拆了百姓的房梁当柴火,甚至比鬼子还凶。多少人家被他们搜刮得家破人亡,走投无路的灾民只能往陕西逃,一路上饿死、累死、被兵匪欺压死的不计其数,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吴明泰说,他们队伍打散后,不止一次看见汤部的兵抢夺灾民,甚至投靠日军当伪军,这样的官、这样的兵,怎么能不让人心寒?怎么能不让队伍溃散?” 信纸在我手中簌簌作响。河南的惨状透过文字血淋淋地摊开在眼前,饿殍载道,哭声震天……我下意识地捂住了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难受。都是爹娘生养的人,何至于此!当读到汤恩伯的兵比鬼子还凶,抢粮拆房,逼得百姓家破人亡时,一股难以抑制的怒火在我胸中熊熊燃烧起来!这些天杀的官匪!他们穿着军装,吃着皇粮,不为民做主,反倒成了索命的无常!我气得浑身发抖,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恨不得那些祸害百姓的兵痞立刻遭了报应!同时也为明泰他们感到一阵后怕,在这样的虎狼环伺里,他们是怎样熬过来的? “明泰哥他们不愿溃散投敌,一路躲着日军和散兵,靠挖野菜、啃树皮充饥,偏偏在一次突围时,被日军的三八大盖打穿了左臂。子弹从胳膊穿过,血流得止不住,他硬是咬着牙跟着战友跑,直到体力不支昏过去。医护人员给他清理伤口时,才发现他右手紧紧攥着一样东西,掰都掰不开 —— 是那双你亲手做的、你穿过的三寸弓鞋!鞋面上的针脚都磨毛了,沾着泥土和血污,他却攥得死死的,仿佛那是他的命根子。” “不愿溃散投敌”……我在心里默念着,一股敬佩之情油然而生。我的明泰,是个有骨气的汉子!宁肯吃野菜啃树皮,也绝不肯低头当汉奸!可读到中弹、血流不止、昏过去时,我的心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疼得我几乎喘不过气,仿佛那颗子弹也打在了我自己身上。然而,当看到“弓鞋”、“攥得死死的”、“命根子”这些字眼时,所有的疼痛和担忧,瞬间被一股汹涌而来的、滚烫的暖流冲垮了。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大颗大颗地砸落在信纸上,晕开了墨迹。那只鞋!他竟然真的……一直贴身带着!在那生死关头,他攥着的不是别的,是我的念想!这份情意,重如山,深似海,将我整个心房都填得满满的,又酸又胀。 “他昏迷了两天两夜,醒来看见我,第一句话就是喊你的名字 ,他说,跑路的时候好几次撑不下去,想过干脆倒在路边算了,可一摸到怀里的弓鞋,就想起你送他出门时,站在门口踮着小脚望他的样子,想起你说 ‘活着回来’ 的叮嘱,就又有了力气。” “喊你的名字”……我仿佛能听见那微弱而执着的呼唤,穿越千山万水,响在耳边。他昏迷两天两夜,该是多凶险!我后怕得手脚冰凉。可他说,是靠着想起我,想起我的叮嘱,才撑过来的……原来,我这双走不了远路的小脚,我这句寻常的嘱咐,竟成了他在绝境中活下去的力气和念想!一种被需要、被珍视的巨大幸福感裹挟着心疼,将我牢牢包裹。我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裙摆下这双被紧紧缠裹的脚,心中百感交集。 “根据地的医疗条件有限,没有好药,只能用草药消炎、布条包扎,他疼得夜里睡不着,却从不叫苦,只说 ‘能打鬼子、不做汉奸,就值了’。首长和我都劝他安心养伤,他却说等伤好点,就要跟着队伍打仗,还说要多杀几个鬼子,对得起河南的灾民,也对得起在家等他的你。” “没有好药”、“疼得夜里睡不着”……我的心又揪了起来,恨不得立刻能飞到他身边,亲手为他敷药,减轻他的痛苦。可他不叫苦,还说“值了”。我的明泰,心里装着家国恨,装着对百姓的怜悯,也装着我。他要对得起灾民,也要对得起我。这让我在心疼之余,又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骄傲和支撑。我知道,他走的是正路,是条汉子该走的路。 “玉娟,你放心,我会常去照看他,把你的牵挂一一说给他听。你那双弓鞋,我已经帮他收好,等他伤好些,再交给他 —— 那是你给他的念想,也是他活着的底气。 盼你在西宁一切安好,照顾好婆婆和自己,莫为他过度忧心。等赶走了鬼子,我们一定能带着他,回西宁看你。 石海霞顿首 民国三十一年冬豫西根据地” 看到海霞承诺会照看明泰,会把我的牵挂转达,我那颗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暂且安放的角落。有海霞在,我似乎就能多一分安心。那双沾了血污的弓鞋被海霞收好了,这让我感到一丝慰藉,那是我们之间最珍贵的信物,见证着生死不离的情意。信的最后,“等赶走了鬼子,我们一定能带着他,回西宁看你”,这句话像一道光,穿透了此刻守孝的阴霾和战争的阴影,照亮了我心底最深的期盼。我紧紧将信纸按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远方那两个我最牵挂的人的温度。泪水依旧不停地流,但那泪水里,不再只有悲伤和恐惧,更多的是坚韧的等待和灼热的希望。 信,看完了。 我缓缓将信笺折好,重新塞回信封里,动作慢得像是在完成一个极其庄重的仪式。方才那剧烈的情绪起伏,如同暴风骤雨过后,留下了一片湿漉漉的、混杂着喜悦、后怕与无尽思念的平静。 我靠着冰凉的墙壁,仰起头,望着院子里那方灰蓝色的天空。阳光有些刺眼。 他还活着,这便是老天爷最大的恩赐了。 只是……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那个曾经拍着他肩膀,叮嘱他“平安归来”的阿大,那个表面粗犷、内心却无比疼惜他的父亲,已经在一个寒冷的冬夜,咳着血,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他不知道,这个家,如今只剩下一门孤寡,靠着我一双不便的小脚勉力支撑着。 我要不要在回信里告诉他? 告诉他,让他刚刚死里逃生的心,再添上一道沉重的、无法弥补的伤痕?让他在那遥远的、斗争残酷的敌后,还要为家里的变故牵肠挂肚? 还是……先瞒着他? 就说家里一切都好,阿大身子硬朗,婆婆妈精神健旺,让他安心打鬼子,不要记挂…… 我的心像是被放在了油锅上,反复煎烤。说与不说,都像是有一把钝刀子在割。 良久,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带着早春寒意的空气吸入肺腑,让我打了个寒噤。我将那封珍贵的信,小心翼翼地贴肉揣进怀里,仿佛这样,就能离他近一些。 慢慢挪动脚步,回到那间依旧弥漫着药味和悲伤的屋子。婆婆妈还在睡着,眉头紧蹙,不知梦里是否安宁。 我拿起那件未缝完的旧褂子,指尖摩挲着那粗糙的布料,一针,一线,细细地缝补起来。 针尖穿过布料的细微声响,在这死寂的守孝日子里,显得格外清晰。而那怀中的信,却像一粒火种,在这无边的灰暗里,悄悄燃起了一点微光。 第90章 第 90 章 那封被体温焐得微热的信,我最终没有独享。在给婆婆妈送晚药的时辰,我端着药碗,另一只手紧紧攥着信,走进了她那间依旧弥漫着淡淡药味和哀伤的屋子。 婆婆妈半靠在炕头,眼神依旧有些涣散,望着墙角那盏为了省油而捻得极小的油灯。听见我进来,她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我脸上,又移到我攥着信的手上,黯淡的眼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微弱的询问。 “妈,”我坐到炕沿,将药碗轻轻放在炕桌上,声音放得又轻又缓,“海霞……从河南捎信来了。” 婆婆妈的身子几不可察地坐直了些,枯瘦的手指抓住了我的手腕,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急切的探寻:“河南?她……她见到明泰了?明泰他……?” “见到了,妈,您别急,听我慢慢给您念。”我反手握住她冰凉的手,试图传递一点暖意和力量。她是不识字的,往日里家书都是公公爸或者明泰念给她听。如今,这担子落在了我肩上。 我展开那已反复看过数遍、边角都有些发软的信纸,就着昏黄的灯光,一字一句,清晰地、缓慢地念给她听。每一个关于明泰的字眼,都让我心头悸动,但我竭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只在关键处,才泄露出一点点难以自抑的哽咽。 当我念到“明泰哥是遭了大罪的”、“瘦得脱了形”、“左臂裹着厚厚的布条,渗着暗红的血渍”时,婆婆妈抓着我的手猛地收紧,指甲几乎嵌进我的肉里,浑浊的眼泪瞬间涌出,顺着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小动物般的呜咽声。我停下念诵,轻轻拍着她的背,自己的眼眶也热得发烫。 念到河南的惨状,汤恩伯部下的恶行,她只是无声地流泪,嘴唇哆嗦着,喃喃咒骂着“天杀的”。当念到明泰他们“不愿溃散投敌”,宁肯挖野菜、啃树皮也绝不当汉奸时,她抬起袖子,用力抹去眼泪,那双悲戚的眼里,竟透出一丝近乎骄傲的光亮,哑着嗓子说:“好……好……是咱吴家的种!有骨气!” 念到他中弹昏迷,却死死攥着那只月白色弓鞋时,我们婆媳俩的眼泪再次决堤。婆婆妈摩挲着我的手背,哽咽道:“这孩子……这孩子心里苦,还念着你……念着家啊……” 念到海霞会照看他,说到“等赶走了鬼子,我们一定能带着他,回西宁看你”,婆婆妈长长地、颤抖地吁出一口气,仿佛将积压在胸口的巨石稍稍挪开了一丝缝隙。她靠回炕头,闭上眼,泪水依旧不断线地流,但紧绷的肩膀却松弛了些许。 信念完了,屋里陷入长久的沉默,只有油灯灯花偶尔爆开的细微声响。 “妈,”我试探着开口,声音带着哭过的沙哑,“明泰他……还不知道阿大……” 婆婆妈猛地睁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我心碎,有巨大的悲伤,有深切的担忧,还有一丝决绝。她用力摇了摇头,抓住我的手腕:“不能说……娟子,不能告诉他!”她的声音急促而坚定,“他刚捡回条命,还在那虎狼窝里跟鬼子拼命……不能再让他分心,不能再让他……让他心里再插一刀了!就让他以为……他阿大还好好的,在家等着他……” 我看着她眼中那份属于母亲的、近乎残酷的保护欲,重重地点了点头。我们婆媳二人,在这昏黄的灯下,达成了一个心照不宣的、充满苦涩的共识——用一个谎言,护住远方游子那颗在战火中飘摇的心。 于是,在后来托付可靠人辗转捎往豫西的回信里,我蘸着思念和泪水,编织了一个“家中一切安好”的梦。我告诉他,阿大知道他没跟着“杂怂”长官投降当汉奸,夸他是好样的,让他莫要挂念家中,多杀鬼子,就是尽了最大的孝心。我没有提及自己每日骑着毛驴奔波于皮毛厂和田地的艰辛,没有提及夜深人静时那啃噬人心的孤独和对他的担忧,只细细描绘了院中石榴树又发了新芽,婆婆妈精神尚可,我闲时教韩梅做些女红……仿佛西宁的天空,从未经历过轰炸的阴霾,吴家大院,依旧是最初安稳的模样。 随信寄去的,还有我熬夜新做的几双千层底布鞋和几件厚实的粗布衣裳。针脚比以往更密,纳得也更厚实,只盼着能多替他挡一挡豫西山地里的风寒和荆棘。 守孝的日子依旧是素净的、沉寂的。依照规矩,我深居简出,服饰黯淡,不施粉黛。但皮毛厂的账目、田地里春耕的安排,终究离不开人打理。少不得还是要抛头露面,骑着那头温顺的毛驴,在乡间和厂房间往返。闲下来时,便教韩梅做些精细的女红,如何给睡鞋绣上不逾矩的暗纹,如何将裹脚布里穿的小布袜缝得既服帖又不磨脚。日子便在这样琐碎的忙碌和一日复一日的期盼中,如同湟水河的流水,看似平静地向前淌去。 心中的那点微光,因着海霞的来信和寄出的回音,而顽强地燃烧着,支撑着我度过每一个漫漫长夜。 转眼,院里的石榴花开了又谢,青涩的小果子悄悄挂上了枝头。时序已进入了民国三十二年(1943年)的深秋。就在一个落叶纷飞的午后,我终于再次收到了从豫西托人千里迢迢送来的信笺。那熟悉的、带着风尘仆仆气息的信封,让我的心瞬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猛地松开,狂跳起来。 我几乎是屏着呼吸,将自己关在屋里,用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拆开了封口。 “玉娟贤妻妆次: 展信谨祝康泰。 自民国三十年冬,收到辗转捎来君与家慈安讯,倏忽近载。豫西敌后烽烟未歇,今夜借宿老乡土窑,就着油灯微光作书,唯愿此信能冲破鬼子封锁,逾千山万水达你案前 —— 纵知交通梗阻,书信十不存一,亦要将此心此境诉与你知:明泰尚在,仍效命疆场,日夕思君,未尝稍减。” 指尖抚过“贤妻妆次”四个字,脸颊微微发烫,心底却涌起一股酸楚的暖流。他说“明泰尚在”……这四个字重于千斤,压下了我所有的不安。想象着他在土窑里,借着如豆的油灯,一字一句给我写信的样子,我的眼眶瞬间就湿了,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将那信纸更紧地贴在心口,仿佛能感受到他落笔时的温度。 “去岁至今,吾辈于豫西山林与倭寇、伪军周旋,大小战事数十场。上月宜阳一役,趁夜雨设伏,端了鬼子粮道,缴轻机枪两挺、步枪十八支,生擒倭兵三人,所获粮食半济当地灾民,半充军饷。见老乡捧粮垂泪,便忆起民国二十九年西宁遭炸之日,火光冲天,瓦砾遍地,你我未足月的孩儿没能保住,多少同胞葬身火海。此仇此恨,刻骨铭心,每多杀一寇,便觉离报仇雪恨又近一步,亦不负你信中 ‘阿大嘱多杀鬼子即尽孝’ 之语。” 读到他们打了胜仗,缴获了武器,我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心里暗暗叫好,一股与有荣焉的激动在胸腔里鼓荡。可当看到“西宁遭炸”、“未足月的孩儿”时,那刻意被深藏的伤口仿佛又被狠狠撕开,剧烈的疼痛让我蜷缩了一下身子,眼泪大颗砸落在“葬身火海”四个字上,墨迹瞬间氤氲开来。我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呜咽声溢出喉咙。他对阿大那句话的记挂,更让我心如刀绞,那个善意的谎言,此刻显得如此沉重。 “沙场凶险,上次反 ‘扫荡’,倭寇炮轰山坳,我左臂旧伤震裂,血透绷带,疼彻骨髓。夜宿山洞时,摸出怀中你那只弓鞋,针脚虽磨,余温仍在,便想起你送我出征时,踮着小脚立在门前,泪落衣襟却强作笑颜,嘱我 ‘活着归来’。又念及你独撑家事、侍奉家慈,心中愧疚难安。然国仇家恨在前,唯有斩尽寇氛,方能护你与故土周全,此身虽历万险,亦无怨无悔。” “旧伤震裂”、“血透绷带”、“疼彻骨髓”……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我的手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左臂,仿佛能感受到他那份钻心的疼痛,呼吸都跟着急促起来。可当他提到那只弓鞋,想起我送他时的样子,一股混合着巨大心疼和莫名慰藉的热流又涌遍全身。他记得,他都记得!我低下头,看着自己裙摆下这双行走不便的脚,泪水滴落在鞋面的白布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说“愧疚难安”,我又何尝不心疼他在外的万般艰险? “曾三易书札,托地下交通员转寄,皆石沉大海,想来或为鬼子所截,或因道途阻塞。海霞妹时常来看我,言你在家勤谨,侍奉家慈左右,仍为我缝补衣裳、纳制鞋底,我每穿在身,便觉你伴我左右,暖意盈怀。家慈年高,劳你多费心照料,告知她儿子在前线未辱门楣,待寇氛扫清,定当归家承欢膝下。亦烦替我谢过海霞,蒙她照拂,亦谢岳父岳母,盼彼等皆安。” 原来他写过那么多信!我的心因那“石沉大海”而揪紧,又因海霞将我的点滴日常告知他而感到一丝羞涩的暖意。他穿着我做的鞋底,能感到我伴他左右……这让我觉得,所有的熬夜和辛苦,都值得了。读到他对婆婆妈的牵挂,对我父母的问候,我更是泪中带笑,他虽在千里之外,心里却装着这个家的每一个人。 “鬼子封锁愈严,然民心向我,老乡常送野菜、缝补鞋袜,军民同心,何惧寇仇?你在家中不必挂念,踮脚行路务必谨慎,勿为家事过度操劳。若此信侥幸送达,不必急于回信,自保为重。待我等将倭寇逐出华夏,定冲破万重阻隔,归返西宁,与你相守,弥补这些年亏欠你的时光。 纸短情长,言不尽意。盼山河无恙,国泰民安,盼早日执手,再不分离。 夫吴明泰泣书民国三十二年秋 豫西敌后根据地” 他叮嘱我“踮脚行路务必谨慎”,这样细微的关切,让我喉头发紧。他说“不必急于回信,自保为重”,字里行间全是担忧和体谅。而最后那句“待我等将倭寇逐出华夏……归返西宁,与你相守,弥补这些年亏欠你的时光”,则像一道炽烈的光,猛然照进我因守孝和等待而变得灰暗的心底,带来了几乎令人眩晕的希望和期盼。我反复摩挲着那几行字,仿佛能透过纸张,看到他落笔时坚定的神情。 信,读完了。 我久久地坐在那里,任由泪水肆意流淌,打湿了素色的衣襟。这封信,像是一剂混合了担忧、心疼、骄傲、思念和无限希冀的苦药,灌入我干涸的心田。 最终,我小心地将信纸折好,与海霞那封一起,贴身收藏。那里,藏着我的半条命,和全部的未来。 推开窗,深秋的风带着凉意卷入,却吹不散我脸上的热意和心中的滚烫。远天高阔,云卷云舒。 我知道,等待依旧漫长,日子依旧艰难。但有了这纸上的温度和承诺,我便有了继续走下去的力气,在这纷乱的世道里,守好这个家,等着他回来,执手,再不分离。 第91章 第 91 章 日子在期盼与等待中,晃晃悠悠地竟也捱到了民国三十四年(1945年)。春寒料峭,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堂屋冰凉的地面上投下几块昏黄的光斑,却驱不散那股子因守孝而长久萦绕的清冷。刚伺候婆婆妈用过午饭,看着她睡下,我正收拾着碗筷,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杂沓的脚步声,伴随着长工老周那失了调的、带着哭音的呼喊: “少奶奶!少奶奶!不好了!您快出来看看这个!” 我的心猛地一沉,手里的碗差点滑脱。老周是家里的老人了,平日里最是沉稳不过,何事能让他慌张至此?我放下碗筷,也顾不得仪态,急匆匆挪到院中。只见老周手里紧紧攥着一张报纸,脸色煞白,额上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见到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几乎是扑将过来,把那张皱巴巴的报纸塞到我手里。 “少奶奶……这、这报纸上说的……豫西……豫西不是少爷在的地方吗?打得那样凶……少爷他……他会不会……”老周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只剩下一双充满恐惧的眼睛死死盯着我。 “胡吣什么!”我被他这话吓得心口骤然一缩,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仿佛三九天被泼了一盆冰水,连指尖都瞬间凉透了。我强自镇定,狠狠瞪了他一眼,声音却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厉色,“我们吴家平日也算得上是积德行善之家,老天爷会保佑的!明泰……明泰他定然不会有事!” 话虽如此,我的手却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几乎拿不稳那张薄薄的报纸。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目光投向那密密麻麻的铅字。 【中央社重庆电】自民国三十三年四月,倭寇为打通大陆交通线,纠集五十万兵力进犯豫湘桂三省,我军百万将士奋起抵抗,鏖战至今已逾八月。此战关乎西南大后方安危,举国上下同仇敌忾,各战场虽迭经苦战,然官兵抱定牺牲决心,屡创歼敌佳绩,彰显我华夏儿女不屈之志。 “五十万兵力”、“百万将士”、“鏖战逾八月”……这些字眼像重锤一样砸在我心上。仗打得这样大,这样久!那豫西……明泰他们所在的地方,正是这烽火连天的战场啊!我的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 目光急切地向下搜寻,当看到“豫中战场”四个字时,我的瞳孔猛地一缩。 ……在郑州、许昌、洛阳等地与敌展开殊死搏杀。许昌保卫战中,新编第二十九师孤军坚守,血战至五月一日城陷,全师官兵伤亡殆尽……洛阳保卫战尤为惨烈……守军第 15 军配属第 94 师依托城防工事,与敌激战旬日……终因寡不敌众,于五月二十五日分路突围,洛阳遂告失守。 “伤亡殆尽”、“尤为惨烈”、“激战旬日”、“寡不敌众”……每一个词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我的眼里,刺进我的心里。我仿佛能听见震耳欲聋的炮火,看见血肉横飞的场景,看见那些年轻的士兵在硝烟中倒下……明泰呢?他在哪里?他是不是也在这“殊死搏杀”的队伍里?他那受过伤的左臂,可还禁得住这般惨烈的战斗?会不会……会不会也……我不敢再想下去,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爬满了全身,手脚一片冰凉。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才勉强维持住一丝清醒。 我强迫自己继续看下去,长衡会战、桂柳会战……“坚守孤城四十七日”、“弹尽粮绝”、“守军大部牺牲”……这一桩桩,一件件,无不在诉说着战事的残酷与艰难。我的明泰,他就在这样的环境里,每一天,每一刻,都可能直面死亡! 直到目光扫到报纸最下方那行小字: (附:据悉豫西近日发生上官子平部叛变事件,该部勾结奸伪,捕杀八路军党政军人员,扰害地方,已遭各界谴责,**正密切关注事态发展。) “上官子平部叛变”、“捕杀八路军党政军人员”……八路军!明泰和海霞他们,不就是在八路军的队伍里吗?这叛变……这突如其来的背后一刀!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堵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眼前一阵阵发黑。前有强敌,后有叛徒,他们岂不是陷入了绝境? 报纸从我颤抖的手中滑落,飘落在脚边。我僵直地站在那里,浑身冰冷,只觉得天地都在旋转。老周在一旁带着哭腔的絮叨,我都听不清了,耳朵里只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咚咚咚,震得胸腔发疼。 “不会的……不会的……”我喃喃自语,像是在安慰老周,更像是在拼命说服自己,“明泰他答应过我,要活着回来……他答应过的……他怀里还揣着我给的鞋……海霞也在那边,她会照应他的……我们吴家,没做过亏心事……” 我猛地弯腰捡起地上的报纸,近乎粗暴地将其折拢,紧紧攥在手里,仿佛这样就能将那骇人的消息隔绝开来。我抬起头,努力挺直了因恐惧而微微佝偻的背脊,对着惶惶不安的老周,用一种我自己都惊讶的、带着一丝虚张声势的强硬语气说道: “把心放回肚子里去!少爷是去打鬼子,是保家卫国!吉人自有天相,他定会平安无事的!以后……以后不许再拿这种捕风捉影的事来瞎嚷嚷,平白惹得人心慌!” 说完,我不再看他,攥着那团仿佛带着硝烟和血腥气的报纸,转身快步走回屋里。每一步,都感觉那双穿着素面丧鞋的小脚,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坠着千斤重担。 回到自己房中,关上门,所有的强装镇定瞬间土崩瓦解。我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将那团报纸死死按在胸口,仿佛它能吸走我满腔的恐惧。眼泪终于决堤而出,无声地,汹涌地,浸湿了素色的衣襟。 豫西……鏖战……叛变……明泰,我的明泰,你到底怎么样了?你可知,我在这里,度日如年? 第92章 第 92 章 民国三十四年八月十六日,西宁的天,蓝得像一匹刚被湟水浣洗过的绸缎,澄澈,高远,没有一丝杂质。可这宁静,很快就被街头越来越响、越来越密的锣声撞碎了。 “咚咚咚——咚咚咚——” 那锣声脆生生的,却带着一股子蛮劲,撞在古老的土城墙上,惊得檐下栖息的麻雀扑棱棱乱飞,也一下下,敲得我心口发紧,没来由地一阵乱颤。 我和韩梅正在院里,趁着日头好,翻晒着刚收没多久的一点青稞。韩梅细心地将结块的谷物拨散,我则扶着旁边的木锨,微微喘息——这站立的活计,对我这双脚终究是负担。就在这时,巷口似乎有人扯着嗓子在喊什么,起初听不真切,直到那声音穿透锣响,清晰地撞入耳膜: “日本鬼子投降了——!” “咣当——”一声,我手里的木锨脱手掉在青石板上,脚下那双三寸的弓鞋猛地一崴,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去,差点栽倒在地。旁边的韩梅被我一带,也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我慌忙伸手拉住她的胳膊,两人互相撑着,才勉强稳住了身形,心却像是要从腔子里跳出来。 “外头……外头这是闹什么呢?不年不节的……”婆婆妈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喧闹惊动了,颠着一双小脚,从屋子里急急地挪出来,脸上带着惊疑不定。 我屏住呼吸,伸着耳朵仔细听。这下,真真切切,是无数个声音汇聚成的浪潮,拍打着院墙,涌进院子: “胜利了!” “小日本投降了!” “抗战胜利了!” “阿妈!是胜利!我们赢了!日本鬼子投降了!”我抓住她的手,声音因极致的激动而颤抖,几乎语无伦次。 再也按捺不住,我拉着婆婆妈,韩梅紧跟在后,一步一挪地朝大街走去。 刚出巷口,我们便被眼前从未见过的景象淹没了。 大街上早已是人山人海,万头攒动,仿佛整个西宁城的人都涌到了街上!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队队头戴洁白号帽的回族老乡。他们神情庄重而激动,高高举着用绿色衬底、白色大字书写的木牌,上面赫然是“驱除倭寇,国泰民安”、“抗战胜利,普天同庆”!他们自发组成整齐的队伍,沿着长街行进,口中呼喊着口号,声音雄浑有力,汇成一股震撼人心的洪流,那不仅仅是在庆祝,更是在向天地宣告不屈的意志! 几乎是同时,街道两旁,早已按捺不住的汉族商户们,纷纷搬出了珍藏柜底、甚至可能是在轰炸中侥幸存留下来的鞭炮。刹那间,噼里啪啦的炸响声震耳欲聋,连屋檐上的积尘都被震得簌簌落下。红色的炮仗纸屑如同欢庆的雪花,漫天飞舞,飘落在我的粗布孝衣上,像是特意为我这身素缟点缀上胜利的印记。 这喧闹声中,又加入了更加欢快奔放的节奏!是土族的乡亲们!他们穿上了只有在最盛大节日才拿出的绣花坎肩,姑娘们臂上的“七彩袖”随着舞步甩动,宛如一道道流动的彩虹;小伙子们则奋力敲击着太平鼓,那鼓点又急又密,如同骤雨敲打芭蕉,和着震天的欢呼,将整条街的情绪推向了第一个**! “呀嘿嘿——!” 一阵极具穿透力的、带着高原特有苍凉与欢畅的吆喝声撞进耳朵。我下意识停住脚步,踮着小脚,努力转向声音传来的街角空地。 只见那里,一群身穿藏青色氆氇袍的藏族小伙,早已围成了一个大圈,跳起了豪迈奔放的锅庄!他们腰间系着鲜艳的五彩腰带,脚上厚重的藏靴随着口中的吆喝声,有力地踏在石板路上,发出“咚咚”的闷响,仿佛要将这八年的屈辱和苦难彻底踩碎!他们双臂挥舞,长袖翻飞,如同一片片深蓝色的云彩在人群中流动。有人手里摇动着铜铃,清脆的铃声与那“呀嘿嘿”的欢唱交织在一起,充满了原始的、纯粹的喜悦!这热情极具感染力,不少围观的路人,无论是哪个民族,都被他们拉进了舞蹈的圈子,圈子越扩越大,藏袍的长袖与汉族的短褂、回族的白帽交织在一起,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同一种笑容,胜利的欢喜被这热烈的舞步紧紧包裹,洒满长街。 视线所及,东关大街路口更是热闹非凡。几位从塔尔寺赶来的喇嘛,身披绛红色僧袍,面容肃穆而慈悲。他们手中缓缓转动着经筒,站在商铺的台阶上,用藏语低沉而绵长地念诵着祈福的经文。许多百姓,包括一些挂着拐杖的老人,都虔诚地围拢过去,匍匐磕头,他们祈求的不是别的,正是这来之不易的和平能够长久,逝去的亲人能够安息。 不远处,不知是哪家善心的商号或富户,支起了几口大铁锅,锅里熬着滚烫的、香气四溢的熬饭!热气腾腾的白雾在阳光下升腾,与空气中弥漫的鞭炮硝烟味混合在一起,构成了胜利日这天最独特、也最温暖的气息。他们大声招呼着过往的人:“免费吃!今天管够!庆祝胜利!” 衣衫褴褛的乞丐、满面风霜的苦力、甚至是我们这样穿着孝服的家眷,都分到了一碗。捧着那碗热饭,我的眼泪差点又掉下来——这不仅仅是食物,这是劫后余生的暖意,是共享太平的滋味。 街边的茶摊老板把茯茶泡得酽酽的,大壶摆开,任人免费取用;卖酿皮的摊贩干脆把案板搬到了路边,动作麻利地切着雪白筋道的酿皮,熟练地淋上油泼辣子、香醋和蒜汁,高声吆喝着:“胜利了!都来吃碗酿皮,高兴高兴!”;还有更多的小孩,他们或许还不完全理解胜利的意义,但被这气氛感染,举着用彩纸匆忙糊成的小国旗,光着脚丫在人群缝隙里兴奋地穿梭,嘴里唱着跑调却无比用力的《义勇军进行曲》,常常被哭笑不得的大人一把拽住,往手里塞一块平时舍不得吃的水果糖。 我的目光掠过人群,看到了好几个和我一样,穿着旧式衣衫、缠着小脚的妇人。她们互相搀扶着,努力在人潮中稳住细碎的步伐,脸上早已被泪水浸湿,嘴角却咧开着,笑得像个孩子。我知道,她们和我一样,丈夫、儿子或许还在远方,或许已埋骨他乡,但此刻,这全民的胜利,抚平了部分个人的伤痛,给了她们继续走下去的希望——我们赢了!我们的牺牲没有白费! “会回来的,明泰一定会回来的。”婆婆妈紧紧握着我的手,她的手心不再是冰凉,而是有了一丝温度,声音哽咽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天亮了,鬼子打跑了,他就该……就该回家了!” 我用力点头,泪水模糊了视线。我再次踮起脚,望向城东,望向那八年來魂牵梦绕的方向。这满城的欢呼,这各民族团结共庆的盛景,这空气中弥漫的饭菜香、硝烟味、诵经声、歌舞鼓点……所有的一切,汇聚成一股磅礴的力量。我坚信,他一定能感受到,他一定正在归来的路上! 晚上,我让老周买来了大量的炮竹和红纸。虽然守孝之期未满,但这样的泼天喜事,足以告慰所有在战争中逝去的亡灵,更能点燃生者通往未来的明灯。 我们在院门口挂上了崭新的红灯笼,贴上了自己剪的、虽然粗糙却饱含深情的“胜利”字样和简单的窗花。当炮竹在吴家门口“噼里啪啦”炸响,红色的碎屑在夜色中欢快飞舞时,仿佛将过去八年所有的阴霾、恐惧、悲伤都炸得烟消云散! 我把阿大和阿妈也请到了家里。小小的堂屋,第一次在公公爸去世后,聚拢了如此多人气,充满了如此真实的暖意。阿大脸上泛着久违的红光,平日里沉默寡言的他,竟主动端起了酒杯,那是家里藏了许久、预备过年祭祖用的薄酒。他的手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声音洪亮,带着难以抑制的哽咽: “喝!这杯酒,必须喝!”他环视着我们每一个人,目光最后落在窗外依旧隐约传来的欢闹声上,“为了咱们的胜利!为了……为了咱们中国!为了那些死在战场上的好娃娃们……也为了咱们明泰!” 他声音猛地拔高,“他是个好样的!没给咱老吴家丢人!没给咱中国人丢脸!他把鬼子打跑了!打跑啦!” 他一仰头,将杯中那点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呛得连连咳嗽,眼圈通红,却咧开嘴笑了起来,那笑容,混合着泪水,是如此复杂而动人。 阿妈在一旁不停地用袖子擦着眼角,脸上却堆满了笑容,她紧紧拉着婆婆妈的手:“亲家母,好了,这下真的好了!天亮了,往后的日子都是好日子了!等明泰回来,你们娘俩,就等着享福吧!” 韩梅也兴奋得小脸通红,她看着屋檐下那两盏在夜风中轻轻摇晃、散发出温暖光芒的红灯笼,小声对我说:“表姐,以后……以后是不是就再也不用怕飞机扔炸弹了?是不是……晚上就能睡个安稳觉了?街上……也会一直这么热闹吗?” “是啊,梅子,” 我揽住她瘦弱的肩膀,望着窗外被此起彼伏的鞭炮和灯火映亮的夜空,心中充满了八年來从未有过的踏实、憧憬和磅礴的力量,“往后的日子,就是太平日子了。再没有轰炸,再没有逃难,晚上能踏踏实实地睡觉,街上……会比今天还要热闹,是那种平平安安、和和美美的热闹。 第93章 第 93 章 三天后,西宁城的热闹非但没有平息,反而被推向了另一个高峰。省政府马主席为彰显“抗战功绩”,下令举办了全省社火比赛,由那位有名的王洛宾先生担任总指挥。消息传来,整个西宁城像一锅煮沸的水,咕嘟咕嘟地冒着喧嚣的热气。 长街上,彩旗招展,人声鼎沸。官办的社火队伍浩浩荡荡,汉族的舞龙舞狮打着头阵,金色的长龙在人群头顶翻滚,威猛的狮子踩着鼓点腾挪跳跃,引来阵阵喝彩。后面跟着高跷队,踩高跷的人穿着戏服,扮作古往今来的英雄人物,高高在上,引得人们仰头张望。队伍里也夹杂着回族同胞组织的队伍,他们虽不参与偶像崇拜的表演,但也举着庆贺胜利的标语,神情肃穆而激动;有土族的太平鼓队,鼓声隆隆,敲得地皮都在发颤;甚至还有藏族的队伍,举着飘扬的嘛呢经幡,为胜利、为和平祈福。 我扶着婆婆妈,和韩梅一起,被人潮裹挟着,站在街边观望。空气中弥漫着鞭炮的硝烟味、尘土味,还有人们身上热腾腾的汗味。各种声响混杂在一起——锣鼓声、吆喝声、欢呼声、小贩的叫卖声——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婆婆妈脸上也难得有了一丝血色,她踮着小脚,努力望着那舞动的长龙,喃喃道:“真热闹啊……要是他阿大能看到……” 话没说完,眼圈又红了。我连忙紧了紧握着她的手,心里也是五味杂陈。这满城的热闹是真实的,可我心里的那块空缺,却随着明泰归期的杳无音信,越来越大。 就在这时,一阵清新悠扬的旋律忽然在喧闹中飘起,像一股清泉流入了沸腾的油锅。有人在高处用喇叭喊着,说这是王洛宾先生新编的曲子,叫《花儿与少年》,是根据马主席哼过的河州花儿改的。那调子既有花儿的婉转,又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明亮和欢快,很快就在人群中传唱开来。不少年轻人,不管汉回土藏,都跟着哼唱起来: “春季里嘛就到了着,水仙花儿开……” “年轻轻的女儿家呀,踩里么踩青来呀……” 这歌声,与官办的社火锣鼓,与街头自发跳起的锅庄,奇异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西宁城胜利日独特的景象。官方试图用整齐划一的社火来彰显某种秩序和功绩,可民间自发的、带着泥土气息的歌舞与音乐,却像野草一样,在缝隙里蓬勃生长,诉说着更真实、更广泛的喜悦。 我听着那歌声,看着周围一张张洋溢着纯粹快乐的脸庞,心里却空落落的。这胜利的狂欢属于所有人,可我的那份喜悦,却悬在半空,找不到着落。 忽然,一个穿着绿色制服的身影费力地挤过人群,四处张望,像是在寻找什么。是邮差。他看到我,眼睛一亮,急忙挤了过来,脸上带着不同于周围喜庆的焦急神色。 “吴陈氏!可找到您了!我先去了您家里,没人应,猜您可能来看社火了。” 他喘着气,从挎包里掏出一封信,递到我面前,“您的信,加急的,从河南那边来的,石海霞寄的。” 海霞的信!我的心猛地一跳,一股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蛇,瞬间缠紧了心脏。这个时候来信?为什么是加急?我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几乎是抢过那封信。信封比往常的要厚一些,捏在手里,却感觉有千斤重。 周遭震耳欲聋的锣鼓声、欢呼声、歌唱声,在那一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断。世界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我只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声,和心脏疯狂擂动胸腔的巨响。 我僵直地站着,手指颤抖着,笨拙地撕开信封,抽出了里面的信笺。目光急急地扫过那熟悉的字迹: “玉娟亲启: 展信泪落,实难开口 —— 明泰哥于豫西最后一战中,为护战友突围,壮烈殉国了。” “殉国了”…… 这三个字像烧红的铁钎,带着嗤嗤的白烟,狠狠捅进了我的眼眶,直刺入脑髓深处。我全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耳朵里那死寂的假象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尖锐的、持续的耳鸣。 “我与他同守豫西根据地,常见他作战间隙摸出你缝的弓鞋,摩挲着针脚说 ‘等胜利就回西宁’。那日日寇反扑猛烈,炮火连天,明泰哥身中数弹仍死守阵地,直至战友尽数撤离。清理战场时,他怀中的弓鞋仍紧紧攥着,针脚磨得发亮,与他尸身紧紧相依。” 身中数弹……死守阵地……弓鞋紧紧攥着…… 一个个画面不受控制地在我眼前闪现,是那么清晰,那么血腥。他那受过伤的胳膊,他消瘦的脸庞,他看着我时温和的眼神……最后都定格在一片炮火连天、血肉模糊的焦土上。那双向我保证过“一定活着回来”的手,死死攥着的,是我给他的念想,也是夺走他生命的…… 我的念想? “我们按他平日念想,将这双你亲手做的小鞋与他一同入殓下葬,让他带着你的牵挂,长眠在他守护过的土地上。明泰哥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为家国流尽最后一滴血,没辜负任何人。” 入殓下葬……长眠他乡…… 他甚至没能回来,没能再看一眼他守护的西宁,没能再叫一声“妈”,没能再……碰一碰我的手。他就这样,带着我的鞋,永远留在了那片陌生的土地上。 “这消息如刀割心,我深知你定然承受不住,可你一定要撑住,家中婆婆还需你照料……” 后面的话,我已经看不清了。信纸从我失去知觉的手指间滑落,飘落在沾满灰尘的鞋面上。我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魂魄,呆呆地站在原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眼泪,甚至连呼吸都变得极其微弱。周遭那重新涌入耳膜的、震天动地的欢呼和锣鼓,此刻听起来是那么遥远,那么虚假,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玻璃。 “娟子?娟子你怎么了?” 婆婆妈最先察觉到我的异样,她摇晃着我的胳膊,声音里带着恐慌。 我毫无反应,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喧闹的人群,却什么也看不见。 “表姐?你的信……” 韩梅也怯生生地拉我的衣角。 我像是被什么无形的线牵引着,猛地转过身,拨开拥挤的人群,踉踉跄跄地就往家的方向走。我走得很快,细碎的步子凌乱不堪,好几次差点被自己过窄的裤脚绊倒,却浑然不觉。婆婆妈和韩梅在后面焦急地喊着,追着,我都听不见。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回家。 走到家门口那熟悉的黑漆木门前时,脚下那双支撑了我一路的弓鞋,终于彻底背叛了我。一个踉跄,我眼前一黑,全身的力气瞬间消失,软软地向前栽去,额头重重磕在冰凉的门框上,随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 等我再次恢复意识时,已经躺在了自家冰冷的炕上。窗外,社火的喧嚣还未完全散去,隐隐还有《花儿与少年》的旋律飘来。韩梅和阿妈正守在我旁边,眼睛红肿。我挣扎着想坐起来,却浑身无力。 “信……信呢?” 我嘶哑着嗓子问,手下意识地在身边摸索。 韩梅哭着把那张皱巴巴的信纸递到我手里。我紧紧攥着,像攥着一块冰,又像攥着一把刀。 “娟子,到底出啥事了?是不是明泰他……” 阿妈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不祥的预感。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死死咬着下唇,摇了摇头,眼泪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汹涌地奔流而出。我把信纸死死按在胸口,蜷缩起身子,像一只受了致命伤的野兽,发出压抑的、破碎的呜咽。 然而,我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婆婆妈到底是不放心,跟着回到了家。她走进屋子,看到我这般模样,又看到我手中紧紧攥着的、露出“石海霞”字样的信笺,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她的脸色瞬间变得灰白,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一步步挪到我炕前。 “娟子……信……给妈看看……”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祈求。 我惊恐地摇头,把信藏到身后。 可她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抢过了那几张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纸。她不识几个字,但那“殉国”、“下葬”、“牺牲”几个刺眼的字,她似乎是认得的,或者,是从我绝望的神情里猜到的。 她拿着信纸的手抖得像风中的枯叶,眼睛死死盯着那几行字,仿佛要把它烧穿。她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异响,脸色由灰白转为骇人的青紫色。 “我的……我的儿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撕心裂肺的哀嚎,猛地从她痉挛的喉咙里迸发出来!那声音,尖锐,沙哑,充满了无尽的痛苦、不甘、绝望和一个母亲被生生剜去心肝的剧痛!像是用尽了生命最后残存的全部力气,要将这八年的期盼、等待,以及此刻无尽的黑暗,都吼给这无情的老天听! 她猛地向后一仰,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手中的夺命信纸飘然散落,像几只白色的、不祥的蝴蝶。她整个人直挺挺地、毫无生机地,向后重重倒去! "妈!" 我凄厉地哭喊着扑过去,却只来得及接住她瞬间软倒、已然失去所有支撑的躯体。她双眼圆睁,瞳孔已经彻底涣散,空洞地望着屋顶,仿佛在质问苍天,嘴角溢出一丝混着血丝的白沫。那声用生命发出的、最后的呼喊,如同惊雷,炸响在这突然死寂的屋里,也彻底击碎了我摇摇欲坠的世界。 悲伤过度,气绝身亡。 屋子里,瞬间陷入一片坟墓般的死寂。只剩下窗外远处,那隐隐约约、不合时宜的、依旧在欢庆着胜利的《花儿与少年》的旋律,像最恶毒的诅咒,悠悠飘荡。 我抱着婆婆妈尚且残留着一丝余温、却已彻底僵硬的尸体,看着散落在地的、宣告我丈夫死讯的、沾满泪痕的信笺,整个人如同被投入了永世不得超生的无间地狱,冰火交煎,万箭攒心。 第94章 第 94 章 婆婆妈到底还是和公公爸葬在了一处。坟头的土是新翻的,带着潮湿的寒意,紧挨着旁边那座早已长了细草的旧坟。民国三十四年(1945年)九月十九日,西宁各界在大教场为那些从抗日前线归来的暂编骑一师将士举行盛大的欢迎仪式。据说场面极为隆重,民众自发焚香叩拜,香烟缭绕,纸钱纷飞,既是为凯旋者庆功,更是为无数像明泰一样未能归来的魂灵招魂。 我没有去大教场。我穿着重孝,站在寂静的院子里,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喧嚣和鞭炮声。那声音,曾经代表着希望,如今却像一根根细针,扎在我空洞的心上。我看着那两座并排的坟茔,想着明泰。他的魂灵,能被这遥远的香烟引回来吗?还是依旧孤独地飘荡在豫西那片陌生的土地上?胜利的欢呼属于所有人,唯独我的世界里,只剩下这一抔黄土,和彻骨的寒。 日子并不会因为个人的悲痛而停下脚步。寒来暑往,转眼到了民国三十六年(1947年)。报纸上的铅字依旧浓墨重彩,满篇都是国府宣称的“戡乱大捷”、“节节胜利”,字里行间极力粉饰着一种虚幻的“国泰民安”。可西宁城里的现实,却是一天比一天紧绷,一天比一天窒息。 马步芳的兵,又开始像梳子一样,挨家挨户地搜刮了。这次不是为了抗日,是为了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戡乱”。街头巷尾,时常响起急促的砸门声、女人的哭喊声、男人的哀求声,以及兵痞不耐烦的呵斥和枪托砸在门板上的闷响。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稍有青壮劳力的人家,更是提心吊胆,仿佛头顶悬着一把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利剑。 吴家皮毛厂和田庄上的佃户,多是青壮年,正是那些人眼中的“肥肉”。我虽沉浸在绵长的悲痛里,却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些依靠吴家生计、许多还是明泰当年同乡或旧识的乡亲们,被这样抓走,让一个个家庭瞬间破碎。 这日,我强打起精神,骑着那头温顺的毛驴,踮着小脚,想去城外湟水岸边的田庄看看佃户们冬麦的播种情况。秋风已带着凛冽的寒意,卷起地上的枯草和尘土。刚走到田埂上,还没看见人影,一阵断断续续、悲怆苍凉的花儿声,就顺着寒风,呜咽着飘了过来。那调子,不再是胜利时的《花儿与少年》,而是字字血泪的 《马步芳拔壮丁》: “正月里到了正月正, 马步芳来青海拔兵。 有钱的哥哥拿钱俩当, 没钱的哥哥上战场。 二月里到了者龙抬头, 老弱不堪的种田来。 背不上野灰种不上田, 旧社会的庄稼人实可怜。 三月里到了者三月三, 新兵拔给着罗家湾。 一天里吃给了半肚饭, 吃不饱肚子心儿里酸。 …… 九月里到了者天气凉, 狗娃山上打一仗。 机关大炮响不停, 死人活人分不清。 十月里到了快一年, 打打扮扮的过新年。 胭脂粉儿都买全, 吃粮人回来了才团圆。” 那歌声像冰冷的铁丝,一圈圈缠紧我的心脏。十二个月的血泪,唱尽了被抓壮丁者的悲惨命运。我坐在驴背上,望着远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刚刚冒出些许绿意的麦田,只觉得眼前一片灰暗。这刚刚驱走了外寇的土地,为何又陷入了同胞相残的泥潭?这用无数像明泰一样的生命换来的胜利,为何如此短暂? 第二天,我照常去皮毛厂清算账目。厂院里,工人们都有些心不在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恐慌的情绪。我刚在账房坐下不久,一个年轻工人就气喘吁吁、满脸惊惶地跑了进来: “少奶奶!不好了!马步芳的兵,开始挨家挨户查男丁了!说是要凑够什么‘西北增援军’,连……连十五六岁的半大娃都不放过!” 我的心猛地一沉。厂里的工人,田庄的佃农,多是青壮年,他们要是被抓走,皮毛厂的活计立刻就得瘫痪,更重要的是,他们背后那一个个家庭,顶梁柱就塌了! 我急忙挪到厂院门口。只见几个穿着灰扑扑军装、歪戴着帽子、腰间别着枪的兵痞,正凶神恶煞地揪着佃农李大哥的胳膊,使劲往外拖。李大哥挣扎着,脸上满是恐惧和不甘。他的媳妇,一个瘦弱的妇人,怀里抱着啼哭不止的幼儿,“噗通”一声跪在冰冷的地上,双手死死抱住一个兵痞的腿,哭得撕心裂肺:“兵爷!兵爷行行好!放过他吧!家里还有六十多岁的老娘要养活啊!他走了,我们一家可怎么活啊!” 那兵痞不耐烦地骂了一句脏话,抬脚就狠狠踹在妇人肩上:“滚开!少他娘的废话!马主席有令,凡十六至四十五岁男丁,一律参军!违抗者,按通共论处,抓去坐大牢!” 妇人被踹倒在地,孩子吓得哇哇大哭,场景凄惨无比。周围的工人们敢怒不敢言,个个攥紧了拳头,眼里喷着火。 看着这一幕,一股混杂着悲痛、愤怒和决绝的情绪猛地冲上我的头顶。我不能再失去任何人了,不能再看着这些依靠吴家的乡亲们家破人亡! 我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往前迈了两步,用我这双站立本就不稳的小脚,勉强挡在了李大哥和那几个兵痞之间。 领头的兵痞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见我一身素净衣衫,裹着一双小脚,是个弱质女流,脸上立刻露出轻蔑的嗤笑:“哪来的婆子?滚开!敢挡军爷办差,活腻歪了?” 我强迫自己挺直那因常年缠足而微弯的腰背,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尽管心脏在胸腔里跳得像要炸开:“这位兵爷,请息怒。我家男人,吴明泰,当年为了打日本鬼子,死在了豫西战场上,连……连尸骨都没能回来。” 我顿了顿,压下喉头的哽咽,指向院子里那些满脸惶恐的工人和闻讯赶来的佃农:“这些乡亲,有的是他当年的同乡,有的是一家老小唯一的指望。兵爷们要是把人抓走了,留下这满厂子的活计谁来做?地里的庄稼谁来种?家里的老弱妇孺,又靠谁来养活?” 说着,我从袖筒里摸索出家里仅剩的、用手帕包着的几块银元——那是变卖了我最后一点首饰换来的,原本想留着应急。我将银元塞到领头兵痞的手里,指尖冰凉:“兵爷,这点小意思,不成敬意,给兄弟们买碗热茶喝,驱驱寒。我家这皮毛厂,虽说不大,但还能给队伍上做些皮靴、皮袄,也算是为……为‘戡乱’尽一份心力。” 我艰难地说出那两个字,“还请兵爷高抬贵手,放过这些苦命的乡亲吧。” 那兵痞掂了掂手里的银元,眯缝着眼,又抬头看了看挂在厂部门楣上那块早已褪色、字迹却仍可辨认的“抗日烈属”牌子——那是当年明泰参军后,政府敲锣打鼓送来的。他脸上阴晴不定,似乎在权衡。 半晌,他冷哼了一声,把银元揣进兜里,斜眼看着我:“哼!看在你是抗日烈属的面子上,这次就饶了他们!不过,话可说在前头,下次马主席再下令征集兵员,你们要是再敢推三阻四,可别怪军爷我不讲情面!” 说完,他朝手下挥了挥手,骂骂咧咧地带着人走了。 兵痞们的身影消失在厂门外,院子里紧绷的气氛骤然一松。李大哥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他媳妇扑过去,抱着他嚎啕大哭。工人们和佃农们围拢过来,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更多的是对我这个“少奶奶”的感激。 我站在原地,双腿发软,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扶着门框,我才勉强没有倒下。看着眼前这些惊魂未定、对我投来感激目光的乡亲,再想起那不知埋在何处的明泰,和家里那两座冰冷的坟茔,心中百感交集。 第95章 第 95 章 窗外,不知谁家的杏花探过墙头,夜风里带着些微甜暖的香气。远远地,有花儿声顺着晚风飘来,不像白日里那般高亢,倒像是情人在耳边呢喃,软绵绵地撩拨着人心。 (男):“东山的刺玫开得泼,尕妹的小脚细尕尕!一步一摇挪到我跟前,心尖儿痒得直搓撒!” (女):“西沟的泉水甜津津,阿哥的眼窝热烘烘!小脚缠得紧绷绷,就想跟你贴个身!” (男):“三更的月亮勾子弯,尕妹的小脚赛金莲!缠布软得像棉团,摸一把魂儿都飘远!” (女):“半夜的风儿刮窗沿,阿哥的花儿漫得甜!小脚虽小步子颠,愿陪你到鸡叫天!” (男):“麦场的草垛堆得高,尕妹的小脚俏得挑!悄悄过来挨我坐,热炕头咱唠通宵!” (女):“油灯的火苗晃悠悠,阿哥的心意我知透!小脚挪步到你手,这辈子跟你不撒手!” 那歌声像春日里解冻的湟水,潺潺地流进院里,也流进我沉寂已久的心田。我坐在炕边做针线,听着听着,竟有些走神,针脚也乱了几分。自明泰走后,这心里就像冻实了的冰面,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涟漪了。 许是春夜太暖,许是那歌声太缠人,我竟伏在炕桌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梦里,竟是暖融融的春阳,晃得人浑身舒坦。湟水岸边的格桑花开得正盛,一片烂漫的紫红在风里轻轻摇曳。一个高大的身影就站在那花田里,背对着我,穿着那身熟悉的、洗得发白的灰布军装,身形挺拔,像极了明泰! 我的心一下子软了,提着裙摆,踮着那双在梦里格外轻巧的二寸九分小脚,急切地朝他走去。六年了!自民国三十年(1941年)冬,他揣着我亲手缝的弓鞋参军离去,我就再没见过他鲜活的模样。 他缓缓转过身来。阳光在他周身镀上一层金边,我看得见他嘴角扬起的弧度,看得见他朝我伸出的手的轮廓,甚至看得见他肩头军装细细的纹理。可是,他的五官却像是隐在薄雾里——我知道那是明泰,是我日思夜想的人,我能感受到他目光里的温柔,却怎么也看不清他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看不清他挺直的鼻梁,看不清他说话时微微上扬的嘴角。仿佛有一层无形的纱,将我最渴望看清的部分轻轻遮掩了。 他牵起我的手,掌心温暖干燥,那样真实。我们相携着往回走,像是从未分离过。 进了屋,他扶我在炕沿坐下,炕烧得暖烘烘的。他俯下身,动作轻柔地替我脱下鞋子,又小心地解开裹脚布。当那双小脚露出来时,我能感受到他目光里的怜惜。他温热的手掌托着我的脚踝,指腹轻轻抚过脚背,又揉捏着压在脚底的脚趾,酥酥麻麻的感觉像小虫子似的往心里钻。 后来他的手指探进足心的深缝,我忍不住轻吟出声。我急切地抬起头,想凑近些,再凑近些,想拨开那层迷雾,真真切切地看看他的脸。可越是努力,那面容越是朦胧,只有那份熟悉的气息和温存是实实在在的。我们相拥着,听见他在耳边低语:"玉娟,我回来了……"那声音又暖又柔,带着他特有的腔调,可当我凝神去捕捉时,又觉得有些飘忽,像是隔着什么。 梦里的一切都甜得腻人,像刚酿好的甜醅子,让人沉醉不愿醒。 忽然,一阵榆树叶的沙沙声把我惊醒。我睁开眼,发现还伏在炕桌上,窗外月色正好,那撩人的花儿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身边没有预想中温热的身躯,没有那令人心安的气息。只有明泰枕过的那个旧枕头,孤零零地摆在一旁,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属于他的、混合着阳光和皮毛厂气息的味道,若有若无,更像是我自己的臆想。 我怔怔地坐起身,浑身上下那被梦境烘托出的暖意,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彻骨的冰凉和一种无处遁形的、满心的慌乱与羞耻! 方才那场旖旎缠绵的春梦,细节历历在目,此刻回想起来,却像一场难堪又荒唐的闹剧,让我脸颊猛地烧烫起来,连耳根都红透了。手脚像是突然成了多余的东西,放在哪里都觉得不对。 心里的羞愤像雨后疯长的野草,瞬间蔓延开来,缠得我几乎窒息。我恨!恨自己不争气,守不住心神,竟做出这般不知廉耻的梦!恨那对不知廉耻的男女,若不是他们半夜在那里对唱淫词艳曲,撩拨得人心神不宁,我怎会……我怎会做出这等对不起明泰的事?!他在前线为国捐躯,尸骨未寒,我却在后方做这等下贱的梦! 我死死咬着下唇,几乎尝到了血腥味,攥紧的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的软肉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呜咽和自责。 起身时,脚下那双真实的、带着束缚和疼痛的弓鞋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嗒”声,在这寂静的夜里,听起来格外刺耳,像是在无声地嘲笑我方才的失态和痴心妄想。 一股邪火混着无处发泄的羞愤直冲头顶,我猛地推开房门,带着一股近乎凶狠的力气,冲着大概是长工们居住的柴房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厉声尖叫道: “谁在外面瞎唱!深更半夜的,没个规矩!还让不让人安生了!” 声音在寂静的院子里突兀地回荡,带着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哭音。 第96章 第 96 章 院墙根的黑影动了动,韩梅和柱子慌慌张张地从柴房后头挪了出来,两人脸上都还带着未褪尽的红晕。一见我脸色铁青地立在房门口,顿时吓得缩起了脖子,脑袋垂得低低的。 我瞪着他们,胸口剧烈起伏,梦里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羞愤,连同被惊醒后的空虚怅惘,此刻全都化作了熊熊怒火:"家里是你们谈情说爱的地方吗?深更半夜,唱这些靡靡之音,勾得人不得安宁!再敢这样,就都给我滚出这个家去!" 韩梅吓得身子一颤,眼圈瞬间红了。柱子也涨红了脸,讷讷地说:"少奶奶,对不住,我们下次不敢了......" "哼!"我冷哼一声,唤来长工老周:"把这两个不知规矩的,带到堂屋去!" 堂屋里灯火昏暗。韩梅和柱子并排跪在冰冷的地上。我攥着一根细韧的竹鞭走到他们面前,心头那团火烧得更旺了。 "今日非要叫你们长个记性不可!"我扬起竹鞭,朝着韩梅单薄的背脊抽去。 可这鞭子还没落下,先自遇到了难题。我脚下那双二寸九分的弓鞋,本就立足不稳,若要发力挥鞭,身子必要随着力道前倾。第一下挥出,鞭梢带着风声落在韩梅背上,她疼得一哆嗦,而我自己也因这向前的力道,脚下一个趔趄,身子猛地晃了几晃,全靠另一只手慌忙扶住桌沿,才勉强没有栽倒。 咬着牙,再次扬起竹鞭。这次更是艰难,为了能打疼让她长记性,我不得不用上些力气,可这力气一用,下盘更是虚浮。鞭子落下的瞬间,我整个人仿佛被自己使出的劲道带着向前扑去,脚尖死死抠着鞋底,纤细的脚踝承受着全身摇晃的重量,传来一阵酸胀的痛楚,整个人像风中的残荷,摇摆欲坠。 才打了两下,我自己已是气息不匀,额角见汗。 就在这时,跪在一旁的柱子猛地红了眼眶。他几乎是扑爬着,用自己的脊背紧紧护住了韩梅,声音带着哭腔:"少奶奶!别打她了!要打就打我吧!是我勾着她唱的,都是我的错!" 我见状,动作停了一瞬,心头火起,好啊,还逞英雄!竹鞭带着更大的风声,狠狠抽在了柱子的背脊上。"啪!啪!"这两下,我几乎是赌气般用了更大的力,然而这反作用力也更强。挥下第一鞭时,我整个人被带得向前一个踉跄,右脚那尖细的鞋跟几乎离地,全靠左手死死抓住桌角才勉强站稳。第二鞭落下,我更是控制不住地向后晃去,腰肢剧烈地扭动着想要找回平衡,那缠裹得紧紧的脚趾在鞋内痛苦地蜷缩,脚心一阵钻心的酸麻。 两鞭下去,柱子疼得闷哼出声,额上青筋暴起,可他咬着牙,死死护在韩梅身后,一步也不肯挪开。 我再也支撑不住,猛地将竹鞭掷在地上,自己也气喘吁吁地跌坐在椅子上,浑身脱力。方才一番动作,早已超出了这双小脚的负荷,此刻脚踝处传来阵阵刺痛,让我忍不住隔着鞋面轻轻揉按。 跪在地上的韩梅,见我这般情状,竟忘了自己背上的疼,抬起泪眼关切地问:"姐......你没事吧?脚是不是疼得厉害?" 她这一声关切的问候,像一根柔软的羽毛,轻轻拂过我坚硬的心壳。我看着她还带着稚气的脸庞,又看向死死护在她身前的柱子,那份毫不作伪的维护让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待气息稍匀,我依旧板着脸问:"说吧,什么时候开始的?" 柱子低声道:"回少奶奶,是今年开春的时候......" 我望着门外沉沉的夜色,轻轻叹了口气:"罢了。看你俩这模样,倒像是真心的。"目光转向柱子,语气加重:"柱子,今日我饶过你们。日后若是敢对梅子有半点不好,小心我剥了你的皮!" 韩梅脸上还挂着泪珠,眼里却已迸发出惊喜的光。柱子却还傻愣愣地跪在那里。 我见他这副呆样,忍不住一拍桌子:"傻愣着干什么?" 柱子这才如梦初醒,咚咚咚地磕了几个头:"多谢少奶奶成全!我一定好好待梅子!" 看着他俩又惊又喜的模样,我挥挥手让他们退下。堂屋里重归寂静,只剩下我独自坐着,脚上的痛楚隐隐传来,心里却莫名地松快了些。 第97章 第 97 章 韩梅和柱子的事,终究是要给长辈们一个交代。我寻了个日子,将舅舅、舅母,还有阿大、阿妈都请到了家里。堂屋里,我坐在下首,将那晚的事略去细节,只说是自己瞧着两个孩子情投意合,柱子人也老实肯干,想替他二人保个媒。 舅舅吧嗒着旱烟,半晌没言语。舅母倒是先开了口,叹道:“梅丫头能寻个依靠,我们也就放心了。只是……这兵荒马乱的……”她话没说完,眼圈先红了。 阿大磕了磕烟袋锅子,声音沉稳:“柱子那后生,我看着还行,是块过日子的料。娟子既然做了这个主,咱们当长辈的,没二话。”阿妈也在一旁点头,拉着舅母的手宽慰了几句。 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既然长辈们都点了头,剩下的事便好办了。我拿出自己往日里积攒的一些体己,又添上些明泰留下的、不算扎眼的银钱,给韩梅置办了一份不算丰厚、却也体面的嫁妆——几匹时兴的料子,一套银头面,还有几床新絮的棉被。婚礼也办得简单,就在吴家大院里摆了几桌,请了至亲和一些相熟的佃农、工人。韩梅穿着我当年出嫁时穿的、略改了改的红嫁衣,盖着红盖头,由柱子牵着,在众人的祝福和嬉闹声中,完成了拜堂的仪式。看着他们俩磕头时那掩不住的欢喜,我心里也漫上一丝淡淡的慰藉。这乱世里,总算是成了一桩好事。 日子仿佛又按下了缓慢而滞重的播放键。韩梅出嫁后,家里更显冷清。城里的气氛却一天比一天紧绷。报纸上依旧是“戡乱大捷”的歌功颂德,可街面上,马家军的士兵巡逻的次数明显多了,眼神也愈发凶狠。风声鹤唳,传言四起,说是城里有“□□”活动,马家军正在全力搜捕。城门盘查得极严,动不动就戒严封路,还有便衣特务混在人群中,竖着耳朵探听。偶尔能听到谁家又遭了搜查,搜出了什么“违禁”的书刊,人就被如狼似虎的兵丁带走了,再也没回来。更骇人听闻的是那些私下的议论,说被抓去的人,受尽了酷刑,灌辣椒水、坐老虎凳……最后不是被枪决,就是被活埋,连个全尸都落不下。整个西宁城,都笼罩在一片白色的恐怖之下。 这天,我从皮毛厂清算完账目,骑着毛驴往家走。刚拐进常走的那条街,就发现前面被封了路,黑压压地围了许多人,交头接耳,神色各异,有恐惧,有麻木,也有几分看热闹的猎奇。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祥的躁动。 我心里咯噔一下,勒住驴子,踮着脚向人群张望。问旁边一个面熟的老汉:“大爷,这是出啥事了?” 老汉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神秘和恐惧:“游街呢!马家军前些日子抓了个女□□,听说骨头硬得很,今天拉出来示众,说是……说是过几天就要枪毙!” 女□□?我的心莫名一紧。就在这时,人群开始骚动起来,伴随着士兵粗暴的呵斥声,一辆敞篷的军用卡车,慢吞吞地驶了过来。卡车上站着几个被反绑着双手的人,个个衣衫褴褛,身上带着明显的伤痕。 我的目光急切地扫过那几个身影,忽然,定在了其中一个女犯身上!她的头发散乱,脸上布满污垢和淤青,身上的衣服被鞭子抽得破破烂烂,露出道道血痕,整个人被折磨得几乎不成人形。可那身影,那隐约的轮廓…… 我踮着小脚,拼命眯起眼睛,想在逆光中看得更真切些。视线不由自主地向下移,落在了她的脚上——那是一双……一双大约四寸的小脚!没有穿鞋,也没有穿袜子,甚至连裹脚布都没有缠!就那样**着,扭曲着,直接踩在冰冷粗糙的车斗底板上!缠足妇女的双足是**,变形后的脚要维持行走站立,全靠裹脚布紧紧束缚固定筋骨,不缠裹脚布,莫说站立,每动一下都是钻心的疼! 看到这双**的小脚,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巨石砸中!一个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我赶紧用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失声惊叫出来! 何秀英姐姐!! 是那个当年被我们藏在土楼观,那个性格刚毅的红军女战士!她竟然还在青海,竟然……竟然落到了马家军手里! “我的眼泪瞬间模糊了视线,无数尘封的记忆涌了上来 ——当年她藏在我家时,曾指着我的弓鞋说,红军反对缠足,缠死的脚不用硬放,可刚缠的小姑娘一定要松开,没缠的绝不能再缠,女人的脚不该被裹住,该用来走更远的路。我还记得我们坐在炕头一起绣花,她那双握惯了枪的手,捏起绣花针竟格外灵巧,绣出的并蒂莲比我的还鲜活,她笑着说‘打仗是为了让百姓能安稳过日子,能安安心心绣花’。她还跟我说过她的家,地主怎么欺压穷人,爹娘怎么被逼得走投无路,是红军救了她,让她知道这世上还有为穷人撑腰的队伍。她当时眼神亮得吓人,一字一顿地跟我说:‘小娟子,只有**才能救中国,才能让咱们这些苦人过上好日子。’ 可如今,那个盼着‘女人能走更远的路’的姐姐,双脚正**着承受酷刑;那个想‘安安心心绣花’的姐姐,正被枪托砸得吐血;那个为‘穷人撑腰’的战士,正被反动派折磨得不成人形。” 她站在颠簸的囚车上,没有裹脚布支撑的双脚,每一次车辆的晃动,都让她瘦削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一下,眉头因难以言喻的疼痛而紧紧蹙起,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可是,她的脊梁却挺得笔直,像一株宁折不弯的青松。她忽然扬起头,用尽全身力气,向着周围麻木或恐惧的人群,发出嘶哑却清晰的呐喊: “中国**万岁!打倒反动派!” 那声音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沉闷的空气。 旁边的士兵勃然大怒,抡起枪托,狠狠砸在她的脸颊上! “噗——”一声闷响,她头猛地一偏,一口鲜血从口中喷出,血沫中,两颗白色的牙齿清晰可见,滚落在车斗里。 她晃了晃,却硬撑着没有倒下。缓缓转过头,沾着鲜血的嘴角,竟然扯出了一抹轻蔑的、带着无尽嘲讽的笑意。那眼神,仿佛她不是身陷囹圄的囚徒,而被困在无形牢笼里的,是下面这些荷枪实弹的马家军! 看着她那惨烈却无比骄傲的模样,看着她那双因无布缠裹而痛苦不堪、却依旧努力支撑着身体的小脚,一股巨大的悲痛和愤怒瞬间淹没了我。当年土楼观里她坚毅的眼神,阿妈偷偷给她换药的情景,一幕幕在眼前闪过。 救她!我要救她!我必须救她! 这个念头如同火山喷发,在我脑海中疯狂地翻涌、撞击,再也无法抑制。 第98章 第 98 章 日子在表面的沉寂与内心的惊涛骇浪中,又捱过去几天。西宁城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街面上的巡逻兵更多了,眼神也更显凶狠,偶尔传来的零星枪声和夜半莫名的嘈杂,都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每个人紧绷的神经。关于“女□□”何秀英即将被处决的风声,像阴沟里的污水,在暗地里流淌,带着血腥和恐惧的气息。 救她的念头,如同被压在巨石下的野草,非但没有消亡,反而以一种更顽强、更执拗的姿态,在我心里疯长。可我深知,这念头见不得光。□□,那是诛九族的罪名,是马家军刀口上最腥热的血。我,陈玉娟,一个守着寡、靠着小脚勉力支撑家业的“吴太太”,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连同吴家这点最后的基业,以及依靠着我的韩梅、柱子、厂里的工人、田庄的佃户,都会跟着一起灰飞烟灭。 我必须有个由头,一个能放在太阳底下晒,不让人,尤其是让那些官面上的人起疑的由头。脑子里翻来覆去,只剩下“亲戚”二字最是便宜,也最是无奈。对,就说是娘家一门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表姐,多年失散,如今听说在西宁落了难,还被安上这等杀头的罪名。我若装聋作哑,娘家那边怪罪下来,我这嫁出去的女儿,脸上无光,在族里也抬不起头。这个理由,听起来合情合理,足以掩盖住我内心那点真正源于土楼观记忆、源于那碗热粥、源于她那双同样缠裹过却走向不同道路的小脚所带来的震颤与不忍。 主意一定,接下来便是最实际的——钱。这世道,权是硬道理,钱是敲门砖。没有沉甸甸的银元开路,什么亲戚情分、往日交情,都轻飘飘的像风里的杨花。 我先动用了手头能挪动的所有现钱,那本是预备着给田庄□□种和应付下一季税捐的。又翻箱倒柜,找出几件早年陪嫁时带来的、不算太扎眼却也值些钱的首饰——一对沉甸甸的鎏金耳坠,一支颜色已有些暗淡的点翠扁方。指尖抚过那扁方上幽微的蓝光,心里像是被细针扎了一下,这是阿妈当年偷偷塞给我压箱底的念想,是她从外婆那里得来的。可眼下,顾不得了。人命关天,哪怕只能换来一丝渺茫的希望。我唤来老周,低声嘱咐他,寻个稳妥的当铺,悄悄当了,换成了几卷用油纸包好的、沉甸甸的银元。 钱备好了,人却难寻。那些平日里在街面上混迹,收些小钱便能帮着递个话、打探点消息的兵油子、小吏员,一听是要打听乃至疏通“那个游过街的女□□”的案子,个个脸色骤变,把头摇得像狂风中的蓬草,连声推拒,仿佛我递过去的不是银钱,而是烧红的炭块,沾手即亡。有几个胆子更大、贪心也更足的,倒是犹犹豫豫地收下了钱,拍着胸脯保证“去上头疏通疏通,探探口风”。可钱如同丢进了湟水河,连个响动都没有。再去找人,不是苦着脸说“上头查得紧,铁板一块,撬不动”,就是干脆躲着不见,如同人间蒸发。 希望,像落在滚烫戈壁上的雨滴,滋滋响着,瞬间便蒸发殆尽,只留下更深的焦灼和无边的绝望。手里的银元越来越少,能想到的门路几乎都走遍了,却连何秀英被关在何处、状况如何都打听不到确切消息。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像冰冷的淤泥,一点点淹没到胸口,让人窒息。 最后,我的目光,落在了卧室角落里那个上了锁的樟木小箱上。脚步不由自主地挪过去,用贴身藏着的黄铜钥匙,颤抖着打开了它。一股混合着樟木和陈旧纸张、还有一丝极淡的、仿佛属于明泰的气息扑面而来。箱子里,放着明泰留下的一些遗物:几本他翻旧了的书,一叠他练字留下的毛边纸,还有……还有我们定情时,他送我的那枚素面朝天的银戒指,以及他走后,我凭着记忆和想象,偷偷给他绣的一个烟荷包,尽管我知道,他从不吸烟。 拿起那枚戒指,冰凉的银圈贴着汗湿的掌心,却仿佛还残留着一丝遥远的、属于他的温暖。那烟荷包上,“平安”二字绣得歪歪扭扭,针脚稚嫩,却是我在无数个孤灯清影的夜里,一针一线,将所有的担忧、期盼和说不出口的眷恋,都密密地缝了进去。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 “明泰……”我对着虚空低语,声音哽咽,“对不住……真的对不住……我得用它们,去救一条命,一条……当年或许也间接护佑过咱们的命……你在天有灵,会怪我吗?” 我知道,当掉这些,便真的像是割断了与过去最后一点有形的牵连,心会空掉一大块。可一想到囚车上何秀英那双**的、因失去裹脚布束缚而在颠簸中痛苦扭曲的小脚,想到她吐血却依旧扬起的、带着轻蔑笑意的脸庞,想到她那声嘶哑却震人心魄的呐喊……我便再没有半分犹豫。这点念想,终究是死物,而那个人,还活着,还在受苦。 “老周,”我声音沙哑地唤来老周,将用手帕包好的戒指和烟荷包递给他,仿佛递出去的是我半颗心,“再去……找个更远的,不认识的当铺,当了。” 老周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接过那沉甸甸的手帕包,佝偻着背走了。 如今,唯一可能还有点指望,或者说,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只剩下王参谋了。自那年雪灾和城防捐的危急关头,他虽也索要了不少好处,但终究是抬手放过了吴家,之后几年,我深谙这层关系不能断,逢年过节,都让老周备上不算轻薄也不算扎眼的节礼送去,不图他额外关照,只求在真正紧要的关口,能递得上话,求个见面陈情的机会。听说他如今官运亨通,已高升为参谋长了。 我让老周精心备了一份远超以往的重礼——几乎是当掉遗物换来大半钱财——又郑重地递了帖子。在参谋长官邸那间摆设着西洋座钟、铺着厚绒地毯的客厅里,我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脚下那双为了出门见客才换上的、稍显体面的深色弓鞋,站得我脚踝酸麻肿胀,仿佛有无数细针在扎,额角也沁出了细密的冷汗,不知是痛的,还是心里那面鼓敲得太急。 终于,我被引进了内室。王参谋长比起几年前更显富态,红光满面,一身簇新的呢子军装,端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上,慢条斯理地用碗盖拨弄着茶杯里的浮沫,眼皮耷拉着,并未立刻看我。 “吴太太,”他声音带着惯有的拖腔,不疾不徐,“可是又遇到什么难处了?如今这光景,乱党横行,马主席正全力清剿,风声鹤唳,可不比往年那么好说话喽。” 我心里一紧,知道这是开场白,也是下马威。强压下翻腾的慌乱,按着早就反复斟酌过的说辞,微微躬身,陪着十二分的小心道:“参谋长明鉴,真是什么都逃不过您的慧眼。眼下……眼下正是有一桩难处,实在是家丑,难以启齿。” “哦?”他这才抬起眼皮,目光在我脸上扫了一下,像冰冷的刀片刮过。 “是我家一门亲戚,”我刻意含糊了“娘家”二字,显得更真实,“前些日子不知怎地,在西宁被抓了起来。我这心里……实在是慌了神,六神无主,只好厚着脸皮,再来求您……求您抬抬手。” 我说着,上前一步,将那个装有银元、金饰和礼单的、显得颇为厚实的信封,轻轻地、几乎是带着一丝卑微的祈求,推到他手边的紫檀木茶几上。 王参谋长瞥了那信封一眼,厚度显然让他满意了几分,脸上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语气也“热情”了些:“亲戚?好说,好说嘛!就凭咱们两家这么多年的交情,这不就是吴太太你一句话的事吗?你那亲戚,叫什么名字呀?我看看是哪部分的弟兄经手,打个招呼便是。” 他问得随意,我的心却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后背的冷汗瞬间湿透了内衫。我用力掐着自己的虎口,利用那尖锐的疼痛强迫自己保持镇定,声音尽量平稳地吐出那个我既希望他认得,又害怕他深究的名字: “叫……何秀英。” “何秀英?”王参谋长重复了一遍,眉头微蹙,手指无意识地敲着太师椅的扶手,似乎在记忆中搜寻。忽然,他敲击的动作戛然而止,脸色微微一变,猛地抬起头,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钉在我脸上,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惊疑和审视:“何秀英?!嘶……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等等!就是这两天抓的那个,那个女□□头目!何秀英!吴太太!” 他身体前倾,一股压迫感扑面而来,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和警惕,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锤:“我说吴太太,你……你和□□……?!” 这突如其来的发难,如同惊雷炸响在耳边。我脸色瞬间煞白,心脏狂跳得像要挣脱胸腔,但残存的理智告诉我,此刻绝不能露怯。我猛地抬起头,脸上挤出恰到好处的惊慌和受了天大委屈的神情,声音因为“激动”而带着一丝颤抖,抢白道: “参谋长!您、您这话可真是折煞我了!您想到哪里去了!” 我用手绢捂着心口,仿佛不堪承受这巨大的冤屈,“我一介妇道人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整天围着锅台转,打理点小产业,连字都认不全,我哪里知道什么党不党的,红啊白的啊!” 我喘了口气,继续带着哭腔辩解,把早已准备好的说辞一股脑倒出来:“这真是我娘家一门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方表姐!姓何,叫秀英!都好多年没联系过了,谁知道她怎么就跑来西宁,还、还跟那些人扯上了关系?这人是在西宁被抓的,消息传回娘家,那边捎来信儿,哭天抢地的,说我就在西宁,不能不管……参谋长您说,我要是装聋作哑,娘家那头怪罪下来,我这……我这往后还怎么回娘家门?我这脸往哪儿搁啊!” 我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着他的神色,见他目光中的锐利稍减,但疑虑未消,便又赶紧加上一句,试图用最直观的“证据”来打消他的怀疑:“再说了,参谋长您想想,她一个女流,跟我年纪差不多,也是……也是缠着小脚的!走路都得人扶着,风一吹就倒的样子,哪能是那些能跑能跳、喊打喊杀的□□?这肯定是弄错了!天大的冤枉!您呀,就高抬贵手,放她一马,也算是积德行善了。” 王参谋长听完我这连番带哭带诉的辩解,靠在太师椅背上,手指又开始敲击扶手,半晌没有言语。客厅里只剩下西洋座钟单调的“滴答”声,每一秒都像拉长的钢丝,磨着人的神经。他脸上的神色变幻不定,似乎在权衡利弊,判断我话语的真假。 终于,他长长地“唉”了一声,拿起茶几上的信封,在手里掂了掂,又放了回去,脸上露出一种爱莫能助的遗憾表情: “吴太太,你的难处,你的‘委屈’,我懂,也信你几分。”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可这回,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你这‘表姐’……唉,她的事,已经板上钉钉了!是马主席亲自督办的要案!铁证如山!谁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动手脚?那不是老虎嘴上拔须,自寻死路吗?”他摇了摇头,语气斩钉截铁,“捞人?绝无可能!” 最后四个字,像四把冰冷的铁锤,将我心中最后一点残存的希望,彻底砸得粉碎。一股蚀骨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浑身的力量仿佛瞬间被抽空,连站着都觉吃力,脚踝处的酸麻胀痛变得格外清晰、难忍。完了,最后一条路,也断了。 我脸色灰败,眼神空洞,机械地对着他行了个礼,声音干涩:“既然如此……那,那我就不打扰参谋长了……” 我转身,拖着那双仿佛有千斤重的弓鞋,步履蹒跚地,一步一步向门口挪去。每一步,都踩在绝望的深渊边缘。 就在我的手即将触到冰凉的门把手时,身后再次传来王参谋长的声音,带着一丝仿佛施舍般的“好意”: “哎!吴太太,留步。” 我僵硬地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他慢悠悠地说道:“看在咱们这么多年交情的份上,看在你吴家是抗日烈属的份上,我啊,再最后帮你一次,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我缓缓转过身,看着他。 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掌握他人生死的优越感:“监狱那边,我还可以打个招呼,让你和她在……在‘上路’之前,见上最后一面,说几句话,送口吃的。这,也算让你尽了这份‘亲戚’情分,对你娘家那边,好歹有个交代了。你看如何?” 见我一面……送别……我心中涌起巨大的悲凉和讽刺。救不了她的命,只能去送她最后一程。这算什么恩典?但这,确实已是他权力范围内,能给出的最大“慈悲”,也是我能爲何秀英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我低下头,掩去眼底翻涌的情绪,对着他,再次深深地、艰难地弯下腰,行了一个万福: “多谢……参谋长成全。” 从那个充斥着权力和压抑气息的官邸出来,午后的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我却只觉得周身冰冷。坐在颠簸的驴背上,看着街道上依旧为生计奔波、却对即将发生的惨剧一无所知的行人,一种物是人非、人命如草芥的苍凉感,紧紧地攫住了我。 回到清冷得如同坟墓般的家,我呆坐在堂屋的椅子上,望着对面空荡荡的、婆婆妈曾经居住的屋子,许久没有动弹。直到夕阳的余晖将窗棂的影子拉得老长,我才猛地想起什么。 何秀英姐姐……是四川人。当年她藏在家里养伤时,偶尔提起家乡的吃食,眼睛里会闪过一种我那时无法完全理解的光亮,她说起麻辣鲜香的担担面,说起皮薄馅嫩的抄手,说起那能让人额头冒汗、浑身通透的花椒劲儿……那是一种浸透在骨子里的乡愁。 “老周,”我唤来老周,塞给他几块零钱,声音疲惫却带着一丝执拗,“你去街上,仔细寻寻,看有没有四川来的厨子,或者是从四川逃难过来的妇人。无论如何,花多少钱都行,买一碗地道的四川抄手,或者担担面……记住,要辣,要多放花椒,要……要那种家乡的味道。” 老周接过钱,脸上露出困惑,但看着我异常凝重和疲惫的神色,终究没敢多问,只是应了一声,匆匆去了。 第99章 第 99 章 那一夜,油灯里的芯子结了又剪,剪了又结,窗外的天色由墨黑转为灰白,我眼皮未曾合拢片刻。脑海里反复晃动的,是囚车上何秀英姐姐那双**的、无处安放的小脚。脚无鞋,魂难归。我们这般缠足的女子,最知一双妥帖的鞋袜对于行走(哪怕是蹒跚而行)的重要,那是体面,更是支撑。我不能让她就这么赤着脚,踏上那最后的黄泉路。 强撑着酸涩的眼,我翻找出素白的细棉布,又寻了块质地稍硬挺的黑色缎面做鞋帮。没有时间绣花,只用了最简单的做法,一针一线,纳了厚厚的千层底,鞋口处细细地滚了边,又用最柔软的棉布赶制了一双小袜,一副干净的裹脚布。直到鸡鸣三遍,东方既白,一双虽朴素却结实周正的小鞋,终于在我手中成型。我将它们,连同袜子和裹脚布,小心翼翼地用一块蓝布包好,放入竹篮,上面盖上了那碗用厚棉套子捂着、还微微温热的红油抄手。 第二日,天色阴沉,像是要压到人头顶上来。我骑着那头温顺的毛驴,踮着那双因熬夜和赶路而更显酸胀的脚,一路沉默地来到了城郊那处阴森森的监狱。高墙耸立,铁丝网缠绕,门口持枪的士兵眼神冰冷,像两尊没有生气的石雕。 递上王参谋长亲笔写的那张条子,守门的兵士上下打量了我好几眼,那目光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这才不情不愿地放了行。进去又是一道关卡,一个面无表情的女狱警上前,毫不客气地将我全身上下搜了个遍,连发髻都粗鲁地拨弄了几下,竹篮里的东西也一一翻检,看到那双小鞋和小袜时,她鼻子里哼了一声,终究没说什么。 跟着引路的狱警往里走,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扑面而来。那是霉烂、腐臭、血腥、还有绝望混杂在一起的味道,浓烈得几乎让人作呕。通道狭窄而昏暗,只有高处的小窗透进一点惨淡的光,照见墙壁上湿漉漉的青苔和深色的污渍。两旁的牢房里,偶尔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或是铁链拖过地面的刺耳摩擦声,更多的,是一种死寂,仿佛连呼吸都被这沉重的环境吞噬了。 终于,在一间格外阴暗潮湿的牢房前,狱警停下了脚步,哗啦一声打开了沉重的铁锁,示意我进去。 牢房里只有角落里一堆半湿的稻草,勉强算是个铺位。何秀英姐姐就蜷缩在那堆稻草上,身上盖着一件破烂不堪、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棉袄。她整个人瘦脱了形,像一片枯萎的落叶,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头发黏连在一起,沾着草屑和污垢,脸上毫无血色,布满了淤青和干涸的血痕,双眼紧闭着,气息微弱。 我的眼泪瞬间就涌了上来,死死咬住嘴唇才没有哭出声。 许是听到了动静,她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眼皮。那双曾经明亮、坚定的眼睛,此刻浑浊而黯淡,茫然地在我脸上停留了好一阵,瞳孔才慢慢聚焦,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讶。 “玉……玉娟?”她的声音嘶哑干涩,像破旧的风箱。 “姐姐!”我再忍不住,扑到稻草堆边,一把抱住了她枯瘦的身子,眼泪决堤般涌出,浸湿了她肩头破烂的衣衫。她的身体冰凉,硌得人生疼。 “玉娟……你……你怎么来了?”她似乎想抬手拍拍我,却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 “我……我那天看到你在街上……”我哽咽着,说不下去。 “我就托了人……想来看看你……”我抹着眼泪,心如刀绞,“姐姐,对不起……我没用……我没办法把你救出来……” 何秀英脸上竟露出一丝极淡、极疲惫的笑意,她轻轻摇了摇头,声音微弱却清晰:“傻丫头……反动派……怎么会放了我……我既然暴露了……就没想过……能活着出去。” 她顿了顿,目光似乎想望向牢房那狭小的窗口,却终究没有力气抬起,只是空洞地望着污浊的屋顶,声音里带着无尽的遗憾:“只是可惜……我没办法……亲眼看到新中国了……没法亲眼看到……全中国的劳苦大众……都过上好日子了……” 她这话像一把钝刀子,在我心口反复剐蹭。我哭得更厉害了,肩膀不住地颤抖:“姐姐……你别说了……” “姐姐,你吃点东西吧。”我强忍着悲痛,从竹篮里端出那碗红油抄手。厚厚的棉套子到底起了作用,碗还带着些许余温。红亮的辣油,翠绿的葱花,雪白的抄手在汤里若隐若现,在这阴暗污秽的牢房里,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又如此珍贵。 我把碗递到她面前,这才看清她伸过来接碗的手。那双手,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手指肿胀变形,十个指甲盖的位置,只剩下暗红色的、结了厚厚血痂的模糊一片,竟是一个指甲都没有了! 我的呼吸猛地一窒,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几乎无法呼吸。我死死咬着牙,才没有让自己失态。我接过碗,用带来的小勺子,舀起一个吹温了的抄手,小心翼翼地递到她嘴边。 她似乎想自己来,但手指根本无法弯曲持物,只得微微张开了干裂起皮的嘴唇。我一点点地喂她,看着她艰难地吞咽,每一下似乎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辣油的气息似乎唤醒了她些许味觉,她吃得很慢,却很认真,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点微弱的光。 “是……家乡的味道……”她低声喃喃,眼角有晶莹的东西闪了一下,迅速隐没在污垢里。 我忍着喉头的哽咽和心底翻江倒海的难过,一口一口,耐心地将一碗抄手喂她吃完,连汤也喝了几口。看着她似乎恢复了一点精神,我心里才稍稍好受一些。 待她吃完,我将碗勺收回篮子,又拿出了那个蓝布包。 “姐姐,你先歇一下。”我轻声说,“我昨天连夜给你做了双鞋子,还有干净的袜子和裹脚布。让我给你拾掇一下脚吧,地上凉,穿着鞋……暖和些。” 何秀英看着我,眼神复杂,最终轻轻点了点头。 我坐到稻草边,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一只脚。那脚,比我记忆中更显瘦小伶仃,沾满了黑黄色的污渍,脚底板上,是纵横交错、已经结了厚厚暗红色血痂的伤口,有些地方甚至还能看到嵌进去的小石子和沙砾,脚跟处裂着深深的血口子。因为长时间没有缠裹,脚型显得有些松散,冰凉的,像一块没有生命的玉石。我的指尖颤抖着,心里疼得发慌,只能极力克制着,先用干净的布蘸了温水(我来时特意带了一小壶),极其轻柔地擦拭掉她脚上的污垢,避开那些伤口。然后,拿起柔软的裹脚布,从脚趾开始,一圈一圈,仔细而轻柔地缠绕起来。每绕一圈,都能感受到她脚骨那异样的突起和僵硬。缠好后,再为她套上崭新的白布小袜,最后,才将那双我熬夜赶制的黑色素面小鞋,小心地套在她缠裹好的脚上。鞋的大小正好,将她那双受尽折磨的脚,妥帖地包裹了起来。 当我开始为她缠绕另一只脚时,何秀英忽然微微倾过身,凑到我耳边,气息微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 “玉娟……”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有件事……求你。我知道……此时凶险……但我实在是……没人可以托付了。” 我手下动作一顿,抬起泪眼看向她,毫不犹豫地低声道:“姐姐,你说,你放心,我一定帮你。” 她听我答应,似乎松了口气,颤抖着那双没有指甲、布满血痂的手,开始解身上那件破棉袄的扣子。我想帮她,她却微微摇头拒绝了。她咬着牙,额上沁出冷汗,极其艰难地将棉袄褪下一些,露出了里面同样破烂的里衣。她手指摸索着,找到里衣内侧一个极其隐蔽的夹层,然后用尽力气,猛地将夹层撕开一道口子,从里面取出一个折叠成小块、已经被暗红色的血液浸透、字迹都模糊了的纸条,迅速塞到我手里。 纸条入手,带着一种黏腻冰冷的触感,像一块凝固的血。 “你要想法子……把这个带出去……”她气息急促,眼神灼灼地盯着我,“送到……土楼观的道长手中……千万……千万……” 我接过了那张沉甸甸的纸条,心脏狂跳。进出监牢都要搜身,藏在哪里?我飞快地扫视自身,篮子里肯定不行,身上……身上每一个地方都可能被摸到。忽然,我灵机一动。 我装作体力不支,身子一歪,坐到了冰冷的地上,口中道:“这地上真是凉……”同时,迅速脱下了自己右脚上那只弓鞋,动作隐秘而快速。我取出里面的软垫,将那张带着血渍的纸条飞快地展平,小心翼翼地塞进鞋底与鞋垫之间的空隙,然后再将鞋垫复位。做完这一切,我才将鞋子重新穿回脚上。鞋子因为多了层东西,立刻变得有些紧窄挤脚,行走时能清晰地感觉到鞋底那异样的存在。 我强忍着不适,红着眼圈,继续为何秀英将另一只脚也仔细缠好布,穿上袜子和鞋。 就在这时,牢房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先前那个狱警探进头来,不耐烦地喊道:“吴太太,时间到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我知道,这一别,就是永诀了。我紧紧握了握何秀英冰凉的手,她看着我,眼神里有嘱托,有诀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 我站起身,提着空了的竹篮,一步三回头地挪出了牢房。走到监狱大门口,那个负责搜身的女狱警又走了过来,照例在我身上摸索了一遍。 搜完身上,她目光扫过我脚上的弓鞋,似乎犹豫了一下,竟开口道:“把鞋脱了。” 我心中警铃大作,知道关键时刻来了。绝不能让她搜鞋! 积压了一早上的悲痛、愤怒、恐惧,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口。我猛地扬起手,“啪”地一声,狠狠扇在了那女狱警的脸上!这一下用尽了我全身的力气,震得自己手掌发麻。 那女狱警被打懵了,捂着脸愕然地看着我。 我柳眉倒竖,拿出这辈子从未有过的泼辣架势,指着她的鼻子厉声骂道:“瞎了你的狗眼!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西宁吴家的妇人!我家男人是为了打日本鬼子死在战场上的!我家跟马主席府上都有生意往来!王参谋长那儿是我碰友!奶奶我让你搜身,是给你面子,是守你们这儿的规矩!你还想脱奶奶的鞋?你讲奶奶当什么人了?嗯?窑子里的姐儿吗?!” 我越说越“气”,声音尖利,引得门口的几个士兵都看了过来。 “我告诉你!今儿个这鞋,你碰都别想碰!你要是敢碰,我立刻就去王参谋长那里告你一状!我倒要看看,你这身虎皮还穿不穿得住!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那女狱警被我连打带骂,又听我搬出“马主席”、“王参谋长”,气势顿时矮了半截。她大概也没想到我这个看着柔弱、缠着小脚的女人会突然如此凶悍。她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看了看旁边似乎想上前又有些犹豫的士兵,终究没敢再坚持,悻悻地侧开了身子,客客气气地,甚至带着一丝讨好地说道:“吴……吴太太您别动怒,是……是小的不懂规矩,您请,您请……” 我冷哼一声,强撑着那几乎要虚脱的身体,挺直了背脊,踩着那双藏着秘密、挤得生疼的弓鞋,每一步都像踩在针尖上,却不敢放慢半分,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出了那扇吞噬生命的地狱之门。 直到拐过街角,再也看不到监狱那阴森的高墙,我才腿一软,险些栽倒在地,扶住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冷汗早已浸透了重衣。鞋底那张纸条,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心神不宁。 第100章 第 100 章 这一夜,依旧是睁着眼捱到天明。窗外还是墨黑一片,我便摸索着起身,就着昨晚残留的冷水,重新净了面。然后,坐在炕沿,借着将明的微光,极其仔细地,一圈一圈,将那二寸九分的脚重新缠裹妥帖。每一下缠绕,都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郑重。缠好后,我换上了一双干净的素白布袜,最后,才穿上昨日那双藏了纸条的黑色弓鞋。鞋底那硬物硌着脚心的感觉异常清晰,提醒着我此行的凶险与责任。 我没有惊动任何人,自己悄悄去牲口棚牵了那头温顺的毛驴。天色熹微,寒风刺骨,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我的驴蹄声和着自己细碎蹒跚的脚步声,在清冷的空气中回响,显得格外寂寥。我独自一人,揣着那颗七上八下的心,朝着北山土楼观的方向行去。 到达土楼观时,东方才刚泛起鱼肚白。山门寂静,古观幽深,只有早起的鸟儿在林中偶尔啼鸣。我将毛驴拴在山门外,整理了一下因赶路而微乱的鬓发和衣襟,这才迈过那高高的门槛,步入大殿。 殿内光线昏暗,供奉的西王母神像宝相庄严,垂眸俯瞰着尘世众生。我走到蒲团前,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双手合十,垂下眼帘。冰凉的蒲团隔着薄薄的棉裤,寒意沁人。 没过多久,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传来。我微微抬眼,见是那位面容清癯、眼神通透的道长姐姐走了进来。我并未起身,只对她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随即又低下头,装作一副虔诚求签的模样,提高了些许声音,朗声道: “道长,西宁冬寒,想求一签问‘田禾安否’?” 道长姐姐脚步未停,走到香案旁,神色平静无波,一边整理着签筒,一边用那特有的、带着几分出尘之味的清冷声音答道: “西风烈,麦需雪,三叩三清,签在炉灰下。” 我心中一动,知道对接上了。但仍需最后确认。我假装对签文不满,蹙着眉头,带着几分疑惑和急切追问: “道长,这签似有隐情,可否解‘无脚走西东’?” 道长姐姐闻言,这才正眼看向我,目光深邃,似乎要将我看穿。她将手中的签筒轻轻递到我面前,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 “无脚凭杖行,心向三清明,香火钱分三叠,便可通幽冥。” 暗号全然对上了!我强压下心头的激动与酸楚,从袖中取出早已备好的、用红纸包好的香火钱,依言分成三叠,恭敬地放入功德箱。 做完这一切,道长姐姐才微微颔首,声音恢复了平常:“施主心有疑难,请随贫道内堂说话。” 我缓缓起身,因跪得久了,加上心中激荡,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忙扶住了旁边的柱子才稳住身形。道长姐姐目光在我脚上停留了一瞬,并未多言,转身引路。我深吸一口气,忍着鞋底的不适和心中的忐忑,跟着她,迈着细碎而沉重的步子,走进了殿后一处僻静的内堂。 内堂陈设简朴,只有一桌两椅,一盏清茶尚有余温。门刚一关上,我所有的伪装瞬间瓦解,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滚落下来。 “道长……秀英姐姐她……她……”我哽咽着,几乎语不成句,将昨日在监狱所见,何秀英如何被折磨得体无完肤,指甲尽落,双脚溃烂……以及她最后的嘱托,断断续续地说了出来。说到最后,我情绪难以自抑,“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抓住道长姐姐的道袍下摆,泣不成声:“道长,您神通广大,求求您……求求您想想办法,救救秀英姐姐吧!她不能死啊!” 道长姐姐俯身想要拉我起来,可我浑身脱力,心中悲恸欲绝,竟是怎么也拉不起来。她深叹一口气,不再勉强,只是默默站着,任由我宣泄着内心的绝望与悲伤。她那平静无波的脸上,终于也掠过一丝沉重的哀戚,但她眼中更多的,是一种了然与决绝,仿佛早已预料到这般结局。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勉强止住悲声,用袖子胡乱抹去脸上的泪痕。这才想起最重要的东西。我挣扎着坐到旁边的椅子上,费力地脱下右脚那只挤脚的弓鞋,指甲抠着鞋垫边缘,指尖因紧张微微发颤,生怕纸条被扯破,我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张被血浸透、边缘已经有些破损发软的纸条,递了过去。 道长姐姐接过纸条,指尖似乎微微颤抖了一下,但脸上依旧没有丝毫意外的神色。她只是迅速展开,目光如电般扫过上面模糊的字迹,随即毫不犹豫地将纸条凑到桌上的油灯火焰上。火苗舔舐着带血的纸张,很快便化作一小撮灰烬,消散在空气中。 她这才看向我,眼神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有赞许,有怜悯,更有一种我无法完全理解的坚定。“你放心,她用命换来的东西,贫道必不辜负。” 我知道,救何秀英姐姐已无可能,这纸条的送达,或许便是完成了她最后的心愿。心中虽痛,却也稍稍安定了几分。 我整理好心情,这才注意到方才一番折腾,跪地、脱鞋,白色的布袜上早已沾满了灰尘,显得污浊不堪。我有些窘迫地拍了拍小脚和袜上的尘土,重新将那只藏过秘密、此刻依旧感觉有些异样的弓鞋穿上。 随着道长姐姐离开内堂,回到大殿时,她已恢复了那副世外高人的模样,手持签筒,声音清越,仿佛刚才内堂的一切从未发生: “田禾遇雪润,来春必丰登。” 我亦收敛心神,对着她和西王母神像再次躬身: “谢道长指点,信女心中已明。日后再来还愿。” 走出土楼观,天色已然大亮。冬日的阳光苍白无力,照在身上感觉不到多少暖意。我骑上毛驴,沿着来路缓缓往城中行去。心头那块巨石仿佛移开了一些,却又被更深的悲凉和空茫填满。 行至半路,离城不远,忽听得远处校场方向,传来一阵密集而清脆的枪响! “啪!啪啪啪——!” 那声音如同冰雹砸在瓦片上,骤然响起,又骤然停歇,在空旷的郊外显得格外刺耳,惊起林间一片寒鸦。 我的心脏像是被那枪声猛地击中,骤然停止了一瞬,随即疯狂地擂动起来。眼前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何秀英姐姐站在刑场上,衣衫褴褛,遍体鳞伤,却挺直了脊梁,高呼口号的场景……紧接着,是她缓缓倒下的身影…… 一股剜心剔骨般的剧痛猛地从心口炸开,瞬间传遍四肢百骸。时值正午,阳光当头,我却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浑身冰凉,如坠冰窟。眼前猛地一黑,所有的景象都扭曲、模糊起来,耳边嗡嗡作响。 我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身子一软,便从温顺的驴背上直直地栽了下去,重重摔在冰冷的土路中间,失去了所有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湿漉漉的触感将我从无边的黑暗中唤醒。我艰难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路中间,浑身骨头像散了架一样疼。那头毛驴正安静地站在一旁,低着头,一下一下地舔着我的脸颊。 第101章 第 101 章 日子在表面的平静下,又捱过去七天。那日从驴背上摔下,虽无大碍,但心口的隐痛和那股浸入骨髓的寒意,却迟迟未散。校场那阵枪声,像一枚生锈的钉子,牢牢楔进了我的记忆里,稍一触碰,便是钻心的疼。 这天午后,我强打着精神,坐在院子里那棵才抽新芽的石榴树下,就着一张旧方桌,清算着皮毛厂上个月的账目。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在账本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算盘珠子在我指尖下发出清脆的噼啪声,试图用这熟悉的忙碌,压住心底那份挥之不去的惊悸与悲凉,一春桃正在不远处安静地洒扫庭院。 忽然,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而猛烈的砸门声,毫不客气,带着一股子煞气,惊得树上的麻雀都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我。稳住心神,我示意春桃去开门。 门闩刚落下,“哐当”一声,两扇木门被人从外面粗暴地推开,一群穿着灰黑色制服、歪戴着帽子的人一股脑地涌了进来,约有七八个,瞬间将原本还算宽敞的院子占得满满当当。为首一人,身形干瘦,面色焦黄,一双三角眼滴溜溜乱转,透着精明的算计和习惯性的审视,正是侦缉队的马队长。他身后那几个队员,个个挎着枪,神态倨傲,有的嘴角叼着烟卷,有的双手叉腰,眼神像钩子一样在我脸上、身上,以及这院子的各个角落扫视,像是在搜寻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他们身上带着一股烟草、汗臭和某种说不清的戾气混合的味道,将这午□□院里仅有的一点宁静祥和搅得粉碎。 马队长上前几步,见我端坐在椅子上,手里还握着毛笔,面前摊着账本,他倒是没太放肆,还算有礼地微微欠了欠身,脸上堆起一丝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吴太太好。” 我放下毛笔,微微抬眼,目光在他那张焦黄的脸上停留了一瞬,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这不马队长吗?今日怎么得闲,跑到我这小地方来做客了?” 马队长干笑两声,三角眼眯了眯:“吴太太说笑了,谁不知道我们这些兄弟,那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呐。” 我将目光从他那令人不适的脸上挪开,重新落在账本上,仿佛那上面的数字比眼前这群人更有吸引力,声音也冷了几分:“那就有事说事,没事的话,我这儿还忙着,就不留各位喝茶了。” 马队长脸上的假笑收敛了些,往前凑了凑,压低了些声音,却带着一股审问的意味:“那兄弟我可就直说了。吴太太,你前些日子,是不是去大牢里,看过那个……女□□何秀英?” 我握着毛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笔尖的墨汁在账本上洇开一个小小的墨点。我抬起眼,直直地盯着他,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和被打扰的不悦:“是去看过。怎么了?她是我娘家一门远房表姐,人之将死,我去送送,说几句话,交代下后事,这……也犯法了?” 我顿了顿,眉头蹙起,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几分质问,“不是,我怎么听着……马队长您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怀疑我通共呀?” 我冷哼一声,将毛笔“啪”地一声搁在砚台上,溅起几点墨星。 马队长被我这一问,脸色变了几变,随即又挤出那副为难的表情:“吴太太,您先别动气。实话跟您说了吧,我们盯了挺久的三个□□分子,就在您去探监之后没两天,突然就不见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上头怪罪下来,我们这也是没办法,循例问问。就是……就是怀疑,是不是有人走漏了风声?” “怀疑我走漏风声?我通共?” 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尽管双脚因这突然的动作传来一阵刺痛,但我强撑着,伸手指着这院子,又指向城外的方向,声音因为“气愤”而带着一丝颤抖,却字字清晰: “马队长!你也不睁开眼看看我这宅子!也不去沙塘川打听打听我吴家有多少亩地!也不想想你们马家军过冬穿的毡衣、毡鞋,有多少是从我家皮毛厂出去的!你说我通共?**要是真进了城,第一个要分的就是我家的地,第一个要抢的就是我家的厂!我放着这偌大的家业不要,去通那要革我命的共?我是疯了还是傻了?!” 我越说越“激动”,往前逼近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照你这么说,给你们供军需、让你们有衣穿的马主席,是不是也得查查他通不通共啊?!” “哎呦喂!我的活奶奶呦!” 马队长一听“马主席”三个字,脸色瞬间煞白,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差点跳起来,慌忙摆手,声音都变了调,“这话可不敢乱说!不敢乱说!要掉脑袋的!” 他额头上沁出了冷汗,之前的倨傲和审视荡然无存,换上了一副讨好求饶的嘴脸,弓着腰道:“吴太太,您消消气,消消气!是我不会说话,惹您动怒了!您通共?我马老四第一个不信!打死我也不信!我这也是没办法,上峰下了死命令,不来您这一趟走走形式,我……我实在没法交差啊!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我这粗人一般见识!” 见他这副模样,我知道火候差不多了。心里的惊涛骇浪被强行压下,脸上依旧维持着余怒未消的神色,我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重新坐回椅子上,对一旁有些吓呆了的春桃吩咐道:“春桃,去我屋里匣子中,取十块大洋来。” 春桃应声去了,很快捧来十块亮闪闪的银元。 我将银元往马队长面前推了推,语气缓和了些,却依旧带着疏离:“马队长和诸位兄弟公事操劳,也不容易。这点小小心意,权当是给兄弟们喝茶的差钱,不成敬意。” 马队长看着那白花花的银元,眼睛一亮,脸上瞬间堆满了谄媚的笑容,一边忙不迭地将银元扫进自己兜里,一边讪笑着说道:“哎呀,这……这怎么好意思,又让吴太太您破费了,真是……真是太客气了!” 他揣好钱,对着身后那些队员一挥手,语气轻快了许多:“走了走了!别在这儿打扰吴太太清静!” 一群人来得快,去得也快,如同退潮般涌出了院门,只留下院子里被他们践踏得凌乱的尘土,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烟草与戾气的混合味道。 院门重新关上,闩好。 院子里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风吹过石榴树叶的沙沙声,和春桃有些不知所措的呼吸声。 我依旧端坐在椅子上,背脊挺得笔直,直到确认外面再无动静,那强撑着的力气才如同被瞬间抽空。我猛地靠向椅背,脸色苍白,手心冰凉,全是黏腻的冷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撞得肋骨生疼。 一阵阵的后怕,如同冰冷的潮水,此时才汹涌而至,瞬间将我淹没。刚才那番对峙,看似占据上风,实则凶险万分,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我闭上眼,深吸了几口气,却怎么也驱不散那彻骨的寒意。 第102章 第 102 章 解放前夜的西宁,像一口扣在湟水河畔的铁锅,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自从上次侦缉队上门盘问后,我每次出门,总觉得身后有双眼睛跟着,走不了几步就想回头张望,连买个菜都提心吊胆。日子一天天过去,城里的氛围越发紧张,戒严变得越来越频繁,有时大白天街上也会突然响起哨声,行人被赶到路边,马家军荷枪实弹地沿街巡逻,皮鞋踏得石板路咚咚响,眼神凶狠地扫视着每一个人,原本还算有序的街面,渐渐变得乱哄哄的。 我心里放不下城外的佃农和厂里的工人,趁一次戒严间隙,赶紧让人套了马车,往城外送了足够佃农们吃一个月的粮食,特意叮嘱送信的长工:“告诉乡亲们,这段时间城里不太平,别进城赶集、交租,好好在家待着,等安稳了再过来。” 转头又去了皮毛厂,把工人们的工资提前结算清楚,让账房先生挨个发下去:“厂里先停工一阵子,大家都回家避避风头,照顾好家人,等局势稳了再开工。” 工人们接过工钱,脸上满是感激,又带着几分不安,纷纷点头应着,收拾东西匆匆离去。 回到家,我让春桃把院门闩得死死的,又搬了条粗木凳顶在后面。长工老周带着春桃,正把地窖的入口用柴草盖严 —— 倒不是怕解放军,只是防着马家军的溃兵趁乱抢掠。“太太,您说解放军真能明天就到?” 老周抹了把额角的汗,声音里带着紧张,更多的却是期盼。 “会到的。” 我笃定地说,眼前不由自主浮现出何秀英姐姐在牢房里的模样。她气息微弱,却字字清晰地告诉我:“玉娟,解放军是好人,是救星,是咱们穷苦人的希望……” 姐姐用命换来的信念,早已像一颗种子,在我心里扎了根。我转头对老周说:“秀英姐不会骗我,他们不会抢咱们,更不会害咱们。” 春桃抱着我的胳膊,手心全是冷汗:“太太,刚才我去井边打水,看见街口的张记绸缎庄被几个兵痞砸了门,掌柜的哭喊着被拖了出来。” 她顿了顿,又小声补了句:“要是解放军早点来就好了。” 话音刚落,院墙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叫骂声,是马家军的溃兵正沿街乱窜。有人踹着路边的商铺门板,喊着 “快拿粮食出来!不然烧了你的铺子”,还有女人的哭泣声和物件摔碎的脆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春桃吓得往老周身后缩,老周紧紧攥着手里的锄头,脸色发白,却还是强撑着护住孩子。 “别怕,他们蹦跶不了多久了。” 我拍了拍春桃的手,声音比预想中平静。秀英姐说过,解放军打仗勇猛,对百姓却亲如家人。我转身回屋,从箱底翻出一块红布 —— 我转身回屋,从箱底翻出一块红布 —— 那是当年我成亲时用的喜帕,颜色已不如当年鲜亮。摸着这冰凉的绸缎,想起明泰,想起这半生浮沉,心中百感交集。如今,它终于要迎接真正的“喜庆”了。春桃见状,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帮忙把红布裁成窄条,又找了根竹竿,小心翼翼地系在上面。 “太太,现在就挂出去吗?要是被马家军的人看见了……” 老周有些犹豫。 “挂。” 我接过红布竿,走到院门边,“秀英姐为了他们能来,连命都豁出去了,我这点胆子,总该有。” 我亲手把红布条插在院门门楣上,红色的布料在夜色里轻轻晃动,像一盏小小的灯。 夜深后,城里的动静渐渐少了些,却更显诡异。我躺在床上,没有丝毫睡意,耳边反复回响着秀英姐的话。忽然,院墙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三长两短,重复了两遍。我心头一紧,想起道长上次说的 “暗记信号”,忙示意老周去查看。 老周贴着门缝看了半晌,回来低声道:“是个穿短打的年轻人,说‘湟水天明’。” 是自己人。我松了口气,让老周悄悄打开一道门缝。年轻人闪身进来,身上带着夜露的寒气,压低声音说:“吴太太,解放军明天一早就到城外,让大家门口插红布条,别出门围观,避免误伤。马家军残部藏在城北兵站,已经被盯上了,放心等天亮就好。” 他说完便匆匆离去,像融进夜色里的影子。老周望着门楣上的红布条,眉头终于舒展开:“有了这个,解放军来了就知道咱们是自己人了。” 春桃也笑了,眼里的恐惧渐渐褪去,多了些亮晶晶的期盼。 后半夜,我隐约听到城里传来零星的欢呼声,还有人悄悄打开窗户,低声交谈着。城西棚户区的方向,似乎有微弱的红光闪烁,想来是和我们一样,有人在连夜准备红布条。我走到窗边,望着天边渐渐泛起的鱼肚白,心口那股因秀英姐牺牲而盘踞的隐痛,似乎淡了些。姐姐没亲眼看到的天亮,我替她看着;姐姐期盼的希望,终于要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却没有马蹄声的杂乱,也没有枪声的刺耳。紧接着,街上响起了清脆的口号声,清晰而有力,穿透了清晨的薄雾:“打倒马步芳!解放西宁!” 我心头一震,快步走到院门边,让老周挪开木凳,轻轻拔了门闩。 晨光熹微中,街道上站满了身着灰布军装的解放军战士,他们背着枪,队列整齐,正沿着南大街缓缓行进。没有抢掠,没有吆喝,有战士看到路边摔倒的孩子,还主动弯腰扶了起来;路过商铺时,有人想进去买水,却被班长拦住,说 “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街边的商铺渐渐有人扒着门缝往外看,眼神里从恐惧变成了好奇,又慢慢染上了期盼。拉黄包车的老王推着车出来,站在路边嘿嘿地笑;有老人颤巍巍地打开门,把手里的小红旗插在门框上,嘴里念叨着 “救星来了”;就连之前躲在家里哭哭啼啼的马家军家属,也悄悄打开窗户,望着街上纪律严明的队伍,脸上满是茫然。 我站在院门口,望着阳光一点点驱散薄雾,照在战士们年轻的脸上,照在门楣的红布条上,照在西宁城的每一个角落。那股浸骨髓的寒意,终于被这晨光驱散得干干净净。春桃站在我身边,声音带着哽咽,却满是欢喜:“太太,天…… 真的亮了,秀英姐说的没错,他们真的是救星!” 是啊,天亮了。我望着街上渐渐热闹起来的人群,望着那些面带笑容、眼神清澈的战士,眼泪不由自主地涌了上来。秀英姐,你看到了吗?你的希望来了,西宁解放了,咱们的好日子,要开始了。 第103章 第 103 章 解放军进城后,西宁城像是被一只沉稳有力的大手缓缓抚平了褶皱。街面上再也听不到溃兵的叫骂和砸抢声,取而代之的是巡逻队整齐的脚步声和宣传队贴在墙上的安民告示。商铺陆续开了门,货郎重新挑起了担子,只是人们脸上还带着些观望和试探,交头接耳间,议论的都是“新政府”、“新规矩”。 我在家里等了一个月,心里那根弦始终绷着。按照以往的经验,换了天,总要有新官上任,清查田产,登记户口,少不了要上下打点,才能保得家业平安。我把家里的田契、皮毛厂的合同、佃农的名单都整理了出来,用蓝布包袱仔细包好,放在堂屋的桌上,就等着人来敲门。 可左等右等,除了街道干部上门登记过一次人口,询问有无困难外,再无人来索要这些“命根子”。这种反常的平静,反而让我更加不安。旧政府那套“规矩”像烙印一样刻在骨子里,让我无法理解这“不扰民”的新风。 终于,我坐不住了。不能再这么干等下去。我揣上那个沉甸甸的蓝布包袱,骑上毛驴,一路打听着,找到了设在原省政府大院里的军事管制委员会。 大院门口有持枪的战士站岗,身姿笔挺,神情严肃,却并不凶恶。我踌躇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上前说明来意。站岗的战士听我说是来交田契账本的,眼神里露出一丝诧异,但还是客气地指了路。 里面人来人往,多是穿着灰布军装、步履匆匆的干部,也有不少像我一样前来询问事情的百姓。秩序井然,听不到高声呼喝。我按指引找到一间挂着“民政科”牌子的办公室,里面几位同志正伏案工作。我走进去,下意识地就想从袖笼里摸出早已备好的银元——这是以往见官的惯例。 “这位女同志,您有什么事?”一位戴着眼镜、面容和善的年轻干部抬起头,微笑着问我。 我捏着银元的手顿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他看我衣着传统,又缠着小脚,步履蹒跚,连忙起身,搬了张椅子过来:“您先坐,慢慢说,不着急。” 我有些恍惚地坐下,将蓝布包袱放在腿上,解开,露出里面的田契账本。“同志……我……我是来交这些东西的……家里的田,城外的厂子,还有佃户的名单……都在这儿了……” 我语无伦次,脑子里还是旧政府那一套,想着该如何“打点”,才能让对方“高抬贵手”。 那年轻干部闻言,脸上的笑容更温和了,他连连摆手:“女同志,您误会了。我们解放军有纪律,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您这些东西,是您的合法财产,我们不会无故没收的。”他看我依然满脸困惑,便耐心解释道,“我们现在主要是登记了解情况,稳定社会秩序。如果您有意支持我们的工作,那边,”他指向走廊另一边的一个房间,“有‘预分田登记处’,主要是鼓励一些开明人士,自愿预分部分土地给无地少地的农民,算是为将来的土地改革做个示范,完全是自愿原则。”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心里半信半疑。但还是道了谢,抱着包袱,挪到了那个“预分田登记处”。 接待我的是位姓李的科长,年纪稍长,态度更为沉稳。他仔细听我说明了情况,又翻看了一下我带来的田契和名单,脸上露出赞许的神色:“吴太太,您能有这个觉悟,很好啊。我们欢迎各界人士支持新政府的政策。” 在他的指导下,我正伏案填写一份《自愿预分土地申请》。笔尖划过纸张,写下每一个字,都仿佛在与我过去几十年的认知做着艰难的割舍。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清脆爽朗、如同银铃般的笑声,那声音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熟悉感,猛地撞进了我的心底。 我浑身一颤,握着笔的手僵在半空,猛然回头看去。 门口逆光处,站着一个身着洗得发白的灰布军装、腰束皮带、打着绑腿的女干部。她剪着齐耳的短发,脸庞晒成了健康的麦色,眼神明亮,透着一种我从未在女子身上见过的坚毅与开朗。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双脚,穿着一双结实的黑布鞋,稳稳地站在地上,充满了力量。那是……那是石海霞!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脏狂跳,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而颤抖变形,冲口喊出:“海霞!石海霞!!” 海霞听到呼唤,转过身,目光落在我脸上。那一瞬间,我看到她明亮的眼睛里,迅速积聚起水汽,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 “玉娟!” 我激动得难以自持,忘了脚上的不便,猛地站起身,以一种自己都无法控制的、蹒跚怪异的姿势向她奔去,身子几欲倾倒。 她也同时向我跑来,步伐迅捷而稳健。就在我快要摔倒时,她一把稳稳地扶住了我。我仰头看着她的脸,那张褪去了少女稚气、增添了风霜却更显英气的脸,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们俩就那样在军管会的办公室里,紧紧地、用力地拥抱在一起,仿佛要将这些年的分离、担忧、苦难都揉进这个拥抱里。 过了好久,我们才慢慢平复下来。我这才注意到旁边的李科长正满脸慈爱地看着我们。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擦去脸上的泪水,赧然道:“李科长,让您见笑了。” 李科长笑着摆了摆手,端起桌上的搪瓷杯,很是体贴地说:“没事没事,老朋友重逢,是喜事。你们聊,我去打杯水。”说着便走出了办公室。 我和海霞在长椅上坐下,手还紧紧握在一起。我给她讲述着这些年的生活,明泰的牺牲,婆婆的离世,独自支撑家业的艰辛,说到马莲一家的惨状时,依旧忍不住心痛落泪。海霞紧紧攥着我的手,无声地给予我力量。 她的目光落在我裙摆下那双尖小的弓鞋上,眼圈又红了:“玉娟,这些年……真的苦了你了。” 我摇摇头,由衷地说:“哪有你们行军打仗苦。海霞,我以前觉得女孩子就该是小脚,是天经地义,甚至还和我阿大一样,暗暗看不上你的天足。现在……现在我依然觉得小脚有小脚的看头,是我习惯了的样子。但是,我是真的打心眼里佩服你,佩服秀英姐姐,佩服你们这些敢闯敢干、为了像我们这样的人能过上好日子而去拼命的人!” 海霞被我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脸上泛起一丝红晕,岔开话题道:“我是跟着第一批队伍进城的,一直想去看你,可是实在抽不开身,千头万绪,太忙了。我连自己阿妈那边都还没顾上回去看看,这些日子一直睡在军官招待所。等以后工作理顺了,有了功夫,我一定去看你。” 我用力点头,拉着她的手:“我等你!你一定要来,我还要好好听听你这些年在部队上的故事呢!” 这时,门外传来同志的呼喊:“石股长!开会了!” 海霞应了一声,脸上露出歉然的神色。我心中万分不舍,却也明白公务要紧,只好松开手,目送她匆匆离去。 在海霞离开后,李科长才端着水杯慢悠悠地踱了回来,脸上带着了然的笑意。 第104章 第 104 章 田地和工厂都按新规矩交了出去,我心里反倒落下了一块大石,不再整日悬心吊胆,琢磨着该如何应对新政府的盘查。只是,我这心里踏实了,那些世代依附吴家生存的佃户,和厂里倚仗工钱养家的工人们,心里却像是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怎么也安稳不下来。 跟着军管会派来的年轻干事们下到田里,主持分田的事宜。湟水河边的田埂上,挤满了熟悉的面孔,他们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衣裳,脸上沟壑里嵌着往日劳作的风霜,此刻却都写满了茫然与惶恐。 干事们拿着名单和地契,高声宣讲着“耕者有其田”、“土地回老家”的政策。底下的人群静悄悄的,没人欢呼,更多的是交头接耳,眼神里充满了费解和将信将疑。 “这……这地,真就归咱了?”老佃农赵老栓搓着一双粗糙开裂的手,不敢去接干事递过来的、写着他名字的新地契,反而频频看向我,“东家……这,这能行吗?马步芳的人走了才几天?这政策……能长久?现在不用交租子了,以后……以后会不会翻旧账,说咱占了东家的地?” 他声音发颤,旁边几个佃户也跟着点头,有人甚至悄悄把带来的锄头往身后藏了藏,仿佛那不是农具,而是什么罪证。 另一个佃户,李老四,分到了靠近水渠的一块好田,他对着那块即将属于他的土地,竟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老泪纵横:“老天爷开眼啊……这辈子,没敢想能有自己的田……可是,可是这地是东家让出来的啊!咱这心里……拿得不踏实,慌得很呐!” 他爬起来,不是先去看自己的地,而是走到我面前,佝偻着腰,脸上满是局促和不安。 分田过后没两天,天刚蒙蒙亮,我就听见院门外有窸窣的动静。开门一看,是赵老栓,他蹲在墙角,手里紧紧攥着那张新地契,正用袖子抹眼泪。见到我出来,他慌忙站起身,嘴唇嗫嚅了好几下,才挤出话来: “东家……您,您把地都交了,您这可咋办啊?” 他看着我一身素净的衣衫和裙摆下那双小巧的弓鞋,眼圈更红了,“您年纪轻轻就没了倚仗,男人为国捐躯了,婆婆也走了,就剩您一个人,还……还缠着这双脚,以后可咋活?要不……要不这地,我还您一半!您租出去,多少收点租子,好歹……好歹有口饭吃啊!” 他说着,竟真的要把那攥得温热的地契往我手里塞,仿佛那不是改变他命运的宝贝,而是烫手的山芋。 我心里一酸,连忙推开他的手:“老栓叔,快别这样!这地现在是你的了,是国家分给你的,好好种,把日子过起来,我看着也高兴!” 他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又是感激,又是担忧,站在那里,手足无措。 工厂那边也是类似的光景。皮毛厂暂时由军管会接管,准备转为公私合营。工人们虽然领到了之前结清的工钱,但对“工厂交国家”这事,充满了疑虑。 技术最好的老王师傅,私下里找到我,愁眉不展:“东家,您待咱不满,工钱从不拖欠,年节还有犒赏,马家军抓壮丁那会儿,您还想法子护着咱们。这工厂交了国家,以后……以后还管不管咱饭食?工钱还能不能按时发?会不会……被克扣啊?” 他压低了声音,“有几个年轻后生,心里没底,都想辞工回乡下躲躲,怕这新规矩咱不懂,干不好就被赶出去。” 更让我动容的是,几天后,老王师傅竟然领着几个在厂里干了十几年的老工人,一起找到了家里。他们站在堂屋里,显得有些拘谨,老王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小包,打开,里面是些零零散散的银元和铜子。 他红着眼圈,声音哽咽:“东家,工厂交国家,是好事,是大势所趋,咱懂。可您……您无依无靠的,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又……又是这双不方便的脚,往后不能像咱一样出力干活了,可咋生活?这钱……是咱们几个老伙计凑的,您先拿着,以后……以后每月我们都给您凑点!您以前护着咱们,现在,咋能让您受委屈?” 他说着,就要把钱往我手里塞。 还有隔壁的张二嫂,挎着一篮子还带着温度的鸡蛋和馍馍,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一进门就拉住我的手,未语泪先流: “我的傻东家呦!你怎么这么实心眼儿啊!”她拍着大腿,“把田交了,把厂子也交了!你以后吃啥?喝啥?谁给你送粮?谁帮你跑腿办事?咱知道你拥护国家,拥护新政府,是好事!可你也不能一点都不给自己留后路啊!你瞅瞅你这脚……”她心疼地看着我的裙摆,“你跟组织上说说,哪怕留块最小的菜地自己种,留间临街的小铺面糊口也行啊!可不能这么实在,把家底都掏空了啊!”她一个劲地劝我,仿佛我做了天大的傻事。 就连厂里那个才十四五岁的学徒工小柱子,也偷偷躲在暂歇工的厂房角落里抹眼泪,被我撞见时,他抽抽噎噎地说:“东家……他们……他们把工厂分了,您以后没收入了可咋办?我……我以后一定多干活,把我的工钱分您一半!您……您别饿肚子!”他抬起稚气未脱的脸,用力拍着瘦弱的胸脯,向我保证,“我……我养着您!” 看着这一张张熟悉而淳朴的脸,听着他们发自肺腑、甚至有些“不合时宜”的关切,我的眼眶一次次湿润。他们无法立刻理解那些宏大的政策和主义,他们的恐惧源于长久以来被压迫、被欺骗的记忆,他们的感激则牢牢系在我个人往日那点微不足道的“仁慈”上。他们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与我的情分,把这情分看得比刚刚到手的、尚未捂热的“主人”身份更重。 第105章 第 105 章 田契和工厂的合同交出去已有月余,然而,他们信我这个旧日的“东家”,远胜过信那身灰布军装和嘴里的新名词。由于马步芳长期以来的高压统治,解放军的政策,在河湟的土地上并不为群众所知。 这不,我又骑着毛驴,跟着军管会派来的张干事,来到了湟水河边熟悉的田埂上。张干事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脸上还带着些许学生气,但眼神明亮,干劲十足。初夏的日头已经有些热度,照在刚刚分到土地的佃农们身上。他们大多还穿着往日的破旧衣衫,但神情却与往日那种麻木的顺从不同,充满了迷茫、忐忑,以及一丝不敢表露太明的期盼。 张干事选了个稍高的田埂站定,没用铁皮喇叭,双手叉腰,声音洪亮地开了腔: “乡亲们!静一静!今天咱们再把政策好好说道说道,大家有啥不明白的,尽管问!”他环视着众人,“首先,咱们西宁解放了,马步芳反动统治被推翻了!**、**领导咱们穷人闹翻身,这土地制度,就得来个彻底的大变革!” 他顿了顿,确保大家都在听:“咱们现在的政策,是废除封建剥削的土地制度!什么叫封建剥削?就是地主老财靠着占有土地,不劳而获,收咱们的血汗租子,压迫咱们农民!这一套,从今往后,不作数了!” 底下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有人低声交头接耳。 张干事继续宣讲:“废除旧的,就要建立新的!咱们要实行农民的土地所有制!简单说,就是要把土地从地主手里拿回来,分给像你们这样,祖祖辈辈在地上刨食、却没有地或者地很少的贫苦农民!这叫‘耕者有其田’!是咱们农民祖祖辈辈盼了多少代的好事!” “张同志!”老佃农赵老栓忍不住了,他从人群里挤出来,黝黑的脸上皱纹深刻,带着忧色,“您说的这……地把地分给咱,咱……咱心里是盼着的!可……可这地,原来是东家……是吴太太的。她男人吴明泰,是为了打日本鬼子死在战场上的,是烈属啊!她一个年轻寡妇,婆婆也没了,就剩一个人,还……还缠着这双脚,往后站都站不稳当。她把地都交了,自己可咋活?咱这地拿在手里,心里……心里不落忍,不踏实啊!” 他说着,回头愧疚地看了我一眼。 他这话,立刻引起了众多佃农的共鸣。 “是啊,东家待咱不薄,往年灾荒还减过租。” “她一个女子,没了倚靠,这……” 众人议论纷纷,焦点竟然不是地能不能拿到,而是我以后的生活。 张干事显然预料到会有此一问,他看向我,眼神里带着鼓励。 我深吸一口气,往前走了几步,站到张干事身边。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我看着赵老栓,看着那一张张熟悉的、饱经风霜的脸,用清晰而平稳的声音说道: “老栓叔,各位乡亲父老!大家的心意,我陈玉娟领了,在这里谢谢大家!”我微微颔首,“请大家放心,政府对我们这样的抗日烈属,有明确的优待政策,绝不会让我没了活路!” 我继续用大白话解释,确保每个人都能听懂:“咱们解放军,咱们**领导的政府,和过去的旧政府不一样!对待烈属,是有抚恤、有照顾的。往后,政府会按月给我发放抚恤金,保证我的基本吃穿用度。这不是施舍,这是国家和人民对我男人为国牺牲的念想,也是对我这个家属的责任!” 我看到不少人脸上露出恍然和放心的神色。 我趁热打铁,把话题拉回到土地上:“所以,大家完全不用替我操心!现在,这天大的好事落在咱们自己头上,这地,以后就是你们自己的了!是自己的命根子!再也不用看天交租,看人脸色!以后种出来的粮食,除了按照国家规定缴纳公粮,剩下的,全是你们自己的!是存是卖,是吃是穿,都由你们自己当家做主!” 李老四又抢着问,脸上还是带着疑虑:“吴……吴大姐,那……那这政策,真能长久?马步芳的人才跑了不到半年,万一……万一他们又打回来呢?咱现在拿了这地,到时候会不会被当成……当成那啥,给清算了啊?” 他这话问得小心翼翼,却代表了相当一部分人内心最深的恐惧。 我斩钉截铁地回应,声音提高了几分:“李四哥!**领导的人民军队,既然能把马步芳几十万军队打跑,就绝不会再让他们回来糟蹋咱们!这天下,是咱们老百姓的天下,变不了!大家把心稳稳当当地放回肚子里!政府说话算话,这地契上写了谁的名字,地就是谁的,受新政府的法令保护!谁也别想再夺走!” 我的语气坚定,充满了不容置疑的信心。这番保证,像定海神针一样,让躁动不安的人群渐渐平静下来。分到了靠近水渠那块上好水浇地的马老汉,此刻再也抑制不住激动,扑通一声跪在自己刚刚到手的地里,用长满老茧的手颤抖地抚摸著泥土,老泪纵横,呜咽着:“爹啊!娘啊!列祖列宗啊!你们睁眼看看吧!咱老马家……有地了!有自己的地了!呜呜……” 那哭声里,饱含着几代人的辛酸与终于实现的梦想。 在皮毛厂那熟悉的大院里,情景更为热烈,也更为复杂。全厂的工人都被召集起来,脸上混杂著对未来的憧憬和对未知的担忧。 张干事站在一个临时搬来的条凳上,声音洪亮: “工友们!今天,咱们重点讲讲工厂的民主改革和生产改革!咱们工人阶级,现在是国家的主人,也是工厂的主人!不能再像旧社会那样,被随意使唤,工钱由人定,福利没保障!” 他伸出三个手指头:“第一,成立劳资协商会议!咱们厂,由吴玉娟同志作为原来的资方代表,再由你们全体工人,民主选举,选出三名信得过的工人代表!我们军管会呢,派一名干部担任会议监督员。以后,厂子里的大事,比如工资定多少,每天工作几个时辰,有什么福利待遇,劳动条件怎么改善,都不能再由东家或者工头一个人说了算!必须拿到这个协商会上,大家一起商量,民主决定!” “哗——” 底下瞬间炸开了锅。 “工人也能管厂子了?” “工头说了不算了?” “这……这能行吗?” 惊愕、怀疑、兴奋,各种情绪交织。 张干事等议论声稍平,继续说道:“第二,彻底改革工资制度!坚决废除过去那种‘干多干少一个样、干好干坏一个样’的固定日薪制!那不合理,挫伤积极性!咱们要实行 ‘保底工资加计件奖励’的新制度!” 他详细解释:“保底工资,就是只要你在厂里正常上工,哪怕这个月活儿少,或者你手慢点,每个月也保证你能拿到三块银元的基本工钱,确保你一家人饿不着肚子,这是最基本的保障!” 工人们眼睛亮了,光是这一条,就让他们安心了不少。 “在这个基础上,”张干事声音更昂扬了,“你干得多,干得好,就按你完成的活儿,另外给你算钱,这叫计件奖励!手艺好、手脚麻利的老师傅,像老王师傅这样的,只要肯干,一个月拿个五六块银元,甚至更多,都完全有可能!这比你们过去拿的死工钱,能翻上一番还不止!” 这话如同在滚油里泼了一瓢冷水,人群彻底沸腾了! “五六块?我的天爷!” “做得多拿得多?这……这是真的?” “那不得拼命干啊!” 老王师傅也激动得满脸通红,搓著大手。 张干事趁热打铁:“第三,大力改善劳动条件,保障工人身体健康!严格规定,每天劳动时间,不得超过十个钟头!每个月,保证大家至少有两天的休息时间,可以处理家事,看看爹娘老婆孩子!工厂里,要设立专门的工人休息室,保证随时有烧开的热水供应!到了冬天,就用咱们厂里生产剩下的皮毛边角料,给每位工友做一件厚实的新棉衣,让大家暖暖和和过冬!” 休息?热水?还有新棉衣?这些在过去想都不敢想的待遇,让工人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脸上洋溢着惊喜和感动。 然而,惊喜过后,现实的疑虑也随之浮上水面。老王师傅作为老工人代表,站了出来,他先是对新政策表示欢迎,然后提出了最实际的问题: “张干事,您说的这些,都是为咱工人着想的大好事!咱心里暖和!可……这‘保底加计件’,具体咋算?别到时候活儿干了,账算不清楚,或者……或者上面说话不算数啊?” 他这话问得实在,也代表了大多数工人的担忧。 另一个年轻工人,胆子小些,也怯生生地举手:“还……还有,东家……吴太太她把厂子都交给国家了,她……她往后靠啥生活?她脚那样,又不能像咱一样干活……我们这心里,过意不去啊。” 这话立刻引起了一片附和声,大家都担忧地看向我。 张干事看向我,点了点头。 我深吸一口气,走到前面,与张干事并排站立。看着下面一张张熟悉而又充满关切的脸,我心里暖流涌动。我首先回答老王师傅的问题,语气肯定: “老王!各位老师傅,兄弟们!张干事说的‘保底加计件’,绝对算数!军管会马上就会出台详细的计件标准和核算办法,贴在厂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干多少活,拿多少钱,白纸黑字,谁也别想糊弄!以后,你们的手艺,你们的汗水,每一分都值钱!**办事,讲的就是一个‘信’字!大家放心!” 我的话给工人们吃了颗定心丸,关于工资的疑虑消散了大半。 接着,我转向那个关于我生活的提问,以及众多关切的目光。我脸上露出宽慰的笑容,用尽可能轻松和口语化的方式说道: “谢谢!谢谢兄弟们还这么记挂我!我陈玉娟在这里,给大家交个底,也让大伙儿彻底放心!” 我顿了顿,清晰地说道:“政府对我们抗日烈属,有明确的抚恤政策。对我这样,愿意主动配合政府、把资产交出来支持国家建设的,也算是对革命有贡献的,这叫‘爱国开明人士’。” 我开始具体解释政府给我的照顾,就像拉家常一样: “往后啊,政府会按月给我发一笔抚恤金,足够我日常开销,吃穿不愁。比大家想的要多,活得很踏实。” “街道上,居委会安排了人,定期帮我买米买面,买油买盐,这些跑腿的活儿,不用我这双小脚操心。” “我有个头疼脑热,要去医院,也不用怕,街道会派人陪我去,帮忙挂号、拿药。” “我现在住的这个带小院的房子,政府说了,给我留着,方便我活动。连水电费,都给我免了!” “以后看病吃药的花销,政府全给包了,不用我花一个子儿!” “逢年过节,区里、街道的领导,还会亲自上门来看我,送点东西,问问有啥困难。” 我一口气说完这些,看着工人们脸上担忧的神色逐渐被笑容和释然取代。 “哎呀!这就好!这就太好了!” “政府想得真周到!” “东家……不,吴大姐有着落,咱们心里这块大石头总算落地了!” “是啊,这下可以安心在厂里干活了!” 张干事看到气氛完全转变,趁势大声问道:“工友们!关于工厂的改革政策,还有没有其他问题?” “没有啦!” 工人们异口同声,声音洪亮,充满了对新制度的信服和投身新生产的热情。 “坚决拥护新政策!” “搞好生产,支援国家!” 看着眼前这一张张焕发著生机与希望的脸庞,听着他们激昂的回应,我站在初夏明媚的阳光下,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平静与力量。新的秩序,伴随着湟水河的流淌,伴随着这些朴实人们心底被点燃的火焰,真真正正地,在这片饱经沧桑的土地上,扎下了坚实的根基。 第106章 第 106 章 选了个天朗气清的日子,区政府的干部和街道的代表,由石海霞陪着,一路敲锣打鼓地来到了我家小院。那阵仗,引得左邻右舍都探出头来看热闹。 两位穿着崭新中山装的干部,郑重地将两块簇新的牌子,一左一右,钉在了我家门楣两侧。左边那块,红底金字,写着“光荣烈属”;右边那块,同样醒目,写着“爱国开明”。阳光照在牌子上,金字反射着光,晃得人有些睁不开眼。钉完了牌子,一位领导模样的同志又双手递上一个用红纸包得方正正的小包,说是政府给我的“抚恤金”和这次表彰的“慰问金”,让我一定收下,往后按月都会有人送来抚恤金,让我安心生活。 我接过那沉甸甸的红包,心里也沉甸甸的,不是钱的重量,而是那份被认可、被记住的郑重。我看着门楣上那两块牌子,它们取代了往日可能悬挂的什么“积善之家”之类的旧匾额,标志着一种全新的、与我前半生截然不同的身份和荣光。 海霞一直站在我身边,穿着她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臂章上有“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字样,她看着我,眼里满是欣慰和鼓励的笑意。 热闹过后,干部们告辞离去。海霞拎着她那个简单的行军背包,对我笑道:“玉娟,不赶我走吧?组织上批了我一天假,我今晚就在你这儿蹭住一宿了。” “求之不得!”我拉着她的手,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夜里,洗漱完毕,我们俩挤在当年我和明泰的那张旧炕上。屋里只点着一盏小油灯,光线昏黄。海霞脱下外衣,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衣。当她转身放衣服时,我猛地瞥见她左边肩胛骨下方,靠近心口的位置,有一个铜钱大小的、深褐色的疤痕,疤痕周围皮肤皱缩,形成一个清晰的、穿透性的印记,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我的心口像是被针猛地扎了一下,呼吸一窒。 海霞察觉到我的目光,不在意地拉了下衣服,试图遮掩,语气轻松:“没事,老伤了,早不疼了。” 我却不由分说,轻轻拉住她的胳膊,手指颤抖着,悬在那疤痕上方,终究没敢碰触,只低声问:“这……这是怎么弄的?” 她见我执拗,便重新坐好,靠在炕头,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到了那烽火连天的岁月。 “那年,我离开西宁后,几经周折,到了延安,进了抗日军政大学(抗大)学习。”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回忆的悠远,“那时候,我们都以为到了后方,能安心读书了。可一九四二年五月,鬼子发动了规模空前的‘五一大扫荡’,矛头直指我们冀中根据地,想要一举摧毁像我们抗大这样的八路军骨干摇篮。” 油灯的光晕在她脸上跳跃,她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敌人来得突然,攻势很猛。我们抗大二分校的师生,立刻从‘学员’变成了‘战斗队’。”她继续说,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我们被编成一个个小分队,凭借在学校里学的游击战术,在敌人的包围圈里穿插、突围。那真是一段……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日子。” 她顿了顿,我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了她的胳膊。 “有一次,我们小队在转移途中,在一个村口和鬼子的一个小队遭遇了。”她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我能感受到她身体微微的紧绷,“子弹嗖嗖地飞,打得土墙噗噗直响。我负责掩护同志们先撤,趴在矮墙后头射击……就感觉左边肩膀像是被一个大锤子狠狠砸了一下,火辣辣地疼,半边身子瞬间就麻了,血一下子就浸透了衣服……是鬼子的‘三八大盖’,打穿了。” 我倒吸一口凉气,攥着她的手猛地收紧,指甲几乎掐进她的肉里,仿佛那子弹也打在了我自己身上。我能想象出那血淋淋的场景,能感受到那份钻心的疼痛。 “后来呢?”我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后来……”她收回目光,看向我,脸上露出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属于战士的骄傲,“幸好没伤到要害,同志们拼死把我拖了下去,找了个老乡家简单包扎,躲过了鬼子的搜查。那时候缺医少药,伤口发炎,高烧了好几天,差点就……不过,最终还是挺过来了。”她轻轻拍了拍我紧攥着她的手,安慰道,“都过去了。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我们抗大,虽然在那次扫荡里也有牺牲,但绝大部分师生都冲了出来,保存了力量。敌人想消灭我们,办不到!” 我听着她轻描淡写地讲述着生死经历,看着她肩上那狰狞的伤疤,再想到长眠在豫西的明泰,心中百感交集,泪水无声地滑落。他们这一代人,为了今天的太平,付出的实在是太多、太重了。 那一夜,我们并头躺在炕上,说了很久很久的话,直到油灯燃尽,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我像往常一样,换上了柔软的睡鞋,炕边,并排摆着她那双结实的、沾着泥土的布鞋,和我那双尖俏的、缎面的小弓鞋。一大一小,一朴一丽,静静地依偎在一起,就像许多年前,我们青春作伴时那样。 第二天清晨,我正坐在院里的小凳上,就着铜盆里的温水洗脚,小心翼翼地解开裹脚布,露出那双苍白、变形、承载了我半生荣耀与痛楚的小脚。海霞收拾利落,准备离开,她走到我身边,目光落在我的脚上,停留了片刻。 她忽然轻声说了一句:“玉娟,你这双脚……缠得真是周正。” 我愣了一下,抬起头看她。她的眼神里没有我预想中的怜悯或批判,反而带着一种复杂的、近乎欣赏的平静,仿佛在看待一件凝聚了特定时代所有矛盾与美的艺术品。她或许不认同这背后的残酷,却尊重这具身体所承受和代表的一切。 她说完,冲我笑了笑,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走了,工作忙,有空再来看你。” 我目送她挺直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步履生风,充满了属于新时代的力量。 时光荏苒,街道两旁的低矮土房渐渐被整齐的砖瓦房取代,泥泞的路面铺上了石子,后来又变成了平坦的水泥路。我老了,头发花白,步履愈发蹒跚,出门开始需要拄着拐杖。 一个寻常的午后,我拄着拐杖,坐在街边墙根下,眯着眼晒太阳,享受着那份静谧的暖意。正值午休时间,不远处新建的小学校里,传来清脆的铃声。紧接着,一群穿着统一蓝色校服、戴着红领巾的孩子,像欢快的小鸟一样,从校门里涌了出来。他们叽叽喳喳,蹦蹦跳跳,脸上洋溢着无忧无虑的笑容,浑身充满了蓬勃的朝气。 那鲜活的、怒放着的青春,像一道光,刺痛了我昏花的老眼。恍惚间,我仿佛看到了多年前,我和海霞,还有学堂里那些女同学们,穿着各色旗袍或布衫,夹着书本,行走在旧日街头的影子。 可定睛看去,那些奔跑跳跃的身影里,那些挺直的背影里,我再也没有见过一个,像我们那会儿见过的,或是像曾经的我自己那样,穿着稍大些的鞋子,因着一双被紧紧缠裹的小脚,而步履细碎、身形微微摇晃、带着一种特殊隐痛姿态往返于学校和家庭之间的女学生了。 一个时代,连同它强加在女子身体上最疼痛的烙印,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被这浩浩荡荡的新时光,彻底淹没,成为了再也无人复刻的过往。 阳光依旧暖暖地照着,我靠在墙上,闭上眼睛,耳边是孩子们纯净的笑声和奔跑的脚步声,像一首轻快的、奔向远方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