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钱的星星Staring Deeply》 第1章 Mira 四月二十六日,星期三。 农历三月初七。 宜:结婚、出行、打扫、搬家、签订合同、交易; 忌:安葬、祭祀、入殓、探病。 灰白色调的极简主义公寓,等待最终审计的旧房子,阳光透过落地窗,打进墙角的穿衣镜,反射到挂在墙面的万年历上。 好生喜气的红底洒金显得愈发刺眼,像是定价模型里消除不掉的噪点,更像是突兀扎进她生活的梁景轩。 年历是他年前精心挑选的,不曾问过她半分意见,只在挂上墙时用耐心调参的语气落了句:「大过年的,家里需要一点颜色,不能总冷冷清清的。」 殷灿言站在餐桌旁,手指轻敲桌面,目光快把这一大片花团锦簇、鱼跃云飞盯出窟窿。 「宜结婚……」 殷灿言站在中岛台旁,手指无意识轻敲冰冷的岩板台面,目光快把这一大片花团锦簇、鱼跃云飞盯出窟窿。 她抬起手,取下万年历,随意地扔在桌角,撞上金属连成星座的镂空花瓶。 大脑仍在高效工作运转着,将接下来二十四小时的每一个步骤,都拆解成一个个可供执行的子程序。 桌上的手机亮了亮,屏幕上跳出今日的行程提醒: 9:59 徐汇区民政局,婚前财产清算。 她揉了揉眉心,试图终止后台溢出的并行计算。 壁挂电视机里传来新闻播报,主播端坐在演播室,声音清晰而有力,语速像随机过程内蕴的打点计时器: 「今天是『搜神号』深空探测器出征一周年纪念日。作为我国深空探测领域的重大项目,『搜神号』在过去一年中成功突破多项关键技术瓶颈。 「近日,由首席科学家乔珩带领的团队发布最新成果报告。报告指出,通过对一颗距离地球约100光年的系外行星进行高精度光谱分析,首次在其大气中探测到了多种稀土元素的特征谱线。 「初步模型研判,该特征极有可能源于这颗行星活跃的地质活动,暗示其地壳或富含宝贵的战略性矿物资源。 「同时,该行星已被确认位于其主恒星的宜居带内。这一系列重大发现,为我国未来深空资源探索和地外生命研究,提供了极具价值的潜在目标。目前,该成果已得到国际多家天文机构的独立验证,相关命名工作正在按程序征集建议。」 镜头切换到发布会现场,一个身穿白衬衫的男人站在话筒前,清瘦的脸庞上没有多余的表情,眼神像一片没有光污染的干净夜空,嗓音低沉,带着某种暗物质的吸引力。 「……新星的存在,不是为了被命名或标价,而是为了提醒我们,何为探索的初心。」 屏幕上,模拟出的璀璨的星点如碎金般散落在无垠黑暗中,映衬得演讲者的身影更加渺小。 殷灿言的目光停留在那里,乔珩的白衬衫融进一片星辰大海,在她眼镜的反光中,隐约可见两点脆弱而遥远的光斑。 她拿起遥控器,关掉了电视机。 屏幕暗下去,变回一块平平无奇的黑色镜面,利落切断了那份喧嚣的喜庆。就像她过去无数次,切断自己多余的变量和情绪信息。 密码锁发出一声轻响,梁景轩走了进来,身上是为今天这个场合特意定制的手工西装,每一寸都是微分几何的应用,完美得无可挑剔。 他一眼就注意到了空落落、灰漆漆的墙面,随即看向殷灿言,眉梢微挑,不带什么疑问,更像一种对判定结果的陈述:「不喜欢?」 「太吵了,容易造成精神疲劳。」殷灿言垂下眼,她把手伸向茶杯,却发现杯中空空如也,水壶的咕噜声将她拉回现实,「影响我对市场的判断。」 答非所问。 一个多么荒唐的理由。 梁景轩走到她身边,很自然地从背后环住她的腰,下巴抵在她的肩窝,呼吸间的热气带着乌木的冷香。 分明是亲昵的姿态,却更像是猎食者在确认所有权。 「也好。」他低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反正从今天起,你只需要判断我这一个『变量』就够了。」 话音未落,梁景轩的手臂骤然收紧,像收拢陷阱的铁钳。 殷灿言毫无防备,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强制翻过身,抵在了冰冷的岩板中岛台上。 被坚硬的台面边缘硌住髋骨,她都没有挣扎,甚至没有出声。 她的模型告诉她,猎物的任何反抗都只是为征服者的游戏助兴的无意义表演,徒增摩擦成本,却对最终结果影响不显著。 他从身后压上来,撕裂的痛楚伴随着布料摩擦的声响一同传来。 殷灿言的双手被他一只手反剪在身后,他另一只手则捏住她的下颌,令她不得不承受这份突如其来的亲密。 直到潮声迭起,周遭空气变得湿润黏腻,梁景轩终于没再追问那册被丢弃的万年历。 他松开手,整了整领带,端坐回餐桌旁,开始慢条斯理地享用刚从烤面包机里吐出的三明治,仿佛刚才强硬的占有只是一次无伤大雅的压力测试,一段可以忽略的尾部概率噪声。 殷灿言沉默地喝完杯中的水,到洗手间稍作整理,出来直接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 「走吧。」她开口,声音平淡无波,「预约的时间快到了。」 梁景轩用餐巾擦了擦嘴角,站起身,很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外套,为她披上,指尖有意无意地划过她的颈侧,带着一丝凉意。 「不急。」他看着她,像审视一件即将完成的作品,「今天,我们有的是时间。」 黑色的宾利平稳地汇入城市车流,像一滴悄无声息的墨,融入钢铁森林的洪流。 车内空间静谧,只剩下空调系统运转的微弱声响。殷灿言靠在副驾座的车窗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陆家嘴街景,那些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那些熟悉的、陌生的建筑,都化作了一道道模糊的色块。 可她脑中仍精准闪过其中每一栋的资产回报率、结构性风险和未来百年的折旧率。 梁景轩没有说话,他修长的手指搭在方向盘上,目光平视前方,专注而放松。 车载收音机自动开启,是预设的财经频道。主播的特约嘉宾正在用一种打了鸡血的语调,预测着今天房地产A股的开盘暴跌的走向。 「……还问我怎么看某些房企的『ESG自救』?我的看法很简单——」 他顿了顿,背景音里传来一阵观众的期待笑声。 「给一个癌症晚期的病人,办一张五百年的健身卡。你管这叫『治疗』?」 啪。 梁景轩面无表情地切掉了频道,但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指节已经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所以乔珩博士,对您个人而言,这次发现新星的意义是什么?」一个温和的女声传来,是国家广播电台的深度访谈节目。 殷灿言的身体瞬间僵硬。 梁景轩的手指在切换键上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最终没有再动。 收音机里,那个清冷的、低沉的,带着某种暗物质般不明吸引力的声线再度响起: 「意义么……」乔珩似乎停顿了一下,「大概是,它证明了一些曾经以为只是虚妄的东西,是真实存在的。」 「比如说什么?」 「比如……一首歌的隐喻。」乔珩的声音里,染上了一丝极淡的、几不可察的温柔,「很多年前,我在德国交换的时候,系里有个后来转专业学金融的女孩儿,她唱了一首德语歌,叫 Gold von den Sternen,翻译成中文就是,『来自星星的金子』。」 殷灿言的呼吸停滞了。 她记得那个夜晚,在海德堡的旧礼堂,昏黄的灯光下,她抱着吉他,紧张得手心冒汗。而台下第一排,那个穿着白衬衫的物理系男生,眼神比窗外的星空还要亮。 「她说,她不相信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她只相信能被量化的数据和能被计算的价值。」收音机里,乔珩的声音像在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但她唱那首歌的时候,我相信,她心里仍是有那片星空的。」 「……我已经很多年没再听过那首歌了。但找到这颗新星的时候,我脑子里,全是那段旋律。」 短暂的沉默后,一段清唱,没有任何伴奏,透过电流,缓缓流淌出来。 「Manchmal nachts f??llt Gold von den Sternen…」?? (在世界的尽头星星上会洒落金子) 「…wenn du das Gold von den Sternen suchst, musst du allein hinaus in die Gefahr.」?? (如果你想找到星星的黄金,就必须独面危险。) 车厢内的氧气仿佛被抽干了。 每一个音符,每一句歌词,都像一颗被重新点燃的恒星,在殷灿言早已冰封的记忆宇宙里,轰然炸开。 「Lieben hei??t, manchmal auch loslassen k??nnen.」?? (爱有时候意味着放手) 「Lieben hei??t, unter Tr??nen zu sagen: Weit von hier f??llt Gold von den Sternen…」?? (爱就意味着含泪也要说:在遥远的地方,会有星星上的金子落下……) 歌声戛然而止。 乔珩似乎有些失神,轻轻说了一句:「抱歉,后面的……记不清了。」 殷灿言却在心里,无声地接上了最后那句。 …allein hinaus in die Welt voll Gefahr. 独自踏上充满荆棘的冒险之路。 她缓缓闭上眼,将眼眶里翻涌的酸涩逼回去。 ——他不是记不清了。 ——他只是把那句最决绝、最孤独的词,留给了此时此刻宇宙某个角落里的她。 此时此刻,失恋博物馆中,一幅恒星光谱图静悄悄地躺在角落处: Spectrum of a Star 2 YEAR SHANGHAI, CHINA 「Sweet, when you were born, this light left this star and traveled through the vastness of interstellar space, the countless dust and the endless nebula. It arrived and visited this world after 26 light-year journey. So did you. Here you met your starlight, and I met you.」 He said. (看,自你出生那刻起,这束光芒便从这颗恒星出发,穿过浩瀚广漠的星际空间,穿过无数的尘埃和无尽的星云。它花了26年的时问来这人间一趟。你也一样。在这里,你遇见了你的星光,而我遇见了你。) 如果……每一条在地球诞生的生命,都是宇宙大爆炸中离析的星尘—— Yeah…thank you foring into my light cone. 谢谢你,来到我的光锥里。 「一首德语歌而已,值得你走神这么久?」梁景轩没看她,平视着前方,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 殷灿言睁开眼,侧头看向他:「毕竟歌词不错。很适合用来比作风险对冲。」 独面危险,是计算沉默成本;含泪放手,是典型的止损离场。 梁景轩侧脸上,没有任何情绪。 她忽然觉得,自己过去切断的所有情绪,做的所有选择,都像一个巨大的、荒谬的笑话。 她缓缓抽回自己的手,声音轻得像叹息:「不过,你说得对。」 是该止损离场了。 车子在路口转弯,前方,「民政局」三个鲜红的大字,像一道最终的判决,映入了她的眼帘。 自动门在身后合上,将清冷与安静锁在屋外。 今天,宜结婚。 也宜,开启一场最盛大的清算。 第2章 Alkes 两年前,海德堡的秋天像一首被拉长的勃拉姆斯摇篮曲,静谧,又隐隐忧伤。 内卡河水的颜色辉煌,一如四百年前的模样。老桥静静横卧,陪衬「哲学家小径」对岸衰老古堡的巍峨剪影。 初春的空气,带着阿尔卑斯山麓融雪的寒意,混杂石板路的泥土馥郁,随风穿过哥特式拱门,吹凉了咖啡,吹起殷灿言浅驼色风衣衣角,也吹乱乔珩额前的碎发。 他们已经沿着河岸走了很久,从黄昏走到华灯初上。一路上,乔珩都在兴致勃勃地讲述着他最新的观测成果——一个位于猎户座大星云边缘的原行星盘。他的眼睛在谈及宇宙时,总是亮得惊人,仿佛盛着一整条银河。 殷灿言安静地听着,偶尔「嗯」一声,表示自己在听。她的目光追随着河面上天鹅划过的轨迹,手指却在风衣口袋里,无意识地用指甲掐着一张刚刚收到的、印有FCAS认证标志的卡片边缘,像是在进行某种无声的演算。 终于,在桥中央那座智慧女神雅典娜的雕像旁,乔珩停下了脚步。他也终于停下了关于星尘与引力的话题,沉默如薄霜,悄然落在两人之间。 「真的……决定了吗?」最终,还是乔珩先开了口。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与不舍,「其实,你可以过来。我问过MPIA的教授,他们对你的金融风险模型在天体物理数据分析中的应用前景很感兴趣。慕尼黑的再保险公司也很好,或者,法兰克福还有……」 「乔珩。」殷灿言打断了他。 她转过身,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神清澈,没有一丝即将分别的哀伤,反而像是在进行一场重要的商务谈判,专注而冷静。 「我们都知道,这不是距离的问题。」她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像敲在键盘上的清脆声响,「你仰望星空,是为了寻找人类的起源和宇宙的答案;我俯瞰市场,是为了计算风险,寻找人性的漏洞和价值的最优解。我们都在凝视深渊,只是我们的深渊,不在同一个维度。」 「这不冲突。」乔珩固执地说,「殊途同归。」 「但是,路太长了。」殷灿言轻轻地摇了摇头,她垂下眼帘,恰到好处地让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声音也随之变得有些沙哑,「我等不起。我们的『时间价值』,不一样。」 长久的,令人心碎的沉默。 内卡河上的游船驶过,带起一阵短促的喧哗,又迅速远去,只留下一圈圈荡开的涟漪,撞在古老的桥墩上。 乔珩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从风衣内侧的口袋里,取出一个精致的、深蓝色天鹅绒盒子,递到殷灿言面前。 「提前送你的,二十六岁生日礼物。」 殷灿言迟疑地接过。 打开盒子,看到那张光谱图的瞬间,她愣住了。 那图谱由无数条细密的、明暗相间的竖线组成,在幽蓝的背景上,呈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宇宙的神秘与瑰丽。 图谱下方,有一行隽秀的烫金小字,是乔珩的手笔。 「一份来自26光年外的问候——光谱,来自恒星HD 189733。」 「这是……」殷灿言的声音有些颤抖。 「一颗『热木星』的恒星。」乔珩的声音温柔得像在讲述一个宇宙童话。 ——一颗巨大的、炽热的气态巨行星,却像个不顾一切的小飞蛾,近乎疯狂地、紧贴着它的恒星旋转。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热烈而短命的悲剧。 他指着那一道道光谱线,像是抚摸着恋人的脸颊,「你看,这些夫琅禾费线,是光线在穿过它的大气层时,被不同的元素吸收后留下的印记。通过它们,我们就能知道,这颗星星是由什么组成的。它们是这颗星星的……指纹。」 他顿了顿,抬起头,深深地看着殷灿言的眼睛。 「二十六年前,在人类还没有发现它的时候,它发出的光,就已经踏上了旅程。它穿越了246万亿公里的漫长虚空,在今年,恰好抵达地球,被我的望远镜捕捉到。殷灿言,这是宇宙,送给二十六岁的你的礼物。」 殷灿言的眼泪遵循剧本外的万有引力掉了下来,她却没有去擦。 她只是伸出手指,极其缓慢地、近乎着迷地,抚摸着画框冰冷的亚克力边缘,像是在评估一件稀世珍宝的材质和工艺。她的目光,在光谱图绚烂的色彩和下方那行烫金小字之间,来回移动了两次。 这就是乔珩。他的浪漫,永远在星辰大海,在光年之外。他给了她一颗星星的全部秘密,却给不了她一个确定的、属于人间的朝夕。 她踮起脚,最后拥抱了他一下。他的怀抱依旧温暖,带着淡淡的、纸张和星尘混合的气息。 「乔珩,谢谢你。」她在他的耳边轻声说,声音已经恢复了惯有的平静,「替我……好好看着那颗星星。」 然后,她松开手,转身,行云流水拖起早已等在一旁的行李箱,飞快走下了老桥,没有再回头。她的背影,在古桥昏黄的灯光下,闪出一道被精确计算过的直线,稳定而利落,仿佛奔赴的不是未知的远方,而是一场早已算好收益的交易。 两天后,上海,浦东新区。 开拓资本(Trailblazer Capital??)的内部系统,上线了一个新的风险控制模型,代号「Cerberus」。 昨天,在风险控制与量化策略部的例会上,还在办理入职手续的殷灿言,平静地指出了部门沿用三年的VaR模型的致命缺陷。 面对一众资历深厚的前辈和一脸不悦的总监,她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将一份长达五十页的报告pdf,隔空投送到每个人的ipad上。 报告的第一页,只有一张图:一条标准的正态分布钟形曲线,旁边,是一条尾部高高翘起的、充满了不祥气息的「肥尾」曲线。 报告的最后一页,也只有一张图:在模拟2008年雷曼兄弟破产的极端压力测试中,旧有模型预测的「最大亏损」安全线,被一条狰狞的、代表真实亏损的红色K线,毫不留情地击穿。旁边,只有一个殷灿言手写的冰冷标注:-37%。 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 新模型的上线,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阻力。 一个月后,在一次因海外监管政策突变而引发的「黑天鹅」事件中,整个市场哀鸿遍野。只有开拓资本的交易室里,响起了一阵小小的欢呼。 「Cerberus」在灾难发生前的最后五分钟,像地狱的丧钟般,在每一台交易终端上,弹出了最高级别的风险预警。 这个预警,为公司成功规避了近九位数的潜在亏损。 殷灿言的名字,自此成为开拓资本内部的一个传奇。 交易员们在私下里不再叫她的英文名「Coilia」,而是敬畏地称她为「Cerberus」本尊。但在公司最高层的会议纪要里,对她的评价则更为直接: 「不愧是花重金从华尔街挖回来的『金算盘』。」 殷灿言的生活被简化到了极致。黑白灰三色的公寓,巨大的电子白板上写满了精确到周的KPI。她拒绝所有不必要的社交,像一台精密的仪器,将自己的体脂率,像控制风险敞口一样,精准地维持在18%。 她笃信,只要变量可控,逻辑自洽,她就能得到一个最优的、幸福的人生解。 一个寻常的周五夜晚,殷灿言刚刚结束了普拉提训练,汗水浸湿了运动背心。她擦着头发,拨通了家里的视频电话。 屏幕那头,很快出现了父亲殷建山乐呵呵的脸。 「言言啊,又这么晚才休息?工作别太累了。」 「爸,不累,刚运动完。」殷灿言笑了笑,将镜头转向自己公寓整洁的客厅,「您看,我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那就好,那就好。」殷建山欣慰地笑着,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对了,你上次电话里说的,让爸爸别乱碰那些股票,我都听你的,清仓了。还别说,清仓之后没两天,大盘就跌了,你可真是神了!」 殷灿言莞尔:「那不是我神,是市场周期。」 殷建山摆了摆手,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像是怕女儿批评,有些不经意地补充了一句:「不过呢,爸最近也没闲着。把一部分钱,投了你王叔叔推荐的一个债券,说是很稳妥的。」 殷灿言正在喝水的手,顿了一下。 作为一名财险正精算师,她对「稳妥」这个词有着近乎病态的敏感。 「爸,是什么债券?」她不动声色地问,「发行主体是谁?」 「哎呀,你问这么专业我哪懂。」殷建山被问得一愣,随即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就是那个……盖房子的,叫什么来着……哦对,恒景东方!恒景发的美元债!你王叔叔说,这可是世界五百强,比银行都稳,绝对不会出问题的!」 「恒景……」殷灿言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她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了「Cerberus」模型数据库里,关于中国房地产行业宏观杠杆率和现金流压力测试的几份深度报告。那些闪烁的、红色的风险警示数据,像一根根细小的针,轻轻扎了她一下。 她张了张嘴,想对父亲进行一次专业的风险提示。但看着屏幕里,父亲那张充满信任和骄傲的脸,那些关于「债务违约概率」「资产负债表」和「信用违约掉期」的专业术语,又被她咽了回去。 或许……是自己太敏感了? 毕竟是系统性风险,传导到个人投资者,还有很长的链条。而且,父亲辛苦了一辈子,有点自己的投资主张,自己若是管得太宽,反而会伤了他的自尊心。 最终,那份小小的、源自专业本能的不安,被亲情和一丝侥幸心理覆盖了。 「嗯。」她点了点头,露出了一个让父亲安心的微笑,「您自己心里有数就好。不过,还是别投太多,鸡蛋不要放在一个篮子里。」 「知道啦!你爸我心里有谱!」殷建山满意地笑了。 视频电话挂断了。 殷灿言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陆家嘴璀璨的灯火。这是一个由资本、数据和**构筑的浮华世界。 她看着玻璃倒影中,自己那张冷静而自信的脸,心中那丝微不可查的不安,很快便被抚平了。 她相信自己的模型,相信自己的规划。 她相信,只要她站得足够高,跑得足够快,就能为自己和家人,构筑一个绝对安全的、远离一切风暴的未来。 那时的她还不知道,一场足以颠覆一切的、真正的金融海啸,已经在地平线的另一端,开始聚集能量。 而那个由父亲不经意间提及的名字,很快,就将成为引爆她完美人生模型的第一颗,也是最致命的一颗炸弹。 「Cerberus」高歌猛进,持续了半年有余。 殷灿言的名字,从一个数学强悍的「空降兵」,变成了同事们敬仰的「大先知」。 但她自己,却把自己锁在办公室里,三天三夜。 她没有庆祝,而是在疯狂地复盘刚刚那场看似胜利的「完美风暴」。 她的「Cerberus」发出了预警,但那是一种滞后的预警,是观测到「市场恐慌」后才计算出了最终的溃败点。 它算得出多米诺骨牌倒下的速度,却算不出,是**谁**,在什么时候,会推下第一张牌。 仿佛LTCM 1998摊上俄罗斯债务危机,在面对一个以人性为武器的操盘手时,她的「Cerberus」,不过是一只被锁链拴住的狗。 HR总监的内线电话打了进来,声音客气而疏离:「Coilia,方便来一下我的办公室吗?关于公司最新的……战略调整。」 走出环球金融中心的大门,一股夹杂着湿气的冷风猛地灌了进来,滂沱大雨毫无征兆地倾盆而下。 她没有带伞。 离开公司的理由荒谬得可笑——她所在的、以中概股和地产债为核心策略的整个「开拓一部」整体「被优化」。 她,连同她刚刚取得的伟大「开拓」胜利,一起被当作沉没成本,被毫不犹豫地止损离场了。 她抱着那个几乎空无一物的纸箱,失魂落魄地走在世纪大道上。脚下的高跟鞋踩进冰冷的积水里,溅起一片狼狈的水花。 红灯亮起,她停在路口,茫然地抬头。 对面,柏悦酒店的裙楼外墙上,那块亚洲第一大LED曲面屏上,正播放着一则爆炸性的财经新闻快讯。 是梁景轩。 新闻标题用醒目的黑体字写着:恒景集团宣布无法履行2万亿债务责任,梁景轩临危受命接掌帅印。 屏幕上,他面对着无数闪光灯,表情冷静,甚至带着一丝玩味的微笑,仿佛在欣赏一场盛大的烟火。 「……对于真正的价值投资者而言,废墟之上,才有重建的价值。」 殷灿言站在暴雨中,浑身湿透。 她看着屏幕上那个身处云端、将一场席卷无数家庭的灾难,轻描淡写地定义为「重建价值」的男人,瞬间有了坚定的离开公司的理由—— 她所在的开拓资本,她父亲投入一生积蓄的恒景财富,以及无数和她一样被时代抛下的泡沫,不过是他和他背后那些猎食者们,用来完成「废墟」和「重建」这场宏大游戏的、微不足道的燃料。 殷灿言回到崇明的家中时,已经是晚上七点。 家里没有开灯,只有电视机亮着,散发出幽幽的光。母亲王琴正坐在沙发上,全神贯注地看着电视。 电视上,正巧在重播下午那则关于梁景轩的专访。 「妈,我回来了。」殷灿言开口,声音沙哑。 王琴这才回过神,她看了一眼女儿狼狈的样子,眉头立刻皱了起来:「怎么搞成这样?」 殷灿言不想说话,到阳台拿了毛巾,就朝着浴室走去。 「哎,你等等!」王琴叫住了她,指着电视屏幕,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言言,你快来看!这个人,梁景轩!你看看人家!」 王琴的声音拔高了,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激动,「年纪轻轻,就有这样的格局和担当!现在这种时候,只有跟着这样的人,才有未来!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王琴终于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殷灿言看着母亲,看着电视上那个男人的脸,用一种极其平静的语气,说:「妈,别看了。我们公司,就是被他这种人做空的。我失业了。」 王琴脸上的狂热瞬间凝固。 「失业了?!」她看了看女儿,又看了看电视,声音瞬间变得尖利,「怎么会?!你不是你们公司最厉害的吗?!你回国……不是一年就能拿三百万吗?!」 「对。」殷灿言的声音依然平静,「但也只有这三百万了。」 「那……那我们家怎么办?!」王琴的恐慌压倒了一切,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尖叫起来,「你爸的生意天天亏钱!你弟弟又是个不成器的!全家都指望着你!你怎么能失业?!」 殷灿言看着情绪失控的母亲,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默默地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门外,母亲的尖叫和电视里梁景轩那磁性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而门内,是她那片已经坍塌成废墟的世界。 第3章 Acubens 失业后的第一周,殷灿言像一只上了精密发条的钟摆,严格地维持着过去的轨迹。 早上六点半,崇明清冷的江风准时拂过她的脸颊。她穿着专业的压缩衣,在空无一人的江边公路上跑过五公里,耳机里播放的不是音乐,而是彭博社的财经早报。 七点,回来后,厨房里响起榨汁机均匀的轰鸣声,一杯由羽衣甘蓝、芹菜和青苹果精准配比的绿色液体下肚,不为口感,只为效率。 七点半,她换上剪裁精良的白色阿玛尼套装,化上精致的淡妆,和往常一样,汇入早高峰的人潮,挤上开往陆家嘴的地铁。 八点,车厢里气味开始混杂,人们睡眼惺忪,脸上是相似的麻木。只有她,背脊挺得笔直,iPad的屏幕光映在她脸上,上面是密密麻麻的行业报告。她像一座被冰封的、线条优美的雕塑,与周遭的疲惫格格不入。 八点半,她没到任何公司,只是找一家能看到东方明珠的咖啡馆,点一杯不加糖的美式,打开电脑。 九点,屏幕上,简历被修改了一遍又一遍,每一个字都力求完美。 九点半,她给不同的猎头发邮件,措辞礼貌而疏离,仿佛她不是在求职,而是在进行一次平等的商务问询。她用这种近乎偏执的仪式感,来对抗内心那头名为「失控」的猛兽。 十点……但十点工位挤得满满当当的陆家嘴,不相信仪式感。 2021年底的金融圈,寒气逼人。开拓资本的整体裁撤,像一枚深水炸弹,在业内引发了剧烈的连锁反应。 「Coilia,」一位过去对她殷勤备至的顶尖猎头,在电话里的声音第一次透着一丝为难,「不是你的能力问题。说实话,现在这个行情……谁也不敢碰『开拓一部』出来的人。风险太大了。」 「我明白。」殷灿言的声音很平静,「谢谢你,Max。」 挂掉电话,她端起咖啡杯,发现早已见底。窗外,东方明珠依旧高耸入云,只是在阴沉的天色下,显得有些灰暗。 家里的气氛,也压抑得像暴雨前的低气压。 母亲王琴自从知道她失业后,就陷入了一种歇斯底里的焦虑中。 她不再看电视,也不再出门打麻将。她会在殷灿言看报告时,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身后,看很久,然后长长地叹一口气。 她会在饭桌上,突然放下筷子,对着一桌子菜发呆,嘴里反复念叨着:「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殷建山试图安慰她,但往往说不到三句,就会演变成激烈的争吵。 「……都是你!没本事!一辈子窝窝囊囊!现在好了,女儿也靠不住了!我们家要完蛋了!」 卧室的门板,无法完全隔绝母亲尖利的哭喊和父亲压抑的怒吼。殷灿言戴上降噪耳机,将音乐声调到最大。屏幕上,复杂的金融模型依然清晰,但她的手指,却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真正的崩溃点,坐标在一个寻常的午后。 那天,殷灿言正在咖啡馆里进行一场视频面试。面试官是她过去在华尔街的一位前辈,对方对她的能力非常认可,几乎已经敲定了offer。 「Coilia,最后一个问题,」负责面试的前辈在屏幕那头微笑着说,「你对未来的职业规划是什么?」 殷灿言坐直身体,正准备给出她早已演练过无数遍的、关于「深耕中国市场」和「创造长期价值」的完美极值。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突然在桌面上疯狂地振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父亲的名字。 她下意识地按掉,想等面试结束后再回过去。 但电话立刻又响了起来,执着得像在报警。 殷灿言心中警铃大作,她对着屏幕那头的面试官,匆匆说了句「非常抱歉,我有一个紧急的家庭电话,失陪一下」,便接起了电话。 电话那头,是父亲从未有过的、带着哭腔的、惊慌失措的声音。 「言言……快来医院……你妈……你妈她晕倒了!」 医院的走廊,永远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绝望混合的味道。 殷灿言赶到时,母亲王琴已经被送进了抢救室。那盏代表着「手术中」的红灯,像一只不祥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走廊里的一切。 父亲殷建山,那个一辈子都挺直了腰杆的工程监理,此刻却像一个无助的孩子,蜷缩在抢救室外的长椅上,双手插在花白的头发里,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地上的烟灰缸里,已经塞满了烟头。 殷灿言走过去,没有说话,只是脱下自己的风衣,轻轻地披在了父亲的肩上。 殷建山猛地抬起头,看到女儿,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眼泪瞬间决堤:「言言……医生说……你妈她……情况很不好……」 几个小时后,诊断结果出来了。 多发性骨髓瘤。 医生是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冷静地在办公室里,用一连串殷灿言听得懂、却又无比陌生的医学术语,宣判了母亲的命运。 「……恶性浆细胞病……」 「……目前无法根治,属于血液科的『癌症』……」 「……需要立刻开始化疗和靶向药治疗,控制病情发展……」 「……我们推荐使用进口的『来那度胺』,效果最好,但价格……非常昂贵,而且医保报销比例很低……」 殷灿言没有问「五年生存率」是多少——她的寿险精算其实比非寿险精算学得更好——她更知道,在寿险精算模型里,当一个事件的「损失」趋近于无穷大时,生存函数已经失去了意义。 她只问了一个非常符合她最终选择的职业方向的问题,声音平静得像在讨论一个项目预算:「医生,一个月,需要多少钱?」 医生说出了一个数字。 一个足以压垮任何一个上海中产家庭的、天文数字。 殷灿言点了点头,拿出手机,开始冷静地计算家里现有的流动资金、固定资产,以及她自己账户里那笔刚刚到账、还带着一丝羞辱意味的裁员补偿金。 计算结果很快出来了——一个巨大的、红色的负数。 家里的积蓄,像烈日下的积雪,迅速融化。 殷建山一夜白头。他卖掉了自己珍藏多年的邮票和字画,又开始低声下气地给所有的亲戚朋友打电话。 殷灿言在房间里,能清晰地听到父亲在客厅里,对着电话那头,反复地、近乎哀求地重复着:「……是是是,我知道您也困难……能不能……先周转一下……下个月就还,下个月就还……」 她一面听着父亲的电话,一面设置好定时发送的海投简历,收件方是一些她过去根本看不上的小公司。 但结果,依然不尽人人意。 失业的第三十三天深夜,家里的门,被「砰」的一声巨响,从外面粗暴地踹开。 门板撞在墙上,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嚎。 王琴还在医院躺着,殷建山在照顾他,把出租屋退了的殷灿言从一堆金融模型的文献中猛地抬起头,心脏因这突如其来的暴力而疯狂地收缩了一下。 门口,正站着她的「好」弟弟,殷承宇。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醉醺醺,甚至可以说是异常的清醒和体面。他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崭新的仿牌西装,头发用发蜡梳得油亮,手里还提着一个果篮,像是来探病的孝子。 但在他身后,两个穿着黑色紧身T恤、手臂上满是纹身的男人,像两尊门神,彻底堵死了门口的光线。 「姐!」殷承宇脸上堆满讨好的、谄媚的笑,他越过一地狼藉的书本,几步走到殷灿言面前,将果篮按在她的书桌上,「我听说妈病了……」 殷灿言没有看他,她的目光,越过殷承宇的肩膀,落在了门口那两个男人身上。其中一个正在不耐烦地用指节敲着门框,另一个则用一种评估货物的眼神,肆无忌惮地打量着这间上海乡下「老破小」,和「老破小」里的她。 「说吧。」殷灿言的声音很平静,她甚至没有站起来,只是将手中的笔,轻轻地放在了桌上。 殷承宇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变得更加热切。他搓着手,压低了声音,像是在分享一个天大的秘密:「姐,是这样。我最近跟这两位大哥他们,谈成了一笔大生意!绝对能翻身的那种!现在……就是启动资金上,稍微差了那么一点点。」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姐姐的脸色,又飞快地补充道:「就二十万!不多!就二十万!等我这笔生意成了,别说妈的医药费,我连你的嫁妆都给你包了!」 殷灿言依然没有说话。她只是缓缓地,将目光从门口那两个男人身上,移回到了弟弟的脸上。她的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鄙夷,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麻木的疲惫。 被姐姐这样看着,殷承宇有些心虚。他脸上的笑容挂不住了,声音也大了起来,仿佛声音越大,就越有道理:「姐,你怎么不说话啊!这可是为了我们家!爸现在那个样子,妈又躺在医院里,我不站出来谁站出来?!」 门口那个敲门框的男人,终于不耐烦了。他走了进来,一把推开殷承宇,直接将一张打印出来的、皱巴巴的A4纸,拍在了殷灿言的桌上。 那是一张网络赌博平台的欠款单,上面的数字,不是二十万,而是五十万。后面还跟着一长串利滚利的计算公式。 「殷小姐是吧?」男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你弟弟,脑子不太好使,但运气更差。五十万,今天晚上十二点之前,本金加利息,一分都不能少。不然……」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拿起桌上那支殷灿言刚刚放下的钢笔。 笔身是深邃的蓝色高级树脂,上面有模仿着地球云层与海洋的、流动的漩涡状纹理,在灯光下,仿佛一颗微缩的、正在缓缓旋转的蓝色星球。 他将这颗「星球」捏在手里把玩着,然后,用两根手指,轻轻一掰。 咔嚓—— 一声清脆的、令人心碎的声响,笔身从中断成了两截。 最致命的一幕发生了——笔帽顶端,那颗象征着「从宇宙回望地球」的蓝色半球,连同它所承载的、悬浮于透明天冠中的六角白星,一起从断裂处崩落,在肮脏的地板上,发出几声清脆的弹跳,最终滚进了一个黑暗的角落,黯淡无光。 殷承宇吓得一哆嗦,脸色瞬间惨白。 殷灿言看着那支断掉的笔,看着那颗属于星际行者的蓝色地球消失在黑暗中——那是她考到FCAS时,留给自己的唯一礼物。 她终于有了动作。 她没有去看那两个男人,也没有再看她的弟弟。 她只是站起身,走到墙角的衣柜旁,从里面拖出了一个行李箱。打开,里面是她从华尔街带回来的、为数不多的几个名牌包。那是她曾经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动用的储备金。 她没有挑选,直接将最上面的一个黑色金扣 Birkin 30 甩了出来,扔在了桌上。 「这个,够吗?」她的声音,依然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为首的男人拿起包,掂了掂,又仔细看了看哑光的尼罗鳄鱼皮和五金,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够了,够了!殷小姐果然是爽快人!」 他对跟班使了个眼色,两人转身就要走。 「等等。」殷灿言开口。 男人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眼神里多了一丝警惕。 殷灿言没有看他,她只是看着缩在墙角,不敢与她对视的殷承宇。 她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说: 「把他,也带走。什么时候,你们觉得这个包的价值,被他还清了,再把他放回来。」 殷承宇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姐姐。 两个纹身男也愣住了,随即交换了一个「还有这种好事儿」的眼神。 「殷小姐,你放心。我们公司,最讲信用了。」为首的男人说完,对跟班努了努嘴。两人一边一个,像拖一条死狗一样,将哭喊着「姐!姐!我错了!」的殷承宇,拖出了门外。 房间里,终于恢复了死寂。 殷灿言站在原地,看着那支断成两截的钢笔,和那个空了一块的行李箱,很久很久,都没有动。 直到手机响起,是父亲打来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绝望。 「言言……医院又催了……你妈她……下一期的药费,还没有着落……」 殷灿言挂掉电话,缓缓蹲下身,将脸埋在膝盖里,发出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 殷灿言拖着行李箱,离开了这个她再也不想回来的「家」。 她给昨晚那个南京西路公寓的房东,打了个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房东睡眼惺忪的、不耐烦的抱怨声。 半小时后,殷灿言站在那间她刚刚退掉的出租屋门口,将一笔包含了违约金和三个月租金的钱,转给了骂骂咧咧的房东。 重新拿回钥匙,打开门,房子没有等到新的租客,也没清理,屋内的一切都还维持着她离开前的样子。 她连上WiFi,打开电脑,在收藏夹里,找到了一个她曾经为了硕士金融市场学课上期末展示,关于「做空」研究而标记过的网站——恒景东方。 网站的首页,正用醒目的字体,滚动播放着他们最新一期「ESG绿色债券」的宣传语: 「投资未来,稳健收益,年化回报12%。」 殷灿言看着那串鲜红的12%,某种埋藏在血液深处的本能,正在从废墟之上,慢慢觉醒。 第4章 Arneb 年初1月的上海,冬日难得有暖阳。 恒景东方·星源里的中央景观区,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穹顶,洒在一片精心维护的室内热带雨林上。空气里弥漫着咖啡的醇香和一种若有若无的、由顶级香氛系统精确控制的白兰花清甜气息。 殷灿言是跟着她的研究生同学邬思乔一起刷开的小区门禁。 邬思乔刚结婚不久,从武康路的老洋房搬进了这里三百平的婚房。她挽着殷灿言的手臂,看着窗外前滩崭新但略显空旷的街景,微微蹙眉,用一种介于抱怨和自嘲之间的、流畅的中英文夹杂的吴侬语调说: 「Coilia,讲真哦,我最近天天在复盘我这个decision。为了所谓的未来社区,把downtown的optionality全部放弃掉……」 她轻轻叹了口气,用指尖点了点窗外。 「周末想回衡山路喝杯flat white,都要算cross-river traffic的risk exposure。这个time cost,当初valuation的时候,真的undervalued了,侬讲是不是啦?」 殷灿言笑了笑,没有接话。 她婉拒了邬思乔一起去做SPA的邀请,独自一人来到了小区的业主会所——星源荟。 她坐在会所露天的藤编沙发里,一身简单的白色羊绒衫,没有化妆,头发随意挽起,像一只从湖边蒹葭中慵懒伸颈的天鹅。 面前的矮桌上,没有金融期刊,没有iPad,只有一副被打乱的扑克牌,和一杯快要融化的草莓奶昔。 「不对不对!」她的对面,一个扎着羊角辫、穿着Dior童装公主裙的八岁小女孩,正鼓着腮帮子,苦恼地盯着桌上平铺着的方块K、黑桃Q、红桃J和梅花A,「Coilia姐姐,这四张牌,怎么加加减减也算不出二十四点啊!」 殷灿言笑了笑,没有直接给出答案。她只是用指尖,轻轻地点了点那张方块K,用一种引导的、充满神秘感的语气问:「甜甜,你有没有想过,有时候,想要赢得整个牌局,不一定要去做『加法』呢?或许,我们可以先让国王K,和那个他看不顺眼的那个外族骑士J,先打一架。」 许泽甜似懂非懂,大眼睛里充满了困惑。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笑意的、慵懒的男声从她们身后传来。 「很有趣的思路。但你搞错了,这位小姐。」 殷灿言缓缓回头。 梁景轩就站在那里,穿着一身休闲的运动装。他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位衣着考究、气质雍容的女士,正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这边。是这位八岁女孩许泽甜的母亲,景幼珊。 「舅舅!」许泽甜兴奋地扑了过去。 梁景轩揉了揉她的头,目光却没有离开殷灿言。他走到桌边,自然地拿起那几张牌,目光在那张方块K和红桃J上,来回扫过。 「国王的对手,永远只能是另一个国王。」他用一种纠正错误的、不容置疑的语气说,「这张红桃J,连上牌桌的资格都没有。他不是对手,最多……只能算是一级台阶。」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殷灿言,带着一丝真正的、棋逢对手的探究和笑意,「不过,你的思路是对的。踩着骑士铺平的台阶,去接近国王,确实是最高效的路径。那么,在解决了『台阶』之后,王后Q和这张不起眼的A,该如何与国王结盟,拿下最后的二十四点呢?我很好奇,你的最优解,是什么?」 殷灿言看着他,第一次,露出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充满了自信和狡黠的微笑。 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纤长的手指,从桌上拿起那张黑桃Q ,和那张梅花A,然后将它们,与那个由K压上J组成的对牌,轻轻地碰在了一起。 梁景轩看着她,眼中的笑意更深了。他知道,他今天遇到了一只闯入花园的狡黠野兔。 然后,他的视线越过殷灿言,看向了会所的另一个入口,那里,许泽甜的姑姑许京韫正独自一人走进来。梁景轩的眼神,在那一瞬间,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不自然。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殷灿言:「听甜甜提起过你,Coilia,是吗?来找邬大师的重孙女玩?」 「嗯。」殷灿言的回答滴水不漏,「她在美国学用枪还是我教的。」 这场「偶遇」之后,殷灿言彻底成了许泽甜的「新晋偶像」和固定周末玩伴。 她从不主动联系,只是在每周末固定的时间,以「来找邬思乔」的名义,出现在会所的同一个位置。她不仅陪许泽甜玩牌,还会在景幼珊在场时,恰到好处地展现出自己「家教良好、顶级名校金融系毕业、但又不过分张扬」的完美闺蜜形象,陪她聊最新的高定、讨论哪家SPA做得最好。 但更多的时候,会所里只有另一个人——许京韫。 许京韫是一位单身的艺术策展人,品味挑剔,气质疏离。她总是独自一人,坐在不远处的角落,安静地看书。 殷灿言从不主动和她搭话。 直到有一天,许京韫看的是一本关于「NFT艺术市场泡沫」的英文原版书。 在许泽甜跑去洗手间的间隙,殷灿言端着咖啡,走到许京韫的桌旁,看似无意地开口:「抱歉,打扰一下。您这本书,我也在看。只是不太同意作者关于『幸存者偏差』的观点。」 许京韫抬起头,真正地、认真地审视着眼前这个年轻女孩。 夜幕降临,殷灿言站在巨大的电子白板前。白板上,是她刚刚构建起来的、关于梁景轩的复杂关系网络。 她的脑中,却不受控制地,一遍遍地复盘着那场看似简单的24点牌局。 方块K,凯撒大帝,是梁景轩。 黑桃Q ,帕拉斯·雅典娜,四张皇后牌中唯一一位手持武器的皇后,是她自己。 而红桃J ,拉海尔,法国国王查理七世的侍从,圣女贞德的战友…… 梁景轩说得对,他连上牌局的资格都没有。他只是一级台阶。 殷灿言的笔尖,在白板上「乔珩」的名字上,轻轻划过,然后画了一个箭头,指向「梁景轩」。 (13 - 11),这是她早已在海德堡完成的、无可挽回的沉没成本。踩着这级台阶,她才走到了今天这张牌桌前。 而那张梅花A…… (13-11)×12×1=24 是女王的权杖,是刚需。 她看着这个公式,眼神里闪过一丝冰冷的、近乎残忍的清晰。 今天,梁景轩看懂了「凯撒大帝」,也看懂了「骑士的台阶」。 他以为他找到了一个和他一样冷酷的「王后」。 他不知道,在雅典娜的牌局里,国王,从来都不是用来「辅佐」的。 是用来「献祭」的。 就在今天白天下午,殷灿言与许京韫的交集,从「NFT艺术市场泡沫」的「幸存者偏差」开始,延伸到杜尚的《喷泉》,再到安迪·沃霍尔的罐头工厂。 殷灿言没有展露丝毫金融精英的「爹味」,她只是像一个纯粹的艺术爱好者,与许京韫探讨着「价值」与「共识」的边界。 她从不主动,总是点到即止。但她抛出的每一个观点,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切开了艺术市场那层华丽外袍下,关于资本、人性和炒作的本质。 许京韫对这个初次见面的年轻女孩的兴趣,按秒激增。 她原以为,她只是一个徒有美貌、靠着家世混迹于此的「花瓶」。现在她发现,这个花瓶里,装着的竟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危险而迷人的星空。 终于,在这个只有她们两人的下午茶时间,许京韫主动提起了自己正在筹办的一场慈善艺术品拍卖会。 「烦死了!」许京韫少有地露出了烦躁的神情,她用银质的小勺搅动着面前的红茶,「后台团队太mean了,只会算加减法。我需要一个能看懂泡沫,并且能帮我把『泡沫』吹得更好看的人。Headcount又不够,真是搞不定。」 殷灿言安静地听着,没有立刻接话。 她只是拿起桌上的一块方糖,用银夹夹起,悬在自己的咖啡杯上方,却没有立刻放下去。 她看着方糖在氤氲的热气中,边缘开始慢慢融化、变形,然后才看似无意地说了一句:「其实,任何价值,都和这块糖一样。」 许京韫的动作停了下来,抬起头,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丝不解。 殷灿言没有看她,目光依然落在那块正在融化的方糖上,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普通的物理现象。 「在它掉进咖啡之前,它是什么形状,值多少钱,取决于光线、角度,和看它的人的心情。但一旦它掉下去了,它的价值,就只剩下那一点点可以被精确计算的甜度了。」 她顿了顿,终于松开银夹。方糖落入咖啡,瞬间消失在一片深邃的褐色中。 殷灿言端起咖啡杯,轻轻晃了晃,看着那溶解了方糖的漩涡,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只有「同谋」才能看懂的微笑:「所以,聪明的卖糖人,永远不会让糖掉进杯子里。他只会让你相信,这块即将融化的糖,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最美的艺术品。」 许京韫看着她,看着她脸上那抹狡黠的微笑,第一次,露出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充满了欣赏和兴奋的笑容。 她知道,她找到了她需要的那个人。 「Coilia,明天。」她向殷灿言发出了邀请,「明天,来我办公室。我有一个deal,想和你谈谈。」 那场由许京韫策划的、安保密不透风的慈善艺术品拍卖会,在一天后这个冬末的夜晚,如期举行。 殷灿言没有穿晚礼服。 她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黑色西装,没有佩戴任何珠宝,手腕上只有一块方形的积家翻转月相。 她没有坐在星光熠熠的竞拍席中。 她的战场,在后台,一个由十几块屏幕组成的、充满了冰冷数据流的临时监控室里——一个连姓名都不配拥有的「数据投影」。 「32号拍品,底价800万……最高止损线1650万。注意7号和12号竞拍者,他们有协同抬价的可能……」 殷灿言的声音,通过微弱的电流,抵达前台总监的耳中。 她的任务,是确保每一件拍品的成交价,都在她为许京韫构建的最优博弈价格模型区间内,万无一失。 当晚,一件被誉为「镇场之宝」的、来自白垩纪的「狼鳍鱼」化石登台。 拍卖师用一组天花乱坠的数据,将其渲染为稳赚不赔的、兼具收藏与投资价值的蓝筹股。 场内气氛热烈,竞价声此起彼伏,很快就突破了殷灿言设定的第二轮心理价位。 「总监,建议终止追高。」殷灿言在后台提醒。 「不行!」前台总监的声音带着一丝贪婪的激动,「现场气氛这么好,7号一直在举牌,还能再冲一冲!」 「7号只是个托。」殷灿言的声音依然平静。 「什么?!」 「因为他的竞拍序列,和上个月苏富比纽约场那件被做局的莫奈,完全一致,而真正想买的,C位那位先生,他从始至终,还没有看过这件拍品一眼。抱歉,您引用的模型,忽略了『幸存者偏差』。」 后台的总监沉默了。 但那句轻轻戳破价值上亿数字谎言的低语,却因为线路的微小串扰,以极其微弱的电流,穿过层层屏蔽,精准落入了拍卖会的最中心——那个C位座上客,梁景轩的专属备用频道里。 他正侧着头,听身边那位当红影星叶明熙说着什么趣闻,嘴角还挂着一丝礼貌的微笑。 耳麦里那个突如其来的、清冷而理性的女声,让他的微笑,瞬间僵硬了半秒。 这个声音……有点耳熟。 他缓缓地、不动声色地,将头转正,目光投向了拍卖台。但他眼角的余光,却第一次,真正地、穿过喧嚣的人群,锐利地扫向了那个幽暗的、不为人知的后台方向。 他端起面前的威士忌杯,却没有喝。 他只是用指腹,极慢地、一下一下地,摩挲着冰冷的杯壁。杯中的冰球与玻璃碰撞,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几乎不可闻的「叮」。 Coilia。 他想起那天在星源里,那只看似温顺无害,却用「凯撒」的隐喻,向他发起试探的狡黠野兔。 他当时以为,那只是一场看似高级有趣,实则索然无味、不过饭后消遣的「狩猎游戏」。 他捻动酒杯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将酒杯,不是放回铺着天鹅绒桌布的桌面,而是重重地、却又悄无声息地,捏在了手心。 透明的杯壁上,瞬间印出了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指印。 他错了。 他现在才明白。 那不是「求偶」的肤浅游戏。 那是一份委托邬思乔转递给向许京韫的简历。 星源里的24点牌局,是许京韫给她安排的「初试」。 而今晚这场价值数十亿的拍卖会,才是她真正的「面试场」。 梁景轩靠向椅背,身体的姿态从放松的「观赏者」,变成了极度紧绷的、即将前倾扑杀的猛兽。 他拿起手边的拍卖图录,没有看正在拍卖的藏品,而是直接翻到了最后一页——那页印着工作人员名单的、无人问津的附录。 他的手指,在那一排排模糊的小字上粗暴地划过,最终,用指甲,重重地、落在一行加粗的Times New Roma文字上: 数据分析顾问 (Data Analytics Consultant):Coilia Canyan Yin,FCAS,MSFM at U-Mich. 他看着那个名字、那串titile,想起那天在会所,她手腕上,似乎也戴着一块方形的腕表——都怪当时阳光正好,他没有看清。 他嘴角的弧度,慢慢地、危险地勾起。 他拿起手机,给他的首席助理,只发了两个字: 「请她。」 拍卖会的尾声,殷灿言正在后台与许京韫核对最后的成交数据。许京韫对她今晚的表现赞不绝口,甚至已经开始讨论下一个项目的合作可能。 「Coilia,你简直是个天才!」许京韫由衷地赞叹,「我从没见过有人能把风险算得这么……sexy。」 殷灿言笑了笑,正准备谦虚几句。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黑色西装、戴着蓝牙耳机的男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们身后。 「殷小姐,梁先生请您过去一趟。」 许京韫的眉头微微一蹙,她看了一眼那个男人,又看了看殷灿言,正欲出言替她拒绝。 殷灿言给了她一个安抚的微笑,合上了iPad,拍了拍她的手背:「京韫姐,没事的。可能是梁先生对今晚的数据有些疑问,我过去一下就好。」 她跟着那个男人,穿过长长的、铺着厚重地毯的走廊。走廊的尽头,是一扇没有挂任何门牌的、由整块黑胡桃木制成的门。 男人为她推开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然后便像幽灵一样,消失在了门外的阴影里。 殷灿言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房间里没有别人,只有一张墨绿色的□□牌桌,残局犹在。 梁景轩就坐在主位,单手慵懒托腮,像一头审视猎物的鳄鱼。 他没看她,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正有一下没一下转起一枚万元面值的翡翠筹码,在指间灵活翻飞、下落、碰撞其他,发出清脆的声响。 最终,那枚筹码被他随手抛入桌心的底池里。 他漫不经心地开口,仿佛在复盘一场牌局: 「一个亿。这是你今晚一句话的成本。我的交易员因为你那句话,被迫Call了一个亿。」 她没有立刻回答。 她只是缓缓地、解开了自己手腕上那块腕表的表带,然后,将它正面朝下,轻轻地、但清晰发出「哒」的一声,放在了牌桌上,推到了梁景轩的面前。 表的背面,是光洁的、可以镌刻花纹的金属。上面只刻了一行极小的、几乎看不清的文字—— Bonus of Alpha Capture: 1.5B USD, 2020 ——这不是她的个人奖金,而是她领导的量化策略小组,在2020年,为公司创造的超额收益,15亿美金。而她,是这个策略的核心设计者。 仿佛过了几个世纪,时代从古典概率更迭为柯尔莫哥洛夫的概率公理。 确信梁景轩已经看清了手表背面的刻字,她才缓缓开口。 「However,the data never …never cheats.」殷灿言手心冒汗,声音都在发颤,却昂起头,迎上他探究的视线,「模型只负责计算概率,不负责算计人心。一个会在牌桌上因为一句话就情绪化Bet的人,他的『Tell』已经暴露了。买断对方所有Bluff的可能,难道……梁先生认为不值得这个价吗?」 男人捻动筹码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 他抬起眼,眸色深深,嘴角含笑,将桌上的一枚筹码轻轻推到她面前。 「有趣。」 「小刀鱼,欢迎来到我的牌局。」 「从明天起,你的大脑,归我了。」 他向后靠入椅背,嗓音低沉,满是诱惑: 「我给你一个……计算人心的机会。你来做我的数据,我做你的资本——我们,all-in。」 第5章 Alula Borealis VIP室里,空气仿佛凝固。 墨绿色的□□牌桌上,那枚被梁景轩推过来的翡翠筹码,在昏暗的灯光下,像一只充满了诱惑和危险的、属于巨鳄的眼睛。 殷灿言看着他,看着那枚筹码,又看了看自己那块静静躺在桌上的积家腕表。 然后,缓缓地、伸出手,将那块腕表,重新戴回了自己的手腕上。 「咔哒」一声,是极轻的声响,表带精准地扣合。 像一声无声的宣判,也像一个棋手,落下了棋局的第一颗子。 她抬起头,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带着歉意的微笑。 「梁先生,很抱歉。」 她的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非常感恩您的赏识。但很抱歉,您的这个deal,恕我,接、不、了。」 梁景轩脸上的笑容,又一次,凝固了。 他靠在椅背上的身体,不易察觉地坐直了半分。他眉头微微蹙起,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他设想过她可能会讨价还价,可能会故作矜持,但他从未想过,会是直接拒绝。 从未有人对他说过「不」字。 「为什么?」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冰冷的危险。 殷灿言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拿起自己的手包,然后,从包里取出了一枚硬币——一枚普通的、闪着银光的欧元硬币。 她将硬币轻轻地立在了光滑的牌桌上。 硬币在桌面上摇摇晃晃,却奇迹般地,没有倒下。 「在金融模型里,有一种极其危险的状态。」殷灿言看着那枚摇摇欲坠的硬币,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我们称之为『临界』,此时,任何一个微小的变量,都能让它瞬间倒向其中一面。」 她抬起眼,直视着梁景轩的眼睛,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充满了智识优越感的弧度:「而梁先生您的牌局,噪音太多了——精算师,从来不赌抛硬币。」 她说完,没有再给他任何提问的机会。 她只是礼貌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干脆利落地,走出了这间只存在于传说中的VIP室。 门在身后合上,将梁景轩那张阴沉得可怕的脸,隔绝在另一个世界里。 而那枚立在桌上的硬币,在他关门的瞬间,终于失去了平衡,应声倒了下去。 正面朝上。 接下来的两天,殷灿言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梁景轩的首席助理动用了所有资源,却只得到了一份几乎空白的报告:北京大学元培学院本科,密歇根大学安娜堡分校硕士毕业,财险精算师,华尔街知名精算咨询公司前员工,家庭住址在崇明。 除此之外,她回国后的履历、社交媒体,一片空白。她也没有再出现在星源里。 梁景轩看着这份报告,指尖在那串「北大元培」、「密歇根安娜堡」、「财险精算师」的字样上轻轻划过。 一份典型的、无可挑剔的「小镇做题家」的履历—— 聪明、努力,靠着智识一路攀爬,最终在华尔街镀金,然后回国,准备在陆家嘴的牌桌上,为自己赢得一席之地。 他见过太多这样的女孩。她们是他狩猎场里,最常见、也最容易得手的猎物。 可这一回,梁景轩坐在恒景东方顶层的办公室里,却头一遭感到了事情脱离掌控的烦躁。 他习惯了做那个定义游戏规则的人,第一次,遇到了一个连牌桌都不肯上的玩家。 第二天晚上的外滩三号,Canton Table巨大的落地窗外,黄浦江上来来往往的游船,像一串串流动的钻石,将对岸陆家嘴的天际线映衬得辉煌而又不真实。 梁景轩坐在餐桌的主位,却没什么胃口,服务生却已经呈上了预定好的三道前菜。 「哇,好漂亮哦。」叶明熙小心翼翼捏起一枚樱桃鹅肝,对着灯光和贴着异形钻的孔雀蓝长法式美甲一起欣赏了半天,才堪堪放进嘴里,脸上露出满足的欣喜。 她随即又用筷子夹起另一枚,越过桌子,递到了梁景轩的嘴边,声音甜腻:「景轩,你尝尝嘛,张嘴。」 梁景轩的目光,落在那双精心雕琢、像一件艺术品的手上。 脑海中却浮现出在墨绿色的牌桌上的另一双手。 那双手,没有做任何美甲,包裹指尖的薄茧是常年在键盘上飞快运算工作的痕迹,指甲修剪得干净整洁,微微抛光后,只涂了一层淡淡的护甲油,透出健康的粉色。 那双手的主人,正用一种极其专业的姿势,轻轻地、将一枚普通的欧元硬币,立在了光滑的桌面上。 梁景轩微微侧头,避开了叶明熙递过来的分子料理,只淡淡地说:「我不喜欢太甜的。」 另一道顶级的虾饺,却用了椒盐的做法,外皮被炸得金黄酥脆。 「这个好特别!」叶明熙尝了一个,眼睛亮了,「我第一次吃到炸的虾饺诶。」 她夹起一个,放进梁景轩面前的骨碟里,「你快试试,比蒸的水晶虾饺好吃。」 梁景轩拿起筷子,将那只虾饺夹了起来。 还是那双手。它正伸向牌桌,从四张牌中,精准地、毫不犹豫地,抽出了那张「黑桃Q」和「梅花A」,然后将它们,与另外两张牌的组合,轻轻地碰在了一起——动作果断、精准,充满了智识的绝对力量。 梁景轩看着手中的虾饺,仿佛在看一件与自己无关的物品。然后,又把它放回了叶明熙的碟子里,「太油了。」 最后一道前菜里,山药被雕成精致的梅花形状,浇着带细碎桂花末的话梅汁,晶莹剔透,盘间还有金黄梅子、鲜红番茄与碧绿草叶点缀。 「这个总可以了吧?」叶明熙笑着,像是在哄一个挑食的孩子,「又健康,又开胃。」 梁景轩摇了摇头,不置可否。 主菜的头一道是烧腊。 酥脆的烤乳猪皮上,点缀着一小撮顶级的Ossetra鱼子酱与桂花蜜。 「这个我爱吃!」叶明熙显然很懂行。她没有再劝梁景轩,只是自顾自地用那双华丽的手,为自己夹了一块,配上一点鱼子酱,优雅地送入口中。 梁景轩终于动了筷子,也夹了一小片,慢慢地咀嚼着。 相思籽蒸东星斑被呈上桌时,叶明熙看着鱼身上那些绯红色的相思籽,笑着对梁景轩说:「景轩,你看,连鱼都在替我表达爱意呢。」 梁景轩没有回应,只是示意服务生,为他剔好鱼肉。 当御鼎帝王蟹上桌时,叶明熙兴奋地拿出手机,对着这道极尽奢华的硬菜拍个不停,准备发朋友圈。 梁景轩则在这时,接了一个工作电话,走到了落地窗边。他背对着她,看着窗外的江景,声音低沉,仿佛在讨论着上亿的生意。 等他打完电话回来,叶明熙已经为他分好了一小块蟹钳。 「景轩,你快尝尝,这个火候刚刚好。」 梁景轩看着她那双握着刀叉、因为用力而指节微微泛白的手。 脑中那双玩牌的手怎么也不肯挥舞告别,正缓缓地、解开手腕上那块积家腕表的表带。然后,将它正面朝下,放在牌桌之上,推到了他的面前。 梁景轩拿起筷子,尝了一口,点了点头,然后便放下了筷子,开始专心地喝新上的佛跳墙汤。 一口鲍鱼酥和鲜芦笋被同时端了上来,几乎要将餐桌堆满。 叶明熙一直在找话题,从最新的电影,聊到下周的慈善晚宴。 「对了,我跟你说哦……」叶明熙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下周的那个慈善晚宴,主办方本来想请我去当表演嘉宾的。但我经纪人说,像我们这种咖位的,不能自降身价去暖场,你说对不对?」 她期待地看着他。 梁景轩只是心不在焉地听着,偶尔「嗯」一声。 他的脑中,不受控制地,反复闪回着另一双手——那双手,没有做任何美甲,在墨绿色的牌桌上,轻轻地,用一枚硬币,就立起了一个让他都感到棘手的「临界状态」。 「景轩?」叶明熙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满。 梁景轩回过神,他放下筷子,第一次认真地看向眼前的女人。她的脸很美,但眼神里,却只有一种被精心计算过的、恰到好处的「天真」和「期待」。 所有的一切,都太可预测了。 就在这时,包间的灯光,忽然暗了下来。 第七道,也是最后一道主菜——紫铜锅古法盐焗火焰鸡——被隆重地推了进来。 服务生将高度数的白兰地,沿着滚烫的铜锅边缘缓缓淋下。 哗—— 蓝色的火焰,瞬间腾起半米多高,映照着叶明熙那张兴奋得发光的脸。她拿出手机,对着这壮观的景象,疯狂地按着快门。 梁景轩看着那团熊熊燃烧的、虚假的火焰,看着叶明熙脸上那副被精心策划的「惊喜」所点燃的、同样虚假的表情。 他拿起手机,屏幕上跳动着一条来自首席助理的新消息,没有任何进展。 一股前所未有的、极致的烦躁和厌倦,像岩浆一样,在他心底升起。 「景轩,你今天晚上怎么一直不说话呀?是不是这家餐厅不好吃?早知道我们就去Jean-Ges了嘛。」 梁景轩抬起眼,目光在她那张精致的脸上停留了半秒,然后又落回了窗外的江景上。 火焰熄灭,灯光重新亮起。 服务生正准备为他们分切烤鸡时,最后三道甜点也被呈了上来。 杨枝甘露、雪山叉烧包、黑松露蛋挞。 甜美、精致、无可挑剔。 「哎呀,我吃不下了啦。」叶明熙撒娇地摇了摇头,然后用小勺舀了一勺杨枝甘露,再次递到了梁景轩嘴边,「你替我吃掉,好不好?」 梁景轩看着那勺金黄色的甜品,看着叶明熙那双只会「递送」和「展示」的手。 他站起身,拿起了椅背上的西装外套。 「我还有个会。」他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情绪,「你慢慢吃。」 他没有给叶明熙任何反应的时间,便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包间,将信用卡递给负责埋单的服务员。 只留下叶明熙一个人,和那只还冒着热气的、完整的火焰鸡,以及满桌几乎没怎么动过的、昂贵而冰冷的菜肴。 她举着那勺杨枝甘露的手,还僵在半空中,那双精心绘制过的、美丽的指甲,在灯光下,显得格外讽刺。 梁景轩离开Canton Table后,并没有去任何会议。 他让司机将车停在外滩的江边,摇下车窗,点燃了一支雪茄。江风带着潮湿的寒意灌进来,试图把烟味散尽。 转机出现在第三天。 这个寻常的下午,梁景轩正在办公室里审阅一份关于恒景债务重组的枯燥报告,他的私人手机却震动了一下。 景幼珊将发到名媛下午茶的微信群里的照片,也抄送了一份给他。 照片的背景,是外滩华尔道夫酒店经典的红丝绒下午茶。 她和许京韫并肩而坐,笑得优雅而矜持。而她们身边,赫然坐着那个「人间蒸发」了的殷灿言。 照片里,殷灿言穿着一身低调的香奈儿套装,侧着头,正在与许京韫低声交谈,神情专注。她的手腕上,那块方形的积家翻转腕表,在午后的阳光下,反射出一道冷冽的光。 她们看起来,就像相识多年的老友。 梁景轩的指尖,在手机屏幕上那张腕表的位置,极其缓慢地、来回摩挲了两次。 然后,他将照片放大,仔细地看着殷灿言脸上那副平静而疏离的表情。 他没有立刻放下手机。 他打开了自己的微信,点开了与叶明熙的聊天界面,看着上面一连串未读的、充满了撒娇颜文字、emoji和表情包的留言。 他又切换回那张下午茶的照片,目光在殷灿言、景幼珊、许京韫三人的脸上,来回移动。 最后,他的手指停在了手机屏幕的某个娱乐新闻APP上,上面推送的头条,正是他与叶明熙几天前在Canton Table被偷拍的绯闻照片。 他看着这三张毫无关联的图片——叶明熙的留言、殷灿言的下午茶、和他自己的绯闻——脸上那股持续了两天的烦躁,忽然间,烟消云散了。 他甚至低低地、无声地笑了起来。 那是一种猎人终于看懂了猎物所有迂回的、笨拙的奔跑路线后,那种充满了掌控感和一丝宠溺的笑。 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如同棋盘般的陆家嘴。 拿起手机,他拨通了首席助理的电话,语气恢复了惯有的、不容置喙的冷静。 「梁总?」 「把所有关于叶明熙的通稿都停掉。」 「可是……」 「从今天起,我不想在任何地方,看到我的名字和她出现在一起。」 「可是梁总,叶小姐那边……」 「没有可是。」梁景轩直接打断了他,「还有,去查一家叫『质心咨询』的公司。我要它所有的资料。」 他做完这一切,挂掉电话,靠在椅背上,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像是在等待一盘棋局的最终收官。 他甚至已经可以预见到,不出三天,那条「小刀鱼」,就会自己游回来,咬上他早已备好的、那个名为「恒景东方首席顾问」的钩。 所以直到第四天的早上,叶明熙没有等来梁景轩的任何解释。 她等来的,是铺天盖地的新闻通稿,和一大束用黑色丝带包裹的、冷冰冰的黄玫瑰花束。 花束被送到她私人公寓的门口,没有卡片,只有花店打印的一行小字:「祝好。」 叶明熙穿着真丝睡袍,站在玄关。 她看着那束宣告着「关系结束」的黄玫瑰,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尽。 那双新换的、孔雀蓝勾金丝猫眼石美甲,在她接过花束时,因为用力,深深地陷进了娇嫩的花瓣里,划出一道道丑陋的伤痕。 她没有哭,也没有闹。 她只是把花,连同关于那场奢华晚宴的所有念想,一起扔进了垃圾桶。 然后,她拿起手机,拨通了经纪人的电话,声音恢复一贯沙哑而冷静的腔调:「帮我推咗下周所有的job。另外,call一下陈导,同佢讲,他那部新戏,我接。」 电话那头的经纪人似乎说了些什么。 叶明熙对着落地窗,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笑,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音量,轻轻地、用粤语补充了一句: 「放心啦。嗰个傻仔,睇我点样同我阿叔唱佢!」 说完,她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与此同时,梁景轩也没有等到殷灿言的电话。 他等来的,是一封由首席助理用双手、恭敬地呈上来的、措辞极其专业的慈善晚宴的邀请函。 邀请函的信纸,是顶级的英格兰产Conqueror,纸面带着含蓄的水波纹,孔雀蓝的墨迹烫着微闪的金边。 信封的封蜡上,烙着一个由两个相互绕转的星点组成的、极具设计感的徽章。 慈善晚宴就在今夜,主题是关于中国房地产行业ESG评级体系的重构与风险压力测试。 而受邀参加的名单上,除了几位来自监管机构的领导和学界泰斗,赫然还有——恒景东方,梁景轩。 在邀请函的末尾,附上了此次晚宴主持人的介绍。 梁景轩的目光,落在了那个名字和它后面跟着的、极其刺眼的Title上。 殷灿言,Coilia Canyan Yin 质心咨询,上海(Barycenter Consulting,Shanghai) 首席风险官(Chief Risk Officer,CRO) 他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 办公室里,瞬间陷入了死寂。 他看着那张配着的、穿着一身干练黑色西装的证件照。照片里,殷灿言直视着镜头,眼神锐利,冷静,充满了智识上的傲慢。 那不是他在星源里见过的富家女留学生,也不是他在VIP室里见过的「小刀鱼」。 那是一个他完全陌生的、与他平起平坐的对手。 梁景轩的手机,在这时响起。是他首席助理打来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惶恐和自责。 「梁总……查到了。殷小姐回国之后入职了质心咨询,在上海的office,职位……就是首席风险官,不是高级咨询顾问。我们的人……之前一直查错了方向……以为她这个年纪……不可能……」 梁景轩没有说话,直接挂断了电话。 他身体向后,重重地靠在了椅背上。 然后,他缓缓地、将手中的那份邀请函,举到了眼前,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 他看着上面「Barycenter Consulting」的字样,看着那个「首席风险官」的头衔,看着那行与叶明熙指甲同色的、充满了讽刺意味的「孔雀蓝」墨迹。 最终,一声极轻的、压抑不住的笑声,从他的喉咙深处溢了出来。 那笑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无声的、肩膀剧烈耸动的狂笑。 他笑了很久,直到眼角都笑出了一丝生理性的泪花。 半晌,他拿起那份印刷精美的邀请函,用指尖,在那枚由两颗星组成的徽章上,重重地摩挲着。 嘴角的笑意,变得极其危险,也极其兴奋。 游戏,现在才真正开始。 第6章 Kaus Borealis 慈善晚宴的会场,设在47层的宝格丽宴会厅。窗外是上海入冬以来,一个难得的、空气清透的夜晚。苏州河与黄浦江交汇,两岸的璀璨灯火,像一场倾尽全力的、告别式的盛大燃烧。 梁景轩坐在主桌,身边是几位来自监管层和银行界的大佬。他全程保持着礼貌的微笑,应酬着觥筹交错。席间,有人聊起最近零星出现的公共卫生新闻,都被他用一句「过年就好了」,轻描淡写地带过,目光却不时投向演讲台的方向。 演讲台上的殷灿言,今天McQueen荷叶边白色西装里搭一件真丝黑色衬衫,手腕上依然只有那块方形的积家翻转月相腕表。 她的演讲主题,是《废墟之上:后地产时代的ESG风险与价值重构》。 她的声音不大,但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到了会场的每一个角落。 「各位来宾,晚上好。在这个即将辞旧迎新的时刻,在座的很多人,可能都认为,我们终于可以暂时松一口气。」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最后,不着痕迹地,在梁景轩的脸上,停留了半秒。 「但我的模型告诉我,各位错了。真正的风险,从来不会『过年』,它只会在等待一个所有人都放松警惕的时刻,发起致命一击。所以我们今天的主题,并不是想要畅想『未来』,而是关于『现在』。更准确地说,ESG,是一种『清算』。」 全场哗然。原本轻松愉快的气氛,瞬间凝固了。 「它清算的是过去二十年,我们在这个行业里,所有被忽略的外部性风险——被污染的土地,被掏空的社区,以及,被一张张华丽的财报所掩盖的、摇摇欲坠的信任。」 「……当我们脚下的『废墟』已经轰然坍塌时,我们该如何计算,我们每个人的『生存概率』,实在是一个值得时代沉思的命题。谢谢大家。」 演讲结束后,晚宴进入了慈善拍卖环节。 殷灿言没有留在主桌,而是回到了质心咨询的席位上,安静地看着拍卖的进行。 压轴的拍品,是一条由宝格丽赞助的Fiorever咏绽系列高级珠宝钻石手链。 铂金打造的链条上,数朵由密镶钻石组成的八瓣花璀璨夺目,每一朵花心处点缀着一颗克拉主钻,在射灯的照耀下,更显得设计师仿佛恨不得将整条银河都凝聚在佩戴者手腕之上。 于是,拍卖师刚刚报出底价,梁景轩就第一次,举起了手中的号牌。 他没有参与任何竞价,只是在每一次别人出价后,都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再次举牌。 他不是在竞价。 他是在宣告所有权。 所有人都看懂了。没有人再不识趣地与他争抢。 最终,这条手链以一个远超估价的「天价」,被梁景轩轻松拿下。 在众人心照不宣的目光中,梁景轩拿着那个装着手链的丝绒盒子,径直走到了质心咨询的席位前,走到了殷灿言的面前。 他没有说话,只是打开盒子,将那条光芒四射的「永恒之花」,递到了她的眼前。 殷灿言看着那条手链,又看了看梁景轩。 她笑着「哼」了一声。 没有去接那条手链。 她只是缓缓地、抬起了自己的左手,用指尖轻轻拍了拍手腕上那块显示着月相的表盘。 气氛正是微妙时,一个与梁景轩同桌的、喝得半醉的地产商二代,端着酒杯晃了过来:「哎呀,梁总送的礼物,殷小姐怎么不收啊?来来来,我敬两位一杯,这杯酒喝了,这手链就戴上!」 他说着,就要去拿殷灿言的手。 梁景轩没有看他。 他只是将目光,从殷灿言的脸上,缓缓移到了那个半醉富二代伸过来的手上,仿佛在看一件将死之物的漠然。 那人的手瞬间僵在了半空中,脸上的笑容都凝固了,酒也醒了一半。 「那……那个……我去个洗手间……」 他放下酒杯,狼狈地、近乎落荒而逃地离开了。 整个世界,仿佛又空落落的,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殷灿言抬起眼,看着梁景轩已经微微变色的脸,声音不大,但足以让周围的人都听见:「梁先生,这太贵重了。我的模型告诉我,任何无法被对冲的礼物,都将成为负债。」 她说完,礼貌地点了点头,然后起身,对身边的同事说:「时候不早了,我先走一步。」 随即转身,只留给梁景轩一个纤瘦的背影。 殷灿言走出宝格丽酒店旋转门的那一刻,一股夹杂着冰雨的寒风,瞬间灌进了她单薄的西装里。 她下意识地裹紧了衣服。 外滩的夜空,被璀璨的灯火映照得没有一颗星星。黄浦江上,挂着彩灯的游轮,悄无声息地滑过,像一场盛大而沉默的默剧。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节日将近的、虚浮的躁动。 她没有叫车,只是站在路边,拿出手机,打开了一个银行APP。 屏幕的光,映着她那张因寒冷而显得愈发苍白的脸。 她看着屏幕上的一串数字——那是她刚刚从质心咨询拿到的一大笔项目奖金——然后,毫不犹豫地,将其中的大部分,转入医院的账户。 做完这一切,她才在路边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师傅,麻烦去崇明。」 车在深夜的高速公路上飞驰。 窗外,是连绵不绝的、属于城市的璀璨灯带,但比往日稀疏了许多,像一场盛宴过后,尚未熄灭的零星烛火。 车内,收音机里正播放着春节特别节目,主持人用一种温暖而充满笑意的语调说: 「……无论您现在是在和家人一起包着饺子,还是在电视机前等待春晚开始,我们都祝您,除夕快乐,新春大吉!」 广播里,甚至隐隐传来了远处零星的、被禁令压抑着的爆竹声,和家家户户窗户里透出的、年夜饭的温暖光晕。 殷灿言靠在车窗上,看着那些飞速倒退的灯火,渐渐变得稀疏,最终,被无边的黑暗所吞没。 她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来自乔珩的微信,附着一张照片。 照片里,是德国海德堡大雪纷飞的夜景,古老的石桥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像一个童话世界。 配文很简单:「这里下雪了。新年快乐,灿言。」 殷灿言看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 然后,她掐掉了手机屏幕。 一个多小时后,出租车停在了崇明一家老旧的医院门口。 这里没有外滩的灯火,只有几盏在寒风中摇曳的路灯。医院的大门上,挂着两串已经有些褪色的红灯笼,在夜风里无力地摆动着。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衰败混合的味道。 殷灿言走进住院部大楼,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她高跟鞋踩在地上的「哒、哒」声,显得格外刺耳。 在母亲的病房门口,她停下了脚步。 透过门上小小的玻璃窗,她看到,父亲正坐在母亲的病床边,背对着门,肩膀一耸一耸的,像是在压抑着哭泣。 她没有立刻进去,只是在门口,静静地站了很久。 然后,她才轻轻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殷建山听到声音,猛地回过头,看到女儿,慌乱地用粗糙的手背擦了擦眼睛。 「言言……你怎么来了?」 殷灿言没有回答,只是将一张刚刚在楼下缴费处打印出来的、显示着「账户已缴清」的单据,轻轻地放在了床头的柜子上。 殷建山看着那张单据,嘴唇颤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爸。」殷灿言的声音很轻,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妈这里有护工。您跟我回家,休息一下,今天好歹是除夕。」 回崇明家中的路上,父女俩一路无话。 车窗外,是熟悉的、萧瑟的冬日乡景。路边的店铺大多已经关门,只有少数几家还挂着红色的春联,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寂寥。 殷灿言看着父亲那花白的鬓角和疲惫的侧脸,开口打破了沉默:「爸,妈之前买的那些医疗保险,保单还在家吗?我明天整理一下,看看哪些可以理赔。」 「在……应该在的。」殷建山的声音有些沙哑,「都在我书房那个上了锁的铁盒子里。那里面……都是些重要的东西。」 殷灿言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她的目光,从父亲的脸上移开,重新落回了窗外那片飞速倒退的、无边的黑暗中。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轻轻地敲击着——一个她在进行复杂模型计算时,才会下意识出现的小动作。 回到家,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久无人居的、清冷的灰尘味。 殷建山因为疲惫,很早就回房休息了。 殷灿言却没有丝毫睡意。 她独自一人,来到父亲那间狭小的书房。书房里堆满了各种工程图纸和泛黄的专业书籍。 她的目光,落在了书架顶端,那个尘封多年的、上了锁的铁盒子上。 她搬来椅子,将盒子取下。锁是老式的铜锁,一把小小的钥匙,就挂在父亲的钥匙串上。 「咔哒」一声,锁开了。 盒子里,没有她想象中的房产证或存折,只有一叠叠用牛皮筋捆好的、厚厚的旧文件。 她点钞机似的开始翻找所谓的「医疗保单」。 翻过几份早已过期的意外险,翻过几张母亲年轻时的黑白照片,她的指尖,触到了一份不同的、纸质更厚、也更黄脆的文件。 那是一份十几年前的、早已泛黄的「工程保险理赔申请」的副本,申请方,正是恒景东方。 项目名称,是当年上海一个著名的大型楼盘,「恒景东方·星源里」的前身「星湖天地」。 而项目监理的名字,赫然就是殷建山。 殷灿言翻看文件的动作,停了下来。 她缓缓地、将那份文件,从一堆杂物中,单独抽了出来,平铺在桌面上。 她继续往下翻。 在理赔申请的核心材料——一份关于「地质勘探结果」的专家报告后面,她发现了几张夹在其中的、几乎快要粘在一起的草稿纸。 纸上,是一个她无比熟悉的、属于父亲的笔迹,正在反复地、笨拙地,练习模仿着另一个龙飞凤舞的签名。 而在草稿纸的最底下,压着一张被撕碎了又用透明胶带粘好的信纸。 上面,是一封没有寄出的、写给市纪律检查委员会的举报信草稿。 ——举报恒景东方在「星湖天地」项目中,通过篡改地质勘探数据、伪造专家签名,骗取巨额工程保险赔偿。 殷灿言忽然记起,上高中时的一个雨夜,殷建山喝得酩酊大醉,被单位的同事送回家。 父亲拉着她的手,嘴唇开合,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有浓重的酒气和无声的泪水。 那些含混不清的词句,最终拼凑出一句话:「言言,记住……技术再硬,也硬不过规矩……但规矩……规矩,是人定的……」 殷灿言伸出手,用指尖,极其缓慢地、抚过那张举报信草稿上,因胶带而变得凹凸不平的撕裂痕迹。 然后,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拉开了厚重的窗帘。 窗外,是崇明凌晨四点,一片死寂的、没有任何灯光的黑暗。 她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看着那片黑暗,仿佛在与一个看不见的敌人对峙。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 殷灿言将那份证据,放在了刚刚起床的、满脸疲惫的父亲面前。 她没有质问,也没有嘶吼。 她只是看着他。 殷建山看着那份证据,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最终,双腿一软,跪在了女儿的面前,嘶吼出那个压抑了多年的、足以压垮他一生骄傲的秘密。 「举报了他们……你妈……你妈她那个时候刚刚怀上你弟弟……需要一大笔钱……我没办法啊!」 殷灿言看着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父亲,自己却没有哭。 她走过去,将他扶了起来,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冰冷的清醒。 她从铁盒子里,拿出了那几张父亲练习模仿笔迹的草稿纸,走到书桌前,拿起一支笔,在那张纸的背面,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两个字—— 规则。 就在这时,家里的门被「砰砰砰」地粗暴砸响。 一群亲戚冲了进来,为首的是殷灿言的舅舅,他看都没看跪在地上的殷建山,直接冲着殷灿言吼道:「钱呢?!你爸借的钱什么时候还?!」 一片混乱中,殷建山看着眼前这些丑陋的嘴脸,听着女儿被围攻的吵嚷声,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突然身体一歪,重重地倒了下去。 「爸!」 殷灿言冲过去,抱住不省人事的父亲。 她冷静地挡在倒下的父亲面前,对着那群依然在叫嚷的亲戚,一字一句地,清晰喊道: 「闭嘴!所有的债,我来还!」 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 车上,殷灿言抱着父亲,拿出手机,在通讯录里翻了又翻。 天亮了,她没有再翻找通讯录,而是直接拨通了一个她早已烂熟于心的、只在公司联系表格里见过的号码。 电话接通,那头传来一个沉稳的中年男声:「你好,我是质心咨询上海总部办公室,叶家绍。」 「叶总。」殷灿言的声音,平静得像在宣布一个交易的最终结果,「我是殷灿言。关于今天例会说的,恒景东方新楼盘的case,我想来接。」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似乎对她的直截了当有些意外:「好的,殷女士,欢迎亲自支援最新项目。我代表上海总部……」 「但我有一个条件。」殷灿言直接打断了他。 「请讲。」 「我需要公司,立刻为我预支一笔签字费。金额……足够支付我父亲未来一年的全部医疗费用。」 电话那头,再次陷入了沉默。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电话的背景音里,隐隐传来一个年轻女孩得意洋洋的、带着一丝炫耀的抱怨声,和另一个女孩的劝慰声。 「……哎呀,阿叔,你唔要管恒景东方那摊苏州屎啦!那种浑水,哪个傻仔想踩,就让他去踩咯。我新戏的数据爆了,不知有多少producer排着队想约我吃饭!梁景轩那个扑街,让他自己哭去吧!本小姐现在冇空睬他!」 「好啦好啦,明熙,唔劳气啦。你跟那种大湾区来的,计较什么……」 殷灿言听着电话那头,那个属于叶明熙的、另一个世界的喧嚣,又看了看怀里不省人事的父亲和救护车闪烁的、刺眼的红蓝光。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电话那头的叶家绍,终于打破了沉默,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 「殷小姐,你的条件……我原则上同意。初……明天,明天吧,来我办公室,我们详谈。」 第7章 Phaet 第二天年初二,一早天还没亮透,上海的天空是一种鱼肚白般的、冰冷的颜色。 殷灿言已经出现在了质心咨询位于国金中心顶层的办公室门口。 她一夜未睡。 父亲被送进急诊后,情况暂时稳定了下来,但依然没有脱离危险。她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坐了半宿,敲完了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份「求职报告」。 叶家绍的办公室,占据了整个楼层最好的景观位,巨大的落地窗外,就是她曾经战斗过的、也是将她无情抛弃的开拓资本所在的那栋大楼。 「殷小姐,请坐。」叶家绍亲自为她倒了一杯咖啡,他的态度礼貌,但眼神里,却不动声色打量着桌面上正在充电的金色MacBook。 「叶总。」殷灿言没有坐,也没有碰那杯咖啡,她直接切入了主题,「昨晚的条件,您考虑得怎么样?」 叶家绍笑了笑,他示意殷灿言看向窗外。 「殷小姐,你知道,从这里看下去,陆家嘴就像一个巨大的棋盘。而质心咨询,从不做棋子,我们只做执棋人。」 他转过身,看着她,眼神变得锐利:「你要预支一大笔签字费,可以。但质心不做慈善,而且,这次是来自政府单位的委托。我需要你证明,你值得这个价格。我要一份足以说服董事会和市监局的、关于恒景东方的、独家的、具有颠覆性的初步分析报告。一周时间,能做到吗?」 殷灿言没有讨价还价。 她只是摊开了那本微微发烫的MacBook,调出Markdown文档,将屏幕转到叶家绍那一边。 「叶总,不需要一周。我昨晚刚做完。」 她的声音因为熬夜而有些沙哑,但咬字却是格外的清晰。 「里面有关于恒景东方十几年前,在『星湖天地』项目中,涉嫌工程险骗保的初步证据链,以及基于此构建的、该公司系统性治理风险的压力测试模型。」 她顿了顿,最后看着叶家绍的眼睛,说出了她的「报价」。 「我相信,这份报告的价值,足够支付我父亲未来一年的全部医疗费用了,对吗?」 叶家绍脸上的笑容,第一次,真正地消失了。 他沉默地、一页一页地,滑动着那份Markdown文档。办公室里,只剩下指甲与触控板轻微的摩擦声。 过了很久,他才抬起头,重新看向殷灿言。 「灿言。」他说,「你的确是来自华尔街的天才。」 初八开工,一封来自质心咨询的函件,被送到了恒景东方顶层的总裁办公室。 函件措辞专业而冷酷,内容很简练:根据相关监管要求及市场风险评估需要,质心咨询将派驻一个专项小组,对恒景东方进行为期一个月的「ESG专项风险尽职调查」。 函件的落款处,是手写圆体的Coilia和一笔连贯的,殷灿言。 梁景轩看着那封函件,又看了看日程表上,今天下午两点,那个由他亲自安排的「第一次尽调沟通会」。 那条他以为会游回来的「小刀鱼」,不仅没有回来,反而带着一群「鲨鱼」,直接闯进了他的鱼塘。 尽职调查的第一天,就爆发了第一次正面冲突。 地点是恒景东方的总部大楼,一间能俯瞰整个黄浦江的巨大会议室里。 狭长的会议桌两旁,泾渭分明。 一边,是以殷灿言为首的质心咨询团队,人人西装革履,表情冷静,势要攻城。 另一边,则是以恒景东方CFO张伯庸为首的、由财务、法务、工程等部门元老组成的守城阵线。 而梁景轩,则双腿交叠,靠在椅背,像个置身事外的君王,坐在主位城墙内,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场即将上演的好戏。 「殷小姐。」张伯庸先开了口,他甚至没有看殷灿言,只是慢条斯理地摘下金丝眼镜,用一块丝绒布擦拭着镜片,声音里带着一丝老派上海人特有的骄矜,对着会议室的空气说,「我们恒景,每年都会接受四大和顶级律所的审计,所有的报告,都是公开透明的。我不太明白,质心咨询这次所谓的专项调查,还有什么必要?」 殷灿言没有理会他的挑衅。 倒是她身旁一个刚从法学院毕业、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轻助理,立刻接过了话头:「张总监,您的意思是,您在质疑市监局这次委托的必要性吗?」 张伯庸正欲发话,只见殷灿言打开自己的iPad,将文件隔空投送到巨大的会议屏幕上。 屏幕上,出现的不是任何数据,而是一张极其高清的卫星地图,地图的中心,是恒景东方十几年前开发的那个崇明楼盘——星湖天地。 「张总监,我们先从这里开始。」殷灿言的声音很平静,「根据贵司当年的财报,星湖天地项目,曾因为不可抗力的地质沉降风险,获得了一笔高达九位数的工程保险赔偿。」 张伯庸看着那张地图,擦拭镜片的动作,停顿了半秒,随即又恢复了从容。他重新戴上眼镜,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丝「前辈考教晚辈」的微笑。 「哦,星湖天地。很老的项目了。」他看着屏幕,语气平淡,却开始报出了一连串极其精准的、足以让任何审计师都头皮发麻的数据,「1998年第三季度立项,总投资42.7亿,占地15万方。1999年因为地质沉降风险,申请工程险赔偿9.8亿,由中国平安和慕尼黑再保险联合承保,会计科目记为『营业外收入-保险理赔』,当年财报第112页有详细附注。所有地质勘探报告、专家签名、保险公司的理赔文件,一应俱全。这笔理赔款当时确实给公司的现金流,解决了不少问题。怎么,难道殷小姐对我们公司的『历史贡献』也感兴趣?」 「程序完美,我同意。」殷灿言点了点头,但她手上不停,紧接着,滑动手指,屏幕上出现了另一张图,一张由无数个彩色数据点组成的、极其复杂的地质水文模型图。 「但我的疑问是,在完美的程序背后,这份历史贡献的发生概率,是多少?」 殷灿言的唇角缓缓上扬,勾出一个没有丝毫温度的弧度。她看着张伯庸,就像在看一件即将被拆解的精密仪器。 「这是我们质心咨询,通过最新的卫星遥感数据和水文模型,对星湖天地项目所在地,过去二十年的地质状况,进行的一次回溯测试。」 她的指尖,在屏幕上轻轻一点。一串复杂的数据流和图表随之弹出。 「模型显示,该地块的地质结构极其稳定。在过去的二十年里,发生不可抗力的地质沉降的概率,小于十万分之八。」她稍作停顿,声音清晰而平稳, 「精确到小数点后六位,约为十万分之七点九八五二一一。」 她抬起头,目光像探针一样,直直落在张伯庸的脸上。 「所以,张总监,我很好奇,当年那笔『几乎零测』的理赔,你们恒景东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张伯庸脸上的笑意,像是被风吹散的沙画,一点点消失了。他身体微微前倾,十指交错,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殷小姐,我再说一遍。审计,看的是证据链,不是概率。只要证据完整,哪怕这件事发生的概率是百万分之一,它在账面上,就是真实的。」 「Of course!」殷灿言轻快地应道,随即手指再次滑动。 屏幕上,出现了一份放大的人事档案,照片上是一位戴着眼镜、面容清癯的老者。 「我完全同意您关于证据链的看法。那么,我们现在就来聊一聊……证据本身。」 「当年为这份『地质勘探报告』签字的这位首席专家,顾叙公教授,根据我们的调查,他在报告签署日的前三天,就已经因为突发心脏病,在瑞金医院去世了。」 会议室里只剩下投影仪风扇微弱的嗡鸣。刚才还交头接耳的几位元老,此刻都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身体僵在座位上。 张伯庸脸上的血色,肉眼可见地褪了下去,变成一种灰败的白。他交错的十指不自觉地攥得更紧,手背上青筋暴起。 殷灿言没有理会周围的变化,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像在宣读一份与己无关的报告。 「所以,张总监,我现在有两个问题。」 「第一,一个已经去世的九十岁老人,是如何字迹工整地『亲笔』签署这份证据的?」 「第二……」她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但每一个字都像冰锥一样扎进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作为当年负责所有财务和法务流程的CFO,您在审核这条完美无瑕的证据链时,究竟是『没看见』这位共和国专家、中科院地球物理研究所所长的讣告,还是……『选择性』地,没看见呢?」 死神降临。 几位元老下意识地向后靠了靠,仿佛想离会议桌的中心远一些,目光躲闪,不敢再看张伯庸。 一滴汗珠从张伯庸的鬓角滑落,沿着他僵硬的下颌线,滴落在他面前昂贵的丝质领带上,留下一个深色的圆点。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整个会议室的焦点,汇集于一点:那个额角冒汗、嘴唇颤抖,却一败涂地的CPA。以及他对面,那个从始至终都靠在椅背上,姿态放松,仿佛只是在询问今天天气如何的FCAS。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梁景轩,终于有了动作。 他没有鼓掌,也没有说话。 他只是缓缓地、站起身,亲自走到会议室的酒水吧台旁,打开一瓶冰镇的巴黎水,倒了两杯。 然后,他端着两杯水,一步一步地,走回到会议桌前。 他没有回到自己的主位。 而是将其中一杯水,轻轻地、放在了殷灿言的面前。 然后,他在她身旁那个空着的主讲人位置上,坐了下来。 他侧过头,嘴角的弧度缓缓加深,但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很好的问题,殷小姐。我也很好奇,这个历史遗留问题,在今天的法律框架下,会有什么现实的意义?」 殷灿言端起面前那杯只动过一次的水,喝了一小口。玻璃杯放回桌面时,发出了一声清脆的轻响。 她迎上他的目光:「意义非凡啊,梁先生。」 「根据最新的《证券法》修正案,对于上市公司历史信息披露造假的追溯期,是永久」 会议室里安静得能听到中央空调的出风声。 「也就是说,如果这件事被证实,等待恒景东方的,可能不仅仅是巨额罚款。还有……」她顿了顿,将最后四个字,像四枚钉子一样,一个一个敲进会议室死寂的空气里,「强、制、退、市。」 没人再说话。 终于,有人拉开椅子,那刺耳的摩擦声打破了僵局,接着,元老们像得到了某种无声的指令,纷纷起身,彼此间却没有任何眼神交流,默默地离开了会议室。 她的副手,一个刚考过北美准精算师的Exam SRM(风险建模统计)的年轻分析师,凑过来时眼睛都在发亮,声音因激动而有些结巴:「殷……Fellow,您刚才……太厉害了!」 殷灿言没有回应他,只是平静地将iPad关机,滑入公文包,拉上拉链。动作从容,听不到一丝多余的声响。 「殷小姐。」 梁景轩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语调里恢复了几分先前的轻慢与慵懒:「今晚有空吗?我想……单独听一听,你对恒景『重建』的方案。」 殷灿言缓缓转过身,没有立刻回答。 她抬起左手,目光落在手腕的方形腕表上。表盘上的指针,清晰地指向下午六点零一分。 她这才抬起头,看着他,微微摇了摇头。 「不好意思,梁先生。」她的声音平静无波,「我的工作时间,结束了——现在,是我的私人时间。」 梁景轩嘴角的弧度还挂着,但眼里的笑意却瞬间熄灭了。 殷灿言的目光越过他,落在他身后那面巨大的、印着云中龙影LOGO的墙上。 「至于『重建』的方案……」她停顿了一下,补充道,「它会出现在质心咨询下周一提交给贵公司和市监局的正式报告里,而不是在某个私人晚宴的餐桌上。我想,这才是专业,对吗?」 她说完,甚至没有多看一眼梁景轩那瞬间绷紧的下颌线,只是对身旁的副手干脆地说了两个字: 「下班。」 然后,她转身,高跟鞋敲击地面的清脆声响,和她身后团队成员迅速跟上的脚步声,汇成一种利落的节奏,消失在门外。 最终,巨大的会议室里,只剩下梁景轩一个人,站在那面印着云中龙影的LOGO墙前,空气里还残留着刚才「主场」塌方的硝烟味。 第8章 Nash 后续的几天,梁景轩都没有主动联系殷灿言。 直到2月14日,头次专项调查的下周周一早上九点,殷灿言果真如约准时出现在了恒景东方顶层的总裁办公室。 没有谈判桌,也没有律师团。 走廊里听不到急促的脚步声,电话铃也罕见地沉默着。连张伯庸那些最喜欢在暗处观察的元老们,这一次都消失了踪影。当殷灿言的尽调小组入驻时,他们甚至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配合,客气得有些反常。 偌大的办公室里,只有梁景轩一个人。 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灰色西装,没有打领带,闲适地靠在沙发上,双腿交叠,仿佛在等待一个朋友。 他面前的桌上,只放着一个敞开的丝绒盒子。盒子里,躺着一只白金镶钻、镂空巴洛克设计的古董钢笔。 殷灿言径直走过去,将那只钢笔盒随意地推到一边,像是挪开一个碍事的烟灰缸。她拆开密封的牛皮纸档案袋,将里面的报告推到梁景轩面前。 报告的抬头,正红色仿宋印刷体格外醒目: 关于恒景东方「历史信息披露风险」的初步评估及应对策略建议 梁景轩没有立刻翻阅。 他伸出手,将那只被推开的钢笔盒,不紧不慢地移回桌面正中央,正对着殷灿言的视线。 「这是我父亲当年签下第一笔天使投资时用的笔。」梁景轩的声音很轻,「现在,我把它给你。」 他看着她,眼神发出一种更深层次的邀请:「用它,和我一起书写恒景东方的未来。」 殷灿言看着那支钢笔,没有去拿。她反而双手交叠托住下巴,微微歪了歪头,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就那么安静地回望着他。 梁景轩没有再坚持,他从抽屉里拿出另一份同样密封的文件夹,推到她面前。 文件夹上,没有任何标识。 「你上次在拍卖会『报价』的回应。」他说,「不打开看看吗?」 殷灿言打开文件夹,里面装着一张请柬。 顶级的英格兰Conqueror信纸,用一行极其优雅的孔雀蓝烫金字体,书写着晚宴信息。 地点,是那家传说中深藏在武康路花园洋房里的私人餐厅Pièces d''or au Crépuscule。 时间,是今晚七点。 而在请柬的下方,附着一张小小的卡片,上面打印着今晚的菜单。 从前菜到餐后甜点,不多不少,正好十三道。每一道,都是餐厅主厨的招牌菜。 殷灿言的目光在那张菜单上短暂停留,又扫过请柬页眉那条孤零零的手绘小鱼。 她恢复了双手托腮的姿势,直视着梁景轩。 「你的报告,我会看。」梁景轩的声音依旧平静,「但不是现在。今晚,我想先听听你对这份菜单的看法。毕竟……」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这上面的每一道菜,都和当前的恒景集团一样,充满了不确定性和泡沫。我想,这应该也属于你的专业范畴,对吗?」 殷灿言看着那张印刷精美的请柬,又看了看梁景轩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忽然爽朗一笑。 她没有去碰那份请柬,只是缓缓抬起左手,看了一眼腕表。表盘上的指针,清晰地指向九点十五分。 她抬起头,脸上第一次露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充满了歉意的为难表情。 「抱歉,梁总。」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遗憾,「公事公办。我恐怕……不能接受您的私人邀请。」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原本准备好的话被咽了回去,出口的声音短促而僵硬:「为什么?」 殷灿言没有直接回答。她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更加精致的、烫着银色徽章的信封,轻轻放在梁景轩的请柬旁边。 信封是敞开的,露出半张上海天文馆今晚天体物理讲座的门票。 「因为今天……」殷灿言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不属于工作的、真实的柔软和期待,「确实是个很特别的日子。我晚上……和家属有约会了。」 家属。 两个字,一个词,留下一朵惊世骇俗的蘑菇云。 他嘴角的弧度僵住了,甚至有那么一刹那,他眼中沉静的湖面出现了裂痕,流露出一丝错愕和难以置信。 他设想过千万种博弈的可能,却从未料到,自己竟连入场的资格都没有。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伸出食指与中指,将那份精美的请柬,缓缓拉回桌面中央。 动作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收回筹码」意味。 殷灿言的目光随着他的动作落下,了然地点了点头:「那么,梁总,关于这份报告,我等您的反馈。」 她说完,转身离开。 「等等。」梁景轩叫住了她。 他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这个周末,有空吗?」他没有再提任何关于「晚餐」或「约会」的词,「佘山那边,新开了一个会员制的马场。我想,殷小姐或许会感兴趣。」 殷灿言停下脚步,转过身。她看着他那张已经看不出波澜、但眼神深处却暗流涌动的脸,笑了。 「好啊。」她回答得干脆利落,「不过,可以带家属吗?」 轰—— 梁景轩的大脑,在那一瞬间,一阵烧开水似的嗡鸣。 从恒景东方那栋冰冷的玻璃大楼里出来,殷灿言没有回家,也没有去任何咖啡馆。 她戴上墨镜,汇入南京西路拥挤的人潮,走进了一家商场的地下车库。 她开着一辆加装了车顶行李架和全地形轮胎的Jeep牧马人,飞速驶离陆家嘴这个充满了资本与**的战场。 她的目的地,是一个位于田子坊深处、不起眼的红色砖楼。 门口挂着一块小小的木牌——失恋博物馆。 馆里人不多,很安静。一件件充满了故事的「遗物」:婚纱、车票、打火机、情书……被陈列在玻璃柜里。 殷灿言从后座,拿出了那个用黑色绒布包裹好的画框。 她走到前台,将它轻轻地放在了桌上。 工作人员递给她一张卡片,让她写下这件展品的故事。 殷灿言拿起笔,写写停停。 He was my astronomer. (他曾是我的那位天文学家。) He had this way of staring deeply into me as if I were a universe unto myself that he ever wished to explore. For my 26th birthday, he presented me with the spectrum of HD 189733—a distant sun, 26 light-years away, whose core was threaded with gold. (他望我至深,仿佛我自成一个宇宙,是他毕生渴望探索的奥秘。在我26岁生日那天,他送予我一幅来自恒星HD 189733的光谱图——那是一颗遥远的太阳,距我们26光年,心脏由黄金织就。) “Sweet, when you were born, this light left this star and traveled through the vastness of interstellar space, the countless dust and the endless nebula. It arrived and visited this world after 26 light-year journey. So did you. Here you met your starlight, and I met you.” He said. (“看,自你出生那刻起,这束光芒便从这颗恒星出发,穿过浩瀚广漠的星际空间,穿过无数的尘埃和无尽的星云。它花了26年的时问来这人间一趟。你也一样。在这里,你遇见了你的星光,而我遇见了你。”他说。) With gold born from that very star, he crafted for us a pair of M??ebius rings.Though our orbits have since diverged, on nights when sleep eludes me and I turn to counting stars, the sweetness of what we had always rushes back to me. (尽管我们的轨道终究殊途,但在那些辗转难眠、抬头数星星的夜里,往日的甜蜜总会温柔地将我席卷。) 她没有署名。 她将卡片和画框,一起交给了工作人员。 在美国内华达州的法律框架下,那场在拉斯维加斯教堂里、仅用十分钟完成的仪式,在正式提交婚姻无效(Annulment)申请之前,乔珩,在法律意义上,会一直是殷灿言没有血缘关系的家属。 当晚,上海天文馆,球幕影院。 巨大的穹顶之上,一个奇点爆发,无数光尘喷涌而出,在绝对的寂静中演化为星云、星系。 殷灿言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身体陷进柔软的座椅。身边,是刚刚结束交流报告的乔珩。他脱了西装,只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衬衫,领口解开一颗,光影掠过他清瘦的轮廓。 两人没有说话,只是并肩仰望着头顶缓缓流淌的模拟银河。光芒在他清澈的眼眸里,映出一片流动的星辰。 黑暗中,一只手试探着伸过来,轻轻覆盖住她放在扶手上的手。掌心干燥而温暖。在他的无名指上,一枚与她同样的黄金莫比乌斯环,反射着来自穹顶的、变幻的星光。 殷灿言的手指微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冰冷的指尖在他的掌心,一点点被捂热。 她无名指上的那枚戒指,也随之沾染上了一丝他的温度。那是一种奇特的金色,比地球上任何一种黄金都要温润、厚重,仿佛是凝固的、来自恒星核心的光芒。 「我听说了。」乔珩终于开口,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惊扰了宇宙的演化,「关于你家里的事。灿言,如果你需要……」 「我不需要。」殷灿言打断他,声音不大,却像一颗钉子钉进了寂静里,「我很好,乔珩。一切都在计算之内。」 「这不是计算。」乔珩的眉头蹙起,他转过头,视线在黑暗中寻找着她的眼睛,「这不是你模型里的一个风险变量,这是你的生活。」 他停顿片刻,握着她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我这次回来,基本确定了,会加入『搜神计划』的核心团队,基地就在上海航天城。我的导师很欣赏你,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 「可以什么?」殷灿言也转过头来,穹顶的光映出她平静无波的眼眸,「帮我安排一个清闲的研究员职位?还是让那份在拉斯维加斯的文件,变得『真实』起来?」 乔珩的呼吸一滞,握着她的那只手瞬间僵硬了。 「那份文件,本来就是真实的。」他的声音透着一股被压抑的急切。 「不,乔珩。」殷灿言轻轻地,不容置疑地,从他的掌心里抽回了自己的手。 她重新仰起头,看着球幕上一团正在坍缩、升温的星际尘埃。 「你知道的,一颗恒星的诞生,需要数百万年。从冰冷的尘埃开始,依靠引力坍缩,直到核心温度达到一千万度,才能点燃核聚变,发出第一束光。」 她侧过头,看着乔珩那双写满不解的眼睛。 「我等不了那么久了。我现在需要的,不是一颗正在『诞生』的星星……」她的声音平静得近乎冷酷,「我需要一块正在『燃烧』的煤炭。哪怕它肮脏,充满杂质,很快就会烧成灰烬……但至少,在现在这个寒夜里,它能给我提供……一点点热量。」 乔珩看着她脸上那种混合着疲惫与坚硬的神情,喉结上下滚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恰在此时,球幕上的影像,演化到了一颗超新星的爆发。 绚烂的光芒毫无预兆地炸开,瞬间照亮了整个影院。在那片炽白的光中,乔珩清晰地看见,一滴泪正从殷灿言的眼角滑落。 「我们……」他的声音在巨大的光芒里显得微弱而沙哑,「真的不能回去了吗?」 殷灿言没有回答。 就在这片转瞬即逝的光明中,她忽然倾身向前,用另一只手捧住了乔珩的脸颊,吻上了他的嘴唇。 那只是一个轻柔的、冰凉的触碰,像雪花落在滚烫的皮肤上,瞬间消融,不带任何**,只留下纯粹的、令人心碎的寒意。 在超新星的光芒彻底熄灭,影院重新坠入黑暗的瞬间,她松开了他。 她没有再看他,只是沉默地伸出自己的左手。她的拇指,抵住无名指的内侧,将那枚由恒星残骸锻造的黄金莫比乌斯环,一寸一寸地、坚定地推过指节。 然后,她拉过他那只还戴着另一半星辰的手,将这枚尚带着她体温、却已属于过去的戒指,轻轻放在了他的手心。 那枚小小的指环落下的瞬间,乔珩感觉到的,却不是一枚戒指的重量。 而是一颗星星的湮灭。 她还给了他,至深深空,来自星星的金子。 第9章 Zubenelgenubi 周六的佘山高尔夫球场,天气晴好得像一则精心粉饰的财报。 私人会员区修剪得如同天鹅绒般的草坪,在冬日的阳光下,泛着一层金色的光晕。 当梁景轩的宾利悄无声息地滑到1号发球台旁时,他对这场由他亲手设计的「约会」产生了一种数据模型以外的、名为「不祥」的直觉。 他设想的,本该是一场界限分明的二人对决,在这片由金钱和权力定义的绿茵场上,他将重新夺回游戏的主导权。 然而,眼前的景象,却像一出现实主义的周末家庭喜剧。 翠绿的草坪上,他的外甥女许泽甜,穿着一身粉棕色的Gucci儿童丹宁裙,正像一只扑棱的花蝴蝶,尖叫着追逐一只根本不怕人的灰喜鹊。 不远处,她的表姐景幼珊,带着一顶比她脸还大三倍的宽檐帽,正姿态优雅地指挥着球童,调整太阳伞的角度,以确保阳光不会直射她正在翻阅的《Vegue》书页。 而这场「约会」名义上的女主角,殷灿言正和她的「家属」邬思乔,在果岭上练习推短杆。 邬思乔一身Loro Piana白色高尔夫套装,先是优雅地俯下身,指尖轻轻拂过草叶的尖端,确认过露水的湿度。然后,她才站起身,以一种教科书式的姿态,漫不经心地推了一杆。 小白球划出一道流畅的弧线,却在离洞口半尺的地方,遗憾地停了下来。 邬思乔却没有流露出任何懊恼。她甚至没有再看那个球,只是保持着收杆的姿势,侧过头,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身旁的殷灿言,嘴角勾起一抹「看你的了」的促狭笑意。 殷灿言今天穿得简单,只一件纯白的羊绒衫,但手腕上仍独戴着那块方形腕表。 她心领神会地笑了笑,没有立刻上前,而是先将自己手里的那杯蜂蜜柠檬水,递给了邬思乔。邬思乔自然地接过,还顺势帮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一缕鬓发。 然后,殷灿言才走到同一个位置,蹲下身。她的动作与邬思乔如出一辙,同样用指尖感受了一下草地的湿度,但她停留的时间,似乎要长上那么零点几秒。站起身,她没有立刻挥杆,而是微微闭上眼,仿佛在计算着风速与坡度。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眼神里已经一片清明。 只见她手腕轻巧地一抖,用几乎完全相同的姿态,轻巧地一推。这一次,小白球仿佛被赋予了生命,精准地沿着刚才那道弧线的修正轨迹,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哒」的一声,清脆入洞。 「Aha!」邬思乔夸张地轻呼一声,将咖啡杯递还给她,然后亲密地挽住她的手臂,凑到她耳边,压低了声音,用沪语夹杂着英文私语调笑。 也不知道说了句什么,殷灿言被她逗得用手背掩着嘴,笑弯了腰,抬起空着的那只手,用指尖轻轻点了一下邬思乔的鼻尖。 阳光下,两人相视而笑,那份旁若无人的亲密与默契,像一道无形的、由钻石和常春藤编织而成的屏障,将整个世界,都隔绝在外。 研究生室友在精神上互相支持,于经济上相互帮助,每天同吃同住,偶尔同床共枕,怎么能不算家属呢? 梁景轩坐在车里,没有立刻下车。空调的冷风安静地吹着,他却感到一丝难捱的燥热。 他修长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无意识地敲击着,那是一种他在交易失控前才会出现的、试图重新找回节奏的下意识动作。 「Coilia~」练习果岭上,邬思乔用球杆头轻轻碰了碰殷灿言的手臂,语带调侃,「你这个play,有点aggressive哦~ 直接带family members上场,不怕把人吓跑啦?」 殷灿言看似随意地调整了一下站姿角度,好让自己可以通过墨镜镜片的边缘,清晰地将远处那辆迟迟没有动静的黑色宾利,纳入余光。 她就站在那里,像一句无声的挑衅。 终于,宾利的车门开了,梁景轩走了下来。 短短几十秒,他已经完成了所有的情绪重置,脸上重新挂上了那种优雅而慵懒的微笑,仿佛眼前的一切,本就在他的剧本之内。他甚至还对着景幼珊和许泽甜的方向,挥了挥手,像个无可挑剔的完美男主人。 然后,他才不紧不慢地,朝殷灿言和邬思乔走来。 「思乔,好久不见。」他先和邬思乔打了声招呼,姿态熟稔,仿佛今天这场局,本就是为了老友叙旧。 邬思乔望了望天,掐指一算:「不对啊……昨天我下楼倒垃圾的时候,还看到你被你家那条杜宾犬遛着走~ 」 梁景轩不仅没有否认,反而笑意更深。 他侧过头,目光越过邬思乔的肩膀,精准锁定在殷灿言身上。 他就那么安静地看了她两秒,仿佛在确认自己的所有物是否完好无损。 然后,他才缓缓地、将目光移回到邬思乔的脸上,嘴角重新勾起那抹慵懒的弧度,用一种仿佛在分享秘密的、极轻的语气说: 「思乔,你只看到了我被遛,却没看到,回了家,是谁说了算。」 他顿了顿,眼神里的探究和挑战意味毫不掩饰,仿佛这句话,是说给狗听,更是说给某个人听。 说完,他不再理会邬思乔那瞬间变得有些「看好戏」的表情,只是对着殷灿言,微微抬了抬下巴。 「殷总……」他开口,声音听不出任何温度,「热身结束了?第一洞,准备好了吗?」 殷灿言点了点头,将手中的推杆,还给了身旁的球童。 一场看似其乐融融的周末郊游,终于在一种暗流涌动的诡异气氛中,正式拉开了序幕。 梁景轩作为主人,自然是第一个开球。 他没有立刻拿起一号木,而是侧过头,目光落在殷灿言身上,嘴角噙着一丝慵懒的笑意:「殷总,在你看来,今天这第一杆的最优解,是什么?」 他将「最优解」三个字,咬得格外清晰,像是在进行一次随堂测验。 殷灿言没有立刻回答。她只是抬起头,看了看天空飘过的云,又眯着眼,望向远处旗杆顶端那面被风吹得微微抖动的小红旗。 「风向不定,梁总。」她的声音很平静,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物理现象,「随机变量太多,模型会过拟合。今天,似乎更适合凭直觉。」 她轻轻地,就将那个充满了陷阱的问题,又抛了回去。 梁景轩闻言,低低地笑了一声。他不再追问,从球童手中,接过了那根他最常用的一号木杆。 他对身旁的殷灿言说,语气像是在传授某种秘诀:「我一直觉得,高尔夫和做交易很像。都需要绝对的冷静,和对风向的精准判断。」 他说着,在草地上试挥了两次,动作舒展流畅,带起的风声都充满了自信。 「舅舅加油!」不远处的许泽甜挥舞着小拳头,像个专业的啦啦队员。 挥杆—— 砰! 一声清脆而坚实的击球声。 白色的高尔夫球在湛蓝的天空下划出一道极高的、可以用B样条以99%精度拟合的抛物线,远远地落在了果岭附近,离球洞不远。 「哇——」许泽甜发出一声夸张的惊叹,随即迈开小短腿,蹬蹬蹬地跑到殷灿言身边,仰起小脸,一脸崇拜地问:「Coilia姐姐,我舅舅是不是超级、超级——厉害?!」 梁景轩满意地转过身,他没有理会周围球童的赞叹与竖起的大拇指,只是静静看着殷灿言,等待着她的评价。 殷灿言没有立刻说话。她先是对许泽甜笑了笑,然后从自己小巧的球包里,慢条斯理地拿出了两样东西——一个黑色的激光测距仪,和一个手持风速计。 她抬起手,对着远处的旗杆,像狙击手一样,测了测距离;又将风速计举到空中,看着上面跳动的数字。 一旁的景幼珊和邬思乔交换了一个困惑的眼神。只有梁景轩,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他知道,真正的博弈,现在才开始。 测算完毕,殷灿言收起仪器,这才转向身边一脸期待的许泽甜,用一种极其认真、仿佛在讲解一道数学题的语气,轻声说: 「甜甜,从数据上看,你舅舅刚刚这一杆的初始弹道,非常完美,可以打95分。」 许泽甜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殷灿言随即抬起眼,看向梁景轩,脸上没有任何崇拜或赞叹,只有一种讨论学术问题般的纯粹与冷静。 「但是嘛……」她话锋一转,指了指天空,「他似乎……忽略了开球瞬间,那股从湖面吹来的、3.2m/s的侧向阵风,对球体后段旋转造成的影响。」 她伸出食指,在自己的太阳穴上轻轻点了点,像是在读取一组刚刚运算完毕的数据: 「我的神经网络告诉我,这个误差,会让最终的落点,向右偏离大约1.7米。」 梁景轩蹙了蹙眉,笑容却焊死在嘴角。 就在这尴尬的沉默中,许泽甜忽然恍然大悟,她拍着小手,用一种「原来如此」的语气,大声总结道: 「哦~ 我明白了!舅舅这一杆,看上去很厉害,但其实……打——歪——了!」 「噗嗤~ !」 一直忍着笑的邬思乔,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梁景轩的脸颊,终于微微松动了一下。 他看着那个拿着风速计、一本正经给他复盘的女人,又看了看那个更加一本正经还天真无邪的外甥女。 梁景轩先是低下了头,肩膀微微耸动,发出一声极轻的、仿佛自嘲般的笑。那笑声沉闷,像是被压抑在胸腔里。 随即,他缓缓抬起头。 脸上那抹因尴尬而僵硬的弧度已经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新的、截然不同的笑意。他的嘴角上扬的弧度不大,但眼神,却不再是慵懒和玩味,而是变得像手术刀一样,锐利、专注,充满了将一切重新纳入掌控的兴奋感。 他看着殷灿言,就像在看一盘终于变得有趣的棋局,甚至还用舌尖,极轻地、舔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像是动物世界里,身处食物链顶端的掠食者,在锁定猎物后,才会有的、充满期待的下意识动作。 他从球童手中,拿过了另一根一号木杆,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力道,塞进殷灿言的手中:「该你了。」 殷灿言看着梁景轩塞过来的那根一号木杆,又看了看他眼中那不容拒绝的挑战。 然后,她笑了。 她没有去接那根杆。 她只是转过身,从自己那只小巧的球包里,慢条斯理地抽出了一根杆——不是用来追求极致距离的一号木,甚至不是处理复杂球位的铁杆,而是一根杆头小巧、优雅精致的……推杆。 她拿着那根只能在果岭上使用的推杆,仪态万方地走上了发球台。 仿佛看见老会计打着算盘做半监督学习,又像是掷了一万次骰子的取值分布变成大老鼠Micky,专业的球童宛如失去先验概率的贝叶斯信徒,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选择了闭嘴。 只有梁景轩,眼中的笑意更深了。他抱起双臂,好整以暇地看着,想知道这只狡猾的野兔,到底要从哪个意想不到的洞里钻出来。 殷灿言无视了所有人的目光。 她将球放在球座上,然后,俯下身,轻轻地,向前一推。 白色的高尔夫球,没有划出任何抛物线。 它只是颤巍巍地从球座上滚落,像一颗不情不愿的露珠,在草坪上向前滚动了不到两米,便耗尽了所有动能,停住了。 整个世界,安静得只剩下风声。 随即,邬思乔那压抑不住的笑声,像一颗被点燃的爆竹,瞬间炸开一片死寂。连一向注重仪态的景幼珊,都忍不住抬起杂志,遮住了自己哭笑不得的脸。 殷灿言却像是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作品,得意盎然。 她直起身,将那根推杆,像女王的权杖一样拄在身侧。 她转过头看着梁景轩,用那根推杆,在自己的鞋尖上,女王加冕般,轻轻敲了一下,露出了一个混合着狡黠与胜利者宽容的微笑。 「抱歉,梁总。」她的声音像一颗精准入洞的小白球,清晰地落在了每个人的耳朵里,「我忘了告诉你……」 她顿了顿,用手中的推杆头,轻轻地点了点自己脚下那片代表着「规则」的发球区草坪。 「……风险评估师,从不下场交易。」 梁景轩看着她,看着她脸上那副「party is over」的表情,看着她手中那根荒谬的「权杖」,看着脚下那个仅仅滚动了两米就躺平任嘲的小白球…… 他只是转身,将自己手中的一号木杆,随意地扔给了身后的球童,然后径直向着会所的方向走去。 他没有回头,只对身后的人,扔下了一句: 「风太大了。喝杯茶吧。」 第10章 Castor 高尔夫球场不欢而散后,整整两周,梁景轩的号码没有在殷灿言的手机上亮起过。恒景东方那份初步评估报告的后续,也断得悄无声息。 周五,黄昏。质心咨询的办公室里,夕阳熔金般淌过落地窗。 手机在桌面试探性地一震。 一条加密信息,来自一个陌生号码。没有称谓,没有寒暄。 只有一张图片,和一行字。 图片是一张电子门票。无数0和1组成的数据流,在深黑的背景中汇聚成一片抽象星云。门票中央,一行黑体字冷静地宣告着会议名称: 深空探测商业化论坛 三月中旬的上海,国金中心顶层宴会厅。飞鸟过境的落地窗外,春天的新绿正徒劳地粉饰着这座城市紧绷的脉搏。窗下的世纪大道,车流稀疏,像一根血流减缓的动脉。 论坛茶歇区,衣香鬓影,人们刻意维持着优雅的社交声场,与窗外的寂静形成鲜明对比。 梁景轩坐在靠窗的沙发上,面前两杯新沏的正山小种,白气袅袅,松烟香矜贵而疏离——两周前,他在高尔夫球场建议「喝杯茶吧」,现在,茶已备好,地点则被不动声色地嵌入了这场他本就是重要嘉宾的活动。 可他对面的殷灿言,没有碰那杯茶。 她的背挺得笔直,与柔软的沙发靠背间,空出了一道无法被忽视的距离。她的指尖在iPad屏幕上反复划过,那份只有图表和数据的报告,冷硬如一块即将撞击的陨石。 梁景轩没有催促。他端起自己的茶杯,用杯盖有节奏地刮着浮沫,骨瓷相触,发出清脆而规律的轻响。 一声。 又一声。 像秒针在走。 终于,声停。他放下茶杯。 「Coilia小姐。」他开口,声线里淬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两周前的家庭作业,做得怎么样了?」 「家庭作业」四个字,被他咬得很轻,却足够让殷灿言想起两周前那场心照不宣的残局。 她抬起头,手指停在iPad最后一页的全黑屏幕上。 她没有回答,反而问:「梁总,你知道在保险精算里,处理conflagration risk最棘手的地方在哪吗?」 梁景轩端杯的动作,有微不可查的一顿。 「不是损失的量级……」殷灿言的目光越过他,投向窗外沉默的城市天际线,「而是你永远无法预测,第一颗火星,会从哪里飘来。」 她说完,指尖轻点,iPad屏幕暗下。随着「啪」的一声轻响,她合上了保护盖。 恰在此时,一名工作人员走来,躬身低语:「殷老师,辩论环节要开始了,乔老师在那边,两位请准备。」 殷灿言随即起身,对梁景轩微微颔首,一个几乎算不上告别的致意。而后,她转身,径直走向不远处的身影——那个刚与几位老院士结束交谈的「搜神计划」首席科学家,乔珩。 梁景轩坐在原处,看着她主动走向另一个男人,看着乔珩自然地侧过身,与她低声交谈,两人并肩走向后台。 那画面,和谐得像人工智能仿造不出的莫奈花园。 他指间的骨瓷茶杯,轻轻碰上杯托。 「叮。」 一声清脆的、在嘈杂中异常清晰的回响。 灯光暗下,两束追光灯落在舞台两侧。 梁景轩坐在第一排,身体后靠,双腿交叠,姿态看似放松。他拿起桌上的会议流程单,指尖在「辩论环节」几个字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目光则一瞬不瞬地锁定在台上,像在等待一场早已知晓结果的拍卖。 乔珩先发言。他穿着一身合体的深蓝色西装,没有走向演讲台,只安静地站在光束中央。 「……我们仰望星空,不是为了立刻找到黄金或钻石。」他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出,低沉、干净,会场内最后一丝窃窃私语也消失了。「是为了确认我们在这个宇宙中的坐标,是为了给我们的后代,留下一个当他们也陷入迷茫时,可以仰望的方向。」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最后余光落定在幕布遮掩的后台。 「我知道,从纯粹的金融模型上看,一个回报周期长到无法估量的项目,它的现值会因为无限贴现而趋近于零。」 「但我认为,这份价值,不应该被放进任何贴现率模型里去量化。它像一个公理,一个坐标系的原点,你不能用坐标系里的工具,去衡量原点本身的价值。如果非要给它一个定义,那么在我看来,它的分母,的确是无穷——但不是导致无穷小量的『无穷』,而是代表着无穷的未来,和无穷的可能性。」 话音落下,台下静默片刻,随即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梁景轩没有鼓掌。他看着台上那个沐浴在光中的男人,嘴角极轻微地向上一挑,随即又迅速抚平。 另一束追光灯亮起,殷灿言走了出来。 她径直走向演讲台,将iPad连接投影。她身后,一张巨大的数据矩阵瞬间铺满屏幕,地缘政治风险、技术迭代周期、财政赤字率、机会成本……密密麻麻的图表和数据流,像一道冰冷的瀑布。 「乔博士的发言,非常精彩。他为我们区分了两种『无穷』——一种属于数学,一种属于哲学。」殷灿言开口,声音平稳而坚定,「我很荣幸,能成为那个,必须将哲学,重新翻译回数学的人。」 她话锋一转:「在金融数学的世界里,『无穷』没有任何意义。任何一个无法在有限时间内收敛的级数,任何一个分母趋向于无穷的估值,在资产负债表上,都只有一个名字——零。」 会场内刚刚升起的温度,仿佛被这句话瞬间抽空。 「所以,我们今天的讨论,或许应该回到『有限』的世界里。在我们讨论那个『无穷』的未来之前,我想请各位先看一看,我们资产负债表上,那些分母极其有限的、迫在眉睫的『负债』……」 她的指尖在屏幕上轻点。 「这是质心咨询对搜神计划未来三十年投入的现金流,进行的蒙特卡洛模拟……它的投入产出比首次为正的期望时间,是——」 她停顿了一下,抬起头,目光像两束激光,直直射向对面的乔珩。 「42年。」 「这意味着,在座的大部分人,将用全部的职业生涯,去供养一个可能永远无法亲眼看到结果的项目。而我们脚下这片土地,此刻正面临着什么?是随时可能停摆的写字楼,是正在被疯狂抢购的超市,是连黄浦江都可能在几天后,变成一道无法逾越的边界。」 她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砸在冰面上的石子。 「所以,我的问题是:当脚下的土地随时可能燃烧时,我们是否还有资格,去奢谈一片42年后才可能被带回来的、遥远的星尘?」 殷灿言的发言结束,台下鸦雀无声。 梁景轩微微后靠,身体的重心完全交给了椅背,他抬手,看了一眼腕表的时间。 主持人走上台,清了清嗓子,正准备开口。 「等一下。」 一直沉默的乔珩,再一次拿起了他面前的话筒。 声音略有延迟,但整个会场的目光瞬间被这三个字吸了过去。 「殷老师的分析,一如既往,精准、锐利。」他看着殷灿言,平静地给予了肯定,「她说的没错。在传统的金融世界里,一个无穷小的可能性,基于成本效益原则,操作价值等同于零。」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最后,重新落回殷灿言的脸上。 「但是,我们今天讨论的,是深空。而处理深空数据所需要的数学工具,与传统的金融模型,存在一个根本性的区别。」 他没有借助任何PPT,只是用语言构建着逻辑。 「想象一下,我们从深空接收到海量的、充满了噪音的信号。这是一个典型的高维问题。在这些无穷无尽的信号里,99.999%都是无意义的宇宙背景噪音,它们的真实值,是零。」 「而我们真正想要的宝藏——比如一颗系外行星大气的光谱特征——它极其微弱,微弱到它的数值,也无限趋近于零。在传统的数据处理方法中,会把这些信号,与噪音一起,当作零,直接过滤掉。」 他看着殷灿言,声音变得清晰而有力。 「而这,就是我们认知的分岔点。」 「在现代信号处理和高维统计的框架下,我们发现,随机噪音的零,和稀疏信号的非零小量,在信息论中,有着本质的区别。」 「一个真正的零,是信息熵的终点,是虚无。而一个稀疏的、遥远的、非零的小量,无论它有多小,它都代表着存在,因为它携带了一个最关键的东西——它的位置信息,也就是结构。」 「它告诉我们,在这个维度上,『有东西存在』。它是一个路标、一个索引。」 他放下话筒,向前走了半步,彻底站在了追光灯的中央。 「这意味着,我们不再需要像大海捞针一样,去处理所有的数据。我们只需要通过一种名为压缩感知的技术,去寻找那些非零的、携带结构信息的『路标』。」 「我们可以在看似无用的、被传统模型视为零的废墟中,以极高的保真度,重建出那个隐藏在无尽黑暗中的、完整的宝藏!」 他转过身,目光直视着殷灿言。 「所以,殷老师,你将它在资产负债表上记为零,我理解,这是你传统金融市场的规则。但在我们现代天体物理学的规则里,那个被你抛弃的非零小量,不是不确定性,不是风险……」 他一字一顿,给出了最后的答案:「……它,才是通往宝藏的、唯一的地图。」 片刻的寂静。 而后,掌声也并非从四面八方响起。 它从台下前排的某个角落——那片坐着几位白发苍苍的老院士和政府职能部门的区域——率先坚定而有力地响起。 随即,整个会场才如梦初醒,雷鸣般的掌声席卷而来。 梁景轩没有鼓掌。 他脸上的从容,在那片突兀响起的、来自「权威」的掌声中,第一次出现了裂痕。他没有去看台上意气风发的乔珩,而是死死地盯着舞台另一侧的殷灿言,试图从她的脸上找到一丝溃败的痕迹。 他没有找到。 她在铺天盖地的掌声中,脸上没有任何羞辱或不甘。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乔珩,在那双总是犀利的眼睛里,梁景轩看到了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温柔的微光。 然后,他看见,殷灿言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极小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 那不是微笑,那是一个无声的、只有他们两人能懂的词。 梁景轩放在膝盖上的手,泛白的指节一紧,攥成了拳。 雷鸣般的掌声像一堵无形的墙,将他隔绝在外。 他看着台上的两个人,一个站在光里,一个站在台前,共享着同一个频率。 他们之间的空气自成一个世界。 而他,连同这满场的喧嚣,都成了那个世界之外,无关紧要的背景杂音。 他缓缓地、彻底地靠回椅背,身体深深陷进柔软的沙发里。舞台上的光那么亮,却让他觉得,自己正坐在无边的黑暗里。 走下舞台,殷灿言和乔珩同时被一群热情的听众和记者围住,在人潮里像是两座守望的岛屿地标雕塑。 梁景轩没有过去。他站在远处吧台旁,端着一杯未动的威士忌,佯装成高空盘旋的鹰似的,冷冷观察着这一切。 他看到,殷灿言在巧妙地摆脱了一位纠缠不休的记者后,没有走向他这边,也没有走向主办方质心的席位。她只是端起一杯柠檬水,径直穿过人群,走到了被几位白发苍苍的老院士围住的乔珩身边。 她没有插话,只是安静地站在圈外,垂着眼帘,看着自己杯中沉浮的柠檬片,继续化身一尊优雅纯白的希腊雕塑。 当乔珩终于结束交谈,略显疲惫地从人群中走出来时,她终于迎了上去,将那杯水,递给了他。 乔珩自然地接过,喝了一口。他低声对她说了句什么,殷灿言听完,抬起头,笑了起来。 那是一种梁景轩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笑——完全放松,不带任何防备和算计,眼角的弧度都显得无比柔软。 他们就那样旁若无人地站着,低声交谈。阳光从落地窗外照进来,将两尊雕塑的轮廓镀得金灿灿、亮闪闪。 乔珩偶尔会抬手,用指背轻轻碰一下自己的鼻尖——心理学上说,那是人在认真思考或感到愉悦时才会有的下意识动作。而殷灿言,则会不自觉地、微微歪着头,听着他说话。 两尊雕塑,和谐、静谧,在海潮中自成一个宇宙。 而他,以及这满场的觥筹交错,都成了那个宇宙之外,无关紧要的、嘈杂的背景辐射。 梁景轩端起那杯威士忌,仰头,一饮而尽。他周身仍觉冰冷,脸颊却开始发烧。 论坛临近尾声,宾客们开始陆续离场。手机App上,一片代表着「严重拥堵」的深红色,正在以黄浦江为界,迅速地、不祥地蔓延开来。 殷灿言正在收拾自己的iPad和文件,准备离开。 「灿言。」 乔珩走了过来。他的手上,拿着一个薄薄的牛皮纸文件夹。 殷灿言转过身,表情带着一丝疑惑:「嗯?」 乔珩没有立刻递上文件夹,只是看着她,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 「刚才在台上,很厉害啊。」他说,声音里带着一丝揶揄,「不愧是……」 他故意拖长了尾音,目光向下,落在了殷灿言随身的公文包上。包的拉链旁,挂着一个手工缝制的、皮质咖啡棕格纹小马挂件,造型略显呆萌。 「……小Sigma。」 她没有说话,只是抬起眼,略带一丝警告意味地,瞪了他一眼。那眼神,没什么杀伤力,反而更像一只被惹恼了的小猫。 乔珩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他伸出手,极其自然地,用指尖轻轻拨动了一下那个小马挂件的尾巴。 「小、西、格、马……」他一字一顿地念着,仿佛在辨认一个复杂的单词,「我在叫它。」 殷灿言看着他这副耍无赖的样子,纵是礼仪课多么训练有素也难忍住,还是笑出了声。那笑声,清脆、无奈,又带着一丝莫名其妙的宠溺。 她没有再瞪他,而是伸出手,将那个被他拨乱的小马挂件,轻轻扶正。 然后,她抬起头,迎上乔珩那双带笑的眼睛,也学着他刚才的样子,故意拖长了尾音,用一种极轻的、几乎是气音的德语正色道:「好了,收起你那套吧……Herr Schwan.」 乔珩的笑意,霎时间凝华在脸上,变成一个憋气的嘴角。 就在这一瞬间,梁景轩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了乔珩的胸前口袋里。 那里,别着一支钢笔。 笔身是深邃的蓝色高级树脂,勾勒出漩涡状纹理。笔帽顶端,一颗透明蓝色半球包裹着白色六角星,在灯光下映出星辉。 梁景轩的瞳孔,遭遇了一场破天荒的地震。 他记得那支笔的每一个细节。从高尔夫场回来后,他为了摸清殷灿言的喜好,特意让助理调查了殷灿言回国后所有的消费记录,包括那笔昂贵的、用以修复一支往年常款奢品钢笔的订单。 他不明白,为什么这支笔,会出现在乔珩的口袋里。 而这时,不远处那几位刚刚与乔珩交谈完的老院士,也注意到了乔珩那罕见的失神模样。 其中一位戴着眼镜的刘教授,忍不住用手肘碰了碰身边那位泰斗级的李院士,压低了声音八卦道:「李老,您看见没?乔珩这小子,好像被将了一军啊。小殷叫他『贺施万』?听着像德语的『天鹅先生』?什么意思?」 李院士呷了一口茶,浑浊但睿智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 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抬了抬下巴,示意了一下乔珩口袋里那支笔。 「小刘啊,你们年轻人,光听声音可不行。」他慢悠悠地开口,「有时候,得看看……别人送了什么。」 刘教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惊叹。 这一切,梁景轩虽然听不清,但他也看懂了。 他看见了殷灿言说出那句他听不懂的德语后,乔珩瞬间的失神。 他看见了乔珩口袋里那支本该属于殷灿言的、万宝龙星际行者的钢笔。 他看见了不远处那群代表着中国学术圈金字塔尖的老头子们,脸上露出了那种只有圈内人才秒懂的微笑。 他看见了,乔珩很快恢复了常态,将手中的文件夹,郑重地递给了殷灿言。 「这个给你。你刚才提的那几个风险敞口,我们确实忽略了。帮我看看,还有哪些漏洞。」 「好。」殷灿言接过,毫不推辞地收进了自己的公文包。 然后,她伸出手,手心朝上,对着乔珩,做了一个极其标准的、属于「甲方」和「乙方」之间的、公事公办的讨债手势。 「咨询费怎么记?」她微微歪着头,嘴角挂着一丝狡黠的笑意,像一只刚刚偷到腥、还要找主人讨赏的小狐狸。 乔珩看着她那只摊开的、纤细的手,没有去掏钱包或手机。 他只是低低地笑了一声,然后,伸出自己的手,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指尖。 在殷灿言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他将她的手,温柔地翻转过来,手背朝上。 然后,在满场尚未散尽的宾客若有若无的注视下,在梁景轩那双已经开始燃烧的眼眸中,乔珩微微俯下身,像一位中世纪的骑士,对着自己宣誓效忠的女王—— 在她的无名指根部,落下了一个极其轻柔、却又无比郑重的吻。 「这个……」他直起身,松开手,看着她那双因震惊而微微睁大的眼睛,笃定道,「是定金。」 殷灿言的手,像被烫到一样,迅速地收了回来,藏在了身后。她的脸颊上,浮起了一丝罕见的红晕。 乔珩没有再看她,只是对她,也对不远处的梁景轩,微微点了点头,然后转身,从容地、融入了即将散场的人群。 梁景轩站在原地,终于融入集体,成为一尊冰封的雕塑。 他刚才看到的一切——那支不该出现的钢笔,那群老头子心照不宣的微笑,以及最后那个宣告主权的吻手礼——像一部疯狂的默片,在他脑海中反复回放。 每一个画面,都是对他之前所有判断的无情嘲讽。 每一个细节,都在向他宣告,他在这场游戏中,连被称为「参与者」的资格,都没有。 直到这时,梁景轩才像一个终于找回自己台词的演员,迈步走了过来。他没有靠近殷灿言,只是站在一个充满了压迫感的距离,开口,声音冰冷得像刚从冰桶里捞出来的威士忌: 「Coilia,走了。」 殷灿言转过身,看着他,脸上露出了为难的表情,随即,追上不远处的乔珩。 她扯了扯乔珩的袖子:「外面好像不太好打车,你……」 「不必了。」乔珩打断了她,他把她凌乱的鬓发拨到耳后,整理好,笑容是坦然的和默令,「我今晚不走,基地那边有通宵的会。」 她没有解释任何关于钢笔或刚刚那个吻的事情,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梁景轩没有再说什么。 只是转身,迈开长腿,一言不发地向门口走去。那背影,僵硬、挺直,像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 殷灿言看着他的背影,拿起公文包,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走出宴会厅,一股夹杂着凉意的风,从黄浦江上吹来。 殷灿言看着远处那些开始变得模糊的灯火,和手机上不断跳出的、关于「紧急通知」的推送,她知道,一场更大的、属于整个城市的「压力测试」,即将到来。 一切……都在她的计算之内。 玩过古剑的同学请举起你们的双手~噗呦噗呦大头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Castor 第11章 Nunki 四月的上海。春天被关在了窗外。 位于前滩的星源里顶层跃层公寓,落地窗外,平日里车水马龙的街道空无一人。城市被按下暂停键,只剩下风声,在高楼间穿行时,发出空洞的呜咽。 这场「静默」,已经进入第十五天。 就在论坛结束一周后,那个被戏称为「买菜节」的夜晚,梁景轩的电话打到了殷灿言南京西路的公寓。 「谣言而已。」他的声音穿过电流,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相信我,浦东最多四天。明天让司机去接你,我们在这里开个短会,敲定处置方案。四天后,我送你回浦西。」 挂掉电话,殷灿言站在自己南京西路出租屋的窗边,看着楼下超市门口排起的、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队,沉默了很久。 第二天一早,她看着那条依然沉默而绝望的长队,又看了一眼自己塞满了食物和饮用水的冰箱,关上窗,拎起早已备好的公文包,走下了楼。 黑色的宾利,像一艘悄无声息的潜艇,停在路边。 现在,公寓里,恒温酒柜里的名庄佳酿依旧满得像阅兵方阵。而厨房那个巨大的双开门冰箱里,只剩下最后半盒牛奶、几根蔫掉的芦笋,和一瓶孤零零的蚝油。 梁景轩站在窗边,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紧锁的眉头上。那个由恒景东方·星源里二期烂尾楼业主组成的维权群里,消息正以每秒数十条的速度刷新着。 【3101户:谁家还有多的面粉?我拿一箱可乐换!】 【2804户:@所有人,我爸高血压的药断了三天了,物业电话打不通,谁能帮帮忙?!】 【1502户:还他妈房贷!老子人都快饿死了!】 「砰。」 他烦躁地将手机扣在窗台上,屏幕瞬间暗下。 殷灿言坐在复式二层餐厅的餐桌旁,面前是一台连接着加密线路的笔记本电脑。她没有抬头,似乎对这一切置若罔闻。 「叮——」 她的私人手机,突兀地响了一声。 是一段语音信息,来自那个维权群的群主。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被压抑得变了调,像一根即将绷断的弦: 「殷总……那位等着首付款和保险理赔款救命的老人,就是2804户……他已经不行了。物业不管,居委会也联系不上……我们……我们还能怎么办?」 殷灿言沉默地听完,没有回复。 然后,她下楼,当着梁景轩的面,站起身,走到玄关,从鞋柜里,拿出了一双崭新的、白色的平底运动鞋,开始解自己脚上那双高跟鞋的鞋带。 「你要干什么?」梁景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像一块冰。 殷灿言没有回头,只是将长发利落地扎成一个高马尾。她从储物柜里,拖出一个从未拆封过的纸箱,撕开,里面是一整套专业级别的防护服。 「你疯了?」梁景轩的声调陡然拔高,「现在出去?你知道外面是什么情况?」 殷灿言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她一边穿戴防护服,一边平静地开口:「梁总,从这里到二期,开车需要十五分钟。我想,在你的人为我办好通行证之前,我应该刚好能穿好这身衣服。」 梁景轩的呼吸一滞。 「至于外面是什么情况……」她戴上口罩和护目镜,只露出一双冷静到没有一丝波澜的眼睛,「在精算模型里,当一个风险事件已经发生时,最优策略,不是在安全的办公室里预测它,而是介入它,直到掌握它所有的参数。」 她转过身,隔着护目镜,看着梁景轩那张阴沉的脸。 「你的散户们,快要死了。而我……」她提起放在玄关的、那个早已准备好的急救箱,「要去看看……你当初承诺给我却至今未due的那份assignment,究竟还有多少残值。」 防护服隔绝了残存的春日限定,只留下一股沉闷的、塑料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 殷灿言挂着「社区防疫志愿者通行证」的车,像一艘孤零零的勘探船,停在了那片如同鬼城般的烂尾楼盘前。 没有愤怒的口号,没有聚集的人群。只有一个个黑洞洞的窗户,像无数双绝望的眼睛,在死寂中无声地注视着她。 社区门口,一个由蓝色防水布和铁架临时搭建的帐篷,在风中发出「呼啦呼啦」的声响。 她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帐篷里,一个同样穿着防护服的年轻男人立刻站了起来,护目镜下,是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睛。他身旁,一张行军床上,蜷缩着一个呼吸微弱的老人。帐篷的另一侧,还站着两个背后用马克笔写着「恒景东方物业」的人,双手抱胸,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120打了,占线。居委会电话,没人接。」年轻男人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们没办法了,只能把他抬下来。至少在这里,能有人看见。」 殷灿言没有说话。她蹲下身,打开随身带来的急救箱,取出血氧仪,夹在老人灰败的手指上。 鲜红的数字,在小小的屏幕上跳动着——82。 殷灿言站起身,将那个显示着「82」的血氧仪,举到了那个为首的物业经理面前。 「现在,我看见了。」她的声音隔着N95口罩,有些沉闷,「王经理,现在,轮到你『看见』了。」 「看什么?我能有什么办法?」经理王立罡终于开口,语气里满是戾气,「上面不让出门,救护车不来,你想让我开自己的车送他出去闯关卡吗?!」 殷灿言没有理会他的叫嚣。她只是从防护服的口袋里,拿出手机,解锁,点开了录像功能。 一道红色的光点,在屏幕顶端,安静地闪烁起来。 她将摄像头,对准了行军床上那个奄奄一息的老人,和旁边那个显示着「82」的血氧仪。 然后,她才将镜头,缓缓移到了王立罡的脸上,补光灯投出正义的光。 「工号037,王立罡。」她的声音冷静而清晰,没有称呼「经理」,「我叫殷灿言。北美财险正精算师,中国精算师协会注册号CAA-2017-086。」 她顿了顿,举起正在录像的手机。 「我现在,以注册精算师的身份,定义你眼前的事件:这是一起因『恒景物业管理失职』和『项目应急预案缺失』直接导致的,可能引发重大生命财产损失和严重声誉损害的重大风险事件。」 「这个定义,以及这段视频,将会在一个小时后,被写入我即将提交的《关于恒景东方·星源里二期项目偿付能力与社会稳定风险紧急评估报告》的第一章第一节。」 她向前走了半步,帐篷内逼仄的空间,让她的压迫感显得更强。 「这份报告,会提交给正在对恒景进行债务重组评估的每一家银行和债权人。他们会看到,在最关键的时刻,恒景的基层管理,是完全失控的。」 她看着王立罡那双开始躲闪的眼睛,给出了最后的选择。 「所以,王经理,现在,轮到你来写这份报告的结尾。是写:『在风险提示后,项目负责人王立罡,于一小时内,成功解决了危机』;还是写『项目负责人王立罡,选择拒绝配合,最终导致了最坏的结果』?」 她微微歪了一下头,声音压得更低,像最后通牒。 「你的名字,想出现在成功案例里,还是失败案例里?」 王立罡看着她手机上那个闪烁的红点,又看了看床上那个随时可能断气的,和自己父亲差不多年纪的老人,和他手指上那个刺眼的「82」。 他额头上的冷汗,瞬间冒了出来,沿着护目镜的边缘,滑进了口罩里。 救护车呼啸着远去,最终消失在空旷的城市里,像一声被拉长的、疲惫的叹息。 蓝色的防疫帐篷里,只剩下了殷灿言和维权群群主蒋一凡两个人。那张留有老人余温的行军床,横在他们之间,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 蒋一凡靠在帐篷的铁架上,身体因为后知后觉的恐惧而微微发抖。他看着眼前这个从头到尾都冷静得可怕的女人,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婚房,早就不想了。」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未婚妻在封控前,就跟我分了。她说,她看不到未来了。」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丝自嘲的火苗。 「你们这种人,从宾利车上下来,根本不会懂吧?为了一个水泥盒子,赌上自己一辈子,是什么滋味。」 殷灿言沉默了。 她没有反驳,只是安静地看着他,护目镜后的那双眼睛,在这一刻,褪去了所有的冰冷和锐利。 然后,她开口,只说了两个字。 「我懂。」 那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烧红的烙铁,瞬间烫在了蒋一凡的心上。 他愣住了。 殷灿言没有解释,只是从防护服的口袋里,拿出了一支小小的录音笔,按下了暂停键。 红色的指示灯熄灭了。 像一个无声的信号,宣告着「对抗」的结束。 她重新抬起头时,眼神已经恢复了惯有的冷静。 「蒋一凡,28岁,IT工程师。」她像在读取一份档案,「如果今天,这位老人死在这里,你知道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蒋一凡的表情有些茫然。 「意味着,你会成为英雄。」殷灿言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你的故事会被无数人转发,你的愤怒,会被放大成一个时代的符号。」 她停顿了一下,声音变得更加冰冷。 「但成为英雄的代价是,你的人生,将永远和『恒景烂尾楼』这五个字绑定。你赢得了身后名,但输掉了身后事。」 蒋一凡看着她,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殷灿言从口袋里,拿出另一件东西——一张被折叠起来的A4纸,和一支笔。 她将纸展开,推到他面前:「恒景最多只能退还80%的首付款。这是基于当期利率的时间价值上限计算的。多一分,都没有。」 没等蒋一凡反应,她拔开笔帽,在那张纸的空白处,没有写数字,而是画了一条线。 一条从高点急速坠落,几近垂直的下行曲线。 「看着这条线。」她的笔尖重重地点在曲线的最底端,「这是房地产行业的宏观杠杆率趋势,也是恒景东方,以及无数像恒景一样的房企未来的命运。」 她抬起眼,目光冷峻如刀。 「宴宾客的楼塌了,蒋先生。水泥盒子囚禁一家人一生的时代,就要结束了。」 「这80%的首付款,不是你的损失,是你在泰坦尼克号沉没前,抢到的最后一张救生艇票。拿了这笔钱,再去买房背贷,就是刚爬出火坑,又跳进悬崖。」 她在纸的另一侧写下四个字:租住同权。 「从五年前年广州试点开始,政策风向早已改变。户籍、教育、医疗,正在逐步与产权剥离。未来的核心逻辑是使用权,而不是所有权。」 她用笔尖敲了敲那四个字。 「拿着现金,去租房。在这个经济下行周期里,现金流,就是你的命,就是你的自由。」 接着,她在下方飞快地写下几行字:IT、轻资产、社区团购App、最后一百米配送。 「你是IT工程师。现在是社区团购的窗口期。用这笔钱,组个小团队,做个解决『最后一百米』配送的轻资产项目。投资你自己写出的代码,永远比投资随时可能烂尾的水泥更安全。第一轮融资成功率,我估算,不低于35%。」 她终于停下笔,将那张画着残酷下行曲线、写满生存策略的纸,再次推到了蒋一凡面前。 「蒋先生……」她看着他,声音里多了一丝郑重,「愤怒,是一次性的情感宣泄。而现金,是在危机中活下去的唯一筹码。」 她站起身,将那支笔,放在了协议上。 「优秀的交易员,从不抄底一把正在下落的飞刀。」 她顿了顿,最后补充了一句,像是在对他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因为我们……已经输不起了。」 蒋一凡看着她,看着那张纸上触目惊心的下行曲线,和他护目镜后那双冷静到近乎残酷的眼睛。 帐篷外,风声呼啸,卷起地上的尘土。 帐篷内,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 他伸出手,拿起了那支笔。 从那片灰色的废墟回来后,殷灿言开始低烧。 起初,只是喉咙深处无法抑制的干咳,在空旷的公寓里,显得格外刺耳。隔着一堵墙,梁景轩的电话立刻打了过来,声音冰冷而警惕:「你最好只是感冒。」 两天后,她烧到了39度。抗原试剂的检测板上,清晰地显示出两道杠。 她将结果拍照,发给了隔壁。 对方没有回复。但半小时后,她的门口传来一阵低沉的骚动。 透过猫眼,她看到几个穿着全套防护服的人,正将一台台昂贵的进口消毒设备搬到她的门前。 而梁景轩,就站在走廊的尽头,远远地指挥着,始终与她的门保持着一个绝对安全的距离。 又过了一天,「恒景太子爷无视规定,动用特权跨区求药」的消息,在被封锁的社交网络里病毒式地传播开来。 下午,门铃响了。 门口,放着几个贴着「顶级日料」标签的奢华餐盒,和一个用冰袋层层包裹的、印着外文的药盒。送东西的人早已不见踪影。 殷灿言打开门,看着那些冰冷的生食,胃里一阵翻搅。她拿出手机,给梁景轩发了一条信息:「我发烧,吃不了这些。」 几乎是瞬间,隔壁的门「砰」的一声被撞开。 梁景轩穿着真丝睡袍,戴着两层N95口罩,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狮子,死死地盯着她。 「不吃?」他的声音隔着口罩,闷声闷气,充满了暴躁,「我花了几十万给你搞来的东西,你说你不吃?!」 他几步冲过来,却在她门前一米处猛地停住,转而狠狠一脚,踹在了那些餐盒上。 海胆、金枪鱼大腹、牡丹虾……混合着酱油和芥末,在光洁的楼道地面上,翻滚、散落,狼藉一片。 「殷灿言!」他指着她,因为愤怒而浑身发抖,「我告诉你,别给我耍大小姐脾气!不吃饭怎么吃药?!你想死在这里吗?!」 殷灿言没有说话。 她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副气急败坏、却又因为恐惧而不敢再上前一步的可笑模样。然后,她缓缓地,关上了身后的门。 「砰」的一声,将所有的歇斯底里,都隔绝在外。 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额头滚烫,四肢像灌了铅。楼道里,梁景轩那压抑的、暴躁的咒骂声,依然隐隐传来。 她闭上眼。 黑暗中,记忆像不受控制的潮水,涌了上来。 那年她大概**岁,发高烧,浑身滚烫地躺在床上。房间里很黑,只有客厅传来父母剧烈的争吵声,和麻将牌被狠狠砸在桌上的脆响。 她很渴,喊了很久的「妈妈」,却没有人回应。 最后,她只能自己挣扎着下床,一头栽倒在冰冷而坚硬地板上…… 她猛地睁开眼,一阵剧烈的咳嗽,将她从冰冷的回忆中拽回。 她撑着墙,艰难地站起身,喝了口水。手机屏幕亮着,上面是邬思乔发来的消息,夹杂着一张梁景轩公关灾难的截图和一屏幕的白眼和「哈哈哈哈」。 她扯了扯嘴角,却笑不出来。 她又想起了另一场高烧。 大二的冬天,流感季。她烧得一塌糊涂,躺在宿舍里动弹不得,只好有气无力地拜托室友去食堂帮自己带一碗白粥。 结果,室友回来的时候,一手拎着一份糖醋里脊盒饭和被风吹得有些凉的袋装白粥,另一只手,却小心翼翼地捂着一个明显不属于食堂的、精致的粉色保温盒。 「重大新闻!」室友一进门,就献宝似的将那个粉色保温盒双手端到她床边,「您的白粥订单,被一位神秘人士……超额完成了哦,亲!」 「我刚打完我的糖醋里脊,去给你找学五的阿姨要白粥……」她清了清嗓子,捏着鼻子,绘声绘色地模仿食堂打菜大妈的京片子,「哟——我说闺女儿,你今儿可真有福气!咱们食堂白粥平日都撒点鸡汁儿、葱丝儿嘛不是,可刚儿啊,来了一小伙子,那叫一个俊!就那个,白衬衫那个!跑我这窗口儿,磨了嘿半天,问能不能给他女朋友开个小灶,单熬一碗不浇鸡汁儿不搁葱花儿的白米粥……哎哟喂,那小脸儿急的,都快红了!」 学到这里,室友已经笑得直不起腰。 「然后呢?」她烧得迷迷糊糊,却还是忍不住追问。 「然后——重点来了!」室友直起身,举高了保温盒,抖了个机灵,「你猜怎么着?我刚打好饭,一出门,就碰见那位『脸都快红了』的男主角本人!他就那么捧着这个粉粉嫩嫩、骚骚萌萌的小玩意儿,看见我,眼睛都亮了!跟我求他把热统作业借我抄似的,拜托我,务必、一定、肯定要把这碗粥,带给你!」 室友把保温盒放到她桌面之后,终于忍不住,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狂笑,随即挤眉弄眼地伸手戳了戳她的被子:「诶哟哟,坦白从宽!咱们伟大的乔神,什么时候下凡上位成了你男朋友了?这个家,不会没有我的位置了吧?下次热统作业,我是不是直接拿你的抄就行了啊?」 她当时烧得迷迷糊糊,只把脸埋在被子里,感觉整个世界,都像那个装在粉色保温盒里的、没浇鸡汁没放葱花的白米粥一样,变得滚烫、绵密、浓稠。 「叮咚——」 门铃声将她从温暖的回忆中再次拉回。 是幻听吗? 她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门口,从猫眼里向外看。 楼道里空无一人,只有地上那片被打翻的、狼藉的日料。 但在她门口的地毯上,却安安静静地,放着一个半旧的、印着「中国航天」字样的纸箱。 她打开门,吃力地把箱子拖进屋里。 打开,里面没有昂贵的补品。 只有两盒被严格冷链保存的Paxlovid,一包N95口罩,几盒抗原测试剂,一个全新的血氧仪,和最下面,一个还在冒着热气的、装着荠菜馄饨的粉色保温盒。 箱子里,还有一张小小的、用密封袋包好的纸条。 纸条上,只有一个她无比熟悉的、清瘦的笔迹,写着一句话:「σ是扰动项,不是损耗项。好好吃饭,按时吃药。」 她靠在冰冷的墙上,看着手机屏幕上,关于梁景轩那场公关灾难的漫天骂战,又看了看脚边那个装满了「必需品」的纸箱——寒意熏神染骨,脸颊却开始发烧。 金融市场上的人就是这样。 因为野心和求生欲无时无刻不在焚毁脊梁。 她忽然,不受控制地,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一滴滚烫的泪,随着咳嗽的震动,从眼角滑落。 第12章 Sargas 六月的上海,终于从漫长的凝滞中苏醒。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急切的躁动。 佘山的私人马场,草坪被修剪得如同绿色的天鹅绒,在午后的阳光下,蒸腾起一层金色的薄雾。 梁景轩穿着一身白色的定制马术服,身姿挺拔地立在一匹纯黑色的弗里斯马旁。那匹马肌肉线条流畅,鬃毛油亮,不安地刨着蹄子。他一手轻抚着马颈,安抚着它,另一只手端着一杯香槟,正与几位世交好友谈笑风生。 不远处,殷灿言坐在遮阳伞下的藤编椅里,穿着一身同样飒爽的黑色骑装。但她没有参与任何社交,只是低着头,在自己的iPad上,飞快地记录着什么。 「灿言。」梁景轩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笑意,「来都来了,不挑一匹马试试?」 殷灿言抬起头,墨镜遮住了她大半张脸。 「抱歉,梁总。」她说,「我对这种无法被精确量化的非结构性风险资产,不太感兴趣。」 梁景轩脸上的笑容,僵了半秒。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从不远处的马厩方向传来。 「殷老师说得对。马的状态,确实是整个系统里,最大的随机变量。」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乔珩穿着一身简单的白衬衫和牛仔裤,正站在马厩旁,与马场的主理人交谈着什么。阳光下,他看起来,与周围这些衣着考究的名流们格格不入,像一个误入派对的年轻学者。 梁景轩的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 马场主理人似乎也看到了这边的骚动,他笑着对乔珩解释了几句,然后领着乔珩,朝梁景轩的方向走了过来。 「梁总,介绍一下。」主理人热情地开口,「这位是航天八院『搜神计划』的首席科学家,乔珩乔博士。乔博士的团队,最近正租用我们马场的一块地,进行一项实验。」 「实验?」梁景轩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疑惑。 「是的。」乔珩主动开口,他的目光,先是平静地扫过殷灿言,然后才转向梁景轩,语气礼貌而疏离,「我们正在为下一代深空探测器,测试一套超宽带高精度定位系统。」 随即,他指了指远处赛道旁,几个不起眼的、如同路由器般的白色盒子。 「我们需要一个开阔、且存在高速运动目标的复杂电磁环境,来测试系统在应对多径效应和非视距传输时的稳定性和定位精度。赛马在高速奔跑和越障时的姿态变化,是目前我们能找到的、最理想的动态干扰源样本。」 梁景轩看着他,又看了看身边这个在听到那个声音后,身体有微不可察的一僵的女人。 「乔博士……」他将手中的香槟杯,递给一旁的侍者,然后伸出手,从球童手中,接过了一副黑色的皮质手套,不紧不慢地戴上,「既然你连动态干扰源都能计算得这么清楚,那想必,你对控制一匹马这种简单的随机变量,一定很有信心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这个穿着白衬衫的年轻学者身上。 乔珩没有立刻回答。他看了一眼梁景轩身边那匹肌肉贲张、跃跃欲试的弗里斯马,又看了一眼远处赛道旁那些正在安静工作的白色盒子。 然后,他笑了。那是一种学者式的、带着一丝无奈和通透的笑。 「梁总,您可能误解了。」他的声音很平静,「我的工作,不是去控制随机变量。」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殷灿言,仿佛这句话是说给她听的。 「我的工作,是承认它的存在,了解它的模式,然后,绕开它。」 他伸手指了指那些白色盒子。 「我的定位系统,之所以需要这些动态干扰源,不是为了去预测下一秒马会往哪跑,而是为了确保无论马怎么跑,我们的探测器都能在千万公里外的深空中,精准地找到自己的坐标。」 他收回手,最后看向梁景轩。 「所以,回到您的问题——是的,我没有信心控制一匹马。因为在一个更宏大的坐标系里,试图去控制每一个随机变量,不仅傲慢,而且……毫无意义。」 梁景轩脸上的笑容,像是被低温冻住的湖面,出现了一丝裂痕。但他没有让这丝裂痕扩大。 他缓缓地、将那副已经戴好的黑色皮手套,又一根一根地脱了下来,递给身后的球童。 「乔博士的逻辑,无懈可击。」他重新端起一杯香槟,恢复了优雅,「看来,控制随机变量这种粗活,还是得由我们这些不懂宏大坐标系的俗人来做。」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场交锋已经结束时,殷灿言开口了。 「乔博士。」她将iPad屏幕转向乔珩,上面是一张复杂的伤亡事故概率分布图,「我们最近正在做一个赛马意外风险的保险定价案例。如果能拿到你们系统捕捉到的、关于马匹在高速运动和越障时的完整姿态数据,将对我们的模型构建有极大的帮助。」 乔珩看着她,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可以。」 「但是……」殷灿言话锋一转,目光投向了梁景轩,「单一的样本数据,容易产生模型过拟合。我们需要对照组——一个在相同场地、相同条件下,由不同骑师驾驭不同马匹的样本,来剔除骑师效应这个最大的干扰项。」 她的目光,最终落定在梁景轩和他身边那匹纯黑色的弗里斯马身上。 「梁总……」她微微一笑,「不知道,您有没有兴趣,为我们的保险模型,贡献一组宝贵的对照数据?」 梁景轩看着她,露出猎人看到猎物主动挑衅的兴奋笑容。 「乐意至极。」 马场主理人亲自吹响了号角。 梁景轩骑着他那匹黑色弗里斯马,率先出发。 他的骑术无可挑剔。每一次起跳、每一次过弯,都像是经过精密计算的教科书范本。优雅、精准、充满了贵族式的从容。 他以一个完美的时间,完成了比赛。场边,立刻响起了他那些朋友们热情的欢呼和掌声。 梁景轩勒住缰绳,没有立刻下马。他只是好整以暇地坐在马背上,转过头,目光投向起点处的那个白衬衫身影,眼神里充满了胜利者的自信。 然后,轮到乔珩了。 他骑着那匹名为「Sargas」的栗色蒙古马,走上了起点。 没有助跑,没有多余的动作。 在出发信号响起的瞬间,乔珩双腿轻轻一夹马腹,Sargas便像一支离弦的箭,瞬间冲了出去。 如果说梁景轩的骑术是优雅的宫廷芭蕾,那乔珩的骑术,就是狂野的旷野奔狼。 他整个人几乎与马背融为一体,随着马匹的每一次跃动而起伏。每一次过弯,他都以一种近乎极限的角度倾斜身体,用最短的路径切入。每一次越过障碍,Sargas的四蹄都像是擦着横杆的顶端飞过,没有一丝多余的高度浪费。 场边的欢呼声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窒息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那道火焰般的、狂野的身影所震撼。 当Sargas的马蹄踏过终点线时,计时器上的红色数字,最终定格。 ——比梁景轩,快了整整三秒。 梁景轩脸上的自信,瞬间凝固。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数字,又看了看那个正缓缓勒住缰绳、呼吸甚至都没有太大波动的男人,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乔珩翻身下马,动作依旧干净利落。他走到气喘吁吁的Sargas旁边,一边用手安抚着马颈,一边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腕表,看了一眼。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全场,落在了梁景轩的脸上。 他没有笑,也没有任何挑衅的意味。 他只是用一种陈述事实的、学者的严谨口吻,平静地开口:「梁总,看来,在野外,有时候绕开障碍,比优雅地跳过去……效率更高一些。」 殷灿言站在终点,合上了手中的iPad。 数据,已经完美采集。 梁景轩坐在高大的黑马上,看着那个走到殷灿言身边、与她并肩查看数据的男人,又看了看自己手腕上那副一尘不染的皮手套。 阳光刺眼,他终于看见了猎枪的寒芒。 马场餐厅的露台上,夕阳熔金。 梁景轩换下了一身白色骑装,穿着一件柔软的羊绒衫,坐在长桌的主位。他面前的骨瓷咖啡杯里,深褐色的液体早已冷却。他的手指,无意识地、一遍遍地摩挲着冰冷的杯柄。 露台的另一端,殷灿言和乔珩并肩站着,正对着一台笔记本电脑,低声讨论着什么。屏幕上,两条颜色不同的数据曲线正在进行复杂的拟合与对比。 「……你看这里。」乔珩指着屏幕上一个陡峭的峰值,「Sargas过7号障碍时,心率瞬间飙升,但落地后的恢复速度极快。而你的对照组……」 他没有说下去,但屏幕上,代表梁景轩那匹黑色弗里斯马的另一条曲线,在同一个障碍点后的心率恢复速度,明显要平缓得多。 梁景轩的目光,从那两条刺眼的数据曲线上移开,落在了讨论数据的两个人身上。 阳光为他们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乔珩偶尔会侧过头,听殷灿言说话,而殷灿言,则会用笔的末端,无意识地点着自己的下唇——那是她进入深度思考时才会有的、不设防的小动作。 那画面,和谐得像一幅与世隔绝的油画。而他,以及这张摆满了精致茶点的长桌,都成了画框外的、多余的陈设。 终于,他放下了咖啡杯。骨瓷与桌面碰撞,发出了一声清脆的、打破寂静的轻响。 「数据看完了吗?」他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 殷灿言没有回头,只是合上了电脑。 「看完了。」她转过身,和乔珩一起走了过来,「初步结论是,梁总您的骑术,在姿态稳定性这个维度上堪称完美。但乔博士的『人马合一』程度更高,这让他在应对突发扰动项时,系统的容错率和恢复效率,也更高。」 梁景轩没有理会这个「判决」。他只是看着乔珩,像是在审视一件商品。 「乔博士。」他开口,「你的UWB定位系统,很有趣。恒景旗下的物流和安保公司,对这项技术有需求。开个价吧。」 乔珩还没说话,殷灿言却先笑了。 「梁总。」她拉开梁景轩对面的椅子坐下,动作从容,「您可能没看我们下午提交的补充报告。乔博士的这项技术,是搜神计划的衍生科研成果,属于国家战略级别的非卖品。」 梁景轩的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 「不过嘛……」殷灿言话锋一转,「技术虽然不能买,但可以合作。」 她从公文包里,拿出另一份文件,推到了梁景轩面前。 那是一份设计精美的「恒景-搜神计划商业化应用合作框架」。 「搜神计划需要一个长期、稳定的商业化落地场景,来为基础科研提供持续的资金支持。而恒景,则需要真正尖端的、有国家背书的技术,来提升自己的ESG评级和市场估值。」 她看着他,反问了一句:「这是一个典型的双赢期权,不是吗?」 梁景轩看着那份合作框架,又看了看她。 这一次,他是真的笑了。 「合着忙忙碌碌大半年,又是打高尔夫,又是参加商业论坛的,刚刚还赛马,最后在这里等着我呢……条件呢?Coilia。」他向后靠在椅背上,恢复了那种慵懒而危险的姿态,「你推荐的产品很好。但我想知道,买下这份期权,我需要付出什么价格?」 殷灿言没有立刻回答。 她只是拿起桌上的方糖夹,夹起一块方糖,悬在自己的咖啡杯上方。 然后,她抬起眼,迎上梁景轩那双探究的眼睛,微微一笑。 「价格,就是搭建一道防火墙 。」 梁景轩的眉头微微一挑。 「从今天起……」殷灿言的声音平静而清晰,「我需要获得独家授权,来设计并执行恒景东方与搜神计划之间全部的资本联动模型。」 她松开银夹,方糖落入咖啡,瞬间消失在一片深邃的褐色中。 「我的任务,是确保在这道防火墙的隔离下,只有最干净、最高效的价值,能够从恒景的商业体系中被萃取出来。」她端起咖啡杯,看着那溶解了方糖的漩涡,声音里不带一丝情感,「最终注入到它应该去的地方。」 她顿了顿,抬起眼,「至于那些可能污染到国家项目的、不必要的沉没成本和坏账……」 她端起咖啡,轻轻抿了一口,然后将空了的杯子,连同里面已经完全溶解、不剩一丝痕迹的方糖,放回了桌面。 「……自然也该由我,来负责清算。」 梁景轩看着她,端起那杯早已冷却的咖啡,一饮而尽。 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 「成交。」他说。 乔珩似乎对这场刚刚达成的、价值可能高达数十亿的「合作」毫无兴趣。他只是看了一眼腕表的时间,对两人微微颔首。 「合作的细节,我会让我的团队跟进。」他看向殷灿言,眼神又恢复了那种纯粹的清澈,「模型草案,等你方便的时候。」 「好。」殷灿言点头。 乔珩转身离去,背影挺拔,像一棵扎根在另一个世界的、孤独的白杨。 露台上的气氛,因为乔珩的离开,而变得有些微妙。 梁景轩没有说话。他只是重新叫来侍者,又要了一杯黑咖啡,然后,拿出手机,开始处理邮件。 殷灿言也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她同样打开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跳出了一个布满了希腊字母和积分符号的界面。 两人就那样沉默地、各自对着自己的屏幕,在同一张桌子上,构建着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夕阳彻底沉入西山,露台上的灯光亮起,将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终于,梁景轩放下了手机。 他没有看她,目光落在远处泳池里波光粼粼的水面上。 「你喜欢他。」 他用的是陈述句,不是疑问句。 殷灿言敲击键盘的手,停顿了一下。她没有抬头,目光依然锁定在屏幕上那行复杂的公式上。 然后,她开口了,声音同样平静。 「我们本科同学,都喜欢这位借作业给大家抄的学神。」 梁景轩的呼吸,有那么一瞬间的停滞。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挫败感。 他转过头,看着她。 「那么,殷灿言。」他问,「在你那个遍地学神的世界里,我,又算什么?」 这一次,殷灿言终于抬起了头。她合上了电脑,迎上他探究的目光。 「梁总……」她说,「你不是学渣。」 她顿了顿。 「你是考场。」 「一个充满了随机变量、信息不对称、和残酷规则的,最顶级的考场。而我……」她看着他,眼神里,第一次,带上了一种认真的好奇,「……想在这个考场里,试试再拿个满分。」 梁景轩看着她,看着她那双燃烧着挑战□□焰的眼睛,露出一种……极其复杂的笑。 他站起身,走到她身边,俯下身,双臂撑在她座位的扶手上,将她圈在了自己和椅背之间。 一股混合着乌木冷香和淡淡香槟气息的、极具侵略性的男性气息,瞬间笼罩了她。 殷灿言的动作仍停在关上笔记本的一刻。 梁景轩没有看她。他的目光,落在了她刚刚合上的笔记本电脑外壳上,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刚刚让人给我找来了你们专业本科阶段所有的教科书。」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磁性的蛊惑,「很有趣。」 殷灿言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比如,关于证明正态样本的样本均值和样本方差独立性。」他继续说道,像一个在课堂上被老师突然点名、只能照着PPT念的学生,「书上说,关键在于构造一个n阶正交矩阵。」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她的电脑外壳上,极其不确定地、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方形。 「然后……通过这个矩阵,进行一次线性变换……就能把原本相关的变量,变换到一组相互独立的新坐标系里。」 他顿了顿,终于侧过头,目光像两把钝了的手术刀,落在了她因震惊而微微睁大的眼睛上。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真正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 「我很好奇,殷灿言……」他第一次,如此自然地叫了她的全名,「这个『正交』,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凑得更近了一些,呼吸几乎要喷在她的耳廓上。 「我知道,字面意思是『垂直』。但为什么,两个向量『垂直』了,它们在线性变换后,就能变得『独立』?这中间的逻辑……我没想通。」 殷灿言没有说话。 她只是不明所以地盯着眼前这个男人。 梁景轩看着她脸上那副混合着震惊、恼怒、和一丝哭笑不得的表情,终于直起身,退后了一步。 他将一张小小的、黑色的卡片,轻轻放在了她的笔记本电脑上。 那张卡片上,没有任何公式。 只有两个用他自己的笔迹,写下的、龙飞舞的单词: Orthogonality = Independence? 在单词的下方,他画了一个巨大的、充满了求知欲的问号。 他最后看了一眼她那双复杂的、不知在想什么的眼睛,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下了露台,背影里甚至还带上了一丝「终于交卷了」的仓皇。 只留下殷灿言一个人,和那张充满了「学渣小小脑袋、大大问号」的黑色卡片,在那片由夕阳熔金构成的、无边的寂静里。 第13章 Alula Australis 自从马场那一夜,留下一张充满了「学渣式困惑」的卡片狼狈退场后,梁景轩消失了整整一周。 殷灿言没有收到任何关于「正交与独立」的后续探讨。那张黑色卡片,被她随手夹在了一本关于随机过程的书中,再未翻开。 直到周一的早上。 一辆黑色的奔驰商务车,停在了她南京西路公寓的楼下。车上下来的,是梁景轩的首席助理。他毕恭毕敬地,将一个巨大的、需要两个人才能抬动的丝绒盒子,送到了她的门口。 盒子里,不是玫瑰或珠宝。 而是一台全新的、顶配版的彭博终端机,连同未来三年的使用权。 那标志性的、沉闷的黑色键盘,被换成了格格不入的、充满了讨好意味的粉色。 随之而来的,是一张卡片,上面是梁景轩龙飞凤舞的字迹: 「这是你那道题的答题工具。我猜,几何比代数更需要一台好电脑。」 殷灿言看着那台粉色的终端机,沉默了很久。 她拿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发给了梁景轩,附言: 「谢谢。但我的MacBook Pro,算力足够了。另外,粉色,会降低我的交易冷静度。」 在前滩的恒景东方总部,顶层办公室里。 梁景轩看着手机屏幕上那张冷冰冰的照片,和那行更冷冰冰的文字,脸上的表情,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会降低我的交易冷静度。」 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他所有的自以为是。 他烦躁地将手机扔在巨大的办公桌上,手机滑过光洁的桌面,撞在一支同样昂贵的钢笔上,发出一声刺耳的声响。 他走到落地窗前,看着脚下星罗棋布的陆家嘴。 阳光刺眼。 他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个下午。 那时候,他还很小,没上小学,四五岁的样子。他在房间里,用一整套乐高,花了整整一周的时间,搭建了一个他自认为是有史以来最宏伟、最复杂的城堡。 他兴冲冲地、小心翼翼地,将那座城堡,捧到了母亲景佩仪的面前,像献上自己全部的王国。 景佩仪当时正在打电话,处理着某个基金的投资问题。她没有看他,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他就在旁边,捧着那座城堡,站了很久很久。直到他的手臂开始酸麻,直到他听见母亲在电话里,用一种他完全听不懂的、充满了各种专业术语的英文,与对方谈笑风生。 终于,她挂掉了电话。她低下头,看了一眼他手中的城堡,眉头微微蹙起。 「景轩?」她说,语气里,没有一丝赞美,只有不容置喙的评判,「你的结构,不合理。承重墙的位置错了。如果这是一个真实的项目,它会在第一场风暴里,就彻底坍塌。」 她伸出纤长的、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手指,轻轻地,在他的城堡最核心的那根柱子上,推了一下。 哗啦—— 整个王国,在他眼前,瞬间,土崩瓦解。 「记住。」她站起身,重新拿起电话,甚至没有再看他一眼,「我们景家的人,不做这种华而不实、一推就倒的东西。」 「梁总?」 首席助理的声音,将梁景轩从冰冷的回忆中唤醒。 他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已经紧紧地攥成了拳,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掌心里。 他松开手,看着窗外。 一股深不见底的、混合着自卑与极致渴望的情绪,像黑洞一样,瞬间吞噬了他。 他一定要……赢她一次。 不是在商业上,而是在她那个规则的世界里,彻彻底底地,赢她一次。 他转过身,脸上所有的烦躁和愤怒,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冷静到可怕的专注。 他没有再给殷灿言发任何信息。 他只是看向助理,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现在。我要知道,她喜欢什么,她讨厌什么,她的车位在哪里,她的办公室朝向,她每天喝几杯咖啡,她最常用的那个随机微分方程,是用来做什么的……」 他顿了顿,最后补充了一句,像是在对自己下达军令状: 「……我要她所有的,私人数据。」 梁景轩下达「收集数据」指令后的第二天,清晨,殷灿言刚结束晨跑回到公寓,门口就站着一位西装革履的房产经纪人。对方毕恭毕敬地递上一份文件和一个丝绒盒子。 「殷小姐……」经纪人说,「梁总让我转告您,这套位于陆家嘴核心区的顶层复式,已经转到您的名下。他说,这里离IFC更近,方便您随时评估和介入风险。」 殷灿言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签收了。 关上门,她将那份价值上亿的文件和钥匙,随手扔在了玄关的鞋柜上,旁边是她刚刚换下的、还带着汗气的跑鞋。 周三下午,她从质心咨询的办公室出来,走向自己的车位。原本停在那里的Jeep牧马人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辆全新的、通体雪白的保时捷Taycan,车头还扎着一个巨大而俗气的红色蝴蝶结。梁景轩的助理正站在车旁,看到她,立刻迎了上来。 助理递上车钥匙,脸上是职业化的微笑,「殷小姐,梁总说,电动车,更符合您所倡导的ESG评级。另外,它的百公里加速,比您算出的任何模型都快。」 殷灿言看着那辆与她「任何时间去任何地方」的生活方式格格不入的、脆弱的电动跑车,又看了看被挤到角落里、像个受了委屈的大家伙一样的牧马人。 她点了点头,接过钥匙:「知道了。麻烦你,帮我把那辆Jeep,开回我在南京西路的公寓里去。」 周四傍晚,她回到南京西路的公寓。一进门,就看到客厅的墙上,挂上了一幅新的画。 那是一幅巨大的、色彩极其艳丽的画作。画面中央,是一个穿着蓝色飞行员制服、顶着巨大脑袋的卡通男孩,脸上挂着一抹介于天真与邪魅之间的微笑,正对着画外比着V字手势。背景,则是无数个同样笑着的、扁平化的太阳花图案。 保洁阿姨正在清理杂物,梁景轩就坐在这幅画对面的沙发上,手里端着一杯红酒,像一个终于布置好陷阱的猎人。 「我记得……」他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你在上次的晚宴上,和京韫聊起过宇宙。你说,你喜欢那些……关于星星的、冷酷的艺术。」 殷灿言没有立刻去看那幅画。她的目光,落在了墙角——那里,原本挂着她自己最珍爱的一幅、埃舍尔的黑白木刻版画《星星》。现在,那幅充满了数学秩序与哲学思辨的理性囚笼,被随意地倚靠在墙角,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 她走过去,将那幅充满了大童经济气息的《小空军》,从墙上取了下来。 梁景轩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了。 「画很好。」殷灿言将画重新卷好,放回画筒,然后走到梁景轩面前,将画筒放在了他面前的茶几上,「市场热度很高,未来三年的预期回报率,应该能跑赢大部分指数基金。」 她顿了顿,最后看了一眼蹲在墙角的《星星》。 「但它的内核,太轻了。」 她说完,没有再看梁景轩那张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的脸,径直走进了自己的书房。 关上门,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川流不息的车流,拿出手机,点开了一个普通的社交软件,找到了一个备注为「蒋一平 财新周末」的联系人。 她没有发语音,也没有打电话。 她只是将自己刚刚随手拍下的、那幅被倚靠在墙角、蒙上了灰尘的埃舍尔的《星星》的照片,发了过去。 然后,她附上了一句话。 「有人试图用一朵太阳花,来替换掉我的宇宙。你说,他是不是不太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结构?」 发完,她没有等待回复,便直接切换了界面。 她打开电脑,新建了一个名为「恒景东方非定向资产包周度评估」的Excel文件。 然后,她将这一周收到的所有「资产」,逐一录入表格,冷静得像一个正在清点战利品的、没有感情的会计。 第二天一早,殷灿言的办公室里,快递员准时送来了一块百达翡丽的星空腕表,表盘上是精确复刻的、北半球的星空图。 卡片上的字迹,比昨天更多了一丝克制:「既然你不喜欢太阳花……那这个,够冷酷,也够结构了吗?」 殷灿言看了一眼那块价值数百万的腕表,没有戴,只是将它放进了抽屉。 周五,她下班时,在办公室的门口,又被梁景轩的助理拦住了。这次,是一个方正的、由高级枫木制成的盒子。 里面,是一套来自苏富比拍卖行的、十九世纪维多利亚时期,由象牙和黑檀木雕刻而成的斯汤顿风格国际象棋。 助理毕恭敬地转达道,「梁总他知道您喜欢博弈。这是他能找到的、最配得上您的棋盘。」 殷灿言看着那套充满了历史感和战斗意味的棋,没有立刻拒绝。她只是对助理点了点头:「替我谢谢他。」 周末,梁景轩没有再送来任何东西。 他像一个终于打光了所有子弹的士兵,在焦灼中,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他等了两天。 终于,在周日深夜,当他再一次因为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而烦躁地在办公室里踱步时,他的私人邮箱,「叮」的一声,收到了一封来自「Coilia Canyan Yin」的邮件。 梁景轩的心脏,有那么一瞬间的狂跳。他几乎是立刻,就点开了那封邮件。 没有称谓,没有寒暄。 只有两个附件,和一个简短的附言。 附件一的名字是:「关于近期资本注入的资产评估与风险敞口分析.pdf」 附件二则是「恒景东方非定向资产包周度评估.xlsx」 正文中附言:「感谢梁总新注入的资产。不过,我个人更倾向于那些能产生复利的资产,比如,恒景未来一季度的现金流压力测试报告。」 梁景轩的手指,微微颤抖着,点开了那个Excel附件。 屏幕上,出现了一张堪称冷酷无情的、标准的资产负债表。 表格的第一列「资产」,清晰地列出了他这周送出的所有「礼物」: 彭博终端机(含三年使用权) 恒景一品XX号楼XX层公寓 保时捷Taycan Turbo S 奈良野画作《小空军》 百达翡丽 Celestial Grandplication 6102R 维多利亚时期斯汤顿国际象棋 而后面的几列,则是殷灿言用她那该死的、精准到令人发指的专业能力,对这些资产进行的冷酷解剖: 市场公允价值的每一个数字,都精确到了小数点后6位;二手市场折现率包含跑车的落地折价、豪宅在当前市场的有价无市、艺术品的流动性风险;持有成本囊括豪宅的物业费、跑车的保险费、艺术品的仓储和保养费用…… 至于情感溢价……在这一列,所有的单元格里,都填着同一个冰冷的、充满了羞辱意味的符号—— 「N/A」 ,Not Applicable,不适用。 在表格的最下方,她用一个SUM函数,计算出了这个资产包在扣除所有成本和折旧后的净现值——数字依然庞大,却比梁景轩付出的「真金白银」,缩水了近30%。 最致命的,还在表格的最后一行。 「净现值」的下方,她又新建了一行,命名为「战略价值 」。 在这一行,彭博终端机、豪宅、跑车、画作、腕表……所有这些昂贵的物品后面,对应的单元格,都被她填上了同一个冰冷的、最终的判词:0。 只有最后一项——那套维多利亚时期的国际象棋——在它的「战略价值」单元格里,被她填上了一个微小的、却又充满了希望的数字:1。 梁景轩死死地盯着屏幕上那一长串的「N/A」和「0」,又看了看那个孤零零的「1」,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人用那张Excel表格,狠狠地抽了一鞭子。 他猛地,将笔记本电脑,「砰」的一声合上。 烤漆的外壳,映出他自己那张,因愤怒和羞辱而扭曲的脸。 梁景轩没有回复那封邮件。 他只是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着雪茄。烟雾缭绕中,他看着窗外陆家嘴璀璨的灯火,伸手,在满是雾气的玻璃上,缓缓地,画了一个巨大的、充满了求知欲的问号。 他盯着那个问号,看了很久。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回了两个画面—— 论坛会场里,殷灿言对乔珩说「Herr Schwan」时,两人之间那种外人无法介入的默契;马场露台上,殷灿言对他说「你是考场」时,那种充满挑战欲的眼神。 他拿起手机,点开了那张羞辱他的Excel表格。 他的手指,在那一长串冰冷的「0」上,缓缓划过。 然后,又重重地,落在了那个孤零零的「1」上。 最后,他的目光停在了附言的那句话上。 「……我个人更倾向于那些能产生复利的资产,比如,恒景未来一季度的现金流压力测试报告。」 他关掉手机屏幕,将它扔在桌上。 他掐灭了雪茄,拿起座机,没有再打给任何奢侈品销售或房产中介,而是拨通了张伯庸的内线。 「张总监。」他的声音,在深夜的办公室里,显得异常的冷静和清晰,「把集团未来三个季度,所有在建项目的现金流压力测试报告,以及我们对赌联储加息的那几个掉期协议的敞口数据,整理一份,最高权限。」 电话那头的张伯庸,显然愣住了:「梁总……这些是最高机密……按规定,不能给外部咨询……」 「我知道。」梁景轩打断了他,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容置喙的冰冷,「她不是外部咨询。」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一个更准确的定义。 「她现在,是我的……私人投资顾问。」 挂掉电话,他靠在落地窗边,感受着玻璃传来的冰冷温度。 他拿起自己的私人手机,点开了那个只有寥寥数语对话的、殷灿言的聊天界面。 他编辑了一条信息,想了想,又删掉。 如此反复了几次。 最终,他只发过去一句极其简短,却又充满了「邀约」意味的话: 「你的复利资产,我准备好了。什么时候有空来行权?」 第14章 Polaris 梅雨的季节接近尾声。 在中国证券博物馆那座充满了历史感的新古典主义古罗马式建筑里,一场关于「碳中和与可持续金融」的闭门研讨会,正在进行。 台下坐着的,是来自各大部委、顶级金融机构和上市公司的决策者。每一个名字,都足以撼动资本市场的某个角落。 而此刻,站在讲台中央的,是殷灿言。 她今天穿着一身低调的灰色Dior套装,没有佩戴任何珠宝,手腕上只有那块方形的腕表。她的身后,是一张极其复杂的、描绘着资金流、信息流和能源流交织的网络图。 「……各位领导,各位来宾。」她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出,冷静而清晰,「我们过去所理解的ESG,更多的是一种成本,一种为了满足监管和舆论而不得不付出的合规成本。」 「但我认为,这是一种根本性的误读。在双碳战略的大背景下,碳排放权,将不再是成本,而是继土地、劳动力、资本、技术之后,最重要的第五生产要素。它,是一种全新的资产。」 她停顿了一下,指着身后那张复杂的网络图。 「而更有趣的是,这种全新的资产,它的价值,不是孤立存在的。它只有在产业生态化的链接中,才能被真正激活。」 台下,开始出现了一丝微小的骚动。 殷灿言没有理会,她继续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布道般的口吻,构建着她的未来世界。 「想象一下……」她说,「一家新能源车企,它生产的每一辆电动车,都在为社会减碳,这会为它带来碳积分这种正向资产。而一家传统的火电厂,它的每一次发电,都在增碳,产生碳负债。」 「在产业生态化的模式下,我们可以通过碳中和资产证券化这个工具,将它们链接起来。」 她的指尖在屏幕上滑动,一条金色的数据流,从代表「新能源车企」的节点,流向了代表「火电厂」的节点。 「火电厂,可以通过购买新能源车企证券化后的碳积分资产包,来对冲自身的碳负债。而新能源车企,则将未来的减碳收益,提前变现。」 「这,还只是第一步。」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真正的、属于构建者的兴奋。 「当电网公司、储能企业、电池回收商、甚至每一个普通用户,都通过这套价值链接系统,被纳入这个生态之后——一个全新的、以『碳』为核心计价单位的、能够自我循环、自我优化的产业生态,就诞生了。」 「在这个生态里,ESG不再是一句空洞的口号。它变成了最真实的资产负债表,变成了驱动整个产业链进行绿色转型的、最底层的代码。」 她最后看了一眼台下,那些从最初的审慎到高度专注再到若有所思的脸。 「所以,我今天想探讨的,不是如何减排。而是如何通过金融工具,去构建一个全新的产业生态。谢谢大家。」 发言结束,全场先是出现了长达数秒的寂静。 随即,雷鸣般的掌声,从第一排的中央,那位来自发改委的领导身边,率先响起,并迅速席卷了全场。 梁景轩坐在那里,机械地、跟着众人一起鼓掌。 但他看着台上那个被无数道混杂着震惊、欣赏和探究的目光所包围的殷灿言。 他忽然停止了鼓掌。 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他这个突兀的、静止的动作,显得格外刺眼。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台上那个身影,看着她从容地向台下鞠躬,看着她与第一排的领导们一一握手。 他的手,缓缓地、从半空中,落回到了膝盖上。 然后,不自觉地,攥成了拳。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必须,将这束光,彻底地、不惜一切代价地,据为己有。 研讨会结束,殷灿言立刻被一群人围住了。有想邀请她做独立董事的上市公司老板,有想探讨模型细节的学界泰斗,还有几位来自监管机构的、态度和蔼的督导员。 她游刃有余地穿梭其中,嘴角挂着得体的微笑,但眼神,却始终保持着一丝冷静的、计算般的疏离。 梁景轩没有过去。 他只是安静地等在后台的VIP休息室里。房间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空旷的地毯上。 过了很久,门才被推开。 殷灿言走了进来。她脸上带着一丝应酬后的疲惫,随手将那叠厚厚的、烫金的名片,像一堆失去了计算价值的废弃数据一样,扔在了茶几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说吧。」她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直接切入主题,「你费了这么大劲,把我弄到这个会上来,不会只是为了听我讲一篇论文吧?」 梁景轩没有立刻说话。他只是站起身,走到吧台旁,倒了两杯冰水。 他将其中一杯,轻轻放在了殷灿言的面前,骨瓷杯垫与桌面碰撞,发出「哒」的一声脆响。 然后,他没有回到自己的座位,而是拉过一张椅子,坐在了她的侧面——一个既不显得咄咄逼人,又能施加足够压力的、谈判专家的标准坐姿。 「你的论文,很好。」他说,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我需要它。」 「需要?」殷灿言挑了挑眉,端起水杯,却没有喝,「我的论文已经在期刊上发表了,你可以随时引用。」 「不。」梁景轩摇了摇头,他的目光,没有看她,而是落在了那叠被她丢弃的名片上,「我需要的,不是那篇论文。我需要的是……这些人。」 他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那堆名片。 「我需要他们看你的眼神,需要他们对你说的每一句话的无条件信任,需要你身上那层……我花多少钱,都买不来的公信力。」 他终于转过头,看着她,眼神像在对她进行精准解剖。 「我需要……你这个人。」 他站起身,走到她身后,将一份文件,轻轻放在了她面前的桌上,正好压住了她刚才随手扔下的名片。 那是一份恒景东方最新、也是最野心勃勃的「绿色能源转型计划」。 「这是恒景的未来。」梁景轩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带着一丝刻意压低的、蛊惑般的共鸣,「但现在,它只是一个空洞的PPT。它缺少一个最关键的东西——信用。」 他俯下身,双臂撑在桌子的边缘,将她圈在了自己和桌子之间,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我需要你,以质心咨询首席风险官和行业顶级专家的双重身份,来为这个计划,做最权威的背书。」 「我需要你,站在我身边,告诉那些海外的投资者、告诉监管机构、告诉全世界——恒景的这个故事,是真的。它的每一个数据,都经得起你这位最强校验员的质检。」 殷灿言看着那份充满了夸张辞藻和宏大愿景的计划书,笑了。 「梁总。」她向后靠在椅背上,拉开了一丝安全的距离,「这听起来,像一场……骗局!」 「不。」梁景轩直起身,摇了摇头,纠正她,「在它成功之前,它叫『故事』。在它成功之后,它叫『神话』。」 殷灿言合上了那份计划书。封皮上烫金的「绿色未来」四个字,在昏暗的灯光下,反射出一种冰冷而虚假的光。 「可以。」她说,干脆利落。 梁景轩明显愣了一下。他甚至已经准备好了一套完整的、关于「风险共担,收益共享」的说辞,却没想到,她会答应得这么快。 他刚刚直起的身体,因为这意料之外的顺利,而有了一瞬间的放松。 但就在这一瞬间,殷灿言,动了。 她站起身,没有看他,而是端起桌上那杯未曾动过的冰水,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到了流光溢彩的窗前。 她的动作,让两人之间的空间位置,发生了逆转。 现在,轮到她,站在光里;而他,则坐在了阴影里。 窗外,夜色已深。古老的青瓦屋顶,在月光下,像一片沉默的、凝固的海洋。远处长街的车流,像一条条沉默的、金色的数据流,无声地涌动。 「梁总,」她背对着他,看着窗外的夜景,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一条公理,「一个首席风险官的背书,和一个私人投资顾问的背书,价格,是不一样的。」 梁景轩脸上的那一丝轻松,瞬间消失了。他重新靠回椅背,双手交错,摆出了一个防御的姿态。 「开个价吧。」他说,声音恢复了冰冷。 殷灿言没有立刻回答。 她只是伸出手,用指尖,在冰冷的落地玻璃上,画了一个小小的、代表着「求和」的数学符号——Σ (Sigma)。 然后,她伸出了两根手指,倒映在玻璃上,像一个胜利的「V」字手势。 「两个条件。」 她转过身,迎上他审视的目光。 「第一……」她看着他,「从今天起,我要恒景东方所有ESG相关项目,从立项、融资到执行的、完整的一票否决权。任何一笔资金的流动,任何一个数据的披露,都必须有我的……Sigma,汇总。」 梁景轩的眉头,紧紧地拧在了一起。他交错的十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第二个呢?」他强压着心头几乎要爆发的怒意,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第二个……」殷灿言顿了顿,她的目光,越过梁景轩的肩膀,看向了休息室墙上那幅巨大的、描绘着中国古代星官图的挂画,声音变得有些飘忽,「……我还没想好。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 梁景轩看着她,看着她脸上那副「一切尽在掌握」的平静表情,看着倒映在她身后玻璃窗上的、那片属于「权力中心」的璀璨夜景。 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房间里,只剩下空调系统运转时,发出的微弱的、如同叹息般的声响。 终于,他松开了交错的十指。 「成交。」他吐出这两个字时,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干涩。 殷灿言拿到了她想要的一切。 她没有立刻离开,只是重新打开了自己的iPad,调出了一个极其专业的、模拟星空运行的软件。 屏幕上,无数星点构成的银河,正在以一种冰冷的、符合物理规律的方式,缓缓旋转。 梁景轩看着她,看着她脸上那副谈判结束、尘埃落定的平静表情,忽然开口问了一个问题。 「为什么?」 他的声音里,没有了之前的愤怒,只剩下一种纯粹的、技术性的困惑:「你明明可以直接开一个价码——股份、分红、或者任何一个可以用数字衡量的东西。为什么……偏偏要『一票否决权』?」 殷灿言没有直接回答。她只是将iPad的屏幕,转向了他。 屏幕的中央,有一颗明亮的、在整个旋转的星空中,几乎保持静止不动的恒星。 「梁总……」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给他上最后一堂课,「在古代,所有的航海家,都需要依靠一颗星,来确定自己的方向。那颗星,叫北极星。」 梁景轩看着那颗星,没有说话。 「它看起来,好像永远静止不动,是整个夜空中最可靠的锚点。所有迷航的船只,只要找到了它,就能找到回家的路。」她的指尖,轻轻点在屏幕上那颗星的位置,「你现在,把我当成了你的北极星。你以为,只要有我这个锚点为你指引方向,你这艘千疮百孔的『恒景东方号』,就能安全地驶向那片你口中的绿色新大陆。」 她抬起头,看向梁景轩。 「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她的声音很轻,却刀刀入肉七分,「为什么是它?为什么偏偏是这颗星,成为了那个独一无二的锚点?」 梁景轩的眉头,微微蹙起。 殷灿言没有等他回答。她伸出手指,在屏幕上轻轻一划。 星图的视角,瞬间被拉远、再拉远。从太阳系,到银河系,再到更宏大的宇宙。 只见屏幕上,那颗原本静止不动的「北极星」,也开始跟随着整个星系,进行着高速的、复杂的旋转运动。 「因为它根本就不是静止的。」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近乎神谕般的、不容置疑的冷静,「它之所以看起来不动,只是因为,在此时此刻,它恰好,处在了地球自转轴的延长线上而已。」 她抬起眼,最后看着梁景轩那双因震惊而微微睁大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所以,梁总,不是你需要我。也不是这艘船需要我。」 她顿了顿,用手指,重重地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仿佛那里,才是整个宇宙的中心。 「是时代这根看不见的『自转轴』,需要我,恰好,出现在这个位置上。」 「我不是锚点。我只是坐标本身。」 她说完,合上iPad,屏幕瞬间暗下,像一颗恒星的寂灭。 她站起身,没有再看梁景轩一眼,甚至没有说一句「再见」,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休息室。 只留下梁景轩一个人,站在原地,站在那片由他自己的影子和窗外灯火构成的、巨大的黑暗森林里。 他缓缓地、伸出手,仿佛想去触碰空气中,她刚刚画过星图的那个位置,但最终,他的手,只是无力地垂下。 第15章 Algedi 深秋的上海,梧桐叶落尽,城市露出了它坚硬而冷峻的骨骼。 恒景东方的董事会议室里,气氛比窗外的天气还要冰冷。硕大的环形会议桌旁,坐满了恒景的元老们,其中为首的,正是首席财务官,张伯庸。 梁景轩坐在主位,一言不发。而他身旁那个新增的、原本不属于这里的座位上,坐着殷灿言。 屏幕上,正投影这一份标题显得过分务虚和前沿的方案:《关于构建集团ESG资产跨境循环及价值实现的金融路径探索》。 「我反对。」张伯庸的声音,像一块生锈的铁。他摘下金丝眼镜,用一块丝绒布,不紧不慢地擦拭着。他的目光甚至没有看殷灿言,而是扫了一眼梁景轩,似乎在提醒他,不要被这些花里胡哨的概念迷惑。 「殷总,我们现在讨论的,是集团的生存问题,是『现金短债比』这条红线。恕我直言,这种探讨金融路径的学术报告,是不是应该拿到更合适的场合去?」 他顿了顿,目光这才转向殷灿言,镜片背后的那双眼睛,闪烁着老会计独有的、洞悉一切的精明。 「更何况,拨开ESG、跨境循环这些华丽外衣,我看到的项目内核,依然是用一个在开曼群岛注册不到三个月的SPV,去『收购』我们自己在海外的另一项资产,再将这笔钱,以投资收益的名义并入境内财报?殷总,恕我直言,这种『左手倒右手』的把戏,在二十年前,或许还能骗一骗审计师。」 他身后的一众元老,纷纷点头附和,脸上都流露出对故弄玄虚的不以为然。 「现在,在『实质重于形式』的会计准则和『三道红线』的穿透式监管面前,这种做法,无异于在审计组眼皮子底下,公然挑衅。」 殷灿言没有立刻反驳。她只是伸出手,将面前那杯未曾动过的茶,轻轻推开了几寸。 然后,她才开口,声音平静无波。 「张总监,您说的没错,我们今天只谈生存问题。」 她的指尖在自己的iPad上轻轻一点,会议室中央的巨大屏幕上,画面瞬间切换。 那是一份极其复杂的跨境资本路径图,涉及到香港、新加坡、瑞士的数家银行和信托机构。 「而我的方案,也只谈一个问题:如何在三个月内,创造一笔合规、真实,且能被并入报表的,至少三十亿的现金流。」 刚刚还在交头接耳的元老们,都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似的,整个会议室,瞬间安静了下来。 她站起身,走到屏幕前,像一位正在给学生上课的教授。 「我们收购的,不是那家SPV的股权,而是它发行的一笔可转换优先股。这笔优先股,在会计科目里,可以被记为『权益性投资』,而不是『关联方交易』。」 张伯庸的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 殷灿言没有停。她的激光笔,在屏幕上那张密不透风的「蛛网」上,画出了一条流动的轨迹。 「然后,我们再通过香港的子公司,与一家瑞士的私人银行,签订一份为期三年的远期外汇掉期协议。用我们在境外的美元资产,去对赌未来三年,瑞士法郎对美元的汇率波动。」 「在当前全球加息的背景下,瑞郎的避险属性,会让这份掉期协议,在未来半年内,产生一笔极大概率的、可观的浮盈。」 她转过身,看着张伯庸,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最后,我们将这笔优先股的未来股息收益权,和这份掉期协议的未来浮动收益权,在新加坡,打包成一个全新的结构化产品,再由我们境内的母公司,作为合格境内机构投资者,名正言顺地,从公开市场上,购回。」 她最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像一个完成了最终论证的数学家。 「所以,张总监,现在,请您告诉我——」 她看着他,一字一句地,清晰问道:「在最终并入我们财报的这笔收入里,哪一分钱,是『左手倒右手』?哪一分钱,违反了『实质重于形式』的准则?又有哪一分钱,经不起穿透式的监管?」 「在账面上……」她给出了最后的判词,「它将是一笔完美的、无懈可击的、混合了股权投资收益与金融衍生品交易收益的、真实的回报。足以让我们的『现金短债比』,从危险的红线,回到安全的绿线之内。」 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 张伯庸看着屏幕上那张他从未见过的、堪称「金融炼金术」的艺术品,又看了看眼前这个将复杂的国际会计准则和金融衍生品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年轻女人。 他擦拭眼镜的那块丝绒布,不知何时,已经从他的指间滑落,掉在了地上。 一直沉默的梁景轩,终于开口,一锤定音:「这个方案,我没有意见。张总监,你负责执行。」 会议结束,元老们陆续离去。张伯庸走在最后,他弯下腰,捡起了地上的丝绒布,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依然坐在原位、正在合上电脑的年轻女人。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忌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 一个月后,海外并购案进行得异常顺利。 恒景的账面上,一笔巨额的「海外投资收益」即将入账。张伯庸和他的团队,第一次,对殷灿言这个「外来者」,表现出了由衷的「敬佩」。 深夜,质心咨询的办公室里,只有殷灿言的屏幕还亮着。她像一个最高级的黑客,安静地、通过数个加密的虚拟专用网络,监控着那笔巨额资金,在由她亲手构建的、横跨三大洲的「金融蛛网」上,进行着最后的流动。 一切,都像她读书时算了千万遍UMVUE一样,风险最小、估计无偏。 直到,在最后一步——那笔资金在通过瑞士一家名为「Pictet」的私人银行进行「过桥」时——出现了异常。 一个极其微小的、看似是正常交易损耗的「管理费」,被悄无声息地,从总资金池中剥离了出去。 这笔「管理费」,流入了一个她从未见过的、代号为「Alula」的、在该银行拥有最高级别私密性的「全权委托投资账户」。 殷灿言的指尖,停在了键盘上。 她调动了质心咨询在欧洲的全部资源,开始对这个「Alula」账户,进行最高级别的穿透式调查。 三个小时后,一份加密文件,传回了她的电脑。 文件里,没有直接的受益人名字。 只有一张瑞士某信托公司的股权结构图,和一份与之关联的、日内瓦湖畔某私人庄园的物业持有记录。 通过层层复杂的、以律师事务所和离岸公司作为「白手套」的股权代持,最终,所有的箭头,都指向了同一个名字。 景佩仪。 殷灿言靠在冰冷的椅背上,看着那个名字,感觉自己像一个在深空航行的宇航员。她以为自己已经绘制出了精准的星图,抵达了预定坐标,却没想到,在这片看似平静的星图之外,还有一个引力强大到能扭曲光线的、未知的「黑洞」。 她重新打开了那份由她亲手撰写的《关于构建集团ESG资产跨境循环及价值实现的金融路径探索》的方案。 她的目光,缓缓地、像重新审视飞行日志一样,扫过自己写下的每一个字——「可转换优先股」、「远期外汇掉期协议」、「结构化产品」。 最终,她的指尖,重重地落在了方案的标题上——那四个她曾经用来包装整个计划的、充满了讽刺意味的字眼:「价值实现」。 她蓦地想起,那次董事会后,张伯庸竟主动走进了她的临时办公室。 他没有谈工作,只是将一只小巧的、印着「红房子西菜馆」logo的纸袋,放在了她的桌上。 「殷总……」他当时笑着说,脸上是老派上海人特有的客气和分寸感,「屋里厢小囡,买了两份烙别司,晓得侬辛苦,让我带一份过来畀侬尝尝。不是啥金贵物事,一点小意思。」 他全程用的都是一口纯正的上海话,那句「屋里厢小囡」,说得自然而亲昵,仿佛他们早已熟识。 现在想来,景佩仪正是当年法租界霞飞路上的名门闺秀,而红房子西菜馆,正是那个时代、那个圈子的人,心照不宣的身份符号。 她又记起,刚入驻恒景时,梁景轩带她去巡视各个部门。走到财务部时,张伯庸正隔着玻璃,一脸严肃地训斥着一个刚入职的年轻会计。 梁景轩看到,却只是笑了笑,领着她走到一旁,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带着些许无奈和调侃的语气说:「Coilia,看到没?我们公司真正的纪律检查委员会。我父亲当年在外面冲锋陷阵,公司的firewall和cash flow,一直是我母亲在看。张总监,就是她那套系统里,最核心的CPU。」 他当时耸了耸肩,又补充了一句:「有时候,连我的报销单,他都要亲自过问。说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原来,张伯庸和那些所谓的「恒景元老」,根本不是梁家的梁家的「开国重臣」——他们,不过是景家安插在恒景内部的「账房先生」。 恒景东方,这家由梁景轩的父亲梁业恒一手创立的、充满了草莽气息和开拓精神的商业帝国,从它与景家联姻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这些旧世界的吸血鬼们,悄无声息地寄生了。 梁业恒负责在外面开疆拓土,而景佩仪和她的家族,则负责在内部优雅地攫取利益。 在这样的节骨眼上,景佩仪,这位出身名门的「女主人」,为了她所谓的家族,竟利用那张名为「婚姻」的经济合同,将自己丈夫白手起家打拼出来的商业帝国,将恒景东方的最后一点「救命钱」,不动声色地,依照法律程序切下一块最肥美的肉,去填满一个看不见的、永无止境的贪欲口袋。 她电脑的屏幕上,一边是那张错综复杂的、显示着景佩仪名字的股权结构图,另一边,她调出了自己手机相册里的一张照片——那是在某个慈善晚宴上,景佩仪正端着香槟,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的目光,看着一位年轻貌美却出身「乡毋宁」的女明星。 殷灿言关掉了所有关于并购案的监控界面。她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被霓虹灯照亮的、如同蛛网般的城市街道。 她拿出手机,没有犹豫,直接在通讯录里,找到了那个备注为「蒋一平」的名字,拨通了电话。 「蒋记者……」电话接通,她的声音冰冷而平静,「我这里,有一份关于『旧世界』的星图。我想,你专栏的读者或许会对我新发现的那个『黑洞』,很感兴趣。不过……它可能让你丢掉工作,你敢接吗?」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轻笑,随即是蒋一平带着一丝沙哑和不羁的嗓音:「灿言姐,你这是在侮辱我,还是在考验我?」 「我蒋一平在这行混,靠的就是挖别人不敢挖的坟。丢掉工作?那说明我挖到真东西了,是我的军功章!」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柔和了一些,「再说了……我哥那个轻物流项目,要不是你帮做的天使轮,他现在还在『九九六』卖命还房贷呢!」 「所以,别废话了。」她的声音重新变得锐利起来,「把你那『黑洞』坐标,发给我。我亲自带队,去执行一次『非合作目标捕获』。」 第二天一早的紧急董事会上。 当殷灿言将那份包含了「Alula」账户资金流水证据、并将最终受益人指向「日内瓦湖畔某私人庄园」的报告,投影在屏幕上时,整个会议室,死一般的寂静。 张伯庸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殷灿言,仿佛在看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魔鬼。 「张总监。」殷灿言的声音,不带一丝情感,「我很好奇,这笔高达数千万的管理费,到底是哪家机构,有资格从恒景的这笔救命钱里,分走一杯羹?」 梁景轩坐在主位,看着屏幕上的证据,又看了看面如死灰的张伯庸。他的脸上,没有什么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 他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个夜晚。 父亲梁业恒带着一身酒气和疲惫回到家,而母亲景佩仪,则会穿着精致的丝绸睡袍,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边优雅地修剪着指甲,一边用极其平静的口吻,「通报」她娘家某个兄弟又看中了哪块地,或者某个基金又需要一笔「周转」。 争吵,总是毫无预兆地爆发。 「景佩仪!你到底有没有把这里当成家?!」父亲的咆哮,会震得整个别墅的水晶灯都在颤抖,「这是我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不是你景家的提款机!」 而母亲,则会放下指甲锉,抬起那张永远骄傲的脸,冷冷地回敬:「梁业恒,你不要忘了。没有我们景家,你当年,连在上海滩立足的资格都没有。你的江山?你的江山,从一开始,就姓景!」 而他,那个孱弱而无助的小梁景轩,就只能躲在二楼楼梯的拐角,听着楼下那些他听不懂、却能感受到其中巨大恨意的争吵,和偶尔传来的、瓷器碎裂的声响。他害怕得浑身发抖,却又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梁总?梁总!」 殷灿言的声音,将他从冰冷的记忆中唤醒。 他回过神,看着眼前这个与记忆中母亲同样冷静、同样强大的女人,又看了看那个已经彻底失了魂的张伯庸。 「张伯庸。」他开口,声音平静,却充满了不容置喙的杀意,「我给你一个体面。现在,自己走出去。」 张伯庸浑身一颤,最终,像一滩烂泥一样,瘫倒在了椅子上。 会议结束后,殷灿言第一次,以「代理CFO」的身份,主持了恒景的周度财务会议。 她站在那个原本属于张伯庸的位置上,看着台下,那些昨天还对她充满敌意的部门主管们,此刻,都在毕恭敬敬地等待着她的「训示」。 她望着眼前的这一切,不由自主地想起父亲。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个酒局上,殷建山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项目,正卑躬屈膝地,为那个大腹便便的开发商,一次又一次地,倒满酒杯。对方的每一句调侃,都能换来他更谦卑的、讨好的笑容,以及她作为「好孩子」卖力献艺的表演。 而现在,她站在这里。 她的一句话,就可以决定台下这些人的职位、薪水,甚至……他们下半生的命运。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眩晕、快感与一丝恐惧的奇异感觉,像一股强大的电流,瞬间贯穿了她的四肢百骸。 与此同时,在恒景集团大厦的另一间不对外开放的、中式装修的茶室里。 张伯庸独自一人,坐在黄花梨木的茶台前。他没有泡茶,只是用一双因为衰老和恐惧而微微颤抖的手,反复摩挲着一只紫砂茶宠。 门开了,景佩仪走了进来。 她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慌乱,只有一种计划被打乱后的、冰冷的恼怒。 「夫人。」张伯庸站起身,头垂得很低。 「坐吧。」景佩仪在他对面坐下,自己动手,开始行云流水地冲泡一壶陈年的大红袍。滚烫的沸水冲入壶中,茶香四溢,却驱不散房间里凝固的寒意。 「那个姓殷的小丫头……」景佩仪开口,声音像淬了冰,「她是怎么查到Alula的?」 「我不知道。」张伯庸的声音沙哑,「她的路子,太野,太快了。不像是我们熟悉的任何一家审计或咨询公司。更像是……国安的手法。」 景佩仪为他倒了一杯茶,推到他面前。 「现在,不是追究『怎么查到』的时候。」她说,语气不容置喙,「是追究『谁来负责』的时候。」 张伯庸看着面前那杯滚烫的茶,却没有碰。他抬起头,那双浑浊但依然精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属于顶级CPA在绝境中才会有的、冷静到可怕的寒光。 「夫人,」他说,声音已经恢复了镇定,「这件事,要干净地了结,只有一个办法。」 景佩仪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殷灿言手上的那份证据,虽然致命,但它有一个弱点——它只能证明Alula账户的存在和最终受益人,但它无法证明,这笔钱的转移行为,是您授意的。」 他顿了顿,像一个即将落子的棋手。 「所以,我们需要为这个行为,找到一个替罪羊。一个级别足够高,动机足够合理,并且能够将所有线索都吸到自己身上,形成一个完美逻辑闭环的替罪羊。」 景佩仪看着他,没有说话。 张伯庸说得平静而坦然:「所以,我会主动向董事会和老梁总自首。」 他开始详细地、一步一步地,为他自己罗织的「罪证」。 「我会承认,是我,利用职务之便,在殷灿言设计的这个复杂模型中,找到了一个可以被利用的后门。是我,仿冒了您的签名和授权文件,私下联系了瑞士那家银行,设立了那个账户,并将管理费转入了进去。」 「至于我的动机?」他自问自答,嘴角甚至露出了一丝自嘲的笑,「很简单。我跟了老梁总一辈子,眼看他英雄迟暮,集团风雨飘摇。我不甘心,想在他退休前,为自己捞最后一笔养老金。这个动机,合情合理,任何人都挑不出毛病。」 「至于那个账户的受益人为什么是您……」他看着景佩仪,眼神里,是一种老臣赴死般的决绝,「那是我为了栽赃嫁祸。一旦东窗事发,我就可以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您和景家身上,制造混乱,为自己脱身争取时间。这个恶毒的计划,也完全符合一个贪婪的老臣在末路穷途时的心态。」 他说完,茶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景佩仪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代价呢?」她问。声音里听不出是动容还是犹疑。 「代价,就是我三十年的名誉,和我的下半辈子。」张伯庸端起面前那杯已经有些温吞的茶,一饮而尽。 「夫人,」他老泪纵横,声音哽咽,「我跟了老梁总和您三十年……看着景轩从小长大……我……我实在不忍心,再看到家里因为这些事,不得安宁。再让小少爷,像小时候一样……为难。」 景佩仪端着茶杯的手,有那么一瞬间的停顿。 她终于低下头,看了一眼这个为梁景两家,勤勤恳恳当了一辈子「白手套」的老人。 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或许是愧疚,但更多可能是厌烦。 最终,她只是将那杯早已凉透的茶,也一饮而尽。 「也好。」她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温度,「张伯,辛苦你了。」 深夜,殷灿言回到了自己南京西路的公寓。 她没有开灯,只是在黑暗中,静静地站了很久,平复着那份依然在她血液里奔腾的、权力的余温。 就在这时,她的加密手机,收到了一条来自张伯庸的短信。 短信内容很短,只有一个地址——外滩27号,罗斯福公馆的雪茄吧,和一行字:「殷总,可否赏光,喝杯散伙酒?」 半小时后,殷灿言推开了那扇厚重的木门。 雪茄吧里空无一人,显然是被包了场。张伯庸独自一人,坐在吧台前,背对着门。他的背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比白天时,更加苍老和佝偻。 他面前,摆着两杯威士忌,和他抽了一半的雪茄。 殷灿言在他身旁坐下,没有说话。 「我年轻的时候,」张伯庸先开了口,声音沙哑,像是在自言自语,「就在这栋楼里,做学徒。那时候,这里还叫『怡和洋行』。」 他转过头,看着殷灿言,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有一种殷灿言看不懂的、复杂的情绪。 「我看着黄浦江的水,涨了又退,退了又涨。看着这家公司,从一无所有,到所有一个地产帝国。也看着……老梁总和景家,斗了一辈子。」 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 「你很像她。」他说。 殷灿言当然知道,自己「像极了」景佩仪。 「一样的聪明,一样的狠。」张伯庸自嘲地笑了笑,「不一样的是,她要的是钱,而你要的……好像是命。」 他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了一样东西,轻轻放在了光洁的吧台上,推到了殷灿言的面前。 那不是辞职信。 那是一枚由整块和田玉雕刻而成的、沉甸甸的财务专用章。印章的顶部,盘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麒麟。这是恒景东方集团,最高财务权力的象征。 「从明天起……」张伯庸说,「它就是你的了。」 殷灿言看着那枚印章,没有立刻去拿。 「夫人那里,我已经交代清楚了。」张伯庸继续说道,像是在交接一份普通的核算报表,「所有的事情,都由我一人承担。贪污、挪用公款、伪造文件……罪名越多,夫人就越安全。」 他看着殷灿言,眼神流露出了一丝近乎恳求的意味。 「殷总,我知道,你是个做大事的人。我也知道,恒景这家公司,迟早是你的……我只有一个请求。」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哽咽。 「小梁总……景轩他……其实,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从小被夹在中间,活得太辛苦了。他想把这家公司做好,比任何人都想。」 「求你……」他几乎是在哀求了,「求您……别让他知道,这些脏事。别让他……恨他妈妈。」 殷灿言沉默地看着他。看着这个为别人家族,奉献了一生,甚至不惜赌上自己名誉和自由的「老臣」。 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那个同样,为了「家庭」,而选择弯下脊梁的男人。 扛泰山者先弯腰。 她终于伸出手,没有去碰那枚代表着权力的印章。 她只是端起了自己面前那杯未曾动过的威士忌,然后,对着张伯庸,轻轻举了举。 「张总监。」她说,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但她第一次带着敬意说起这个称呼,「我敬您。」 然后,她将杯中的烈酒,一饮而尽。 做完这一切,她才拿起那枚冰冷的、沉重的玉石印章,放进了自己的手包里。 她站起身,没有再看那个瞬间仿佛又老了十岁的背影,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雪茄吧。 门外,黄浦江上,一艘夜航的轮船,拉响了悠长而低沉的汽笛。 像一场旧时代的、盛大的葬礼。 第16章 Rasalas 十月底的三亚,褪去了盛夏的燥热,空气里带着一丝海风特有的、清爽的咸味。 是当地一年中最舒适的季节。 海棠湾的沙滩上,一场极尽奢华的庆功派对,正在落日熔金的余晖中,缓缓拉开序幕。 名义上,它是「恒景东方并购案成功后的庆功宴」。但所有被邀请的人都心知明,这更像一场充满了政治意味的「立储仪式」——比起庆祝地产大亨梁业恒的再一次化险为夷,更像是庆祝恒景的「太子爷」梁景轩主导的第一场重大胜利,并正式向整个资本圈,展示他未来的「王后」。 巨大的篝火,在沙滩中央被点燃,火焰像一头金色的困兽,在暮色中咆哮。香槟的气泡在水晶杯中不断炸裂,混合着海浪声和现场乐队演奏的波萨诺瓦。 梁景轩穿着一件白色的亚麻衬衫,领口随意地解开,一手端着酒杯,另一只手,则极其自然地、带有强烈宣示意味地,搭在殷灿言的腰间。 他没有去应酬那些前来道贺的基金大佬。他只是站在那里,站在篝火与大海之间,以一种近乎「展览」的姿态,向全世界展示着他身旁的这个女人。 殷灿言穿着一身黑色的露背长裙,裙摆随着微凉的海风轻轻飘动,像一朵被强行移植到热带沙滩上的、倔强的黑色郁金香。她嘴角挂着得体的微笑,任由梁景轩的手,带着滚烫的温度,烙在自己的腰间。 「梁总好福气啊!才貌双全!」 「殷总监,久仰大名,这杯我敬你!」 她与每一个前来敬酒的人,轻轻碰杯,一饮而尽。 她的眼神,却像秋日的海,表面平静,深处却暗流涌动。 终于,一波应酬的间隙,梁景轩拉着她,走到了远离人群的、沙滩的尽头。 这里没有了音乐和人声,只剩下海浪不知疲倦的、一次次冲刷着沙滩的声响。 「不喜欢?」他开口,声音里,没有疑问,只有一种陈述事实的笃定。 殷灿言没有回答。 梁景轩低低地笑了一声。他松开揽着她腰的手,转而握住了她的手腕,拉着她,走到了更靠近海浪的地方。 「我也不喜欢。」他说,像是在分享一个秘密,「太吵了。像一群闻到血腥味的鲨鱼,假装在跳舞。」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她。海风吹乱了他的头发,让他那张总是显得过分精致的脸,多了一丝野性的、不羁的意味。 「但这是必要的,灿言。」他看着她,眼神在暮色中,亮得惊人,像两颗燃烧的星子,「你得让他们看见你。」 「看见你的才华,看见你的价值,也看见……」他伸出另一只手,用指背,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滚烫的温度,抚过她裸露的、因海风而泛起一丝凉意的后背,「……你选择站在了谁的身边。」 「你知道吗?」他忽然说,「我小的时候,养过一只鹰。一只从西伯利亚来的、最凶猛的海东青。所有人都说它养不熟。」 「我花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每天,亲手喂它最鲜活的肉,用手臂接住它每一次扑击的利爪,直到我的手臂上,布满了伤痕。」 他顿了顿,握着她手腕的那只手,不自觉地收紧了。 「直到有一天,它终于不再攻击我。它会落在我的手臂上,安静地,让我抚摸它的羽毛。那一刻,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他看着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清晰地倒映着她那张平静的、看不出任何情绪的脸。 「灿言……」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近乎「告解」般的奇异真诚,「在遇到你之前,我以为,只有我是那只鹰。」 「骄傲,孤独,攻击每一个试图定义我的人。无论是我的父亲,还是……我的母亲。」 他嘴角的弧度,缓缓加深。 「直到我遇见了你。我才发现,原来,你也是。」 「而我,不想再做那只孤独的鹰了。」 他松开了她的手腕,转而张开自己的手臂,像在展示一个即将属于他们的王国。 「我想找到那棵,能让我们两只鹰,都安心落下的、那唯一的栖木。」 …… 「各位观众,这里是文昌航天发射场,搜神计划二期紧急任务即将启动。本次任务,将发射我国首台星际天体巡视器『玄戈号』。它的目标,是一颗代号为『传舍』的、正在高速穿越太阳系的星际彗星。此前,『搜神号』深空望远镜已确认,其光谱特征与100光年外一颗『超级地球』高度相似……」 「今夜,『玄戈号』将借助『引力弹弓』加速,开启一场为期三年的追逐拦截。若能成功附着并采样,它将为我们带回属于100光年外的第一份『土壤』!」 派对角落里,一个无人问津的小电视屏幕上,正直播着一场与这场沙滩派对格格不入的盛事。 殷灿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来的。 她只是下意识地,一步一步,远离了那片喧嚣的篝火,远离了梁景轩那个关于「王国」和「栖木」许诺的、滚烫的引力场。 秋夜的海风,吹在她裸露的后背上,带起一阵细密的凉意。 「十,九,八……」 屏幕上,巨大的火箭,像一柄指向苍穹的白色利剑,静静地矗立在发射架上。 「……七,六……」 她看到,梁景轩并没有立刻跟过来。他正站在篝火旁,手里端着酒杯,但没有与任何人交谈。他的目光,穿过跳跃的火焰和喧嚣的人群,远远地、牢牢地,锁定在她的身上。那眼神,不再是审视,而是一种……极其专注的、充满了耐心的「观测」。 「……五,四,三……」 她拿出手机,屏幕上,没有任何未读信息。她与乔珩的那个世界,安静得像一片真空。 「……二,一!点火!」 轰—— 巨大的火焰,从火箭底部喷涌而出,将整个夜空照得亮如白昼。 白色的巨箭,缓缓升空,然后,以一种无可阻挡的、决绝的姿态,挣脱了地球的引力,刺向了那片无尽的、深邃的黑暗宇宙。 派对上的音乐和喧嚣,在那一瞬间,仿佛都被这宏大的景象,彻底吞噬了。 殷灿言看着屏幕上那道越来越小的、最终消失在云层中的光点。 她缓缓地,转过身,看向篝火旁那个正在「观测」她的男人。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在手心里,轻轻震动了一下。 手机在手心里,轻轻震动了一下。 不是电话,也不是微信。 是一封来自铱星卫星通讯系统的加密短消息。在她的手机上,这个App的图标,被伪装成了一个毫不起眼的计算器。 发件人,只有一个代号:Alioth,玉衡。 殷灿言的指尖,在屏幕上方悬停了半秒。 她看了一眼远处篝火旁,那个依然在「观测」着她的梁景轩。 然后,她转过身,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来自那个方向的视线,将自己完全包裹在电视屏幕的光和无边的夜色里。 她缓缓地,点开了那条信息。 里面没有祝贺,没有问候,只有一句极短的话——像诗,又像一句谶语。 「我们出发了。灿言,替我看看,地面上的世界是否还值得。」 轰—— 那枚刚刚升空的火箭,仿佛在她的脑海里,又载着她发射了一次。 她看着远处那片篝火旁,那些狂欢的、兴奋的、为了资本的胜利而举杯庆祝的人群。 她看着自己手中这杯冰冷的、冒着气泡的香槟,又看着自己倒映在黑暗屏幕上的、那个穿着黑色露背长裙的、陌生的自己。 她胃里的那股灼烧感,变得越来越强烈了。 她端起香槟杯,想再喝一口,却在杯沿触碰到嘴唇的瞬间,感到一阵强烈的反胃,只好放下酒杯,转身,默默地,向着沙滩尽头的酒店房间走去。 她的背影,在篝火与电视屏幕的光芒交错中,显得格外孤单。 她没有回复乔珩。 她只是转身,默默地走回了沙滩尽头的酒店房间。磨砂的玻璃门,将身后那场充满了泡沫与火焰的狂欢,彻底隔绝。 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月光,像一层冰冷的、液态的银,铺在地板上。 她将自己扔进了冰冷的被子里,蜷缩成一团。 海风从没有关严的阳台门缝里吹进来,带着一股腥咸的、属于热带的味道。 胃里的灼烧感,混合着心脏那一下下的、沉闷的抽痛。 「替我看看,地面上的世界是否还值得。」 乔珩的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她记忆中最深、也最不愿触碰的那个房间。 拉斯维加斯。永利酒店的豪华套房。 她穿着一身红色的连衣裙,拉着他的手,冲进了楼下那片金碧辉煌的赌场。她的眼睛,比窗外整个拉斯维加斯所有的霓虹灯,加起来还要亮。 「我们得把今晚的房费,赢回来!」她当时是这么说的,脸上带着一种孩子气的、理直气壮的狡黠。 他不懂这种充满了「人性噪音」的游戏。但在她的世界里,这一切,都仿佛变成了一道道清晰的数学题。 他看到,她的风格,大胆、激进。她会因为一个对手极其微小的「Tell」,而毫不犹豫地,用全部的筹码,去进行一次看似疯狂的「诈唬」。 而他,就坐在她身后,像一个沉默的、纵容的守护者。只是在她赢下一堆花花绿绿的筹码、兴奋地回头看他时,对她露出一个无奈而又宠溺的微笑。 那一晚,她真的赢了很多钱。 回房间的电梯里,四壁都是镜子。她在无数个镜像中,看到了自己。穿着红色的连衣裙,怀里抱着沉甸甸的筹码,眼睛亮得惊人。 她骄傲地、像个女王一样,对他宣布:「你看,我说过的,我肯定能赢。」 她看到,镜子里,那个安静地站在她身后、眼神里充满了她当时还看不太懂的、纵容与温柔的男人。 他当时只是笑着,从她怀里,抽走了一枚最大面额的筹码,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这是我的定金。」他说。 她愣了一下:「什么定金?」 他看着她那双依然燃烧着胜利火焰的、清澈的眼睛,不言自明。 电梯门打开,他没有走出去,只是侧过身,为她挡住了即将闭合的电梯门,安静地,等着她先走。 而她,看着镜中那个被他守护在身前的、被无数个温柔镜像所包围的自己,第一次,没有立刻迈开脚步。 她记得,那一晚,回到房间。 她将怀里那堆代表着「胜利」的筹码,随手倒在了冰冷的大理石吧台上,发出一阵「哗啦啦」的刺耳声响。 然后,她转过身,走向他。 她像一颗终于找到了自己引力中心的、流浪已久的行星,安静地、坚定地,向他坠落。 文昌,发射指挥中心。 巨大的屏幕上,火箭矗立,倒计时一分一秒地流逝。周围是同事们紧张而有序的口令声。 乔珩站在控制台前,眼神专注,但他的思绪,却不受控制地,飘回了拉斯维加斯那个疯狂的夜晚。 他也记得,那一晚,回到房间,她没有再谈论任何关于输赢和模型的话题。 窗外的霓虹像沉默的星云,缓缓旋转。房间里很暗,只有床头一盏小小的壁灯,光线温暖得像一颗遥远的恒星。 他记得,她像一颗终于找到了自己引力中心的、流浪已久的行星,安静地、坚定地,向他坠落。 他还记得,第二天清晨。 阳光透过落地窗,洒在凌乱的白色床单上,把一点鸽子蛋大小的血红映得显眼异常。 他醒来时,发现她像一只猫一样,蜷缩在他的怀里,睡得毫无防备。她的脸,安静地贴在他的胸口,呼吸平稳而温热。散落的黑发,像一片凌乱的星云,铺展在他的臂弯里。 那一刻,整个世界,所有的方程和定律,都失去了意义。 他只是觉得,怀里这片小小的、温热的宇宙,就是他愿意用一生去守护的、唯一的真理。 「……各单位注意,倒计时三十秒!」 指挥中心里,同事的声音,将他从温暖的回忆中唤醒。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将目光,聚焦在屏幕上那冰冷的数据流上。 他按下了那个加密通讯器的发送键。 殷灿言猛地从床上坐起身,大口地喘着气。 月光下,她的脸颊上,一片冰凉。 她掀开被子,走到书桌前,打开了笔记本电脑,登录了那个加密邮箱。 收件箱里,静静地躺着一封来自蒋一平的、一天前的邮件。 「哈哈,组织表示,你上次喂的那个景家黑洞的料很猛,我发达啦~!」 「但是呢……确实也太——猛了。我们这边查了一下,对手背后的水,比你我想象的都深。直接动,跟拿鸡蛋碰石头没区别。我们暂时也动不了。」 看到这里,殷灿言的心,沉了一下。 但她继续往下看。 「不过呢,本着风险对冲的原则,我也不能白吃你这顿饭。作为回馈,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算是我送你的安全绳吧。」 「给你个建议,去查查恒景现在吹得最厉害的那个ESG项目,和自然资源部最近刚刚在内部传阅的一份、名为《新能源产业与国土空间规划联动战略》的草案,有多少政策条文,是完美契合的。」 「有时候,最大的漏洞,就藏在最光明的地方。」 殷灿言看着那行字,看着那个陌生的、却充满了「权力」气息的机构名字——「自然资源部」。 她脑中那片被两种截然不同的回忆反复撕扯的、充满了自我怀疑的黑暗旷野里,仿佛第一次,被这封邮件,点亮了一座极其遥远的、但却无比清晰的…… 灯塔。 她知道,通往下一张牌桌的「地图」,已经送到了她的手上。 这一次,她要赢的,不再是钱。 她要赢的,是亲手关上那扇通往「星空」的、虚假的天窗的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