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柳》 第1章 楔子 四年前李家因对当今圣上大不敬,涉嫌谋逆之罪,触犯龙威被满门抄斩。 李父李源绍五岁被先帝指给九岁的皇上作伴读,从小伴皇帝左右,与皇帝情同手足。他位高权重,门下桃李若云,作为大皇子的太傅,人人见之尊称一声李太傅。 高处不胜寒,李父深知官帽越大脑袋越沉,在渐生隐退的心思时惨遭好友陷害,身败名裂,含冤而死。 世人只知李父有一掌上明珠李卿容,无人知晓扶柳的存在。扶柳侥幸存活下来,整个李家只剩她一人,李家灭门的惨案就此落在年仅十六岁的扶柳身上。 随着李家的灭门,大皇子势弱,七皇子势起。扶柳怀疑李家灭门的背后跟七皇子脱不了干系,在神秘人的引导下,她知晓了醉千阁。 醉千阁是京城著名的酒楼之一,七皇子母族经营,他的势力多聚于此。近年来醉千阁兴兴向荣,一举夺得京城第一,成为朝廷官员应酬玩乐之地。 扶柳隐姓埋名,一年后化名柳烟,以身试险,签下卖身契来到了醉千阁。 醉千阁,故事的最初由此展开。 第2章 第一章命数 醉千阁,京城最繁华的娱乐之所,是著名的酒楼,亦称温柔乡。 我是醉千阁新晋的花魁,柳烟。 醉千阁名妓千千万万,我是其中之一,也是其中之最。容貌娇美,身姿曼妙,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当然,能让我从众多女子中脱颖而出,靠的不止这些。 爱人先爱己,看人先看心。 一颗玲珑心,万般细腻聪慧,我最是懂得察言观色,拿捏他人。 柔弱不代表示弱,绵软的绸缎也是能勒死人的。 ……… 日上三竿,我悠悠转醒,一人破门而入,直冲进我房里,如吵人的雄鸡:“柳烟!柳烟在哪里,你快出来!” 那人情绪激动,我撩开床帘露出条小缝,蹙眉瞧了眼门口的侍女,两个侍女眼神闪躲,低垂着脑袋弯腰不敢看我。 她们怎么回事,不通报一声就随意放他人进入我的内房。 “你为何出尔反尔,背信弃义!你可知我二哥昨晚在桥头等了你多久?为你付出了多少!”他越说越气愤,两步冲到床侧,见床榻里没反应甚至想动手来扯我的床帘。 哪里来的黄毛小儿,实在失礼。门口的侍女终于有了反应,一人一边上前钳制住那人。 “公子,奴家还未更衣,有什么误会不妨稍后再说。”此时的我还未从床上起来,身上就一件薄薄的里衣,我捏紧被子裹在身上,放柔声音劝说。 那人模样稚嫩,穿着打扮很是讲究,听了我的话闻之止步,握紧拳头稍稍冷静下来。 “青环,把公子带下去喝喝茶。”我坐起身隔着薄纱状的床帘,清了清嗓子对门口吩咐道。 屋里走了两个没用的侍女和一只吵人的雄鸡,空气瞬间安静下来,我冷脸挑开床帘,独自洗漱描眉。 半刻钟过去,待我收拾好,那人的情绪已经平复许多,再次见到我时他少了些问罪的姿态。 我们面对面坐着,桌前的杯盏冒着丝丝热气,他的脸蛋不经意红了几分,张嘴结舌,说话不太利索:“你,我……” “对不起,刚刚我心急冒犯你了,还请姑娘海涵。” 他起身给我鞠了一躬,不好意思的表达歉意。 我摇头笑了下,反问:“公子刚刚何意,何为出尔反尔,背信弃义?你二哥又是谁人?” “你!”他瞪大眼睛,不敢置信:“你不知道我二哥是谁?我二哥是陈…陈铁柱!他昨日还与你约了夜上三更私奔,你为何不来?” 原是那个陈铁柱,我有了印象。 我端起茶杯沿着杯壁轻吹,声音柔和,双眸丝毫不带胆怯的直视他,慢条斯理的说:“奴家何曾答应与他私奔了?” 他被我的理所当然问的喉口哑声,顿时吐不出半个字来。 “可是二哥那么爱你,他在寒风中等了你那么久,因你染上风寒,如今生命垂危!” 大概是想到他二哥的惨状,他眉眼逐渐染上了愤愤之色:“他被你伤心又伤身,你不愧疚吗,你都没有感觉吗!?” 陈铁柱自称是从远方赶考的读书人,他面容俊秀,谈吐儒雅有风度。虽然穿的朴素,但身上的气质却不普通。 我稍加留意,发现他书童身上的料子竟和我的料子一致。他没暴露半点,他的书童倒是疑点重重。 醉千阁并不是普通的风月场所,它是有门槛的,不是什么人都能进。陈铁柱定不是个简单的书生,况且他的名字与他本人不符,就像是稚气少年初闯江湖而设的假名。 我猜他是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只是他太谨慎,我不好深入探知他的门第。 我与他日日吟诗作对,对不上了我就为他抚琴作伴。 我们十分默契,他拿我当知音知心,几乎每日都要来见我,渐渐的可能是被家里知道了,来的次数越来越少,近期已有两个月未曾出现。 陈铁柱才华横溢,与他我学到不少。 不用总见面后,我心里舒了口气。可以把他比喻成我的夫子,我一见到他心里就发怵,生怕哪里跟不上他节奏。 陈铁柱两月不曾来醉千阁,昨日突然出现,找到我说要带我私奔。 笑话,我好不容易在醉千阁站稳脚跟,为什么会为了个男人放弃我所布局的一切。 他或许是爱我的,不过我不爱他。 我早用借口拒绝了他,是他自己冥顽不灵,执意守在桥上,如今受了风寒也是他的事,关我何事? 虽然心里这么想着,但他是个才华横溢的可塑之才,而且他不是普通布衣,若因爱生恨对我便不利了。 听到少年说他二哥昏迷时,嘴里还一直念叨我的名字,我掩袖遮面:“对不起,是奴家不好,拒绝的不够狠绝,让他留有希望……” 我愧疚的低垂着脑袋,露出截细白的脖颈仿佛易折的莲叶,让眼前人不知所措。 他立马改了口,“呃,说来也不能全怪你,我二哥确实比较顽固。”少年焦急的挠挠后脑勺,似乎想安慰我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傻瓜,我心里笑着。 因有意戏耍他,我立马装作无助的模样扑进他怀中。他的胸膛软软的,怀里温暖有股好闻的香味,跟个小女子一样。 趁他僵住的功夫,我抬眸悄悄打量他起的容貌,许是还没长开,他的五官精致小巧,面容比他二哥秀气不少。 装模作样的演了会儿,我见好就收,退开几步距离:“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嗯……你叫我陈三吧!” 我让陈三多多照顾陈铁柱,写了封信给他带回去,承诺着等陈铁柱病好了就去开解开解他。陈三听后对我感激涕零,几下就被轻松打发。 送走陈三,我笑颜止住。身边的两个侍女低头恭敬地站着,我斜眼横了她们一眼,心沉到了谷底。 “房外跪着。” 房里伺候的两个侍女是我亲自从外面买来的,平日待她们不薄,跟我两三年,为何还不懂得认主。 今天不知会一声就把人放进来,少不了老鸨的手笔。 “哎呦,大早上动什么气啊。” 说曹操曹操到,老鸨手捏着扇子晃晃悠悠的来了。 她眉眼带笑,嘴角勾起,说话的语气扬的老高:“这位公子急哄哄的要找你,想必是有要事呀,我就放他进来了,谁知道你还没起啊,我们其他姑娘这个点都起了。” 老鸨阴阳怪气,话里有话,挂在腰上的钱袋子沉甸甸的随着她的动作摇晃,传来清脆悦耳的声音。 看来陈三给了她不少钱,我捏起嗓子娇娇的示弱,话里夹枪带棒:“妈妈,我近日身体不好才贪睡了些,要是我身子坏了,贵客知道了会动怒的。” 我当上花魁后便有了资本,不用什么都听老鸨的,她的命令我少有执行。我知道她看不惯我的作风,今天使这茬是故意给我下马威呢。 “贱命一条还这么多事……”她嘴里嘀嘀咕咕,不知有意无意,让我听的一清二楚。 醉千阁,吃人不吐骨头。 这里多是皇权富贵聚集,表面上是纨绔子弟潇洒快活的地方,实则内里没有这么简单。 我装作没有听见,说到底她也不敢拿我怎么样,只敢阴恻恻的使小绊子,如烦人的蚊蝇。 “妈妈,我累了。”赶人的话说出口。 老鸨轻哼了一声,随意的瞟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侍女,摇着扇子扭腰走了。 朝来庭树有鸣禽,红绿扶春上远林。 我的两个侍女模样不差,我给她们取名一个叫春红,一个叫青环。 春红比青环大几岁,长得比青环美,心思也比青环多不少。 我问春红:“王公子昨日有说什么再来看我吗?” 春红答:“没有,公子说近日府上事多,得等过两日才能来看姑娘。” “是吗?”淡淡吐出两字,我没有再多说什么。 王公子昨日来醉千阁了,但不是来找我的,身为我的侍女,我都没有见到王公子,她是怎么和他说上话的呢。 他以府上事多为由头不来见我,既不肯见我,怎么可能还会愿意同我的侍女多讲话。 春红,空有花心思,却不长脑子。 “跪进来些吧。” 我躺在贵妃榻上眯了个回笼觉,临近晌午醒来。早上没有吃什么,吩咐人传膳,让两个侍女跪到桌边来。 奴婢犯错,主子生气,不罚奴婢,奴婢怎能安心? 青环和春红双腿跪下,双手扶地,头重重地磕在地上不敢动。我吃饭向来细嚼慢咽,让她们跪到我吃的七分饱了,才唤她们起来。 “青环,春红,你们知道错了吗?” 我不喜欢罚人,磨她们磨的差不多了,给她们各盛了两碗鲜汤,先递给春红一碗,另一碗再给青环。 看春红和青环颤颤巍巍的起身,感激的把汤饮尽,我终于满意的露出笑容。 春红捧着见底的碗,抬眼见我笑的柔和,以为今日之事算是翻篇。 她咧嘴笑着,“谢谢小姐……”话还没说完,满口鲜血就吐了出来,身体僵直的倒了下去,瞬间失了生息。 我垂眸,蹲下摸摸春红的头,再看向旁边痛苦地蜷缩成一团的青环:“没事吧小环,你且忍忍,好好想想你侍奉的主子应当是谁。” 我的脸上还是带着笑,说话柔柔的,仿佛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不是我。 春红和青环都是好孩子,是这醉千阁的繁华迷了她们的眼。 春红大胆且小有姿色,被染缸上色的她已不甘心只做小小的侍女。她暗地里勾引我的宾客,我全然看在眼里。 青环不一样,她虽有些贪财,但她胆子小,要比春红更听我的话。 在我眼里,有野心不是贬义词,贪财也情有可原。她们两个唯一的错,就错在不与我同心,反认老鸨为主。 青环倒在地上痛不欲生,求饶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弱,我冷漠的瞧着,直到她喘着气叫不动了,我才掏出解药。 “每三月便会痛上一次,你好好听我的话,届时我会给你药的。” 不要怪我,抓不住自己的命,就会被别人抓住。 春红被人拖出去,销声匿迹,无人在意。 第3章 第二章命数 是夜,我洗漱完睡不着,坐在梳妆台前愣神。 “你问我要蛊毒,就是为了这?” 男人低沉的声音贴耳而入,一个黑影坐在我窗口上,凉意印进我的衣衫,关上的窗户是何时打开的我都不知道。 他脸上蒙着块黑布,只露出一双犀利的鹰眼,暗淡的烛光下,男人几乎融入黑暗。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据他所说他没有名字,只有代号。他的代号是七,我便叫他漆。 漆总是神出鬼没,且只喜欢在夜间行动。我需要他时。就会打开我内房的一侧窗户,留出半扇的空隙,第二天夜上三更他就会出现。 我与漆相识是在四年前,我救过他的命,从那之后他便忠心于我。 “不忠心的奴婢,杀。” “何必费心留她?”他是在说青环。 “她有些聪慧,这样聪明又胆小的人不多。” 漆不置可否:“仅通过蛊毒让她服从终究不是真心的,不怕她背叛吗?” “她不敢。” 陈三那日之后经常来找我,每次来都给我带些意想不到的小玩意。如糖葫芦,如破浪鼓,如小纸鸢……孩子心很重,毕竟他才年方十五。 他很有趣,总能逗人发笑;他也很单纯,双眸透亮看人如清澈的溪水,对我的好纯得找不到目的。 “烟烟,我的身份你应该已知晓吧。我是镇北将军府的三公子,陈明殊。” 镇北将军府有三位公子,陈明殊是最小的那位,家中唯一的嫡出。 他的父亲是镇北大将军,大哥陈义从小随父守在沙场,是有名的定安小将军。二哥陈谦末没什么出息,芳华二十还籍籍无名。 陈明殊的身份我早就摸清,他从来没有刻意隐瞒,只要我有心打听,一探便知。 传闻中的陈明殊文武双全,是个不可多得的奇才。他从来不张扬,为人内敛,不轻易露面,很少有人见过他。 “不过我还是喜欢烟烟叫我陈三,很是亲切。” 嗯,就是这样一个传闻很厉害很神秘的陈明殊,经常眨巴着眼睛像小狗般同我撒娇。 再过一个月就入春了,陈谦末的病终于好了,陈明殊这次找我就是为了他。解铃还须系铃人,陈谦末心病难解,需得我去看看他。 我不能轻易离开醉千阁。为了出去,我称身子不舒坦,紧闭房门叫青环守着,然后扮成陈明殊小厮的模样,偷偷跟在了他后面,由他把我带出去。 陈明殊悄悄把我带进府里,我跟他二哥约在后花园的小亭子相见。他把我带到这里,退到亭子三尺外,留我和陈谦末两人单独谈话。 陈谦末穿着一袭白衣,肩膀上披着冬日的披风,消瘦很多,整个人看上去摇摇欲坠,单薄如纸人。 “柳儿……” 陈谦末眼尾泛红,看见我情绪变得激动难抑。他拉着我的手想把我拥住,我不愿意,轻轻地推开他。 “铁柱……不,谦末公子。” 我伸手抵住他的肩膀,“谦末公子,自重。” “公子真爱奴家吗?”没等陈谦末开口,我摇头又说:“难道世上的男女间只有情爱吗?我一直把公子当作男颜知己,还望公子不要让我们之间的关系肤浅了去。” “公子才华无处施展,我懂您,我愿意支持您,而您却这样糟蹋自己的身体,糟蹋我对您的崇拜。” “再说,您一意孤行要带奴家私奔,问过奴家的想法吗?思考过这么做的后果吗?被抓到了,镇北将军会放过奴家?” “你知道奴家的身份吗?” “……” “我……我……” 陈谦末被我的话怼的连连后退,哑口无言。 沉默就是最好的答案。 我轻笑一声,与他擦肩而过。 “公子想好了之后再给我回答吧。如再见公子,望您守得云开见月明。” 自古文武不和,武将家里出文官,所以陈谦末无法实现自己的抱负。君子路漫漫,他有才能总能闯出一番天地。 “三公子,奴家该回去了。” “好。”陈明殊有些心不在焉,听到我的话,离开时深深看了凉亭一眼。 春去春来冬复冬,马上又是春天了。 听说将军府二公子与家里断绝关系,弃武从文变为庶人,要以庶人的身份考取功名,没人看好他,他成了京城里的笑话。 前几年政治改革,有谋士提出广纳贤才的建议,一年开设一场考试,让普通人有了机会通过考试入朝为官。 这是从古至今没有的先例,以前的布衣百姓再怎么着,就算得到了贵人的举荐,也不过当个芝麻小官,如今都能通过考试成为朝廷命官了。 这明明危及到了世袭贵族的利益,反对的王侯却只有少数,匪夷所思。 我心里恓惶,不确定陈谦末这步棋是不是走的太急了,可落子无悔,既然走出这一步了,我只能相信他。 今天阁里气氛冷寂,白日里醉千阁虽不如晚上热闹,但也没像今天这样清冷过。我心里不踏实,问青环是不是出事了,青环说是的,是花莲儿坏规矩了。 花莲儿是上任花魁,不过半年,我就把她拉下了马。 她做的糕点很好吃,尤其是栗子糕。 青环说她爱上了一个小秀才,为了秀才寻死,悬梁自尽时被侍女及时发现,如今抢救回来,被老鸨打了一顿,关入了小黑屋反思。 老鸨给她三日时间,想通了就继续做上等娇花,想不通就沦为下等野草。老鸨为她费了不少心血,她要是想不通……估计会被卖到窑子里去,受尽折磨。 如此,所有人暗里皆在看花莲儿的笑话。 出于某种心思,我想去看看花莲儿。 关押花莲儿的小黑屋在西院,我刚靠近就被两个壮汉拦下。 他们不许我往里走,我不愿离去,情形僵持不下。 “放她进去吧。” 老鸨来了,我跟在她身后进了西院。 西院专门关押犯了错的姑娘,我这是头次来。 一排排房檐如恶鬼的獠牙,越往里走越压抑,里面荒芜一片,全是灰石砌成的房子。 忽地,一声凄惨的猫叫使我绷直了背,想到关于西院的传闻,我后背开始冒出细小的冷汗。 西院死过不少人,到了晚上就会传出阵阵怪声,大家都说这是阴魂不散,是怨鬼在桀笑想寻机害死活人。 恰好今天是阴天,天色暗暗如同夜晚来临。又一声猫叫响起,桀桀如鬼魅,激得我心里逐渐生了退意。 不行,都走了这么远的路了。 我咬牙坚持,穿过条狭长的走廊,终于到了关押花莲儿的地方。 “进去吧。”老鸨把我领到一个小屋子前,给了我盏烛灯,让我独自进去。 屋子里没有窗户,关了门黑漆漆一片,借着微弱的烛光,我看到了被绑在木架上的花莲儿。她头发乱糟糟,眼睛空洞无神,不知望着何方。 “花莲儿……”我喊了一声,她豪无反应。 我把灯照到她脸上:“没想到你也有今天,看看你现在这幅狼狈的样子。你不是自视清高,目中无人吗?花莲儿,你怎么会变成这般。” 费了半天口舌,我的冷嘲激不起半点浪花。“……真可怜。”我累的索性坐到她脚下。 蜡烛燃去一半,红色的蜡泪流满地。 我再次开口:“何苦?” “他……他说他爱我……”花莲儿总算肯说话了,她的嗓子干涩,声音虚弱。 花莲儿原名徐花,那小秀才是她的同乡。乡里人都觉得会读书不如会种地,所以徐花家里并不同意他们在一起。 前几年出了普试,她为了让家人认可秀才,花光所有积蓄陪他进京赶考,谁知没有捞到个好,还被人算计卖进了醉千阁。 那秀才说不嫌弃她,许下承诺等他考上了大官就为她赎身,到时他们风风光光回乡,予她十里红妆,一生一世一双人。 为了秀才的誓言,她拼命的想在醉千阁里混出头,之后站稳脚跟就一直拿赚的钱接济秀才。 然而过去这么久,秀才始终是秀才,没有丝毫的起色,回回落榜,要的钱却越来越多。她心生疑窦,调查后才发现这是场巨大的骗局。 秀才早在京城安了家,瞒着她有了一妻一妾,这几年他们家用她的钱过得十分美满,现在秀才染上了赌瘾,于是骗局慢慢露馅,毕竟再多的钱也不够赌鬼花。 “是他把我卖进了醉千阁,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原来也是个好姑娘啊!我有爹有娘,还有一个疼爱我的大哥……”花莲儿哭得近乎断气,她现在连写一封家信的勇气都没有。 女情深,郎情薄。爱不得,反作恨断肠。我没有再说话,静静的陪着她,直到蜡烛燃尽。 天色渐晚,从密不透风的小屋出来,我抬头望向长廊外,风呜呼哀哉,西院的景色更可怖了。 鬼怪哪有人心可怕呢,老鸨站在远处等我。 两天过去了,花莲儿是个硬骨头,她一心求死,怎么可能会松口求饶。 老鸨给了她三日时间,今日是最后的通牒。 “莲儿姐,昨日那秀才来找你了。”我推门而入,声音轻飘飘地砸在了她心上。 “呵,他…他找我做什么……”花莲儿无力的垂着头,短短几个字就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他……似乎来找你要钱的,”看着花莲儿全无生气的样子,我心里不妙,出口的话变得斟酌起来,“我说你被关小黑屋了,然后他就摆手皱眉走了,说下次再来……” 话尾戛然而止,眼前人安静得很,耷拉下来的头发遮住了面,她静默的连呼吸声都没了。 “……” 到了夜里,花莲儿从小黑屋出来了。 青环把这个消息传给我,我就知道徐花死了;世上再无永安县貌美的姑娘徐花,只有她醉千阁名妓花莲儿。 弹指间个把月过去,日子平平静静。 “烟烟,你看这花好看吗?我觉着此花甚衬你,特地为你采的。” 陈明殊献宝似的把手展开,手心里是一朵杜鹃花。花香浓郁,花色艳丽,花瓣完好无损,他路上过来定是费了心。 我脸上露出对浅窝,笑着接过把它别在耳边:“怎样,好看吗?”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烟烟如花似玉,不比这杜鹃逊色半分,此花配你美极了!” 陈明殊眸子清如水亮如星,里面映的全是我。 “烟烟有小字嘛?” 我摇头,“未曾有。” “啊,那我能给烟烟取个小字吗?” 小字只有亲密之人才能取,而且通常是儿时长辈赠与。陈明殊这么说有些逾矩了,我笑而不语,静静的看着他。 “烟烟…嫣嫣……” “如烟,如嫣。”他眼里冒光,“嫣然一笑百媚生!嫣字甚称你,叫嫣嫣怎样?” “嫣字嘛……甚好呀。”我思索片刻默声应下,“谢三公子赐名,以后我也是有小字的人了。” 临走时陈明殊似乎想到了什么,上一秒还乐着,下一秒情绪突然变得很低落。 “我恐怕不能常来了,父亲和大哥要回来了。” “大哥受了伤,听说好严重,甚至举不起刀来;二哥志不在武,家里只有我了……” 曾经我国西北方战争不息,是年少的陈将军打下了边境的和平。 陈大将军被皇上封为镇北将军后,常年驻守西北,只有每年春季会返京看望亲人,在京城住上月余与家人阖家团圆。 我有些诧异,京城到处都在喝彩,只知大将军和少将军即日归来,未曾听到少将军受伤的消息,更何况还无故伤得这么严重。 陈明殊就这样把这个消息告诉我,当真是信任我。 “好,我会等你的。” 第4章 第三章命数 众将归来还有三日,为镇北将军举办的贺春宴定在五月初八。我弹得一手好琵琶,闻名遐迩,不知得谁的提点,被邀去贺春宴奏曲。 皇恩浩荡,不说也能明白,只要表现出色,便能向皇上讨个小赏赐。 这个消息传开,醉千阁的姑娘无不羡慕嫉妒我。花莲儿也知道了这个消息,大清早就来找我。 “柳儿,我记得你最爱吃甜栗,今日我正巧做了些栗子糕,顺带给你送过来。” 现在已经不是吃栗子的时候,这个时节很少有栗子。花莲儿笑盈盈的,她端着香香的栗子糕,只说是给我送糕点,其他的只字不提。 “谢谢莲儿姐,但……”我蹙眉有些为难,旁边的青环上前鞠身,替我解释:“小姐前段时间甜食吃多了,这几日牙疼,吃不了这么甜的东西。” 我扶起青环,为难的点点头。 “如此真是可惜了。” 花莲儿叹了口气,自顾自地拿起一块糕点咬了口。 “柳儿,你会动情吗?” 我不会,我应该不会像她那般。我不说话。 “我恨啊,我后悔啊,以前有多爱他,现在就有多恨他。我所受的这些伤害,我都要他付出代价。” 花莲儿跟我讲了好多关于小秀才的事,今天来的目的不言而喻。 皇帝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他掌握着天下的一切。普通百姓穷尽毕生都见不到皇帝一面,贺春宴是多宝贵的机会,或许我就凭借这个平步青云。 但花莲儿不是来巴结我的,不动声色间,我看她眼底的暗光风云莫测。她坦言来找我的目的,我不置可否,没有答应她。 风平浪静间,五月初七,我的琵琶被人动了。 我不许他人碰我的琵琶,不管是擦拭还是什么,我都亲力亲为,从不假手于人。 我有略微的强迫症,每次擦完琵琶,会摆放在固定的位置,因此琵琶架上会有浅淡的痕迹,再加上我有意提防,所以一眼便瞧出这琵琶出问题了。 想害我的人太多了,究竟是谁做的呢? 我愁思莫展,醉千阁除去我还有六位名妓,有野心有手段的大概就——花莲儿、红怜、希芸。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可惜了我这把好琵琶,被人碰过了我不敢再用。我没有伸张,决定到明日之前就待在房里不轻举妄动。 五月初八,宫里的马车已然停到醉千阁楼下,我的房门外传来花莲儿的声音:“妈妈,柳烟怎还不出来,身体不舒服吗?” 我扬起嗓子,“谢莲儿姐关心,我一切都好。” 狡兔多窟,我不止一把琵琶,想在这上面做手脚真是有点多余了。 下楼时,猝然看见道丽红色的影子一闪而过消失在楼梯转角。我没有时间去思考,在青环耳边轻语两句,收拾好东西坐上了车。 贺春宴还未开始,小太监将我带入一精美的小宫殿,让我在小宫殿的偏房侯着。房内女子众多,我的到来引起她们注意,她们将目光投向我,有好奇也有不屑。 我低眉敛目静静的坐在一处,整理着装,调试琴弦,不与她们交谈对目。 时候到了,领头的蓝衣大太监清清嗓子:“好了,都随咱家来吧。” 我抱着琵琶跟在最后,走的稍微慢些。经过转路口时,有个身形矮小的太监走到我身边:“姑娘,请随小的往这边走。” 他声音压的极低,指着一条与众人截然相反的道路。我有些迟疑,是那个人吗? 这些年一直有个神秘人在帮我,我猜邀我来贺春宴就是他的手笔。 天上不会掉馅饼,能将人牢牢绑在一起的只有利益。我不知他是谁,从没见过他真面,通过我的推测,我们的目的应该是一样的,为了李家。 我与他都是谨慎之人,他临时来找我,是有什么要事嘱托吗? 我听话的跟着小太监走,垂首留意走过的路,暗中记下回去的路线。不知是我走的太慢,还是他走的太快,愣神间小太监竟没了踪影。 不好,有问题。 我掉头准备往回走,一个男人叫住了我:“姑娘可是迷路了?” 那男人手持折扇,身穿玄色华衣,他的瞳色极浅呈淡淡的浅棕色,皮肤是病态的白。他朝我走来,好看的桃花眸内含笑意,样子人畜无害。 七皇子? 我心里充满警惕,快步离他远了些,站稳身子后抚上心口挂着的玉坠,谨慎的回了句是。 “你就是柳烟姑娘吧,久仰大名。” 七皇子朝我迈步过来,自主地要为我引路,他的步伐很慢,走的是往回的路线,我稍稍放下心来。 路上他说什么我便应和什么,问旁的问题我就不说话,多是以浅笑回应。 “柳烟姑娘真是好冷漠,不愧是绝色美人,有脾性。”见我总这样,他停下身来,目光幽怨,颇有些委屈。平日我不搭理陈明殊,陈明殊便是这样的。 “柳烟姑娘爱笑,可这个笑却不真呀。”他似笑非笑的问我:“姑娘对我实在冷漠,我是怎么惹着你了吗?” 我低头抿了下唇没有回答,地方已经到了,我向他道谢后随着宫女离开。在我将要走远时,身后传来他清朗的声音:“姑娘可要记得我啊,我叫顾玄毅。” 远远的,顾玄毅唇角勾起,眸光晦暗不明。 “柳烟,咱们后会有期。” 贺春宴如常进行着,受春光沐浴,室外的风吹得人舒服极了。黄金宫阙前的阔大平台上,大家杯酒交谈正欢,牛鼓响了三声,我压轴出场。 犹抱琵琶半遮面,转折拨弦两三声。 昂首挺胸间,我坐抱琵琶立于高台中央,眸光熠熠拨弦扫视前方,面对黑压压的武将们没有怯懦半分,低眉信手间琵琶声激昂,如战鼓萧萧。 忽地,在乐声接近**时,有道似毒蛇的眸子盯上了我。 这视线并不友好,我寒毛竖立,顿时如同感知到危险的羚羊,高挺着脖子不动声色地瞭望台下。 凭借直觉,我锁定出那人的位置。 他坐在群臣里让人看不真切,光影将他的轮廓勾勒描绘,风致如妖。察觉到我的视线,他眸子与我隔空对视,只这一眼,危险感贴上我的背脊。 “哒…”我不小心弹错一个音节,薄衫下紧紧绷直背脊。 不好,调子起高了。 趁着无人发现,我宁下心不再看那人,指尖压紧琵琶弦,借着被带错的音节将曲子推向新的**。 曲毕,额上香汗淋漓。 皇上起身执掌,龙心大悦。 “甚好甚好,此曲悠然动听。你一届小小女流,竟能弹出战场上的喧嚣气氛,柔中不失刚毅,你要朕许你什么嘉赏?”他双鬓泛白,慈眉善目。 贺春宴前排坐着的都是位高权重的大臣,我鼓起勇气抬头面向皇帝,余光一一扫过台下大臣的脸,那人消失不见了。 我停顿片刻,晶莹的泪珠断了线似的落下,一滴接一滴砸到翠色的明砖上。 阔台上的女子强撑着背直视高高在上的皇帝,她双颊泪花闪烁,身形瘦弱,抽泣间看上去摇摇欲坠。 “皇上——!” “奴家什么都不要,还请皇上为奴家的姊妹主持公道!”我声音竭力愤然,把小秀才对花莲儿做的事情尽数道来。 我要用这个珍贵的机会去为她道不公。 “大胆!” “皇天后土,朕竟不知这京城居然有如此无耻之徒。” 底下的大臣议论纷纷,皇上听后瞪着眼睛大怒,如果他不罚这个无耻之徒,他还有什么威严可言。 皇上叫人扶起我,“好孩子,难为你如此善心,倒是让我想起一个故人……”他这时候才注意到我的眉眼,盯着我的眼睛有些出神,眼眶微红。 为了褒奖我,皇帝赐我一把玉琵琶。琵琶的背身带有皇家印记,是用和田玉雕刻而成,琴弦则由名贵的金蚕蚕丝所制。 我提起袖子擦了擦眼眸,袖纱的遮挡下,勾起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我在等,也在思考,思考着到底要不要帮花莲儿。临走前终于下定主意——帮,我要把她收入麾下。 于是,我走时叫来青环,让青环鼓舞花莲儿,告诉她放手去做。 ……… 天色阴沉,乌云压日,望着天像是有大雨将至。公堂之下跪着一个衣料鲜亮的女子,她身上沾血,神色怅然若失。 她道:“不是我……” 秀才死了,被人发现时,花莲儿正满身是血的抱着他。 “那秀才老,老威,威胁……我,我们小姐……”女子身边的丫鬟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似乎被吓傻了,说话断断续续。 花莲儿说,是那秀才要杀她,她保命之下错手反杀了小秀才。 “误杀?误杀为何他身上被捅了这么多血窟窿?”判官不解,带着不可轻视的肃穆。 花莲儿不语,发丝凌乱,几绺青丝散在身前。她身上嘞了层厚厚的布带,衣服、手上沾满了血,脸上甚至也沾了几滴。 面对衙门的质问,她片语未发,整个人处在失神状态。 “杀人犯法,杀人犯法的啊!她要还我夫君的命!我夫君好惨,他可是秀才,怎么会去那种地方,怎么会跟她有牵扯,我夫君绝对是冤枉的啊!” 公堂气氛凝重,一女子拖着个三岁多的男娃闯了进来。她声嘶力竭的喊冤,娃娃跟在旁边嚎啕大哭。 那女子就是秀才的妻子,男娃是秀才的孩子。 “马上试榜就出来了,我夫君说不定就考上朝廷命官了,到时候她杀的可是官!” 呵,夫君…官…… 判官皱眉:“花莲儿,你有何话要反驳吗……” 见花莲儿依旧没有反应,判官大怒。 “来人,上夹刑。” “圣旨到!” 我双手捧着圣旨往里走,众人跪下接旨,那女子被压在地上噤声,娃娃也被捂着嘴,公堂内乌泱泱的脑袋跪了一地。 刚回到醉千阁,青环就告诉我事情不妙,我听了立马坐着皇宫的马车,快马加鞭赶到这里,阻止了他们对花莲儿动刑的打算。 花莲儿见我来了,终于有了反应。她跪在地上抬头看着我,紧闭爽眼,流下一滴血泪。 “谢主隆恩。”她嗓子嘶哑。 圣旨读完,花莲儿起身接旨。她的脸色苍白如纸,跨出的脚一步比一步重,每步都走的极其坚定。 官是花莲儿自己报的,经查验,她身上确实有可能致命的伤。在之后,花莲儿和秀才的怨缘公之于众,误杀他后,捅他十几刀便得到了解释。 误杀和故意杀人是不同的,有了圣旨的保障就是认定了花莲儿无罪,秀才死得应该。 真相出来,秀才声名狼藉,那女子带着孩子灰溜溜的跑了。 第5章 第四章命数 只有我知道事情的内幕。 花莲儿杀了秀才,不是误杀,是谋杀。 秀才与花莲儿撕破了脸,暴露阴暗本性,变本加厉问花莲儿要钱,导致花莲儿对他起了杀心。 据花莲儿所说,小秀才对她进行了威胁。要是她不给他钱,秀才就去老家,把花莲儿做妓的事情散布全乡,告诉她爹娘还有大哥。 这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有我的推波助澜,秀才把花莲儿逼上了绝路;有我的侧面引导,花莲儿渐渐生出杀心,坚定的要杀了秀才。 她假装答应秀才的要求,说是最后一次,以巨额封口做由头把他约出来。地点是花莲儿自己定的,她准备好了迷药,提前下在了秀才的茶水里,骗他喝下。 以上便是我给她提供的计划。 计划完美,就是药量上出了问题。 由于药效不够,她拿刀捅秀才的时候把他疼清醒了,秀才垂死挣扎下确实刺伤了花莲儿。所以花莲儿确实受伤了,不过全是皮肉伤,并不深,致命的那刀是花莲儿自己下的手。 秀才被捅了二十二刀,深深浅浅,代表了花莲儿与他相识相知的二十二年。 我不可能白帮她,我是有条件的。 我们达成了某种协议——五年,这五年花莲儿都得听命于我,帮我做事。 事情解决后,我带花莲儿去医馆看伤,她的伤口虽已止血,但还没有得到妥善处理。 花莲儿是个狠人,处理伤的时候她一声不吭。我望着她肩上深深的刀口替她惋惜,这个刀口永远不会消失,以后将留下丑陋又狰狞的疤痕。 天色已晚,处理完所有事情,我们同乘一辆马车回去。大概是药效上来了,花莲儿身心俱疲,靠着车壁睡着了。 医馆到醉千阁不远,我吩咐马夫慢些,车子摇摇晃晃,车里只有花莲儿浅薄有序的呼吸声。过了一会儿,我也有些累了,困意袭来,不由想到了今天贺春宴上的那个人。 那人是谁? 那人的位置并不靠前,可见不是什么位高权重的大臣,但为何他又能随意退场呢?而且,他为什么要那样盯着我…… 忆起那双危险的眼眸,困意瞬间消散。 到了醉千阁,我吩咐青环把花莲儿扶进去,恰好在门口碰上了准备离开的陈明殊。 “嫣嫣!” “三公子……?” 陈明殊看见我,亮起眼睛朝我跑了过来,我面带疑问同他问好。 他拉起我的手:“嫣嫣,你身上怎么会有浓浓的药味,你受伤了吗?” “没有,大概是不小心沾得哪儿的吧。”我岔开话题,反问:“倒是三公子,今儿这么晚了还来找我吗?” 陈明殊从不会在晚上来醉千阁。 他神情发憷:“嫣嫣,即日起我就要进军营了。我…我有些胆怯……想来再见你一面。” “嫣嫣温柔又强大,总能给人莫大的勇气。嫣嫣就是我见过,除了父亲、母亲,大哥以外最厉害的人!” 我摸摸陈明殊的头,他今年十六了,按理说这个年纪的男孩如柳枝抽条,个子应该窜得很快才对,然而一年过去,陈明殊丝毫没变,还像个孩子,仅高出我一点。 他是家中嫡出,老来得子。手心固有练武的老茧,手背却嫩滑不糙,说明从小就金枝玉叶的养着,现在全族的重担陡然落到了他肩上,难免有压力。 “君不见长松卧壑困风霜,时来屹立扶明堂。” 我知道陈明殊在担心什么,大将军和少将军太耀眼了,要想家族荣胜不衰,他就得顶着他们的光辉往前走,这是很难的。 “陈三难道不知吗?京城那么多人夸你文武双全,是不可多得的奇才。公子很厉害,不过缺少磨炼罢了,入了军营刚好可以去弥补这一点呀。” 陈明殊像是下定决心。 “好,我不会让嫣嫣失望的。” “不,是你莫要让自己失望。”我摇头,盯着他的眼睛说道。 “嗯!”他应了声。 看着陈明殊离开的背影,我皱起眉,不禁愁思起来。若陈明殊离开了京城,我以后该找谁做靠山呢? 昼夜温差大,在外面吹了太多冷风,回了屋就想喝点热水暖暖。我给自己倒了杯茶,指尖是凉的,触手的茶杯比指尖还冰。 “青环,这水冷了,去给我掺点热的吧。” 我把杯里的水随手浇到养的景盆里,吩咐青环往壶里掺点热开水。谁料,青环捧着茶壶还没走,景盆里的小红花眨眼就蔫了。 “这茶水有毒!” 听了我的话青环吓得双手一松,陶瓷水壶直直摔在地上,摔的七零八碎。 还好没喝,我心颤得发抖,青环更是害怕的失了神,她双腿无力的瘫在地上,想到什么又跪起身子忙冲着我摇头。 “我知道不是你,你把这些瓷片包起来收拾了,小心点,不要声张。”我心里也害怕,故作镇定的安抚青环也是安抚自己。 我有预感,今晚只是个开头。 我需要紧急联系漆,趁着青环捡碎片的功夫,我把桌上枯萎的景盆放至窗户外沿。地上的残渣收拾的差不多了,剩几个小碎片和些晶莹的细渣。 “哎,剩余的别用手捡了,难道没有扫帚抹布吗。”眼看这丫头要用手去捋那些细渣,我伸手止住她。 “以后务必注意。”我拉住她的手,拔下头上的银簪递给她:“不管是饮食或其他,我们都得小心小心再小心。” 少焉,来了阵风从窗外轻吹进来,夹带着淡淡的铁锈味。 “好了,时候不早了,今日的事情你需守口如瓶。” 青环退下,黑影翻窗进来。 我问:“你受伤了吗?” 漆点点头。 是了,漆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想让他贴身保护的话戛然而止。 事情未曾显现轮廓,心里有个念头冉冉而起。我为何不自己学点招数,关键时刻只有自己能救自己。 我希望漆能教我习武,传授我些保命的招式。 “你的身子可以吗?” 漆并无嘲讽之意,先前逃亡的时候,我得于一位老先生,随他学医,替他试过不少药,损伤了身子底,所以他这么问是担心我。 老先生他很厉害,我仅掌握了他的三成医术,而我学来的医术只会救人,不会杀人。 “我可以。” 得到肯定的回答,漆点头。他是行动派,我也是。第二日他就带我寻了块僻静的小竹林,带我从最基础的体能练起。 “上次你说的男人我查到了。” “他叫宁珂,是七皇子的老师。传闻皇帝很信任他,让普人入宫为官的决策就是他提出的。” 七皇子的老师?仔细一想,贺春宴那日别有用心与我‘偶遇’的男人,不就是七皇子顾玄毅吗? 如果他们是一伙的话,事情逐渐有了眉目。 父亲是大皇子的老师,李家属于大皇子顾明昶一派。顾明昶是长子,皇上最宠爱的皇子,有才华有仁心,太子之位本来非他莫属。 皇上早年就有意立他为太子,结果被大臣上书反对,说大皇子太过仁慈不适合做储君,之后李家事发,立太子之事纵而不了了之。 李家被抄家是遭人检举,此人就是李父好友——曹尽。 曹尽以命相担,说李父对皇上大不敬,且有谋逆嫌隙,龙颜大怒下,李家直接被满门抄斩。 当初大皇子为了给李家求情,甚至顶撞了自己的父皇,因此遭受了冷落,直到如今,父子关系才稍有缓和。 李家落末表面看上去没什么,可拨开云雾看真山,受益最深的却是七皇子。 据我暗中调查,曹尽和父亲原本是归属大皇子的,结果李家的事情发生后,他没多久就投入了七皇子的麾下,所以李家灭门定与七皇子脱不了干系。 关于父亲的案子根本就不在于真与实,想为李家洗冤,我的敌人便是七皇子。如今我在贺春宴贸然露面,引得凶波暗涌,得尽快拥有自保的能力。 夜里练武,白日抱病补觉。花魁即排面,仅需偶尔镇个场子,其他时候除非有贵客点名,不然是用不到我的。 练了一个月多,常常满嘴血腥。女子体能较弱,再加上我身体不好,我唯一能察觉到的变化就是身子轻了。 浓烈的铁锈味再次顶到嗓子眼,我猛地反呕,数不清吐了多少次血。 “不行了……” 空有顽强的精神没用,身体已经达到负荷的极限。 漆也意识到了不对,他的武功不适合我。习武之人从小就开始打底子,我这种没有基础的人就算学了也是半吊子。 漆说:“教你两样,轻功和近身。” 除非杀到我跟前了,否则能跑就跑。 找到适合我的专攻,强度大大减缓,不用整夜锻炼提高体能。白日我该露面了,对外我病了太久,再病下去就要起疑了。 花莲儿跟我提过,红怜是上头东家的人,成为花魁后红怜曾找过她,因为有一位姓秦的公子是她的老客,很喜欢她。红怜找她,让她打听秦公子的喜好。 这对花莲儿来说轻而易举,她明白有些东西她不该知道太多,上面让她怎么做她照做就成。之后红怜就常找花莲儿,让她打听点小东西,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了。 那么问题来了,红怜是七皇子的人,每一任花魁都会尽醉千阁所用,那为何我当上花魁这么久,红怜都不曾找过我? 试榜出来,陈谦末榜首无疑,奇怪的是他没有得到重用,只捞了个芝麻小官,不如他的榜四反而得到了赏识。 陈谦末这下彻底成了全京城的笑柄。 不过……提出这个政策的谋士是宁珂。倘若他们是为了掩人耳目,方便在朝堂上插人,从而丰满自己的羽翼呢。 陈谦末如果能闯出一番壮途,无疑能给我带来莫大的助力。 “知己明末,展信佳。 君子路漫漫其修远兮,仕途坎坷不平。 寸寸山河寸寸金,侉离分裂力谁来任。杜鹃再拜忧天泪,精卫无穷填海心。 君知‘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熊熊之火不可灭,君子路任重而道远。 陈三忐忑,已赴军营,愿陈二安好。 莫樵华路开,前路是光明,漫漫亦灿灿……” 君子心不灭,我信他的坚毅,只是这时候需要人来拍拍他的肩膀。我托人捎了这封信给陈谦末。 第6章 第五章凶波暗涌 今天是李家惨遭灭门的忌日。 我想去给父亲上坟,因罪臣不能入家族陵园,父亲的尸体葬在郊外的野冢之地。土堆插了一块木板,草草了事已是最后的体面。 白日下了场大雨,卯时方停,屋檐瓦片的积水滴滴落下。趁着天边未黑,我租了一匹快马,悄悄御马出城。 父亲的坟在林子深处,路有点难摸。 雨天路滑,马蹄声哒哒敲击地面,溅出滴滴泥点子。“吁——”勒住缰绳绕过几颗粗壮的槐树,这附近不同别处,这里被打理的很好。 下了马往前走,到了。我远远的看见父亲坟头种了一节青绿色的小竹子,浅碧带黄的秋兰开满地,十步内无杂草横生。 蹲下身,坟面的土地已经有了翻新的痕迹。 “是他来过了么……” 应该就是他了吧,毕竟父亲是他的老师。触上心头的玉坠,玉坠贴向我心,是无与伦比、闷声不响的悲伤。 “李大人,我走了。” 烧完纸把灰烬处理干净,天渐渐黑了,过会城门就快关了。 夹着马肚子乘风快骑,穿梭在树林里,视野中的树变成黑色的残影。耳畔的风发出尖锐的嘶鸣,我忽然敏锐地回眸,残影里多了不一样的东西。 “嗖——”有什么破空朝我射来,速度极快,携带着萧杀之气。 屏气侧身,寒光闪闪从眼下穿过——是锋利的箭矢。箭头擦破胸口的衣料,“铮”的一声,射进了旁边的树干。 紧接着,失如雨下。 穿过树林是空地,再往前两里才能看见城门。 借树干的遮掩我心下思考,左右绕行间,凛冽的寒风灌进胸前破开的口子,刚刚那支箭差点就射进左胸膛。 看来是回不了城了,我不再抱有侥幸心理。 眼看前面有个草坡,我越来越贴近马背,而几道箭羽已经把目标移到我身下的马上…… “嗖——” 正好,就在我翻身下马时马屁股重伤一箭,疼痛下马蹄子蹬得更快,转眼没了踪影。这片树丛野草长得茂盛,天黑了,他们回头就算发现马上无人我也逃远了。 “嘶……” 跳马太急来不及思考太多,以为那坡是个矮草坡,滚下去方知不是,这死坡异常高。 坡高且陡,扣住地也刹不住,手上破了好几处口子。我咬牙双手抱紧脑袋往下滚着,衣服被草下的碎石划的稀巴烂,人也快滚成了泥人。 总该有个尽头吧,滚着滚着我终于掉进了湍急的河流。 老天算是眷顾我吗? 至少他们确实无法找到我了。 掉进水里的我再无其他想法,奋力地游着,两只手臂扒住块浮木,随着流势往下不停漂荡,任由河流的凶波将我撕扯。 一夜过去,天光大亮。 水波声漾在耳边,小半个身子在岸上,小半个身子仍泡在水里。经过一夜的飘荡,我已不知去了何地。 没办法的,就算我昨日不出城那些人也会另找机会杀我。 阳光刺眼,昏沉间我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有人过来了。怎么办,身体泡了整夜的秋水,我发着高烧,脑袋晕乎乎的全身无力。 跑不动了,穷途末路。 窸窣声越来越近,身下的手动了动,闭眼感受着来者的方位,在他蹲下时猛地挥出匕首。 这是漆给我量身打造的匕首,小巧却削铁如泥。刀壳一推,刀片就能立马弹出,贴身放着并不会碍事,平时就藏在我的衣袖里。 这将是我最后的反击。 那人灵巧地躲开,同时我也身体失力,面朝前重重地摔倒在地。 失败了。 “嫣嫣!”他叫着我的名字。 那人是陈明殊? 我撑住胳膊支起上身,见到果然是熟悉的面孔,紧绷的神经瞬间放松,两眼发黑,晕了过去。 看来青环没有辜负我,走前我曾交代过她,要是我太久不归,她就去镇北将军府找陈明殊,让陈明殊到城外郊林找我。 再次睁开眼,体热不再。 “水……”我躺在床上四肢麻的动不了,好像昏睡了良久,舌头舔着唇,嘴里发涩。 “我想喝水……” 拉开薄纱,陈明殊正枕在我床沿。听见动静他被惊醒,眼里布满红血丝。 “陈三公子,能给我倒些水吗……” 陈明殊连忙起身倒了碗水过来,小心翼翼的扶着碗壁喂我喝下。 “嫣嫣慢些,当心呛着了。” 陈明殊模样变了,晒黑许多,个子虽没见长,但五官变得更加深刻。 “怎么样,感觉好点了吗?”他的性子似乎沉稳许多,不再似小孩般咋咋呼呼。 我点头,担忧的问他:“你胸口还好吗?” 我似乎伤到他了,当时想抹的是脖子,因无力,刀刃挥到了胸口上。 昏过去前我抬头看见他胸口的衣服破了,因贴着身子划过去的,如此他肯定受伤了。 陈明殊神情不太自然,他移开眼,扶着我的肩膀安抚道:“无事…没有伤到。” 没事为什么表现得这么可疑。 我不信,偏要伸手去摸。 陈明殊的衣服不厚,入手硬邦邦,还有条纹状的东西。回想起来,当时划破他衣衫的时候就看见了,内里一片白,似乎缠着层雪白的绷带。 “!!!”陈明殊触电般的松开我,他双目震惊,没料到我会突然袭胸。 我看着他欲言又止:“你……” 他立马喊道:“求嫣嫣替我保密!” 这是一个弥天大乌龙,甚至犯有欺君之罪。 陈明殊的母亲是家中主母,肚子不争气,正妻之位,膝下却迟迟无子,原以为终身无望,谁料晚年忽然来子。 陈母极为看重这胎,花重金聘了位江湖名医。那名医给陈母把脉,方五六月就信誓旦旦的说是男孩,陈母喜昏了头,一时疏忽,没等生下来就寄去家信报喜。 正好边疆平安无事,陈父知道了就想请旨回京,希望在临盆前回来看看这个男娃。 气氛烘托到这儿,陈明殊还没出生,皇上就给她封了个小将军的称号,望她日后子承父钵。 大谬不然,喜极而悲。 那名医不过吹嘘,仅凭酸儿辣女就笃定陈母肚子里的是男是女。武将世家尤为重男轻女,陈明殊的到来让陈母上不来台,也下不来台。 欺君之罪,罪不容诛。 陈母是个狠人,一不做二不休。欺君罔上是死罪,欺君到底就没事了。 接生的是自己人,陈母杀了大夫,李代桃僵抱了个小男孩回来,骗过了所有人,连同陈父。 风波过掉,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 等陈父离京,陈母就把小明殊接了回来,以她体弱为由不让任何人接触,直到她渐渐大了才把她放出来见人。 等陈明殊懂事了,陈母就把真相告诉了她。反正陈明殊上面还有两个哥哥,只要她普普通通就能平平安安。 陈母的规划是不错的,可她没开天眼,怎能预测往后的事呢。 镇北大将军年老,少将军重伤,陈谦末弃武从文,离家而去。老将军之子只剩她个陈明殊,这担子她是不抗也得抗。 我听陈明殊娓娓道来,心里震惊,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原以为他胸口的绷带是重伤所致,没想到……小公子不是小公子,是个小女子?! “好,请三公子也要替我保密。”像是情绪上脑,我也一股气吐出自己的遭遇。 我说此次去城外是为了会见故人。天黑路远,路上突遇恶人抢财夺命,他们把我推下山崖,之后就成了她看到的样子。 “我遭遇这些九死一生,如今涅槃重生算是想透了,或许这些就是他安排的!就是他要抢我财夺我命!” 我谎话连篇,说着便泪眼婆娑起来,惟妙惟肖地套上了女子惨遭情郎奸害的故事。 “三公子明白的,醉千阁不许私会,这些我断然不能让人知晓,我们就当互相保守秘密。” “而且,我有个不情之请。” 平白消失这么久,我在醉千阁那里不好交代。这样说一是为了卖惨,让陈明殊帮我圆了失踪之事;二是心理策略,毕竟只有互换软肋才能让人安心。 我弯眉拉起她的手,“三公子救人于危难,尚不挟恩图报,实属大义真‘君子’。这份恩情我不会忘却,若有用到我时尽管吩咐。” 陈府的马车亲自送我回醉千阁,老鸨问了两句,我说是镇北将军府邀约,她便不再追问。大抵是陈明殊又担保了什么,阁里仅扣了我半年的月钱。 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青环成了老鸨的出气筒。 刚入秋不久青环就换上了厚衣服,衣角宽大,衣袖长长的遮到了手背。 晚上她给我端水盆,我又看见她穿成这样。 “怎么穿的这么……” “啊!” 刚想问些什么,青环的手不小心碰到了热水,轻微的一哆嗦,盆里的水受到轻震,荡到了外面。 我疑惑的触了触水盆,“你手怎么了?这水是温热的啊,你怎么会觉得烫?” 她眼神闪烁,不敢正面回应。 “没,小姐……我,我就是刚刚没拿稳盆。”青环放下水盆狂摇头,胆怯地把手往后缩。 看着她下意识想躲的动作,我绕过去抓住她的手腕。“小姐我真没……”在我强势的眼神下,青环怯懦的闭上嘴,手心的脓疱渐渐暴露开来。 她摊开掌心缩起身子,“对不起,这是我端菜不小心烫到的。” “端菜?”我疑惑的眉眼逐渐染上怒色,“老鸨让你做的?除了这个,她还为难你什么了?” “没有了,只是些小事……就给大家洗衣服做饭,打扫什么的……” 一个花魁的贴身侍女凭什么去做这些低三下四的事——她们这是在打我的脸。 我明白了,皱着眉给青环抹药,“这个烫伤膏你先拿着,今日早点回去休息吧。” “是。”青环窝囊的应着。 “等等,明天你就在床上窝着,没有我的命令,谁拉你都别起。”说着,我抬眸凝她一眼。 “是……” 第二天清早,阁里的伙计各就其位,我绕着看了一圈直奔老鸨住处——南湘阁。 走路带风,我脚步慌忙,到了地方就大力的拍打她的房门,样子十分焦急,引来周围人好奇的张望。 动静不小,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 “干什么干什么——!想死啊!” 老鸨砰的一声推开门,她应该是刚起没多久,还没有梳妆打扮,扇着扇子极为不耐烦。 “妈妈,青环病了,病的下不来床,快请大夫来看看吧。”我表明我的来意。 “最近外面好多人都病了,不会是流感吧?” 人群里有个小丫头插了一嘴。 老鸨凶恶的眼神横过去,啐了口唾沫,翻着白眼:“哪来什么病,这个贱骨头就是矫情呢。” 我余光往后扫了下,道:“青环跟我这么久,从没生过病,她近日又没做什么,为何会病的起不来了呢?” 听见我的话,人群里几个丫鬟面面相觑,吱吱呀呀地讨论着,最后不知谁冒了句:“青环这些天被罚着做了好多辛苦事!老鸨总磋磨她。” 此话一出,我转眸看向老鸨。 “你罚她了?” 皮笑肉不笑,漫语道。 老鸨比我矮,中年发福,身子胖胖的有些臃肿。我自上而下俯视她,犀利的眼神骇人不怒自威,逼她给个说法。 “何故罚她?” 醉千阁讲究等级至上,青环是我的人,打她亦打我。我的地位不次于老鸨,我的侍女还轮不到她管。 “呃,她,她……” 第7章 第六章凶波暗涌 “罚?这是谁说的,最近阁里人手不够用,让青环过来搭把手罢了。” 一道洪亮的声音远远的响起。 随着声音响起,人群自动退开条路,一道丽红色的身影出现——是红怜,方才开口的就是红怜的侍女,红雀。 红怜身姿曼妙,走路婀娜多姿。她眨着一双狐狸眼,一颦一笑,勾人心魄。 旁边围了这么多人,大家都看着呢。老鸨反应过来,吸了口气掐腰瞪我。 她刚刚竟然被个小妮子的气场镇住了,如果不找回场子,在这么多人面前怵了我,她就太失面子了。 老鸨蓄势待发,没等开口,红怜先道:“不怪柳妹妹,是妹妹心善,太过心疼自己的侍女,闹了这么个乌龙出来。”红怜捂着嘴,轻笑两声。 她笑得明媚动人,焦灼的气氛被轻松化解。 伸手不打笑脸人,眼看事情就要结束,我也笑眯眯眼:“原是我误会了,那么往后就不会了。”我笑着,“用我的人得和我说,妈妈和姐姐可知晓了?” 说到底,这事可大可小,无关紧要。 我与人与事总和风细雨,不发通脾气,恐怕会导致人小瞧了我,以为我软弱的很。 我抬抬眼扫过老鸨,嘴角带笑朝红怜微颔首,与她们擦肩而过。 “天气渐凉,柳妹妹莫要心高气傲啊,小将军没几日就要走了。” 刚走没几步,红怜漫不经心的声音从后面悠悠传来,我脚步顿了下,仅是几秒又恢复无常。 陈明殊还有三日离京,这个消息她昨日告诉过我。边疆不能长久没有大将,镇北将军年老,她要随受伤的大哥去镇守边疆。 插曲过后,花莲儿给我带来重要消息。 “曹尽来了。” 曹尽是花莲儿的客人,我曾叮嘱过花莲儿留意曹尽,他一旦踏入醉千阁就要给我报信。 来醉千阁的人分两种,一种是玩乐的,一种是应酬的。曹尽不常来,他属于第二种。 他这次来是受人所约。 我让青环跟过去看看,坐在梳妆台静候她们的消息,半个时辰过去,来了个跑腿的小厮敲响了我的房门。 “柳烟小姐,七皇子有请。” 我抱着琵琶随小厮过去,他向里面通报,偌大的包间里只有顾玄毅一个人。他坐在软榻上,应是刚到,身子稍稍往后倾,手执浅色琉璃酒杯,朝我高举。 “上次一别,好久不见。”顾玄毅笑着。 我福身行礼,抱着琵琶坐到他对面的位置。 我们也不做什么,我弹曲他听曲。顾玄毅眯起眼睛,细密的睫毛遮住了浅色的眼眸,让人无法看清他的神色。 他一人品着杯中的酒,醉人的酒味在空气里弥漫开来。慢慢的,他的衣领有些松散了,敞开一条缝,露出内里惨白如玉的肌肤。 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提起心来,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小心防备着。似乎是看我不识趣,顾玄毅很快就把自己喝醉了。 顾玄毅眼神迷离,我抱着琵琶默默退出去。推开门,红怜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悄无声息的,像在门外站了许久。 我化作甩手掌柜,把他交付给红怜。 顾玄毅似乎颇为喜爱浅色的衣裳,整日淡色素装,不免缺失生气;红怜长相艳丽,面容极具攻击性,素日时常着一身红装。 走廊里,纯白的月色与血红的朱砂色,他们的衣摆交织于一起,隐隐约约透露出一种病态的疯狂。 亥时,我快步离开,花莲儿正在房间里等我。 “如何,你可听到什么没有?” 花莲儿点了两下头,又不确定的摇头,“他们讲的东西我不大听得懂,不过他们提到过试榜,大约与普考有关。” 负责普考的考官有三人,曹尽是主负责人。朝廷要求考官皆为年长者,花莲儿说那男人看着年轻,那么他肯定不是另外两个考官。 我问:“那你可知与曹尽会面的人是谁?” “嗯……似乎是他侄儿,我听见曹大人叫那个人贤侄,至于他那个侄子是何身份我不清楚。” 花莲儿想到了什么,又补充道:“他那侄子带来了几个木匣子,有两个木匣子我偷偷瞄了一眼,尽管我不懂,但也能感觉出里面的东西是个宝贝。” 普人考官,珍奇异宝。 两样东西一联系,我心里有了猜测。 “那人大概长什么样子,叫什么名字?”我多问了几处细节。 “他脸上有块浅色的青斑,”花莲儿指了指自己左脸靠上的位置,“对,那青斑就长在这。” “我不知那人姓名,他看着面生,说话带着点口音,应该是个外乡人。” 花莲儿知道的东西就这些,曹尽是个狡猾的老狐狸,他做事谨慎,谈到后面就让花莲儿先退下了。 “他们长得丝毫不像,出了门便分道扬镳,模样疏远。”青环站在我旁边嘀咕两句。 我谢过花莲儿,如果他们的包间是那个人订的,账本上肯定会有他的名字,只是这个账本我怕是要费番心思了。 老鸨每月都会检收账本,记账的老先生通常会在月末的时候送过去。今日二十七号,还有四天账本就要上交上去了,等到了那时我想拿到就困难了。 择日不如撞日,提前行动我的机会会更多。 丑时三刻,熄灯了,醉千阁彻底静了下来。我换上备好的夜行衣,与夜色融为一体,凭借感觉摸到大堂算账的柜台处。 因不敢点灯,只能借着微弱的月光打量四周。哎,金木算盘,记账的老先生就喜欢把账本压在这下面。 我移开算盘找了找,确实有几本小册子,翻开一看,全是些杂记的东西,根本不是账目,这台面上似乎没有账本的踪影。 难道是被放进了柜子里? 我找了一遍下面的柜子,柜子左右各三层,除了右边最上面那个上锁了拉不开,其余里面都看过了,通通没有。 当时没想到会这么麻烦,身上的匕首虽然削铁如泥,但我不太敢用。我叹气回去翻出医药箱,找了根小银针便马不停蹄地返回柜台。 那锁虽小,却精密得很。 我半蹲着身子,耳朵贴在旁边,银针在锁眼里又捣又搅,丁点反应没有。我头上渐渐生出细汗,撬了半天没撬开。 锁纹丝不动,我吐了口浊气。暂且先这样吧,确保没留下什么痕迹后,我狼狈离开。 由于前夜的努力,第二天我困倦连连,贪睡了好久,撩开床帘,青环已经打好洗脸水守在外边了。 “你没回去吗?”我心里惊讶。 我给青环放了三日假让她歇着,她好久没见过家里人了,我特地放她回家看看的,没想她居然没走。 青环跺着小碎步把脸盆端过来,低垂着脑袋猝然跪下:“谢谢小姐,您对我实在太好了,昨日的事我听说了,您其实不用这么为我出头。” “无事。”我为的可不是她,我把青环扶起来,问道:“怎么还在这儿呢,你不是家中有两个挂念许久的妹妹吗,不回去看看她们?” “我……” 听我提起两个妹妹,青环眼里满是哀愁,看得出来她很想她的妹妹。 “我陪你买点东西,同你一起回去看看她们吧。” 我是有私心的,看管变严出门变难,我想借此机会出去一趟。为起激励作用,普考的试榜各个集市就有贴,如今还没撤掉,或许我能从这上面找出点蛛丝马迹。 我劝青环换了身较好的衣裳,向老鸨报备,然后带了两个小厮出门。 到了集市,我们逛了两圈,路边摆了好多小摊,卖的东西五花八门,热闹非凡。这些东西虽然多为廉价物,但烟火气十足。 我想为她添置点东西,青环态度很是坚决,怎么也不愿要。她自己掏钱买了一斤猪油,半斤猪肉还有两条大鱼。花里胡哨的东西她一个没买,半眼未瞧。 买完东西我们正要离开,青环好像看到了什么,踌躇着出声:“小姐您可以在这等等我嘛?” 我应下后她直径跑开,我站在市集的出口等她,两个小厮拎着东西站在我旁边。 我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试榜的昭示正巧出口这就有,青环就算不出声,我也准备停下来看看。 考入前十才能上试榜,前三才附有小像。榜一陈谦末,榜二范曾易,榜三古闵行;以下是胡杰、张席志、猛有才…… 陈谦末是第一名,他排在最上面。画上的他笑的开心,眼眸明亮,少年郎的得意感几乎要溢出画卷。不难想象,画这张小象时陈谦末一定傲气十足。 我扫过前三的画像,里面没有那个人,我记下余下人的名字,这时青环也回来了。 她跑过来,气喘吁吁:“小姐,给您吃。” 青环举着一串糖葫芦递到我面前,颗颗圆润的山楂外面裹着晶莹剔透的糖浆,那串糖葫芦又红又大,她应该挑了许久。 “不知道您爱不爱吃。” 青环递过来,颤着睫翼,眼睛扑闪扑闪的满怀期待。我面上略带惊讶,她刚刚居然是给我买糖葫芦去了。 我没有着急接过来,指着昭示上的小象:“青环你看看,这几个画像中有没有那人。” 青环举着糖葫芦,端详片刻:“好像没有。” 我们打哑谜一般,两个小厮摸不着头脑。 我点点头接过糖葫芦,忽然,一个瘦小的身子撞了过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我的糖葫芦就被他抢走了,连同腰上的荷包。 回过神,那小子还回头看了我一眼,他露出口大白牙,举起我的糖葫芦,**裸的挑衅我。 “嘿!?哪来的小乞丐,别跑!” 旁边高个子的小厮怒喝一声,丢下手中的东西,迅速追了出去,矮个的小厮守在原位没有动身。 高个和小乞儿双双跑的没影,我们在原地等待消息。那小子肯定逃不掉,老鸨派来的两个小厮都是有些本事的。 时过了好久,高个提着那小乞丐的后颈回来了。 第8章 第七章凶波暗涌 这小乞丐看着不过十二三岁,倒也蛮厉害,居然让高个抓了这么久。 他脸上脏兮兮,骨瘦如柴,身上全是硬骨头。他的衣服破破烂烂,衣角从上而下撕了个大口子,这样的衣服在冬日根本不防寒。 他双眼瞪着我,墨瞳深暗。小小的他如同狼崽一般,嘴死死的咬着糖葫芦不松,浑身散发戾气。 荷花袋回到我手上,高个掐着小乞丐提到我面前,问我怎么处置他。 我皱着眉头,不想耽误太多时间。 不过稍稍松懈,小乞丐又挣扎起来。高个不耐烦的把他捧起来摔到地上,眼看就要冲着小乞丐的心肺踹去,我出声斥止:“住手!” 青环被高个的行为吓到了,她躲到我身后,从对小乞丐的愤怒,转变成对高个的恐惧。 小乞丐被摔的蜷缩在地上,高个虽止住了踹出去的脚,可他不甘心,他的手上被那小子咬了一个血淋淋的牙齿印。 踹改为踩,他用力地踩住小乞丐,脚跟踩在他的头上,侮辱性质十足。 小乞丐被当作蝼蚁似的踩在脚下,他牙齿咬着糖葫芦一声不吭,全力承受着。 “放他走。”我别头,欣赏起他来。 “就这么放过这小杂种?!” 高个不愿放过那小子,不可置信的看着我。我侧目斜挑,厉声重复一遍,带有警告意味。 “好吧……”高个矮下身子,咬牙退开。 小乞丐得以脱身,他叼着糖葫芦爬起来,拖着身子就要跑。 “等一下。”我喊住他,他还真听话的站住了,扶着胳膊定在那。 “脏了的东西就不要吃了,拿着,去重新买一个吧。”我走过去把荷花袋给他,里面没有多少银两,而且钱袋已经脏了,下面破了口子,我不会再要。 小乞丐咬着沾灰的糖葫芦眼神狐疑,我伸手捏住末端的木签,他怔怔地望着我,像是不懂,牙齿咬着不放。 我微微挑眉,轻拍他侧脸。糖衣化了几分,他墨浓似的眸子也同样如此,几息他终于松了牙。 小乞丐垂下眼帘咬住唇,一把拿过钱袋子,低着脑袋从我身边跑走了。 “呸!”高个不服气,偷偷吐了口唾沫。 “我们走吧。”我丢掉糖葫芦,拿出帕子擦了擦手。 青环家住城西,地方偏远。我们驾着马车从城东出发,两个小厮坐在外面赶马,我和青环坐在车厢里。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东升西落,相比城东的繁华,城西就普通很多。这儿的路坑坑洼洼,马车走到这里速度变缓,青环看着窗外,外面的风景慢慢变得熟悉。 家就要到了,青环捏紧手指,随着马车的颠颇,头上插的银簪松垮,银簪上垂着的流苏晃来晃去。这是我送她的簪子。 到了处巷子,马车停下。青环家在小巷深处,巷子过道狭窄只容两人通过。 巷子里住的皆是市井贫民,多穿粗布麻衣,没见过我们这样的人,路上走来引得邻里不少人注目,一个在门口择菜的大娘貌似认出了青环。 “哎呦,是大丫吗?” “徐娘。”青环哎了声,点头答应。 “这是大丫啊,差点认不出来。”几个人围了过来。他们刚开始只敢在远处看看,知道是王家大丫头,一下子堵了上来。 大冬天,他们说话喘着热气,前路变得雾蒙蒙。 “看看看,瞅这大鱼大肉!老王家真幸福,都过完年了,还有好的吃呢。” ‘‘哈哈,又不是给你的,擦擦你的口水吧。” 路本来就窄,被人堵着更不好走了。 “走开走开!”小厮挥着手,如同驱赶恶心的苍蝇。 面对两个强壮的大汉,他们敢怒不敢言,退开距离,重新在后面跟着我们,一路跟到青环家门口。 终于到地方了,还没靠近呢,远远的就听见摔东西的声音,伴随小女孩凄惨的哭声,还有女人尖锐的叫骂声。 “死丫头,敢偷吃你弟弟的东西,胆子肥了?活得不耐烦了啊。” 门敞着没有关,青环拔腿跑过去,看见里面的场景捂着嘴哑了声。 只见里面的女人手薅住小女孩的头发,咣咣两个巴掌直扇她的脸,小女孩咬着牙齿,凄惨的哭声变为闷哼。 “哼哼,赔钱货,马上就让娘把你发卖掉。” 一个大胖小子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衣服裹得像个球。胖小子手上拿着竹条开心的挥舞,他最先注意到我们,童声带着稚嫩:“你们是谁呀?” 女人松了手,转过身,脸上还带着狰狞。她没反应过来,皱起眉盯着我们。 “大丫呀,这是你姐姐大丫。”看热闹不嫌事大,门外的人提醒胖小子和女人。 “噢大丫……哎呀,大丫!”老妇看见后面小厮手上拎着的东西变得激动,甩手丢下小女孩:“老头子快出来,大丫带东西回来看我们了。” “呜呜呜,姐姐……” 小女孩跑过来抱住青环,她个子才到青环大腿,发育不良,她的皮肤蜡黄,仰起脑袋,脸上高高的肿着两个巴掌印。 “二姐病了,娘不给她吃的,也不许她看病。” 她身上仅套了件旧得发灰的中衣,手冰凉冰凉的,跟块冻一样。 女孩脸上挂着泪痕,对自己的委屈一字不提。 “死丫头!瞎说什么呢!”女人听见小女孩说的话下意识的就反驳,说着又要来打她。 “够了!” 青环忍不住爆发了,她把妹妹护至身后,红着眼嘶吼:“你不是说会好好对妹妹们的吗?你答应过我的啊……你骗了我!你们,你们怎么可以骗我?” 她一有钱就寄回家,赚的钱尽数给了他们。他们夫妻俩面色红润,弟弟胖了一圈又一圈,小妹妹越来越瘦,二妹妹病了这么久都没请个大夫看看。 青环挺着纤薄的背脊,怒不可遏。 一直未出声的男人出来打圆场:“听你妹妹瞎说呢,二丫头就是小风寒,等开春了捂一捂就好了。” “我不信,我要带二妹去看大夫!” 男人被驳了面子,面色难看,我眼神扫过去,示意两个小厮上前,站在青环旁边。 看我们有这样的阵仗,夫妻俩对视两眼妥协了。我们带走了两个妹妹,青环背着二妹,空出只手拉着小妹。 马车上,我看她二妹脸上毫无血色,身上散发着似有似无的臭味。 晚了,救不了了。 我悄声搭上她的手,脉象五脏真气败露。 收回手我没有言说,静静的陪青环去找大夫,找了几家医馆,人家都不肯收。 “求求了菩萨,救救我的妹妹吧,求您了……”这是最后一家了,青环屈腿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小妹也恸哭磕头。 医者仁心,门子拒绝的话在嘴里绕了几轮说不出,最后慢慢松口,答应把青环的二妹抬进去看看。 脉数而涩,邪热闭遏;脏器破裂,褪开破烂的衣裳,身体内侧外侧好几处明显的淤伤。 腐烂的外伤处理完毕,医官垂下手,眼神诚恳地望向青环,他已经竭进尽力。 “姐姐……” 约莫是回光返照,二妹睁开眼,手指无力的搭上青环的手背,迷迷糊糊间眼角滑下一滴泪。 “帮我…放我走吧……” 我看向青环,青环明白了。二妹时日无多,活着徒增折磨,一喘一吸对她来说皆是痛苦。 明明已经熬过寒冬,春日就快来临,怎么这阳光照得人还是发冷呢? 我们把小妹暂且留在医馆,处理完一切,夕阳垂暮,去接小妹的时候,小妹已经趴在那里酣然入睡。 小妹该怎么办呢,把她送回那个火坑吗? 想到今天认出青环的中年妇人,我问道:“徐娘人如何?” “徐娘性格彪悍,人挺好,不过她不太喜欢小孩子。”青环似乎懂了我的意思。 我提议把小妹送到徐娘那里寄养,花钱托徐娘照顾,钱我替她垫付,算她欠我的。 天色昏暗,青环抱着小妹,我们路上遇见一个头发乱蓬蓬的疯子。他喝的烂醉瘫倒在地上,周遭一股恶臭熏人的酒味。 我秉气准备绕行,谁料他突然诈尸起来,让人一惊。 “我考上啦我考上啦。”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耳朵冻得发红,嘴里念叨完,发出像笑又似哭,不伦不类的呜呼声。 “去去去,你这臭疯子。” 徐娘听见动静出来赶人,她把疯子赶走,正巧看见我们,邀我们进去坐坐。因为恰好想跟她聊聊小妹的事,我们应邀进门。 我问徐娘那人是谁,徐娘说那人姓胡,叫什么不清楚,只知道是个外乡来的读书人。 姓胡?我心中沉思。 徐娘大笑拍桌:“他老子不是官,咋可能靠读读书就当上官了呢。” 徐娘说他是考试落榜了,受不了打击,整日酗酒发疯。偏偏白天看不见人,到了晚上就出来瞎闹。 青环买的猪肉鱼肉我一样没让留下,走的时候全叫小厮拿走了,我把这些东西拿给徐娘。 “这些是……?”徐娘不敢收。 我勾起唇,“小小心意。” 我们把小妹送到徐娘家,驾车准备回去,路上又遇到了那个小乞儿。他以一己之力拦在马车前面,夜色中高声呼喊我。 “小姐!” “求小姐收了我!” 我撩开帘子看他,他眼神坚定的回望我,深眸映照出我的面容。 “你今年多大?” “今年,十六岁。” “真十六岁?” “十四五、六……” “你为什么要跟着我,你可知道我是谁?我不是官宦家的千金小姐,我出自醉千阁。” “我知道,求小姐收了我,我可以去醉千阁做苦力。” 小乞丐俯首单膝跪地,他向我低下他的头颅,短暂的沉默过后,我放下帘子。 “不收。” 高个小厮时刻盯着我们,他听见我给小乞丐的答复,捏着缰绳一甩,嗤笑着留下句:“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我回来晚了,老鸨摇着扇子站在门口,她斜我一眼,显然对我晚归的行为不满意。 在我身后老鸨给两个小厮使了个眼色,矮个小厮上前,应该是在向她回报我今日的行程。我不动声色看在眼里,若无其事的上楼。 在这一刻我才发觉,最让人火烧眉头的不是账本,是陈明殊。红怜那日的敲打确实捏到了我的命根子,她说的没错,权势是极为重要的。 近半年来我忙于各类事情,早就疏忽了以往的宾客,陈明殊是我的一大靠山,她走了我就该小心了,毕竟远水救不了近火。 第9章 第八章凶波暗涌 这花魁之位我坐了两年,虽丢了些宾客,但笼络了不少李家原来的旧势力。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父亲曾是鼎鼎有名的李太傅,当年李家门客不少,有心人可能懂得,李家灭门之事并不简单。 父亲是个淡泊名利的人,不会妄自尊大,对圣上大不敬。 我蛰伏于醉千阁收集着各路情报,如今好不容易抓到了曹尽的尾巴,定要深挖,绝不能放过。 醉千阁是七皇子的产业,他的势力多聚于此。 我得弄清与他会面的人是谁,证据确凿,让曹尽坐实受赂之罪,然后以此为突发点,揭开七皇子内里的**。 一点普试新晋官员,二点脸上有斑;他与陈谦末属于同批次考生,我已向陈谦末打听情况。 不过,醉千阁的账本十分可疑,我定要想法子拿到。平时不注意,想拿的时候才发现难如登天,我猜测这本子里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账房先生将账本看管得谨慎,我曾试图让青环接近账本,没看几眼就引得账房先生注目凝视。 仔细想来,没有哪家酒楼的账本会监察的这么严格,每月检收一次。 “小姐,陈小将军来了。” 通报的小厮声音似乎变了。我打开门,门口赫然站立的便是那小乞丐。 野草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小乞儿眸光熠熠,身上带有怦然的野性,如肆意生长的野草。那日有两个小厮盯着,如果我当时收了他,日后用起来定然有诸多不便。 再次站到我面前,小乞丐仿佛脱胎换骨,他洗干净了脸,换上了洁净的衣服。细胳膊细腿,虽然人依旧瘦小,但明显不是瘦骨伶仃。 我打量起他的脸,小乞儿五官深邃,典型浓颜长相。许是察觉到了我的视线,他暗自挺直了背,绷紧了腰板。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道:“宋冬年。” 陈明殊是来跟我告别的,她明日天不亮就走,随着大哥出发去驻守边境。 陈明殊依旧习惯带束花来,她把娇艳的花朵别在我耳后,“嫣嫣,此去一别山高水远,再相见时愿你我都好。” 边境苦寒,陈母早哭晕在家里。 “陈三公子,”我取下耳后花朵,拉着陈明殊的手将花别于她胸口,“愿公子指薪修祜,永绥吉劭。” 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鲜花传于她衣襟,愿她瞬息自然,积福积德,永平永安。 嘤嘤鸣矣,求其友声。 陈明殊与我同为女子,她对我的好是真的,她所背负的重担也并不简单,我是真心盼望她好。 再过半月是她的十七岁生辰,我把亲手缝制的护甲送她,这是我为她准备的生辰礼,现只能当作饯别礼。 宋冬年候在门外,送走陈明殊后,我抬头迎上他深色的眼眸,眉头微蹙。 这人的性子得磨,我一开始不收他就是不想引人注意。谁料,如今他进了醉千阁就迫不及待来我身边,这样子岂不是让我先前的动作变得多此一举? 可能是察觉到我的意思,他主动开口解释:“阿六肚子不舒服,我是新来的,哪里有需要我就哪里帮忙。” 阿六是原来那个负责通传的小厮,此借口蹩脚我不作回答。 宋冬年初来乍到主打杂活,他走路松动方便点,我让他盯着账本,一旦送到老鸨那里他就告诉青环,由青环告知我。 我左右琢磨,与其打草惊蛇,不如等账本送到老鸨手里我再行动,毕竟她不可能拿到账本就立马交到上面。 四月三十一,月末最后一天,我静候着没有动静。 五月一日早,账房先生把账本送到了老鸨屋里。这时候他们警惕性最弱,是我最好下手的时候。 我要在今日之内拿到账本。 从早上开始,我几乎是坐立难安。老鸨从拿到账本起就没有出门半步,我不敢去她门口转悠,只能守在自己屋里等候消息,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 如若不行,我只能亲自制造机会引她出门了…… 临近晌午,老鸨出来了。 她扶着头发脚下生风,看样子是来了个重要的客人,怠慢不得,得她出去亲自接待。 她走得匆忙,房里没有留人,房外站着两个护卫。老鸨住在南湘阁,窗户面向内院,正巧花莲儿的房间就在她左下方,正门走不得,而翻窗刚刚好。 快到饭点,没什么人在内院闲逛,青环守在院里替我把风,宋冬年在走廊扫地,吸引门前护卫注意。 不用我解释来由,花莲儿屏退下人,我在她屋里换了身朴素的粗布衣裳,麻布带束起衣袖裙角,一蹬脚从外翻进了老鸨房里。 我轻功练得不错,悄声潜入,没有发出动静。进去后不必我费心思翻找,账本就赫然放在书案上。 房间内针落可闻,账本静静地摊开在那,让人莫名心跳如鼓声轰鸣。我踮起脚尖渡步过去,账本的书页里夹了一个红色的小册子,我两眼盯着册子,全然忘了那账本。 我双手颤抖着翻开两页红册子,册子上的内容让人大为震撼。 “假母晌午好!” 刚看两眼,门外传来了宋冬年响亮的嗓音。 怎么办,老鸨就要推门而入,我来不及翻窗离开了。说时迟那时快,在她将要开门的那一刻,我放下册子蜷身躲到了衣柜后面。 她来了,她往我这里走来了,心跳得飞起,脚步声越来越近。我紧闭双眼,连呼吸都停止了。 “啪踏”。 睁开眼,门关上了。 老鸨来势冲冲,拿起桌上的账本就走了,没有留意到房内异样。我在衣柜后面等了片刻,以防老鸨忽地折返回来,确认她不会回来,我秉气翻窗离开。 回了房,身上的装备还没卸下,老鸨突然命人传话给我,叫我精心收拾一番去找她。 我心中咯噔着摸不着底,快速换了身衣裳,摘下脖间的玉坠放好,略施粉黛。直觉告诉我,我最好快点过去。 带路的小厮到了地方就停下了,整理好仪表我叩门而入,屋内正中央坐着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好眼熟…… 他是宁珂,是贺春宴盯着我看的那个人。 他时常出现在我梦里,不存在春光旖旎。在梦里他是夺我命的恶鬼,我总因为梦到他而吓醒,惊的满身汗。 现在梦里的那个人,他就活生生的出现在我眼前。 老鸨和其余人毕恭毕敬地欠身站在门边,他们鸦雀无声,以至于我进来以为屋内只有一人。 宁珂慵懒地靠在椅子上,衣着雍容华贵,一只胳膊浅浅地搭在桌沿。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如玉般精致,手背的青筋微微凸起,指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右手大拇指的冷灰扳指。 见我进来了,他指尖停住挑眸看我。 “过来,让我瞧瞧你。”宁珂薄唇轻起,如幽鬼带着点低哑的魅惑。 话音刚落,老鸨他们弯腰低头,识趣的退了出去。不过数息,针落可闻,房里只剩我们二人。 我心里怵他,迈步极小,走得极慢。 许是我太磨叽,宁珂等的不耐烦了,还有几步距离时他一把扯过我。他力度强劲,我被突然拉去,猝不及防的摔在了他身前的桌椅上。 “嘶——”小桌子倒了,前腰撞到了桌子上的尖角,我疼的吸了口冷气。 宁珂根本不会在意,捏起我的下巴往上抬,叫我被迫仰头看他。 这人长相妖性,耳边挂着一绺白发,一双眸子亦正亦邪。他的眼下有颗暗红色的泪痣,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细看他的瞳孔竟然呈淡淡的紫色,异常妖治。 他手上的玉扳指温度好低,直直的贴着我的脸颊,而他的体温比玉扳指还低上几度。 吐息间,他俯身压来,我们鼻尖相对凑得极近,之后一只手从后背抚上我细弱的脖子,紧接着呼吸仿佛被他扼住,后背冒出细细的冷汗。 他指尖贴上我的后颈,指腹的薄茧让人生了些许痒意。我怕痒,奈何不敢躲他,咬着唇肉忍耐,任由他摩挲着后颈的肌肤。 那里肯定被他蹭红了,我心里变扭着。 “你这里有一颗红痣?”他摸着我的后脖问我。我不清楚,那个位置我自己很难看见,平时哪有时间会注意那里。 见我没有回答,他指尖刮蹭,又摸了一下。 好痒…受不了,我嘤咛应下。 他的体温真的好低。 ……… 青环把小妹托付给徐娘抚养,她爹娘不同意。 妹妹是青环的软肋,他们觉得没有小妹,他们就难从青环手里拿到钱了,所以他们一有时间,没日没夜的就去徐娘家里闹。 徐娘的彪悍不是空口白话,手拿一把菜刀,她能以一当百,青环爹娘闹了好几回她都一个人挡下来了。 这天,不知道得谁的指点,两个无耻之徒竟然去报官了。 青环得到消息急匆匆的离开醉千阁,她爹娘报官说徐娘抢他们孩子,搞不好徐娘要蹲牢子的,徐娘托人传消息过来,让她赶快回去。 我们是主仆,我有我的事要做,青环的问题她需要自己解决。 青环日出离开,日落回来。我不用问,从她丧气的样子就能知道,她妹妹还是被爹娘带回去了。 “你有没有想过分家呢?” “分家,天下没有子女和父母分家的。”青环呢喃着。 可天下也不是所有父母都爱子女。 血脉亲情不可割舍吗,可能是我性淡凉薄,我不觉得二者有什么不可分。 我不会过多干预别人的命运,此话我只点到这里,青环听不听、做不做,那是她的事。 今夜风雨较大,外面的树被吹的哗哗作响,我坐在梳妆台前梳着头,静候一人。窗户“嘎吱”,漆身披蓑衣,水滴浸湿地板,关上窗他待于窗边,不敢往里走。 查出来了,与曹尽会面的人是榜四‘胡杰’,不过此胡杰非彼胡杰。天公作巧,那日去徐娘家遇到的疯子,那个小巷子里的疯子才是真胡杰。 我派人把真胡杰藏了起来,等时机成熟就可以行动了,让曹尽绝无翻身的机会。 我日子渐渐安生了,漆身上的血腥味淡了,之前靠近他就有股冲鼻的铁锈味。 天气渐渐热了,待在房间里闷得慌,我带青环去醉千阁后院的小花园乘凉,那里有处荷花塘,荷花塘旁边有个石头亭。 “柳烟姑娘身体好些了吗,可还记得我?” 前段时间我生病了,小风寒,被宁珂弄的。 顾玄毅头戴帷帽,身穿月牙色的衣裳,上面的图案是皎皎明月。他朝我打招呼,不知是有意找我还是无意巧遇。 我起身给他行礼:“参见七皇子殿下,好些了。” 没等我起身,顾玄毅忽然靠近我,他抬手过来,我下意识的想躲,又硬生生的忍住,维持住行礼的姿势。 我们之间的距离仅有一掌宽,我感觉到他的衣袖拂过我的肩膀贴着我的额头,他的声音戏谑,酥酥麻麻的从头顶传来:“柳烟姑娘的头上沾了一片小叶子。” 七皇子打的什么鬼注意,他老师来了一趟,他又老频频色诱我。我没有抬头,青环也不敢乱看。 顾玄毅装模作样地作弄两下,随后点到即止往后退开一步,我随之起身,佯装不好意思的低头,抬起脸看他时耳朵充血。 我掐着嗓子,声音柔情似水。 “多谢殿下了。” 第10章 第九章李小姐 青环退下,我与顾玄毅相继步入亭中。 他比我高出一个头,我们坐到亭子里的小石凳上,桌上摆有一盘未下完的五子棋,白子和黑子相间,是我刚刚解闷下着玩的。 他端详片刻,自顾自的拿起黑色的棋落下一子,说:“之前听闻你病了,苦于不熟,怕冒犯就没来,今日看柳烟姑娘脸色不错我就放心了。” 面对他无声的邀约,我跟着落下一粒白子在他旁边。 “无事,只是小毛病,劳殿下牵挂了。” “不要殿下长殿下短的,叫我顾玄毅吧。” 他面带柔笑,手指捏起一枚黑子停住,掌骨微突,指尖泛着自然的淡粉色,浅褐色的眸子直勾勾的盯着我。 顾玄毅长得漂亮,今天这一身多了点活人气,不像上一次半死不活的。 “不行的殿下,怎么能直呼您大名呢。” 我怎么敢,这是以下犯上。 “叫我顾玄毅吧……我赢了。” 顾玄毅棋风比他的人凌厉,这样的人目的性较强,我看出他布局下已经埋了三子,装作没有看见故意让他赢。几个来回下,棋局就结束了。 “是,我输了,实在不敌玄毅殿下。” 顾玄毅放下手中的棋子,骨节分明的手抵在下巴上。他扬起唇看着我,吐字清晰,嗓音缱绻慢悠悠:“我们不是敌人,李小姐。” “嗯?”我整理棋盘的手顿了一下,装作不懂,指尖落在白子圆滑的凸面,“七皇子这是什么意思?” “你会明白的。” 顾玄毅不解释,留下这样一句话就走了。 从贺春宴起,我早已做好了身份暴露的准备。顾玄策今天来的奇怪,大有找我合作的意思。 我们之间有灭门的血海深仇,他怎么敢来找我合作,而且我们合作的话能做什么?他坐拥高位,还需要跟我一个隐姓藏名苟活之人合作? “小姐?” 来人是花莲儿的侍女小翠,青环隔三差五要回去看一趟妹妹,我房里人手不够用,思来想去问花莲儿讨了一个可用的人。 “太阳要落山了,小姐回去吗?”小翠打了一盏小灯笼过来问我。 顾玄毅走后我独自在石亭待了许久,直到小翠过来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回神才发现我的眉头皱的很深很深。 “走吧,回去吧。” 有意十分开晓露,无情一饷敛斜阳。黄昏落下,我在小亭子里不知不觉坐了半个下午,金色的光撒满了荷花池。 夏日蚊虫,天黑更多,再多的熏香也不管用,我和小翠收拾东西回房。 盛夏,酷暑难耐,呼出去的气都是粘稠的。我怕热,屋里冰少不顶用,没一会儿就化了,不如到阴凉地乘凉。 绿树成荫,蝉鸣声声,第二日我又带青环到亭子里去。 夏天的生命力跟春天一样,事物尽是鲜活的,热烈的。树上的知了叫得此起彼伏,招得前院的姑娘心烦,太阳高照,后院几个小厮正架着梯子爬树捉知了。 今日无事,闲着也是闲着,石桌上放了盘五子棋,我教青环下棋,青环头脑灵活,没两下就学得有模有样。 青环皱着眉头,刚开始她还放不开,总是小心翼翼地举步三望,踌躇不前,之后玩了几盘发现根本赢不过我,索性就随性了些,落子变得大胆。 一局接一局,我们玩的正欢,一只漂亮的小鸟从墙外头飞了过来。 它体型娇小玲珑,羽毛颜色鲜艳,一只小巧的红嘴,脖子上长着雪虎般的花纹,脸颊两侧像打了两块腮红,极其可爱。 小鸟儿朝我飞过来,飞到我身边时我朝它伸手,它自然地落在了我的食指上。 “这是什么鸟儿呀,这么亲人?它长得如此可爱好有灵性,不像外头的野雀见人就跑。”通常飞禽都怕人,青环没见过这样式的鸟,探着脑袋好奇的盯着它瞧。 我下唇微启,没说话,用大拇指蹭了蹭小鸟毛茸茸的胸脯,鸟儿侧头贴了一下我的指尖然后飞走了。 这是珍珠鸟,头脑聪明灵活,有五岁孩童的智力。它是神秘人养的,是神秘人与我联络的讯号。 我和神秘人碰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我们的联系向来是单箭头,只有他联系我,我找不到他。他通常只会在关键时刻拉我一把,其他时候则消失的无影无踪。 距那次贺春宴过去许久,他终于约我碰面了。 “青环,我过会要出去一趟,你帮我守好房门。” 回去的路上我们碰到了宋冬年,他个子窜的飞快,脸上有肉了,不像当初那副面黄肌瘦的样子。 宋冬年穿着白色的露肩马褂,捧着一盆切好的西瓜,他的碎发散在额前,额头上有几滴汗珠,脚步轻快正准备往后院走。 “小姐,冰西瓜。”宋冬年看见我眼睛亮晶晶的,他捧高西瓜,咧嘴露出尖尖的小牙。 我点了一下头,脚步走得匆忙,与他擦身而过。 “小青姐,发生什么事了吗?”他追上来问跟在我后面的青环。 青环摇摇头,她也不明所以。 上次宁珂走后,老鸨对我的态度一下子变得不可琢磨,她好像不再刻意盯着我了,我混出去应该会轻松些。 我回房换了身简便的衣服,戴上遮阳的草帽,喊来宋冬年,跟在宋冬年后面我扮作出门采购的小丫鬟,他替我开小门放我出去。 没有指示,地点就没有变,东街集市外的一间茶点铺是我们往常碰面的地方。 这个茶点铺小有名气,是那个神秘人开的。茶点铺后厨有个小隔间没有人知道,里面放的基本全是面点食材。 我推开隔门,神秘人已经到了。男人身材欣长,身高约莫一米八几,一席玉兰色的阔袖锦衣,宽肩窄腰。 “你来了。” “卿容。” 这次他没有乔装掩面,背对着我站在暗处。光影转换,男人转过身来,面容熟悉又陌生,另我心中惊讶。 五官端正分明,眉眼修长舒朗,眼眸纤细,如细长之柳叶。他的肤色白皙,墨发如云,腰间挂着一枚质地上好的和田玉。 那个神秘人是大皇子——顾明昶。 不过,我不是李卿容,我是扶柳,李柳容。 李卿容是我的阿姐,他以为我是阿姐吗…… 我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短暂楞了片刻,嘴角泛起无从察觉的苦涩,声音不太自然的回应他:“明郎。” 我曾经猜想过,那个神秘人会不会是大皇子?可我接触不到大皇子,屡次试探神秘人,那个人都滴水不漏。 假使那个人是他,他应当不会这样,久而久之,我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顾明昶很爱阿姐,他和阿姐两情相悦,从小就定了娃娃亲。父亲是他的恩师,亦是他的岳父,顾明昶是神秘人是最好的。 倘若顾明昶知道,活着的是我不是阿姐定会难过吧。 我哑口无言,无法把真相说出口,毕竟我如今是以阿姐的身份活下去的。 “对不起,让你受苦了。” “盯着我的人太多了,时候未到,我若是早早与你相认,你会因为我暴露自己。”顾明昶没有变,看向我的眼神充满怜惜。 他一如既往似温润的羊脂玉,柔和内敛。 顾明昶当年受了李家的连累,失去了皇帝的宠爱,七皇子借机得势,明里暗里皆想把顾明昶按在地里,让他永不得翻身。 他过来拉起我的手,两只宽大温暖的手掌包拢我。我身子半僵,指尖在他的温度下显得冰凉发冷。 “现在就差一步了,李家终会洗脱冤屈。”他转而想到什么,颓下肩膀面带歉意:“对不起,贺春宴让你冒险了。” 贺春宴是他走的一步险棋,这么多年过去,他想试探一下父皇的态度。他大概明白会对我造成危险,派了暗卫保护我,时时刻刻关注着我。 如果没有漆和暗卫,单凭我三脚猫的功夫是不够的吧,我心中叹息。 我把顾玄毅来找我的事告诉他,对我几次差点命丧黄泉只字不提。 “我觉得这是个好机会,我可以假装与他合作,做你的内应。” 我提出我的想法,话没说完,顾明昶一口否决:“不行,顾玄毅背后有高人,你这样太冒险了。” “我知晓那人,他叫宁珂,我已与他交过手。” 安奈住顾明昶,我态度出奇的强硬,“醉千阁比起顾玄毅更听令与他,红册子在他手上。” 红册子,听到最后一句话顾明昶沉默了。 顾玄毅本是最不起眼的皇子,他的母亲是异族商人之女,母家富裕多金却无一官半职,而且他出生体弱不受宠。 当年谈到选太子,所有人都不看好他,只有宁珂选了他。 在一年前顾明昶得知顾玄毅有本红册子,册子上的东西拿捏了大部分人的软肋,朝廷上无人敢与他为敌的原因就在这。 “鹬蚌相争渔人得利,不是吗?” 我根本不是在和他商量,我需要他帮我,我只是告诉他我要做的事。 “容儿,这些年苦了你。”顾明昶红了眼。 临走前他送了我一打甜糕,是阿姐从前最爱吃的白糖甜糕。 阿姐曾经嗜甜如命,长了许多颗蛀牙,常常因此疼得夜不能寐。之后父亲母亲就不让她吃这个糕了,顾明昶也不让,甚至比李大人和李夫人管得更严苛。 转过街角,拎在手中的白糖甜糕极为沉甸,我提着它掂量了三下,一下,两下,三下……麻绳勒入手心有些泛疼,这就是顾明昶给阿姐重逢后的补偿吧。 过了一段时间,曹尽被人检举私自买卖官名。 曹尽是负责考试的考官,成绩不理想,哪怕没有上榜的人,只要给曹尽塞些钱,就能入朝当官。 现如今曹尽已被剥去官职,打入大牢听候发落。 朝廷根据此事设立了监察机关——名御史台,凡是经曹尽之手得到重用的人,都要进行革职调查。 陈谦末检举有功,被命令为御史大夫,监察百官,背靠皇帝,专门调查官员贪污,维护朝廷法纪。 ……… 「你可知道我的身份?」 你知道了我的身份,你还敢跟我来往,跟我交好吗? 我是谋逆灭门之女李氏,你敢吗? 那日的质问恍如敲在了陈谦末血红的心中。 字字犀利如针,将军府二公子哑然未答。 「请小姐尽情用我。」 我知道你的身份,我知晓你的冤屈,我愿化身为你手中的剑,为你所用。 不久后,变为庶人考取功名的陈谦末给了我答复。 第11章 第十章扶柳与李卿容 (追忆篇) 夜色深深,外面雷雨交加。 “醒醒,醒醒!” 我刚入睡不久,困意正浓,有位陌生的老妇人闯进了我的房里,她着急忙慌地把我喊了起来。老妇把我从床上拖起来,她的手心炙热,印在人身上使人心跳扑扑。 如今是季夏,空气还带着闷热,她拿出冬日的厚斗篷披在我身上,我不明所以,挣扎着推阻。 不过十岁的孩童,能有多大力气? 面对我的抗拒她视若无睹,强硬的把斗篷披在我身上。晚上刚被打了顿,身上泛着疼,她用斗篷把我裹得严实,抱起往外走。 老妇的力气异常大,抱我像夹带货物一样,使我身上伤口泛疼。我动了下,她手臂收的更紧了。 外面人声嘈杂,大家都不睡觉吗? 我的头被斗篷蒙的死死的,看不见外面的情景,只觉得好吵。 走了一段路,雷声停了,周遭安静下来,只剩淅淅沥沥的雨点不停的砸向地面。老妇脚步加快,颠地我脑袋晕晕,呼吸不畅。 “嘎吱”出了道门,她捂住斗篷的力气松了些,我偷偷扯开条缝放出鼻子吸了口气,终于不闷了,终于有新鲜的空气进来了。 穿过茂密竹林,老妇把我放到一辆马车上,塞给我块玉佩和一封信。 她面色凝重,双手紧紧捏住我的肩膀,一字一句说:“这封信你要藏好,除了李府李太傅,其余谁都不可以给。”说完她深看我一眼,咬紧牙,毅然而然地走了。 马车飞快驾驶,我钻出斗篷,掀开车帘回头看。后面红光冲天,火龙飞舞,雨虽下,却不曾熄灭它分毫。 大概是到地方了,马车行驶速度渐缓,慢慢停了下来。驱马的黑衣男子把我抱下车,放在一处叮嘱我待在这不要动,他跨步走的利落,留下我个小小的孩童罔知所措。 雨停了,地上潮湿,透出丝丝凉意。我把自己裹进斗篷里,找了处墙角蹲下,身体蜷缩。 街道空空的,四处幽暗无光。 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身上的伤口约莫沾到水发炎了。好痛,我把脑袋埋进胳膊里,悄声流泪。 信封藏在胸口的衣裳里,硬的硌人。我双手捏住玉佩,玉佩上刻有扶柳二字。我看着这两个字,手握得越来越紧,好似这样能给我安全感。 昏昏沉沉的睡了一夜,第二日我好像发烧了。 “哎呀,这是什么,吓死我了。” 刺耳的尖叫声在上方响起,我的屁股像被人踢了一下,但身上无力酸痛,腿脚动不了,连睁眼都费劲。 “走走走,把我们李府当什么了呀,不要睡在这儿。”那人以为我是来乞讨的小乞儿,扯开我的斗篷要赶我走。 “哎别,等一下。”有人出声制止了她。 有道阴影接近,制止她的人走来,蹲到我身前。她身上有淡淡的杏花香,朝我伸手。 好难受,救救我。 我努力睁开眼,手无力地抬起,拉住身前人的袖子。 她伸手探我的脑袋,声音柔和:“这丫头发烧了,她看着不大,还是个小孩呢。我们发发善心,把她抬进去找个大夫瞧瞧吧。” 先前驱赶我的人不可置信:“找大夫?哪个大夫不要钱啊,我可没钱,谁愿意给她治谁拿钱。” “小令,你别这样。”身上带有花香的那个人有点恼了,“去喊大夫,钱我出。” “切,咸吃萝卜淡操心,假好心!”被她叫小令的女子扫我一眼,抱胸不服气的走了。 我被好闻的花香环抱,说话温柔的女子把我抱起,我安心靠着她的肩膀,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 悠悠转醒,身上全是汗,头昏沉间多了丝力气。躺在床上,我神智逐渐恢复,急忙摸了摸胸口,硬硬的,信在,我松口气。 喉咙干涩的厉害,我想喝水,支起身子下床找水,碰巧小令进来。 “哟,醒了?” 人未到,声先到,小令声音洪亮。 “你这丫头好费钱,身上怎么那么多毛病?”她端着碗黑漆漆的药,迈着阔步走过来:“诺,自己喝。” 碗里冒着热气,苦味冲鼻。因为太渴了,我从小令手上接过碗,不管不顾仰头一碗干下。 “哎,烫呢!” 来不及阻止,我已整碗喝完。 我被烫得咧嘴,呛得猛咳,小令被我吓到,“你别呛死了,这药可生贵呢。”她过来扯我,伸手直拍我的后背。 “谢谢……” 我喘着,终于咳通气,怯生生地向她道谢。 小令翻了个白眼,嘴里没好气道:“等你病好了,你就自己走啊。要是张嬷嬷知道我们把小乞丐带进府,我们就要挨骂了。” 小令觉得我是个麻烦,话里话外皆是对我的嫌弃,我无措地抓着空药碗,不敢看她。 “太好了,你醒来了吗?” 过了会儿,把我抱进来的女子出现了。 那女子叫连枝,她和小令都是李府的家养丫鬟,她们在李家大小姐屋里做事。连枝比小令身份高,是小姐的贴身丫鬟,小令只是个日常打杂的。 今日她们共同出去采买,然后就遇见了倒在小门发烧的我。 连枝带了白面馒头和小米粥来,我昏睡好久没有吃东西,闻到香味,肚子不争气的发出呼噜声。 小孩子饿得快饱的也快,两个白面馒头有我拳头三倍大,吃着噎人,我配着粥慢慢啃,啃完一个还剩一个。 我胳膊和腿上有好几处淤红的伤,吃完饭,连枝找了个药给我涂。 想起什么,我扯着自己的衣角纠结许久,小心翼翼地问连枝:“玉佩……姐姐,我的玉佩……”其实我摸完信就发现玉佩不见了,但我不敢问小令,只能把目光投向连枝。 “啥个玉佩啊?”旁边的小令皱眉不解。 玉佩是和信同样重要的东西。 我面上染上急色,挥着手描述:“就是,就是上面刻了‘扶柳’的翠青色玉佩……它上面有柳叶花纹,我手一直抓着它的……!” 我激动起来结结巴巴,连枝安慰我道:“好像是看见了,但我这会也想不起来了,兴许是不小心丢哪儿了吧。” “那个玉佩重要吗?重要的话我帮你找找。” “我……” 害怕再纠缠连枝会嫌我烦,嘴里梗了一下,点头乖乖的应下。 到了晚上,烧退了,体温变正常。我住小令屋里,跟她一块睡。白日里她怕我被人发现,屋门紧闭,下令不肯我出去。 我从小到大都是独居,不习惯与人同睡。 耳边传来小令吹吸吐气的呼吸,声音细微不止,我睡不安稳,整个人处在浅眠状态。临近早上,天蒙蒙亮,我睁开眼,旁边的小令还在呼呼大睡。 唉,这叫人怎么睡得着呀…… 太阳高照,阳光从门照进来,被镂空细花的木门筛成漂亮的斑点。 屋里安静无声,我再次醒过来时小令已不在,伸个懒腰揉着眼睛坐起身,木桌上她为我留了个馒头和小碗咸榨菜当早饭。 “叩叩叩——” 木门嘎吱泛响,外面有人在敲门。 “叩叩——” “你好,请问有人吗?”门外的人嗓子稚嫩脆耳,如黄鹂鸟,不是小令也不是连枝的声音。 我不敢出声,缩起来待在床上不动。 片刻,脚步声渐渐走远。外面的人见里面长久没有动静传出应该是放弃了,我起身静步下床,从门缝悄悄往外瞄,看她到底走没走。 哎,她没走。 她是个长相可爱的女孩,身穿青色薄纱篷篷裙,衣着精致漂亮,年龄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多少。 女孩站在屋外的大树前,仰头往上看,一副饱受苦恼的模样。 十年来,我见过的人寥寥无几,阴晴不定的冰美人母亲,负责我起居的聋哑侍女,教我学识的严厉老先生。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年龄相仿的人。 木门上了年份,木头较老有些腐朽了。 我对那女孩好奇,光顾着观察她,忘记这门不结实了。疏忽了一下身子趴到了门上,木门受力往外推,发出老旧又突兀的嘎吱声。 “谁?”女孩听见动静受惊地转过身,她视线看了过来,走到木门外敲了敲:“里面有人吗?我的风筝掉到树上了,请问你能帮帮我吗?” 随着她靠近,我心跳加速,捂住自己的嘴巴蹲下来,闭上眼睛,祈祷她看不见我,然后快点走开。 “我看见你了,快出来吧。”她并不如我意,两个手掌张开,放到嘴边做喇叭花状。 女孩锲而不舍,视线不断从门缝外往里探。 我等她走,她等我出来。 女孩抱住膝盖坐在门外的石阶上,她静静的等着,时不时往门里瞄。 不行,腿蹲麻了,我率先败下阵来。 拉开木头门栓,我徐步走了出来。她拍拍屁股从地上站起来,看着我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 “你长得好漂亮!”女孩深吸了口气。 阳光明媚,我悄悄抬眸看去,她的皮肤莹白润透,眼尾稍往上翘,浓密的睫毛下眼眸水灵灵的,正眨巴着直盯着我。 她长得也很可爱,一对深深的小酒窝,笑起来甜甜的。 “我叫李卿容,你叫什么名字呀?”李卿容比我高半个头,她微微弯下腰,问我叫什么名字。 “扶柳。” 我叫扶柳。 “扶柳,好好听的名字。”李卿容嘴里念着我的名字。 我脸颊涌上两朵绯红的云彩,羞怯的垂下脑袋,被她夸的不好意思了。 你的名字也很好听,我悄悄的在心里说。 “我可以叫你小柳儿吗?” 李卿容和善又热情,小孩之间格外容易混熟,交换完姓名我对她慢慢放下警惕。 李卿容指着树上的风筝,骄傲的对我说:“树上的风筝是我亲手做的,漂亮吧?可惜我的线绑的不牢,风筝飞太高在空中断掉了,我一路追过来,就发现它落在这儿了。” 我仅在书里见过风筝,不了解风筝是怎样的,我似懂非懂的点头。 因为答应过小令和连枝,我不能让别人知道我的存在,但我实在想跟李卿容玩,所以我和李卿容约定,她找我只能白天偷偷来,不能让别人发现我。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李卿容虽然疑惑我为何这么神秘,但她还是答应了。我们拉钩起誓,她说毁约的人就变小狗。 第12章 第十一章李卿容与扶柳 我不知家为何,家在哪儿,我在四方天地长大,对外界所有的幻想通通建立于书本之上。 用学到的古语讲,我就是可怜无知的井底之蛙。 几天相处,小令察觉我不是小乞儿了。我谈吐文雅,她说这不是普通人该有的,我定是大家闺秀。这点发现让小令更不愿留我,小麻烦在她眼里一下子成了超级大麻烦。 连枝似乎也意识到留我是个错误,天天努力打听情报,查哪家丢了小姐。 等病彻底养好,小令开始赶我走,她问我的家在哪,家里人哪去了,为什么孩子失踪这么久还不来找。 我不晓得该如何讲,当初老妇把我送出来时让我忘了这里的所有。她让我去找李太傅,叫我永不回头。 我想,我大概是被家人抛弃了吧。 我得留在李府,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了。玉佩找不到了,没有见到李太傅,老妇交代的信我也迟迟没有送出去。 是不是生病了就可以不走? 小令和连枝是心善的好人,我想我病了她们就不会赶我走了。 为了继续留在李府,我暗地里偷偷的折腾自己,没两天在我使劲的作妖下,我就如偿所愿的重新发烧了。 面对我这个体弱多病、一问三不知的傻孩子,小令异常无奈。我性子恬静,乖巧听话,会尽力而为帮她们干活,这次病好后小令没有再说赶我走的话。 这段时间无事发生,没有哪个家族丢孩子。 世态安好,百姓安居乐业,唯一发生的事是前段时间……这种事情作为小丫鬟她们是不关心的,于是一笔带过,不足为谈。 时日久了,连枝放弃替我寻亲的打算。 连枝不常来看我,她不住在这块。连枝是小姐的贴身侍女,她要住的离小姐近才方便照顾小姐。 小令塞了些银两给管事嬷嬷,替我弄了个身份,我成了她的远房亲戚,跟着她在小姐院里打杂活。 再过一个月是小姐生辰,府里格外忙,连枝忙得不见踪影,好久没来小令屋里。 月色清浅,月光给乌黑的屋子透了些光。 今日风大,虫鸣幽幽,与风协奏,风声呼啸,树叶被吹的哗哗作响。 “小令姐姐,你睡了吗?” 我眨巴着眼睛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 小令不回我,耳旁传来浅浅的呼吸声。我知道她没睡,因为她睡着了没这么安静,她真睡死了呼噜声大的跟雷鸣似的。 我问小令:“我们可以去小姐的生辰宴吗?” 李太傅肯定会出席女儿的宴会,那时我就能见到他,把信给他了。 我问的天真,小令笑的无情,“噗,做梦呢?我们当然可以啊,我们可以干活的时候偷偷站在外面瞧上半眼。” “啊?”我不懂这是阴阳话,琢磨不出小令的意思,追问道:“意思是…我们可以去嘛?” “快睡吧,梦里啥都有。明早还要早起干活呢,别烦我了小祖宗……”小令打了个哈欠,翻身背对我,不再理睬人。 好吧,我不再吵她。与她背对背,自己思索着,捣鼓这个计划的可行度。 夏末初秋,秋风扫落叶。树叶变得脆弱,风轻轻一吹叶子就离了根,到处飘呀飘,最后落在地上,变成需要打扫的陈叶。 昨夜风吹下来好些叶子,枯叶铺地,脚从上面踩过去,发出嘎吱的清脆声。 “嘿那个小傻子,你过来把这片地扫了。” 快到晌午,我干完活正要回去吃饭,几个侍女堵住我,叫我帮她们扫地。 我不是小傻子,她们凶巴巴的,言辞粗鲁,我不喜她们。 好几次了,她们总是偷懒,把自己的活推给我干。我自是不愿的,可不能惹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木讷着过去。 那个扫帚跟我差不多高,我费力的抱着扫帚来回拖动,她们已经结伴去吃饭了,留我独自扫地。 终于打扫完了,我拖着酸痛的胳膊,装作若无其事的回去。下午无事要做,我吃完饭待在屋里,等李卿容来找我玩。 “小柳儿!” 李卿容来了,她兴奋的朝我挥舞着手,背上背了一个硕大的包袱。包袱看上去不轻,她驮着腰跑来,偷感十足。 “我给你带好吃的来了。”李卿容嘿嘿傻笑,打开包袱向我介绍,“这盒是绿豆糕,这盒是桂花糕,还有这盒,重点戏噢!人间美味,栗子糕~” 这些糕点模样精致,颜色漂亮,最后那个栗子糕居然还是小兔子形状的。我目不转睛,张嘴吃惊地瞧着。 李卿容捏起块栗子糕,迫不及待想要我尝,我摆手拒绝不舍得吃,感觉这些糕点被我吃掉就浪费了。 小令常常教导我要伏小做低,行事低调。李卿容初见时没问我的身份,所以我也不好意思问她的,我以为她同连枝一样,是身份高的侍女。 李卿容坚持要我吃,她故意在我面前吃掉一个。 “嗯!好好吃——甜甜糯糯,入口即化,绝对是人间少见美味呀!”说着她又捏起块栗子糕,在我眼前左右晃,引诱人来尝。 我被诱的偷偷流口水,没忍住,就着她的手咬了口。 好甜,甜而不腻,糕点沙沙的口感化在舌尖,余味是饱满的栗子香。 “怎么样?是不是超级好吃!”李卿容睁大眼睛,眼眸亮如星,她期待着瞧我的反应。 “嗯!”我耳尖染上一抹粉红,诚实回应她。 “这是我好不容易得来的,嘿嘿,你喜欢就好。” 其他糕点也很好吃,绿豆糕清甜,桂花糕香浓,我挨个尝了遍。 李卿容不光带了吃的,还带了玩的。她说要教我做风筝,包袱里鼓鼓囊囊装的皆是制风筝的工具。 好看的山水画,金色的快剪刀和一卷晶莹剔透的丝线。 我展开那幅画,画边包裹着金丝,在太阳照射的光线下泛光,闪闪的。山峰叠翠,云雾缭绕,瀑布淙淙,画上的山水活灵活现,望着这幅画,人如同身历其境。 我捧着画问李卿容:“我们,真的……要剪它吗?” “对呀,我们要把它剪成漂亮的椭圆,然后做风筝呢。”李卿容手拿剪刀,咔嚓咔嚓,蠢蠢欲动。 我点点头,替她扶好画,把画展开在桌子上按好。李卿容手指沾水,在上面画了个大大的圈,我们一起把中间最漂亮的部分剪下来。 “下面我们需要找几个细小的竹条。”李卿容摸摸下巴,思考着说道。 穿过粉墙黛瓦,抬头是浩瀚蓝天,我们沿一条碎石铺就的曲折□□而行,李卿容领我去找竹林。 李卿容说要找细嫩刚长出来的,这种的最具韧性。我们在林间穿梭,寻找那个合适做风筝的竹条。 “谢谢你噢小竹子。”折完竹条,李卿容喜滋滋的道谢,酒窝深凹。我跟着她身后双手合十,道歉:“对不起,小竹子。” 做完风筝,我们自豪感爆棚,可惜外面没有风,不能立刻就放飞它。李卿容跑着,举起风筝在头顶舞动,她舞完我舞,我们模仿风筝在天上飞翔的样子,玩的不亦乐乎。 天色晚了,小令要回来了。李卿容依依不舍地跟我告别,她把风筝留给我,让我保护好它,下次再找机会放。 李卿容前脚刚走,小令后脚就回来了。 她火急火燎的进屋,东瞅瞅西望望,在屋里转了两圈,然后拍了一下脑袋,“不对,我屋里啥也没有,能有偷啥的?” 我问小令怎么了,小令说府里进贼了,老爷心爱的宝贵画消失不见了。 画吗…… 我瞧了眼手中的风筝,默默把它藏到床底。 自那次,李卿容消失好几天。再见她时,她整个人都蔫吧了,像被吸了精气神,如同行尸走肉。 我问李卿容经历了什么,她不愿多说,苦笑一声:“学海无涯苦作舟,回头是岸啊!!” 李卿容从身后拿出样东西,神秘兮兮地捂住我眼睛,不让人瞧。 “我给你带了礼物,你猜猜是什么!” 我想了下,试探的开口:“嗯……栗子糕?” “哈哈哈你比我馋呢,不是栗子糕啦。” 李卿容松开手,向我展示。桌上放着一张平平无奇的大白纸,纸上写了‘扶柳’二字。 “我最近在苦心求学,这是写的你的名字。写了好几遍呢。这遍写地最好,所以想送给你,你不要嫌弃呀。” 挥毫列锦绣,落纸为云烟,此为楷书。 记得刚学楷书时,我写得好,兴来走笔如旋风。老先生曾毫不吝啬的夸我,说我字锋如男子,遒劲有力。 我一遍一遍练着扶柳二字,也是想把写得最好的给母亲看。 可…… 当我把字捧在母亲面前,情况不如我所想。我的努力换来了顿斥责,母亲发怒的样子历历在目,手心火辣辣的竹条印,我无法忘记。 “你不喜欢嘛?” 由于我异常沉默,李卿容拿着纸,双手背到身后,表现得有些忐忑。 我摇摇头,捏着手心,不愿意说话。 我是喜欢的。 气氛尴尬,豆粒大的雨点从天而落,砸在脸上,悄然掩去我眼角掉的泪。 下雨了,雨势来的急骤,砸地人生疼。李卿容拉我去避雨,我想到什么,慌忙挣开她的手,折身去拿放在桌上的字纸。 “别管这个了。”她不解。 雨珠砸在纸上,字纸被弄湿沾在桌面上不好拿,我怕弄坏不敢使劲,沿边小心翼翼地卷它。 “天转凉了,淋雨会感风寒的。” 李卿容过来拉我走。 我把纸护在怀里,郑重说道:“我喜欢的,我喜欢你给我的字。” 我们就近跑到屋檐下,俩俩相望,噗嗤笑出声。头发耷拉在脸上,模样狼狈,毫不意外,我和李卿容都被淋成了落汤鸡。 第13章 第十二章李卿容,李柳容 年幼,乳臭未干。 过了好久我信都没送出去。我在李府留下都困难,如何见到李府的主人?马上就是李小姐十三岁的生辰,生辰宴是我难得的机会。 倘若我能去生辰宴做事就好了,可这份好差事轮不到小打杂的上,没有办法见到连枝姐姐,我想请李卿容帮帮我。 我脑袋低垂,心事重重,李卿容过来注意到了,正准备问我怎么了,我在她问之前开口,“可以帮我个忙嘛?” “我们是朋友,有什么不可以的,你直说就是。”李卿容莞尔一笑。 “你能带我去小姐的翠华庭吗?”害怕说的不够清楚,我顿了两下,补充道:“就是,嗯,再过两日不就是大小姐的生辰嘛,我想去看看……” “啊?”李卿容歪头,表情错愕。她愣了几分钟,回神拍拍胸脯,信誓旦旦:“放心吧,包在我身上,她肯定会请你的。” 暮色朦胧模糊,月亮升空,群星点缀。 “小令姐姐,你知道大小姐的名字叫什么吗?” “问这个干嘛?” “我……” 我压低声音,犹豫的朝小令招手,小令挑眉,附耳过来。 “我可能……认识大小姐?” 小令木着脸,无语的瘪嘴,随后表情夸张,瞪眼惊呼一声,“震惊,你怎么知道我其实是京城首富!” 她伸手搓搓我的脑袋,搓完又揉两把,把我脑袋当面团捏。 “说话跟拉屎似的,洗洗睡,别做大梦了。” 好吧,当我痴人说梦。我摇摇脑袋,洗脸睡觉。 隔日,小屋外来了一干人,小令和我大眼瞪小眼,不知是何情况。 小令背过身,扯我的衣服:“你闯祸了?” 我摇头,我什么也没做。 “是大小姐让我们来的,扶柳小姐,请。”为首的年长侍女面带笑意,微微侧头,身后走出几个小丫鬟,她们人手各捧了件漂亮的罗裙。 罗裙布料鲜艳夺目,做工精细,入手柔软。 领头的侍女让我从中挑自己喜欢的,我扯着身上粗糙的麻布衣,显得有些无措。我小声对小令说:“我想要,青绿色的那件。” 青色淡雅,是里面最低调朴素的一件,李卿容常常就爱穿青绿色的衣服。 我挑完衣服,捧罗裙的丫鬟退下,其余人井然有序围过来,替我梳妆打扮。 我瞧着铜镜里的自己,镜中的女孩五官还未长开已尽显精致立体。弯弯的柳眉下,一双娇俏的桃花眼,睫毛密集翘长,樱唇琼鼻。 什么都好,只是皮肤些许苍白,没有血色润满显得有点儿病态。 她们替我盘好头,唇面擦上点粉透的口脂。我微微抿嘴,小人儿乖巧羞怯,有了抹粉红立马鲜活起来,看着楚楚动人。 她们带我去找李卿容,小令不放心的跟在后面,一路跟到大小姐院落门口。 李卿容就是大小姐,大小姐真是李卿容。 “对不起,一直没告诉你我的身份。” 李卿容性子和善,平易近人。小孩子之间想法没那么多,她以为我知道她的身份,怕我拘束,从不摆弄权威。 她没有想过隐瞒我,是我先入为主,以为李卿容跟连枝一样,把她当成地位高的侍女了。最主要的一点,是她姓李,我早应该想到的。 李卿容今日穿了一身红裙子,头上插满珠宝首饰,金钗亮眼。今年是她本命年,她打扮的喜庆活像小锦鲤。 她不觉得我打扮漂亮会抢她风头,看向我时满眼自豪。 “这些是我原本就安排好了的,到时候你就坐我旁边,想吃什么便吃什么。”李卿容浅眸含笑,围着我高兴的转了一圈。 宾客盈门,她拉我去前院凑热闹。这里是她的主场,面对来人的祝福,李卿容从容不迫的道谢,赠人予深深酒窝回应。 我看见连枝了,连枝是李卿容的贴身侍女,但贴身照顾李卿容的侍女不止她一个,她站在众侍女后面,非常不起眼。 连枝始终低着头做事,我站在她面前她也认不出我。好久不见,她再一次走过来,我想与她打招呼,酝酿好久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李卿容不知看到了什么,忽然拉着我往前跑,边跑边兴奋的挥手:“爹爹,娘亲!” “当心点儿,别跑摔着了。” 女人声音温柔,李卿容听了反而跑的更快,松开我的手,直直冲过去。见此,女人身边的男人无奈的张开左右手,接住这条小锦鲤。 面前就是李卿容的父母。“嘿嘿,这就是我一直说的好朋友。”李卿容抬手介绍我,我背绷紧,赶忙俯身行礼。 “李大人……” 我终于见到李太傅了。 这位李太傅年过三十八,脸上毫无岁月的痕迹,眉眼俊朗,一举一动不失儒雅风气。 不过,李卿容的母亲和我想象中的不同。李夫人长相不出众,只是普通妇人模样,不是我以为的花容月貌。 李卿容长得更像父亲,只有笑起来露出的酒窝随了她母亲。 李太傅含笑朝我略微点头,李夫人见我拘谨,主动打趣道:“你就是传说中那个神秘又可爱的小女孩呀。” “是…是……谢谢夸奖……”我紧张到口痴。 “太傅大人好久不见,小女都长这么大了呀,真是出落的愈发水灵了。” 来了一个官场上客套的人,李太傅抽身与他讲话,李夫人摸摸我和李卿容的脑袋,叮嘱她照顾好我。 前厅无趣,男女大防不便接触,李卿容兜了两圈就领我去了后院。 后院大多是同龄的女孩儿,大家年纪不大,都互相认识。李卿容牵着我过去,我作为突然出现的人物,站在她旁边引来不少打量。 她们向我投来好奇的视线,小声讨论着我的身份。我松开李卿容的手,躲到她身后不自在的捏紧指尖,如芒在背。 “走,我们投壶去吧。”李卿容兴致冲冲,想带我融入这里。 我抿起唇,摆手拒绝。 我不会投壶,不想闹出笑话。 “李卿容走啊,一起投壶去,上次方说要一较高下的。”几个贵女邀李卿容去玩,今日她是寿星,不好只顾着我一人。 眼看两者无法兼顾,李卿容神色纠结左右为难,我主动开口说自己想去透口气。 我有事情要做,此次主要的目的是把信送出去。 步履匆匆,我回到前厅。这里宾客络绎不绝,我垫脚张望着脑袋,四处寻找李太傅,祈祷上天赐我一点机缘。 头上急的冒汗,找了半天连李太傅的衣角都没瞅见,我咬着唇面容焦急。 一个温雅的少年郎走过来,“你是哪家小孩,怎么独自待在这儿,可是迷路了?”他半蹲着身子问我,看我在人群里窜来窜去,他以为我是迷路了。 少年郎连问三个问题,我垂下眼帘晃了晃脑袋,不说话。他觉着我是害羞,眉眼带笑主动牵起我的手,稀里糊涂的,我就这样被他带回原点。 “下次不要乱跑啦,会叫家里人心生担忧的。”他摸摸我的脑袋,笑得温和。 我…… 好,挺好的。反正也没找到,重新回前院找吧。 害怕又遇到他,我特地绕路走。李府修建的气派,府邸偌大,以严格的中轴对称构成三路多进四合院,这次我是真迷路了。 这块地方我没来过,越走越迷惘,我往回走,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在回去的路上碰见了李太傅。 他身边没什么人,我跑过去拉住他的衣角。 “李大人!” 我从怀里掏出信,直接把信递到他手里,呼出一口浊气,犹如卸去身上沉重的大山。 李源绍不明所以的展开信,片晌挥退下人,他看完信面色凝重,眼底神色复杂我无法读懂。李源绍收起信深深看我一眼,转身离开。 若有重来的机会,我想,我绝对不会把信给李大人。 ……… 翌日昏暮,李太傅招我谈话,小令大早上就被喊去了,直到现在还没回来。我心里隐隐不安,懵懂的跟着侍仆走。 侍仆把我带到地方退下,这里是一个书房模样,李太傅坐在上位,我站在那里像个待审的犯人。 “你记得自己的生日吗,你今年几何?” 我的生日是初秋九月十七,我迁思回虑道:“回李大人的话,小女年十,幼学。” 李太傅思考着不说话,半晌才开口叫我过去。他伸手卷起我的衣袖,入目遍体鳞伤。这些都是旧伤了,几处淤青已由绿泛黄,再过些时日就快好了。 他眸子看得愣住,双眉紧锁,两只手搭在我的肩上微微屈指:“我,会保你衣食无忧。” 李太傅要送我离开府,另替我安排一个住所。好不容易熟悉了这里,这里有李卿容,小令还有连枝姐姐,我不想走。 我感到恐惧,总觉得那又是一个高楼密瓦,四面方正的地方,去了就会被困在那里,再也出不来了。 见过了别样的世界,我不想再被圈禁在狭小的天地。 李太傅问我有没有要收拾的东西,我点头说有,做软弱无力的抵抗。 “她是长公主的孩子吗?” 定局被打破,李夫人来了,一道浅梨色身影出现。 “大人的事情不应该牵扯到孩子身上。”李夫人好像误会了,一路冲过来面带愠色,怒不可遏。“李源绍,你把我想的太弱小不堪了。” “不,夫人,我只是……” 李太傅被冤枉了,他并未做什么,只是想把我送走,他握住夫人的手仓皇解释。 李夫人听完解释淡定了些,不过脸上愠色没有退下。 她摇摇头,眼里满是不赞成,“你想走吗?”她来到我身边蹲下,抬头问我。 李夫人身上带有浅淡的梨花香,她试探性的拉住我的手,掌心温暖干燥,我指尖卷起,感受她的温度身体逐渐回温。 “我不想。”我握住李夫人的手指,恳求她,“我喜欢这里,这里有我的朋友,我,我能不走吗?” 原来我的母亲是长公主,我不知母亲做了什么,李太傅似乎很是厌恶她。但我不想走,李夫人让我留下,李太傅不得不听。 李大人与李夫人是青梅竹马,他爱李夫人,府里只有她一人。李夫人是个温柔内核强大的女子,她值得拥有这些。 我的身份变了,我从小令的远房亲戚变成李卿容的表妹。李卿容喜欢我,我成了她的妹妹,她开心极了。 第14章 第十三章分歧 李太傅为我更名柳容,唤李柳容。 我不明就里,更喜欢自己原来的名字,然而寄人篱下,总要知分寸懂进退。只是一个名字而已,我不得不接受。 身份改变,我搬去一个名为春香苑的四合院落,入门是曲折游廊,阶下鹅卵石漫成甬路。两三房舍,一明两暗,没有多大却胜在造景美致。 院落后面有一座小花园,从侧门出去有一条人造小溪,能看见几株垂杨柳兼着芭蕉。花朵开的香艳,鸟语花香,生机勃勃。 水涨船高,我不想跟小令分开,小令被拨来照顾我,从小打杂的变成我的贴身侍女。 身份转换太快,小令不知该如何面对我,一朝可以随意对待的毛丫头成了小主子,她尴尬极了。 “叩叩——” 春香苑大门敞开,小侧门传来敲门声。 小令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是连枝,她提来一包薄荷糖向我道喜。连枝似乎有话要说,想与我单独相处,我应下,邀她进内室坐。 “我找到那枚玉佩了,前段时间见一小厮拿着它,样式同你之前说的一般无二。”说着,她把玉佩拿给我瞧,上面刻着扶柳,正是我的无疑。 连枝摸着我的脑袋,解释道:“平日我太忙了,今天才想起来,得空给你送过来。” 我激动的握着玉佩,不断向连枝弯腰道谢。 连枝像忽地意识到不对劲,起身向我行礼,“使不得的小姐,差点忘记了,我是来贺喜小姐终于找到家人的。” 连枝:“其实还有一事不知当不当求,我有一个妹妹叫连理。卿容小姐不是找书童兼玩伴嘛,我想求小姐向卿容小姐提提我的妹妹。” 李卿容玩性重,李太傅想找个人督促她,于是近期在找年纪与女儿差不多的孩子。如果能当上这个书童,跟在小姐后面学习玩乐,待遇比当丫鬟不知好了多少。 “我……”这事怎么帮她,我为难极了。 “只要提一嘴就好了,不成也没关系的。” 好吧,连枝姐姐待我好,没有她我便进不了李府,我犹豫着答应下来。 玉佩失而复得,我爱抚的摸着玉身。扶柳,九月十七,凹进去的字是我存在的证明。不过,凑近闻,上面染着一股挥不去的花香。 连理如愿当上了李卿容的书童。 ……… “小柳儿,这题该如何解呀?” 马车失控,左边是穷人,右边是富人,勒马自己便会受伤,若必二者选一边,你是往左还是往右。 “左右都是人,不想自己受伤就必须走一边。好难的题目啊,难道就不能有第三条路吗?” 李卿容噘嘴抱怨。 她挠挠头,嘴里嘟囔:“我不能选择勒马嘛,悬崖还能勒马呢,万一我技术好不会受伤呢,受伤的话,伤也不会多重吧?” 这道题确实难,他难在无正解。 我沉思良久:“嗯……马车该往哪儿走就往哪儿走,我大约不会改变他原来的方向。” 从题目上讲,我不会让自己受伤,马车失控必走一边,那么他该往哪边便往哪边。如果这是治国之道,那么我就选择对我有利的方向。 李卿容惊讶的瞪大双眼:“哎?!你和爹爹说的一样。” 这样的题李大人不会出给李卿容。 看来是有人被这题难住了,不知是谁,但李卿容听进去了,且记在了心上。 我的学术造诣较高,李太傅对我起了兴趣。信件事情过后,这是我第二次见李太傅。 他问我:“你读过书?” 我应声点了两下脑袋,随后又摇摇头。 女子读书无用,就算是大家门第的小姐也只需略通一二便可。 大家闺秀学习三从四德,门第越高越重礼仪,女红是她们的必修,除此之外多研学琴棋书画点茶插花等,用来陶冶情操修养品德。 我确实读过许多书,但我对《女戒》、《女训》不感兴趣。 母亲把我当男孩培养,给我请的老先生教的都是男子的东西。当时我唯一能接触到的便是书,所以我学的很认真。 书房里,李太傅旁边站了一位十七岁的少年郎。李太傅问我这题为何这么解,我说顺应自然,追随天意。他点点头,他旁边的少年则似懂非懂。 那少年面容俊俏看着眼熟,我的脸藏在面纱下,眨巴着眼悄悄打量他。咦,我想起来了,他不就是李卿容生辰宴上,认定我迷路的那位嘛。 我猜这道题就是出给那少年的。 因我悟性高,大道理小道理都略知一二,李卿容很崇拜我。我能激发她的好学心,于是李太傅让我同李卿容一块到府中学堂读书。 男子跟女子的学问大不相同,李太傅的本职是教导大皇子,外加上门求教的人不少,所以他无法亲自教女儿。 家中请了一位私教先生,李太傅偶尔得空就来抽查女儿功课。 惊风飘白日,光景西驰流。三年过去,李卿容脸上的幼态褪去,人比之前稳重许多,愈发像李夫人了。 年十三,我五官渐渐长开,眉眼更像母亲了。高挑的鼻梁跟薄厚适中的红唇,嘴鼻隐约有几分李太傅的影子。 为了低调我从不出席什么宴会,我在府里身份尴尬,不像主子也不似仆人。本就不善交际的我性子越发古怪。 这天下学,李卿容邀我去她的翠华庭玩。她有了一位心上人,近期热衷研究吃食,本来就喜欢糕点的她迷上了做糕点,常常带我去她小厨房试毒。 “我的桃酥怎么少了?”看着桌上的酥点,她感到不对劲。 这些桃酥是她好不容易做出来的,成功的数量不多,而且做桃酥的食材已经用完了。 李卿容染上急色,“这是我准备给爹娘和你,还有明昶哥哥的。”她数好了,原本的数量可以包成四份,现在少了整整一份的量。 明昶哥哥便是大皇子顾明昶,李卿容的心上人。 李卿容把房里丫鬟全叫过来,生气的质问:“是谁吃的?” 泥人还有三分脾性呢,她知道房里有嘴馋的丫头,平时少个一两块她都不会介意的,但今日这次不同。 离开前她特意叮嘱过不要碰这些桃酥,可回来还是有人拿了,所以她才要发火追究。 “我,我看见柳容来过这里。”一个小丫头突兀的开口。她站在李卿容旁边,身着打扮与别的丫鬟不同,她是李卿容的书童连理。 平地起风波,一口锅从天而降,我站在那里,事情猝不及防牵扯到我身上来。 “是不是柳容小姐拿的……”我视线扫过去,连理不敢与我对视,眼神不自觉避让,声音到后面越变越小,直到微不可闻。 “你凭何说是小柳儿?我早就同小柳儿说过桃酥的事,说着要分她一份,她何必自己来偷着吃掉。” “而且小柳儿吃怎么不全部吃完,她就算全吃光了也没事,我明日再做便是。”李卿容撇嘴没有听她的,眼睛看向我,似乎正在等我说话。 “我确实来过一趟小厨房,当时是来找你的,没有看到你我就出去了。”本就不是我拿的,李卿容如此维护我,我怎么好让她独自说这么多。 李卿容虽然处事柔和,但她也极护短。不懂连理为何这么笃定是我,她不想我受委屈。 看李卿容脸面容严肃,连理慌了神,声音磕磕绊绊说话说不利索,眼见事情不对,连枝护了上来。 “是哪个嘴馋的丫头偷吃的?还不乖乖的站出来,当心吃板子!”连枝厉声吼道,她现在已然是众侍女之首,威严得很。 李卿容蹙眉不悦,觉得连枝把话说的太重。“犯不上打板子,若是揪出来了,把她赶出我房里就好了。” 下面鸦雀无声,在大小姐屋里做事可是个肥差,如果因手脚不干净被赶出去,在府里哪儿还能找到什么好活做。 李卿容不明白把她们赶出翠华庭可比打板子严重多了。话音石沉大海,没有人站出来,因为偷吃的人就是连理。 连枝乖巧的听训,“是,小姐莫气,我定会查出真凶的。”她弯下腰,声音柔柔弱弱。 我眼下看的真切,连枝跳脚出来护住连理,恰恰说明偷吃人定是连理。怎么会有贼喊捉贼的道理,连枝不会把自己的妹妹供出来的。 事情被连枝搅的偏了重心,李卿容一开始确实气有人偷吃她的桃酥,但她后面更介意的是我突然被人不分青红皂白的污蔑。 事情告一段落,李卿容被连枝这么一打岔,她的怒气没两下就消了。我没有吭声,就当卖连枝个薄面。 入夜,连枝带连理来登门道歉。连枝好话说了一堆,连理咬着唇不吭声,看着少女不服气的模样,我觉得大可不必。 我垂眸倪她一眼,“你是不是还送给你姐姐两块,洗过手了吗?指缝里的会留味的。” 此话意味不明,连理慌乱的背过手,她惊慌失措的看向姐姐。连枝也同样不安,带着妹妹俯下身子,跪在地上,“柳容小姐……” 一件小事而已,我的肚量不至于此。时候不早了,我打断她,喊小令驱客:“小令,让她们出去吧。” 连理同我一般大,她似乎颇为讨厌我,像是……嫉妒?我以前从未留意过她,更没有与她相处过。 仔细回想起来,连理总爱给我使些小绊子。我不喜欢吞苍蝇的感觉,她今天舞到人脸上,让人膈应。 初春下了一场小雨,带来几分料峭寒意。打开窗,几分湿气混着泥土的芬芳扑面而来。 深窗暮洒梨花雨,随风乱零如霰。 去年后园移植了几株梨花树,我从春香苑小门出去,想瞧瞧它变成了何样。 走进小花园,我好像听到附近有幼禽的叫唤声。声音在近处,似有似无的从地上传来,我低头寻找,拨开面前的丛叶,地上躺着一只小雏鸟。 雏鸟眼睛半睁,叫声微弱,我抬手触摸,它身体已经半凉。它是被风吹下来的吗?还是因为不够强壮,被母亲抛弃了。 雏鸟嘴边沾血,估计是从高处摔落下来的,脏器定是受伤了。思考良久,我决定杀了它;与其让它在痛苦中慢慢挣扎,不如早点替它结束生命。 “咔嚓——” “小柳儿你,你在干什么?” 李卿容正好看到了我了结雏鸟的画面。 她跑过来想阻止我,可晚了一步,扯开我的手,雏鸟已然失去气息。 “你为什么要捏死这只幼鸟?!” “我没有捏死它,我是掐断了它的脖子。” 产生痛觉的神经中枢在大脑,切断身体与脑部的神经,它就会迅速死亡,不会感到疼痛。 李卿容被我吓到了,往后虚退半步,我脱口而出的话令她毛骨悚然。她松开我的手,瞳孔乱颤,满脸不可置信。 我反应过来刚刚的话没有表达清楚,我不想李卿容误会我,抓着她的手腕,逐字逐句解释我这么做的原因。 “被母亲抛弃的雏鸟是活不了的,而且,它如果是从树上摔下来的,脏器肯定受了伤,奄奄一息的状态下,它活着是痛苦的。” 听完原因,李卿容还是不能接受。她被吓得磕绊着开口:“可,就算……那,那也不能通过你的判断,直接就,就这样剥夺它的生命啊。” “我是在帮它。”我不明白。 李卿容轻轻挣开我的手:“对不起,我不是在责怪你,我知道你是想帮它,但你的处理方式太极端了。” “你对待事物太过冷漠客观了。” “你,你太怪异了。” 第15章 第十四章门客 李卿容走了,身后的梨树晃动,几片淡白的花瓣飘落,树上下来一男子。 他懒懒地倚着树,细长的丹凤眼微眯,似笑非笑。墨发如丝直达丘臂,长相妖治邪魅,看着就不像好人。 他眼下的泪痣倒是好看,我情不自禁瞄了眼。 “你没错,就是爱管闲事。”男人菲薄的唇一张一合,尾音拉长:“她是你何人,说起话来惺惺作态的。” 他勾唇看我,莫名其妙在这里拱火,妄图挑拨我和李卿容的关系。 扫他一眼没有理睬,我不上他的当,背过身准备找处地方把鸟的尸体埋了。 “啧。” 男人不悦的咂嘴,鲜少有人能无视他,“喂,听不见我说话么,为什么不理我?” 他走到我身边蹲下,挡住我的光,烦人极了。 “你是何人啊?”扰我半晌,埋完幼鸟我掀开眼皮,终于肯抬正眼看他。 “干嘛,”他挑眉,端起胳膊不答反问:“好奇我是何人做什么?” “奇怪你为何这么闲。” 我转身,语气平淡。 他被我的话噎住,视线轻飘飘的落在我身上。 第六感告诉我此人不简单,最好不要招惹,要远离他。 …………… 春末的风夹带着即将入夏的燥意,阳光刺眼,少年郎撑起小纸伞为身旁的少女遮挡。 二人共行于伞下,他嘴角勾笑,侧目垂眸看她,一脸柔情。她捂唇偏头,耳尖染红,脸上是少女的娇羞。我在远处静静的看着,不敢上前打扰。 时间过去这么久,我觉得我跟李卿容不可能和好了,上次的事情发生,她定是非常厌恶我了。为避免自己难过,我开始先一步远离她。 “小柳妹妹?” 顾明昶发现我了。 “小柳儿?” 我心慢跳一节,李卿容顺着顾明昶的视线看过来,我快速闪身,躲到柱子后面。 “小柳儿在哪儿呢?” “我看错了吗?”顾明昶瞄到柱子后的小片衣角,“许是我看错了吧。” 顾明昶慢下步子,不知有意无意,扬声道:“你们之间闹矛盾了?” “没有啊……”李卿容模样苦恼。 算起来我们有两个月没有说过话了。 “大约是我不对,是我的错。我不该那样说话的,唉,我那次太过分了,可是小柳儿一直躲着我,我……” 谈话间他们脚步声走远,我藏身躲在柱后,直至他们背影消失不见才敢现身。 好闻的异香袭来,不用回头,我便知道来人是谁。“哟,在这做什么呢,躲猫猫?”熟悉的声音响在耳侧,低哑带有磁性。 哪哪都有他,避不掉,甩不开。 他似乎是李府的门客,不以客人自居,总是神出鬼没,自那次之后便缠上了我,把我当成闲暇时的消遣。 “怎么,我们小柳儿哭鼻子了呀?” 他大概是眼睛有问题,看我眼眶发红,开口就说我哭鼻子了。 懒得与他计较,我撇头不搭理他,正准备离开,谁知他竟伸手强硬地把我脑袋掰过来。 我怒目瞪他,他得寸进尺的搭上我薄肩,右手食指刮蹭我鼻尖,挑弄意味十足。 他个登徒浪子,不懂礼数,就知道冒犯人。 我反应过来狠狠的拍开他,力道不小,使了十成十的力,他吃痛的缩回手,手背肉眼可见的发红。 力是相互的,我手心亦红的火辣辣的疼。 为了面子,我假装感受不到疼痛,红着耳朵冷着个脸,转身快步离开。待走到无人地,疯狂甩手痛呼。 ……… 我同李卿容和好了,以前叫不出口的称呼,如今竟也能脱口而出了。 她比我大三岁,我理应叫她一声阿姐。从前她性子跳脱,没有姐姐的样,我从没想过叫她阿姐。再后来,我知道了些事情,那声阿姐纵而更无法开口。 时过两年,可能人长大就在瞬间,年岁增长使我看开许多。 李卿容今年十八,碧玉年华。她与大皇子顾明昶定亲了,是顾明昶亲自向自己父皇求的旨,明年年中成亲。 古人云,烟花三月下扬州。 李卿容要同李大人去江南一趟,此去月余,四月末归。 李大人即李太傅。 人到中年,力不从心。他上旨告假许久,要去南方看望一重病亲友,顺带小女见见世面,游览诗画中的江南美景。 “阿姐……” 我眼含不舍,来李卿容屋里送她。 她小厨房做了我和她都爱吃的栗子糕,李卿容让我带些回去,装着装着,一股脑的全塞给我。 “阿姐,你不回来了吗?”我推手不敢要。 她好笑的摸摸我的脑袋,安抚我:“没有啊,这糕点我路上带不了,回头放坏了,不如全留给你吃。” 我眉毛舒展,放下心来。此番倒不像我送她走,倒像她送我离开。 李卿容离开的当夜我忽然发起了高烧,头沉,浑身湿汗,口鼻难以呼吸。我不喜人贴身侍奉,原本屋里有几个丫鬟,现在只有小令。 小令睡在隔壁屋,我拖着无力的身体起来,给自己倒了杯冷水。喝完水脑袋清醒几分,披上外衣走出房,我想去后园透透气。 明月当空,星光寥寥。我抬头望天,一时不察好像踩到了东西,脚下软软的。 “嘶——” 那东西倒吸一口凉气,竟是个活的呢。 “你要踩到什么时候?” 身下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 我蹲下屁股,探脑嗅闻。似曾相识的气味,是那个人没错。 我低头瞧,他双手枕着脑袋,躺在草地上正咬牙看我。我一只脚踩在他的大腿上,丝毫没有收回去的迹象,甚至想把另一只脚也踩上去。 他动了动腿,我一下没站稳,直接倒在地上。我有半个身子压在他身上,睁着眼跟死了一样,良久不动。 “干嘛,别碰瓷。” 他支起身子,戳戳半死不活的我。 硬骨头硌人,弄得我不舒服。我使出最后的劲儿翻身滚到旁边,然后闭眼,缩起身子准备睡觉。 那蠢人发现不对了。 伸手探我的脑袋,触手一片火热。 他的手冰凉,挨到我额间的肌肤,很舒服。我热乎乎的正好需要降温,他伸过来我就主动挨过去贴他。 他叹气,无奈的起身,用抱小孩的姿势把我抱起来。我窝进他怀里,靠在他身上,脸贴着冰冰的脖子散热。 困了,睡觉。 第二日清晨,天微微亮。我烧退了,辗转起身,额头上掉下来一条毛巾,迷糊间伸手去摸,摸到……枕边有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腰背挺直,我瞬间困意消散。 顺着手看过去,有个人躺在我旁边。那人睡在我床的外侧,眼皮沉阖,看上去睡得很死。 “啪——” 我下意识一个巴掌甩过去,掌风扇到半空,我的手腕被人及时捏住。 “干什么呢……”他擒住我的手,眼睛半睁,皱眉不爽,似乎在怪我扰了他的好觉。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喉咙疼痛,声音发哑,蹬脚退到床里面,目光警惕的盯着他。 他悠然坐起身,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本来想把你丢床下的,但想着你还在发烧,这样不太好。” 我的房间,把我丢床下?? “我好好的躺在那儿赏月,你偏偏来打扰我,赖上我还不肯走了。” 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我眼神闪烁。 昨夜我昏倒在小花园,是他把我带回来的。我想不起来我有没有赖着他,我只知道,我睡得蛮安稳的。 “小姐起来了吗?”小令端着洗脸水在门口问道。 平时这个点我早起了,今日是个意外。我朝他使个眼色,他摊摊手,利索的翻窗离开。 我喜欢春香苑屋后的花园,他好像也喜欢那个花园。那花园离我的屋子近,不属我的房屋之内,我无法霸道的不让别人来,因此十有**,我们老能在那碰见对方。 那烧来的奇怪,退后除了喉咙发痛便没有其他症状,索性无大事,我没有放在心上。 ………… 隆冬,北风凛冽,今年冬天格外冷。 我怕冷,屋门口挂着两层厚厚的暖帘,是阿姐叫人送来的。后园的花草树木凋零,光秃秃的,入目荒凉。我鲜少出门,整日待在屋里不出去。 下初雪了,鹅毛大雪纷纷落下,外面银装素裹,白雪皑皑。阿姐说后园种了腊梅,让我出去走走瞧瞧,不要整日闷在房里。 有风传雅韵,无雪试幽姿。我想着也好,腊梅清新雅淡,花香浓郁四溢,剪几支插入花瓶,放在屋内是挺不错。 雪天地滑,小令不放心我自己出去,硬要跟着,里三层外三层,她把我裹成端午的粽子。 小令:“小姐你看,那水里是不是有人?” 天寒地冻,花园的小溪结冰了。冰是昨儿夜里刚结的,不老实较薄,受不住多大力,有人应该是不慎落水了。 走近了看,那人浮在水面上,身上落满了雪,身形不算魁梧,也没那么纤细,多半是个男子。他一动不动,头发耷拉遮住了脸,瞧不清面容,生死不知。 小令捡了个粗树枝去戳那人,那人没反应,纹丝不动,她手软了软,声音颤颤巍巍:“这人不会是死了吧!” 我挑开他的头发,露出半边轮廓,是那个人,我认出了他眼尾的红色泪痣。不知他在水里泡了多久,脸上已经结了些细小的冰晶。 “小姐,这可怎么办啊?”小令无措的看着我,等从我的吩咐。 我也未曾见过死人,更何况这人前天才同我见过面。紧握双手,我强装镇定压着声音:“把他拖上来。” 人拖了上来,我探出指头去摸他颈部的脉搏。脉搏微弱,还有救,没有死透。 我把怀里的手炉塞进他衣服里,和小令协力把他拖回我屋子。我主屋内有一个大火炉,炉火熊熊,我让小令把他放置在火炉旁边。 他身上的衣服浸满了水,哒哒直往下滴,把身下的地毯都印湿了。我把他的外衣尽数扒去,小令看的目瞪口呆,想说又不敢说。 这一番折腾下来,我后背出了不少汗,但还没完,想到医书上说溺水的人腹腔会灌有积水,我又绷直手臂按压他的胸口。 “快去煮些姜汤来。”使劲按了好几下,却不见任何反应,我转头吩咐傻楞在一边的小令,让她去煮点姜汤过来。 第16章 第十五章变故 小令离开后,我犹豫了一下。依稀记得书上写了,按压前要给溺水者通气,而我少了这个步骤…… 他帮过我,我算是还他的。 我跪坐在地上掰开他的嘴,不经意瞄了眼他眼下的妖痣,骤然变得紧张。 他的气息很淡,手往上移,我捂住他的眼睛,遮住那枚痣,俯身低头,他的脸近在咫尺。我贴住他的唇往里吹气,他的唇出奇的柔软。 我是最信书本上的知识的,希望它不要骗我。 一下,两下,三下,我边按压他的胸边给他渡气,手都按痛了,他终于有反应了。我慌忙退开身子,结果他呛着吐出两口水就不动了,恢复死人的样子。 怎么回事,这跟书里说的不一样。正好小令端着姜汤回来了,死马当活马医,干脆把能做的都做了,醒不醒就看他自己了。 “小姐当心,姜汤有些烫。” 我从小令手上接过姜汤,小令提醒道。 “无事。”是有点烫手,我小心的端着碗边,“小令,你把他扶起来些。” 舀勺姜汤,我让小令托住他的后脖,迫使他呈身体直立,头往后仰的姿势。 我揪住他的头发往下扯,勺子抵着他的舌根,姜汤缓缓流入。喂着喂着,碗底没剩多少,索性直接倒了进去。 火炉在他旁边烧的烘人,他的里衣渐渐干了,担心不够,我把身上的厚袄脱下来盖到他身上,又让小令再灌了两个汤婆子来,一个捂手,一个捂脚,最后封一床棉花被。 午后末时出门,冬天天黑的早,这会儿天已经暗下来了。汤婆子换了三四回,他任没有醒过来的势头,不过手脚渐渐回温,也算是变好的迹象。 这人毕竟是男子,我已是及笄之年,孤男寡女,怎么能共处一室。 小令不放心我与他独处,在我内室打了个地铺。 寅时五刻,我睁开眼,这是我夜里第四次醒。小令的呼噜声太大了,我仿佛又回到了第一次与她同床的时候。 炉火有些小了,我起来去查看那人情况。 他睡的工整,汗如黄豆,眉心深皱。让人不解的是,他虽然出汗,但体温依旧极低,不是正常人的温度。 棉花被往下扯了扯,我拿出里面裹着的厚袄,轻轻擦去他额间的汗。抬眼,目光所及是他不安的眉弓,伸手,我顺着皱纹揉开,想抚平他眉眼的阴霾。 “!……” 蓦地,他不知何时醒来的,陡然一转,大手压住了我的后腰,那人张口咬上了我细弱的脖颈。 “痛…”脖间刺痛,他的上牙有个小尖,刺进我皮肤里,跟疯狗一样。 好心没好报,我就不该心软的。 小令的呼噜声震耳欲聋,她睡的沉,半点没注意到这边。他捂住我的嘴巴,我挣扎着,发不出什么声。 我踢着腿,咬住他捂我口的手,下嘴毫不留情,瞬间铁涩的血腥味蔓延。脖间的力道逐渐松了,但是他没有移开,翻身把我压在下面,箍住我乱踢的腿。 男女力气悬殊较大,我气急了,薅住他的头发往后扯。 “嘶——” 他头皮发麻,疼的松开了口,只是好像很不舍,离开前还伸舌丁吮了一下。 “以后别随便救人了,小柳儿,你救的可不是什么好人。” 好,我肯定记着。 看他潇洒的翻窗离开,我愤恨的喘着气,咬牙记下这笔账。 梳妆台的铜镜前,我背对身子,艰难的扭头往后看,后脖上被他留了口深深的牙印,非常明显。 还好这是冬天,可以穿绒脖遮挡,不易被人发现。我心里想了无数个报复他的法子,日日去后园蹲他,两个月了,他一次也没出现,我脖间的牙印慢慢消失。 冬过春来,万物复苏。 我心里油然生出一种预感,那人再也不会出现了。 开春李夫人生了一场病,李大人多次上奏,想辞官养老,专心照顾夫人。皇上没有批准,朝廷上尚有年过半百的官员,李大人是有才之人,不过四十小几便想养老,这怎么行。 投躯报明主,身死为国殇。顾小家而忘大国,若是让言官知道了,定要写无数奏折来弹劾他。 皇帝知道李大人爱妻之心,拨赐两名御医来李府照顾,彻底断了他的话头。 李夫人前前后后养了足月病才好,在病好前,我曾与阿姐去寺庙替夫人祈福,如今好了自然是要去还愿的。 李夫人与我们同去,捐了大笔香油钱,临走时我们巧遇一高僧。 高僧拦住李夫人,劝导李夫人要节俭度日,不可奢靡。可李府算不上奢靡,只是人多如云,于是李夫人回来便遣散了许多家仆。 遣散家仆,还卖身契,又给大量银两,府里人走了大半,李府一时冷清不少。 连枝把妹妹送出去了,她没有走,小令也没有走。小令说她不知道该去哪儿,她早已把李府当成自己家了所以她不愿离开。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晚春时节,园中花蕊消残,李大人和李夫人提议让阿姐带我下江南玩一趟,顺带避暑。李大人给亲友寄信,托他照顾我们。 我是个畏寒嫌暑的性子,江南多烟雨,江水如画,烟雨如绸,这里的风景极美,使我刚来便爱惨了这儿。 李大人的亲友住在一个漂亮的山庄里,那里人烟稀少,邻里左右和善友好,基本上没什么青年人,多是老人和孩童。 山庄偏远,我们找了好些日子才找到。那人身份神秘,性格古怪,据说他曾归隐于世,无人知晓他在哪儿。 从客栈出发前去山庄,阿姐再三交代我不要招惹他,最好避着点。 到了地方,我们敲门静候,原以为他是个老人家,没想到并不算老。那人过来开门,脸上带着一个木质面具,声音听起来约莫三十多,是个中年人。 他院子里晒满了药材,只留细细的羊肠小道供行走。有几种药材眼熟,我在书上看到过,仔细辨认也能认的出来,但大部分都陌生不识得。 那人竟是个医者,而且看上去医术高明。我心里对他起了崇拜之意,想向他求学医术,可阿姐说过他性子无法琢磨,高深莫测,纵而我不敢唐突了他。 我们在山庄住了两个多月,过了炎夏阿姐的婚期近在眉睫,皇帝来旨,传她早日回京准备。 阿姐走了我自然得跟着回去,只是好不甘心。我在山庄做了两月苦力,别说是求学了,神龙见首不见尾,他鲜少露面,根本不理人。 载着满肚怨气回去,归来才知李大人病了。 自我们离开起,他忽然一病不起,重病缠身乃至无法上朝,皇帝虽给他批了长假,但一直没找人代行他的职务。 两月了,病迟迟不见好。他脉象紊乱,却不见有突出病因,皇宫里来了好几波御医,全查不出个所以然。 有个御医因太无能,离谱至极给李大人摸出喜脉,竟说李大人怀了对龙凤胎,直接被打了二十大板革职了。 他的事例吓得太医院瑟瑟发抖,个个推脱,搞得没有大夫敢来李府为李太傅诊治。 眼看事情堆积成山,李大人向上举荐一好友,让他暂时顶替自己的位置,这次皇帝不得不答应。 ………… “李太傅今日可好些了?” 李夫人摇摇头,沉默不语,愁容满面。 “是曹兄吗?咳咳…咳咳咳……” 屋里传来剧烈的咳嗽声,好像随时会咳断气。来人闻声止步,长叹一口气,整理好仪表才推门进去。 这次来看望李源绍的便是代行他职务的曹尽。 曹尽进门正好看见李源绍捂口止咳,他眉眼狰狞,脸上满是痛苦之色,隐咳下,捂住嘴的手帕印出点点红花。 曹尽被吓到了,担心的快步走上前,“李太傅怎么会咳得这么严重呢,帕子上全是血渍。” 李源绍艰难的摆摆手,已说不出话来,站一旁伺候的侍从上前替他扶背,开口难捱道:“原来大人只是小咳,现在大人连喘息都难。” 他竟严重至此吗?看上去时日无多。 曹尽心下震惊,像是不忍看到他这个样子,很快就告辞了。 今年年初李夫人就病了,李夫人病好没多久,李大人又接连病倒。 据此,外面流言蜚语层出叠见,皆说李府沾了不干净的东西,搞得人心惶惶,一下子府内又走掉些侍仆,变得冷清凄惨。 民间谬言被人传到了朝廷,顾明昶想为李府撑腰,于是向上上奏,望早日与阿姐完婚,以嫁女之乐为李府与李大人冲喜。 他心是好的,皇上应了,变故就出在这里…… 这天李府外面突然被皇家御林军团团围包,府内人员通通被圈禁起来,戒备森严,连只苍蝇进出都难,至于事出何因无人知晓。 同时,此刻皇宫内的养心殿里站着几位大臣,皇帝坐在高位,不怒自威,气氛格外凝重。 李府正在接受审判,李太傅好友曹尽实名检举——李太傅李源绍咒骂当今圣上,意图谋反。 李源绍认为当今圣上不是明君,不愿为之效劳,多次请辞,不把圣上惜才之心放在眼里,甚至暗地里跟好几位官员辱骂圣上无能。 据曹尽所说,他去李府探病还意外发现李府有一张皇宫布防图,此图就藏在李源绍枕下,要真没有曹尽怎么会记得这么清楚,怎么会这么笃定。 朝廷立太子在即,人选定为大皇子顾明昶。大皇子向来稳重,这时候急着把婚事往上提,不免叫人生出良多想法。 今年开年司天台就观测天象,说李府不祥,会影响国运,当时皇帝不信,如今看来或许是真的。 从早到晚,府里没有乱成一团全靠李夫人以己力支撑。夜色深深,李府迎来最后的判决,满门抄斩。 三罪齐诛,如何翻身? 李大人到死方才知晓自己的死因——谋反。 在一片鬼哭狼嚎中翠华庭着火了,李家大小姐的屋子烧得默然,熊熊大火旺盛不衰。 我再一次从火光中失去了家。 第17章 第十六章走马灯 有人后悔自己没有早点脱离李府,有人坚定不移愿意同李府走到最后。 “大人,你放我出去吧!我还有个年幼的妹妹要养,爹娘去世妹妹只剩我了,她不能没有我啊!!” “求您放我出去,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家仆!” 连枝卑微的跪地乞求,求外面的御林军放她一马。 “就算是一只苍蝇,也别想从李府里出去!” 李府连狗洞都被堵起来了,连枝隔着小门哭喊,只换来这样一句话,她心灰意冷,身体无力的瘫倒在地,泪已流尽。 连枝明白过来,她必死无疑。 一个时辰前,阿姐托小令带话,叫我去她屋里寻她,我和小令过去,她正站在院落门口等我。 “阿姐你怎么了,李府出什么事了?” 李卿容手提一盏灯笼,眼眸望着火花出神,我到她跟前出声喊她,她才回神看我。 “柳儿,你愿意相信我吗?” 她抿唇抓住我的手,面色凝重。 我点头,不明所以却没有一丝犹豫。 翠华庭空无一人,阿姐把我拉到屋里,留下小令守在门口等候。 “到底发生何事了?”我心里慌张。 御林军包围李府时阿姐不在府里,她一大早就去找顾明昶了,之后被压回府立刻就去了李大人那儿,所以阿姐她应该是知道什么的。 李卿容神情复杂,让我读不懂。她望着我的眼睛,嘴唇嗫嚅几下,缓缓摇头。 须臾,她轻轻地把我抱在怀里。 “阿姐……” 李卿容的行为异常,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将脑袋枕在她颈间,安抚似地拍拍她的后背。 时间静止,我们缄口不语,默默地相互依偎,像两颗同根生长冒出的嫩芽,就这样紧紧的紧紧的贴在一块。 不知过了多久,后脖点点湿润,耳边传来微乎其微的抽泣声。 阿姐哭了? 李卿容松开我仰脸吸了口气,气氛凝重压得人窒息。 “怪我……”她强颜欢笑,勉强挤出对酒窝,“柳儿,父亲被人陷害了,李府或许撑不过今日了。” “皇子夺嫡,斗争险恶。怪我儿女情长,自私地站了明郎的队,我们李家退不出来了。” 她声音悲切。 去年年末皇上就有了立储的想法,开年便要选太子。 大皇子顾明昶是李大人的学生,阿姐与他两心相悦,李家自然被归属到大皇子一派。 皇上龙子有七,少不了为此起纷争。顾明昶最受皇上喜爱,皇上很器重他,所以他极有可能成为众矢之的。 李大人心知肚明,顾明昶性子柔和,耳根过软 ,他不是当君主的好人选。 高处不胜寒,李大人早有隐退的心思。 他与顾明昶作下约定,装病是他计划的一环,太子之争他不与插手。 若顾明昶能靠自己的本领夺胜,往后他就放心把女儿托付给他;若顾明昶败了,他便会带着女儿与夫人远走高飞,离开京城。 后路早已铺好,李卿容把脖子上的玉坠解下来塞到我手里,“若是李府活不了了,你就拿着这个玉坠下江南,去我们避暑的山庄找那个人。” 这是她从小佩戴的白玉菩提吊坠,这个玉坠大有来头,曾得圆寂高僧开光,原是长公主的东西。 李卿容刚出生时,李大人多次向圣上苦求,圣上才堪堪应下从长公主那里讨来,刻字赐与李卿容作护身符。 阿姐戴了它这么多年,它代表了阿姐无可替代的身份。 我的存在是李府的秘密,李家族谱没有我的名字,没有人知道我是李太傅与长公主的孩子,我只是寄住于李府可有可无的远房表妹。 李卿容指节颤抖,她双膝跪地,紧紧捏住我的手,“妹妹,我知你聪慧,你定能为李府解脱冤屈的,对吗?” “阿姐!”我被她的话和动作惊得语无伦次。 李府当真走不过今日了吗?死亡这个词听着好冰冷,陌生又可怕。 “可,阿姐——” 话未说完,颈部一阵刺痛。木棍声落地,我随之倒下,视线不可控的变得模糊,恍惚瞄见身后似乎有小令的倩影。 “对不起,小柳儿。”对不起,要让你承担这些;对不起,是我太懦弱无能。 对不起…… 失去意识前依稀听见阿姐满含哭腔,一遍又一遍地说对不起。 身为李家大小姐,她的目标太大了。爹娘死李府亡,就算她能逃出去,她也没有活下去的勇气。 小令和阿姐把我抬到内房,阿姐内房造有密道,密道入口藏于床下。儿时她偷偷叫人打通,出口通往我住的小院,这是我们心照不宣的秘密。 密道没有点灯,四处黑漆漆,我躺在地上泠心凉。 “走水了,走水了!翠华庭走水了!”李府判决下来,李家大小姐的屋院陡然起了大火。 浓烟漫天,火舌肆无忌惮的吞噬着一切,死期将至,大难临头,赤红的火焰更添疯狂之色,人们哭喊乱叫,仅有少部分人愿意去打水灭火。 大门打开,御林军涌入。 “容儿在里面,容儿还在里面呢!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救救我的孩子,求求你们了——” 李太傅红着眼抱住李夫人,李夫人声嘶力竭,她手上端着水盆,身体发颤。李太傅始终一言不发,把李夫人死死的护在怀里。 皎洁的月下,赤色的火焰与冰冷的刀光齐舞,尖叫声、哭喊声,刀尖刺入□□,进来的御林军并不是来灭火的。 天亮,大火焚烧殆尽,带走一切能带走的。 御林军在废墟里找到两具烧焦的女尸,尸体被烧的失去特征,看不出模样。 若从身高体型仔细辨认,勉强认出一位是李大小姐,还有一位不清楚,但补上她李府仆从人数就全了。 李府被贴上谋逆的罪名,几位帮李太傅说话的大臣莫名被牵扯其中,通通被打入大牢听候发落。 他们有理说不清,深陷泥潭自身难保。 看到了后果,没有人再敢站出来为李太傅说话。李太傅与众仆从的尸体被拉到乱葬岗随意处理。 事情不可做的太过,皇上保留仁慈之心,允许李夫人与李小姐葬入族陵,诵经祈福,让她们死后得以安息。 ……… 火,好大的火。它好像烧到我面前,又好像离我很远很远。我时而被囚禁在烈火中央,时而拥有高楼视角,置身事外。 我分不清虚假与否,满身虚汗的惊醒,发现自己正躺在柔软的榻上,上方是朦胧的帷帐。 “怎么了小姐,又做噩梦了吗?”有人上前撩起帷帐,替我擦去额前的汗。 迷糊间我口干舌燥,低声呢喃:“小令我想喝水。” “小令…?小姐,我是青环呀。” 青环? 我恍若隔世,如梦初醒。 是啊,李府已经不在了,我现在是醉千阁的花魁柳烟,是顶着阿姐身份复仇的‘李卿容’。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从曹尽入狱开始,我频频陷入走马灯。 暮夏将残,屋角檀木几上摆着一盏紫铜菱花香炉,静静的吐着云纹香丝。觉少梦多,我便靠着这些抚神的熏香安眠。 炉内熏香见底,宋冬年敲门给我送早饭。 曹尽畏罪自裁了,宋冬年作为埋在我和顾明昶之间的暗线,他传来这个消息,我没有意外只有可惜。 单挖曹尽不能洗脱李家冤屈,想要让李家恢复清白,唯有扳倒他背后之人。 他死的太快了,不过三日。 我的手太短,没办法伸太远。在七皇子那里,曹尽算不上主心骨,他如今被我拉下马,肯定是尽早斩断尽早好。 好在也是削弱了点他们的势力—— 说是这样说,但心中任然不甘。 若他们的动作再晚半步,我就可以借曹尽引出醉千阁,往醉千阁里挖可是能拉下不少人。 可惜,曹尽死,引线断。 “把熏香灭了吧。” 探鼻嗅闻,整个房间充斥着幽幽的香味,我皱眉吩咐青环。青环把窗户打开透气,阳光刺进来,我发觉自己竟好久没出去过了。 正巧房里胭脂快用完了,前几日听花莲儿说东城新开了个胭脂铺,那里的胭脂细腻,品样繁多,老板还是个异域商,我想去逛逛。 简单梳妆,没有过多打扮,我身上浸染着屋里的熏香,不宜再喷香,否则味道杂了反而惹得人头疼。 胭脂铺人多,我面戴细纱,青环跟在我左右,还有一个仆从随后。遥遥望过去,鹤立鸡群,大胡子老板见我气度不凡,引我上二楼挑选。 我本就是来买胭脂的,他介绍的热情我便一一收下。 大胡子看我出手阔绰大方,咧嘴又拿出几款附属商品,“姑娘怎么穿戴这么朴素呢,不妨看看这些簪钗,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我抬眼望去,这几款簪钗样式华丽,却算不上新颖好看。他的胭脂价高,难道是看我没有与他讨价,把我当肥羊宰了? 我没有瞧上眼的,起身准备离开。 “哎姑娘,先别走呀!我这里还有个珍藏已久的点翠钗。”大胡子出声挽留我,慌忙从柜下翻出一个木箱。 他掸掸木箱上的灰尘,双手递到我面前,“此物甚配姑娘,不如就让我做缘送给姑娘。” 点翠钗不比寻常的钗子,它制作不易,是用翠鸟羽毛镶嵌于金银底座制成,李夫人曾经收藏过几支。 尘萦游子面,蝶弄美人钗。 “此钗子叫兰翡点翠钗,又名为蝶飞点翠钗,世上仅此一件。” 我接过来仔细端详,钗子神似蝴蝶状,虽表面蒙尘,却依然色彩艳丽,光泽良好。 我不信天底下有白送的好事,准备叫青环掏钱,大胡子看出我的想法,直接把钗子插入我发间,摆手拒绝,“不用,说了是送给姑娘的,怎么能收钱呢?” 既然如此,我不再推辞,谢过大胡子,欣然收下这个钗子。侧边的发丝有几绺散了,青环替我略微整理,把钗子重新插好。 时候不早,我向大胡子告辞。路过他身边,他恍然出声,说话含蓄:“姑娘身上的香…似乎不太对。” 我闻言果断停步,大胡子看着我点了点头,随后又缓缓摇头。 “刚刚有个簪子好像还不错。”我思考片刻,转头看向青环,“你且下楼再挑几盒胭脂,我看看这些簪钗。” 青环了然,听令带仆从下去。我与他借一步说话:“是我身上的熏香有问题吗?” 可能是跟曹尽有关,我这段时间老想起李府的事儿,深陷回忆,常常失眠多梦。 用过熏香,我的睡眠好了许多,但仍旧梦不停。 觉少梦多,每每被噩梦惊醒,我总会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特别是在这几天,这个情况愈演愈烈。 第18章 第十七章走马灯 我学过医,略通药理。这个熏香我在用之前就查过,里面的成分正常无异,皆为安神的,没有别的。可这段时间唯一添置的东西便是这个,我不能掉以轻心。 熏香我已准备停用,正想找个懂行的人瞧瞧,没想到,好巧不巧,这家胭脂店老板就懂香料。 “怎么说呢,你身上有两种香,除了熏香,还有一种非常淡的气味,熟悉却说不上来。” 大胡子老板来自西域,那里盛产香料,因此对香颇有研究。他斟酌一番:“两者一起用,长此以往,则会导致人神经衰弱,气虚体寒。” “而且安眠香要少用,用多了会有依赖性的。” 我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可今日我出门未擦香,除了身上的熏香,怎么还会有其他香的味道? 大胡子问我:“姑娘可有用什么头油?” 有些闺阁小姐过得精致,她们洗完头发,通常会涂抹头油护发,增加光泽,达到滋润保湿的效果,且留香持久。 “未曾。”摇头,我不爱用头油。 “那奇了怪了,香味是从姑娘发上传来。” 我垂眸稍顿,思索道:“老板可否描述一下那个味道?” “嗯……此香淡雅,似乎略带青草味。” 离开胭脂店,我立即回屋检查。从梳妆台开始,嗅闻了一圈贴身接触的物品,最后目光锁定在床上的枕头上。 细思极恐。 我床上的枕头是初夏换的,睡了几个月了,虽已入秋,我贪凉,枕头迟迟未换。 夏日凉枕内含决明子,凉爽舒适,而决明子性寒味苦,就带有青草芳香。 那么,到底是不小心,还是有人成心为之? 停了熏香,我将它秘密处理。 ………… 我国华夏国力雄厚,拥有不少附属国,今年秋分赤璃国朝贡的队伍格外庞大。 赤璃国多产珠宝,坐拥天下最大的矿山。 国家虽富裕,人才兵力却极其薄弱,如此引得旁国虎视眈眈,处境十分危险,于是早早投靠我国,寻求庇护。 有了强国的庇护,赤璃国不再担心外敌侵扰,近年来国家发展愈渐强盛。 此次朝贡赤璃国的小皇子也来了,为显华夏大国风范,特地留他游玩几日,他与他的随从就安顿在醉千阁,交由七皇子顾玄毅负责。 因为赤璃国小皇子的身份传开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朝廷主张低调,除了三品官员以上,其余人并不知情。 在小皇子到达醉千阁的同时,我收到了顾明昶的消息。顾明昶希望我能助他搅局,让顾玄毅搞砸这次的交流。 我收到消息后出来,正在二楼看台转悠,想摸清那人的性子,看看能不能制造机缘与他接触。 小皇子身边有三个带刀侍卫,顾玄毅领着他走在前面,后侧跟着红怜,旁边还有老鸨和两个仆从。 他穿着不凡,尽显奢华,脖间戴着一个小巧精致的平安锁,锁链由纯金打造,锁面绘案雕刻精美,锁上镶有闪烁的钻石。 我在楼上偷偷打量他,措不及防与他对上眼。 “我要她服侍我。”小皇子年幼,不过十四五岁。他昂着下巴,食指指向我,眼里满是桀骜不驯。 我指尖搭在扶手上,停在楼梯口,迟疑的看了眼顾玄毅。按照我的身份,不可能知道这人是谁,所以我故作疑惑,呆呆的站在原地。 “这是我们醉千阁的贵客,洵公子。”顾玄毅招我过来,介绍道。 小皇子名叫赤璃洵,化作洵公子。他有一对小虎牙,见我过来,抱胸直言:“不错,你长得合我眼,小爷我很喜欢。” “谢公子嘉许。”他说话直言不讳,我略微受惊,俯身行礼。 顾玄毅眼底波光稍转,点点头,悠悠笑道:“那就由柳烟和红怜一起照顾洵公子吧。” 赤璃洵挑挑拣拣选了间上等的套房。 他自带了三个大箱子,箱子里上到地衣床帐,下到茵褥熏香,应有尽有。仆人吭哧吭哧重新布置屋舍,他则大摇大摆,悠闲的四处闲逛。 老鸨退下了,赤璃洵带来的人都在布置房间,现下只有我和顾玄毅跟着他。 “赤璃国共两位皇子,他是二皇子,赤璃洵。”顾玄毅走在我旁边,压低声音直接讲明了那人的身份。 我面上震惊,音落戛然止步。顾玄毅笑看我一眼,放慢步子继续往前走。 “如今的赤璃国早已不是曾经的赤璃国了。如果赤璃洵在我们华夏出事,搞不好他们会造反,挑起不必要的战争。” 不会有强国心甘情愿地屈服于另一个强国,这次赤璃国的皇子突然以这种方式造访,表面是留他进行文化交流,真正的用意毋庸赘述——探究赤璃国的心思。 “殿下为何同我说这些?”我跟上顾玄毅,眉眼凝重,显然一副被他吓到的样子。 顾玄毅转头看我:“我们不是盟友吗?” 我笑笑,心中嗤之以鼻。 据他所说,宁珂执掌着大半个朝廷,他不过是宁珂挑选出的孱弱棋子,李家灭门是宁珂所为,毕竟当年的他根本没有能力做这样的事。 宁珂高深莫测,没有半点弱点,他不近女色,仿佛没有七情六欲。 顾玄毅想摆脱宁珂的控制,查出我的身份就直接找了我,因为我是宁珂唯一一个自主接近的女人,故而他找我想与我结盟,联手干掉宁珂。 “我们是盟友,我自然是信任你的,所以想托你帮我。”顾玄毅笑得柔和,清俊的面容透出弱不禁风之意,“我要照顾好这个小皇子,千万不能出事呀。” 我表面动容应下,心里却并不轻信他。关于李家灭门的真凶我会亲自考究,宁珂不是好东西,他未必就是好的,他和宁珂我都不会放过。 房间布置好,薰浓香,挂珠帘,整间屋子从原先的低调雅致变得富丽堂皇。 赤璃洵不喜欢别人碰他,不爱让人贴身侍奉。他性子说怪并不怪,只是比一般十四五岁的男子更孩子气些,许是在宠爱里长大的人比较娇纵吧。 他在醉千阁住了一周,日日游山玩水,日上三竿方起,玩到天黑而归。 “烟烟,你们这跟我们那儿真是不一样。”赤璃洵再次见到眼前的美景,依然很兴奋。“我们那里全是秃山岩石,几乎找不到什么好看的地方。” “洵公子说笑了,赤璃国的奇珍异宝不就出自那些山岩吗,那里的景色一定别有风情。” 山峦绵延尽,高高耸云端。我还从未见过高山流水的景象。 “是嘛!这么说来确实是这样,有机会我带你回我们赤璃国看看!” 赤璃洵想一出是一出,不知从何听闻垂钓的乐趣,闹着要找个深林进行野钓。 这次出行赤璃洵只带了我和几个仆从侍卫,顾玄毅不可能时刻陪着他,派给赤璃洵的人全然不简单。 练武之人气息是和寻常人不同的,我跟漆学过,我主练气,擅长轻功,自然能够分辨。 赤璃洵下饵等了半晌,鱼竿丝毫没有反应,他失去了耐心。 “这鱼是吃太饱了吗?为何不咬我的饵钩。” 他没一会就动一下竿子,鱼刚靠近就被他吓跑,按照这样,他怎么可能钓上鱼呢。 他的木桶空空,丧气的扒着脸问我:“为何你不用饵料也能把鱼钓上来呢?” 我眨眨眼:“因为…愿者上钩?” 看他崇拜的眼神,我忽然端坐起来,清咳一声,同他讲起姜太公钓鱼的故事,他听了果然被我唬得一愣一愣,在他眼里我瞬间变得神乎起来。 然而,其实没有那么高深。这属于锚钓,我技术不好,能钩上两条,纯属这河里的鱼傻。不傻的话,就不会被赤璃洵吓跑后又跑过来,又吓跑了。 “你们,给我下去把这河里的鱼抓起来,我要把他们统统烤了吃!”赤璃洵高喊,挥手让岸上侍卫全部下水摸鱼。 他恼了,整个下午没钓上来一条,天色渐晚,赤璃洵恼羞成怒开始发小孩子脾气。 “洵公子,我们回去吧?”风吹草动,我隐隐不安,有股不好的预感忽然萦绕心头。我劝解道:“时间长了这鱼就不新鲜了,我们早点回去煲汤可好?” 赤璃洵听了我的话,思考一下,不情不愿的收手,“好吧,那回去吧。” 驾车回到醉千阁,一路平安无风波。醉千阁前面是吃酒的地方,后面才是宾客住房,侍卫们把鱼运到后厨,我随赤璃洵回去更衣,准备用膳。 上楼时寒毛悚然耸立,好像有几道视线在窥探这边。我抬眼暗察,锐利的眸子一扫而过,有个女子正行色仓皇的往这边过来。 女子低着头,身上穿着醉千阁的衣服,胳膊绷直贴着侧边身子,步子飞快,躲在人群中往我们这边走。 她手上藏刀了,我的直觉不会错。 监视感藏在暗处没有消失,我手心出了冷汗。怎么办,这是顾玄毅对我的考验,还是真有人要杀赤璃洵……亦或是要杀我,冲着我来的? 我的底牌不是这么用的,大庭广众之下,我不想暴露我会武功。 “洵公子,我们有东西忘记拿了。”那女子快过来了,我抓住赤璃洵的手腕欲往回走, “啥?” 倏然,白刀子刺过来,赤璃洵还分不清楚状况,我拉着他往后撤,刀刺了个空。 “别跑!”那女子果断又起一刀,眼看无法躲,我伸胳膊想替他挡下。 “小姐…!”青环刚好路过,她从旁边撞过来,咬牙把女子压在地上,女子手上的刀直直扎进了她的肩膀里。 我被拨去照顾赤璃洵,青环也要随同。这次赤璃洵不要太多人跟着,她就留在醉千阁里等我们回来。 刀扎进肉里,血从肩膀流出,走到这里的人看见了吓得尖叫连连。青环因疼痛卸了力,女子拔出刀还想扑过来,被闻风声赶来的侍卫迅速制伏。 “叫大夫,快叫大夫!”地上的青环晕过去了,不知是吓晕还是疼晕。 我的呼喊无人回应,赤璃洵腿脚发软,呆呆的楞在地上,我连忙改口,“洵公子受惊了,快叫大夫啊!” 他们不会管一个小丫头的死活,听到赤璃洵需要大夫,他们才火速动身。 第19章 第十八章赤璃洵 行刺的女子被人压走,赤璃洵坐在地上,惊魂未定。 我不知监视我们的人是谁,既然顾玄毅同我讲了赤璃洵的身份,在他身旁我就无法独善其身。我不会为他豁出命,可戏却是要做到位的。 老鸨得到消息,三步并作两步,很快就赶过来了:“哎呦啊,我的个公子啊,你没事吧。” 大夫请来了,赤璃洵慢慢缓过神,我蹲下来揪了下他的袖子,他站起来清清桑子,甩袖道:“我无事,看看地上那个。” 青环肩膀流出来的血不知何时开始发黑,嘴唇也变了颜色,大夫探了下脉,拧眉从医箱里掏出根细银针。 银针刺入心脉,抽出立马变黑,青环哇的吐出一口乌黑的血。 这是中毒之兆…… 刀上有毒!? 行刺的女子明明看着并不专业,手中的刀竟裹满了要人命的剧毒。刀面刺入青环体内半截,虽未伤破脏器,毒素却由此进入体内,侵入了五脏六腑。 大夫举起银针看了两眼,擦了擦额面的汗,他站起来鞠作一躬,摇摇头:“老夫,无力回天。” 扑通,扑通—— 全场安静下来,我低头看了眼我的手臂,如果划到了,我是不是也…… 大夫的话闷声敲在心上,赤璃洵吓得后退两步,晕了过去。老鸨扯着手帕发出刺耳的尖叫,慌忙叫人把赤璃洵抬到房间去瞧瞧。 人群散去,青环无声无息的躺在地上。她眼珠在动,话全听入耳中,我将她小心扶起,暗红色的血染上我的衣角。 青环睁开眼,轻轻扯住我的袖口:“小姐,帮帮,我…妹妹……”她气息奄奄,像是耗着口气。 说着她忽然哽咽一下,乞求的话绕在口中,青环七窍慢慢开始流血,看上去是撑不住了。 “好。” “我帮你,我会帮你妹妹的。” 我答应她的请求,扯住我袖口的手应声落地。青环体温渐失,我抚平她紧皱的眉头,把她平放到地上。 人之所以痛苦,就是因为人的情感太复杂了。 我们有太多无法做到的事,佛祖尚且无法普度众生,我不是善心的人,不会平白无故的帮别人。 青环她救了我,作为交换,我会完成她的遗愿,帮助她妹妹。 青环的死被压了下来,赤璃洵受惊发了高烧,消息传到了朝廷,我被推出去做挡箭牌,说那女子是因嫉妒我,行刺变成了小打小闹的阁内斗争。 因赤璃国皇子没受什么实际的伤,七皇子受了顿责罚此事就结束了。皇帝欲把照顾赤璃洵的差事重新交给大皇子,但大皇子推脱,这个烫手山芋又随机归给了四皇子顾亦烨。 醉千阁死个小丫头不算大事,可这丫头是被刺客的毒刀所杀,行刺的事情已经化作云烟,细节肯定要处理得干净圆润。 青环家里边醉千阁随便找个由头,说她偷了阁里的东西被打死了,软硬兼施,留点钱,这事就了结了。 她父母反正不管,拿到钱非常开心。整整一袋银钱,青环三个月不过小半袋,就算卖出去也拿不到这么多。 当晚,他们吃大肉喝大酒,仿佛青环的死是件值得庆祝的喜事。 这里是城西贫民地,拿了钱他们这么招摇过市,不得引起旁人嫉妒,我脑海有了计划,那就用无赖对付无赖。 隔日深夜,巷子里几个地痞流氓就‘拜访’了他们家。不光把家里的钱财洗劫一空,还把他们打了一顿,打折了男人的左腿,女人的右手。我笃定他们不敢报官,因为我调查过了,这些个地痞是巷子里出了名的无赖。 月黑风高,我的马车停在巷口不远处,我坐在车上,带了四个人过来。 “有空多造访。”宋冬年蒙着面,三个壮汉站在他旁边,他刻意压低嗓子,出手给了双倍的钱。 相处时间长了,宋冬年跟着我,做事风格竟和我有几分相似。 他们抢来的钱我一分不要,我只要那个瘦小的女孩。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几个地痞谈不上温柔,小孩子走路慢,他们直接将她夹在怀里,像物品一样搬过来。 小妹哆嗦着身子,眼睛里噙满泪,不敢哭出声。 宋冬年生气的皱眉:“你们就是这样抱孩子的?”他接过小妹,安抚似的拍拍她的后背。 “下次注意,下次注意。”为首的老大不在意的打马哈。 地痞走后,宋冬年把小妹抱入车内。 “姐姐…?”她记得我,我和她姐姐是一块的,她弱弱的叫了一句。 我问她多大了,她摇头不清楚,我摸着她的脑袋,陷入沉思。 草率了,她看起来甚至未满六岁。我身边养不了孩子,现在短时间又找不到可寄养的人家。而且她这样的性子,难说不会被人欺负了去。 “姐姐我会做饭,会洗衣服,不要把我送回家,我会特别特别听话的。”我的沉默好像让她误会了,吓的她瞬间膝盖着地,求我别把她送走。 “我没有想把你送回去。”求救似的目光投向宋冬年,宋冬年心领神会,抱起小妹安慰。 小孩子家的精力有限,提心吊胆久了,如今得到承诺放松下来,很快就陷入绵绵的困倦,她眨巴着眼缓缓入睡。 “把她送去乌衣巷吧。” 我在城西接近城东的乌衣巷藏了处小宅子,是我联络李家旧势力的地方。宅子隐秘安全,里面有侍女,她暂且住在那儿,会被好好照顾的。 ……… 赤璃洵发着烧,身上的衣服还是昨日的,无人敢褪下,他床边围了一圈赤璃国的人,寸步不离的守着。 他头上的发冠摘下,墨发铺散枕头,双眸紧阖,眉头透露着浓浓的不安,仿佛被噩梦困住了,睡不安稳,醒不过来。 赤璃洵脸长得清秀,十四岁的年纪身子尚未发育完成,好像个女娃娃……等等,女娃娃!? 有了陈明殊女扮男装的先例,我看赤璃洵不是没可能。怀疑的种子在心里埋下,我需要证据去印证这大胆的猜测。 现在赤璃洵不归七皇子顾玄毅管,理应住到四皇子府,由顾亦烨自己负责他。但他高烧初愈,昏了一天一夜才醒,醉千阁当然不能做出赶人的事。 赤璃洵醒来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他把所有人赶出了屋,仅留赤璃国的使臣。 “我要回家,我不想再待在这儿了!” 屋里噼里啪啦传来砸东西的声音,渐渐地,估计是砸到没有物品可砸,屋里慢慢安静下来。 许久许久,赤璃洵出来了。他换了件衣服,终于把身上发烧淌汗的臭衣服换去。 “告诉七皇子和四皇子,搬东西太麻烦了,我就住在醉千阁了,反正没些时日就回去了。” 之后几日天气变冷,赤璃洵的活动区域就定在醉千阁不变了。他倒不算无聊,迷上了京城的话本子,有时话本看腻了,就喊阁里的姑娘唱曲跳舞,日子过得有姿有色。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哎呀,外面好不热闹。今日是花灯节,公子何不出去逛逛瞧瞧呢?” 赤璃洵正躺在软垫上看姑娘跳舞,老鸨扭着腰过来挡住了他的视线。 他把手搭在脑后,装作不在意的问:“花灯节是什么?” “花灯节是我国华夏自古流传的节日。”我坐在旁边,想起书里的描述,“十里灯华,九重城阙,八方烟火,三步一景,五步一换,各各城坊花灯奇彩。 “人们用花灯来祈福,代表祥乐平安。” 赤璃洵还在醉千阁,红怜退下,我依旧围着他转。老鸨摇着扇子,指向外面,“花灯可以招财招福的呢。” 阿姐曾经亲手给我做了一个锦鲤形状的红橙渐变花灯。 我喃喃低语:“谣传,拥有的花灯越漂亮,那人就会越幸福。” 我不明白老鸨为何来犯这个殷勤,人多的地方少不了危险,她是见不得四皇子太轻松,还是另有企图? “怪不得阁里楼上楼下四处挂灯笼呢,原来是这样。” 赤璃洵典型好了伤疤忘了疼,迫不及待就要出去凑热闹,他起身回去换厚衣服,叫我也打扮华丽点随他同去。 顾亦烨听了这个消息果然头疼,以防万一,他带了两队皇府侍卫过来,亲自领着赤璃洵玩,这样方便他守着他。 看着大张旗鼓的众人我汗颜,这架势哪像逛灯会的,分明像押犯人的。 赤璃洵显然比我想的更不满,他被身穿盔甲、装备齐全的士兵包围着,什么都看不见。 “我是你们华夏的罪犯吗?初次领略华夏四殿下的待客之道,真是奇特。”赤璃洵脾气大,嘴巴毒,出口就是阴阳怪气。 皇室无痴傻之人,顾亦烨是个有野心的。 我国与赤璃国文化交流的消息泄露,京城已经混入了敌国的探子,妄图破坏两国平和。 没有人想接赤璃洵这个烫手山芋,如果四皇子顾亦烨能把这件事做好,那他在朝廷上的地位定会节节高升。 顾亦烨被怼的无从反驳,有苦不能言。他该怎么开口说,难道要他说,‘你出去就会有人杀你,你死了我就完蛋了。’? 侍卫们换上常服分为两波,一波跟着我们,一波守在暗处,遇到危险,或者吹响骨哨,他们就会出现。 许久不曾出来玩,外面人挤着人,大家接踵而至热闹非凡,市集上张灯结彩,楼台与楼台之间挂着条条彩线,彩线上又悬着无数盏小纱灯,抬头看去仿若灿烂星河。 天上漂亮,地上也不逊色,宽大的街道两边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小摊子,看得赤璃洵眼花缭乱。 “快看,前面怎么围了这么多人,我们快挤过去瞧瞧。”碰到有人在算卦,他好奇的凑过去。 算卦的自称是天上下凡来的半仙儿,摊子前挂了个横幅‘不准不要钱’。 我们过去时,正好有个衣着华贵的男子找他算今日吉凶祸福,周围零零散散围了好几个瞎看热闹的。 “公子近日精神是不是不太好,时常感到疲劳,眼皮跳动频繁?”算卦的摸着小胡子,隔空点了一下男子的脑袋,“头上触灰,霉运之兆啊。” 他自顾自的开口:“这霉运若不避免,恐怕会发展成血光之灾!”说着,他看向人群咂吧两下嘴,“哎呀,公子快快回府,快快回府!” 衣着华贵的男子被唬的往后退开大步,不知真信假信,看着算卦的竟沉默起来。 “趁早回去,要避开要避开!”算卦的瞪大眼睛,嘴里神神叨叨,他这模样把周围看热闹的都吓到了,连赤璃洵也害怕的往后躲了躲。 “来人,砸了他的摊子。”男子手指抵住下颚,像是沉下心思考完毕,给出身后人指示。 话音未落,男子身后不好惹的侍从就直步冲来,拿起横幅便要砸。 算卦的惊呼一声,死死抱住自己吃饭的家伙,“为何要砸老夫的摊子,老夫说的不可能有错!” 第20章 第十九章赤璃洵 “不,恰恰是你前面说的正好对上了本王的症状,所以本王才要砸了你的摊子。” 六皇子顾玄策喜爱算卦,只信好卦,不听坏卦。 “除非你立马改口,说你方才瞎说的。” “是是是,老夫瞎说的,公子马上就走桃花运。”算卦的挨了揍,脑瓜嗡嗡。 他弯着腰,谄媚的改口,讨好眼前这个无理取闹的男子。 “六弟!不可如此。” 男子应声抬头,他脸上戴了半截狐狸面具,转过身,他把面具推到头顶,“哟,四哥。” 不愧是传闻中的六殿下,整日吊儿郎当,喜爱在京城乱晃,特别迷恋卜卦算命。 算卦,他有自己的一套法则。 古人云,万物负阴而抱阳,三步之内必有解药。他要是碰到了坏卦,便会不信不听,逼着人家改口,硬是要把坏的圆成好的才放过人家。 他们既然相遇了,自然要寒暄一波。赤璃洵抱胸嫌烦,对这种场面缺少耐心,他只想四处凑热闹,玩些好玩的。 “这就是传说中的小摇钱罐啊。”顾玄策也抱胸,好奇的过来打量。 赤璃洵:“谁摇钱罐啊?” 赤璃国有宝石之国的美称,很有钱,赤璃国皇室的人更是全身上下写着‘非常有钱’四个大字。 “没,我说的是赤璃国宝贵多金的小皇子。”顾玄策把狐狸面具戴回脸上,摆手笑道。 “哼。” “来看看来瞧瞧,猜灯谜赢巨大花灯喽——” 再往前走,前面搭了个花台,台子上有个彩色巨大圆形滚灯。几个小伙扯着嗓子,吆喝声不断,吸引了大量的人来围观。 我们来的不算早,花台周围围了三圈人。人挤人,完全看不到花台老板的影子,踮起脚不过才堪堪看到前排人的脑袋。 后面陆陆续续又涌了不少人过来,前排与内排的人被堵成面团团,进退两难。 顾亦烨不喜欢这种场景,他不是个爱热闹的人,早在刚靠近这里时他就皱眉止住了脚步。顾亦烨留了大部分侍卫跟随赤璃洵,自己带了两三个人躲去了附近的茶楼。 人多就容易找不到对方,几个侍卫筑起人墙,护住赤璃洵往前挤,我没有挤过去,艰难的滞留在原地。 花台搭在宽敞的道路中央,左右两边皆是酒楼,这个活动应该就是几家酒楼老板策划举行的。 抬头看,有两家酒楼离台子最近,他们二楼的包间是极佳的观赏位置,这个距离可谓十分微妙,可以把楼下的一切尽收眼底。 权贵爱的便是这种俯视众人的感觉,看底下的人猜灯谜或许在他们眼里就是个有意思的节目,酒楼的老板真真会拿捏人心。 花灯节前夕,珍珠鸟来信,顾明昶想约我夜泊花船,灯华共赏。现在我与赤璃洵走散,正好可以借此时机与他赴约。 等一下,右边二楼雅座里的是顾玄毅?当我往人后退时,忽然注意到了不对劲的地方,顾玄毅和那个人怎么会在这里。 那人不像是会对花灯节感兴趣的人。男人站在阴影中,顾玄毅的头挡住了他的侧脸,看着这个朦胧的身形,我心里却清楚的知道他是谁。 老鸨是宁珂的人,今天她特地来勾赤璃洵出去,会是出自他的旨意吗? 人群熙熙攘攘,我楞在原地不断有人从我身边挤过,在人们纷至杳来的拥挤感中,我蓦地寒毛立起,冰凉贴骨的危险感抚上后背。 有人推了我一把,推搡间我慢慢挤出了人堆,在混乱中离开了花台附近。 他刚刚是发现我了吗?我像是被他看见了。 不,不可能的。酒楼底下围了这么多人,他怎么可能在这里面锁定我。 我戴好怀里备好的面纱,回头遥看一眼花台方向,手握成拳快步离开此地。 ………… 明月轻挂江面,水纹荡开各色小巧玲珑的花灯,有座华丽的乌篷船悄然停靠在了岸边。 江边岸上的行人不多,见我来了,一老翁放下船踏引我上船。 “容儿……” 船内传来男子的呢喃不清的呼唤。 江上的风寒意刺骨,掀开遮风的厚帘,船屋里入鼻是浓浓的酒气。稀碎的波光潋滟掠过他的侧脸,浅绿色的身影映入顾明昶的眼帘。 顾明昶眼里充斥着淡淡的悲伤。 顾明昶坐在那里,桌上放着盏酒,酒壶空了半盏。他拉住我的衣袖,“卿容,你要离赤璃洵远点,宁珂他们似乎要对赤璃洵下手,我怕你被波及到。” 朝廷上的人现分为三种,保守派,中立派,还有激进派。赤璃国心思不明,不如趁他未发展完全,早日将他的火焰掐灭,这估计就是宁珂和顾玄毅的想法。 我原以为顾明昶属于保守派,听了他的发言,颇有中立偏激进的意味。 我转头看向外面,江面时而幽静,时而掀起波澜。 顾明昶:“卿容,五年前也是这里……” “我们吹着晚风,坐在花船上放花灯,你说要替柳容点一盏,柳容整日闷在府里,不爱跟人交流,你总担心她,我当时可醋了。” 顾明昶大概是喝多了酒,开始忆起曾经的过往。 “我们订婚后,你害怕你离府没有人陪她,担忧她独自一人孤单。”讲着讲着,他笑了下,嘴角微咧,“你说,要不再晚点吧,你放心不下她。” “唉,我说,把柳容带过来吧,我会把她当作亲妹妹,我们一起照顾她。” 恰好阵阵晚风吹过,酒气弥漫,轻纱浮动,模糊了我的眼,顾明昶替我把吹乱的头发挽至耳后,“我怀疑啊,在你心里,柳容肯定排我前面。” 啪嗒—— 这些都是我不知道的事情。 借着夜色,我眼眸逐渐模糊,晶莹的泪划落脸颊落到了桌子上。 “怎么哭了呢?” 我转开脸,“想到了以前的事,眼睛酸了。” 阿姐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如果她还在,李家还在,他们肯定会非常幸福。 “是我不好,旧事重提,让你伤心了。”顾明昶苦笑着,他的眼下也闪着不易察觉的泪花。 顾明昶喝醉了,我该走了。 亥时,人流渐小,繁花的街市安静许多。我往花台方向走,猜灯谜的活动估摸着已经结束,不知赤璃洵有没有离开。 “还好我没挤前面去,你看见前面的人被砸成什么样了吗?” “我看见了,那玩意儿直接从身体里面穿过去了……脑袋开花!血淋淋的,太可怕了。” 花台附近被官府的人围了起来,不让靠近。距离花台三百米处站了不少人,他们唏嘘不已,小声的讨论着什么。 我过去询问半晌,方从他们口中得知发生了何事。 花台倒了,砸伤了许多人。原本花台一直好好的,在赢家登台时它轰然倒塌,倒的毫无预兆。 那花台高达两层楼,加上巨型花灯,就这么忽然倒下来,人一下子怎么躲的掉。聚在那里的人太多了,你挤我,我推你,前排的人避之不及,甚至砸死了好几个。 “砸伤的是少数,踩伤的是大数啊。”有位老者守在现场直摇头,旁边站着一位年轻人。 巨型花灯大部分是用柔韧的竹子和轻薄的布料制成,里面火星燃燃,砸下来差点把附近的酒楼给烧了。 官兵刚把火熄灭,这会儿正在查看废墟,找被埋在下面的幸存者。 青年搀扶住老者接着说道:“那个登台的赢家估计得被砸的稀巴烂了。” “赢家是个什么样的人?”我问。 青年回答我:“好像是个精贵的小公子,长得秀气,身边带着好几个玄衣侍卫。” 赤璃洵出事了,宁珂他们对赤璃洵下手了。 他死了,激进派的目的达成,赤璃国若是恼怒由此发起战争,两国盟约毁灭,之后便是不可避免的恶战,我冷模的分析着局势。 虽然赤璃对华夏开战赢的概率不大,但万一华夏战败呢…… 这个王朝无疑是**的,宁珂只手遮天,权贵肆意妄为,让其破灭何尝不是种复仇——可它的破灭对我无好处,阿姐要的是李家的清白,我要是拿回阿姐的一切。 盲人瞎马,金蝉未动蝉先觉;只有接近危险,才能探知危险。 我用醉千阁赚的钱做了点小买卖,这些年攒下的积蓄不少,多用于走通人脉。人脉和兵马是很重要的东西。 在京城内,兵马我很难培养,稍有不慎就会暴露自己,人脉比之简单,它可以藏。挂名身份,利益拉拢,我身处暗处,手到擒来。 在赤璃洵身边,我边卖着他的消息,边靠他掌握外者信息。漂亮的花瓶而已,没有人会对我起疑,赤璃洵对我更是不设防备。 他让我回屋打扮时,我就安排好了人。 看见宁珂,离开花台,下达指令。 我在这里安排了数十人,他们藏在暗处时刻盯着,找宁珂他们下手证据的同时护住赤璃洵。 藏事者多心,凶手必定会做收尾工作,只要宁珂动了手,我就有信心能抓到他的把柄。 赴完约,我返回花台附近与他们接头。千算万算下证据是拿到了,可惜事发混乱,折了近半的人也没有护住赤璃洵。 我是怎么知道宁珂和顾玄毅不对劲的呢? 从顾玄毅找我谈心,把我和红怜拨给赤璃洵开始,我便暗自有了猜测。 顾玄毅棋风凌厉,他是个目的性极强的人。 与我谈心,稳固我们的合作关系;把红怜拨给赤璃洵,表现他的重视;赤璃洵阁内受惊,一环套一环,他的局很完美,错就错在不起眼的细节上。 因为他目的性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暗中调查,红怜对赤璃洵的身份不知情,他没有告诉红怜赤璃洵的身份。 赤璃洵的身份,朝廷禁止外传。他连自己的心腹都不说,却告诉我,他是想赌我们之间的信任吗?有这个可能,但我是个多心的人,他的做法让人匪夷所思。 在这时,我心里起了疑,之后赤璃洵阁内遇刺正好印证了我的猜想。 他要对赤璃洵下手,如果事先告诉红怜,红怜与我同在赤璃洵身边,她可能就会不小心暴露主子的目的。 与其告诉她让她同我演戏,不如直接不说来的自然。 顾玄毅要赤璃洵死,但死在他手上会给他带来麻烦,于是他自导自演,安排了阁内行刺的戏码。 如此愚蠢的杀手不是装的,行刺的女子确实是醉千阁的普通艺伎,不过那毒是意外之笔,不知出自哪里…… 他想把赤璃洵甩到顾明昶身上,顾明昶不上当,四皇子顾亦烨就成了被蒙在鼓里的倒霉蛋。 百姓痛恨战争,打仗永远避免不了伤害。 华夏和平百年之久,赢了赤璃国又怎样?我国主张以和治天下,更何况这场战争是人为的,在他们眼里好好维护就可以和平的关系,为什么要发动战争? 如果其他权贵知晓了真相,他们定会鹬蚌相争,到时候我就能坐享渔翁之利。 第21章 第二十章联姻 “姑娘,有人在夺取你的气运。” 回醉千阁的路上,我突然被人拦下,仔细一看,那人正是先前给六皇子算卦的人。 他模样滑稽,脸颊青了一块,头上顶了个大包,“你不是凡人,你乃天道的宠儿。” 外面冷风呼啸,忙着回去,我没空听他怪异的吹捧,点点头掏了锭银子给他,意图将他打发走。 “你不觉得自己的命运悲惨吗?” “爹不疼,娘不爱。从小被囚禁在高楼,与世隔绝,好不容易有人温柔以待,那人却惨死不得善终,小小年纪被迫背负血海深仇……” “你本不该经历这些。”他再次开口,“你不觉得自己命运悲惨吗?” “什么意思?”我警觉的凝眸。 这是算卦人的惯用话术吗? 他叹了口气,摇摇头,不把话说清楚,“他们不该存留至今的。” 明月高悬,四周静悄悄,马蹄嘚嘚地敲击地面,车轮碾过地上的枯叶发出“嘎吱”声。愣神间,算卦之人消失不见,送出去的银两平躺在我手心。 今日是花灯节,游人繁多,城内禁止驱马行驶。一辆富丽的马车踏风而至,距我三尺处停下。 “上车吧柳烟姑娘,主子说送您回去。” 车内的男人不言,挑开车帘露出半张俊美的面容,他狭长的眸子望着我,不容拒绝。 车身阔大,上了车我与他对立而坐,尽量不去看他。和宁珂待在一起,我总感到不自在。 “这么晚还在外面做什么?”长发犹丝,垂落半散,他闭着眼,殷红的薄唇微启,脸上透着疲惫。 “回大人的话,快回去了。”我答非所问。 车厢里没有点灯,窗外泄进来的月光印在他侧边的白发上,仿佛给他渡了层银光。 我垂下眸,乖巧的低着头,端坐在那里。 气氛安谧,宁珂忽然睁开眼,拉着我的袖子把我扯过去。“大人,痛…”膝盖磕到了东西,我跪坐在地上,轻吸口气,顺着力道撑在他的膝上。 他身上衣服裹得厚重,玄色的大袄下味道好闻,是乌木沉香的气味。 黑暗中,宁珂瞳色妖异,盯着我不说话,浓密如蒲扇的睫翼下,淡眸深沉。他手指掐住我的脸往上抬,从下往上,逼我不得不仰视他。 我们对视良久,在我以为他要做什么的时候,他默默松开钳制,把我推回原位。 醉千阁到了,马车速度渐慢,摇摇晃晃抵达目的地,侍从贴心的摆好矮凳,我向宁珂道谢,提着裙摆踱步下车。 大堂欢声笑语不停,四周彩灯耀眼。为了确认结果,我快步上楼,直奔赤璃洵的房间。 “做什么!前面不能过去!” 赤璃洵的房间被顾亦烨的人围起来了,不允许别人靠近。 “我是洵公子的侍女,洵……” 话被打断,对方亮出利剑:“离开这里,不要打扰洵公子休息。他今晚受到了惊吓,暂时不想见任何人。” 我无法硬闯,退却一旁。 赤璃洵被高台砸埋,不死也残,顾亦烨难道想假装无事发生吗,他能瞒得住几时? “烟儿姐回来了?”女子嗓音娇嫩,声音透着急色,像是特地来寻我的。 女子叫甜樱,我对她略有耳闻。人如其名,十四岁的她长得甜美,如待熟的樱桃,诱人十足。 她的拿手乐器也是琵琶,不知何时冒的头,甜樱近期在阁里相当受欢迎。 “不好意思啊,今晚的开场舞是我跳的。”甜樱年纪小,到底没受过磋磨,她挑衅的意味不带掩藏:“我跳的似乎比姐姐好,可惜姐姐没看到。” 花灯节的开场舞应由花魁来,我早早被赤璃洵带出去了,不在阁里。机会出现,她自荐上台,赢得了今晚最高的欢呼。 我笑笑,不在意的点头离开。 醉千阁从不缺美人,这里时时刻刻都有新人出现。算起来,我在花魁之位待了有两年了,期间想把我拉下马的人不可枚举。 一个稚气未消的孩子,我没空理她。 好梦睡醒,新情报传来,赤璃洵或许没有死。 我的人全程守在那里,花台倒塌,他们亲眼看见他被埋了,但是直到官兵撤走,废墟清扫干净,赤璃洵的尸体都没有出现,至少,他们没有看见四皇子带走赤璃洵。 所以,赤璃洵不在醉千阁? 他有可能还活着,否则就是顾亦烨疯了,不然他怎么敢这样做张做势。 再经查验,赤璃洵出事的消息没有走漏风声,朝廷还未知晓。 ……… 忽忽时序改,白日藏光辉,重阴润九野,小雨纷微微。 初冬的雨下的人发寒。 老鸨路过赤璃洵的房间,碰巧我出来,她拉着我问:“三天了,洵公子仍不愿意从房里出来吗?” “妈妈,我怎么敢擅自揣测公子。”我叹了口气,很是苦恼的样子,“洵公子快回赤璃国了,玩也玩腻了,可能想着临走少些事吧。” “是吗,是这样吗?” 老鸨留下个问句就走了,好似只是随口一问。 是的,赤璃洵根本不在醉千阁,但我却要装出他在的样子。 赤璃洵不用醉千阁的仆从,除了他自己带过来的人,我是唯一接近他的。按照四皇子顾亦烨先前的做法,不久就会让人起疑,于是他写起了话本,当我是阁里的普通艺伎,威胁我陪他演戏。 他找人扮作赤璃洵的样子,偶尔故意漏面让别人瞧见几下,之后加上他的剧情,我的演技,这戏目前算是做的滴水不漏。 渐渐的,我有点明白了他的用意,他是在混淆视听吗?难道这是一场大戏,赤璃洵根本无事发生,他在借机揪别方势力的把柄?毕竟皇室没傻子。 可,我与赤璃洵真真实实去了花台,这是不假的,之后我离开,我的人盯紧了这里,他们分明看见…… 越想越绕,估计宁珂他们也绕进去了,导致不敢轻易把赤璃洵出事的消息放出去。 某日,七皇子碰巧在醉千阁遇见四皇子,两人谈了几句。 “四哥当时与洵公子不是去猜灯谜了吗,后来花灯的花台倒了,不知四哥和洵公子有没有受伤?” 茶香肆意,午后正是喝茶闲聊的好时候。顾玄毅稍稍温器,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怀给顾亦烨沏了杯阁内特供的龙井。 “我无事,洵公子自然也是安好的,多谢七弟关心。”顾亦烨疑惑,一时没有接杯,“七弟怎么知道我与洵公子去猜灯谜了?” 面对反问,顾玄毅温润不迫:“那日我也去了,正好看见洵公子上台,之后花台倒塌,洵公子又闭门不出的,难以不让人担心。” “那日人多,七弟看错了吧。”顾亦烨不急不缓,摸着杯沿,“唉,倒不是我不让你见洵公子,是洵公子目前不想见人。” 茶壶热气升腾,顾亦烨杯中茶水见底。 “谢七弟的茶。” 言毕,顾亦烨举杯饮尽。 两个男人你来我往,虚与委蛇,七皇子最终被四皇子以赤璃洵不想见人的借口挡了回去。 我扮演的角色无足轻重,却又必不可少。 无法踏出醉千阁,我被顾亦烨密切监视着,行动与自由大大限制。大皇子顾明昶,七皇子顾玄毅,任何一方找我问话,我皆不能坦言相告。 难受至极,我多希望事情按计划进行。 四皇子想揪出对赤璃洵下手之人,我知道是谁,且手里掌握证据,但是——我没法给他,时机不对效果不达,而且我身份敏感,我很怕他顺藤摸瓜,因此暴露自己。 赤璃洵不死,我的计划将功亏一篑。我定要找到机会告诉顾玄毅,赤璃洵不在阁里。 雨淅淅沥沥,朱窗半开,沁来丝丝凉意。 “烟儿姑娘,外面的天凉了,还请披件薄衣吧。” 我站在大堂二楼往下看,外面行人不多,大家正匆匆忙忙的赶路,无人在雨里停歇。在这里站了许久,风吹过,身体不禁打了个冷颤,侍女贴心的为我拿来外衣。 她是小翠,原本是花莲儿的人。 之前我房里需要用人,向花莲儿讨来了她。青环离开,小翠还算机灵可靠,由此成了我的新贴身侍女。 “今日楼下卖薄荷糖的人来了吗?” “还没。”小翠好笑道,“下着雨,他些许不会来了,姑娘这么爱吃薄荷糖吗?日日都买。” “青环没教你吗?”我望着窗外,淡淡道:“少问问题,多做事。” “是……” 我不喜欢多事的人,在我房里,交代什么她做什么便好,这些规矩青环应该早就教过她了。 顾亦烨看我看得实在太紧了,这些日子待在阁里,别说把情报传给谁了,我甚至不敢与自己人联系。 没等机会出现,几日后,朝廷突然传出赤璃国要与我国联姻的消息。 皇帝有七子,除了顾明昶,前三子为亦字辈,后三子为玄字辈。早前夭折两位,如今还剩五位,不多不少的子嗣中,唯独没有一女。 消息传出来,众臣不约而同夹紧尾巴,生怕家里女儿被抬位送嫁。 在众人担心之际,赤璃国的使臣爆出了一个异常劲爆的消息,他们已经选好了联姻对象——六皇子。 原来赤璃国的小皇子乃女子,因为赤璃国早年国力微弱,不得不隐瞒赤璃洵的性别。 弱小但富有,若是这样的国家,皇室生出了公主,则会引来豺狼虎豹分食,假借迎娶公主的由头侵占赤璃国。 为了保护赤璃洵,也为了保护赤璃国,‘他’的性别成了皇室的秘密。 下了早朝,几位大臣聚集着,顺道谈说起了这件事。 工部宋大臣拍拍脑袋,仿佛猜透了什么,“哈哈哈哈哈如此看来,赤璃国早有与我国联姻的打算了啊,公主偷偷跟过来,估计就是来挑选自己喜欢的郎君的。” 走在他旁边的礼部:“可我记得,六皇子不是有正妃了吗?他和李侍郎家的庶女三年前就定下婚约了。” “六皇子是几位皇子里最不挣权势的,喜爱研究玄学,赤璃国公主怎么会选择六皇子呢?” 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 不挣权势的皇子没出息,言外之意,六皇子顾玄策整日游手好闲,学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他就是草包一个。 第22章 第二十一章联姻 花灯节,十一月二十一日晚。 “让我们恭喜这位小公子,公子看着年纪轻轻,未曾想竟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是我们这花灯当之无愧的赢家!” 赤璃洵好歹身出皇室,自然是有点学识在身上的。 外人看来他衣着打扮不凡,身边跟着好几个侍卫,无人敢跟他抢——而且这个活动就像是特意为他准备的。 这次花灯节的活动前所未有的盛大。 赢了花灯自然要登台露面,赤璃洵昂起脑袋双手背在屁股后面,雄赳赳气昂昂,仿佛一个斗胜的雄鸡。 他两三步跨上阶梯,窜似的爬到花台上面。 鲜花簇满木头栏杆,上面的视野果真不一样。站在高高的花台中央,赤璃洵俯视着下面呼声鼎沸的人群,兴奋的举起双手傻呵呵地往下挥舞。 “咔嚓——” 高台之上,脚下传来东西开裂的声音。 起初人群的欢呼声盖过了脚下的动静,赤璃洵完全不曾在意,但随着似有似无的摇晃,他才意识到不对。 花台上的巨型滚灯前后摆动,赤璃洵害怕的楞在原地不敢动。 两个侍卫赶忙冲过来抱住他,运起轻功想托他往旁边的酒楼跑,谁知飞到半空身体像被扎了,腿脚忽的抽了筋,直直往下坠。 其他侍卫呢?人全没了影子,唯一出现的几个人给赤璃洵做了缓冲的垫子,然后就统统晕死过去。 现场混乱,花台随着花灯摆动,一下——两下——开始猛地往下塌。众人推搡着往外跑,滚灯随花台倒下,巨大的火芯迅速点燃了周边的可燃物。 大家都忙着尖叫逃命,哪有人注意别人怎样。 赤璃洵穿得厚重,落了地跑起来吭哧吭哧,不知谁在后面推了他一把,导致他狠狠地摔了一跤。 “啪踏!” 没等从地上爬起来,正好一块板子从天而降选中了他,他被砸的两眼翻白,直接昏了过去。 这时,赤璃洵该是离花台最近的。 一个带着狐狸面具的男人及时出现,花台上的板子没掉干净,没人敢往这里跑,他几乎是逆着人群而行。 狐狸面具在废墟中找到了陷入昏迷的赤璃洵。他把赤璃洵按在怀里,踢开好几个挡路的人,随着人流的方向,趁乱带走了赤璃洵。 花台倒塌,顾亦烨听到动静从茶楼赶来,目力所及是浓烟漫天,大火一片。 他吹响骨哨,但四处无人回应。 藏在暗处护着赤璃洵的侍卫早死光了。 官府的人来了,不光官府来了人,大理寺也来了一队人马。看他们把这里团团包围,顾亦烨心里咯噔一下,慌忙往前跑。 官府的领头人上前拦住顾亦烨,“四皇子殿下留步,这边有再次坍塌的风险,还请殿下不要靠近。” 顾亦烨直接无视他,直奔大理寺的人而去。 “琮少卿怎么亲自来了?”顾亦烨强装镇定问着。 此处名为尚食街,属京城吃喝最繁华之地,一条街大大小小全是吃饭的地方,开了数家有名的酒楼。 此次猜谜赢巨型花灯的活动,就是几个大酒楼共同商议决定的。 花台摆在中央位置,靠得近的两家酒楼暗地里挂出了最佳观赏位的噱头,惹得别家酒楼不爽。 所以花台一出现问题,两家就猜测是生意场上动的手脚,看情况不对第一时间就寻官大理寺,要求查明真相。 本来大理寺不会接这种案件,但不知因何原因,还真派了队人来查。 琼少卿行了个礼,“听闻赤璃国小皇子也来了这儿,如果他出了问题,就事关两国外交了。” “噢,这样啊。”顾亦烨侧过身,“小皇子早被我派人送回去了,只是这里发生了这样的事,我得留下尽一份绵薄之力。” 停了几息,他像是不经意问了嘴,“大理寺最近没事了吗,连你们都要全权盯着赤璃国小皇子了?” 琮少卿慌忙否认:“啊不,四皇子殿下……” 火势起的迅速烧的却慢,此时不过奄奄烧到酒楼门口。官兵们架着牛车运来水桶,半个时辰过去,终于把火熄灭。 顾亦烨同大理寺的琮少卿推扯半个时辰,终于把人劝了回去。 灭了火,他指挥官兵挖废墟找人,觉得他们速度太慢又调来自己府上的人手。 “来这边!”搬开一个外表烧的焦黑的大木头,他隐隐瞄到了王府侍卫的鞋子,往里刨是几具烧坏的尸体。 几经辨认,他们确实是四皇子府的侍卫。 既然侍卫的尸体在这里,那赤璃洵呢?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现在废墟已经大致清扫干净,找不到赤璃洵的尸体就是目前最好的消息,顾亦烨心里默默松了口气。 换了身干净的衣服,他准备硬着头皮回醉千阁,瞒好赤璃洵出事的消息。 顾亦烨不是皇帝宠爱的大皇子,也不是有权有势的七皇子,他只是夹着尾巴卖聪明的老四。 再之后,回了府他就碰到了等候多时的顾玄策。 在混乱中带走赤璃洵的,原来是六皇子顾玄策。赤璃洵后脑受伤陷入昏迷,在为他更衣时,顾玄策发现了他的秘密。 “四哥要与我合作吗?” 夜过三更,街道空旷寂静,四皇子的马车缓缓行驶,刚踏进王府,围墙上就翻出一个身影。 “六弟??” “你轻功何时这么好的?” 四下无人,顾玄策脸上仍带着今天初次碰面所见到的狐狸面具,衣袖下顾亦烨握紧手心,满心警惕。 “四哥找不到小摇钱罐心里要急死了吧,”顾玄策不答反笑,开门见山道:“赤璃国的小皇子在我这里噢,她受伤了,待在我那里比较好。” 顾亦烨大惊,冲过去抓住顾玄策的衣领,“…是你把他带走了!花台倒塌也是你做的吗?” “花台倒塌跟我可没关系。”顾玄策不满的轻哼。 “四哥该感谢我才是,如果不是我,那小摇钱罐就要……”他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眼里闪过一丝狡黠,“单凭四哥是没办法护住她的,不如我们合作?” 顾亦烨站直身子,月光寒凉,他第一次正视这个‘草包’六弟。 虽然六皇子抛出的是问句,但他并没有给顾亦烨选择的机会,之后的之后,一切自然而然全变成了四皇子为六皇子编织的嫁衣。 赤璃国的使臣同样参与了这场戏码,这就是他们没有对闭门不出的小皇子起疑的原因。 赤璃洵刚到京城的落脚地就是醉千阁,生怕再出什么意外,婚期订的异常短,等赤璃国送来丰厚嫁妆,她便从醉千阁嫁去了六皇子府。 大婚之日,醉千阁里里外外都挂上了喜气的红绸缎,火红的地毯从赤璃洵住的包房铺到了大门口。 吉时已到,六皇子的迎亲的马车停到了醉千阁外,赤璃洵从包房被人扶出来,她满身珠宝,头上带着金红相间的盖头。 她很安静,赤璃国的使臣在前面领着她往前走,因为头上带了盖头视线被挡着,她只能看见脚下的路,所以她走得很慢,一步一步的,步子稳重,非常有淑女风范。 这是一个悲伤的新娘。 我站在人群外,这个想法没由来的出现在脑海中。 两国联姻乃大喜,联姻的消息没出来前,朝廷的官臣还在担心日益强大的赤璃国会不会造反。 不过现在没事了,赤璃国可是把他们最宝贵的公主送嫁到我国了。 欢呼声如浪潮推涌,推着新娘往前走,赤璃洵的悲伤中,隐约生出丝丝绝望。 这联姻联的好奇怪啊,她本人根本不知情,明明就是来游玩的啊…… 哥哥老来这儿玩,在哥哥的耳熏目濡下她才对这里生出了好奇。借着这次朝贡,哥哥好不容易答应她,帮她混了进去,她只是想过来玩一玩,怎么就要永远留在这里了呢。 十五岁的女子就可以嫁人了,可她终究只有十五岁,那个被宠的心无城府的女子。 ……… 醉千阁近日死了好几个艺伎,其实不光艺伎,宋冬年说护院也少人了。面对这种情况,大家不敢妄议,毕竟醉千阁上面的事儿不是他们可以揣测的。 “小姐。”年长且妩媚的女子叫住我。 老鸨下乡探亲有段时间了,阁里不能没有人管事,她是温娘,醉千阁的代理掌事人。 温娘走过来小声道:“玄毅殿下在后院荷花池石亭等您。” 我垂眸示意明白,她莞尔走开。 是的,此女子是顾玄毅的人。老鸨不会回来了,代理人换了,掌权人怕是也要变了。 不难看得出来,阁里接连不断的死人,便是顾玄毅的手笔。他敢这样给醉千阁换血,是宁珂出事了? 说起来,宁珂好一段时间没有出现在醉千阁了。 初春,荷花未到开花之时,小片翠色的叶片懒散的浮在池面上,景色单调,算不上好看。石亭仍是那个石亭,顾玄毅初次挑明我身份的地方。 顾玄毅穿着浅色的衣袍,旁边站着红怜。红怜比他醒目多了,我老远就注意到了她火红的衣角。 走近了,石亭中央的桌上摆着盘棋。顾玄毅见我来了,邀我坐下切磋,不到一年,我执黑子,他执白子,我再次与顾玄毅对弈。 相顾无言,专心看棋。 这次我们换了种玩法,棋盘上黑白两子摆的密切——叫做弈。相比之前的五子连珠,这个暗藏玄机,更磨时间,是真正的对弈。 他落子的速度变慢了,少了些当初的心浮气躁,不过他还是喜欢力战,常常弃子抢攻。 顾玄毅的目的不遮掩,依旧明晃晃的写在表面。 “你安知我何想呢?” 顾玄毅笑了,白衣少年轻轻勾起唇角。 棋局结束,竟是我输了。 这次我没有故意让他,我输在大意。 我静静的瞧着他,在他的身上,隐隐透露出宁珂的影子。也是,毕竟他是宁珂教出来的人。 “殿下棋艺高超,我参不透。”我带着适当的愚钝:“不知玄毅殿下今日叫我来是为何事?” “倒没什么大事,只是老师好久不曾来醉千阁了罢……” 宁珂不经常来醉千阁,来了便是找我的,春风化雨,净做些折腰的事儿。 情深几许,我最无法直视的就是他的眼睛。 动情之人的眼眸是雾蒙蒙的,他的不是,他的眼底仿佛有深渊,非要生生吃了我不可。 我想了想:“是,有两月了。” 他若有所思,“看来老师真的闭关了。” 所谓的闭关就是消失不见,宁珂之前闭关过几次,他一旦闭关就会与世隔绝,好段时间才会现身。 宁珂闭关对顾玄毅来说是成长的好机会,顾玄毅会抓住机会在这时逐步夺权。宁珂回来后,可能会教训他,敲打他,也可能就随他去。 这就像场游戏,一个名为放权的游戏,恶劣的主导者操纵自如,随心所欲。 顾玄毅心情不错,诚恳的邀我再杀一盘。 红怜不懂棋,好看的狐狸眸子看看棋盘,看看顾玄毅,不管是输是赢,她的关注点始终落在顾玄毅身上。 站久了腿脚容易发酸,她神色不显,微微动了下脚,“怜儿,坐。”顾玄毅让她坐着,她便安安静静的坐到顾玄毅旁边。 红怜坐下时,袖角的轻纱不经意叠搭到了顾玄毅的衣袍上,红色在上,白色在下,两人谁都没注意到这沫之入微的细节。 顾玄毅对她特别,红怜二十有四,比顾玄毅大七岁,他们之间不像浅淡的主仆。 他们似乎深存羁绊,远看紧密相连,近看错综复杂。 第23章 第二十二章利用“江湖”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达官显贵不把它放在眼里,普通百姓却深深游走其中。 近期,江湖上忽然出现了一个神秘的组织,这个组织被人言传的邪乎,据说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面对这个神秘乍现的组织,大家众说纷纭,都免不了十分好奇。 春光和煦,照得人暖洋洋。 “听说姜太尉家的宝贝孙女找回来了…!” 有人问:“你怎知道的?” “这几日姜太尉上朝满面春风,一改常态,也不揪着陛下东问西问了,这不奇怪吗?”男人摆了摆手,“他脸上褶子看着都少了,可不是把宝贝找回来了?” 姜太尉在朝中是位耿介的老臣,不站任何皇子,乃属中立党派。他为人严苛,年过半百,已是花甲老人。 姜太尉膝下子嗣不多,仅有两位公子,一长一幼。 前年长子去世,长子的女儿自此不知所踪。 不过三日,姜太尉接连痛失爱子与孙女,他的孙女甚至就在他的眼皮底下,消失在了长子的葬礼之上。 失踪的太过离奇,姜太尉找了两年多,不见半点线索。 有人感叹道:“如若是真的,他老人家可不得高兴坏了,那是他唯一的孙女儿。” “唉,是啊。”众人附和。 琵琶声悠扬,面容姣好的弹琴人独自弹曲入神,几位身穿华服的男人摇头晃脑,谈论间话题又扯到了旁的上。 没过几日,姜府果真办起了喜宴,庆祝失踪两年的小小姐失而复得。府内上下热闹极了,庭中摆了十几桌好酒好菜。 宴席接近尾声,主角登场,姜老太爷牵着一个小女孩出来了。 其实从刚进门起众人就好奇了,这是为姜小小姐办的喜宴,怎么始终不见小小姐人,直到宴席快结束了,姜老太爷才领她出来。 小女孩躲在姜老太爷身后,露出半个脑袋,看人怯生生的。 女孩瘦瘦小小的,漂亮的华服穿在身上显得十分怪异,倒不是不合身,就是感觉这人撑不起这个衣服来,她像偷穿了别人的衣服似的。 这小小姐真上不得台面,众人心里想着。 如果青环还在,必定能认出那女孩是谁,那女孩不是旁人,正是青环的小妹。 小妹瘦是瘦,却不单像个骨架子了,比起曾经,她已润色许多。现在的小妹有了名字,叫姜灵,是姜家的宝贝小孙女。 看着女孩胆小的样子,姜太尉怜爱的摸了摸她的脑袋。 他不知孙女这两年经历了什么,瘦了许多,手上甚至起了层厚茧。她性格本就害羞,如今回到了家,人愈发怯弱胆小了,姜太尉非常心疼。 姜太尉的两位公子相差十岁有余,长子才能出众,幼子庸庸碌碌。幼子年二十八,尚未成婚,长子死后,整个姜家就他一个白发老翁撑着。 五年前,皇上初提立位之事,各皇子间明争暗斗,朝廷风起云涌,站错了队是错,不站队也是错。 他是个耿臣,认死理,天子的旨意就是臣子的纲领。依循皇上的意思,他站的是大皇子,毕竟皇上钟意的人是大皇子。 但在关键时刻李家被爆出谋反,朝廷一时混乱,立太子的事不了了之。大皇子不光没有当上太子,还与皇上之间生了嫌隙。 李太傅要谋反,他是不可置信的,可天子震怒,事情已成定数,谁敢多言。 自李家被抄家灭族,他的心莫名就变了,他动摇了对大皇子的支持,变成了少数不站队的中立派。 这些年,朝廷古怪,像有一双看不见的大手伸了进来,肆意摆布。中立派的人越来越少,两年前长子的死不是意外,姜太尉猜测定是那双“大手”所为。 爱子死,子幼女失踪。 有什么事情冲大人来便罢了,为何要对无辜懵懂的孩子下手。 姜太尉这两年一直活在愧疚中,午夜梦回,时常看见儿子惨白的脸,和无神空洞的眼。人死不能复生,只有找回孙女他的心里才能感到半刻慰藉。 两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姜太尉清楚的记得这长达七百三十天的失望。 作为年过半百的老翁,他还有几个七百三十天,他不知,他惶恐,他害怕——他怕他死不能瞑目,不敢去见那枉死的儿子。 如果暗中的那双手打的是心理战,恐怕他就要溃不成兵……还好,还好现在他的孙女…终于回来了。 ………… 万知阁,万物知。 茶楼热闹,不管是普通老百姓,还是什么王权富贵,他们都爱来这里坐坐,只因这里实在有意思。 好喝的茶和好听的故事,茶楼里,这两者缺一不可。 醉千阁往东有一家著名的茶楼——咏春堂,茶好,说书先生比茶更好。只要先生抱着羽扇来了,楼里绝无空座。 “上回说到华安县的刘员外纳了个娇美小妾,那小妾怀了孕,刘员外的大老婆却把那小妾活活打死了,刘员外不光不生气,还大大叫好,你们可知为何?” “要知道刘员外长年无子,好友的孩子都会打酱油了,他十分艳羡呀,府了纳了不少妾,就那一个怀上了,而且怀的还是龙凤呈祥。”说书人摸了把自己的山羊胡,勾的大家心里直痒痒。 有人好奇的追问:“为何,刘员外疯了?” “难不成刘员外有隐疾……他是不是知道自己不行,怀疑小妾是偷人生的?” 茶楼底层坐的全是老弱糙汉,他们爱起哄,给足了说书人吊胃口的满足感。 “男人能有啥隐疾,刘员外肯定是被鬼上身了,自己的骨肉死了还拍手叫好,他大老婆估计也鬼上身了!” “哎,哎~”说书先生叹息了声,卖足了关子才开口,“先前左边那个小哥猜对了大半,刘员外啊真有隐疾,但是没人知道,他自己也不知道。” “刘员外是靠神人点拨,不然他就要替别人养孩子了,甚至啊,命都不保——!” 江湖上有个组织叫万知阁,知天下万事,刘员外人不坏,常常施粥布善,接济接济贫民。 有一次,在他接济的贫民里出现了个不寻常的人,那个人似乎就是万知阁的人,专寻有缘人。 他算到刘员外有难,特地来帮他。 刘员外是个地方小官,家财充裕,有个极为疼爱的弟弟。 弟弟想当官,奈何刘家的官职传到了哥哥身上,这个芝麻般的职位太小,出不了第二个官人。 哥哥安然满足现状,又不想往上爬,跟着哥哥他就一辈子出不了头,人心不足蛇吞象,于是慢慢的就生出了歹念。 不,或许不是慢慢的——害死哥哥的想法他老早就有了,不然也不会想尽办法让他哥绝后! 怀孕的小妾是他的人,整个计划滴水不漏,就快到计划的最后一步了,哪成想半路忽然杀出来个程咬金。 “于是,刘员外就借大老婆的手除掉了小妾,自己暗中处理了那个狼心狗肺的弟弟。” “什么,真有这么神?那人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难道万知阁的人个个神机妙算吗?” 说书先生:“天机不可泄露,你们不信可以去宜州华安县问问,或者自己去江湖打听打听万知阁。不晓得你们能打听出多少,毕竟万知阁实在是……” “唉,不多说不多说了,今天的故事就讲到这里。” 说完,说书先生就抱着羽扇捂嘴,任凭别人怎么问,他都不再回答半个字。 这个说书先生之所以受欢迎,就是因为他的故事够真,不是空口白皂,他的故事皆由实事加以转播。众人听完今天的故事瞠目结舌,坐在原位久久不散场。 “烟儿姑娘,你说万知阁是真的存在吗?世界上真有这种奇事?” 今日日头毒,我带小翠去异域商那里买胭脂,回来路上口干舌燥,想停下来喝口茶,大老远就见这家茶楼外面围满了人。 小翠伸着脖子挤上前,好奇大家为什么聚在门口不进去,走近了才发现,大家不是不进去,是里面挤满了人,大家进不去。 我们来的较晚,茶楼里的故事已经讲到了尾声,小翠挤进去容易退出来难。 我并不恼她独自把我丢在外面去凑热闹,毕竟是我让她去看看情况的。我不急不缓,在对面几里处的小摊位坐下,向老板要了碗绿豆汤。 半刻钟过去,小翠从人流中出来了,她砸吧着嘴找到了我:“姑娘,万知阁是真的存在吗?世界上真有这种奇事?” 小翠把听来的故事向我复述一遍,“那说书人讲的故事好有意思!如果万知阁真的存在,我好想去瞧瞧,问问什么天机。” 我笑而不语,像没放在心上,走时余光贸然撇到了拿着羽扇从茶楼里出来的老先生。 “回去吧,今日出来的够久了。” “是,姑娘。” 隔日日仄,姜太尉府。 “姜兄,你听说过民间传得沸沸扬扬的万知阁吗?” “万知阁?未曾听说,不甚了解。” 姜太尉不知京城民坊里掀起了怎样的轩然大波,他向来不关注这些。 “唉……”那人叹了口气,看着姜太尉犹豫再三,问道:“那,灵儿的消息可有了?” 好友这句话无疑刺到了姜太尉的心头,他抿了口茶,沉默的摇了摇头。 “万知阁是江湖上新起的一个情报组织,号称‘万知阁,万事知。’我调查过,它确实神。两年了,如若不行,不妨试试它呢?” 看着姜太尉狐疑的眼神,他连忙说道:“我是知道姜兄有多想找回灵儿的,我不可能拿这种事情开玩笑啊!” 姜太尉手握紧了杯盏,他知道好友是想帮他。 “好,我且试一试。” 第24章 第二十三章利用“江湖” 民间关于精怪的传说有不少,但得到证实的却少之又少。 咏春堂的说书先生从不讲这些无厘头的东西,万知阁的故事一经传出,放在京城如山崩海啸般引起热议纷纷。 “姑娘,您醒了吗?洗脸水打好了。”听到我房里有了动静,小翠端着脸盆轻轻的瞧了瞧我的房门。 “嗯,你进来吧。”我回道。 我穿好衣裳坐在梳妆台前,她小步跨进来将铜色的脸盆放置在我手边,我拂了拂水面,水温适中。 我喜欢冒着热气的水,触手温热。道不明讲不清,这些细致入微的东西只有青环知道。 洗净了脸,小翠撤走盆,我拿起木梳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镜中的女子珉了珉唇,恬静里透着柔情,然后又咧开嘴,唇角努力勾到最大,一对淡淡的浅窝出现。 捏紧手中的木梳,我盯着脸颊两侧不太明显的酒窝,人在笑,眼里却全无笑意。 梳完头,我叫来小翠:“翠儿,今日帮我出门瞧瞧,看看我在华衣坊定的料子到了没有。” 华衣坊在长街,朝南走。我很少吩咐事情给她做,给了她些碎银,小翠应下喜滋滋的便出门了。 小翠走后,屋内帘子晃动,里面走出一高挑男子。 “她总是不如小青姐,小姐为何不让我去。” 宋冬年长高许多,他个子窜的太快,营养跟不上,脸颊微凹,显得较为消瘦。他已过了变声期,声音暗哑,话语间充斥着难以遮掩的争锋之意。 “我叫你来就是为了叮嘱你不要轻举妄动。”我撇眉望着他。 自从青环死后,宋冬年就时常进入紧绷状态,可能小孩就是这样的,害怕自己也被轻易取代。 暮色渐沉,小翠还没有回来。 落夜后,华灯绽放,晚上的醉千阁是京城耀眼如新月的存在,没有哪家酒楼能与这里匹敌。 进入醉千阁,中堂有个半人高的大台子,姑娘们在台中起舞,乐师在朦胧的帷幔下伴奏,歌舞升平。 “醉千阁换了不少新面孔啊。”有个熟客像是不经意的感叹道。 “是呀,再美的面容看久了也会腻嘛,大家都需要新鲜感的。”温娘说话带着喃喃的江南音调,如玉珠落盘,又如细雨打芭蕉。 “确是如此。”旁客回道 温娘提着一壶酒蹀躞走来,“我这也是想带出自己的姑娘来嘛。” 温娘虽然不如阁里的姑娘年轻,但四十出头的她身材未走样,年长倒使她别有一番风情。 “温娘说的有理哈哈哈哈哈。” 周围的客人接到她的酒,纷纷给面的满杯下肚。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硬气地挑明了她如今已稳坐老鸨之位。显而易见,老鸨突然换了人,等于醉千阁要易主儿了,大家给的便是背后主子的面子。 原先发问的熟客又顺口提了嘴:“那花魁是不是也得换人了?” “这花魁之位,柳烟坐了两年多了,是该换别的姑娘了,我看甜樱就挺好,人长的娇美,身上带着股傲气,那琵琶弹的不比柳烟差呀。” 看的出来,这个熟客极其喜欢甜樱。 旁边的人听了接话道:“比起脸,我觉得甜樱还是差了点,但是吧,甜樱确实年轻有朝气。” “柳如天上柳,她不属人间呐。” 讨论了半天,温娘旁听在侧只字不语,他们看向温娘,似乎想让她也来评判评判。 温娘眼底闪过什么,讪讪开口:“这两位姑娘各有各的好,您叫我说,我也说不清呀。” 台中的姑娘们舞姿曼妙,我站在二楼扶梯观赏,这里视野算不上多好,只能看个大概。 独立桥心瞰水流,舟人仰首正凝眸。 灯光汇聚于中央的花台,除去那里,好似别处都失了光采。我处在较为暗淡的二楼,惹得些许四散的目光汇聚过来,倒使二楼的扶台有了别样的风采。 远远跑来一人,我瞩目远眺,原来是满身狼狈的小翠。小翠左瞧瞧右看看,瞅见我在二楼,着急忙慌的就直冲过来,像有什么事情急着要说。 人到了我面前,她停下来喘了两口气,愤愤道:“今日的压曲儿怎的又是甜樱那妮子弹!” 她非常讨厌甜樱,可这不是我关心的东西。 指尖轻叩手背,时而停顿,时而急促如同排布千里外的战局。我问她:“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我只是叫她去华衣坊问问我定的料子,白日早早就出去的人,天黑方归,肯定是碰到什么事儿了。 听我这么一问,小翠宛如被敲到了重点。 “对,对对对,华衣坊被官兵查封了……!”她压低声音,凑到我耳边小心翼翼的说。 我面带疑问的望向她,旁边不时路过几个人,还有几道目光在好奇的盯着我们。这里不是谈话的好地方,以防万一,我最好拉着她回房细谈。 华衣坊不知出了何事,本来她问到了料子便准备走了,谁想又被自己强烈的好奇心害到了。 没有哪个姑娘不喜欢漂亮衣裳,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大多数姑娘皆是爱美的。 华衣坊是京城榜上有名的好店,寻常的布衣姑娘是没有机会进来摸料子的,小翠踏进店立刻就被花哨精美的罗裙吸引住了。 定料子做衣裳要比买成衣贵,定做的总是更合身。我不常花大价钱来这里订衣服,小翠自从跟了我也是第一次来这里。 她忍不住里里外外先逛了两圈,直到店里的人忍不住上前询问她,她才说是替醉千阁的柳烟姑娘来看料子的。 看完料子,她不想那么快离开,磨蹭着又站了会儿,停在角落的衣服踌躇许久,摸了件普通的纯色广袖布裙才依依不舍的出门。 方出了门,外面就来了好些长得凶神恶煞的男人。他们气势汹汹,走路极快,因为稍微挡住了他们的路,小翠还被他们推了一把。 少有男子来逛女子的店铺,他们来势不善,小翠好奇心作祟,就跟着在门口看了两眼,然后就被他们抓住不许走了。 “他们几个是便衣的官兵,似乎是华衣坊的老板犯事了,他们前来调查的。”小翠说,“可能是我倒霉,看我刚从华衣坊出去,其他人抓不了,就把我抓回去问话了。” “问你何事?” “他问我是不是来订金桦布的,我根本不知金桦布是什么,我就知道布料有棉的、麻的、滑滑的,红的、花的、蓝的、绿的。” 他们问的小翠哪里答的上来,问话回话牛头不对马嘴,可答不上来他们也不放她走,大抵是拿她泄气,关到她晚上才把人放出来。 小翠被关了这么久自然是怕的很。“没事,这些官兵向来如此,你就是不小心走了霉运了。”我适当的安抚两句,打开了她的话匣子。 小翠把遇到的事细细讲与我听,连着刚刚在楼下听到的也一字不落的转达。她气甜樱抢我风头,转头愤愤的开始咒骂她。 之前的甜樱只是初露头角,大抵从顾玄毅着手插入醉千阁,阁里就开始尤为捧她——毕竟我就要离开了…… 再过段时间是宁珂的生辰,顾玄毅准备借此机会将我送进宁珂的府邸。 在醉千阁,我与宁珂不管有多少鱼水之欢也不过尔尔,说到底终究近的了他身,近不了他人。 我们相互利用,相互合作。 顾玄毅告诉我宁珂的喜好,需避的忌讳,我帮他拿到两样东西——红色的小册子和青色的玉佩。 他估计想不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小册子同样是我想得到的东西,不过那枚玉佩我倒是不了解,从没听过,从未见过。 夜深,房中小灯未灭。窗户敞开,烛灯被风吹的摇曳,光影投在墙上不停地晃动着晃动着。 “查到了吗?青色的玉佩。” 漆皱着眉:“未曾查到。” “顾玄毅不会无故要个普通玉佩,他既然提到了,那么它定是重要的东西。”我也皱起眉头,“传下去再查查吧。” “嗯,官府动身……华衣坊……” 他应声低语几句,我了然点头。 “漆,这条路走到黑,眼下你还能抽身,再往后就没退路了,要彻底卷入我的麻烦了。” 听我说到这个,他转头不再看我。 “好,我明白了。”我把准备好的瓷瓶递给他,“你需要我的药,我需要你帮我做事,我们都不欠对方。” “嗯。” 漆手背青筋凸显,把药拿到手他捏紧小瓷瓶,玉白的瓷瓶表面尚残留着浅浅的余温。 是的,就当互相利用。 漆是个孤儿,出生于杀手组织。他是个极其厉害的江湖刺客,拥有高强的武艺,有着杀不完的人。 做杀手很危险,无疑刀尖舔血。 他们的命低贱,无人在意,今日可为俎刀,明日即可为鱼肉。 漆厌倦了血,疼痛,仇恨;他曾经疯了般想要逃离那个与他血肉相融的地方,哪怕离开的代价是自刎。 他在组织的见证下血流满地,丧失生机。漆选择的葬送地很美,在荒野,远离人烟——偏偏是我与师傅居住的地方。 我救下了濒临死亡的他,并以此为要挟,要他保护我。那时候我正大展宏图,计划着进入醉千阁。 “保护”,这个概念模糊没有界限,我真正把人利用到了极致。那个时候他要边躲避组织的追杀边护我,为我做大大小小的事。 他所做的一切早低清了我救他的恩情;我不点明,他也不讲清,我们仿佛有着桴鼓相应的默契。 但在两个月前,我其实放他离开过。 当知晓漆已经摆脱了追杀,我给了他自由的机会,后来不知怎的,他又被人害的身受重伤,不得已下,重新回到了我的身边。 天下没有白得的好处,至少在我这里是这样的,他需要我的药就得为我做事。 我不欠他,他不欠我,仅是互相需要。 “嗯。”漆淡然应下,果断消失在黑夜中。 以我们的交情,我明明可以不讲如此无情的话。 第25章 第二十四章利用“江湖” 官府查华衣坊乃事出有因。 江南多产丝绸布匹,好看精美的布料皆出自南边。北方温度变化快,春秋季节较短,每每季节更替,做这类生意的商人皆会提前行商。 临近晚春,南方商船北漂入京,路上忽遇大浪,折损好几大船,折损的那几船里恰巧就有入宫的布匹,船上的金桦布是后宫娘娘最为喜爱的料子。 金桦布为单面金丝花纹,布料柔软爽利,这类布匹民间不常有,多流存于宫廷间。 七日前,华衣坊接了个大单子,对面出高价订购了四十匹金桦布。四十匹金桦布,这个数量放眼整个京城所有作坊加起来都是没有的。 那人先是去了京城最大的作坊,依次往下,消息流传出来,剩下的作坊以为那人是找茬儿的,都不太搭理他。 谁料静湖出大波,华衣坊闷声接下了此单。 听说华衣坊接下此单欣喜若狂,像店内早有囤积似的。而且对方毫不吝啬的就付了七成定金,约定七日后取。 要知道华衣坊算不得顶天的大作坊,京城最大的作坊也没几匹金桦布,华衣坊却有胆量接下四十匹数量的金桦布,难以不让人起疑。 几大作坊坐观上壁,绝不信华衣坊能完成这大单。 大作坊沉得住,小作坊牙痒痒,眼看日期越来越近,华衣坊仍然不慌不忙的。于是,与华衣坊不对付的小店儿就赶在日期前报了官,之后这才有了官府当日来查这件事。 暖阳高照,内房的木窗轻震,窗外飞来只可爱的珍珠鸟,它啄了啄我的窗框,与此同时醉千阁来了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大皇子顾明昶来醉千阁了,他与七皇子不对付,以前从未踏足过这里。 琵琶音毕,响起清脆的掌声。 “柳烟姑娘,久闻大名了。”包厢内,顾明昶站起来朝我俯身作一礼,眼里充斥着敬佩之意,“琵琶声亮紫檀槽,柳烟姑娘的琵琶当真弹的妙极了。” “哪里,谢殿下赞赏。”我与他同步起身,前额的青丝垂下,头欠的更低些。 “再过几日是父皇的生辰,依稀记得在陈大将军的庆功宴上有幸见过姑娘,我苦思冥想为父皇做了首诗赋,如今独缺雅乐,不知姑娘愿不愿意帮我?” 说罢,顾明昶侧身,身后静候的侍从提出打糕点。他笑着递给我,“这是给姑娘的见面礼。” 我接下糕点,应下邀约,谈话逐渐接近尾声,包厢外似有似无的剪影消失不见。 顾明昶准备走了,我与他走之几步,至包厢外,“姑娘就送到这里吧。”顾明昶喊我停步。 待顾明昶走后,我叫来小翠,把手上的糕点给她,让她自行分给阁里姐妹吃。 “叩,叩——” 回房没多久,房外传来敲门声,是宋冬年。 他窝着腰,矮身进来,我换上他带来的衣服,低头挺身出去,留他在房间守着应对突发情况。 珍珠鸟是我与顾明昶的暗号,他走前送了糕点给我,定是还有话要与我讲。 白日醉千阁宾客不多,穿过走廊来到后院,后面有个矮门,专供杂役出行。白天门通常不关,方便进出,这里我常走,轻而易举混了出去。 到了茶点铺,顾明昶已在后厨小隔间等待多时。 “你来了啊,卿容。”他手上捏着张包裹点心的黄皮纸,扭头看我,“你以前老想开间点心铺,你看,如何?” ‘容记’,我拿过黄皮纸,在心里念道。 这两字端正,蕙质兰心。手指轻抚纸面,字迹未干,朱砂沾到指尖,摩挲着,食指又蹭红了拇指。 “喜欢吗?”顾明昶望着我。 我没说话,嘴角勾起,仿佛想到了什么,捏着纸脸颊露出浅窝。 记得阿姐说过,如果她以后开了点心铺,名字要叫‘双容记’,卿容,柳容,有她的容亦有我的容。 那时我被迫改名,一直不喜欢柳容这个名字,可听阿姐描述后,‘容’字就有了香甜的糕点味,这是萦绕在阿姐身上的味道,温暖舒心。 笑意收回心底,我面上保持着意外的欣喜,抬眸瞧他,眼里亮闪闪。 “怎么忽然想到给茶点铺改名了?” “不是忽然,这个茶点铺我未命名。”顾明昶拉住我的手,指着角落里早就备好的牌匾说:“它本就是送给你的。” 聊完茶点铺的事,顾明昶又起了话头。 “卿容,父皇老了。” “僾见忾闻,父皇时常追忆往昔,当年李家的事事过草率,父皇噬脐莫及,如今显然察觉出了蹊跷,默许我私下暗查了。”他说的动情,像一切尽要解决了。 可问题介之于此吗? 许是玉兰君子向来天真,这些仿若孩童出口的话,我置若罔闻。顾明昶邀我入宫的目的算是明了。 谈话接近尾声,他突然问我,“容儿,你是去华衣坊定过布料吗?” “半个月前去那里看过几匹料子,快入秋了,预备着做几件稍厚的外衣。”我不动声色的反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他皱着眉,颇有番犹豫:“华衣坊多了些不该有的东西……卿容,你最近不要去那里为好。” “好。”乖巧的应了声,我想往里多加探查。 “昨日听我的侍女说,她替我去店里看料子还被捕了?那群人严刑逼供的,不知问些什么,关到晚上才给放出来。” 说着我拉住顾明昶的衣袖,手颤了颤,忧心的看向他,“京城可是不太平了?” “倒也不是。”顾明昶摇了摇头。 “他们皇城司的人行事乖张,此事由我调查,他们不该横叉进来,打草惊蛇。” “嗯,没有危险就好。”我绷着的神色舒展,“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我松开他的袖子,叮嘱他注意安全。顾明昶不愿多讲,眼看套不到有用信息,我及时截住,以防多说多错,引起怀疑。 回了醉千阁,小翠的大嘴巴不失所望,已把我新得大皇子青睐,将要去皇宫弹曲的消息传的满阁尽知。 虽然我与顾明昶的关系藏的滴水不漏,但如今我们有了明面上的接触,凡事有万一,趁着刚被人注目,抢先控制典论,好引导他们往该查的方向去查。 顾明昶想让我在皇帝面前多露面,他有他的考量,我也有我的顾虑,毕竟我不是光依附他的菟丝子,我后面还有宁珂的计划要做。 …………… 顾明昶静候数日,那个来定金桦布的人再没冒过头,华衣坊拿不到剩下的钱,在顾明昶软硬兼施的手段下,店里生意惨淡。 这天,华衣坊的老板终于松口,吐露出‘万知阁’三个字来;当蚌撬开了口,才知晓所有信息都有误差。 大手笔的神秘人根本算不上豪掷千金,他只在华衣坊订购了十五匹金桦布,这十五匹虽多,可相比四十匹,远没有后者来的震撼。 神秘人在别家衣坊造势,每家报的都是四十匹,让人误以为到华衣坊也是这个数。 “那人开口只要了十五匹?” “对,他只要十五匹。” 华衣坊老板满头雾水,不知自己被人当了枪使。 顾明昶脸色难看,如同一口大铁锅,跟着他的下属脸色更是差,从脸到脖子全被气成了猪肝色。 “所以这跟沉船无关,南方的商船真是因大浪掀翻,华衣坊四十匹金桦布是谣传误报,我们这些时日白费功夫了?!” 有脾气暴躁的人反应过来,狠狠地砸了下桌子。 “不,这些事情不简单。”顾明昶冷静片刻,思索不对,“把华衣坊的老板放了吧,去找探事司的人问问‘万知阁’。” 探事司是专负责调查京城流言蜚语与图谋不轨者的组织。 华衣坊的老板姓魏,是个人过中年的外商,闲暇时余最大的乐趣就是听书品茶。他是咏春堂的常客,起初万知阁的谣传就是从那里传出。 魏老板对说书先生讲的万知阁很感兴趣,他是宜州华安县人,正好与刘员外是同乡。刘员外的故事出来,他立马就托人回乡打探。 打听出确有此事后,魏老板着了迷的往里钻,机缘巧合下,慢慢的真被他找到了门道。在他人将信将疑时,魏老板已然成了它的忠实信徒。 魏老板是商人,商人就图个利。金桦布是他向万知阁求来的发财之道。 万知阁说,天机不可泄露。魏老板悄摸着四处收购,囤积了有二十来匹,不动声色就等着闷声发大财,所以谁问关于金桦布的事他也不说。 结合探事司给出的琐碎信息,万知阁左右不过民间迷信,看不出大问题。 “事情收尾干净就好。” 眼线盯到魏老板平安返回华衣坊,漆传来消息,金桦布之事顺利结案。 “顾明昶不会轻易放弃的,这件事上他口风相当紧,很是看重,我们这段时间要低调点了。” 万知阁是我用来买卖信息打的瞎名堂,没想到会日益壮大。 自去年通过花莲儿监视曹尽起,我就琢磨到了红册子的出处。醉千阁聚集朝廷官员,他们用女人做武器,温柔刀,刀刀致命,不见血亦能斩人要处。 既然他们可以有红册子,我为什么不可以有蓝册子、绿册子? 万知阁就是我的‘册子’,我用它的名字作媒介,卖了不少从醉千阁里套到的秘密。 我把先前捏造的假身份往里推,我的人脉,我的金钱,李家的旧势力——所有的所有就造就了一个神秘的万、知、阁。 「——徐老先生,给我点时间,我这里有个故事您听吗?有关当年李家,您恩师,李源绍。」 第26章 第二十五章万知阁 咏春堂的说书先生姓徐,名为徐进全。 徐先生是个喜欢四处游历的闲散诗人,他走过许多地方,去的地方多了,知道的事情自然不少。 英雄不问出处,徐先生的身份是个谜,无人知晓他是哪里人。他留着文人象征的山羊胡,说话文绉却不咬文嚼字,手上有层薄茧,据说是跑江湖干粗活留下的。 京城是他的目的地,他认为自己满怀文采,应该得到皇帝赏识。那时候没有普试,麻衣百姓只能靠官僚举荐为官。 他初到京城不懂权贵为何,以为大展拳脚就能吸引伯乐,写诗骂了个市令,被人告到朝廷,李太傅李源绍保下了他。 年四十五,不靠伯乐,靠自己瞎嘚嘚,得陇望蜀,硬拜三十二岁的李源绍为师,成为了一名大龄学者。 之后跟恩师学得越来越多,徐先生反而不想为朝廷效力了。再之后李家被灭,他在京城安家,明面上是平平无奇的说书先生,暗地里私设学堂,教着学生写诗骂天子。 徐老先生藏的极贼,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挖到他现在的身份。要不是他在曹尽入狱后写诗骂曹尽,我怕是还要花时间找他。 找到徐老先生我没有急着联络他,那会忙着搞赤璃国外交,直到宁珂离京,我方敢将万知阁势力引入京城。 徐进全住在城西。 青巷里,延道长满苔藓,早晨有露水,地上湿滑。徐老先生背有些驼,他抱着羽扇走路飞快,恨不得扇子化成仙鹤乘他飞上云霄。 我尾随他半天,他头不带回的,就闷声走。 眼看前面就快到他家了,我怀疑徐进全一旦跨过门,任尔东西南北风,我怎么敲怎么喊他都不可能理我。 三步并两步,我喘着气拦住他:“徐老先生,您停停!给我点时间,我这里有个故事,有关李,李家灭门,您恩师李源绍!” 我压低声音怒吼,怕他聋,又怕被别人听到。 “哎呦!丫头——”他踉跄一下,快速拿羽扇捂住我的嘴,瞪大眼睛,左看看右看看,喘着大粗气回我:“我当你刺客呢!进门说!!!” 我进门自报身份,说我是李源绍之女李卿容。 简单讲了两句这几年的经历,待他稍作消化,把万知阁的计划倾口而出。 “唉!”徐老先生羽扇狠狠砸了下桌,深叹口气,蓦地起身,像是气急攻心,捂着心口直抽气。 我跨步向前,赶忙扶住他伸手搭脉,秀眉轻皱片刻后松口气。徐老先生看我一眼,拂开我的手,摇摇头。 他缓过劲儿来:“不碍事,年纪大了就这样。” 想到在巷子里你追我赶的画面,他噗嗤笑了声,随后怪我吓他,“你这丫头干嘛不早点喊住我?” 您给我机会了吗? 我心里噎住,见他没事便不再多言。 就我目前的人脉来看,万知阁如同襁褓的婴儿,还脆弱的很,我们需要强大的盟友。 “徐老先生可知道两年前,姜府的那件事?” 想到我今日来访的目的,我不由压低声音,“听闻先生曾剖析过姜太尉丧子失女之事……” 当年姜府小小姐失踪的案子,皇帝同样派了官员调查,结果查了半年什么都没查出。 这件事在民间传开后,民坊曾有说书先生大肆阔谈过姜太尉,不知怎的,牵扯到了李家灭门惨案。 说姜太尉因性情薄凉,好友遇事他置之不理,于是天罚般的死了儿子又少了孙女,这含沙射影的意味传到了天子耳中,引得天子震怒。 随即皇帝就下令严禁讨论姜府失踪案,其实就是严禁说起李家灭门。 “咳……”聊着聊着,徐进全的眼神飘忽起来,毕竟那时候的妄言就是出自他口。 我眯起笑眼,如此大胆的徐进全一定会帮我的。 待万知阁渗透紫荆城角角落落,那时任谁也没法铲除它。 …………… “漆,你有入门些的武功籍吗?” “?” 我想了想道:“适合小孩的,大约十五六岁。” 宋冬年相比漆差远了,得训。 握在手上的刀不需要有自己的思想。最好让漆把宋冬年收了,教教他身为“刀”的基操。 金桦布的计划宋冬年参与了部分,也只晓得部分。 当初我叫他伪装成商人是出于磨练与信任,他做完该做的就应功成身退,不该操心后面的事儿。 那天他误会小翠是交接人,心里不甘,尾随她至长街,要不是有眼线盯着及时把他带走,他差点就被皇城司发觉,从而良成大祸。 青环的死对他影响颇大,他晓我淡漠,误会小翠是青环的替代品。因害怕自己也会被轻易取代,所以总想在我面前表现自己。 宋冬年身上的这股蛮劲需要地方宣发,而练武这事百利无弊。 “隔日送来。” 冷风入耳,漆淡淡应下。 “对了,之前说的那个玉佩查不到就算了吧,到时候入了府我会亲自去瞧瞧。” 红册绿佩,顾玄毅要我找的绿佩全无线索。宁珂藏得深,顾玄毅甚至自己也不了解那块玉佩,都不知上面有哪些图案。 他只知宁珂常常喜欢在府中盘玩此佩,每每他上前或视线瞄到它,宁珂就会不悦且投来警告。 据说宁珂手中握有一支强大的黑羽卫,顾玄毅怎么也触及不到,但是他猜测绿佩如同虎符,于是迫切的想要得到它。 当然,这些消息顾玄毅不可能告诉我,我全靠在他身边安插的内应知晓。 “这些药你拿着,入了宁府不便联系。” 搬出药箱,里面上二下三,摆放了五个小瓷瓶。瓷瓶里装的是提前炼好的药,有大约半年的量。 我问:“你的伤如何了?” 漆:“无大碍。” 死鸭子嘴硬。 我冷笑不迭,压住药箱,扣住他想拿药的手,“我看看毒素蔓延到哪儿了。” 漆呦不过我,老实撸起袖子。 搭脉查看后我拧眉取出根银针。针尖刺破他中指末端,我边扎边用力挤压,直到他指尖冒出血珠。 烛光下,血珠色泽暗沉。 这个情况……把沾血的银针扔至铜盆,我沉声道:“褪去衣物。” 漆闻言手颤了颤,看我一眼还是听话的解开衣带,只是动作有些说不上来的磨蹭。 平时做事多利落的人,怎么在此刻磨上了? 我果断替他扯过衣裳,待他裸着上身露出胸肌和手臂,再重新取新针刺入他肤下。 天池、天泉、曲泽、内关。 细长的银针分别刺入这四处。 漆受的伤不简单,对手阴狠且善于用毒,毒素藏在体内月余方爆发,让人始料未及。上次我给他复诊,才发现他已是中度中毒。 拔出针,天池颜色正常,曲泽银针半灰。 “你不能再动用内力了。”我警告他。 这四处是心脉四穴,天池位于胸中,曲泽位于胳膊肘中。等毒素蔓于天池,漆必死无疑。 内力会催发毒素,我破不了对方的毒,目前的办法仅有吊着命,用时间来等待我研究解药。 “把这个药吃了。”许多大夫会失败的原因就是太信任患者,我不信漆,所以我逼他吃下封闭内力的药。 “你好好养伤吧,剩下的我会安排别人做。” “我……” 漆张了张口,声音哑然于喉。 他大抵知道,我不喜人反驳我的决策。 春天和夏天是柳树生长最茂盛的时节,用于观赏或乘凉皆是极好。 我的小宅子在城西靠近城东的西落凤街,这里有处乌衣巷。进了门廊下竹箜声声,水滴玲珑,中庭种有枝繁叶盛的杨柳树。 风起,柳条随风浮动,绿意盎然。 好久没有来这里,青环的妹妹瞧我又生分了起来,躲在树后,眨巴着眼看我。 当时说冬天结束就把她送走,结果拖到春天延至谷雨也没给她找到人家。 或许因她姐姐的缘故,我总想给她个特别好的家。青环过得苦,青环的二妹亦苦,我不想小妹再受蹉跎。 “你怎的还是这般瘦呢?” 我朝小妹慢步走去。 “我,我……” 小妹支支吾吾,半晌摸着自己细弱的胳膊,竟羞愧地低下了头。 听宅子里的侍女说,小妹老刻意控制饮食,似乎是害怕吃多了会被丢弃。她们哄了不管用,今天我来,就正好将此事禀报给我。 对待小孩我如鱼上岸,寸步难行。 我不知该如何好,佯装生气道:“你要多吃饭,这么瘦的小孩儿我要不喜欢了!” 小妹:“!!!” 胡乱把她吓了通,我快步离开。 杨柳树迎面是待客的正厅,小妹住在外院朝南,正厅往里走路过两个小院子,我在一处圆形石砖拱门停下。戴好兜帽,青色的帽檐下露出张赤红饱满的唇。 万柳院,西次间里,长桌坐满八人,我进门落座主位。 我今日来此另有要事,为的便是姜太尉。 姜太尉是武官之长,掌中央军事,万知阁最薄弱的地方就在武力。 万知阁势力七零八落,入京三分之一,兵马全被压在城外。我想拉拢姜太尉的主要原因就在此,当然拉拢他也不是贸然行事。 他是忠君之臣,外界猜测,姜太尉保持中立是皇帝的意思,但我游走大皇子和七皇子间摸到的信息却不是这样。 李家的事情过去五年,皇帝与长子如今破冰重圆。按理说现在七皇子党势力过硬,姜太尉早该顺应皇帝扶持大皇子,不该仍立于无党之派。 深入探查,朝廷这几年波谲云诡,党派乱斗。 皇子党两势头分为大皇子顾明昶和七皇子顾玄毅,其余几党水花不大,唯去年六皇子顾玄策掀了个大波。 姜太尉是中立派的头子,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要想逼迫中立站党,必得先对他下手。 政治上打起来通常不择手段,在敌人眼里胡子花白的老翁最好欺,他骨头硬难啃,就对他家人下毒手。 姜太尉大儿同样在朝廷为官,大儿任皇城司亲从官,职掌宫殿门管钥契勘,皇宫内巡察、宿卫及洒扫诸殿。 某次宫内夜巡不当,皇宫潜入刺客,大儿被诬陷醉酒失职,皇帝气急,剥除职务打入大狱待审,谁料当夜大儿就羞愧自杀。 姜太尉大儿不善酒,性子跟姜太尉如出一辙,不可能做出酗酒失职的事,奈何疑点重重下人死事了,无从翻案调查。 入葬出殡日,小孙女身体不适,留在府中休养。下葬回来,孙女人就失踪无迹。爱子刚死,孙女就连着失踪,向来冷脸的姜太尉第一次痛哭流涕。 那天来姜府的人太多,混乱中怎么找均无果。 自此硬挺腰板的老翁塌下了桥梁。 “怎么办,查是查到了,但姜灵已死,我们该怎么和姜太尉合盟?” “找个小孩冒名顶替吧,五岁小孩子嘛,过去那么久,不外乎大差不差,估计他都会买账。” 几位穿着黑斗,看不清脸的人思索讨论着。 “不。”我出声否定。 “姜灵的死得告诉姜太尉,他有权知晓实情。” 一锤落音,且话语坚定。 第27章 第二十六章万知阁 咏春堂徐先生刚把万知阁的故事放出去,我们就有意把消息传给姜太尉,但姜太尉谨慎,并不轻信,没有跟我们联系。 无心插柳柳成荫,之后他的好友又上门自荐万知阁,姜太尉听后动摇。 待他动摇,我们偏偏不如他意的装起来了。 起初摸到姜灵的线索,以为她只是被人藏了起来,消息零碎没有深究,光想着尽快跟姜太尉搭上线。姜太尉提防心重,我们开始的方法莽撞了,所以后面便考量他进我退,钓他一钓。 再之后金桦布之事传到了朝廷,顾明昶结案提到万知阁,万知阁初次登上京城权贵口中。 顾明昶对万知阁展开追查,姜太尉知道相关事情却选择隐瞒,从此我们正式建立联系。 “姜老慈安。” “你就是一直跟我联系的人,万知阁的人?” 姜太尉表情生硬,透露难以掩饰的麻木,似乎对我小女子的身份较为失望。 他叹了口气,问道:“小姐贵庚?” 我点头掀开幕篱,青白的纬纱散去,螓首蛾眉,美目盼兮。 “年方二十五。”我往上多报三岁。 这是我们第一次会面,我与姜太尉对立而坐,此处是他安排的地点。华清轩,他常来的茶楼。 包厢就我们两个,外围派了侍卫把守,我带来的人守候在楼下。 “金桦布之事你是如何使然,叫明昶殿下费力迂久,查不出所以,反增万知阁名气的?”他试探我道。 我吐字缓慢,把金桦布的全局一一讲清,他问什么,我便答什么。姜太尉静心听着,半晌过后,他眼里显然没了轻视和怀疑。 “你尽数道来,就不怕我是来抓你的?” 我不怕,摇摇头,“我是来和姜老结盟的。” 他虽有求于我,但我是来结盟的,我得拿出足够的诚意。我信姜太尉的为人,他绝不是阴险狡诈,亮冷刀的人。况且,我有自信能拉他入盟。 “好年轻的执棋人,老夫佩服。”姜太尉没有反驳我,称赞起我的胆魄,他眼睛里亮起光:“那么灵儿?” 面对他迫切的追问,我顿了顿,没有选择直言。 “您孙女的下落是找到了……” 伴随着迟迟不落的下文,姜太尉猜测到了我的意思,他垂下挺直的背,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姜老,节哀。” 任何安慰都是无用的。 我卡壳几息,说不出好的安慰人的话。 忽地,姜太尉捏紧瓷杯,背又硬绷起来。他浑浊的眼眸直视我,固执的问:“你凭什么说灵儿死了?” “姜灵失踪前年仅三岁,害羞认生。姜老把她留在府里不可能不安排照看的人吧?能在不惊动奶娘、侍女和护卫的前提下带走她,说明这贼定是内贼。” 长子下葬,姜太尉心里悲痛,回府听说孙女失踪,焦灼又悲伤的心冲晕了脑袋。 他深信大儿死于被害,所以孙女出事首先怀疑是政敌所为,排查都排查在了来府外客,没有回头看看自家人,错失找回孙女良机。 姜太尉摇头沉吟:“不可能是内贼,这点我后来想到了,人我通通盘问过,当时没有可疑人接近灵儿,灵儿是在房内忽然失踪的。” 我道:“人不会平白消失。” “护卫在门外,那姜灵的奶娘呢?还有房内侍女,她们肯定要守在床边。” “疑点就在此,她们全部离奇昏睡。”姜太尉说着拧紧眉头。 房内人昏迷不醒,房外无异常动静,护卫坚守四周,从未离开过。 “第一时间发现姜灵不见的人是谁?” “是鸿儿,鸿儿与我同时回府,共乘的马车。他关心灵儿状况,回府就去寻了灵儿,结果就发现灵儿不见了。” 这些信息姜太尉早就提供过,我们再三复谈,目的是什么不言而喻,我持以平静目光看他。 “你说……鸿儿?!” 姜太尉声音戛然而止。 “不可能,不可能……” 诡异到玄乎的事情怎么找的出线索,姜太尉白忙活了两年就是把事情想复杂了。 大理寺卿迟迟破不了案,也是因为被姜太尉误导,亦或者说大家都是被凶手误导了。 奶娘,侍女,侍卫。他们同样是被害人,被蒙惑其中,审他们当然找不到破口。 奶娘和侍女提前被下了昏睡药,姜灵不适也是药物所为,药效缓慢,对手暗中掐算好了时间,姜鸿回府,她们早就陷入昏睡。 府内二公子自然算不得可疑人,侍卫没有防备他,而且他去寻姜灵是姜太尉知晓的。 把姜灵在房内藏好,之后摇醒奶娘和侍女,说姜灵失踪。她们慌乱下去禀报姜太尉,彼时姜府阵脚大乱——声东击西,调虎离山。 所有护卫皆去府前查外客,谁会留意到二公子返回原处呢。就算他回来也无可非议,不过是为了找人罢了。 “鸿儿做不出这事。”姜太尉笃定道。 “姜鸿没有这样的计谋,旁人呢?” 一语点醒梦中人。 姜鸿胆小如鼠,道旁苦李,这样策无遗算的法子肯定不是出自他手,他不过是别人手中的刀罢了。我能水落石出,盘查出这些,亏得是姜鸿不堪大用。 两年前姜大公子被人诬陷害死狱中,姜二公子便怕的辞官了。反正职务不大,芝麻小官,有他无他不要紧。 对方要直击姜太尉的硬骨头,姜鸿躲不掉,他们逼他交出姜灵,不然就要他的命。姜鸿是个胆小怕死之徒,大哥女儿的命和自己的命,姜鸿选择了保自己。 发现猫腻我就用手段逼问了姜鸿,姜鸿胆战心惊藏了两年,内情毕露,撬开了嘴他什么都说。 对面有意无意留下姜鸿这个把柄,属实杀人诛心。 “原是这样……” “原是,这样!” 怪不得逆子前段时间倏地回乡,原来是知晓事情要败露了,先步夹着尾巴逃了。姜太尉受不了刺激,吐出口鲜血。 “姜灵的尸首就被埋在了姜家老宅,我找人盯住了姜鸿,姜老需要我做什么吗?” “不必了,后面的事不用阁下出手。我会吩咐老宅的人关住他,让那个混账东西用尽余生,跪在佛堂为灵儿悼念赎罪。” 背后暗事者姜太尉猜的不假,最大的嫌疑对象便是那个人,我们共同的敌人,七皇子派——宁珂。这就是我有信心能拉他入盟的原因。 姜太尉擦净嘴边的血,声色俱厉:“我愿与阁下同盟。” 合作谈成。 我摘下脖颈玉坠,双手奉至额前,敛衽一礼。 “晚辈李卿容见过姜老。” 姜太尉瞪大眼睛,指尖不禁微微颤抖。他两只手接过玉坠,摸了摸上面凹凸不平的印记。 “你是李太傅之女,李卿容?”他把阿姐的玉坠还给我,连连感叹:“难怪难怪啊,难怪有故人之姿,原是故人之子。” 我珉起唇笑起来,露出两颊浅窝,手心捏紧白玉菩提吊坠。这是阿姐的玉坠,代表了她的身份。 我把布局的计划讲清,客套着说:“许多地方要劳烦姜老了,望姜老海涵。” “丫头,你早诱我入局了,还说什么呢?” 金桦布事发,我尚未把姜灵的消息传给姜太尉,姜太尉思量,选择隐瞒有关万知阁线索。我这时便给他下套了。 “老夫甘愿为你手中棋。” 姜太尉郑重的看向我,右手握拳捶于左胸,行了个标志的忠诚礼。 我低头回礼,福身道:“姜老,晚辈还有个不情之请,有个小女孩还得托姜老妥善养育。” 小妹没法留在我的小宅里,那里不是避风港,不适合养孩子。如若后期万知阁跟宁珂对上,小宅会极其危险。 她值得有个好家,我把她托付给姜太尉,在姜府她会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会平安快乐的长大。 过了几日,我带姜太尉去我西落凤街的小宅子。 昨日刚下过小雨,今日太阳不大,廊庭潮湿。高壮的杨柳树下窝着一个小女孩。女孩蹲在那里发呆,我走过来她也没发觉动静,入神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小妹。”我喊她,朝她招招手。 小妹犹豫几秒,听话的走过来。上次被我唬住,她努力吃胖了点,脸上有了可爱的嘟嘟肉。 “小妹,看见那个阿翁了吗?” 姜太尉拄着拐杖停在廊下,他平时严肃惯了,比我还不擅长跟小孩打交道。看我们望过来,他满脸皱子硬拧出个怪异的笑容。 小妹有点怕他,退却半步。 我揉了揉她的脑袋,凑到小妹耳边,轻声说:“他不可怕,他只是个孤单的老爷爷。我们小妹是好孩子,你能陪他说说话,晒晒太阳吗?” 小妹看着我,又看了眼姜太尉,随后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再过几日,他们渐渐成了朋友,杨柳树下常常出现一大一小的身影,姜太尉慢慢了解到小妹的身世。待小妹跟他熟悉后,他把小妹带回了姜府。 小鱼小鱼快快游,游过苦难就自由。 …………… 宁珂回京了。 六月一,皇帝把生辰宴延期,与宁珂同庆。 “李小姐,我们还是盟友吧?” 顾玄毅笑的无害,言语带有玩笑似的试探之意。 六月一前晚,顾玄毅找我商量生辰宴对策,他想在宴上将我强塞给宁珂。 自我与顾明昶接触起,他就派了人盯梢我们,我应了顾明昶邀约,他疑心我会与他大哥相认,从而坏了计划。 “我与大皇子殿下如海中捞月,没有可能。”我明白他想问什么,说罢,嘲弄般扯了扯衣裳,暗指自己不配。 李家被灭,背上背有叛君罪,我堪堪苟活,哪有资格谈情说爱,更何况我已不是清白之身。 “好,我信李小姐。” “李小姐聪慧,知晓哪般可为,哪般不可为。”他得到满意答复,看出我行为上的焦躁,伸手理了理我的衣领,“我们皆是同船共济的可怜人。” 顾玄毅对我并不全然信任,好多信息藏着掖着不告诉我这个盟友;顾明昶当我是脆弱的菟丝子,不放心交与我大事。 他们通通小瞧了我,好在我对他们也不坦诚。 我是万知阁的掌控者,顾玄毅身边插有我的内应,顾明昶那边我当家家酒,跟敌人合作密切的消息丁点没说。 世事如戏,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心变掌中卦,地翻天上星。」 第28章 第二十七章宁珂 宁珂为宁太师,朝廷中无实际任职,仅作七皇子的辅佐老师。 皇帝与臣子生辰同庆,百年头一回闻,如此不合规的举动,朝廷提出反对的人却寥寥无几。 官员权贵不敢说闲话,百姓更不会大胆议论。当日街道张灯结彩,家家户户煮酒沏茶,远在边疆的将领也会返京,共贺千秋。 我望青天再下拜,太阳高照元无外。 高高的紫荆城,红墙碧瓦。 醉千阁到皇宫需两刻钟,顾明昶派了贴身侍从接我。入了皇宫大门,马车行的稳慢,撩开帘子放眼望去,宫殿连绵,金碧辉煌。 金顶、红门、玉砖,这是我第二次进宫,初次领会皇宫巍峨,如神霄绛阙。 我坐在马车里,双手搭于膝上,心态与两年前进宫截然不同。 两年前我手中除了花魁之位一无所有,垂着脑袋精打细算,一步错,步步错,哪里有心思注意到这些。 大殿上,殿顶满铺玉黄琉璃瓦,镶绿剪边,正中相轮火焰珠顶,熠熠生辉。殿内地形呈阶梯式层层往下延,大约六层,最顶端金龙宝座上的是皇帝,龙椅侧下方的是宁珂。 宁珂的容貌妖异,侧边的白发极为显眼。许久不见,他看上去病恹恹的,左眼下方的红痣都失了神采。 满殿欢庆,唯他置身事外。在嘈杂喧闹的世界里,宁珂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他静静地品着酒,眼中视若无人。 我的座位在底层,距他们远在天边,再往后退两步几乎到了殿外。 美食佳肴上了大半桌,宴会开始了,皇帝满面春风的提了两句诗词作开场白,大臣们恭维三句,后面就该贺礼了。 盏茶未尽,身旁来了个蓝衣小太监。小太监矮身低语:“姑娘,随小的来吧。” 顾明昶是皇帝长子,皇帝贺礼他该头个上。 ‘青山远黛,近水含烟’。 抱着琵琶,我身着翠色缕金云衣,头上戴着蝴飞点翠钗,高挺的鼻梁之上,远山黛中间点缀朱红水滴花钿,不素亦不过分华丽。 这缕金云衣料子柔软金贵,绵薄而不透肌,是阿姐会喜欢的样式,由顾明昶提前备下。 在殿堂中央宽阔的平台上,“咻咻”剑鸣不断,男子挥舞手中长剑,冷色的银光闪闪,一举一动干脆利落,英姿飒爽。 宁珂斜长的丹凤眼半开,唇色淡淡,举起酒杯浅珉一口,他漠然的看着,似乎兴致不高。 伴随破空的银剑声,“凌凌嘁嘁”的琵琶乐响起。 宁珂慢慢放下酒杯,我的琵琶声渐渐融入男子漂亮的剑花中,如同凤凰于飞,玉珠落盘,众人的眼睛与耳朵瞬间得到了满足。 “儿臣祝父皇万寿无疆、圣体康泰,祝我华夏国运昌盛不衰!” 曲毕,剑花消失,我退至顾明昶后侧,细腰折半。众人停下熙熙攘攘的交谈,目光汇聚,高举杯盏。 祝完正主之位,他抱拳面向宁珂,贺道:“祝宁太师,明月一池莲,钓渭丝纶日月长。” “好!”皇帝起身鼓掌,连喝三声好字。 “昶儿有心了,气势磅礴不减朕当年呐!”他举杯相饮,笑咧嘴,“你身后的姑娘是哪家小姐?琵琶弹得这样好,朕要大赏她。” 皇帝眼神有些戏谑,说到赏赐二字听的我心中不妙。 才子配佳人,顾明昶心里横了根刺,身边太久没出现女子。他看我们站在一起适配,怕是生出了做媒的心。 台下的顾玄毅眉头蹙起,宁珂也抬眸看来,气氛骤然紧张,几位各藏想法。 “奴家是醉千阁花魁,柳烟。” 我抢在顾明昶回话前开口。 明堂之上,我声音微颤且突兀,“两年前奴家曾在镇北将军的贺春宴上弹过琵琶,大皇子殿下雅诗缺雅乐,故才让奴家来做配。” “奴家的这把宝贝琵琶还是陛下赐的。”说着我举起怀里的玉琵琶。 时过两年,皇帝大约没印象了。他刚刚问的是顾明昶并不是我,我贸然抢答显得急功近利,这等小家子气的做派引得龙颜不悦。 “噢?是吗,朕怎么不记得了?”皇帝放下手中酒杯,面不改色,笑意渐渐收敛。 以为是檀郎谢女,天作之合,不成想我是个无礼的低贱女子,差点让自己弄出笑话。 眼看趋势不对,有人比我更着急的冒了出来:“陛下,确有此事的。这玉琵琶背后带有官家印记,找人查验便知真假。” 陈谦末站出来了。 “陈爱卿?”皇帝惊诧,居然会有大臣贸然为我说话。 “你怎知这琵琶后面有没有印记的,你坐的那么远,你如何瞧见的,你的眼睛这般好?” 阔台离座席有段距离,琵琶又被我抱在怀里,陈谦末怎么知晓后面印着什么呢。 完了。 一时竟无言以对,分不清陈谦末是想帮我,还是想害我。我心里默默祈祷,希望别再有人掉那三寸金舌。 “父皇,柳烟姑娘的玉琵琶闻名遐迩,在京城人人皆知。柳烟琵琶了得,她是个好姑娘,我视她如红颜知己。”顾明昶终于来打圆场了。 皇帝听了坐起身,遥遥看我一眼。 “罢了,今日是喜日。既然昶儿这么说了,赏你黄金百两,你退下去领赏吧。”他不喜我,手往前摆了摆,想用黄金百两把我打发出殿堂。 愣神两秒,我没有及时接旨。 宁珂从未打算收我入府,若只单方面行鱼水之欢,我永远拿不到想要的东西。 今日是我与顾玄毅谋划的最好时机。 我心里警铃大作,暗中朝姜太尉的方向看了眼。应下顾明昶邀约,我想过会出现此类情况,但陈谦末前面着急坏事,导致我已不好用外援。 事情发展到这,顾玄毅也不便出手。 我该怎么靠自己留下来…… “陛下——” 高堂上,坐观上壁看戏的宁太师出声了。 他声音悠悠扬扬:“臣喜欢此女子,陛下不如把她送我。” 我瞪圆眼抱着琵琶惊愕抬头,遥遥相望,恰好对上宁珂眼眸。他早在看我了,眼尾含笑,指节抵着下巴,正饶有趣味的俯视着我。 他都开口要了,皇帝能说什么? 宁珂招了招手,椅子旁放下一矮座,我举步层层爬了上去,那是仅距龙座半丈的位置。 大殿富丽堂皇,桌上的器具亮的人晃眼。 我低头拢起双袖,头上的钗子在器具的反光下抖落出更为细碎且漂亮的光彩。 阔台远在下方,待我走近了,皇帝突然出声恍惚地说:“是了,朕记得你。” 他从头到脚将我细看一遍,放下酒杯按住太阳穴,眸子盯住我头上的钗子陷入沉思。 “像,太像了,芙儿也爱这样的钗子……” 宁珂面无表情的挡住皇帝的视线,他朝我伸出手,丝毫不关心皇帝嘴里在嘀咕些什么。 “来尝尝这个。”待我坐下,他举起手中酒杯贴上我的脸颊,冰冰凉凉的触感让人一嗔。 宁珂的手背比琉璃酒杯冰,指节的玉扳指抵着杯壁,我双手接过他递来的酒,举杯小小抿了口。 “咳,咳咳……” 酒液润过我的舌苔,唇腔充斥辣感。这酒闻之就辣鼻,尽管我抿的较少,仍是不小心呛了下嗓子。 “烈么?” 宁珂勾唇露出洁白的齿列,他是故意捉弄我的。 我抬起袖子遮掩半面,衣袖下皱起鼻子悄悄扯唇,眼角泛泪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这酒我实在喝不来,浅尝辄止放下杯子,宁珂没再强迫我。 他笑了起来,径自倒了满杯,慢慢啜饮。 矮凳上贴心的放了松软的厚垫子,我刚挨上便陷了进去。今日目的达到,效果甚至比我假象的好上百倍,这样想着我身心渐渐放松许多。 宁珂对这场宴席深感无聊,我来了之后便拿我逗趣。 桌面抵到我前胸,我的碟子里菜肴堆积成山。宁珂慢悠悠地给我布菜,他不催我吃,就一个劲儿的夹,夹到菜堆不住了才堪堪停手。 宴会尚未结束,皇子与大臣贺礼完毕,未几宫女乐师上台。 我头上的钗子精致漂亮,宁珂不知何时注意起了它,看就看吧,盯久了他还动起手来。 宁珂指尖拨动,下手没轻没重,发间的钗子被他拨得松垮垮,弄得好好的发型都乱了些。 好恶劣的人啊,我暗自骂道。 天黑了,挨到宴会结束,宁珂不知不觉喝得眼尾薄红。 我们分了两个马车走,回府他就不管事了,把我草草丢给府里管家,由管家辛夷全权负责。 天黑夜色浓稠,辛夷打灯带我去了较好的客居安顿,拨了两个侍女给我。 “天色不早,姑娘就在此歇息吧,明日我带姑娘在府里转转,熟悉熟悉环境。”辛夷三十好几,态度和善,院里物品面面俱到。 宁府就是原来的李太傅之府。 这里我生活了六年,怎么会不熟悉。 客居旁的学堂没拆,透过门院凝视那里,曾经的光景重现脑海。李府从未苛刻待我,李太傅欣赏我的聪颖,许我自由进出学堂,时常在此为我答疑解惑。 收回眼,我胸口堵着口气。宁珂毁完李家,就这样堂而皇之鸠占鹊巢?心中情绪五味杂陈,翻涌不息。 第二日晨起,辛夷领我逛了两圈,府里环境大致没变,单把主院落位置换了。不知是不是巧合,如今主院位置竟改到了春香苑。 春香苑是我原先的住处,李府还在时的住处。 走到到这里我们脚步慢了下来,这里景色迷人,原本的四合小院改成五进式大庭院,后园被圈了进来,面积扩了原来的三倍之大。 正门进去,游廊精巧转折于假山亭台,正堂位于中轴线之上,显得十分大气。 “此地名叫春香苑,公子住于此。” 名字也未变?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到“宁府”三日,宁珂把我晾于一边,再没见过我。辛夷事务繁多,无空理我,因身边贴身跟着两位侍女,我行动不便,整日待在客居无所事事。 第五日,当我不准备坐以待毙了,宁珂想起了我。 他说府里不养闲人,下令让辛夷交我份差事,我从客居鸣风院搬到春香苑,身份转变成洒水侍女。 不管到哪里,新人总容易受欺负。 辛夷一开始安排给我的侍女就是从春香苑拨过去的,名佩兰和茯苓。 宁珂不近女色,我被他带回府时,辛夷对我态度热切,茯苓以为我会成为府里的女主人,处处巴结我。谁料没过多久,我身份竟落成了不如她们的洒水侍女。 “柳小姐,你这块地擦的不够干净呀,快快重新打扫一遍,公子有洁癖,看到了会不喜的。” 书房里,茯苓又来找我茬。 她声音偏尖,夹起嗓子说话颇为刺耳。我装作被她吓到,身子无奈的往后退了退,想护住我的耳朵躲她远些。 杜仲:“对呀,到时候公子发怒,你会连累我们的。” 第29章 第二十八章宁珂 春香苑有四位主事的大侍女。 我懂医,平时爱研习医书,发现管家同四位侍女的名字很特别。管家名辛夷,四位侍女分别叫佩兰、茯苓,杜仲和祝余。 她们皆以中药命名。 辛夷是木兰的花蕾,可散风寒、通鼻窍等,常用于治疗风寒、鼻塞、鼻渊; 而佩兰,它是菊科植物。可芳香化湿,治疗湿浊中阻、脘痞呕恶等症状,另外还能醒脾开胃,发表解暑。 不通药理的人会想到这些名字吗,宁珂给她们这样取名,难不成他也略读医书? 果然不近他身,我对他缺乏了解。 茯苓:“柳小姐,你这块地擦的不够干净呀,快快重新打扫一遍,公子有洁癖,看到了会不喜的。” 杜仲:“对呀,到时候公子发怒,你会连累我们的。” 我跪坐在地上看茯苓和杜仲搭腔唱戏,茯苓唱着唱着瞧我反应不大,嫌光费口舌不过瘾,边说边拉着杜仲用沾土的鞋到处乱踩。 她们在光洁的地砖上留下好几个大脚印,眼看没几处干净地了,茯苓跺了跺脚满意的停步,昂起脑袋,拉住杜仲的手轻哼一声,“好,我们走!” 茯苓拉着杜仲高高跨过门槛,大红色的雕花木门被她们双手合上,我刚要起身,门忽然又被拉开一条缝隙。 “你可得把这里打扫好了啊!”门缝里探进来半个脑袋,脸蛋圆圆的,正是折身回来的杜仲。 今日书房是杜仲当差,如果书房出了什么事她肯定难辞其咎。 杜仲跟茯苓关系亲近,茯苓性子急,那时她苦心巴巴的讨好我,未想缘木求鱼,之后回到春香苑,她立马就带着好友一起可劲刁难我。 我是打扫外庭的侍女,入不了内院。 宁珂有洁癖,他书房和主室的地砖需三日擦一回。如果想把地砖擦的锃亮,侍女得跪在地上,趴下来用麻布擦。 擦地砖这活儿最累最伤腰,于是杜仲特意调我今日进内院,把我关在书房,安排我独自做这些苦差事。 脚步声走远,我带紧木门嘴角上扬。 谁说她们坏,她们可太可爱了。杜仲把我放进书房这件事做的太好了,如同给瞌睡之人送枕头。 入了宁珂府,万事需自己出手,没有内应外应帮和。我在春香苑外院徘徊三周,这里规矩森严,我接近不了宁珂,何谈红册绿佩。 宁府侍卫个个铁面如山,人如哑巴。主院大侍女茯苓讨厌我,暗令下人冷着我,让我跟所有人套不了近乎。 茯苓刁难我的手段低劣幼稚,她跟杜仲到底年轻。我是醉千阁厮杀出来的花魁,怎么会怕她们?她们的刻意刁难,在我眼里仿佛隔靴搔痒。 两个小妮子真该去醉千阁长长见识,把她们丢进醉千阁就老实了。 书房的地回回被擦的干干净净,亮到反光。我哪是什么软柿子,被关到房里这么久,我根本没打扫。 茯苓她们已走远,我屏住气,起身透过雕花红木门往外看,细细的小孔外,书房门口站着两位侍卫,他们正目不转睛,直视前方。 书案上书册摆放整齐,统一正放朝南。书籍不多,大部分收放在木架上,按大小种类摆好。我猜测宁珂不光洁癖,他还强迫症。 不着急,来日方长。 我浅浅熟悉了下书房布局,随后带门出去。 “你来这里做什么?” 回去路上遇到了兰佩,她皱眉把我拦住,不懂我个外院的扫撒侍女怎么进了内院。 “是茯苓大人让我来的……”说着,我示弱地亮出通红手掌。 这手是我刚在书房里故意弄红的,兰佩拦我,不旺我细节做到位。 兰佩城府深,她的不喜不漏表面。她瞧我微折着腰脚步无力得发虚,应该又是被磋磨了,嘴上说了茯苓两句,抬抬手,放我离开。 她不喜我,我的直觉不会错。兰佩对我总有若隐若现的敌意,茯苓针对我的事儿,她没少在背后推波助澜。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杜仲挨辛夷罚了,屁股被打了二十大板。 茯苓扶着她来外院堵我。 我不在房里,正准备回住处,还没走近,老远便听见有人在我房门口大声嚎呜。 “你好大的胆子,我们的话你胆敢不听,命你打扫书房,你躲懒偷闲,竟害得杜仲替你挨了罚!”茯苓气冲冲。 杜仲抹着眼泪,哭得抽抽涕涕,好不委屈。 “茯苓大人,杜仲大人。”我盯着她们的眼睛,神情笃定:“我当真认真打扫了。” 茯苓狐疑:“那为何杜仲会因此受罚?” 果然,辛夷做事果断干脆,不会多解释原因。 天晚了,约莫是宁珂今日要回府,辛夷看到书房惨样,于是事先安排人收拾残局,事后再罚的杜仲。 因事无对证,她们对自己做的事情心虚,自然不敢去追问辛夷。欺压新人这种事,小打小闹便可,舞大了舞到明面只会对她们不利。 我摇头,无辜得很。 “杜仲大人可严重?我这里有尚好的药膏,大人要是不介意,收下我的药膏涂涂可好?” 我小跑回房,拿出个小木盒,打开木盒,里面有个用锦布包裹的陶合子。 我双手递上陶合子:“此药可止痛消肿。” 茯苓不屑地哼了声,她们怎么会要我的东西。茯苓面带讽意,翘起根指头,捻脏东西般接过合子。 “倒是清香。”她打开合子,嗅了嗅。 “但是,就这破东西……还是你自己留着吧。”茯苓话音一转,把合子丢回我怀里。 “哎,我要!”杜仲犹豫地看了眼,急忙喊道。 她贸然一动,不小心扯到伤口,疼的嘶哑咧嘴。 合里的膏药呈浅玉色,膏体轻薄,量仅剩三分之一。我双手举着陶合子抬起,衣裳袖口往下滑落几分,露出纤细的胳膊。 那胳膊肌肤白嫩,只是再往里,被衣裳挡住的里面,隐隐约约竟有几处陈年的伤痕。 杜仲看着药膏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了句:“你是醉千阁出身对吧。”她撅起嘴,“那为何我们百般刁难你,你都不生气不反抗。” 说完,她收下合子拉住茯苓就走,看样子异常生气,步子跨地大,毫不顾及受伤的屁股。 杜仲走远几步,背对着我喊:“我不喜欢你,我跟茯苓都不喜欢你。”她话尾鼻音浓浓,憋着股气,在空阔的长廊里悠悠回荡。 那傻丫头干嘛呢? 我感到莫名其妙,仔细回想,她走前好像一直盯着我袖口看,我袖口有什么不成? 待她们走后,我拉起袖子看,袖子洁净无污,并无不妥。再撸起袖口,无意间瞄到胳膊上月白色的增生,这是伤疤愈合留下的踪迹,我蓦地沉默。 这些伤痛过去太久,连我自己都忘了怎来的,可能是儿时母亲打的,也可能是初到醉千阁受罪罚的。 过去了,早过去了。 而今尘尽光生,照破青山万朵; 无需人来疼惜,我的苦不会白受。 茯苓跟杜仲这一来,倒是给我带来重要信息,宁珂今日确实回来了。 宁珂这人行踪诡秘,不常待在府里。辛夷今日严查书房,则说明宁珂今日要回府,而且要用到书房。 老受困于外院可不行,小小洒水侍女该晋升了。 “杜仲大人,您睡了吗?” “我有很重要的东西落在书房了。” “大人——大人——” 大侍女有单独的住处,杜仲住处靠近外院。我吸着气,声音不大不小,轻轻拍打她的房门。 “有什么事不能明日再说吗?我睡下了,你明天再来吧。”屋里传来杜仲朦胧不清的声音。 “不,求求您了,您帮帮我吧。”说话间我染上哭腔,身子蹲在门口不走,只是无助地靠着门框。 “……” “算了,你进来吧,我房门没插销。” 杜仲妥协了,敲了两下床板让我进来。她趴在床上,身上单着一里衣,显然确实早就入睡。 既然是罚人,如果这板子数量少,那么力道就不会轻。能止痛的药皆存有麻醉安神成分,看杜仲这么困的样子定是用上我的药了。 杜仲趴在长枕上,支起身子问:“你找我什么事啊?” 我进来疾步两圈,面色很急,左走走右转转,嘴里嘟嘟囔囔像是在整理措词。 “杜仲大人,我贴身戴着的玉坠不见了,那玉坠对我来说极其重要,万万不能弄丢。”我眼眶含泪,慢慢走到杜仲床边,无助地扑倒在她床旁。 “杜仲大人,我真真急,不然定不会大晚上来烦扰您。这玉坠是我洗漱完才发现不见的,哪里都找过了,哪儿都没有,它一定是落在了书房。” 我双肩颤抖,扯住杜仲的被子声泪俱下,激烈的情绪竟如卸匣的洪水般,愈发不可收拾。 “哎呀,好了好了。”杜仲扶额,“我明日托茯苓帮你……” “我现在就去书房!” 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听不见她说的话,我打断杜仲猛地站起身。 “对,我要去找辛夷大人问,不管怎样,我定要把它找回来!”我嚷嚷着似是下定决心。 “你去你去,你去吧。” 杜仲没折了,缩起脑袋,捂住耳朵。 没想平时文文静静的人,哭起来居然是这样的。她烦了,不想搭理我,甩手打发我走。 出了门,我直起腰,拂去泪。 成了,轻轻展开衣袖,杜仲贴身令牌偷到手了。 时间宝贵,握紧令牌我直奔内院。 “站住,你做什么的?”内院侍卫拦住我。 我举出令牌,态度不卑不亢,“奉杜仲大人令,去书房寻东西。”白日我来过内院,他们对我存有印象。 路上我手拿令牌畅通无阻,很快就顺利的走到了书房门口。 哎,怪哉,这里竟无一侍卫守着。 书房屋里黑漆漆的,像是没人的样子。 宁珂这会儿肯定在书房,我不信自己判断有误。既已费心走到这里,故而不管如何,总得进来探探。 “何人?”黑暗中一道声音如冷箭刺来。 我站在门外,藏在袖中的手暗暗攥紧。男人的质问声隔着门,嗓音冰冷森寒如同阴间恶鬼,骇得人不敢往前。 静默片刻,“嘎吱”门扉轻启。 我还是壮着胆子进来了。 屋里未点灯,四处黑得厉害,推门进来,铺面而来是浓浓的血腥味。 凭借几缕柔和的月光,我瞧见靠近门的位置地上躺了两个人,那两人身下溢出滩暗色。 屋内的血腥味就是来自于此——仔细瞧了瞧,他们好像正是白日看守书房的两个侍卫。 不妙,我后悔了,我现在还能退出去吗? 心中大颤,要寻的人正无声地坐在书案后。 他轻阖眸子,指节支着额面,疲色蔓延周身。迎合月色朝宁珂望去,他的青丝隐暗白发映光,白色的发丝愈发明显,愈发多。 许是我盯过去的视线太直白,他渐渐有所察觉,阖着的眼皮轻轻动了动。 「肩单一盘骨,背负几玄冥。」 第30章 第二十九章宁珂 宁珂睁开眼看过来。 我轻柔地出声道:“大人……” 宁珂低眸敛眉,长睫在眼下投出阴翳。他没理我,右手撑着头,食指微微转动大拇指的冷灰色扳指。 悄悄吸了口气,我装作没看见地上躺着的两个人,垫起脚尖,徐步绕过脚下的暗色。 我走到书案前抚住宁珂的脑袋,见他没拒绝,指尖插入发丝,轻缓地揉了起来。太阳穴、风池、风府穴,这四处穴位分别在双鬓和脑后,揉着可舒缓神经。 “大人可好受些?”我低头端倪他神色。 他眉目舒展,停下手中的动作向我靠来,稍稍昂起下巴,没有回我也没有再质问我是谁。 想到什么,他侧过脸,漫不经心的说了句:“难为你有心了,明日便搬来内院吧。” 宁珂从始至终没睁眼,冰冷的手心握住我的指尖,然后轻拂过去让我退下。 “是。” 从前我惧怕宁珂,靠近他就深感不安。那时的我太弱小,以蝼蚁之姿站在猛象面前,难免颤巍。 但,今时不同往日。 如今我心生变动,再看宁珂,此人不过是手握大权,略有手段罢了,算不得多吓人。 猛象有猛象之力,蝼蚁有蝼蚁之慧。 我何必惧他。 退至书房门口,我忽然转头回看他。 宁珂眼眸睁开,眸子无神地直视前方,他的瞳孔呈淡紫色,如同开花的藤萝。 正常人的眼睛怎么会呈紫色呢。 心里慌了神,离开时脚步声乱了几分。 我见过极黑的黑瞳,耀眼的棕瞳,医书上倒是提到过灰瞳和血瞳,但唯独没听说过紫瞳。 我确信自己没有看错,毕竟我不止一次地注意到他瞳孔有异。 第二日趁着天未亮,杜仲房门没插销,我悄悄把令牌物归原主。待回屋睡了个回笼觉,我静候住处,等着辛夷领我入内院。 “你今日的活做完了吗?怎还待在房里。” 没想我等来的不是辛夷,而是兰佩。 兰佩神情隐怒,我嘴里顿了顿,斟酌再三:“回大人的话,今日身子不爽利,于是在屋中多歇息了会儿。” 宁珂昨晚明明说过要调我入内院,难道他没认出我,亦或是把我当成别人了? “谢兰佩大人特意来提醒,我这就去打扫外庭。”我试探兰佩,看她来意为何。 “不必了,”衣袖下兰佩捏紧手心,她看了我一眼,冷言冷语道,“随我来,公子要调你入内院,我是来给你重新安排差事的。” 兰佩给出半刻钟时间让我收拾衣物。看来计划没错,我是要入内院了。 路上兰佩走在前面,脚下迈步生风,她垂下眸忽然开口问:“你昨晚怎么去书房了,你如何进去的?” 我怎会如实回答,敷衍着说:“昨日我丢了东西,晚上发现就寻过去了。” 这话找不出纰漏—— 白日我进过内院书房,晚上也去杜仲房里。 昨晚我确实是执令牌进去的,只是说是奉杜仲大人的令,但内院侍卫谁都没有仔细检查过我手中的令牌。 而现在,我早就把杜仲的贴身令牌还回去了。 她能从哪儿查,发现不对又能怎么办? 我抬头悄悄打量兰佩,被这轻飘飘的话一噎,她的脸色并不好看,面容阴沉得几乎要滴水。 新吩咐给我的差事轻松,只需打理内院花草,每日给屋里瓷瓶换新鲜花朵。我从三等外院洒扫侍女晋为二等内院闲侍。 “她怎么走的狗屎运啊,那群侍卫竟真放她进去了。”杜仲鼓起双颊,疑惑不已。 近日气温升高,骄阳正好,连着好几天大太阳,土地缺水的很。我在假山后面浇花松土,偶然撞见杜仲她们说我闲话。 休养三日,杜仲用了陶合药,屁股恢复得极快,人又生龙活虎上了。 “杜仲大人日安,茯苓大人日安。”我恭敬行礼。 她们正在讨论我怎么入的内院,杜仲刚跟茯苓说到那晚我去她房里哭的事,然后转眼便瞅见她口中的主角儿来向她问好。 “哈哈,你在这处浇花啊,好巧啊好巧。” 杜仲咂吧着嘴,尴尬止声。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我到内院后茯苓不再针对我,杜仲更没理由继续与我交恶,所以被我撞见她议论我,自然感到不好意思。 挥退八卦的众人,杜仲跟茯苓快步离开此地。 ……… 泠泠月色,庭院亮着盏小灯,忧伤的琵琶声徐徐响起,如潮水般四溢,给清凉的月夜添上一笔浓稠的萧瑟。 琵琶声铮铮入骨,此曲名为《浔阳月夜》。 我抱着琵琶拨得用力,丝弦发出哀愁的悲愤之音。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宁珂坐在廊下的台阶上全然不觉,他轻阖着眼,身上披件氅衣,靠在旁边的柱子上,看样子像是睡着了。 曲毕,余音绕耳。 宁珂静默地靠在那里,我缓缓睁开眼,神色不佳。 谁深夜睡得好好的被猛然弄醒,薅下床被迫营业心情会好。睡不着就乖乖闭眼硬躺好吗,不要来恬不知耻的叨扰别人。 我心中阴暗,咬着牙,默默给宁珂扎小人。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浔阳月夜》讲的正是晚春时节的江南景象,月亮升在东山,小舟泛在江面。这是我与阿姐下江南听到的曲子,后来偶然才习得了它,宁珂也知晓此曲? 他闭眼嘴里喃喃念道:“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你的乐声孤寂,是在怀念谁?” 宁珂睁开眼看向我,冷眸微眯,瞳色淡淡泛紫,比月夜幽暗几分。我心窝收紧,恍如没有察觉到他的眈眈异样。 “此曲乃抒情景意,大人可困了吗?”我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 不知道这有没有用,宁珂没有回我,沉默少焉。 “教教我琵琶吧。”他神情不知真假。 我诧异不已,困意消散几分,“大人说笑了,哪有男子弹琵琶的。” 宁珂长相妖异,薄唇丹凤眼,眼下一勾人红痣,抱起琵琶定是悦眼的,雌雄莫辨宛如小倌人。 “那还能有什么与琵琶相配?” 有什么与你相配? 他倚在那里,说话语调漫不经心。 我思考着:“我教大人弹琴吧?古琴悦心,古筝如花旦,古琴则是青衣,它们甚是相配的。” “……” 宁珂没有回应。 “困倦了,歇息吧。”轻喘哈欠,他又变回慵懒的模样,仿佛刚刚的话只是一时兴起。 吹灭灯,他过来把我打起横抱。 “哎—” 黑暗中,他故意把我往上颠了两下,惊得我短促叫了一声,双手环紧他的脖子。 “松些,你搂得太紧了。” 热意贴耳,宁珂全身只有吐出的气是热的。 宁珂抱着我,在黑暗中走得很慢。他似乎患有夜盲症,到了晚上要是想看清东西,都要点上很多大蜡。 他把我带回屋,他的屋子。 “冷。” 被褥上拉,窸窣声响起,宁珂贴着我道冷。 临近入夏,他却仍觉得寒冷。 电流般的触感直击背脊,他冰凉的手摸上了我的后脖,屋内灯火红艳。宁珂哪里有要睡觉的样子,那双眸子眯起,狡猾又可怜。 我气若游丝,眼尾泛起潮红,闷哼着求饶。 “天色真的很晚了,大人……” 宁珂不管。 ………… 入夜,宁珂总喜欢在夜里找我。 他传我进书房,这次书房里点了几处蜡烛,月光被蜡烛的光辉冲淡,几处小小微光让环境更显灰暗。 蜡烛分种类,有明亮的大蜡,也有较小的香蜡。此时书房里点的就是香蜡,房里外间亮着,里间靠近书案的地方就是黑的。 今夜我是被兰佩喊来的,素净个小脸,连香都没擦一下。 靠近书案时,空气中夹杂着烛心刚灭的丝丝烟薰味,宁珂应是才处理完公事不久。 “大人又忙到很晚了嘛。”不用他说,我主动抚住他的脑袋,轻柔地按起。 宁珂头轻轻往后倚,行为上表现出不易察觉的依赖。我们样子仿佛老夫老妻,若有不知情的人看见,定以为我们是对伉俪壁人。 “小柳儿深得我心。”他轻笑,缱绻缠绵。 “咚——” 心登时似牛鼓重击,发出沉声巨响。宁珂的声音入耳,敲在我心上,我瞳孔微缩,手上了力度骤然停住。 他为何会叫我小柳儿? 他凭何叫我小柳儿? “怎么了?”宁珂睁开眼,偏头盯住我的眸子。 “我……”我身形晃了下,伏身跪地,“大人,我忽的身体不适,恐怕不能侍奉大人了,望大人准我回房休息。” 推开门,兰佩守在门外。我心里乱得很,无神留意她脸上神色,没有行礼直直地就走了。 小柳儿。 只有阿姐爱叫我小柳儿,其余人…… 思绪拉远,尘封的记忆被唤醒。 曾经李府有个门客,那门客是个不老实的登徒浪子,除了阿姐,仅有他唤过我小柳儿。时间过去久远,我对他印象不深,照应着宁珂方才的样子才让我忆起他来。 不,不一定。 我化名柳烟,宁珂可能就随口而来罢了。我努力平复心情,尽量不自己吓自己。 瓦蓝的天空不掺一丝云彩,头顶阳光直射,空气干燥,闷热无风。我在宁府转眼待了快月余,春日的尾巴悄悄过去,暑夏即将来袭。 今日是府内月初大采买。 “茯苓大人,库房花种不多,蜀葵、鸢尾、桔梗、晚香玉,它们皆适宜夏日开放。今日大采买,不如买些这几类的种子回来吧。”我远远地喊住茯苓。 茯苓管府内下人出行,出门采买的相关事情由她负责。眼看茯苓准备出门,我掐准时机,赶在她出宁府大门前出声拦住她。 如今我是宁珂身边的红人,茯苓不能开罪我。她忍住不耐,顶着大太阳听我把话说完。 我说话矫情:“蜀葵颜色艳,会压住其他花花色,它的种子无需太多。京城晚香玉难买,要是买不着,便换成美人蕉和卷丹吧。” 茯苓面上不爽,眼角一压,见我滔滔不绝久久不停口,她扬声说道:“要求这么多,你自己买去。” “可是外面好烈的太阳……”我面露难色,想要拒绝。 “走吧,别耽误时间了。” 说完,她头不回地往外走,我装作无可奈何的样子紧跟她身后。 路上,马车摇摇晃晃,车内不宽敞,我同茯苓几乎抵膝而坐。因怕热,我一直捏着手帕扇风。茯苓也热,但她瞧不上我的做派,硬梗着脖子装无事人。 我要的种子在小市集才买的到,她们此行的目的不在这里,出府的下人众多,花种不是紧要物品。 我主动开口:“派小年跟我来吧。”茯苓不知小年是谁,随手摆了摆,然后带着大部队走了。 茯苓不光派了小年,还拨了两个男丁给我。 买完蜀葵,鸢尾和桔梗的种子,我提出找个地方歇歇脚。晚香玉不常见,我们在小市集逛了许久,果然迟迟找不到晚香玉。 “老板,来四碗凉茶。” 我们找了个茶摊坐下,他们陪我兜了好几圈,额上冒出豆大汗珠。我面含歉色,请他们喝凉茶。 好久没出宁府,我兴致大起,买了好多东西。 第31章 第三十章宁珂 “得亏茯苓大人派了你们给我,不然我跟小年俩弱女子哪儿拎得动这些。”我指着两大袋肥料,一小袋瓦石,四桶泥土说道。 “这肥料好,买回去跟府里的对比对比。这瓦石奇特,铺在土上定会好看。这个泥土嘛,颜色偏紫,竟从没见过呢!” 我满眼欢喜,看着自己的战利品不禁自豪起来。 小年不善交际,哑不作声。两个男丁则是在桌下捏紧拳头,对着我点点头,不太搭腔。 “哎呦……”半碗凉茶下肚,我突然捂住肚子,找来老板,“老板你这凉茶怎么回事?!” “你可别碰瓷啊!我这凉茶不可能有问题。” 老板看我捂肚子,吓得连连后退。 “姜府姜太尉你可知晓?这茶他喝过,三日前他才在我这里买过这茶。”卖茶老板眉眼倨傲,指着地上的凉茶桶,话语间全是炫耀。 “什么,这凉茶是三日前的!?”我抓住重点。 老板坦然回道:“对啊。” 此言一出,我死心了,连带着周围座位上的其他人也放心地放下手中茶碗。太好了,我们喝的都是姜太尉喝的茶——三日前的凉茶。 近日气温升高,在木桶里放了三天的凉茶喝着实在是妙啊,不出问题才是有诡。 “小年,你陪我去趟如厕。”我脸色渐青,心中不忘破烂,转身对两个男丁说:“劳烦二位在此处看下东西。” 两个男丁喝的比我多,他们库库下肚两大碗,听完我跟老板的对话,肚子渐渐开始绞痛。 脸面为重,他们面面相觑,没有吱声。 我带走小年,往如厕方向走。待远离茶摊,在快到如厕地方时,果断出手将她打晕。 此处僻静,我打晕小年后,四周倏地钻出几位身着朴素,头戴斗笠之人。他们正是先前在小市集卖我花种的小商贩。 万知阁讲究神秘,万事不漏。 我问:“这段时间有发生何事吗?” 月余过去,他们时刻蹲守在宁府门口,听见我喊着要买花种,猜到应是有事告知,于是根据暗示变作卖花人,提前赶到小市集埋伏妥当。 谁料,茯苓派来的男丁不简单。两名男丁气息不似普通下人,反倒像宁府的冷面侍卫。 买花途中,我不敢与人接头,反复兜圈就是在想法子甩掉两名男丁。之后终于把他们困在茶摊,我的人才得以戴着斗笠来找我。 为首的人摇头:“近日无大事,只是醉千阁花魁斗争激烈。” 我离开醉千阁后,花魁之位落空。阁里姑娘不知我实情,有上任花魁平步青云的前程作引,她们打了鸡血似的,铆足劲疯狂争夺此位。 我问:“花莲儿有几成把握?” 他答:“难说。” 花莲儿是上上任花魁,她在阁里不瘟不火,要想夺回此位胜算不大。甜樱势气较强,她是顾玄毅提拔出来的人,太具竞争力。 凭借上次阁里大换血,我插了不少人进醉千阁,若顾玄毅把上上下下都套牢,我的人就难办了,所以花莲儿最好能拿回花魁之位。 时间有限,不能在一件事上说太久。 我命人把小年带走,抽梁换柱,换成我们的人。 小年是我在宁府慎重物色出的三等侍女,入府半年,为人孤僻,总低沉个脑袋没有交好之人,在府里存在感尤其低下。 我需要内应,她是最佳人选。 斗笠走了三位,留下“小年”和为首之人。为首之人抬起头,赫然出现张俊朗的少年面孔,他不是宋冬年又能是谁。 宋冬年从怀中掏出晚香玉的种子,我接下种子,另有事情吩咐:“传信给御史台陈大人。” 宁珂这段时间经常待在府内,有时我去书房能意外瞥见点情报。五日前,他桌上摆放几本官员名册,而陈谦末的册子就在最上方。 “多言不可与谋,多动不可与之久处。万事皆当心,发生事由需低调避风为上。”说完担心不够全面,我又命宋冬年要安排人随时盯守着他。 事情交代完,我准备带着小年离开。 “小姐……” 宋冬年眼中闪过不确定,他喊住我,犹豫着说道:“甜樱盯花莲儿盯得紧,似乎看见过几次我与花莲儿交谈,这该如何……处理?” 甜樱留不得了。 “同温娘,解决她。” 红唇轻吐,我没有回头,杀伐果断。 时间耽误较久,回到茶摊,两个男丁正准备去找我。 “方才回来路上,我同小年巧遇卖晚香玉的老妇人了,她价格过高,我与她讨价还价了会儿。” 我拿出宋冬年给的小布袋晃了晃,身旁的小年不说话,小幅度地点点头。 我客套着说:“劳烦你们等这么久了。” ……………… 宁珂在外面突发低烧晕厥了,人被抬回府,兰佩满面忧色,叫人急忙来寻我。 她不叫大夫,叫我做什么? 我在宁府藏得深,兰佩不可能知晓我会医。 我心中疑惑,徐步谨慎,进屋时刚好与大夫擦肩而过。宁珂已看好大夫,他的床边围了一圈人,见我来了,他们纷纷让出个空地。 辛夷站在床头,她握紧双手,后退几步,把床头的位置留给我。 “让柳小姐照顾公子吧。”说着,辛夷带领众人退下。茯苓走时瞪了我一眼,兰佩则神情复杂。 大夏天,宁珂手脚冰凉,额头却沁出许多细细麻麻的汗珠。眼看四下无人,宁珂眉头拧得痛苦,我伸手搭住他的脉,脉象奇怪,根本不像活人的脉。 屋里只有我跟他,他要是死了我便完了。我颤着指尖探他的鼻息,鼻息微弱,但尚有生命体征。 “阿娘……”宁珂忽然攥住我的手指,力道惊人,如同抓住悬崖边的救命稻草。他呢喃着:“我累,我好痛……娘,我不想再……” 他嘴里不断重复着好痛,眼尾留下细碎的泪。 宁珂模样支离破碎,我抬眉瞧着,冷漠地拔出手,慢慢站起身,面无表情,静静地俯视着他脆弱不堪的样子,然后,我心越来越硬,越来越坚定。 我嗤笑出声,原来我的敌人如此弱小。 眉眼带着怜惜,我忽而半蹲下来,弯腰温柔地拭去他面上的泪痕。指尖抚到他眼下的泪痣,我勾起唇,暗红色的泪痣经过泪水的浸湿,好看异常。 宁珂真该多流些泪,他比我适合哭。 推开门走出去,众人伫立院中。我微红着眼,不知是兴奋,还是……难过? 走得快,我背对着床,没注意到身后昏迷的人已悄然睁开眼。宁珂凝视着我的方向,眼神阴鸷,久久不眨眼。 宁珂是真病了,事务推于一旁,不再久坐书房。 他病得站不起来,头上一侧的白发似乎变多了,走路需靠轮椅代行。府内上下毫不意外,辛夷更是在宁珂刚病时,便早早把轮椅备好。 春香苑,宁珂整日坐在庭院的柳树下,他窝在轮椅上,身旁伴着兰佩。 烈日下,宁珂似乎觉不出热,冷着个脸,能保持同样的姿势好久,就算阴影移开了也不会动,任由太阳直照。 他偶尔脸上冒出点细汗,兰佩见了就会拿着帕子替他擦拭。兰佩人晒得通红,她对自己不管不顾,满眼能看见的人只有宁珂。 宁珂晒不黑,连晒几日,面容依旧如玉,就是兰佩跟着他受苦了。兰佩明显黑了好多,嘴唇干裂,走路脚步虚浮像随时会晕倒。 我觉着兰佩蠢,不懂得变通。 宁珂要在阳光里,她为何也固执的要待在阳光下,为何不撑把伞,不拿个扇子扇扇? 后来我才知道兰佩是自愿的。 宁珂不去书房后再没传唤过我,不过我打理庭院花草时经常能看见他。观察几日,兰佩陪在宁珂身边,眼里时常盈着笑,好像这是件幸福的事。 原来,她喜欢他,兰佩喜欢宁珂。 宁府的下人长相都不差,仔细看来,兰佩在里面并不出彩。大侍女里,祝余长得最美,兰佩则是打扮的最讲究。 她熬不了多久的。今日我给花浇水,大早上的就看见兰佩站在宁珂旁边,面色干红,身子趔趄不稳。 我悄悄的看着他们,心里给兰佩捏了把汗。 随着我今日的事情忙完,兰佩似乎是撑到了极限,人往前一踉跄,她的身体突然就跟面袋失了支撑般的瘫倒下来。 兰佩整个人砸在了地上,侍卫冷眼瞧着站在原位不动;宁珂依旧目视前方,仿佛没有看见身边倒了个人。 兰佩何必这样呢。 眼下能救兰佩的只有我,丢下手头工具,我连忙跑去找人。 “茯苓大人,兰佩大人中暑晕倒了!” 跑到廊下,茯苓正往这里过来,听见我的话,骤然加快脚步,甩掉身后的四个侍女跑了起来。 庭院柳树下,宁珂背靠轮椅,兰佩悄然倒在地上,他不曾侧头半分,见我过来,余光幽冷地扫视我。 茯苓咬牙:“你在这里陪着公子。” 她轻松抱起兰佩,等后面的侍女跟来了,茯苓又把兰佩放下,跟她们一起小心地驮着她走。 多管了件闲事,麻烦牵扯到我身上。 兰佩愿意作践自己,我可不愿。 “大人,日头毒,我去拿把伞来吧。”说着,无需他回应,我脚步快,一溜烟就跑了。 我撑把小伞,知道他用不着,鲜少顾及他。 呆站半天,我是极怕热的。身上黏腻,明明趁着拿伞已经脱去了里衣,但仍热的不行。手帕湿了大半,宁珂不怎么流汗,这汗擦得都是我的。 上午我就热成这样了,下午该怎么办呢? 我给自己擦擦汗,宁珂不说话,抬眸盯着我。我看了眼他额头的细汗,再看了眼手上几乎全湿的帕子,他不嫌弃,我还介意呢。 我拎起衣袖,轻轻给他蹭了蹭。 “晌午了,厨房饭肯定是做好了,我推大人去用膳。” 仗着他沉默寡言,我推起他便走。 兰佩中暑晕到了下午,唇色惨白,刚恢复意识便爬起来了。她拖着沉重的身躯站在廊下,远远地望着我们,宁珂身边有人了,有我。 “兰佩大人来了。”我提醒宁珂。 虽然她模样虚弱可怜,但我更不忍自己受苦。我想把这份差事还给兰佩。 宁珂声音凛然:“无需管。” 兰佩是自愿的,我不是啊。 她在廊下静立半晌,我盯着那片阴影望眼欲穿。 兰佩会中暑,我怎么不能中暑? 眯起眼,我左右酝酿着感觉。怕晕地上没人管,惨遭烈阳风干,准备倒下时我绕有心机晃了两步,提前瞄好位置,重重地砸在了宁珂身上。 我晕倒后宁珂就回房了,他歇了十日,晒了九日的太阳。事务堆积成山,第二日宁珂没再去庭院,他在书房从早待到晚,除了早膳,其余一顿没传。 接连几日皆是如此,宁珂这么糟蹋自己,本就病着的身体怎么承受得住。 夜色入深,原本安静的春香苑骤然喧闹,宁珂在书房里呕出大口鲜血,大夫被拒之门外,书房木门紧闭,谁也不敢进去。 “出去。”宁珂捂住唇,血从掌心溢出,顺着指尖滴染衣襟,他狼狈中透露着凶狠桀骜。 「鹤失含禾瑞,龟亡食墨灵。」 第32章 第三十一章宁珂 夏日炎热,我屋里没冰,只能敞着窗户透气散热。入夜,春香苑动静不小,杂乱的脚步声此起彼伏,匆匆路过我的窗户,我觉浅,听见声音便醒了。 我裹上外衣,准备出去探探,看看发生了何事。 “柳小姐!”刚打开门,兰佩就提着个食盒过来了,她拉住我往宁珂书房走,模样慌张。 院里灯火通明,宁珂书房外聚了好多人。 “柳小姐,请您进去看看吧!”兰佩哀求地把食盒塞进我手里,里面装的是为宁珂准备的参汤。 宁珂总是熬到很晚,他身体尚未恢复,这参汤便是给他补气血的。 众人手举灯笼齐聚门外,明显里面发生了什么事,这门是万万进不得的。 “嘭——” 书房里传来重物落地声。 辛夷往前冲了两三步,靠近门口时及时止住,她站在那里回头看我,连宁府大管家也默认要我去。为何呢,就因宁珂碰了我,他们便觉得我是特别的? 众目睽睽,我骑虎难下。若是在宁府长待,为了以后行事方便,此时的我必须证明自己是特别的。 我硬着头皮端起食盒往里走,门扉轻动,衣角还未探进去,里面就传来宁珂的暴怒声。 “出去!” 进去,必须得进去。身后那么多双眼睛,他们正在无声的逼迫我进去。 我低下脑袋,刘海挡住眼眸,不敢跟宁珂对上视线。宁珂现在的样子极其狼狈,他的轮椅侧翻在地,人虚浮站立,羸弱的仿佛风吹就倒。 “出,去。”宁珂再次说道。 他一只手贴身垂下,一只手撑在书案上,好让自己不会轻易倒下。我低头瞧见,他垂下的那只手掌心通红,已把薄薄的衣袍染出朵血红梅花。 面对宁珂的驱赶,我充作两耳未闻,压低身子快步走到书案端出参汤,然后急速欠身离开。 “……站住。”他喊住我。 宁珂面容惨白,如同十二月的落雪。 我颤巍巍地抬头,他唇边的血迹鲜艳夺目,这是他方才呕血,手帕抹过残留的痕迹。 他阴森森的冒了一句:“你敢谋害当朝太师?”说完,他端起参汤一饮而尽,靡丽的鲜红丝丝溢出。 宁珂将瓷碗猛地砸在地上,艳得诡异的唇角勾起,语气轻飘飘:“来人,将此女拖下去,施以水刑问候。” 门外的冷面侍卫听令进来,我怔然地望向他,不知该怎么开口反驳,任由侍卫将我带走,全程无话可说。 宁府牢房大的出奇,甚至比主院春香苑大。 “嘎吱”推开沉重的红门,七月的夏夜,里面没有点灯,院子看着阴寒无比。 侍卫举起盏红蜡,他们钳制着压着我往前。我明明没有挣扎,但他们还是用了十成十的力,像要卸掉我两边的胳膊。 我们沿着昏暗的狭廊走下去,里面遍地铁笼,发霉的腐臭钻入鼻,我恶心的想吐。 太暗了,红蜡能照见的范围微小,我不知铁笼里有没有人,唯一能确定的是这里死气沉沉。 水刑,什么是水刑…… 马上侍卫们就回答了我的问题。偌大的牢房,漆黑无窗,中央摆了个高三米宽两米的铁鼎。 他们把我推进鼎里,双手用链条拷得密不可分,一米五的粗链固定鼎底,我的双脚被绑上铁石,迈步艰难。他们反复检查,直至确保我不能挣脱。 门关了,他们全走了,水流不大不小,不断的从上方灌入。进去时,鼎里的水位就没到我小腿,接下来不出三个时辰就会到我的头顶。 宁珂没想我活,他说我要谋害他,却根本没留人拷问我的目的,我的动机,我背后的主使。 水没到半腰,我的手腕疼得厉害,磨破了皮,血腥子味溢出,我不得不举起手来,防止污水感染伤口。 早在尝试解开手之前,我就试过了脚,脚上的铁石同样难解。铁石不算沉,若是双手自由,我就能奋力游上去,不至于被拴在鼎里活活淹死。 水淹到脖下,我明白过来,我必死无疑。 那石头是蛊惑人的,不算沉就是为了让你挣扎。 当你以为生机可寻,拼命挣扎到筋疲力竭,最后绝望的发现一切不过骗局,不管怎样,等待你的依旧是死亡。 我不该轻敌,宁珂手段狠毒,他就是要折磨死我,从心至身。 水位到达鼻下,身体被污水泡的白皱,绝望如深渊将我吞噬。我双手扶住鼎壁,昂起头露出鼻尖,我好不甘心,又好么无奈。 内应来不及救我的,第二日我就会变成一具浸泡铁鼎的死尸。 阿姐,我好像要不行了…… 水进入鼻腔,淹过头顶,耳边失去声音。我闭上眼,静候死亡来临。 …………… 睁眼,深色的帷幔低垂,我眼睫颤了颤,躺在床上浑身酸痛无力,透过薄纱,依稀瞧见有双骨节分明的大手探了进来。 那是双男人的手,右手大拇指指节套着一冷灰色的润玉扳指。 他手背过来轻贴了下我的额头,随后坐在床边,握住我的手腕给我把脉。视野有限,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觉他触碰到的地方尽是冰凉。 床旁的帘钩上挂着一个黄色的布袋香囊,香囊里散发出淡淡的安神幽香,渐渐地,我意识慢慢迷离。 再次醒来,嘴里苦涩,身上仅着件单薄的里衣。我身体半靠具身躯,温凉的瓷勺抵进唇瓣,不明液体顺着舌根缓缓流下。 有人给我喂了什么,在腔内留下苦味的便是这个。 “小柳儿……” 是阿姐吗? 不,他不可能是阿姐。 男人环拥着我,左手端着药碗小心的给我喂药,我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珉紧唇奋力掀翻那药。 半碗药打翻在了床上,药汁撒了一片,弄湿我的衣裳。 我知道这人是谁了,他是宁珂。 宁珂一改病态。 “来人。”他对门口喊了一声。 他又要折磨我吗?我不禁往床后瑟缩。宁珂抓住我的脚腕不让我逃,他将我拉了过去,竖着抱起,把我托在怀里。 下人听见命令低头进来,我将脸埋在宁珂脖间,他们动作很快,麻利地换好被褥便纷纷退下,没人敢往我们这边看。 等没有动静了,我小心翼翼的抬头,打量起四周。 外面暖阳正好,屋里的阳光是炽碎的,经过檀色的金丝篾帘筛进屋,撒在地上稀疏零落。屋内陈设简洁,紫檀木的架子上空落落。 远处的八仙桌上乱中有序,笔墨纸砚放在上排,其余便是满桌卷册。 这里的布局熟悉又陌生,这似乎是宁珂的房间。 宁珂的房间从不放冰盆,哪怕此时正当炎夏。他抱着我,身上自带寒气,我体表温热未退,后背细汗淋漓,整个人虚弱的倚趴在他肩上。 被褥早已换好,宁珂安抚般的抱着我,像哄一个受惊的幼兔。兔子敏感,是个极容易被吓死的生物。 片刻,屋里进来一人。 “公子,柳小姐的衣裳……” 兰佩拿着我的衣服进来,她把折叠整齐的衣服放在床尾,欲言又止的看着宁珂。 “下去吧。”宁珂侧头未看她。 我眼睛盯着兰佩离开的方向,欲说还休。 光换衣服是不够的,我身上中药混着酸汗,自许难闻且难受,必须得水洗一番。 宁珂大抵知道我想要干嘛,他挑破我心中想法:“你如今还发着低烧,不能沐浴。”说着,他拿起床尾的衣服,看样子是要亲自给我换。 我身体虽虚弱无力,但尚未轮到穿衣要人代行的地步,我揪着衣角,跟他僵持不下。 “松。”宁珂捏着衣服,轻声哄着。 我咬着唇肉背过身,片刻后抿嘴妥协。 脱了衣裳,宁珂冰凉的指尖首先抚上后脖,据他所说,我那处有颗红痣。宁珂极其喜欢那颗痣。 浑身坦然接触空气,让人颤栗不安,衣服良久不套上来,我背身蹙眉,不知宁珂在磨蹭什么。 “你恨我,是吗?”他靠近我,声音清泠绕在舌尖,语调不急不缓,带有鼓励意味。 “奴家不敢。”我声音虔诚,不敢有疑。 他近乎贴着我,说话使人耳朵发酥,哑谜般的话传入耳,稍稍侧头,他刀削般的面容便近在咫尺。 心提到喉口,我表面装得镇定,显得楚楚可怜。 “不,小柳儿,你敢。”他轻笑一声,箭在弦上的危殆气氛消失,宁珂咧着菲薄的唇:“可你再怎么恨我,我也不会死,我就是要活着。” 宁珂宛如幽鬼,他不在乎我的回答,自说自话,话语间充斥着不容忽视的狠劲。 他身子退开,忽而,我僵直的背抖了抖。 转头看去,他眉眼淡淡,正握着毛巾细致的替我擦汗,仿佛刚刚说话的人不是他。偶尔他冰冷的指尖划过皮肤,都会引得人抖上半分。 没了汗液,身体变得爽利。 我不该轻视他,亦不该自视清高;最初我敢只身步入宁府,赌的便是宁珂对我的感觉。 是啊,我们看着多暧昧多亲密啊。 我以为宁珂是有点喜欢我的,府里的人对我态度特别,我渐渐变得大意,变得忘乎所以,觉着自己真是他特殊的人。 宁珂身份神秘,来时路无人知晓。他是京城乍现的新贵,从前京城没他这号人,我调查过,所以非常确定。 大抵从李府覆灭起,宁珂就成了权倾朝野的宁太师,深得皇上之心。 他为何会叫我小柳儿,往最坏了猜,他清楚我的身份——我的真实身份。他可能就是那个我曾经不知名姓,畴昔就害怕几分的神秘门客。 门客模糊的面孔浮现脑海,我将他们放到一起,那人眼下的泪痣与宁珂眼下的红痣对上。 “小柳儿,你还没同你那个姐姐和好啊。” 今日是朝露节,春日来临万物复苏,褪去了冬的寒意,花朵争相开放,李夫人素来爱打理花草,朝露节的花会此次轮到了李府操办。 我与李卿容闹了别扭,这次她没有多来哄我。 “你阿姐不要你喽~”某人又来戳我心窝子。 我把脑袋埋到软枕里,声音沉闷:“不要你管……” “嗯,不要你管~”他夹起嗓子学我说话,怪腔怪调。 “你这人怎么这么烦!”我噘着嘴,抬头捶了他一下,“卿容是忙着跟李夫人准备朝露节的事,所以才没有来找我的。” 我眼眶红彤彤,倔强的瞪向他,颇有他再惹我我就掉眼泪的架势。 他啧了声,像是妥协了。 “遇了事,哪有总一方低头的道理。” 他把我从床上拉起来,竟开始给我讲道理,“你动不动就冷着个脸不理人,我要是李卿容,有你这个表妹,真能把我折磨的够呛。” 我哪有老冷着脸不理人,我面上不服气,却把他开头的话听去了心里。 是啊,李卿容对我极好,我们从不会争吵或者冷脸。感情是必存波折的,当这段情感离奇平稳,只能说明是有一方在竭力维护,竭力包容。 这样的道理我怎么现在才明白呢,我鼻子忽地发酸,默不作声地掉起了烫人的泪珠。 李府吃穿用度上从未亏待过我,李卿容有的好东西,她都会分我一半,分不了就整个送我。 我不能在人前露面,她便会为我推去许多社交,陪我在李府找乐子;我心情不快了,她总能比我先一步察觉,变着法的哄我。 李府不会为我庆生,李卿容却会,她最初学做糕点就是为了我。知道我生日的只有李大人和李卿容,我其实没有告诉过她,是她自己想尽办法知道的。 李卿容确实是个好姐姐,亏我总以为自己比她知事懂礼。 我吸着鼻子哭得不通气,他叹息的递上帕子,我拿过帕子毫不犹豫的在他面前擤起了鼻涕。 这人见过我太多次狼狈的样子,我在他面前已经无需顾及什么。 「拟修方士传,乞换左仙经。」 第33章 第三十二章生变 他们是同一个人吗? 不,他们年岁是对不上的。 门客消失那年我十五,他若十九,过去五年,我们再相遇时他合该二十四,而宁珂比他大了整整三岁。 可,少年的年龄只是我的推测,而宁珂的身份神秘,他的年岁就定是真实的吗? 心中愈想愈乱,其实我会这样想,左右不过是害怕罢了。我怕他们是同一人,所以想要骗自己,拼命力求他们不是一人。 彼时无知,我对那少年是心存几分悸动的。 阿姐与顾明昶是青梅竹马,李夫人和李大人也是年幼相识。我自以为世上情爱皆如此,一见钟情,细水流长,就像我爱吃的栗子糕。 栗子糕看着并不起眼,不似别的糕点入口即化入口即甜。它得趁着热气小口咬下去,慢尝细品,然后才能知晓它的好,若你咬的太大口,只会噎得你满嘴,难以下咽。 阿姐说我性子慢热,我也深感如此。 我是胆小的蜗牛,少年走得太快,留给我的只有满心的空落和悲伤…… 他最好不是宁珂。 ……………… 我成了宁珂的贴身侍女,在宁府的地位顺势而起,成了仅低于辛夷的存在。 谋害一事有误,这次晋升算是对我的补偿。 自病后,宁珂每晚会饮一参汤,有人在参汤里下了缓性毒。毒发那晚,正巧是我送汤进来,于是我被迁怒,他没由来的怀疑上了我。 高位者向来如此,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待我受尽折磨,天不亮,下毒人被揪了出来。事情调查清楚,真相水落石出,发觉我是无辜受冤,宁珂大手挥挥,把我捞了出来。 青铜铁鼎,宁府有名的刑具。进入鼎里,挣扎越凶,死的越快,因我前期没有浪费体力,且性命顽强,捞出来时虽已晕厥,但尚存半分气息。 见我命不该绝,宁珂出手亲自抢救。待我醒来,事过三日,下毒人早被处决干净,府内甚至死了好多下人,此事就以我晋为贴身侍女而了结。 “我今日是来领你去新住所的,柳小姐算是因祸得福了。”祝余打趣的说道。 我先前是二等侍女,与内院其他侍女同住四人间,离宁珂主屋较远。昏迷几日,我皆睡在宁珂屋里,如今身体日渐恢复,合该搬去新地方了。 因祸得福吗?我笑而不语。 宁珂对我下的是死手,鬼门关里绕圈圈,这福气她要给她好了。 我问:“兰佩小姐还好吗?” “公子今日要出门,兰佩早早便陪公子出去了。柳小姐找她有事吗?”祝余语气意外,奇怪我怎么突然关心兰佩。 我噢了声,“原是这样,我见上次领我进内院的是兰佩,以为下人调动皆由她负责,故而多问了嘴。” “柳小姐入府不到两月,什么都不清楚是正常的。”祝余扯帕子笑了笑,跟我解释道:“辛夷大人是府内管家,下人调动由她负责,我跟着辛夷大人做事,今日就是奉大人的令来的。” “不过兰佩常陪公子处事,她府内事情是管得多些。”谈话间便到了新住处,祝余领我看屋内布局,“柳小姐看看可满意?” 这是春香苑次屋,靠在宁珂主屋隔壁。屋里用具齐全,进门凉气十足,竹帘遮光,内房四角各放了四盆冰桶。 “自是满意。”我笑凌凌,称作困倦欲午休歇息,祝余没理由多留,很快就带着身后的小侍女走了。 等她们走后,我开始盘算参汤下毒之事。 宁府下人少,且管的严苛,顾明昶塞不来人,顾玄毅也插不了耳。要想混进宁府可不容易,就如“小年”,我花费百般心思才偷梁换柱这一个。 宁珂懂医,倘若这参汤真下了药,他会尝不出来,还连续喝了十五日? 参汤日日由兰佩送,出了事,兰佩没受丁点影响,这不奇怪吗? 回想宁珂当时狠厉的眼神,绝对是冲我来的。难不成是我哪处暴露了,宁珂找此由头处理我? 暖黄色的光辉照着竹帘的缝隙浅映进来。睡了不知多久,帘子遮光,屋里有些许昏暗,珐琅冰鉴凉气不再,我脖间生出细汗。 嫌着热,人开始睡得不安生,我辗转身子,小半截腿伸出了床外,圆润的脚趾磨蹭似乎挨到了什么东西。 寒意贴肤,那东西离我愈来愈近,不知是我在靠近它,还是它在靠近我。忽的我感到鼻间难出气,一声喘气后口齿微张,我惊恐的睁开眼,是宁珂那怂在搞鬼。 他不知何时回来的,倚着床模样懒散,葱白的指节贴于我鼻下,堵住了我浅眸的鼻息。温热的呼吸撒于他指上,宁珂低头瞧我,唇畔漾出坏笑。 他丝毫没觉得此举不妥,看我醒了甚至做出更过分的行为。 “暖暖的。” 宁珂恶劣的瞧着我,修长的指尖往下,搅进我的口中,探进玉白的牙齿,触及湿润的舌头。 他爱惨了我口腔内洇湿的温意,像一只贪婪的怪物,不断地向我索取着这份温热,妄图占为己有。 “小柳儿,”宁珂抽出手指,拂过我脖颈,点点涎液流连肌肤。他用那只手抵住下颚,声音稍稍哑然,“该起来了,再睡便过晚膳了。” 说着宁珂理衣起身,不远处的桌上早已摆好饭菜,一阵肉香飘来,我被勾支起身,墨色的华发披撒在肩,囿于睡的不太安稳,身上的衣裳都压皱了几分。 我模样素淡,简单盘了个发,没让宁珂等太久。八仙桌上四菜一汤,玉藕排骨汤,苦瓜肉片,芹菜肉丝,糖醋鲤鱼,鸡蛋鲜肉羹,引得人垂涎三尺。 昏迷醒来,我食不知味,顿顿皆是配好的药膳粥,嘴里早就寡淡多时,夹菜的动作不免急心起来。 “慢点儿。”宁珂为我盛了勺汤。 他举着汤勺,抵在我嘴边,我动作慢吞下来,迟疑的就着他的手喝了口。宁珂没吃多少,全程就动了两三筷,见他没了动作,我也同时搁下筷子。 宁珂举眉望我,内勾外翘的丹凤眼中尽是细碎的笑。他脸上不再是病态的惨白,波光潋滟,连眼下的红痣都变得生动吸睛。 宁珂身体好的飞快,跟之前坐在轮椅上的样子判若两人,他一颦一笑似鬼魅,仿佛要夺了谁的精气。 他对我的好让人不安,就像明白了什么,很多时候看向我的眼神都是晦暗难懂的。 我们如同两方城池,隔着层模糊不清的壁垒,在我自以为悠灾悠哉,他已站在他的城池上方做好决定,随时准备破釜沉舟。 宁珂越来越贴近我记忆里的那人。 …………… 宁珂像是有处理不完的卷册,但他待在书房更多时候是在看群臣的花名簿。 比方名字前有红圈的,就是宁珂要下手的对象。我会知道这点,是因为陈谦末的红圈仍在,而小年也给我传过他遇事的信息。 “大人,午膳好了。” 我敲门而入,宁珂正背对着我。他嗯了声,转身放下手中的东西。 身为宁珂的贴身侍女,我得顾好他的起居。 旁人不敢在他办公时打扰他,故以宁珂总是起居无时。经历过毒参之事,我也不敢妄自夸大,觉得自己多么特别,小心翼翼地,起到一个到点说一声的作用。 阳光溢进书房,宁珂走在前面,我跟在他后面。退出去时,我借着带门的功夫看了眼书案的方向,桌面上翠绿色晃眼,那是宁珂刚刚握在手里的东西。 红色的册子、绿色的玉佩,这是我来宁府的主要目的。 宁府上上下下我都摸过,就宁珂书房防备最严,而且他日日待在书房里,我实在不好下手。 回想那玉佩的样子,我总觉得甚是眼熟。 我与宁珂共同在主屋用膳,饭刚吃两三口,进来一黑衣侍卫,他在宁珂耳边秘语两句,宁珂放下筷子便要出门了。 “大人需我跟着吗?”我随宁珂动身。 “不用,你身体未恢复,在府里好好歇着吧,兰佩会随我出去的。”宁珂出门通常只会带兰佩。 我把他送至门口,他似乎有东西忘在书房没拿,让兰佩回去取,我不由分说,主动跟着兰佩同去。 书案上的玉佩宁珂没收起来,他要的东西便在玉佩下面。 我拿起那块玉佩,玉身翠色通透,触及到背后凹凸不平的花纹,我溘然慌了神,不敢把它转过来,它在我手里瞬间变成烫手山芋。 “柳小姐?”兰佩拿好东西见我神色异常,握紧玉佩不放,她冷然出声。 我恍然惊醒,似乎被吓了一跳,趔趄着松开手,玉佩从手中滑落,眼看就要摔在地上,兰佩连忙扑过来接住它。 兰佩怒气拧眉,“柳小姐这是在做什么?这玉佩是公子相当宝贵的东西,若是摔坏了,你用命也赔不起……” 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我此时此刻只觉得她的声音嗡的很,道了句身体不适,脚步踉跄着就跑了出去。 那是我的玉佩,我绝不会认错;正面刻有“扶柳”二字,背面是柳叶的花纹。当年那人失踪,连带着我的玉佩就消失不见了。 他真是那人,宁珂真是那人。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此次朝露节的花会将在李府后院的馨香园举行。 “好了,走吧。”他抹抹我眼角的泪,“今日府中热闹,我带你出去转转?” 眼前的男子给人擦泪的动作生疏,明明长着个坏人样,却不伦不类的夹着尾巴做起哄人的事。 我摇摇头,适可而止的捂住眼窝。 馨香园位于主院附近,虽离我这里六七里远,但十三岁以后,我脸上面纱不能除,见人不能抬头,所以今日府内来外客我更是不好踏出房门的。 我闷声低语:“我不能出去……” “你为……” 他张口似乎想问为什么,为什么我是李家的表妹却活的这么畏畏缩缩,为什么李府从不苛刻对我却也显得十分不待见我。 我红眼看向他,固执又沉默。 几息过后他无奈的闭上嘴,他不好问出口的,我从不过问他的身份,他也不好问我的明细。 “我们不去馨香园,我就带你去春香苑后园看看。”他猛地将我打起横抱,双手抱着往上一颠,乱了我耳边的鬓发,“春香苑后面的柳树爆新芽了。” “你干什么!”我嗔叱一声,惊得完全没听清他后面说了什么,蹬起脚尖红了脸,“你,你快放我下来!” “怎么了小姐——?”小令模糊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小令正坐在院子里折菜,听见我在房里突然大叫,吓的她丢下菜忙往我这里跑。 “小姐,发生啥事了啊?” 房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男人飞快地把我放了下来,高举双手,安分的贴墙而立。 我指尖抵住他的胸口怒目圆瞪,眼里满是威胁,他低头挑眉持以最无害的姿态,眼里满是无辜。 “没事,我没事,”我重重点了两下男人的胸口,胡乱的回了句,“你先退下吧……” 我把他们赶走,谁也不想见,独自闷睡到月上枝头。我睡的昏沉,几乎是醒了睡,睡了醒。 房里的窗户敞开,月光大片大片照进屋,我余光贸然瞧见一抹亮眼的嫩绿色。 圆桌上的花瓶里,不知何时被人插了几支柳条进来,小巧的柳叶儿圆润可爱,像是泛着微弱光芒的漂亮宝石。 这是他折来的吗,他怎知道我喜爱柳的? 我嘴角不自觉窃喜,小步跑到圆桌前,伸手轻轻拨弄柳条,眼底盈满笑意。 花瓶底下压着张字条,可惜屋里灰蒙蒙的看不清,我捏着字条揣着轻飘飘的心,迫不及待的点上蜡烛,借着烛光读到…… ‘玉佩挺漂亮,借我戴戴’。白纸黑字,龙飞凤舞,可见写字的人相当张狂。 他怎敢的! 他拿走了我的玉佩! 我折身扑回床上,心一下子沉了下来,怒火中烧的感觉悠然而来。枕头下空落落,我的玉佩不知所踪。 第34章 第三十三章生变 宁珂真是那人,我再也无法欺骗自己。 若当年我早点把那个可疑的门客禀告上去,李府是不是就不会有惨案发生,阿姐是不是就不会死,我是不是就不会这么痛苦…… 那晚看不见的大火将永远地烧在我心里,阿姐已经植入我的皮下根生血肉,成为我挥散不去的执念。 我几乎又大病一场,高热接连不退。 治不好的,此病在心。 命运附于我脚下,到底是我带着它在转动,还是它牵着我在走。我如同被戏耍的困兽,怎么也走不出命运的阴影。 “小柳儿,这不怪你。” “当年的事情我们无法未卜先知,做你能做的,控制不好的东西便忘却吧。” 青衣女子与我额头相贴,她担忧的看着我,为我着急。 我流着泪,睁不开眼。 如若敌人就在身边,我肯定会除之而后快。宁珂有足够的能力杀我,他为什么不杀了我,为什么不杀了我…… 我的眉头拧得越来越深,身上的汗珠浸湿被褥,高烧一遍又一遍的折磨着我,烧的全身透骨的疼。 我痛苦的呻吟着,精神迷离间眼前又出现一人,她也穿着青衣,只是笑得诡异。 “小柳儿,快跟阿姐走,阿姐做栗子糕给你吃。”她站在那里朝我招手,让我跟她走。 那是阿姐吗?我朝她远远的伸出手。 “醒醒,对不起……” 忽地,在我愈发迷离之际,突兀的声音响在耳侧。那道声音离我好近,沙哑而低沉,难掩悲伤,是那么的真实。 冰凉的触觉贴在额面,让我烧得发烫的肌肤感到阵阵叹吁。 阿姐,我好想阿姐。 我想要睁眼看看那个与我额面相贴的人,拼命地鼓动眼皮,眼珠近乎是痉挛性的转动,想要冲破这沉重的枷锁。 一缕幽光映入眼帘,我终于得以睁眼。 我流着汗,大口的喘着气,瞪开眼迫切的想要见到她,结果大失所望。 根本没有什么青衣女子与青色倩影,与我额头相贴的始终是宁珂。 宁珂面容憔悴,眼里布满红血丝。 他亲吻着我哭得湿濡的眼睫,我嫌恶的撇头。 ………… 病好后,我常常待在屋内发呆,病痛削去我层皮,骨头耸立,直挺着背如风吹易折的细柳枝。 我好疲惫,我需要时间来调理自己。 青色的玉佩,红色的册子……原来顾玄毅说的那枚玉佩是我的玉佩,我的翡翠细柳佩。 宁珂是故意让我看见那枚玉佩的。 入府这么久都找不见的东西,为何他能随手把它放于书案,恰好就不舍防备的让我瞧见。他绝对是故意的,我心里的直觉这样告诉我。 宁珂一直知晓我的身份,他在戏弄我,把我当作好玩的小老鼠,宁珂就是那把我盘于鼓掌的狸猫。 我绝对不能,不能认出那枚玉佩,不能自乱阵脚。 修养两周,若他要养虎为患,我不会错过机会的。 宁珂医术高深,自贴身跟着他后,他对此从不藏着掖着,可能看出我眼中求知欲炽热,他把我拉出屋子,主动教起我来。 出于某种心理,我没有暴露自己会医。他教我从基础开始,一旦超纲,我就会学得磕磕巴巴,故作愚钝。 “这血凝丸,你做错了。” 宁珂看着我,摩挲着右手的冷灰扳指。 他似笑非笑地拿起药丸,碾碎在指尖轻嗅:“小柳儿,我放的是丹参,你怎放的是三七呢?”宁珂透过我望向远方,眼神空灵。 三七化瘀止血,丹参活血化瘀; 它们相似,却又极其不相似。丹参的化瘀功效比三七好,可血凝丸顾名思义是凝血的,主要用于外伤,外伤应先止血再化瘀。 所以丹参类活血药,万万不能用在血凝丸里。 血凝丸不难炼,是最简单的基础药。我曾经初次学炼药师傅教的就是这个,做了千百遍,早就牢记于心。 宁珂速度之快,尽管我学的慢,但他的教学速度丝毫没缓下来。我以为自己藏得极好,谁料宁珂早就看穿,今日这茬便是专为我下的套。 他的声音微颤:“你的医术是谁教的?” 宁珂问的笃定,他像是已经知道答案,但心中不甘,非要固执的再问一遍。 “早年遇到过赤脚大夫,曾向他讨教过皮毛。”我委身抬头,话语半真半假。 宁珂盯着我的眼睛,在我们沉默的对视中,他冷笑两声,面无表情的砸了桌上的所有药材。 药材滚落一地,黑色的血凝丸似小豆子般弹跳着四散奔逃。宁珂甩袖走人,远远地看过去,他的背影竟透露着难以言喻的绝望。 宁珂与我冷淡了。 他四五日没回府,我对他的行踪不得而知。府里的下人不愿意触霉头,对我全是能避即避,倒是方便我了。 这几日我常常假借打扫的名义进出书房,在外人看来我是在殷勤的求和,但实际上我不过是在找红册子。 他知晓我的身份,那么一定清楚我接近他的目的不纯。 “辛夷大人留步!” 早上,我蹲守在主屋门口,喊住步履匆匆的辛夷。 “明日是醉千阁花魁之夜,我作为上任花魁理应回去一趟,而且私心说,好久没回醉千阁,大人明日会与我同去吗?” 辛夷猝不及防被我挡住路,她顿住步子,“待我问过公子,再回来告诉您吧。” “好,麻烦辛夷大人了。”我退开,微微福身谢过辛夷。 我见不到宁珂人,跟宁珂接触多的只有兰佩和辛夷,兰佩不会帮我,我唯有把希望寄托在辛夷身上。 入府四月,顾玄毅曾来过两次。第一次来时,我还在春香苑外院;第二次来时,我在宁珂身边。我们迟迟没有谈话的机会。 正巧他上次来说了花魁之夜的消息,特意把话头扯到我身上,我当然懂他的意思。宁珂当时觉得有趣,替我答应下来,甚至说着准备同去。 天色昏暗,辛夷终于找我回话。 “明日的马车已备好,公子让您自己去即可。” 第二日,日过半晌。 我没有着急出门,晃悠着,临近傍晚才动身出发。宁珂没有吩咐人跟着我,马车把我送到地方就走了,给我省下许多麻烦。 醉千阁灯火阑珊,好不热闹。 红艳艳的喜灯笼挂满阁,台上水袖朱裙,笙歌曼舞。满堂红绡密如雨,花醉三千客,这便是醉千阁有名的花魁之夜。 踏入阁,不见顾玄毅和红怜,温娘远远的瞧见我,同我点点头。二楼的扶台上站着小翠,她喜气洋洋,正伸着脖子往下看,陡然对上我的视线,瞪大了眼睛。 我朝她招手,她越过人群跑下来,半是惊喜,半是忐忑,叫了声:“烟儿姑娘?” “花莲儿在楼上吗?” 小翠咧着嘴:“对,花魁要压轴出场的,莲儿姐这会儿在房里准备着呢。” 我离开醉千阁后,小翠立马就跟回了花莲儿。 “你带我找她吧。”我语气淡淡道。 小翠快步走在前面,嘴里碎碎念:“姑娘您知道吗?甜樱那贱蹄子失踪了,消失的半点痕迹找不着,怕是偷了阁里的东西跑路了。” “花魁重新选举后,那贱蹄子天天昂着个脑袋,好像花魁之位已经是自己的了,阁里姑娘都可讨厌她了。” “说不准啊,她就是被看不惯的人给……” “翠儿,噤声!” 到了花莲儿门口,花莲儿推门打断小翠。她身上穿着华丽,头上戴了个极其漂亮的花冠。 本来花魁是甜樱无疑,甜樱失踪,这花冠才在运作下戴到了她头上。尽管她没动手,但她能猜到跟我脱不了干系,所以花莲儿心里是有点发虚的。 “你下去吧。”花莲儿让小翠退下。 房里虽没人,但为保谨慎,她拉我进了内屋。 “莲儿姐,你要知道甜樱之事跟你无关,怎么查也不会查到你的。”我叹口气,理了理她头上的花冠,摆正位置。 “我——” 花莲儿看着我,我目光不疑的回望她。 “……我知晓了。” 宽大的烫金袖口中,她收紧的手心慢慢放松,无法平复的胸膛逐渐安稳下来。 “扣扣——” “莲儿姐,马上要到时间了。” 宋冬年清朗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他敲完门等了两下,然后推门进屋。 “小姐,”宋冬年进来看见我,手握成拳。他哑然失声,欲言又止:“小姐怎么会瘦成这样……” 相比上次见面,我人瘦了许多。 夏日衣服薄,背脊薄纱贴骨,脸颊的肉像被切去两块,露出尖尖的下巴。他们不知水鼎一事,但光看我的样子,不难想象我在宁府经历了什么。 我别开眼:“说要事吧。” 我不是来谈儿女情长的。 宋冬年眼眶泛红,垂下脑袋。看我们有话要讲,花莲儿主动避去外屋。 “陈谦末那边怎么样?” “确实有人对他出手了。”他闷声回道:“前段时间有人给陈大人夹塞了一份礼,陈大人应是不知情,他收下后我们就偷偷处理掉了。” “不光是这个,大人听了小姐的话已经减少外出,可每日上朝不可避免。那些人总埋伏在上下朝的时候,上次我们极力搏斗……大人还是受了点伤。” “嗯,无大碍就好。”我看了眼宋冬年,“你有受伤吗?” 宋冬年摇摇头没有吱声,他始终低垂着脑袋,脚前的地板上出现两滩暗色,他在默默掉眼泪。 “冬年,很多事情错综复杂。”我珉起唇。 “我教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你只要执行我的命令就好,其余你不用——”重要的事情谈完,我心中无奈,语重心长,刚想开导他两句。 “我不能心疼小姐吗?”倏地,宋冬年像是忍耐到极限,低吼一声跑了出去。 少年飞快从眼前窜过,花莲儿迟疑着步子迈进内屋,“柳小姐无事吧?” 花莲儿并不是万知阁的人,我与她定下契约为五年。她只晓得我是个不简单的人,具体不知我谋划何事。 “无事。”我闭眼转身,吸了口气。 宋冬年不是个情绪外露的孩子,我知道他是关心我,可世上身不由己的事太多了。 不管怎样,我要结果。 时间不容人喘息,我要我的呕心沥血不白费。 外面爆竹声响起,我牵起花莲儿的手出去,我们站在最高的看台上往下望,纵目远眺,仍不见顾玄毅的影子。 姜太尉来了,他拉着姜灵朝我们这边招手。姜灵脸上笑的开心,咧着牙,被醉千阁的景象迷花了眼。 “3,2,1……” 阁里的灯笼尽数灭去,我退开三步,光采照向花莲儿站的位置。花莲儿迎着光,抬头展开笑唇,她头戴花冠往前跨出一步,接受着众人惊艳的洗礼。 谁能想到一个人能当两次花魁呢。灯笼逐渐亮起,我消失在看台。 时候不早,今夜我等不到顾玄毅了,我的事情完成,该回宁府了。我留了封信给温娘,叫她转交顾玄毅。 我戴上薄薄的纱帽,逆着人流而行,将要远离这份喧闹时,蓦然回首听见有人在低语般的呼喊我。 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