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后,城主他隐瞒我是天生仙骨》 第1章 生而眇者不识梦 【一】 旸谷关内,五大掌门殒命问道阁。 话说晨雾未散之时,问道阁栈道上却已人烟辐辏。 “是……是祝应时!”蓦然传来怒吼,众人不约而同循声望去,只见一杂役从上首方向奔来。 “他弑师夺位啦!”杂役脸色惨白,脚步踉跄。众人大惊失色,为他让行。 杂役逢人呐喊,状若癫狂。檐角上几只黑羽乌鸦受惊,扑簌振翅,“呱呱”嘶哑数声,慌张飞远。 那天流言如野火四起,人人虽面上笑祝应时是疯子,殊不知人人却又在暗自佩服他。 “死了?”包子铺里的女掌柜在蒸腾的白雾里抬头,声调扬得一声比一声尖,“小祝杀的?” “不错啊!就是他!”排队买早膳的亮声应和着。 “今天寅时发现的,就死在问道阁!你们猜活下来的是谁?”一个大嗓门迫不及待地发话了,“祝应时,新城主呐!” ….. “疯了,当真是疯了!” “我说什么来着?….这人平日里瞧着老实,心里可未必!…..” 人群中又是一阵低语骚动,纷纷议论祝应时这般沉稳之人,为何在继位之事上如此急切,却无一人对那五位昏聩长老的殒命流露半点惊异之色。 毕竟他自幼卓荦不群,风仪出众,早被民众默许为继承城主之位的不二人选。 只未料他竟连这数日也等不得——分明下周便是澜加盛会,分明可名正言顺的执掌大位,如今却偏要染上杀人的名头。 “还是年轻,沉不住气!” ……. 待人群散尽,一位颤颤巍巍的老人走出来,拾起掉落在地上的包子放进嘴里。眼风掠过面前修长挺拔的少年,又自顾自吃了起来,丝毫没有要交谈的意思。 “运命惟所遇,循环不可寻啊..”他含糊低吟。 少年弯弯眼,披肩白金发丝随微风勾起,“何出此言?”他问。 老人浑浊的眼睛望着他的领口,叹了口气。 “若你未能说服她的话..” 少年低头,领口上的血渍已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这是老人在帮他。 “祝应时。”老人又说,“既决此意,便莫负此心。” 日暮之时忽而落雨,欲暝旸复开。祝应时独坐在扶桑树下,看树叶透着日落的黄。他亲手所书的请帖已散落到世间各地,只为召请那些散落天涯的族人重归旸谷城——届时,他将以新任城主之姿示众。 又何止于此……他唇角微扬。 更为了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见到她。 【二】 住在龙门镇的人都知道:日出于旸谷,是传说中获得“新生”的神秘之地。 百年前的一夜,镇中最显赫的宗族掌门下令带全族子弟扬帆远渡,奔赴传说中的旸谷关。 消息一出令人啼笑皆非。 旸谷关?还真有人信?!!新生之地?怕不是那老人家也想着长生不老、流芳百世罢!! 可翌日破晓,龙门镇头的榜文头版上赫然登着掌门人的告示:自此举族隐居于旸谷关,从此不问世事。 ….竟真让他给寻到了? 文末更立下铁规:唯有持家族亲笔邀帖之人,方可入关。 “很拽的一个家族。”许怀顾舔着手里快要化掉的冰棍,随意评论道。 鱼贩手起刀落,鱼鳞飞溅。听见有人附和,更是提着兴趣继续讲了下去。 “是啊怀怀。但旸谷关那个地方邪门的很。” 他又话锋一转。 “后来有群人顺着那宗族离开的方向走,就是一路朝着太阳的地方,也要去那个旸谷关看看。” “三个人,盲了,瞎了,哑了。发现的时候被绑在镇头的树上,全都傻了……傻了!” 他磨着刀,鱼的血水滴在地面。 “什么新生之地,分明就是个夺命的凶煞之地!” 许怀顾没有接话,站起来撑了撑懒腰,望向即将落下的太阳。 她七岁就来到龙门,一人一狗,住进一栋小屋。不论她如何解释,龙门镇内却无人信她真有一只狗。那时的她无亲无靠,来历成谜,是镇民口中那个“古怪的孤女”。 她轻轻摇头,只觉这小镇的人们固执得可笑。他们固守眼见为实,却对那座被传为“凶煞之地”的旸谷关深信不疑,都说那是“有去无回”的禁忌地方。 可她记得,她就是从那里被带出来的。 许怀顾又从大衣内侧掏出请帖。上面的金色笔迹挥毫锦绣,落纸云烟。写信人邀请她去传闻中的旸谷关参观一番,语气诚恳又不可置否。 最令她最感兴趣的,是信中称旸谷关为她的故乡——这恰与她脑海中那段突兀而破碎的记忆隐隐相合。 去看看吗?去吧。 那是她未曾谋面的故乡,可能也真的是一个家。 子时镇口更阑人静,许怀顾按信所嘱前来赴约。 她等的好久,久到几乎都要让她把掌纹给记住的时候,地面忽的隆起大雾来。 雾如活物般膨胀,白的迫人,丝丝缕缕缠上她脚踝,仿佛要把她包裹起来。 大雾里只剩她一人,她下意识后退了几步。 雾重,深处似有影晃动,扑面而来的是海风的咸涩。 此影似船,她使劲拧了一把自己的手背。 龙门镇怎会有海,它深居内陆,是每半个月便要举办雩祭,以诚挚天的地方啊。。这时,一缕陶笛声悠悠飘来,旋律熟悉得令她双腿发软。 笛声摇曳,伴着雾中船影轻晃。船角最先冲破了白雾,一双布满皱纹的手伸出,将船缆系在龙门镇头的木桩上。 陶笛拉了一个渐弱的尾音即止。随后雾那边吱吱哑哑,好像有人要下船。 许怀顾又往后退了几步,手攥着衣摆捏出了汗。 雾里走出来了一个老汉,他先检查了一下栓船的木桩,又直起身来,像雾中伸手,牵出了一位颈挂陶笛的阿嬷。 阿嬷上岸站稳,从衣襟内取出一方手帕递来。 丝缎质地滑过指尖,边角似乎绣着字迹。恰在此时,老人点亮油灯。 那是一方杏罗香帕,边缘赫然绣着她的名姓。 阿嬷指了指手帕,又指了指眼睛。 “何意?”她问。 阿嬷指了指嘴巴,摇摇头。许怀顾看向老汉,他也指了指嘴巴,还指了指耳朵,摇摇头。 哑的,又聋又哑的。 “啊…”她低头凝视丝帕,正思忖该如何沟通,帕子却被忽然抽走。眼前一暗,双眼被轻柔覆住,如同浓雾包裹小舟。 她手腕被一双生茧的手牵着。 盲的,哑的,又聋又哑的。 她摸索着上船,坐在了一个有靠垫的软踏上。船声吱呀呀地摇晃,笛声催人入梦,接着来时的调子继续演奏了起来。 很舒服,很舒服,许怀顾觉得那一定是她休息的最好的一晚。 【梦境与歌】 幽微的陶笛声如丝如缕,将她摇曳的意识渡向一片暖雾弥漫的温柔乡。 ………. “你看见了什么?告诉我。” “我…” “若说不清,那便带我去看。” ……… 她感觉自己在奔跑。 日影西斜,残阳半悬山巅,如血染霞。弟弟攥着她的手狂奔。风呼呼地刮过她的耳畔,带来那个男孩兴奋的喊声: “姐!小玉就要回来啦!我们快去接它!” 他的掌心滚烫,捏得她有些发痛。风声太响,又让她有些耳鸣。 “小玉是谁?”她喘着说,“跑…稍微跑慢点!” “金乌鸟!昨日我们才给它取的名!”男孩速度依旧不减,回头,亮晶晶的瞳仁印出碎金余晖。 “你又忘了!”他继续喊道。 “我带你去看!” ----------------笛声慢慢地变速。 “姐!我采了一捧的摇霜彩送给你!往后每年我都送你一捧!啊不,月月都送!” “你会一直收到鲜花的!” 她已然置身花田中央。一只蜜蜂停在了身旁的一朵花上。 弟弟在前方哼着歌谣,是故乡世代传唱的曲调。他折下一只摇霜彩,插在了帽沿上。 “这是什么歌?”许怀顾问。 “嗯?”他将摇霜彩的花瓣一片片扯下来,向天空一撒。 “姐姐,这是你教我唱的,你说每个出生在这里的小孩都要会唱。” “仙人乘鹤去,愧羽衣,遗锦纹…” “止皇天后土,曰天赐神示…” …… ………. “姐姐?姐姐?”他忽然变了脸色,连连呼唤,声音带着惊慌。她想应他,喉咙却像被扼住,发不出半点声响。 -----------笛声骤停。 有点冷,即使披了一条毛毯还止不住发冷,许怀顾蜷起身子,头冒冷汗。 一只温热的手掌覆上她额头。 …….. “那是…我的弟弟吗?”她喃喃道。 一个遥远而清晰的声音回答:“是的,那是你的弟弟,从前,我们常在一起玩。” ……….. -----------陶笛又以一个低音开始吹奏。 有人帮她掖了掖被子,寒意被驱散了一些。 一间山洞,一个身着绸缎长袍的少年将柴放上火堆。 察觉她的动静,他快步走来,半蹲在她身侧,用手臂轻贴她额头。 “醒了?再忍耐一下,我们快到了。” “呃…去哪儿?”在发音的那一瞬,头突然变的很沉重,好像真的病了。 少年眼眸微动,手又无意识地整理了一下本就掖好的被角。 她望向他。 “是弟弟吗?”她问。 “不,不是。” 少年平静回望,眼底宁静如深潭。 脑后一阵刺痛袭来,夹杂着花田中弟弟的声音。 “姐姐!你说小玉有一天飞不动了怎么办?” 火堆烧的旺了一些,在少年眸中闪烁,恍若梦境隧道的起点。 “小玉有一天..飞不动了..怎么办?”她无意识的重复着。 少年起身。 “那么法度更易,时间就不该这样计算。” 火堆滋啦啦的响。 “过去和未来正常人往往能分得很清。”他转过身去。 “许怀顾,你分得清吗?” 他走了,越来越远,山洞也在不断地被拉长。 …….. “我在做梦…..对不对?” 许怀顾喃喃道,身体像灌了铅一样重。 “对你来说,是的。”少年垂头,一缕白金发丝从帽中滑落, “对我而言,这是未来。” 第2章 祈尔繁芜常胜春 永宁天街为旸谷城主街,澜加节乃旸谷城最重要的庆典。举城同庆之日,各处宝马雕车,笙灯曼舞。道上行人摩肩接踵,皆着罗衣银钗,佩环玲琅,随步声响。 人们在街心搭起十里花灯棚,凡是开的够艳够香的花,都一并插在这些澜加灯里。 “诸位借过!道窄人稠,实在难行啊!” “新下的红玉柿!十钱三斤!” “哇,阿姊这发髻梳得着实好看,也教教我罢?” ………. ……… 许怀顾缓缓睁眼,用手背遮住刺目天光。 …… 吵死了。 …….. ……. 哇靠! 檀木房梁,琉璃灯盏,半开的雕花木窗...... 何处?这是何处啊啊? 她慌乱摸摸身上衣物,又匆忙查看行囊,这才松了口气……倒是什么东西都没丢。 许怀顾从窗外探头出去,见画鼓喧街,兰灯满市,竟像是在过节。 就在昨日,她才递了辞呈,今日便置身这梦幻之境,当真是荒唐。 最荒唐的是,她打心底认为,她已来到传说中的旸谷城,她回家了。 “呀,你醒啦!”一个清脆的女音从底下传来。 她垂眸,看见一个面如春桃,眼神清亮的少女招呼她。 那姑娘生得明眸皓齿,最特别的是那双似深蓝宝石的眸子。 “醒了就快下来吧。” 许怀顾颔首,提着裙角沿旋梯而下 二人并肩倚在廊柱下。许怀顾悄悄打量身旁的少女,约莫她与自己年岁相仿。 “嘿,我叫裴栀知。”女孩娇声挽过许怀顾胳膊,“瞧你这装扮,定是昨晚入关的宗族成员吧?” 也?原来昨夜入关的不止她一人。许怀顾点点头。 “哎,你算是我们中起得晚的。”裴栀知长睫扑闪,“啊我没有别的意思,虽说现下才辰时,但多数人天刚亮就出门了。” 晨光映在裴栀知脸上,更显得她明媚动人。 “我瞧着你面善,特地等等你。其他人嘛......”她调皮地眨眨眼,“都是些死古板。” “哎呀我这话是不是太多了?还不知你叫什么名字?从何处来?” 许怀顾青涩一笑,她和裴栀知比起来慢热得多。“我叫许怀顾,从龙门镇来,往后还请多关照。” “龙门镇啊….”裴栀知托腮沉吟,“可是那个’龙门开,真龙出,孕育龙脉’的地方?真是了不得!” 她又想到什么似的,声音低沉许多,“听闻那地方….当真被诅咒了?” “嗯….我不太清楚。”许怀顾抿抿唇,“你呢?你来自何处?” 裴栀知轻笑,梨涡若影若现,“你觉得我来自何处?我姓裴,落南川裴氏。” 落南川。。。。许怀顾的心头轻轻咯噔了一下。 半月前,天元宗南下攻城,以替天行道剿灭叛贼之名血洗落南川,满门尽灭。更为离奇的是,沿途百家竟全然坐山观虎斗,不插手。 “如今那里已经没有落南川了”裴栀知语气木然地轻快起来,“现在那里已是天元宗攻取下一站的大本营了。” “那你如何......” “运气好罢了。”裴栀知截住话头,“落南川沦陷时,恰逢我在城外无玄观清修,见城中大火四起,城头易帜,便知道那地方回去不得了。” “但我无处可去,又饥又渴,想在山中捕猎却失足跌进地洞,原以为性命休矣。谁知醒来手边竟放着家族的请帖和一张地图。” “地图的终点便是家族派人接应的地方。” 她眉梢微扬,许怀顾听得怔住,这经历比她一个社畜辞职的经历更显离奇。 东南角忽然响起沉稳鼓声,打断二人交谈。 昼空中绽开绚烂烟火,明黄、宝蓝、绛红......朵朵星花如碎玉倾泻。 许怀顾正觉诧异,分明是白昼,那烟火却依旧清晰可见。 “快些,庆典快开始了!”裴栀知牵起许怀顾的手,“迟到可就麻烦了,这次大典可是新城主一手操办的!那个家伙也是个厉害人物…话说长老们一死,他便把我们都召集起来了…” 她们走进人流,跟大家一样往东南角的天空看。 “哇妈妈!今年还有烟花哎!” “十钱三斤的红玉柿,在往里走就贵了!!” ……… 人潮涌动间,许怀顾望着漫天华彩轻笑:“新城主一即位便这般声势。却不知长老们如何仙逝的?总不会是急着夺权的桥段?” 裴栀知凑近前来,那双灵动的眼睛先警惕地扫视了一下四周,又用指背虚掩唇鼻之间,低声道。 “你也是这么想的吧?大家都是这样想的。。。新城主并非家族血亲呐,但不知为何他竟然也有家族的修为,还远超同龄人!” “长老殒命前夜,他擅闯问道阁,又额角带血而出。翌日杂役推开大门,便见他背门而立,脚下横陈诸位长老尸身!” 她们沿着檐下阴影缓步而行,祭祀礼队正从永宁天街中央迤逦而过。那些身着玄色礼服的祭司们春光满面,如同承接神的恩赐。 “与汝同在,梦魂浮世皓月不朽!” “天赐神示,佑我子民万载渗溶!” 人流走得快了些,一个卖酒的小贩拍了拍许怀顾的肩膀。 “姑娘初来乍到吧?这澜加酒五钱予你如何?观海听澜,加以永福,祈尔繁芜常胜春啊——” 话音未落,一个身形魁梧的汉子就一手把他推到了人群外,“你这人好不道德,怎么坑这些刚回来的?” 他转头看向许怀顾,“姑娘莫信,今年澜加酒都是城主免费发放的。这酒前些年啊,被商贩炒得太高……” 许怀顾赶忙道谢,说话间,她们已经走到大典举办的华台前了。 体恤民情,新城主倒是个仁善的。她暗想。 二人在台前落座,裴栀知仰着头四下张望,悄悄点了点许怀顾。 “瞧见没?昨夜同来的那群老古板,今儿可一个都没露面。百姓对这位新城主倒是爱戴,那些老家伙怕是嫉妒得眼红。” “栀知。”许怀顾轻声问道,“你为何对旸谷城的事这般熟悉…?” “自然熟悉。”裴栀知掰着纤长的手指,腕间玉镯叮咚作响,“我是在这儿长到及笄才离家的。刚离家时我每年都会回来看看。今年离了差不多。。。3年多才回来。” “来此不是要请帖的吗?”许怀顾不自觉地摩挲着指尖,觉得有点奇怪…还有点不知从何来的,淡淡的失落。 “族中知晓我在外的住处,年年都会遣人送来请帖。只是今年的信送的格外早,偏偏在我流浪时收到。”她顿了顿,“你难道不觉得…这次寄信的时间提前了吗?” 远处有几位头戴面具的人,许怀顾看着他们分发澜加酒,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温吞道,“原来如此。。” 方才对家族生出的那点亲近,此刻又烟消云散。若她真是族中血脉,为何二十余年都没有收到过这样一封好看的信呢?许怀顾的心里反反复复地思量着,邀她登岛之人,究竟所图为何…. 布酒人渐近,他先为裴栀知斟满玉碗。 “请。” 琥珀色的酒液在玉碗中荡漾,泛起细碎的光泽。 布酒人又取新碗注酒,一缕白金色的头发从帽中掉落。 许怀顾好像在哪里见过,是很漂亮的发色,在阳光下显得轻盈生动。 “澜加酒。”那人的声音清越如玉磬,“观海听澜,加以永福,祈尔繁芜常胜春。” “请。”酒盏递到面前。 她接过道谢。酒色澄澈果香清逸,想来该是温和的佳酿。刚想品尝,却见那人仍立原地。 她抬头。 “小姐。”面具下传来温润的嗓音,“城主邀您今夜戌时三刻,来颂明楼一聚。” 面具之下,她好像看见了他眼里的淡淡笑意。 那人说完后大步流星的离开了,裴栀知一口酒直接喷了出来。 “我没听错吧?!那个男的说什么?城主?”她掏出一块手帕擦拭嘴角,“城主……邀你去颂明楼?” 许怀顾轻轻蹙眉:“我也正想问,他寻我做什么?” 烟火渐歇,华灯骤亮。一群彩衣少女冲上台去且歌且舞: “夜风挤过旧桥东,万人仰面看云头,灯火蓦然照无眠 ,比那誓言更长久” “河面浮光缓缓流,暗处情人悄悄拢 ,一瞬明灭一瞬吻 ,碎金缀满她瞳孔” 许怀顾无心观赏,她又是想到那张好看的信,又是想到城主的邀约,心里乱的很。指尖不自觉地又在掌心画着圈,直到裴栀知温暖的手轻轻覆上她微凉的指尖。 “许怀顾,你打算赴约吗?”她问。 “真是搞的里外不是人。若去,旁人便当你与城主是一路的,难免要受排挤;若不去,便是拂了城主的面子。”裴栀知分析着,“而且,他可是踩着五位掌门的骨灰继位的,处置你岂不是很容易。” “你觉得…今夜他会杀我吗?”许怀顾问。 裴栀知语塞,“……他为什么要杀你?” “正是此问。”许怀顾垂下眼帘,长睫在颊上投下淡影,“他既寻我,必有缘由。那我更该赴约了。毕竟我也正想看看,他那边,有没有我想要的东西。” 许怀顾说的这样淡然,反而让裴栀知莫名担忧下来。 “怀怀。”裴栀知忽然正色理鬓,“今夜我同你去。” 她轻声说:“颂明楼那地方,我有门路。” 与此同时,在两百步外的高阁之上,布酒少年摘下面具。 他慵懒倚在雕花栏杆旁,风姿轻举。暖阳照耀在白金长发上,宛若芝兰玉树,又似谪仙下凡。 可偏他生得一副凌厉的眉眼,神色冷冷,如玉亦如刀,同楼下喧嚣格格不入。 “城主。”一名侍从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躬身禀报,“已确认——许怀顾,年廿二,自幼生长于龙门镇,落南川覆灭后向朝廷辞去史官一职,理由是''旧疾复发,静养调理''。” 祝应时嘴角轻轻一撇,揶揄道:“倒是个妥帖的理由…..” “小姐她…..在龙门似乎过的并不顺遂,镇民皆道她孤僻,印象寥寥。”侍从垂头, “城主,此人背景过于简单,属下无能,只查到这些。” “无妨。”他抬手轻摆,“你退下吧。” 祝应时又将目光投向台下身影,只觉得熟悉又陌生。他微微蹙眉,时间在她幼时的轮廓上进行了精妙的修改,这让他几乎不敢认。 就在那个女孩转首一瞥一笑的刹那,在她无意识的用指尖轻绕掌心的瞬间,祝应时的喉咙又有些发紧。 回忆如雪花纷至**** 很多年前的冬日,碎雪撒了她一身。小女孩头发挽着乖巧的簪,面颊圆润,鼻尖通红,童稚十足。 “你没有家吗?”她问的直白,却不见半丝怜悯。 小女孩蹲下身,扯下自己的绒手套给他戴上。她仰起脸璀璨如星。 “你长的真好看,比雪花仙子还好看。”她毫不介意的用手帕擦去他唇边的血渍。 见她还要解下斗篷,他费力地睁开眼 “别……” 小姑娘闻言顿了顿,似在思索。片刻后,忽然朝他伸出手 “别睡在这里了。” “跟我回家吧。” ……. …….. 是她。 分明是她。 祝应时转身离去,衣袂拂过栏杆。 可眼睛看到的每一处细微变化,却又让他觉得,她好像不太一样了。 第3章 下船不提船上事 许怀顾回到客舍,在箱笼中翻拣半晌,终是择了件月白锦缎裙裳,那是她最体面的一身行头。 对镜理妆时,望着镜中人影,竟生出几分陌生来。 许怀顾生得端庄明艳,如珠初涤其月华,柳乍含其烟媚。鸦青长发用素银簪松松绾就,目剪秋水,眉蕴英气 ———这是她头回受人正帖相邀,不知这般装束可算合乎礼仪。 想来昔日在书院时,亦不乏追求者。只是那些少年郎的热情,多半如朝露易逝,又或是将她当作一桩风雅谈资。 后来在北境翰林院任职,同僚们背地里都说要怪就怪她太冷,同那深山里的白桦一般。 她轻叹下楼,下船不提船上事,何必多想。 一辆青幔马车静候门外,每一细节都透露着匠人的精湛工艺和对美的追求。雕花的车身、镶嵌的金边、丝绸的帷幔……许怀顾微微怔住,这车驾精致得如同画中行来。 车夫微微躬身,姿态谦卑又不显谄媚。他伸手虚扶,许怀顾搭着他的小臂登车。马车缓行,旸谷城街景如画卷流转。她望着窗外,对新城主生出几分期待。 天暗,车驾停在颂明楼前,但见九重飞檐次第层叠,灯火通明,恍若琼台仙阙坠入凡尘。 门廊下侍立着两排玄衣婢女,皆梳双环望仙髻,手执羽扇。见车驾至,齐整屈膝为礼。 许怀顾四下环顾,未见裴栀知身影。 门前侍从为她推开朱漆大门,声音平稳无波:“二楼回廊处便是城主,他在等您。” 朱门洞开,蟠龙石柱分立两侧,柱顶悬着绛纱宫灯。宴厅内觥筹交错,衣香鬓影间酒香四溢。门开时微风潜入,引得檐下风铃轻响,碎玉声声。 二楼回廊… 许怀顾抬眸,透过珠帘缝隙,见两个男子凭栏而立,背对着她相谈甚欢。 右边那位马尾高束,红发夺目。身着与楼下侍从相似的玄色常服,通身却透着难掩的轻佻之气 左边那位则是一头白金色长发,半披半束,似揉了霜雪,掺了碎金,不染尘俗。这般清冷矜贵,藏着浑然天成的帝王气度,教人无端生寒。 她择左登楼。 红发男子注意到许怀顾,单眉微挑,止了交谈,戏谑地看向身侧之人。对方轻拍他的肩,转过侧脸。 许怀顾稍台眼睑,便不期然撞入了那白金色头发的视线。 这人眼里无波无澜,眸光如月下荒原的树影。 “随我来。” 未等许怀顾先行礼,他便撂下一句沿着回廊走掉了。 红发男子扫了眼许怀顾,斜倚朱柱,嘴角勾着漫不经心的弧。 他忽而朗声一笑。 “姑娘肯赏脸来,我颂明楼定好好招待。” 许怀顾谢过,赶紧跟了上去。 …….. 廊道幽深,两侧烛火在琉璃罩中摇曳。 前方身影清颀挺拔,步履从容。那白金色的发丝在光影下流转,很特别,,确是她想象中世族公子的模样。 行至廊底最深处,这位贵公子为她推开槅扇。 “请。” 许怀顾依言步入,足下铺陈的毛毯软韧,步履无声。室内沉香幽微,似有还无,却莫名让人神思清明。 二人入座,那人并未多言,执起案侧小炉上煨着的银壶,徐徐注水入盏。茶香随蒸汽氤氲开来,半遮半掩他眉眼。 “在城中可还习惯?”一声询问如空谷幽涧,打破了寂静。 许怀顾略显僵硬地仰首,对上他低垂的目光。 “当然。”她端起早就斟酌好的客套话,“多谢城主盛情。” “大典也举办得很好。”她补充道。 他唇角微不可察地一动,似是瞬间便识破了她话中那丝试探的打趣。。 许怀顾暗自打量着房内布置,只觉得此地幽静,恐怕离人群有段距离,若当真发生什么绑架杀人之事,不好逃脱。 她心凉了半截。。。 那人修长的手指搭在淡青色的瓷杯盖上,目光似有似无落在她身上。 “今日不过是想同你吃个饭。”他说。 许怀顾视线拉回眼前人。 这人满身如练的月光,即便慵懒靠坐,亦能看出其身量甚高,仪态极佳。虽然背没有挺直,整个人也松懈,但是谁都看着都觉得矜贵。 新城主看着年岁不大,只是气度沉稳,应当与她是同辈人。 她张张嘴,“多谢..” “不必拘礼。”他唇线微抿,“你有事便找我。” 几名侍婢前来布菜,皆着统一的天水碧襦裙。低髻绾在脑后,布菜动作娴熟。所呈皆是在许怀顾未曾见过的佳肴。 忽然,许怀顾被一个奉蜜饯樱桃的侍婢轻碰足尖,她抬头看见一双碧蓝色的眼眸。 是裴栀知! 栀知完美地混在侍婢中,只见她从容摆上餐叉,许怀顾心下暗赞这熟人做戏的功夫。 不过很快她就注意到了裴栀知扑闪扑闪的睫毛,跳动着不规律的节奏。 “?———??———”(就这样) “??—”(沟通) 妙哉妙哉^裴栀知总能想出好主意! 待其布菜完毕,转身之际,她连忙以微不可察的幅度颔首。 “?———?”(好的) 见裴栀知退至十步外垂手侍立,对面那人突然开口:“不必称我城主。” “在下祝应时。”他徐徐斟茶。 zhu…yin(g)?…shi…… “哪几个字?”许怀顾问。 那人唇瓣轻抿,又继续道。 “应答,时间。” “哦,好的。”她学着他方才的停顿节奏,“小女许怀顾。” 祝应时将茶盏推过来,“了解。” 艾琳娜在后方传来消息。 “???——?—”(茶!) 许怀顾接过茶盏,凑近轻嗅,确实是上佳茶香。 “我们共饮,如何?”她提议。 “好。”祝应时为自己斟了些,与她碰盏。许怀顾将唇轻贴盏沿,见他仰首饮尽,方安心品了一口。 “许怀顾,这是你头回来旸谷城吗?”祝应时喉结微动,似是漫不经心的问。 “嗯。”许怀顾夹了一块栀知上的樱桃。 “你入关前在何处高就?” “原是个史官,不过后来辞了。” “为何?” ……为何……许怀顾一时语塞。 “就……不想做了” 祝应时顿了顿,又问,“史官平日做些什么?” “编录地方风物。写些杂记,赚些润笔。” 趁祝应时低头的功夫,许怀顾头偏了偏。 “??——?—?——”(问我,之前,工作) 待他抬眸,她便顺势道: “不知为何,我竟然会收到请帖。” 祝应时瞥了她一眼。 “因为旸谷关内五大掌门殒命,你的请帖为我所书。”他云淡风轻地说。 许怀顾哑然。 “你似乎已听闻些传言了?”他又问。毫不掩饰的目光凝在她身上,似在观察她的举动。 “不妨说说。” 许怀顾又夹了一颗樱桃,避而不谈。“与我同批入城的人中,有些对你颇为嫉羡。但大多百姓对你评价甚高。” “嗯……”祝应时用手指轻叩案面,好像不太满意这个答案。 不过他又顺着说了下去,“太平年月,百姓不在意执掌权柄者是谁,只要能安居乐业,便是罗刹之子也无妨。” “史官大人,你对整件事有何见解?比如掌门如何身亡,你不好奇吗。” 指尖停止轻叩。 两两相望,他的眼睛似乎带着海的潮气,雾蒙蒙睨出许怀顾的声影,好像在她心上涨潮一般。 “传闻中你能力超群,远胜同侪。现在大家不是都怀疑………是你。”许怀顾慢慢地说,用指尖在手心里画圈。真是直言不讳啊。。。 此言一出,氛围更静,她不敢抬头,只得假意以指尖轻拭眼角。 “??———??—?—?—?—???”(掌门,死,救场) 裴栀知!救命呀呀!! “嗯,明白。”祝应时竟应了一声,随即偏头问道,“你眼睛不适?” 许怀顾忙摆摆手,“无妨无妨,眼里进了尘沙。”她眯着眼,把戏演完。 椅脚与地面摩擦出声,一团阴影随之俯近。许怀顾不可避免的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像春茶焙干,又像被阳光晒暖的木质根茎散发出清苦的幽香。 这气息并不浓烈,却极具侵占性,瞬间将她包裹。竟让她原本因戒备而紧绷的神经,奇异地松弛了一瞬。 他弯下腰,靠得极近,白金色的发丝几乎要拂过她的额角。许怀顾能清晰地感受到他俯身时带起的微弱气流。 微凉的指尖轻触她的眼睑,与她因紧张而升腾的体温形成对比。那触碰一掠而过,克制而礼貌。 “啊…真有东西。”他低笑。 “还以为你在用暗码与友人传讯呢。” 言毕,他直起身,那团令人心乱的阴影与那阵独特的气息一同退去,留下许怀顾心头乱颤。 她偷偷看向裴栀知。先前的红发男子不知何时挡在她面前,栀知就被他牵走了!! “??—**—*(呃…她眨得好快,许怀顾看不懂) 许怀顾只得收回目光,看向祝应时。他却恍若无事发生,修长如玉的手指捏着茶盏。 “你早知那是我友人,为何纵她前来?” “有个朋友想见她罢了。” “那个红发的?” 他颔首,从袖中取出一物,置于案上推向许怀顾。 “还给你。”他说,眼里多了一丝玩味。 ……这是一枚青玉牌。 “这里只有我和你。”他压低嗓音,“现在你再告诉我,掌门是怎么死的?” 这玉牌是她……怎会,在此人手中? 她怔怔盯着那温润青玉,一时失语。 祝应时又用指尖轻叩玉牌,话中的揶揄像一把薄刃的刀。 “史官大人,你在编录风物之余,竟还有余暇亲涉沙场?” 许怀顾恍觉退路已断。祝应时在用最温和的方式逼问她。 对面的人不再追问,重新靠回椅背上。白金色的头发垂缕肩间,揉着月光,分外宁静。一阵一阵的风送过许怀顾身侧,让她想起在霁凉渡的那一晚。 霁凉渡,最北的边陲,坐落在一片冰原之上。 那本该是与世无争之地,战火却依旧席卷而至。她向往常一样结束差事,在渡口边缘生了堆篝火,靠在一块青石旁小憩。 入夜的霁凉渡,很美,世间最北的地方好像只剩她呼吸的生命。那边的风很杂乱,她听了很久,好冷。 一个跛足老者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来。与其说是走,不如说是挪。许怀顾往边上让了让,给他腾出位置,老人在她身侧坐下,身子微颤。 “您的腿在流血。”许怀顾看着他膝盖处洇出的血渍落在雪地上,欲起身,“我为您包扎。” “不必。”老人略抬了抬手,“这是老朽身上最轻的伤。” 今晚的霁凉渡天气不好,不见半颗星子。 老人的胡须都结上了霜,老人的胡子都结上了冰,许怀顾扔了最后一块柴放进火堆,而后靠回岩石上,看天空。 过了很久,就在她快要睡着的时候,又听见他问:“你不归家?” “天涯人。”她微睁开一只眼,分不清天空和大海,“何处归家。” “天涯人…哈哈…我们都在渡口。”他慢慢回应着,“渡不了别人…..也渡不了自己。” 下雪了,谁都没再说话。 次日她醒来,老人的眼睛还是望着天空。火堆灭了,他胡须上的冰没化,伤口也没有再洇血,雪把天上的水和人的心都结上了冰。 他死了。 许怀顾双手微颤地为他阖上双眼,不住地告诉自己这是寻常。这世间总是各人下雪,各人有各人的隐晦与皎洁。而后她背起行囊,像逃亡般离开了霁凉渡。 一滴泪从脸颊划过,不过旧事。 她收回目光,落在对面的祝应时身上。却见他唇瓣轻抿,竟先一步开口,声线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方才是在下失礼了。” 他的眼神微微下移,避开了她的直视。 为何要致歉?许怀顾心中掠过一丝不解,伸手取回了那枚青玉牌。 “辞官之前,我是个随军文书。”她的声音透着一丝疲惫,“玉牌里的印记你也看到了,记载着我经手的案卷。” 祝应时闻言,不着痕迹地端正了坐姿。“你去过许多险地,北境、西陲……”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她,“随便一处都足以要了一个普通人的命。” “许怀顾,你可曾发觉,你似乎不会受伤?” 一语中的。 “会受伤。”她立刻纠正他,“只是不会死,伤口比旁人愈合的都要快,不会留疤,但会疼。疼过之后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他额前的发丝微扬,若有所思地颔首,不再追问那异于常人的体质,只是慢慢地、再次为许怀顾斟满了茶盏,然后支起手撑着头,引向另一个话题。 “我想听你辞官前去的最后一处。”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润,带着不容拒绝的引导。 “说说你在落南川的故事吧。” 第4章 弹孔之上玫瑰生 夜风浸着大海的咸涩。许怀顾执杯的指节微微一僵。 猩红的酒液映在她眼中,仿佛不再是葡萄佳酿,而是普林尼国土上那凝固的暗血。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 峡湾之下,海浪在一声声地拍打着岩石,为这座亡城奏响永无止息的哀歌。 她忽然极淡地笑了一下,指节摩挲杯壁。 “岛主的消息果真灵通……” 再抬眸时,祝应时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看着她眼中一闪而过的痛楚。 看着她强自的镇定。 月光在他白金色的发梢流淌,映照着他深邃难辨的眸色。 那不再是先前荒原般的清冷,也不是谈及长老时的审视,而是一种极深、极静的专注,如同幽邃的海。 “那里……”许怀顾再次开口,声音低沉了下去。 “战争结束后,我大概在死人堆里躺了一周左右。” …… 她的眼前又弥漫起遮天蔽日的硝烟,萦绕着混杂着火药、尘土与血腥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那时,她以覆满周身的尸首为屏障,以为这是最好的藏匿。 可她低估了伊甸党屠城的决心。 政客们在指挥室里下着棋,士兵们与自己的同胞殊死搏斗。可是政客们装聋作哑,看不到士兵们的灵魂倒下,也听不见他们亲人的哭泣。指挥官拿起冰冷的咖啡干杯,说是“我终于赢得了战争”,人民于是为同枪一样冷的将军欢呼,似乎又遗忘了些什么。 将军下了“不留活口”的军令! 剩下来的士兵终于能够纵情的解压了———他们笑着朝死人堆扫光子弹,强大又连续的后坐力直叫他们满足,好像在奉承他们的野性。 …….. 许怀顾静静地躺在死人堆里,血水浸透了她的后背,黏腻地渗进衣物,与无数陌生人的生命交融在一起。 她小心地调整呼吸,让胸膛的起伏降到最轻。她的左腿被三具交叠的尸首压得发麻,但她不敢动。 远处传来脚步声和嬉笑,伊甸党清场的队伍又来了。 她的伤愈合后又被打穿…打穿在愈合…又被打穿… …… 时间失去意义。她有时想,不如就这样死掉吧。 ……. 为什么她还活着。 …… 直到某日,一只知更鸟将她唤醒——那鸟儿正啄食她发丝间凝结的血块。 …… “我爬出来,身上的伤早就愈合了。” 许怀顾叹了口气。“然后我到河边洗衣服,洗澡,穿着渗水的衣服,在普林尼的土地上闲逛,拍下最真实的现场和、真相。” “历史是由胜者书写的,那不真实。” …… 鲜血浸透土地,将脚下的土壤染成一片深红。每一滴都是生命最后挣扎留下的印记,闪着诡异悲哀的光芒。 此刻,她是游荡在废墟里的未亡之魂,步伐沉重地重识破碎的家园。 有人埋骨于黎明前夕,请求她带上他们未瞑的眼睛。 她顿了顿,喉间有些发紧。 “我……我想找到一个活口,哪怕一个也好……”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带着一种陷入噩梦般的恍惚,“后来……我找到了一个花店。” 玫瑰花瓣散落在泥子间,一时认不清那到底是花瓣还是血液。 普林尼的人民在贫瘠的土地上培育出高品质的玫瑰花,在上个世纪一直被誉为奇迹般的存在。好想让那些专家看看,他们口中坚韧的玫瑰,最终还是死在培育它的大地上。 她走入倾颓的店铺,蹲身拾拣尚算完整的花枝。在挪开一具被木梁压成两段的尸体时,她听见了微弱的呻吟。 “血,从他的眼睛,鼻子,耳朵…渗出来,但是他的眼睛还在眨。” “我检查了他的伤口,没有致命的伤,但这样的失血,至多再撑五个时辰。” 她的话语在此刻停顿,呼吸似乎都滞涩了几分。 …… “你见过将死之人的眼睛吗?”许怀顾问,“瞳孔微微放大,眼神空洞,像杂物间角落被遗弃的提线木偶。” ….. 祝应时抿了抿唇,没有立刻回答。 他缓缓将酒杯放下,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轻微的“叩”声,在这寂静的露台上显得格外清晰。 “见过。” 他的目光未曾从她脸上移开。 许怀顾感到自己的心跳在寂静中如擂鼓,一下又一下。 据说人在看见喜欢的人时,会不自觉地将瞳孔放大。 在将死之时也会这样啊。她想。 看来爱与死亡在某种意义上是相通的。 祝应时近乎温柔的开口,“我幼时在岸边常见一种贝类。退潮后,烈日晒干了它们最后一丝水汽,空留一副坚硬的壳,内里却早已被掏空。” “生命就是从那里溜走的。” 生命…… 许怀顾僵硬的点点头。 “对,那个人躺在花店里。” “是我把他杀掉了。” 那个人的眼神如同破碎的瓷器,每一片都反射着过去的痛苦,却再也无法拼凑出完整的自己。他的脸上还挂着泪,蜡黄的眼睛半睁,像两只铜旧纽扣。 “他眼睛望的方向,是我腰间别的手枪。” …… 她站起身,换左手捧花,右手掏出枪。 他微微仰头。 一枪正中眉心 一枪打在心脏 瞳孔在急剧放大后缩小,许怀顾在离别时给了他一朵玫瑰。 …… “我捧着剩下的花慢慢走到普林尼边界,那里有百姓在礼拜天去朝拜的教堂。”教堂的墙壁相对结实,墙面上留了密集的弹眼,弹孔处发烫。 她突然好想哭。 她不信耶稣,但是她忘不了教堂。 她抽出玫瑰,一只只插入弹孔里,堵住一个个空洞的漏洞。 花朵渐渐填补空白,她好像又听见虔诚的祷告和圣女合唱的声音了。在她初到普林尼的时候,向导小孩一句一句,教她唱歌。 “亲爱的玛利亚,我把你的名字写在今晚。” “我真实存在,太阳正温暖我的身骨。” “而你,你是我生命的重生” …… 倒数第二枝… 第一枝… 砰! …… …… 她中枪了。 一枪打在心脏 一枪从眉心穿过 死亡的感觉又蔓延开来。 …… ……她好像又听到那孩子的歌声…… “亲爱的玛利亚,我把你的名字写在今晚……” “你看,有人要杀我。”许怀顾说。 祝应时张了张嘴,眉眼微压:“是……” “对,等我再醒来的时候,我就在岛上了。” 那才是她第一次回到陵江山,没有事先收到过这样一封好看的邀请函。 她被绑在椅子上,迷离的意识渐渐巨拢。 ——“长老,38处刀伤,九处致命枪伤。” ——“一处刀伤平均15分钟愈合。” ——“贯穿枪伤一处45分钟。” ——“同时进行,神经修复较慢。” ………… c…许怀顾快痛死了。 …… —— “长老,她醒了。” 一个人走过来,皮鞋跟敲击木制地板发出噔噔噔的声音。她睁眼,一个女生半蹲在她身侧,用指尖抚摸她手臂上的伤口,弄得她有点痒。 “你……”她扭了扭手臂。 那个女孩抬头看她,眼底乌黑,又好像压根就没把她看进去。许怀顾正想发声,那人却突然抽出一把匕首对着她的手臂又深深划了一刀。 “啊———!”她痛得又喊了出来,这下真给她开了嗓。 那女的人仍就楞楞地看着,观察许怀顾的反应。 死人机。 “你有病吗?想干嘛啊?”她挣扎着。就像被张伯按在案板上的黄鱼。 可是每动一下,身上的伤口又被撕裂,许怀顾看到衣服慢慢渗出新的血迹。 “我们认识吗?” “你和我有仇吗?” “知不知道这是犯法的?” “靠!研究我很好玩?” …… …… “你TM说话!” 这条黄鱼在案板上扑腾扑腾,然后她发现自己的喉咙被刀尖抵住。 许怀顾不敢动了,不想再死一次。 “够了够了,何济,别把她给弄死了。” 啪的一下灯全被打开,许怀顾眼睛胀痛,只能微微睁着。 四个…唔…五个。五个看起来德高望重的。隔着一面很大的玻璃窗,他们坐在一间会议室里。 喉咙处抵着的刀尖稍微松了点。 “这是许文正的孙女?哎呦真是女大十八变啊哈哈,跟以前不一样啦。”一个人说。 “白兄,你就看这一骨子犟劲,和她奶奶年轻时一模一样,许家的人都一个样,错不了的。”一个人答。 “这孩子的能力可比她奶奶年轻时出色太多了。”一个扶着手杖的老头子拍拍旁边人的肩膀,“比同期的优秀很多,说不定,比你家那位还强呢。” 那人笑了笑,没有回应。 扶着手杖的人说罢便起身,竟然穿过玻璃,径直走了过来。 “让开,何济。没你事了。”随后手杖往地板上一杵,居高临下地俯视她。 “许、怀、顾。”那人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哼来。 刀尖离开了喉咙,她低下头,想给他一脚。 “加速治愈是很难的能力。很多人学了一生也没学会,学会了的那些也没你快。”那人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头。 “告诉我,谁教你的?” 许怀顾被迫和他对视,这个人左脸有一颗很大的痣,丑死了,像抗日神剧里的八嘎兵。 “我天生的。”下巴被捏得生疼,她费劲地说。 八嘎兵冷笑了一声,甩开她的头。 “什么东西都要学要练,即使你留着家族的血,也得有人告诉你该怎么利用你的基因。” “是许文正教你的吗?”他弯下腰,用那颗恶心的痣对着她。 和这个sjb说话,简直是她人生中最没品味的几秒。 “我不认识你们说的许文正,我是一个人长大的。” 许怀顾正色,装出一幅楚楚可怜的样子。 “还有———“她拉长声线,故意往八嘎兵那边凑了一点。 八嘎兵挑了下眉,不经意往许怀顾身边靠近,等待她说下去。 “砰!” 许怀顾突然用尽全身力气扣了他一个响头。 “啊——!” 他捂着头,嘴里嘶嘶的往后退去。许怀顾的头也可晕。 “别拿你那张逼脸对着我!” “你们谁啊莫名其妙!” “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抓错人了好吗?听明白我的话没?” 她来回扑腾着,趁着搞出的动静死命挣脱被绑起来的手。 弄伤了也没关系,会愈合的,就是要先弄出来…她暗想。 其他坐着的长老连忙赶过来,有些去扶那个八嘎兵。 一个西装男走过来,半蹲在她身前。 许怀顾停下手里的动作。 找死,还想被她叩头。 “许怀顾,告诉我们穆丘陵在哪,说完就放你走。”几乎是哄小孩子的语气。 西装男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什么穆丘陵?”她偏头,嫌膈应。 那人收回手方放膝上。 “宇宙语者,北人得三恒。一恒为链,思维共链;二恒为构,折纸重构;三恒为溯,言灵回溯。传说北人留穆丘陵于三恒,我们怀疑你奶奶找到了它的方位。” “哼,怀疑,你们自己也不确定。”许怀顾觉得好笑。 “匹夫无罪,怀壁其罪。”西装男又自顾自地说着,“能力,经过几千年的传承,会有缺失甚至断代,你我所学习的,都只是极小部分内容。” “祝祥!你和他废话什么?你到底和许文正站一起还是和我们五老站一起?”之前那个叫白兄的扶着八嘎兵往这边喊。 眼前这个人站起来,单边金丝镜片反着光,“和你们啊,我孩子的头可不是白破的。” 他凝视着她,又变成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 “知不知道穆丘陵在哪?他问。 “我真的不知道。”许怀顾摇头。 那人看向许怀顾一秒,两秒… 然后手指一提,如同指挥家扬起指挥棒一般,八嘎兵的手杖浮了起来。 手指一甩, 手杖直接插进她腹部,把她钉在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