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血鬼先生我们得谈谈》 第1章 第 1 章 阴云暗涌,午夜已至。 平地而起的大风破开窗玻璃,毫不留情地将华丽的窗帘卷进雨中打湿,恶风如鬼泣一般钻进荷莱的耳中。 “……啊!”荷莱惊醒,按着心口急促呼吸。噩梦的阴影并没有因为她的苏醒而散去,反而随着耳边似有若无的哭嚎声越来越深重。 “来人!来人!”荷莱紧紧盯着被破开的窗户,抱着胸前的被子一点点后退,极度的惊恐下,她不得不把自己藏进黑暗中,“来人啊!都死了吗?” 沉重的钟声突然回荡在窗外,荷莱闻声猛地抱住脑袋,缩成一团。 得不到任何回应之后她便放弃呼喊,慌乱间在黑暗中摔下高床,她颤抖着双手在地毯上膝行、摸索,嘴里念叨着混乱不清的话语。 “不,我可不怕你。” “死人不可能……死了就是死了,怨灵什么的简直是笑话……” “我、我没什么好怕的。” 措不及防的巨雷让她尖叫出声,几乎破嗓的尖叫穿透古老的墙壁,惊得在窗外停脚的乌鸦扑腾起翅膀,啊啊叫着朝空中飞去。 这几乎击溃了荷莱的防线,她拎起花瓶重重朝房间门砸过去,结实的门板只发出一声猛响,没有丝毫松动的迹象。 “来人——来人啊——” “有没有人——求求你们……来人啊!” 她不明白平日一拉就能打开的门为何在此时紧闭着,仿佛门外有股巨力在与她拉锯,尽管她拼尽全力也无法改变现状。 哭喊、砸门、辱骂……每一个举动都在消耗她的能量和精神,临近崩溃,她停止哭喊捡起花瓶碎片,颤抖着举在颈边。 “我知道,是噩梦对不对。”荷莱扯出一个面目全非的笑容,“只要划下去,我就会醒过来了。醒来就没事了……” 细瘦的五指包裹着瓷片高高举起,就在利器刺破皮肤的前一瞬,电闪雷鸣,荷莱的房间被电光照亮,她盯着眼前一闪而过的那个身影,眼睛发直。 “塞缇安……”她喃喃念出了那个诅咒般的名字,挣扎着将利器挥向周围的空气。 “是你!果然是你!塞缇安——” 尖厉的嘶吼像是恐惧也像是威慑,那个一闪而过甚至可能是幻觉的身影像锋利的短刀,一下一下拉锯着荷莱的神经,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再次举起碎片刺向自己的咽喉,千钧一发之际,孱弱的手腕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朝反方向拉去,荷莱不可思议看着那只失控的手在她昏暗的视线里咔嗒、咔嗒、咔嗒折成恐怖的弧度,活生生拧断。 剧痛之下,她甚至忘记了尖叫,因为她敏感地捕捉到了从耳后传来的那声低笑。 “别来无恙啊,亲爱的姐姐。” 内心最深处的恐惧顺着脊骨攀上后脑,时至此刻,荷莱清醒了不少。她知道自己并没有在梦境里,反而没那么害怕了。 “塞缇安……是你,对不对?”她环顾四周,咬紧了后齿,“是你回来了?” “啊,猜对了。”声音从半空传来,荷莱猛地抬起头,看见了那双熟悉的金色眼睛。 “该怎么奖励你呢?你想要树莓蛋糕还是胡桃木偶?”眼睛的主人傲然端坐在壁炉顶,居高临下看着她。直面恐惧时荷莱感觉到四肢有些瘫软,她爬到门边,轻而易举推开门板逃了出去。 塞缇安呵呵笑出声。 “大哥!大哥——开门啊——快开门!”荷莱哐哐拍响另一扇门,“是塞缇安……塞缇安回来了——” 门内没有回应,荷莱喊得更大声:“快开门——修伦——” “安静一点,荷莱。”门内传来含糊沉闷的回应,“这世界上没有鬼,更没有塞缇安的怨魂……” “大哥,求求你让我进去,大哥——”荷莱拖着瘫软的下肢倒在门前,依依不饶地拍打着门板。幽深的走廊一眼望不到头,昏暗的烛光摇曳着似乎随时都要熄灭。 门吱呀一声开了,荷莱的卷发和眼泪糊在脸上,她往前爬去紧抓住修伦的腿不放,警惕地盯着周围。 “荷莱?”修伦蹲下身,用油灯照亮她的脸,“你怎么了?怎么这副模样?你的侍从呢?为什么没人看着你?” 荷莱颤抖着往哥哥怀里钻,双腿不停蹬着地毯,修伦靠近她的双唇,仔细听她打颤的齿间掉出的词语:“塞缇安……塞……是他……” “混账。跟你说了多少次,怨灵报仇都是父王母后用来吓小孩的故事,你都多大了,再这样疯下去我会把你扔到地牢里去练练胆子,明白了吗?”修伦拽起她的衣领,毫不掩饰眼里的鄙夷,眼角的细纹因为表情扭曲而堆在一起。 “不要!不要!他会去那里的,他会去那里杀了我!他、他杀了我,下一个就是你——”荷莱听到地牢两个字,撕心裂肺地喊起来,连修伦都没能控制住她,无奈下只能提高音量盖过她:“闭嘴——蠢货!来人,来人——把荷莱扔到地牢里去,她已经彻底疯了,别让她妨碍三日后的继位仪式!” 出人意料的是,修伦同样没能唤来自己的侍从,甚至连无时无刻守在长廊上的最低级的奴仆都没了踪影。 “见鬼……人都哪去了?你二哥呢?是不是他把人全召走了?他到底想干什么?”修伦转身进房间,抽出利剑提在手里,气势汹汹地往外走,“我早就猜到他心怀不轨,在这个关头给我找不痛快,他想造反吗?他一定谋划了很长时间。” 荷莱拽着他的腿被拖行了一段路,哭喊着:“塞缇安,一定是塞缇安干的——是他杀死了所有人!” 修伦忍无可忍,一脚踹翻荷莱。亲生妹妹的后脑撞在墙角流了血,他却视而不见,再度出言威胁:“荷莱,听清楚了,如果你再提一次那个名字,我会毫不犹豫杀了你。既然你那么想念他,不如去地狱陪他。” 荷莱靠在墙角,无力张了张嘴,什么都说不出来。 不知哪里吹来一阵阴冷的风,厚重的卷发蒙住了她苍白的面孔。长廊的烛火齐齐熄灭,修伦背靠着墙壁警惕望向四周:“怎么回事?荷莱,是你搞的鬼?” 此时唯一能回应他的妹妹已经丧失了回话的能力,只能发出极度恐惧的嗬嗬声。 “到底是谁?谁在装神弄鬼……”修伦紧张起来,握紧了剑柄。 “当然是我,修伦殿下。” 空气里突然凝住一丝寒意,修伦鬼使神差地朝长廊尽头望去。寂静无声的角落里,一团阴影就那样显形了。那团阴影的飞速前进,不是飘过来,也不是走过来,那让人不寒而栗的轮廓从模糊到清晰不过一眨眼的功夫。 随后,他是真的落脚在走廊,地板被踩出“嗒、嗒”的声响,不疾不徐,在幽深空旷的长廊里经久回响,像死亡倒计时的指针一样敲打着二人的心脏。 响声缓缓靠近,修伦屏住呼吸,被极具压迫的脚步声逼得后退。 那人仿佛每移动一步都在空气里拖出一道无形又冰冷的尾迹。他笑起来,笑声带着少年独有的轻脆,又有死一般的空洞。 修伦想方设法将油灯点亮,谁知刚举起来就与眼前的金瞳灰面撞了个满怀,他的脸色变了又变,双唇一碰吐出几个不甘示弱的音节:“塞、缇、安。” 他不可能忘得掉这张脸,尽管他已经没了人样,尽管这具身体骨肉走形、皮肤皲裂发灰,他也照样认得出来,因为这是他的亲弟弟,最小的弟弟,他亲手将他埋葬时,这张脸就是这副失去光辉的模样。 “看来大哥还没忘记我,我是不是该感动一下?”塞缇安停在他面前。 “你居然真的回来了。”修伦在强烈的惊惧和不解中后退一步,摆出防御的架势,强行平复自己的心绪。 塞缇安提起嘴角,摊开略显僵硬双臂:“如你所见。” 修伦:“为什么?你是怎么……怎么变成这样的?你现在看起来不像人。” “谁知道呢,也许是父皇母后在天有灵,舍不得我早早死去……” “塞缇安。”修伦打断他,“你现在是什么东西?” 塞缇安从自己皲裂难看的手臂上缓缓抬起眼:“什么东西?我是你的弟弟啊,大哥,这才几个月不见,你就糊涂了。” 修伦紧握着剑柄不放,见对面的说不上是人是鬼的东西表情有几分狰狞,修伦逼迫自己开口道:“你离开以后我茶饭不思,接连失去父皇和你两个亲人,我大病了一场。” “政务被扔在一边,荷莱也变得疑神疑鬼受尽折磨,另一个废物也不知所踪。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振作起来,担起父亲生前的责任……” 修伦眼一眨掉下几滴泪,他深深望着塞缇安光彩依旧的金色瞳孔,抬手按在塞缇安的肩头——触到塞缇安的一瞬间,寒气和僵硬的手感惊得他蜷起手指,“还好你回来了,王位、责任,这一切本都是属于你的,我应该还给你才是。可三日后就是继位典礼,你这副样子……怎么让子民臣服于你?你这……” 塞缇安一声不吭看着他演。 塞缇安足足比下葬时大了一圈,个头也比他高出半个头,身形早已没了十九岁少年的模样,修伦打量着弟弟诡异的躯体,心生忌惮。 “你的身体真的没问题吗?小塞缇安,你真的回来了?”他按住弟弟的双肩佯装关怀。 塞缇安毫不费力抽回手,在后颈的疾风到来时打了个响指。尽管他的指节扭曲又腐朽,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的动作,脆响在墙壁间回荡着,塞缇安闪身到一边,含笑看着偷袭不成反倒被自己定住身形抓个正着的荷莱。 他嗤笑出声,扭断了荷莱另一只手。 “呃啊啊——”女人的嗓音嘶哑得不成样。 “荷莱。这几个月来担惊受怕的日子过得如何?你总念着我,我就回来了。”塞缇安掐住荷莱的脖颈,把她吊在半空中,冷漠地看着她因为窒息而四肢抽搐。 他最亲近的姐姐,最温柔最体贴的姐姐,冷眼旁观让他一个人在森冷黑暗的墓中孤独地躺了四个月。从前的感情在醒来之后一点点转变为埋怨和恨,塞缇安庆幸自己足够变得冷血,能够狠下心亲手杀死这个人。 她到死也没说出一句抱歉,虽然这两个字换不来她的生路,但她连试都不愿意试。塞缇安只能用尖利的指甲刺破她的喉咙,汲取她的鲜血作为补偿。 鲜血哗啦啦淌出来,流进他的甲床里,淋在他的肌肤上。血液注入体内的一刻,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能量。皲裂发皱的皮肤犹如干涸的土地一般快速吸收甘霖,骨肉重新生长修复成,肌肤变得白皙且富有弹性。 塞缇安闭眼享受着这神奇的新生,学着自己生前的模样起伏胸膛,将冷冽的空气吸入肺中。 后背突然传来一阵刺痛,塞缇安皱起眉,低头看见自己前胸穿出一把银剑。 “塞缇安,你你变成吸血鬼了?”修伦微微发颤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塞缇安五指一松,干瘪的尸体咚一声落在地上。 修伦拔剑后退,却被塞缇安动动指尖就控制住身体,飘在半空中拼命挣扎。 “塞……缇安。别怪我,我不能让一个吸血鬼坐上王位。你必须死。” 塞缇安胸膛被捅穿的窟窿传来阵阵灼烧般的疼痛,不等他细细体会这诡异的痛感,灼烧就停止扩散,伤口很快开始愈合,随着他的皮肉一起恢复如初。 待他再抬起头,映在修伦眼底的便是风华正茂、和正常人无异的那个塞缇安。 “你只是不能让我坐上王位,修伦。别再欺骗我,也没别再欺骗你自己。” 修伦立马从眼前宛如幻觉一般的景象中回神:“你……停下,停下……” 塞缇安刺破他的颈脉,双眼阴鸷发亮:“我有成百上千种方法让你们生不如死,但我等不及了。” · 王室教堂的窗玻璃被狂风震碎,窗帘一刻不停地向外卷去,本就残缺的玻璃再受重创,七零八落争相向坠下,发出一阵诡异地叮铃声。 在天神像前正在垂首祈祷的神父浑身一抖,扭头察看情况,明白只是风击破了玻璃便继续低声诵读祷文,将绽放的白冰山攥得更紧了些。 疾风通过残口灌进教堂,成排的蜡烛大幅度摇曳着烛叶,教堂内一瞬间光影叠生,风声似乎更加刺耳了。 神父再次回头察看,神色不安。待他继续祷告时,教堂却毫无征兆地陷入黑暗之中。 蜡烛一个不剩,全熄灭了。 神父再也沉不住气,匆匆将花朵扔在神台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第2章 第 2 章 六年后。 夜幕降临,高塔银钟沉闷而悠长的鸣声传遍整座王城,宣告着宵禁开始。人们闻声只是停下手中的事稍微一怔,又立马苏醒过来。 收衣服提篮子推板车收摊子,男女老少在街道里鸡飞狗跳地来回穿梭,默契地向对方说一句明天见当作道别。不等最后一声沉厚的钟声结束,家家户户关门拉窗,就连胡须打卷的野猫都放弃追逐灰秃秃的老鼠,三两下爬上屋顶消失在夜色中。 小孩趴在窗台上,趁母亲不注意悄悄掀起一角帘子,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从窄小的空间看向街边。他看了许久,突然向屋内转头问:“妈妈!他是谁,他为什么可以在外面?” 一辆运煤车碾过青石板路,车轮挤压地面发出“吱呀”的呻吟。车夫缩着脖子坐在车头,不时扬鞭驱赶偷懒的马儿,然后拢一拢被风吹散的衣襟。 “你在干什么?”女人快步过来揪起衣领把孩子拉得离窗子远些,“我说的话你都忘了?” 孩子撇嘴低下头:“没忘……” “那就重复一遍。” 孩子不服气但也不敢反抗,只能老实地重复道:“宵禁乖乖回家,紧闭窗门和嘴巴。” 这话自他有记忆开始妈妈一直在唠叨。 “然后呢?”女人抱着胳膊点头,引导道:“不听妈妈的话——” “不听妈妈的话,一辈子别想回家。”孩子哼一声往椅子上踢了一脚,“为什么?为什么钟声一响就不能出去玩?” “亲爱的,你只需要记住妈妈的话,明白了?”女人蹲下身揉揉儿子的小脸,态度缓和了些,“你知道宵禁时还在外面的人们都怎么样了吗?” 男孩摇摇头:“……怎么样了?” 女人道:“他们都被可怕的怪物抓走了,一辈子也回不了家,见不到爸爸妈妈了,你不想这样,对吗?” 一辈子不能见爸爸妈妈! 男孩皱起脸哇一声哭开了:“我不要……我不要!爸爸妈妈……呜……” 女人哭笑不得,把男孩揽进怀里安抚道:“只要你听话,怪物不会抓走你的,没事了宝贝,妈妈会一直在你身边。” “呜……我不要去外面了,再也不要了……” “好,不哭了,去吃糖吧,你今天还能吃一颗。” 男孩抽噎着走向桌边:“我想多吃一颗。” “好吧。” 煤车行至街角,迎面遇上成列巡逻的卫兵。 “站住。”两名披着重甲的卫兵从阴影处走出,长矛交叉拦住去路,“宵禁时间,禁止随意走动。” 车夫慌忙跳下车,脸上堆起皱巴巴的笑容:“王城最尊贵的卫士,这是宫廷司炉房签发的通行令,这车煤得在午夜前送进去。”他高举起手里的羊皮纸,任由卫兵粗暴地抢过去。 一个卫兵照着昏暗的灯光检查文书,另一个打开车厢随手捡起几块煤,往里扫了一眼。 两人相视点头,随即一声令下,下属齐齐让开了路。车夫慌忙低下腰道谢,将染了煤灰的羊皮纸折成几折塞进衣兜,待卫兵整齐划一离开后才爬上马车继续驾驶。 越靠近古堡,那若有似无的寒气就越逼人,车夫不禁想起流传在王城多年的骇人传言,连忙摸出酒瓶喝了一口,取暖又壮胆。 夜风刮得更大了,身后的车厢突然发出咯咯的响动,车夫浑身一抽猛地回头—— 幽静的长街只有他一人,车厢也没有异样,他自嘲般笑笑,举起衣袖抹了一把额间的冷汗,抬鞭抽在马屁股上。 又走了一段,夜风逐渐发狂,逮着街上唯一的活物肆虐,拍得车厢玻璃啪啪作响,车夫扶着自己的帽子无暇顾及,仅能抽出一只手拽着缰绳防止马儿撞上墙壁。 就在这时,煤堆突然极轻微地动了一下,随着煤块滚动的闷响,一个浑身煤灰用粗布蒙住下半张脸的少年从煤堆里钻出来,低伏着身躯,正用那双漂亮的蓝眼睛往车外看。 那蓝色恐怕是灰暗的夜里唯一一抹色彩,他谨慎地打量四周,双眉皱起,神色凝重。 “懒惰的东西!” 车夫训马的声音让他猛地缩了缩脖颈,直到确认安全才又伸出脑袋。布帘重新被掀起一角,模糊不清的窗玻璃阻隔了一定的视线,使他面对这个本就一无所知的王城时更加迷茫。 时间一点点消逝,终于,他屏住呼吸,在煤车路过一个巷口时找准时机推门跳下去。落地时踉跄了一下,但他没敢耽搁半秒,趁着车夫与马儿斗智时一个翻滚撞进仅容两人通过的窄巷。 “嘶,啊……”阿米尔捂着撞墙的脑袋蜷在地上躺了许久,直到眼前的小路不再有重影他才摇晃着坐起身,靠在阴影里大口大口喘气。 金色长发乱糟糟地束在脑后,他解下粗布条将长发散下,随意扒拉两下又重新束拢,脸颊一侧垂着一缕稍长的刘海。 真烦人。 早知道这头发这么累赘,应该一剪刀下去放它自由的。 他后仰起脑袋靠在墙根缓神许久才动手将全身煤灰仔细清理掉,摘下面罩甩了甩脑袋,纷飞的煤粉钻进鼻腔惹得他打了个喷嚏。 第二个。 第三个。 “谁在那!” 蜿蜒的小巷内传来微弱的光。 阿米尔猛地捂住口鼻,急促温热的呼吸喷在漆黑的手心里。在火光即将找到他的时候,他撒腿就跑,一溜烟消失在转角。 “站住!”卫兵追上去。 王城街道错综复杂,阿米尔初来乍到只能凭着直觉在里面跌跌撞撞,膝头蹭掉一块肉也不敢停下来,一瘸一拐躲避着卫兵的视线。 “喂!停下!” 他刚在街心井边喝下两口水补充能量,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迈开腿继续逃,卫兵铠甲的碰撞声越来越近,他抓起路边的花盆奋力朝身后扔去,自己先重心不稳在地上滚了两圈。 花盆砸中铁甲碎成几瓣,却没能伤到卫兵一根毫毛,阿米尔此举只暂时将他的步伐拖慢了,为自己争取出几秒钟的时间。 在一片死寂的街头,阿米尔的步伐越来越慢,两腿如同灌了铅逐渐失去知觉,耳边只剩自己又重又深的呼吸声。 他漫无目的地跑了太久,眼前闪起一片一片的黑影。强撑着跑到一个长坡前,他腿脚一软,整个人皮球一样从长坡滚下去,背脊撞上一面墙,奄奄一息。 “在那!别让他跑了——”兵分几路的卫兵汇合在一起,气势汹汹朝他过来。 强烈的求生**迫使阿米尔立刻作出反应,他抬手摸了摸,发现身旁不是一面墙,而是不足半人高的低台,扶着它挣扎着站起身。 长坡下来一对卫兵,左右两边街道也分别被驭着马的骑士堵住,而低台后是流水不绝的护城河。 蜿蜒可怖的闪电撕扯开夜空,惊天的雷声似乎在向他下发最后的警告。 暴雨随之而来,密密麻麻砸在阿米尔单薄的身躯上,他的心脏就快跳出来了。 他不敢想落入这些人手中会有怎样的后果,于是不顾周围此起彼伏的吼叫声,昏花着双眼爬上低台,纵身一跃,投入奔腾的护城河中。 “该死!”打头的卫兵慢了一步,没能抓住他,气急败坏地朝石头踹了一脚,随即暴喝着朝手下命令道“追上去!沿着河岸追!抓不到他,回去替死的就是我们!” “是!” 西边的骑士坐在马背上缓缓而来,卫兵见状立马迎过去行礼:“弗蒂斯大人……那小子逃了。” 女人掀起盔甲面罩,琥珀色的眼睛垂下打量了面前人一眼,缓缓启唇道:“废物。” 卫兵紧张地咽了咽口水,低着头颅不敢作声。 “让你的人继续巡逻,别停在这里浪费时间。” “可是……” “连那样的家伙都追不上,不觉得丢人吗?” 卫兵敛声应下,行过礼后召回自己的手下重新排列好,继续巡逻。弗蒂斯扯着缰绳驭马到河边,两眼注视着因暴雨而变得汹涌的河水,俊美的面庞在发亮的铠甲和颀长健硕的身躯前反而没那么吸睛了。 那青年投入河中后没有再冒出过头。她在河边沉思许久,最终驾马离开。 不知在混沌的河水中挣扎了多久,阿米尔扒着潮湿的泥土上岸,已经快没命了。他多想躺在绵软的河土上睡一觉,可脑子里一直有个声音让他振作起来,不想死的话就得接着逃。 他在潜意识的驱赶下带着满肚子的河水艰难起身,高一步低一脚,看着眼前破败萧瑟的墓园,别无他法,只能硬着头皮迈进去。 墓园周围弥漫着浓烈的雾气,阿米尔看不清路,更来不及惧怕远处传来的狼嚎,只凭借着麻痹的双腿行尸一般向前走。 他手里好像握着什么东西,但没有力气查看,只能麻木地握着,麻木地向前走。 脚下一软,他跌倒在一座墓前,哗啦一声将肚子里的水吐了个精光,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了。 会死在这里吗?他想。 逃了这么久,就要死在这里了吗? 脑袋沉重,身躯脱力,他靠在石碑上,掀起眼皮看了一眼手中的东西。那是一个吊坠,一块银质的白冰山吊坠,似乎是刚才从湿滑的河岸上扒下来的。 那花朵雕刻得栩栩如生,可与真正的白冰山比起来算是逊色了。 他难受地皱了皱眉,呼吸不稳,转而看向供他倚靠的石碑,上面还残留着蒙灰的刻字。 [塞缇安] [安息] 阿米尔用带血的指尖轻轻抚上那个名字,留下一抹不明显的红痕。走投无路之下,乌紫的嘴唇无力开合吐出几个微弱的音节: “塞—缇—安……” “好心的前辈……请你、庇佑我……庇佑我活到太阳升起的那一刻。” 话音一落,阿米尔彻底失去意识,吊坠还紧握在手心里。 白雾中走出一个铁皮包裹的身影。女人踏着铁靴来到墓碑前,琥珀色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盯着阿米尔。 “抓住你了,小家伙。” 第3章 第 3 章 平静的浴池水面突然冒出几个气泡,哗啦一声,塞缇安从水下钻出,胸口剧烈起伏。 “呼…呼……” 不需要呼吸的吸血鬼突然表现出呼吸困难的模样,在池边侍候的老侍臣察觉异常,忙上前道:“陛下,您这是怎么了?” 塞缇安状若未闻,随意抹了一把浸湿的黑发,抬起手臂打量自己的皮肤,面露几分惊愕。 老侍臣一头雾水:“陛下?” “没事,我没事。”塞缇安恢复正常,停下自己徒劳的呼吸,“拿块蛋糕过来。” 老侍臣:“您是说……现在?” “现在。” “是,是。” 老侍臣离开后,塞缇安又潜入水中,十分钟后,带着满面疑惑毫发无伤浮出水面,郁闷地靠在池边。 “陛下,您要的蛋糕。”老侍臣将托盘放下。 塞缇安捻起叉子取下一块送进口中,仔细咀嚼品味然后吞咽。 和平时没什么两样,除了面包胚松软的口感,其他的东西例如奶油的香甜和樱桃的清新,他一律尝不出来。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塞缇安草草嚼了两下,当啷一声将金叉扔在一边。 “迪恩,你能看出我有什么变化吗?”他突然问。 老侍臣收拾残局的动作一顿,大脑飞速运转,转动速度几乎突破了他这个年纪的极限,最后笑着回答道:“陛下容貌如旧,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变化。” 塞缇安踏出浴池穿衣休整,一路沉默不言,没有对迪恩的话表示出一丁点儿赞赏或不满。迪恩亦步亦趋,提心吊胆地跟着他穿梭在长廊里。 塞缇安一刻不停去往书房,无情地将他拒之门外。 差点被夹了鼻子的老侍臣一边感叹自己动作敏捷保住了鼻子,一边拿出手帕擦去鬓边的冷汗,老老实实守在书房外。 城堡终年见不到太阳,只点蜡烛,近年王宫里消耗蜡烛的数量已经极速达到历史顶峰并且持续上升——就因为他们把蜡烛当太阳使,一根不够就点两根,两根不够就两百根,务必保证塞缇安看到的每一个角落都保持着一种被阳光普照的假象,特别是他居住的城堡。 即便如此,偌大的城堡内空旷、冷清、寂静……这种诡异的环境是两千片烛叶也拯救不了的,就连伺候王室几十年来一直住在这里的迪恩也偶尔会被没来由的阴森与死寂弄得竖起汗毛。 简单来说就是这城堡闹鬼,而这鬼恰好是他的主人塞缇安,足够危险,但也足够安全,至少对他没有威胁。 门被叩响,随着塞缇安一声懒洋洋的“进来”,弗蒂斯昂首阔步踩着被擦得能反射烛光以至于有些刺眼的大理石地板走进来,脚下一滑,差点连人带酒杯一起摔个狗啃泥。 好在她筋骨灵活,毫不费力重新站稳,将塞缇安等待已久的“饭”放在他桌前。 “陛下,我有一个小小的提议,地板不必让人擦那么光滑,不利于您的人身安全。” “谢谢关心,但我走路一般脚不沾地,不会打滑。”塞缇安终于从那堆旧得发黄的古老书籍里抬起头,“知道今天在浴池里发生了什么吗?” 弗蒂斯闻言立马紧张起来:“发生了什么?” 外人闯入、水中下毒、造反分子顺着下水道爬进来刺杀,甚至是塞缇安的吸血鬼身份被公之于众……种种危险系数最高的事故在她脑中奏响警铃,而塞缇安却眼睛一亮:“我差点溺水了但就是那一瞬间,就那么一瞬间!我在水下突然感受到被水遏制了呼吸的感觉,还呛了一下。” 弗蒂斯不明白:“所以……” 塞缇安以肉眼不可捕捉的速度瞬移到她面前,将一本古籍举到她脸上,并跟着她的目光同步念道:“吸血鬼将要变回人类时会逐渐恢复人类的感知,例如呼吸、心跳等。” 弗蒂斯退后一步,好看清古籍上的字,理解之后,她将厚实的羊皮封面翻出来一看: 《吸血鬼一百问》。 塞缇安把古籍收回来,封面还握在弗蒂斯手里。 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这又是他想方设法从民间乃至邻国淘来的、没有任何依据的、哄骗三岁小孩的想象文学。毕竟在佩若岱斯,她作为塞缇安的亲卫骑士,恐怕是这片土地上第一个见过吸血鬼的人。 而眼前这个一国之主——二十五岁的吸血鬼塞缇安正是这种书籍的受众。 弗蒂斯的表情没有丝毫波动,她把《吸血鬼一百问》的封面不轻不重地扔到桌上,语气平淡但十分配合:“恭喜您,离人类不远了。” 塞缇安早已习惯了她的淡然,闪现到壁炉顶端翘起腿:“如果我还能变回人类的话,我预感——要不了多久了。” 弗蒂斯仰头看他,疑惑道:“您为何执着于变回人类?您现在拥有绝对力量,不伤不死,这还不够吗?” 塞缇安倒挂在屋顶上:“好吧,我说过很多次,但你明显还是不懂——没有味觉、不能见阳光,这样的日子我真的过够了。”他踏在屋顶和墙壁上和常人踏在地板上没什么两样,连仔细打理得利落的发丝都没乱掉哪怕一根,沉思着从墙壁走下来,“不过你说的有道理,力量和长生确实具有诱惑力,让人舍不得放手。” 最后,他坐回桌前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闷血。 “呃,酸的。”塞缇安皱紧眉头咽了一口,把酒杯推向弗蒂斯,“你闻闻。” 弗蒂斯作为一个人类自然感受不到血液的酸甜苦辣,只能闻到咸腥气,她毫不掩饰对杯中东西的嫌弃,用两指按着推回他面前:“这是新鲜的血,也许是因为血的主人年纪大了所以味道不太好。”说完自己都感到有些意外——她居然在和一只吸血鬼讨论血液的味道? 塞缇安烦躁地揉揉额角:“那就找更年轻的,更健康的血过来。” “找不到了。” 塞缇安掀起眼皮,被眉毛压着的金色瞳孔流露出几分不明显的压迫:“什么意思?” 弗蒂斯站直身体,声音带着几分艰涩:“宵禁期间敢出门的人,都会被抓来给您当食物。‘深夜出门会被怪物抓走’,这流言已经流传五年了,民众的恐惧太深,现在没人敢在宵禁时踏出家门,我们……已经无人可抓了。” “……那就换个方式,明抢也好暗偷也罢,总得弄回来一些血吧?我堂堂一国之主连肚子都填不饱,还怎么治理国家。” 弗蒂斯为难:“陛下,这……” 她知道这只是塞缇安饥饿之下说的胡话,如果他摒弃所剩不多的道德感,恐怕也不会为了吸血而弄出宵禁制度,只抓不守制度的人回来吸干了。 “还有一个办法。”弗蒂斯说。 塞缇安看她一眼,示意她别卖关子。 “人类的血液可以再生,我们只用挑选一个血液符合您口味的人类,长久的养在王宫里为您供血即可。” 也就是说,他只要把两周吸干一个人的用餐模式改为每天吸一点点,少量多餐,既能保证每天都有新鲜血液可食,又能有长期稳定的食物来源…… “会有人愿意吗?”塞缇安思虑道。 “用财宝引诱,以死亡威胁,总会有人愿意的。” 塞缇安不太认同:“别总拿你处理囚犯的手段解决事情。我要的是一个心甘情愿为我供血的仆人,不是只能拴在屋子,看见我就浑身发颤的囚徒。” 弗蒂斯:“……” 这恐怕有点难。 民以食为天,塞缇安也不例外,他将那杯发酸的血液一饮而尽,吩咐弗蒂斯立马去办这件事,骗也好抢也罢,总之先弄一个过来解决燃眉之急。 弗蒂斯面露难色,沉思良久后接下任务,一言不发离开了。 第4章 第 4 章 湍急的水流一次又一次盖过头顶,灌入鼻腔,阿米尔徒劳地挥手蹬腿,河岸却越来越遥远。转眼间,护城河变成了无边无际的大海,海天之间只剩他一人在水里沉浮,无依无靠。 挣扎之余,大脑突然一片空白——他不知自己何时陷入这汪洋中,不知自己将要去往何处,更不记得此刻垂死挣扎是为了什么。 慢慢的,阿米尔不再划动酸胀的四肢,认命地堕向幽深海底,眼睁睁看着海面远去。 脑海却凭空出现一个陌生的名字。 塞缇安。 “塞…缇安……” 想起来了,他在某个时候请求过这个素不相识的逝者,那座简陋的墓碑上只有这个名,连姓氏都不曾篆刻过。 “塞缇安,请你……庇佑我。” …… “喂,你还活着?” “醒醒!喂……” 冰凉的脸颊有些发麻,阿米尔循着声音将眼睛睁开一缝,一张模糊的棕黑色面孔在眼前来回晃动,变幻成五张,又合并在一起。眼皮重仿佛有千斤重,他再次睡过去,直到脸颊开始发热,又缓缓睁开眼睛。 “别…别打了。”阿米尔囫囵抓住那只一直扇他脸的手,“我醒了,别打了。” “你终于醒了!”面前人将他扶起来靠在墙上,“你四肢冰凉,我还以为已经死了,结果你突然嘟嘟囔囔开始说梦话……老天,我被吓得不轻。” 阿米尔透蓝色的眼睛从那人脸上滑过,打量起他背后狭窄黑暗的空间。 “……我还活着?”他一开口,嗓子里就传来刀割般的痛感,声音也哑得不正常,“这是哪里?” 那人一屁股坐在他身边,曲起手指弹开已经爬上手臂的臭虫,眼中闪烁起些许光芒:“这里是——大名鼎鼎、可望而不可即的——王宫地牢。” 阿米尔偏过头直直看着他,叹出一口灼热的气。 “而你,我的朋友,你当然还活着,不过,你这样子……还能活多久可不好说。” 醒来不过片刻,疼痛已经缓缓爬上阿米尔的神经,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这具身体现在脆弱不堪。他没有力气思索自己怎么到的这里,只能沙哑着声音问:“有吃的吗?” “吃的……”身旁的人立刻起身向牢房的角落过去,捧了一把形状各异、软硬兼具的死虫到他脸前:“你运气挺好,我刚抓了一些。这牢房虽然不通外界,但虫子不少,吃一点可以补充体力。” 阿米尔聚焦视线看向他的手心。 五秒后。 “呕——” 他偏头吐了一地,不知多久没有吃过东西,只吐出来满地的水和胃液,接着奄奄一息地靠回墙边。 还好,反胃带来的不适暂时抵消了饥饿感,他把捧着死虫的手推回给那人:“谢谢你,我还撑得住。” 死虫是这地方除了他两和六面墙壁以外唯一能找到的东西,那人也不和他客气,捏起一条扔进嘴里嚼起来:“行,那我可就不客气了。对了,我叫布莱克,是一名探险家。你叫什么名字?” “阿米尔,我……什么都不是。”他被布莱克嘴里咔嚓咔嚓的声音弄起一身鸡皮疙瘩,抱着膝盖往角落里缩了缩,将额头抵在膝盖上,没了后话。 布莱克见状,脱下自己打满补丁的上衣扔给他。 “你是什么可以由自己决定,比如我们现在身处地牢,你可以说自己是这里的狱卒。当然,这样的话我也是狱卒了,等别人来换班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回去大吃一顿……你觉得这里狱卒的伙食会怎么样?王宫的狱卒,伙食应该不会差。” 阿米尔的肚子咕咕直叫,他道过谢接过衣服盖盖住身体。脑袋昏沉忽冷忽热,他明白自己正在发高烧,没有食物没有水,这样下去他还是会死。 他艰难地咽了口吐沫,缩紧身躯只留了一个耷拉着金发的脑袋在外面,算是对布莱克的一种尊重。 “不过,你是怎么到这来的?身上这么多伤,你犯事了?” 布莱克热情地靠拢他,阿米尔避之不及只能硬着头皮回答:“没有犯事。不过也算吧,我在宵禁的时候被抓了,然后晕倒了。”为了省力他干脆略去了一路逃跑的坎坷。 “这么巧!”布莱克兴奋地撞他肩膀,“我也是因为宵禁才进来的。” 阿米尔痛苦地皱起眉。 布莱克:“哦!抱歉。” “你一直没醒,你都不知道——和我们一起的还有一个老头,也是大半夜在街上晃悠才被卫兵抓住了。不过没多久就被狱卒带走,也许是审问,也许是抓错人放出去了,运气差点的话,他可能已经死了。” 阿米尔一怔:“死了?就因为宵禁?” 布莱克摊开手:“不一定,这只是我的猜测,别太当真。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祷自己能够活着,否则为了来地牢探险而搭上自己的小命实在有些不值当。” 阿米尔不能确定这人的精神是否正常,但至少看起来很善良,便学着布莱克的样子祈祷。 神啊鬼啊,或者那个一碑之缘的塞缇安前辈,不管是谁,请一定要保佑他能够活着。 不管日后境遇如何,至少得活着。 一番祈祷之后,阿米尔神奇地觉得不再那么害怕了。他转头看见布莱克的祷告还没结束,连忙双手合十再默念了一次自己的请求。虽然他不信神鬼,但事已至此,试试也不吃亏。 阿米尔再次陷入昏沉,不知过了多久,铁门外一阵嘈杂,那是铁棍撞击墙壁的声响。 “都打起精神,都打起精神!吃饭时间到了!”真正的狱卒凶狠又残酷,粗哑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地牢里。 听到“吃饭”两个字,阿米尔亮起眼睛,在布莱克的搀扶下站起身,柴瘦脚腕上扣着的镣铐连着铁链,紧贴着粗糙地面发出轻微的拖拽声。 铁门砰一声打开,凶神恶煞的狱卒闯进来,不耐烦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将木碗扔在地上,哗啦啦灌进两大勺稀得像水的粥。 “诶,都洒地上了,怎么吃啊?”布莱克松开搀扶阿米尔的手,上前同狱卒理论,“你这……故意的吧?” 狱卒用大勺重击铁门,哐一声爆响吓得布莱克缩了缩身体,面露惊恐。阿米尔唇色发白,上前一步拽了拽布莱克的胳膊,意思是算了。 布莱克明白这狱卒不是他们惹得起的,空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说出来。 本以为这事儿能过去了,谁知那狱卒突然暴起,一脚把布莱克踹倒在墙边。 “布莱克!”阿米尔惊呼。 “一人一勺,只有这些!不想吃就饿着,这里是地牢,不是酒馆!”狱卒吼完,头也不回地走了,铁门被大力关严实,上锁,牢房便又恢复寂静。 狱卒骂骂咧咧的声音远去,阿米尔赶紧扶起布莱克靠墙:“你还好吗?” 布莱克捂着胸口脑袋发晕:“哎呦……我没事。这人怎么这样啊?我不就问了一句吗,至于这样吗?哎呦我的腰……” 两人蹲在木碗前,对泼洒在地上的粥水感到惋惜。特别是阿米尔,任何一点食物对他来说都很重要。 “不知道下一次吃饭是什么时候。多少还是吃一点吧。”阿米尔说。 布莱克点点头,率先拿起一个碗举到半空:“为我们的未来!” 阿米尔拿着碗手有些迟疑,被布莱克拽到空中,低声配合:“……为我们的未来。” 布莱克:“干杯!” 没过碗底的粥被一饮而尽。 少量的粥给阿米尔带来的能量微乎其微,胃反而因为长时间未进食突然受刺激发出抗议,绞痛起来,他按压着胃部,额间冒出细密的汗珠,倚着墙角又陷入昏睡。 再次醒来时,疼痛已经消失了。 牢房里不见天日,他无法判断自己睡了多久,看了一眼不远处熟睡的布莱克,轻手轻脚站起身,缓解腿部的酸麻。 他解开束发的粗布绳咬在齿间,用手指耐心将纷乱的发丝理顺,重新束好,低头时稍长的刘海微微遮住脸颊,露出精致的侧脸。 他皮肤苍白,嘴唇干裂,额角甚至有一个不小的青紫的鼓包,但大大小小的伤痕没有消磨掉这张脸的俊秀和光彩,反而让人心生怜惜。 一系列动作结束,阿米尔有感应一般回头,布莱克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看着他。 偷看被抓包,布莱克快速眨了眨眼睛,尴尬地咳了两声,哑声道:“阿米尔,你的头发真好看,看起来……很温暖。” 饥饿不断消耗着身体能量,布莱克也从活力满满变得有气无力,脑袋也有些晕,他顾不上组织语言,只直白地说出自己的感受。 他说的没错,阿米乃的头发是浅金色,像沐浴过阳光,是这黑洞洞的牢房里唯一的暖色,自然让人感觉温暖。 只是,这头发的主人冷眼薄唇,不笑的时候满脸漠然,就算天塌下来好像都与他无关,整个人靠那顶头发才多了些柔和的光环。 不过他对布莱克笑了,是一个很礼貌很淡的笑:“谢谢。” 布莱克不自然地挠了挠头,嘿嘿傻笑两声,随后开始默诵祷文。 这次阿米尔没和他一起,而是在狭小的牢房里四处观察摸索,许久没能得到结果,他又回原地坐下,闭目养神。 布莱克嘴唇开合嘟囔了好一阵才结束,刚睁眼他就一刻不停地和阿米尔搭话:“你想听听探险家布莱克的故事吗?” 阿米尔递过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布莱克:“反正现在很无聊,就当听故事打发打发时间嘛。” 阿米尔实在没精力听,但耳边有人在唠叨会让他感觉自己还活着,于是轻轻点了头。 布莱克眼睛里的光又亮了一个度,清了清嗓子坐直身体道:“我十五岁的时候就开始了自己的探险之旅。父亲母亲死活不许我出门探险,但我往他们的饭里放了安眠粉,趁他们睡着之后跑出来了。” “第一次探险是一艘货船上当船员,但运气不好,那艘船连船带货还有一百多个船员一起,全沉了。” 阿米尔游离的目光集中到他身上。 “后来回到陆地,我死皮赖脸跟着一队研究植物的学者进丛林,帮他们安营扎寨搬行李,整个人累得瘦了一圈。没想到我们遇上比老树还粗的巨蟒,差点全被吞掉。” 阿米尔问:“差多少?” 布莱克耷拉着嘴角叹气:“差我一个。他们全被吞了,我一个人在丛林里绕了不知道多少个圈,还差点死在里面。” 阿米尔讶异,感慨道:“你运气真好。” 但布莱克不认同:“如果你听完我接下来的经历,你就不会这么觉得了。” 阿米尔示意他继续。 “再后来,我十七岁,因为长时间的奔波和探险累坏了身体,在一个面包店里安顿下来,当起了老板的徒弟。我烤的面包还是挺不错,色香味俱全,你想的话我可以给你烤一次。” 阿米尔饿昏了头:“现在吗?” 布莱克笑起来:“当然不是现在!得等我们离开这里才行。好吧,继续我刚才的话——我在面包店待了半年,有一天,老板差我去搬面粉,没想到我刚把面粉搬回来,和老板撞在一起,面粉飞得满店都是,老板不由分说把我骂了一顿,让我从他眼前消失。我前脚刚踏出店门,后脚就进去一个伙计,那伙计划开火柴点烟……砰——” 阿米尔听得眼睛都忘了眨,被他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心肝发颤,引发一阵咳嗽。 布莱克:“整个店都炸了,老板一家没能活下来,我被人救下昏迷了几个月。” 阿米尔:“你……” 布莱克抬手打断他:“我知道我运气很差,十年来几乎每次探险都以失败告终,没能搞出名堂……我从佩若岱斯边境一直往王城走,一路上遇到的挫折数都数不过来。但到了王城,我觉得一切都值了!这里的繁华是我从未见过的!” 阿米尔轻轻点头,王城车水马龙,商贾云集,和其他小镇比起来的确繁华不少。 “不过,我的坏运气一直持续到现在,我打算在深夜逛逛没人的大街,谁知道就被抓到这里来了。” “没关系,我们一定能活着从这里出去。”阿米尔见他耷拉着脑袋,出言安慰道。 这既是安慰布莱克,也是在安慰自己,其实对于能不能活着从这牢房出去,他们谁都没底。特别是阿米尔,他头晕脑胀浑身冰凉,又饿了太久,已经快要到极限了。 “你说的对,”布莱克受到鼓舞,恢复精神,揽过阿米尔的肩膀拍了拍:“我们得乐观一些,把这次经历当作一次探险——就叫它……王城地牢奇遇?而你,我的朋友,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队友了!” 阿米尔闻言和他拉开距离:“不不不,不用了布莱克,我不参与了……” 布莱克大方得很:“没关系,第一次探险我可以给你当领头,你跟着我,保证你有美妙刺激的体验!” 阿米尔连连摇头:“不用了,真的不用。” 布莱克:“别客气呀,千里有缘来相聚,同一间牢房的缘分可是很难——” 铁门外传来一阵喧闹的人声,两人立马停下推拉,神经紧绷起来。 铁门被打开,一个高大的身影走进来,身后跟着同样盔甲装束的手下,阿米尔呼吸一滞,几乎是第一秒就认出了这些人。 女人琥珀色的眼瞳在两个脏兮兮的囚犯之间来回审视几次。 “他,带走。”她指着阿米尔。 手下闻言,三两步来到阿米尔面前,解开他的脚铐,随后不顾他的反抗将他绑进黑色布袋中,扛出了牢房。 布莱克被眼前的一幕吓傻了。 阿米尔拼命挣扎:“你们要带我去哪里?救命——布莱克——救我!” “你们是谁——不能就这样杀了我!” 布莱克没来得及反应,冷冰冰的铁门就嘭一声关上,黑暗潮湿的牢房只剩他一个人呆坐在地上。 第5章 第 5 章 阿米尔挣扎了许久,扛着他的人却对他的反抗不闻不问。无尽黑暗和未知危险带来的不安如同海潮一般卷来,他就快喘不上气了。 被人举在半空中不知多久,一阵毫无防备的坠落袭来,阿米尔的后背重重砸在地面上。本就伤痕累累的身体再遭重创,他不得不蜷起身体,呼出一口带有血腥味的气息。 一个卫兵从袋子里捉出他的一只手,抽出尖利的匕首划破手腕。阿米尔的腕子猛地一动,被卫兵紧紧钳制着无法收回,血液顺着皮肤缓缓流进提早准备好的水晶高脚杯里。 阿米尔看不见发生了什么,心跳到达了极限,拼命扭动想从袋子里出来。 “你们要干什么?放开我。” “走开!放开我!” 卫兵抓他像抓着一只待宰的羊羔,抬脚踹了一下:“闭嘴,老实点。” 阿米尔吃痛,不再动弹了。 周围安静了许久,就在他以为能趁机逃脱时,身体一轻又被抬到半空。 这一次没走太久,重新被放下时的动作也不再那么粗暴,仿佛这些大个子终于想起来袋子里装的是活人而不是死羊。 黑色袋子被人一下扯开,突然暴露在光亮下,阿米尔不适应地眯起双眼。 “跪好!”凶神恶煞的卫兵踹了他一脚,他只能起身垂头跪好,不敢有半点多余的动作。 在地板上看见自己模糊的脸时,他被吓了一大跳——一是这地板怎么这么亮,二是......这满脸淤青嘴唇干裂连眼睛都充血的人居然是他吗! 怪不得布莱克看见他就觉得他活不长了。 “都下去吧。”侧面不远处传来一道女声,冷淡又威严,阿米尔认出这道声音,下意识想偏头看,但迫于现状只能老实垂着头颅一动不动。 那行卫兵听令,整齐划一离开。 “你从哪弄来的脏小孩?”头顶又传来一阵男声,慵懒又贵气。 阿米尔立马接受了“脏小孩”这个代称,抑制住自己抬头看声音主人的冲动。其实他对这些人也不是很感兴趣,只是想知道自己究竟身处哪里。 从眼前亮得能照镜子的地板来看,他应该还在王宫的地界里。他被带到这个金碧辉煌的地方来,是不是意味着不用被处刑了? 毕竟这里的主人一定不想让他的血弄脏这些精心呵护过的地板。 想到这里,他内心稍稍安定下来,颤抖的四肢也逐渐稳住下来,没那么滑稽了。 “陛下,这是我给您选的……男仆。” 塞缇安缓缓向前坐直身体,存疑地看看弗蒂斯,又瞥一眼台阶下的脏小孩:“脸,抬起来。” 阿米尔僵在原地。 好在弗蒂斯出言解救了他:“抬起脸来让陛下看看。” 阿米尔缓缓抬头,看向王座。 塞缇安在看见那张脸的时候皱起了眉,斜眼看了弗蒂斯一眼,后者从他的表情里感受到了浓郁的不满。 “咳......”弗蒂斯快步走到他身边,附耳道:“陛下,他虽然......但这只是暂时的,他脸上现在全是伤,伤都养好了也许就没这么狰狞了。” “......”塞缇安闭上眼重重呼出鼻息。 弗蒂斯见他没有明确态度,立马又道:“况且,尝了那么多人的血液,您不是也选中了他吗?” 阿米尔对他们谈话一无所知,忐忑不安地试图从两人的表情里获取星点信息。 惊吓过后突然得到这么一个惊喜,他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高兴。他从碳车跳下之前还在为即将到来的居无定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生活忧心,一度将自己的底线降低为活着就好。 但看看现在,他不仅好好活着,似乎还有了别的出路。 高座上国王脸色变了又变,阿米尔趁没人注意自己,多看了几眼。 小时候他不知道这个国家是有集权力和财富为一身的国王统治着的,父亲从没说过这个。待他知道国王的存在后,根据别人的描述遐想过国王的形象——暴躁的、不苟言笑的、暗黑的、阴晴不定的……唯独没想到国王会如此年轻俊美。 他绞尽脑汁终于想到如何形容这位国王。 脸皮又白又亮。面骨优越,眼眶里装着的金色瞳孔像刚燃起的焰火一样——清透温暖但不能靠近,也不能注视太久,否则会灼伤皮肤或者眼珠。 如果遮住夺目的眼睛,下半张脸也尤为好看。 两瓣薄唇最终不耐烦地开合道:“找个地方让他待着养伤,养好之前别带到我面前晃。” 弗蒂斯稍稍弯腰:“是。” 离开之前,塞缇安的目光在他身上一带而过。 弗蒂斯昂首阔步走在前面,阿米尔酿酿跄跄跟在她后面,好险没把自己绊倒。 “您好?请等一等。” 弗蒂斯闻言慢下脚步,回头看着这个唇色发白的小子。他看起来累极了,呼吸一深一浅没有章法。 “怎么了?”弗蒂斯不着痕迹地观察起他。 “善良的女士,我还没搞清楚状况。” 弗蒂斯沉默几秒,露出一个十分友好的微笑:“你叫阿米尔?” “是的。” “恭喜你,阿米尔。陛下的贴身侍臣是一个炙手可热的职位,很多人拼尽一生也只为得到留在陛下身边侍奉的资格。你很幸运,虽然陛下还在几个人选之间犹豫,但……”弗蒂斯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毫不掩饰目光里的审视,“我看好你。” 阿米尔被那目光惹得轻皱起眉,他晕乎着脑袋问:“为什么是我?你们遴选侍臣的标准是什么?” 弗蒂斯始终维持着谦和的态度:“这不是你该问的,阿米尔,陛下心中有一把秤。也许是看眼缘,也许是看一个人的勇气,也许是其他的什么东西,谁又知道呢?” 阿米尔缓缓点头,尽力跟上弗蒂斯的步伐。 弗蒂斯留意着他的微表情,心说真好骗。 “对了,还没向你介绍自己。我是国王亲卫骑士长,弗蒂斯。陛下爱民如子,宽厚待人,见你伤得严重特意吩咐我带你去疗伤,伤好了再通过考核与其他候选人竞争即可,不必心急。” “骑士长……”阿米尔看向她左肩代表至高身份和绝对力量的肩章,左脚绊右脚差点栽倒在地,被弗蒂斯眼疾手快一把扶住。 弗蒂斯:“消停些,小伙子,你的状态很糟糕。” 阿米尔避开她想要搀扶的手,扶着墙自己站起来,轻轻摇头。 弗蒂斯带着他进了一个不大的房间。 “去找医生过来。”她吩咐紧随其后的侍者,随后看向沙发上无精打采的阿米尔,待在房间里和他一起等医生。 “弗蒂斯骑士,和我一样的待选人很多吗?我从没参加过任何选拔,也没关系?”眼前栗色长发的女人已经出现重影,阿米尔强撑着想从她那里再获取更多信息。 “阿米尔,别太担忧。我只是奉命为陛下办事,并不清楚他的想法。和你一起的还有……两位候选人,不算多。当然,我最看好的还是你,如果你能在日后的考核中取到好成绩,我不介意在陛下面前为你多说几句。” 弗蒂斯话里话外释放的善意几乎让阿米尔放松了警惕,他现在无力深思,只理解得了最直白最浅层的意思,安心了许多。 “谢谢您,弗蒂斯骑士。我一定尽力……不辜负您的期望。” 弗蒂斯欣慰点头:“你明白就好。” 谈话至此,医生匆匆赶来,而可怜的阿米尔在医生将糖水送进他口中前一瞬彻底晕过去了。 第6章 第 6 章 烈焰四起,火光冲天。 空气中全是呛人的黑烟,熏得眼睛和嗓子火辣辣的。火舌嚣张窜跳,和漫天的热浪一起扭曲着阿米尔的视线。他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捂住口鼻,喘不过气,叫不出声。 救救我…… 他在心里呐喊。 无论他怎么挣扎,捆在手脚的绳索都游蛇一般越收越紧。求救无门,动弹不得,阿米尔的眼泪与纷飞的灰烬混在一起,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火焰朝自己席卷而来,再一点一点爬上皮肤将他彻底吞噬。 不要! 不要…… 阿米尔用力睁开眼,周围的人都被他的举动吸引注意力,纷纷围在他床前。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小伙子?” 眼皮很重,不得已重新闭上。 “……他身上的伤太多,处理起来需要时间……风寒也很严重……” “……陛下吩咐一定要用最好的药物,保住他的性命和健康,否则你知道后果是什么。” “遵命,我一定会尽力。” “不过,他是什么人?陛下为何——” “你只需要治好他,其他事情轮不到你过问。” “……是。” 声音好像很远,但阿米尔又刚好能听见,混沌的大脑开始转动。 这是哪里呢? 我在哪里呢? 我还是要死了吗? 呼吸越来越急促,他猛地咳了几声,嘴角溢出红到发黑的血。 “天哪天哪……”医生连忙上前将他的脑袋侧过来,鲜血将素白床单染红了一片,那场景简直触目惊心,弗蒂斯见了都不由心中一紧。 “这是怎么了?”弗蒂斯上前帮忙。 “骑士长,”医生只偏头看了一眼就匆匆把毛巾塞进她手中,“请您暂时看着他,千万别让他被血呛到,我得立马、立马配制解毒药水。” “解毒?他中毒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医生手上的活不停,嘴巴也没闲着:“刚刚发现的——至于什么时候中的毒……从他的症状看来,应该服用过慢性毒药,药量累积到一定程度就会毒发,死亡也许就是几个小时内的事。之前没有任何中毒症状是因为药量不够,但大量的伤口和长时间的高烧让他的身体到了极限,诱发了毒性。” “见鬼……”弗蒂斯有条有序地将残留的血迹擦干净,毛巾扔进盆中立马染红了水,血腥味顺着热水蒸腾,立马充斥整个房间。 “快,把他的脑袋扶起来,让他喝下这个。” 弗蒂斯照医生说的做,两人配合着快速将药水灌进去,半小时后,阿米尔嘴唇的慢慢褪去青黑,恢复到起初没有血气的样子。 弗蒂斯和医生都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阿米尔浮肿的眼睛打开了一条缝。 “水……” “水……” 医生给他喂了水,有了甘露的滋润,喉咙没那么灼痛了。 “弗蒂斯骑士……”阿米尔的眼球滑向女人站立的方向,“我……我会死吗?” 弗蒂斯走近,垂下视线。 这明明只是一个眼神,阿米尔却在迷糊中被一阵威压震慑住了,他听见弗蒂斯缓缓开口:“那得看你的运气。” 阿米尔再次疲惫地合上眼皮,意识混乱地说了一堆没人能懂的胡话,陷入昏睡前,他使出全身力气喃喃道:“不要……不要把我烧掉。” 弗蒂斯文并未听清他的低语,狐疑地站在床边片刻便来到门外吩手下:“昼夜轮班守着这里,没有我的允许,别让他离开这个房间。” “是!” 几乎是弗蒂斯踏进门的第一秒,塞缇安就敏锐地耸了耸鼻子。 “血呢?”塞缇安漫不经心问,喉结不明显地滚了滚。 待在城堡的时候身边只会出现老侍臣和弗蒂斯,他在这两人面前从不伪装,此刻的肤色毫无血肉气,整个人包裹在绣有金色纹饰的礼服中。 弗蒂斯立马汇报:“阿米尔的状况很糟糕,还中了毒,我们不能再取他的血了,至少得等他痊愈。” “中毒?在王宫里?”塞缇安从古书上抬起目光,几缕乌黑的发丝耷拉在额前。 “不,应该是被抓回王宫之前。御医说那是慢性毒药,因为身体虚弱被提前诱发了。” 塞缇安闻言轻轻扬起唇,鲜红的舌尖勾了勾唇角,心不在焉地盯着虚空,似乎在回味什么。 “难道因为身体里有毒药,他的血才这么甜……” 弗蒂斯:“?” 她一直跟不上塞缇安的脑回路,只能强行把话题拉回正轨:“陛下,需要寻找新的血仆吗?阿米尔也许会死掉。况且,毒药会渗透进血液,这……” “死掉?这么说,御医也做好死掉的准备了?” 弗蒂斯立马低下头。 塞缇安绕过她将古书好生安置在书架上,修长的手指一一滑过书脊,停下,抽出另一本:“毒药对我来说和水没什么区别。就算他的血里有一半毒药,只要是甜的,就够了。” 弗蒂斯:“是,属下明白了。” 把阿米尔的命和御医的拴在一起的确省了不少事,平日里闲得快长草的御医开始没日没夜守在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子床前,诊断、配药、监测状况,喂水、喂饭、擦脸蛋,什么活都被他包揽了,不过才一周的时间,阿米尔就能独自下床活动了。 于是,他被安排到了城堡地下的仆从房,与另外四个人住在一起。 “你叫阿米尔?”同一房间的男人走过来和阿米尔搭话。 阿米尔将胸前的白冰山吊坠放进衣服里,抬头:“是的,你好。” “你好,”男人熟络地坐在他身边,一双多情的眼睛里充满和善,“我是伊森,在碳房工作。听说……你是陛下新选的男仆?” 在碳房工作,每天大部分时间在与煤炭和火塘打交道,身上却没有硫磺味,反而飘着淡淡的皂荚香。阿米尔进来时留意过他的床铺和桌子,东西不多,摆放得很整齐。 “现在还不是,需要通过考核。”阿米尔道。 “哦……原来克劳德在骗我。”伊森神色黯淡了一瞬。 “克劳德是谁?” “你还不知道?他是仆从总管,王宫里所有的仆从都由他管理分配,不过,”伊森突然扬了扬嘴角,“他可不是什么好人,你最好离他远点。” 阿米尔全然没有想靠近谁的意思,但还是乖顺地点了点头。 “对了,你身体还没恢复好吧?刚到这里来一定会有不习惯的地方,如果需要帮助,尽管告诉我好了!”伊森一直很热情,忙前忙后帮阿米尔收拾床铺整理桌子,直到这空闲已久的床位变得和他的一样干净整洁,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整个过程阿米尔甚至插不上手,只能找准机会上前帮忙,最终还是被伊森以“大病初愈好好休息”为由支开,局促地站在一边。 “好啦!”伊森麻利地在他面前脱掉衣服,一具好看的躯体措不及防暴露在眼前,阿米尔一惊,连忙背过身去,却听他道:“我得去工作了。” 伊森换上粗糙的工作服,离开前还朝他眨了眨眼睛,柔声道:“你好好休息,等我回来哦。” 没等阿米尔回应,他就消失在门口,留阿米尔独自发愣,随后仰面躺在床上,直直盯着天花板。 生死一线的逃亡、暗无天日的牢狱、年轻的国王、虚弱的身体、过分热情的室友。这段日子过得离奇又刺激,在这个安静整洁的房间里,他终于有了独处的机会,终于能稍稍喘口气。 阿米尔重新从衣服里拎出那块白冰山花朵的吊坠,用指腹细细的摩挲。 白冰山通体雪白,是他最喜欢的花,也是天神的信徒们祈祷时会握在手中的花,但不巧,他不信这世间有鬼神。 不过总有人会信的,他们信神拜神,并将白冰山视为天神的占有物,凡人不可亵渎。于是对一朵花的喜爱,也成了阿米尔的秘密。 这吊坠十分精致,一看就是信徒的手笔。它被人弃置河岸又恰巧被阿米尔捡到。阿米尔有种错觉,捡到它之后连运气都变好不少,也许这就是缘分吧。 阿米尔脸上有一道淡淡笑,冰凉的银制品被他的手心捂热,仔细端详一番后,他将吊坠重新放进衣服里,紧贴皮肤挂着。 第7章 第 7 章 痊愈后,阿米尔在一个清晨被召到弗蒂斯面前,一进门就被女人用沉稳又不乏探究的目光盯住了。 那顶浅金色长发经过仔细梳理后风采更甚,像是被清晨的阳光照拂过,每一缕都泛着柔和的光泽。再搭配上那张五官精致到近乎完美、下颌折线利落如同刀刻的脸,阿米尔像是塑像师没日没夜苦心雕琢出的最得意的作品。 而那双淡蓝色眼睛,垂眸时淡漠,抬眸与人对上视线时又变得温恭顺,瞬时的神韵是他非泥胚之身最好的证明。盯着看久了,那双眼眸中就会多出闪避的意图,不自在地快速扇动眼睫。 “骑士长……”阿米尔坐在对面,微微垂下脑袋,无措道:“您有吩咐?” 弗蒂斯猛地回神,掩饰地清了清嗓子。 “哦……我来,召你过来是有些问题要问,关于你的身世和经历,如实回答就好。” 阿米尔抬起眉头:“我的身世?我没有什么身世,是在贫民窟长大的。” “贫民窟?”弗蒂斯快速在纸上记录,同时疑惑地看向他。 “这是不是……”阿米尔欲言又止的样子。 弗蒂斯挑起眉梢:“哦,没关系,这只是例行公事,身世如何不会对你日后的考核造成影响。现在,第一个问题:你的出生地。” 阿米尔报出一个边陲小镇的名字。 弗蒂斯点头,记录。那地方确实是个穷地方,因地界问题被佩若岱斯和邻国争夺了很多年,常年陷于无人管辖的境地,导致民众生活受阻,塞缇安的父亲在位时,那里就已经布满贫民窟了。 “家乡离王城这么远,你为什么来这里?来干什么的?”弗蒂斯继续问。 “……”阿米尔沉默几秒,“十八岁的时候父亲去世了,我没有亲人了,只能出来养活自己。您知道的,那里动荡不安,我一个人……什么都会遇到。” “我离开那里后在幔林的一家面包店当学徒,不巧,面包店爆炸,我差点没了命,被路过的好心人救下,痊愈后便跟着他们的队伍当仆人。” 弗蒂斯:“谁家的车队?” 阿米尔摇头:“不知道,我只负责喂马,没敢多问。他们落脚在一个郡里,但我忘了叫什么名字……”他飞速瞟了弗蒂斯一眼,便继续道:“他们嫌我不够灵光,告诉我王城里的活计很多,给了一些银币做路费……我就到了王城。” 弗蒂斯飞速将他的话记录在册。 “来到王城后呢?你干什么了?” “没干什么,还没来得及干,就被抓来了……” 空气安静下来,阿米尔眨了眨眼睛,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无辜一点。 弗蒂斯态度不明地看他许久,才啪一声合上记录:“好了,这些就够了。现在跟我来,带你熟悉一下王宫。” “嗯,麻烦您。”阿米尔起身跟上弗蒂斯。 弗蒂斯简洁清晰地向他介绍了几座用来处理政务以及王室日常社交的宫殿,随后带他走过一道长廊,来到了位于王宫正中央的城堡。 “城堡是陛下的的日常居所,除了处理政务和举办宴会,陛下几乎都待在这里。地下是城堡普通仆从的活动空间,厨房、仓库、仆从房间都在这一区域内。” 路过富丽堂皇的大厅,两人来到通往二层的楼梯前。 弗蒂斯踏上楼梯:“从这里开始,每级台阶都刻着王室徽记,除了国王亲允的人,踏错一步就是死罪。” 阿米尔紧急收回自己的脚,站在台阶前仰脸看着弗蒂斯,惊讶又为难。 弗蒂斯回头冲他和善一笑:“国王亲允的人里包含了你,我得带你上去熟悉熟悉,跟我走吧。” 阿米尔犹豫道:“真的?” 弗蒂斯不理会他,已经走出几米远,阿米尔连忙追着她上楼。 “这一层开始的所有领域是陛下的私人居所,在这个地方你得藏好自己的身影,没有陛下的召唤不得随意走动。” 一踏上平台,阿米尔不由地张大双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宽阔的厅堂,面积很大,灯火通明。 他跟着弗蒂斯一路走过悠长昏暗的走廊,经过餐厅、书房、会客厅、卧室、更衣室、以及很多个他从没听过名字也没听明白用途的房间——房间太多,以至于他回忆的时候几乎把所有房间混在一起。 这些房间的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亮。 王宫里的蜡烛像不要钱一样。 住在平民窟时几乎没见过蜡烛和油灯,太阳落山之后除了闭眼睡觉什么都干不了,那时候他做梦都想父亲第二天能带回来一支蜡烛,好让他在夜里也能读书识字,可那不是他们能负担得起的东西,不能也不必要。 后来见识过贵族的生活,才知道这世界上有的人最不缺的就是烛火,他们想点多少点多少,能亮多久亮多久。 灯火在他心里成了财富的象征,但国王有多少财富——他想象不出来了。 踏足城堡之后他的疑惑越来越多,好奇心促使他四处张望。他想问些问题,弗蒂斯却从没给过他开口的机会,也不管他到底有没有在认真听,自顾自地将所有地方详尽介绍完。 “作为陛下的贴身男仆,陛下出现在哪里,你就得跟着去哪里。伺候陛下可不像你喂马那么简单,他不高兴了,可能随手砍下你的脑袋。” 阿米尔轻轻吸了口凉气。 弗蒂斯便笑道:“逗你的,最多把你扔进马食槽里喂马。” 阿米尔的表情更难看了。 两人一转弯来到了走廊尽头,大敞开门的房间外站着一位头发斑白的老侍臣,恭候二人许久。 “迪恩,久等了,人我给您带过来了。”弗蒂斯将记录着阿米尔身世的文件递给老侍臣。 老侍臣笑眯眯接过,一边和弗蒂斯说着客气的话,一边戴上单片镜将阿米尔的资料看了一遍。 “嗯……你叫阿米尔?”迪恩抬起眉毛看他,随手取镜片的动作缓慢又有些滑稽。 “是的,先生。” 迪恩把眼前的年轻人上下打量一番,点了点头:“以前在贵族身边当过仆人,简单的活就不用教了吧。” 阿米尔从弗蒂斯的态度里感受到这个老侍臣的地位,上前一步毕恭毕敬地答话:“是的先生,我会干很多,不会的也可以学。” 胖胖的老者嘿嘿笑起来:“能找到人接我的班的确不容易,年轻人,你要学的东西还很多。” 弗蒂斯欣然把人交给迪恩,嘱咐道:“迪恩先生是伺候陛下多年的侍臣,他无所不知,考核前你就跟着他学习,如果你能够在考核中获得出色的成绩,你就是贴身侍臣的最佳人选。”弗蒂斯拍拍阿米尔的肩膀,后者感觉自己骨头受到了重击,“阿米尔,祝你好运。” 迪恩又嘿嘿笑起来,他的笑声十分憨厚,满是长辈的亲切感,阿米尔被他影响得脸上也挂起浅浅的笑。 迪恩:“想通过考核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样吧,阿米尔,”他指着大敞开门的房间,“你先进去把我的房间仔细打扫一遍,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话锋转得太快,阿米尔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抓上工具开始打扫,剩下两人则在房间外无所事事。 看着阿米尔忙碌但井井有条的身影,迪恩抱着手微微点头。 “看来你对新徒弟很满意。”弗蒂斯打趣道。 迪恩:“目前,只是目前还算满意。性格平平,手脚还算利索。而且,他长得很漂亮不是吗?这样的孩子放在陛下身边最好不过了。” 弗蒂斯赞同道:“把他从地牢提出来时,我没想到他会集所有条件于一身,给我省了不少事。好好培养他吧,千万别因为他看起来弱不禁风就心软,否则他在陛下身边少不了吃苦头。” “放心吧骑士长大人,”老顽童迪恩插起腰,“我保证你会见到一个全新的阿米尔。” 从阿米尔麻利的手脚就能看出他当过仆从这件事不假,但侍奉贵族和侍奉国王还是千差万别,迪恩放下杯子,捞起教棍在阿米尔的手背上用力抽过去。 “啊!”阿米尔惊叫一声,将手背到身后立马降低声音:“迪恩先生,我做错什么了吗?” “当然,当然是你错了,否则我不会罚你,我这个人和蔼可亲不是吗?” 阿米尔火辣辣的手背不同意这句话,但它的主人不得不同意。 “烛台是放在这里的吗?”迪恩问。 阿米尔迷茫道:“……不在这里吗?我擦完就放回原位了。” 迪恩皱起鼻子哼哼:“原位?再往左四厘米才是原位!” 阿米尔缩了缩脑袋,立马上手挪位置,刚把烛台放好,另一只手又被抽了一个印。 “又多放了一厘米!” “好的,马上就改!” 只是摆个烛台就被抽了好几下,阿米尔谨慎起来,每收拾一个地方就要看看迪恩的眼色,赶在迪恩抽下棍子时掐着点躲开。谁知道这人年纪大了眼睛却一点也不花,发现阿米尔躲开一次就要成倍的罚回来,白皙手背上立马布满了发肿的红痕。 “准确精细地摆放物品是最基础的活。陛下身边的每一件物品都得有章法,前一次放在哪里,下一次就得原封不动地放回去。例如在陛下的书桌上,羽毛笔和墨水瓶的位置就很讲究,需要伸手能够到但不会碰倒。否则因你的失误导致陛下碰翻墨水,弄脏衣物桌子地板——耽误陛下的时间,你就只能回到马厩和马儿共度余生了。” 阿米尔点头表示明白了。 迪恩猛地回头道:“当然,被打发去养马是最好的下场,其他的你一定不会想知道的。” “我在陛下身边服侍多年,他的习惯以及喜好我再清楚不过。你只需要记住我的话,就没那么难。如果连摆放物品这样简单的活都干不好,证明你不适合这个职位。” 阿米尔听出迪恩话里的意思,连忙道:“还请您多指教。” 在阿米尔看不见的地方,迪恩露出一个不明显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