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灯照夜行》 第1章 我有一个律师朋友 1929年冬的上海,苏州河上的雾裹挟着煤烟味儿四散在静安寺的街头。彼时经济大萧条的寒流正席卷全国,可“大上海舞厅”的琉璃灯却亮得晃眼——丝绒帘幕隔开了街面的清冷,黄铜扶手灯映着的酒光,舞女裙摆上的亮片跟着留声机的旋律不断闪烁,倒像把寒冬隔在了门外。 经理周堂林站在吧台后,手里转着把包浆的紫砂小壶,眼角的褶子堆着笑,目光却把满厅客人扫得透亮——他在上海风月场混了二十年,从跑堂到经理,最懂“金主”是舞厅的命,能来这儿掷银元的,不是洋行少东就是租界阔少。 他们的钱,是舞厅撑过寒冬的“炭火”;而他这经理,就得做那“护炭人”。既要捧得了金主陪够笑脸,又要能压得住场面上的乱子;有场面话,也有实在理。不能让客人扫了兴,更不让舞女们坏了规矩。 崔文莉是舞厅里最扎眼的“头牌”,却从不是靠逢迎。她今年十九岁,左眉梢有颗小小的痣,笑起来时痣会跟着眼尾弯,不笑时却透着股沉静的硬气。她老家在南通乡下,是普通农户家的女儿,前些年家乡收成差,日子过不下去,才独自来上海讨生活。起初在纱厂做女工,后来经同乡介绍进了舞厅伴舞,凭着肯学,慢慢练出一副亮得像浸了蜜的嗓子,唱《夜来香》时,“那南风吹来清凉”一句能让满厅的喧哗都静半拍。 她也有着自己的规矩:客人送珠宝首饰,她笑着推回去,“先生,我戴不惯这些,您留着送别人吧”;有人想借跳舞占便宜、拉她的手,她会不动声色地避开,只顺着舞步转个圈,轻声说“您慢些,免得踩了我的裙摆”,那份不卑不亢的劲儿,在鱼龙混杂的舞厅里格外显眼。 沈敬尧是冲她来的常客。他是“沈记洋行”的少东家,二十三四岁,穿英国进口的西装,口袋里揣着镀金打火机,每次来都要包下二楼的小包厢,点崔文莉唱两首歌、跳一支慢三,出手就是双倍小费。 周堂林见了他,老远就把紫砂壶揣进怀里,堆着笑迎上去:“沈少爷,今天还是等文莉姑娘?我这就让人去叫她,保准耽误不了您听歌。”沈敬尧不怎么多话,只点点头,目光却黏在崔文莉身上,带着富家子弟惯有的直白——他觉得,只要肯花钱,没有捂不热的人,崔文莉的“规矩”,不过是还没被他的诚意“打动”。 起初,崔文莉只当他是普通客户。沈敬尧跟她聊家乡,她就说“南通的秋天有稻花香,风里都是软的”;沈敬尧问她喜欢什么,她就说“喜欢睡前看几页旧书,能安下心”,语气不热络也不冷淡。有次沈敬尧提出送她回住处,车停在弄堂口,崔文莉攥着包里母亲缝的蓝布手帕,不等他开口就说:“沈少爷留步吧,前面巷窄,我自己走进去就好。”她租住的石库门小屋挤在巷尾,只有一张木板床和一个旧木箱,里面装着几件换洗衣物——这是她在上海的“落脚地”,普通却安稳,她不想让外人随便闯入,更不想让“舞厅”的生意,缠上自己的私人生活。 这样的相处持续了四个月,沈敬尧觉得“火候到了”。12月的一个周六晚上,他的包厢里多了瓶法国红酒,水晶杯晃着暗红的酒液,他给崔文莉倒了半杯,手指敲着杯壁说:“文莉,我为你花了多少?小费、包厢费,还有上次你说手冷,我立马让司机去买皮手套——你总跟我隔着层东西。下周我生日,陪我去杭州西湖玩两天,就我们俩,回来后你要是想换个活法,我也能帮你安排。” 崔文莉握着酒杯的手顿了一下,指尖碰到杯壁的凉意,让她更清醒。她放下酒杯,欠了欠身,语气没了往日的温和,多了几分坚定:“沈少爷,您花的钱,买的是舞厅的歌和舞,这些我都给您了。可我的私人时间,不能卖。我在这儿是陪您唱歌跳舞的,私下里,真的不方便。” 沈敬尧脸上的笑一下子僵了,温和全没了,语气沉下来:“不方便?你一个舞女,跟我讲这些?我给你的还不够多?” “舞女也有舞女的底线。”崔文莉站起身,拎着裙摆就要走,“包厢时间快到了,沈少爷慢用。” 她没回头,自然没看见沈敬尧眼底翻涌的阴鸷——他从小要什么有什么,从没人敢这么驳他的面子,崔文莉的拒绝,在他眼里成了“不识抬举”,更成了让他丢面子的“挑衅”。 那之后,沈敬尧再没来过舞厅。崔文莉起初没在意,直到一周后,她在后台换衣服时,听见两个服务生凑在一起嘀咕:“你听说了吗?崔文莉跟沈少爷好上了,收了人家的珠宝,转头又跟别的客人勾三搭四,沈少爷气坏了,说要让她在上海混不下去……” 她猛地拉开帘子,手里攥着戏服的边角,指节都泛了白:“这话是谁传的?” 服务生支支吾吾,最后才吐实:“是沈少爷跟周经理说的,还跟常来的几位先生也提了……说您是装清高,其实私生活乱得很。” 崔文莉的心沉了下去。没过几天,谣言就像疯长的野草,在舞厅和她住的弄堂里传开了。来舞厅的客人看她的眼神变了,有人故意当着她的面说“水性杨花”,有人点她跳舞时动手动脚,还嬉笑着说“反正你也不在乎”;有次她唱错了一句词,立马有人吹口哨起哄:“沈少爷的人,怎么还唱跑调了?是不是心思没在这儿啊?” 周堂林找她谈了两次,第一次是在他的办公室,紫砂壶放在桌上,热气袅袅的,他叹了口气:“文莉,不是我逼你,沈少爷这尊佛,咱们现在还惹不起。大萧条的时候,多少舞厅关了门?咱们能撑到现在,全靠沈少爷这些客人撑着。你要是能跟他服个软,这事也就过去了。” 崔文莉低着头,指尖抠着桌角:“周经理,我不能。我来上海是讨生活的,不是来卖自己的。” 周堂林看了她一眼,眼底的褶子软了点,从抽屉里摸出两块银元推过去:“我知道你性子硬,可沈少爷那人……从小没受过委屈,他要是认定了的事,不会轻易罢手。我再帮你周旋几天,你自己也多当心。” 可周旋没用。沈敬尧的谣言越传越凶,连她租住的弄堂都容不下她了。邻居大妈见了她就躲,有次她去巷口买早点,摊主居然把蒸笼盖一盖:“我们这儿不卖给你这种女人,别脏了我的包子。”晚上下班回家,总有人在暗处吹口哨,喊些难听的话。有天她对着镜子,看见自己眼底的红血丝,才发现这半个月来,她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唱错了三次歌,被客人投诉了两次——沈敬尧的报复,正一点点毁掉她在上海好不容易攒下的一切。 她试着托人找沈敬尧谈,可对方根本不见,还让传话的人带话:“她要是不肯跟我走,就别想在上海混下去。”那一刻,崔文莉攥着母亲缝的蓝布手帕,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她终于明白,沈敬尧要的从来不是“喜欢”,是“掌控”,是“我得不到的人绝不能好过”的偏执。 走投无路时,同乡跟她说:“不行找个律师呢?听说律师公会里那些人都有点人脉和手段,也许……” 崔文莉攥着攒下的几块银元,又摸了摸怀里的蓝布手帕,站在江若霖的律师事务所门口,深吸了一口气——她不想就这么被毁掉,她要告沈敬尧,要让所有人知道,那些谣言都是假的,她的名声、她的底线,不能被他随便糟践。 江若霖把这些事情都告诉了小元爷。 她眼睛流露出一些兴奋:“这个案子不复杂,就是名誉权侵权纠纷,崔文莉风评受影响也很容易取证,而且我如果能接到这个,那……” 小元爷打断她的话:“那你这个月生活费就又着落,而且你还想借着这种比较争议的事情引发一些话题量,要是能上报纸,你的名气也打开了对吧?” 江若霖点点头。 几年的相处,让小元爷和她之前有了一些默契,但这不代表他赞成她的所有。 小元爷不想表现得不那么高傲,但翻白眼的习惯是很难改掉的。他反问她:“这么好的案子,落到你一个新人女律师头上?”他特地加重了“女”这个字。 她听出来了,面色变了变:“你不会也看不起女律师吧?” 小元爷没打算假装:“老实说,真有点。整个上海,能让人叫一声女律师的除了那位郑女士,还有人吗?别学人家,人家什么背景,你什么背景,你自己心里要有点数!” 她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哼:“法律都允许的。大清也已经亡了。哦,不好意思,我忘了你现在算命糊口的本事,还是从那些‘晚清遗老’手里学来的,你恋旧,我理解。” 嘴还挺毒。 小元爷没在意,只是反问:“这案子你师父怎么不接?” 江若霖愣了一下,想了想:“可能是怕得罪沈敬尧,我师父接的案子都比较求稳,这是他一贯风格。” 这话更好笑了。 小元爷戳穿了这句话,因为这压根不是什么名誉权侵权纠纷,是崔文莉美化了自己,她就是被包养还想立牌坊的婊子! 日更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我有一个律师朋友 第2章 贵人自南来 江若霖到底是太年轻,崔文莉自己口述的一些话,她信,别人不信。 小元爷所知道的崔文莉是舞厅舞女,最落魄的时候,是自己穿着开叉到腰的旗袍,敲开沈府的门,解开扣子,让沈敬尧捧她——这是整个上海滩都知道的事情。 捧人是要钱的! 真金白银砸下去了,有名气了,开始装清高了。 江若霖不说信,也不说不信,她只说,凡是要看证据。 她真就照着法学院教的那套,开始四处搜集证据。像只没头苍蝇,在这偌大的上海滩乱撞。她去找舞厅那些服务生,人家要么支支吾吾说“记不清了”,要么干脆避而不见。她去找弄堂里那些指指点点的邻居,先前骂得最凶的那个大妈,隔着门缝甩出一句:“江律师,我们都是小老百姓,惹不起事的呀!”砰地一声,门关得比棺材板还严实。 唯一一个肯多说几句的,是崔文莉在南通乡下的同乡,也在纱厂做工。她私下里拉着江若霖,义愤填膺:“文莉不是那样的人!都是那个沈少爷污蔑!”可当江若霖提出希望她出庭作证时,那姑娘脸瞬间白了,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的,不行的!我还要在纱厂做工,我还要活命的呀!让人知道是我说的,我还怎么在上海待?” 江若霖带着满身疲惫和一脸挫败感来找小元爷吐槽时,对方正蹲在城隍庙边上啃烧饼。她大概以为对方会安慰她,或者至少,会附和她对世态炎凉的愤慨。 小元爷没有。 他啃完最后一口烧饼,拍了拍手上的芝麻屑,慢悠悠地说:“我早告诉过你了。这世道,公道有时候比不上两块银元实在,良心比纸还薄。” 她瞪了下,眼圈有点红,不知是累的还是气的。“小元爷,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 “好听的?”小元爷嗤笑一声,“好听的能帮你打赢官司?能堵住沈敬尧的嘴?江律师,醒醒吧,你现在缺的不是道理,是能摆在法官面前,让他不得不认的‘铁证’。” “可我到哪里去找铁证!”她几乎是在低吼。 “那是你的事。”小元爷站起身,掸了掸长衫,“我是算命的,不是包赢官司的讼棍。” 看着她那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对方终究还是心软了一点,补了一句:“证人不肯站到台前,你就不会找找别的路子?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她愣在原地,若有所思。而小元爷揣着刚到手还没捂热的几枚铜板,溜达着往他的“卦摊”走。今天天气不错,适合忽悠……哦不,适合为迷茫的众生指点迷津。 他的卦摊设在一条相对清净的弄堂口,背后是家书寓,偶尔能听到里面传来咿咿呀呀的苏式评弹,倒是别有一番情致。刚摆好那几枚磨得油光锃亮的乾隆通宝,以及那幅半旧不新的“铁口直断”布幡,一辆锃亮的黑色雪佛兰轿车就毫无征兆地停在了巷口。 这车,这派头,跟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车门打开,先伸出来的是一只踩着精致小羊皮高跟鞋的脚,然后是窈窕的身影。一位穿着最新式样西洋裙装的年轻小姐下了车,她约莫二十三四岁,烫着时髦的卷发,面容姣好,眉眼间带着一股被娇养出来的、不加掩饰的鲜活与……嗯,大概是无聊。 她好奇地左右张望了一下,目光很快锁定在这小小的卦摊上,然后径直走了过来,高跟鞋敲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笃笃”声。 “算命的?”她开口,声音清亮,带着点吴侬软语的腔调,但语气里的那股子居高临下,藏都藏不住。 小元爷抬了抬眼皮,没起身:“小姐想问什么?姻缘,财运,还是家宅平安?” 她在小马扎前站定,也没嫌脏,就那么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以及好奇得看着摊上的家伙事。“他们都叫你小元爷?说你算得挺准?” “混口饭吃,准不准的,小姐算一卦不就知道了?”小元爷语气平淡。这种有钱人家的小姐,他见得多了,多半是一时兴起,寻个新奇。 “有点意思。”她笑了笑,自顾自地在这摊位前那个给客人准备的小板凳上坐了下来,裙摆拂过地面,她也毫不在意。“那你就给我算算,我最近……嗯,会不会遇到什么有趣的人,或者有趣的事?” 小元爷这才正眼看向她。她的面相极好,眉目疏朗,鼻梁挺直,是典型的富贵无忧之相,但眉梢眼角又带着一丝不拘的英气,不是那种只会闷在闺房里的传统小姐。小元爷装模作样地让她伸出左手,看了看她的掌纹,又拿起那几枚铜钱,煞有介事地摇了一通,撒在摊开的红布上。 盯着卦象看了半晌,小元爷慢悠悠开口:“小姐出身富贵,自幼顺遂,然心气颇高,不喜拘束。近期嘛……嗯,恐有口舌之争,但无大碍。反而会遇一贵人,此人与水有关,或姓中带水,或职业与水相关,能解小姐一时烦闷。” 这话纯属江湖套路,三分观察,七分瞎蒙。富贵显而易见,“心气高不喜拘束”从她言行能看出几分,“口舌之争”是富家小姐常有的琐碎麻烦,“贵人带水”更是宽泛,江、河、湖、海,甚至职业沾点边的都能往上靠。 没想到,她听完眼睛却是一亮,非但没有质疑,反而显得更加兴奋:“呀!真有点门道!我昨天刚跟我爹为了不去相亲的事吵了一架,可不是口舌之争么!贵人带水?难道是说若霖?” 若霖?江若霖? 小元爷心里咯噔一下,不会这么巧吧? 还没等细想,她就自来熟地自我介绍起来:“我叫郑木兰,郑家花园的那个郑。我刚从法国回来没多久,闷都闷死了!还是上海有意思!”她说着,又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像分享什么秘密似的:“小元爷,你……真的能通灵吗?能不能看到别人的前世今生?” 小元爷看着她那双充满好奇和……某种天真探索欲的眼睛,心里有点好笑。这位大小姐,怕是把我当成了西洋镜或者什么新奇玩具了。 “郑小姐说笑了,”他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挪,“卜卦占卜,窥的是天机一线,探的是命运轮廓,与西洋那套通灵之说,并非一途。” “那也很厉害了啊!”郑木兰的兴致丝毫未减,“那你再给我算算,我那个好朋友,就是江若霖,她最近接的那个案子,能赢吗?” 果然是她!江若霖那个她提过一嘴的、留学法国的富家小姐朋友! 小元爷心里念头急转,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郑小姐,卦不算空,一事一卦。您刚才问的是自身运程。” “钱不是问题!”她立刻从精致的手袋里掏出一枚亮闪闪的银元,啪一声拍在摊位上,“够不够?快给她算算!” 那银元的光泽,几乎晃瞎了小元爷的穷眼。他强忍着立刻伸手去拿的冲动,维持着高人风范,沉吟道:“这个……牵扯他人,因果颇重啊。” 她又拍出一块:“再加一块!” “……也罢,看你心诚。”小元爷迅速将两块银元扫入袖中,动作流畅自然。“江律师此人,正直刚毅,有心为民请命,然则……”他故意顿了顿,观察着她的反应。 “然则什么?”郑木兰果然急了,“是不是很难?我就知道!那个沈敬尧不是好东西!若霖就是太傻了,非要接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案子!” “然则,时运未至,阻力重重。”他继续用玄乎的语气说道,“证据难寻,人心难测,如陷迷雾。需有贵人相助,另辟蹊径,方可见得一线生机。” 这完全是照着实情说的,只不过套了层玄学的外衣。 郑木兰却听得连连点头,看小元爷的眼神简直像是在看活神仙:“对对对!她说现在谁都找不到肯作证的人!小元爷,你说得太准了!那贵人是谁?是不是就是我?”她指着自己,一脸期待。 小元爷看着她那副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冲上去跟沈敬尧大战三百回合的样子,突然觉得这姑娘……有点意思。虽然骄纵,但心思单纯,而且够仗义。 “天机不可尽泄。”他故作高深地摇了摇头,“贵人是谁,自有定数。郑小姐只需顺其自然,该出手时,缘分自到。” 郑木兰没有得到确切答案,有些失望,但很快又振作起来,盯着对方上看下看,忽然问道:“小元爷,你年纪轻轻的,怎么懂这些?跟那些白胡子老道士一点都不一样。” 小元爷心里暗道,我要是长得跟白胡子老道士一样,你郑大小姐还能有兴趣在这儿跟我聊半天? “师门传承,不便多言。”小元爷拱了拱手,准备送客,“郑小姐,若无他事……” “我还有事!”她急忙说,“我以后能常来找你算命吗?我觉得你算得特别准!比我在巴黎见的那些占卜师有意思多了!” “……欢迎惠顾。”看在银元的份上。 她心满意足地站起身,临走前又回头冲小元爷嫣然一笑:“小元爷,我叫郑木兰,木兰花的木兰!你记住了哦!” 看着那辆雪佛兰载着这位突如其来的大小姐消失在巷口,小元爷掂了掂袖子里那两块还带着她体温的银元,心里五味杂陈。 江若霖那边焦头烂额,证据渺茫。 这边却凭空掉下来个“赞助商”,有点意思。 夜风拂过,带来书寓里若有若无的评弹声,唱的是:“人生在世,如春梦一场……” 小元爷收起摊子,裹了裹单薄的长衫。 梦不梦的不知道,他只知道,明天可以加个肉菜了。 第3章 风刀霜剑四面来 深秋的雨丝裹着寒意,斜斜打在律师事务所的玻璃窗上,晕开一片模糊的水迹。江若霖攥着刚整理好的证人名单,指尖泛白,指腹把纸边蹭得发毛——她昨晚熬到后半夜,把崔文莉提过的同乡、舞厅服务生的名字都列了出来,还在每个名字旁标注了可能的突破口,此刻却没半分底气。刚推开门,就撞进刘律的目光里。 他正坐在红木椅上摩挲着青瓷茶盏,指腹反复蹭过杯沿的冰裂纹,茶烟袅袅缠着他眼底的冷意。见江若霖进来,他眼皮都没抬,只嘴角勾起一抹淡得近乎刻薄的笑,那笑意却没到眼底,反而让眼尾的细纹都透着凉。 “听说你把崔文莉那案子接了?”刘律的声音没什么温度,茶盏盖轻轻磕在杯沿,“什么案子都接啊?江若霖,你入行才多久?”他终于抬眼,眼尾斜斜扫过来,目光像沾了冰的针尖,“他沈敬尧是什么人?上海滩的石头你也敢搬?这案子,你能接得住吗?” 江若霖捏着名单的手紧了紧,指节泛青,喉结动了动:“师父,崔文莉是被冤枉的,她……” “冤枉?”刘律打断她,突然把茶盏重重搁在桌上,水渍溅出一点,落在红木桌面上洇开深色的印子,“上海滩的冤屈多了去了,你管得过来?你以为接个有争议的案子就能挣功名?我看你是分不清轻重,迟早把自己搭进去!”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江若霖手里的名单,眼神里的嘲讽更浓,“就凭你这张纸,能让沈敬尧低头?别在我这儿说这些,我丢不起这个人。” 江若霖僵在原地,后背竟渗出一层薄汗,那汗沾着衬衫贴在皮肤上,凉得刺骨。她原本想说“同为女人,我想帮她”,可话到嘴边又卡住——刘律的冷嘲像一盆冰水,浇灭了她最初的热乎劲,连反驳的力气都变得稀薄。直到办公室的门在身后关上,那阵嘲讽的凉意还贴在脊骨上,让她走每一步都觉得沉重。 她没走几步,就被一个单薄的身影拦住——是崔文莉。她头发乱蓬蓬的,额前的碎发黏在汗湿的额头上,眼角带着红血丝,眼下的乌青重得像被人打了一拳。她怀里紧紧攥着那块蓝布手帕,帕角都被揉得起了毛,原本看向江若霖时总带着点怯生生的期待,此刻却全浸在怨怼里,像淬了毒的针。 “江律师,你到底行不行啊?”崔文莉的声音发颤,带着哭腔,“我等了快半个月,你连个作证的人都找不到!现在舞厅里的人都骂我,房东说再有人来闹就赶我走,连巷口的早点摊都不卖给我了!”她往前凑了半步,声音突然尖起来,唾沫星子都溅到江若霖手背上,“是不是你根本没本事?你当初说能帮我,是不是就是为了自己出名?现在倒好,我被沈敬尧逼得活不下去,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 江若霖的心像被钝刀子割,明明这半个月她跑遍了舞厅、弄堂,甚至去纱厂门口等过崔文莉的同乡,可此刻所有的辛苦都被那句“都是你造成的”碾碎。她张了张嘴,想解释“我还在找证据”,可看着崔文莉通红的眼睛,话却堵在喉咙里——她知道崔文莉快被逼疯了,可这份把所有错都推到自己身上的埋怨,还是让她鼻子发酸。没等她再说什么,崔文莉就猛地转身跑了,蓝布手帕的边角在风里晃了晃,留下一句带着哭腔的“我真是瞎了眼才信你”。江若霖站在雨里,雨丝打在脸上,冰凉刺骨,手里的名单突然变得千斤重。 她没敢歇,下午又去了舞厅。服务生小李上次还肯跟她躲在后台说两句,这次见她来,头也不抬地往杂物间钻,被她拦住时,脸涨得通红,手都在抖:“江律师,你别找我了!沈少爷的人昨天还来舞厅,说谁帮你作证,就让谁在上海待不下去!”他话没说完,就被领班一把拉走,临走前还冲她摇了摇头,眼神里满是无奈,那眼神像在说“你别再折腾了”。 江若霖又去了崔文莉住的弄堂,想找之前那个骂过崔文莉的大妈问问情况——哪怕能多知道一句谣言的来源也好。刚走到巷口,就听见几个妇人凑在门楼下嘀咕,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地飘进她耳朵里:“就是她啊,还想帮崔文莉打官司,我看是想出名想疯了!”“可不是嘛,沈少爷的人她也敢惹,到时候自己都要栽进去!”“说不定她跟崔文莉是一路人,不然怎么这么上赶着?” 那些话像小石子似的砸过来,江若霖脚步一顿,猛地抬头,正好对上那几个妇人的目光——她们非但没避开,反而故意抬高了声音,眼神里的轻视像针一样扎过来,有人甚至用帕子捂了捂鼻子,仿佛她身上沾了什么脏东西。江若霖攥紧了手里的名单,指甲掐进掌心,传来一阵刺痛,可她没力气反驳,连往前走的勇气都没了。原来想帮人,也会被当成“异类”,连呼吸都带着委屈的闷痛。 天色渐渐暗下来,弄堂里的路灯亮了,昏黄的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个孤零零的叹号。江若霖沿着墙根慢慢走,口袋里的名单被揉得皱巴巴的,师父的冷嘲、崔文莉的怨怼、旁人的白眼,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裹住她的胸口,让她连呼吸都觉得发闷。风裹着雨丝吹过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突然想起接案那天,自己对着镜子说“不蒸馒头争口气”的样子——那时候的自己,眼里有光,现在却只剩下一片冰凉的迷茫。 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接下这个案子,是不是真的错了? 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自己狠狠掐灭了。她想起崔文莉攥着蓝布手帕、站在她事务所门口时那双含着泪却强撑着不肯掉下来的眼睛。没错,她是没本事,没经验,可她要是也退缩了,崔文莉就真的完了。这口气,她必须争下去,哪怕只是为了证明,在这看似铁板一块的世道里,还有那么一点点讲道理的可能。 她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那间租来的小事务所时,天已经黑透了。楼道里没有灯,她摸黑掏出钥匙,手指冻得有些僵硬,试了几次才插进锁孔。推开门,一股熟悉的、带着陈旧纸张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竟让她感到一丝奇异的安心。 然而,这安心只持续了一瞬。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被雨水晕染得模糊的霓虹灯光,她看见会客的长椅上,大剌剌地坐着一个人影。 是郑木兰。 这位大小姐今天换了身鹅黄色的洋装,在这灰暗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扎眼。她似乎等了有一会儿,正百无聊赖地晃着那双穿着精致皮鞋的脚,手里还把玩着江若霖桌上那支廉价的钢笔。 “若霖!你可算回来了!”郑木兰一见她,立刻跳了起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兴奋,仿佛不是在这寒酸的律师事务所,而是在什么高级舞会现场逮到了她。“我都等你半天了!” 江若霖累得眼皮都在打架,实在没精力应付这位过于活泼的学姐。她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学姐,你怎么来了?有事?” “当然有事!还是大事!”郑木兰凑近她,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但眼里的光却亮得惊人,“你那个案子,崔文莉的,是不是卡住了?找不到证人?” 江若霖心里一沉,脸上难免露出挫败和尴尬。这事连郑木兰都知道了? 郑木兰却像是没看到她的难堪,自顾自地说下去,语气带着一种天真:“我早就说嘛,你跟那些底层人讲道理是没用的!他们怕沈敬尧怕得要死,怎么可能为了一个舞女出头?”她说着,忽然话锋一转,带着几分得意,“所以,我帮你想到办法了!” 江若霖愣了一下:“什么办法?” “登报啊!”郑木兰双手一拍,仿佛宣布什么了不得的创举,“我们把这件事原原本本登到报纸上!让全上海的人都看看沈敬尧是个什么货色!用舆论压死他!我看他还敢不敢嚣张!” 江若霖听得目瞪口呆。登报?把事情闹大?这……这简直是…… “胡闹!”她脱口而出,声音因为疲惫和震惊而有些沙哑,“木兰,这是打官司,不是儿戏!没有确凿证据就登报,沈敬尧反手就可以告我们诽谤!到时候别说帮崔文莉,连我们自己都得搭进去!” 郑木兰显然没料到她会这么激烈的反对,脸上的兴奋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泼了冷水的委屈和不悦:“怎么就是胡闹了?我在法国见过很多这样的!舆论的力量很大的!难道就任由沈敬尧欺负人吗?” “不是任由他欺负,是要用法律的手段!”江若霖感觉太阳穴突突地跳,耐心快要耗尽,“我们现在缺的是证据,是能在法庭上站住脚的东西!登报除了激怒他,让他更有防备,甚至反过来咬我们一口,有什么用?” “那你说怎么办?!”郑木兰也来了脾气,声音拔高了些,“你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就干等着吗?我看你就是胆小!” “我不是胆小,我是要负责任!”江若霖也提高了音量,多日积压的委屈、疲惫和压力在此刻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口,“木兰,我知道你是好心,可这件事没你想的那么简单!这是上海滩,不是巴黎!沈敬尧有钱有势,我们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你懂吗?” 两个女人在昏暗的房间里对峙着,窗外是淅淅沥沥的雨声,衬得室内的寂静更加压抑。郑木兰气鼓鼓地瞪着江若霖,胸脯起伏着,显然觉得自己的好意被当成了驴肝肺。 江若霖看着她那副不谙世事的大小姐模样,一股无力感深深攫住了她。她颓然地坐到自己的旧椅子上,手指插进头发里,声音低了下来,带着浓重的疲惫:“学姐……谢谢你。但这件事,真的不能按你的方法来。让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郑木兰看着好友瞬间垮下去的肩膀,和那掩饰不住的憔悴,心里的火气也消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心疼和……不甘。她撇了撇嘴,没再争辩,但眼神里却闪过一抹倔强,显然并没完全放弃她那个“登报”的念头。 就在这时,事务所那扇不怎么隔音的门,被人从外面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 笃,笃,笃。 声音平稳,带着一种奇特的节奏感,打断了室内凝滞的气氛。 江若霖和郑木兰同时一怔,看向门口。这么晚了,还有谁会来? 江若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情绪,扬声道:“请进。” 门被推开,一个穿着半旧青布长衫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肩头还沾着些许未拍干净的雨珠。来人面容清俊,神色平淡,不是小元爷又是谁? 他手里没拿他那套算命的家什,只拎着一个小油纸包,隐隐散发出食物的香气。 “小元爷?”江若霖有些意外。 郑木兰的眼睛却瞬间亮了,刚才的不快瞬间抛到九霄云外,像只看到新奇玩具的猫,几步就凑到了小元爷面前:“呀!是你!算命的小元爷!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小元爷的目光在江若霖疲惫的脸上停顿了一瞬,又扫过旁边一脸兴奋的郑木兰,最后落回到江若霖身上,语气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起伏的调子:“路过。看灯还亮着,顺便给你带了点吃的。”他把油纸包放在桌上,是还温热的生煎馒头。 然后,他才像是刚看到郑木兰一样,微微颔首:“郑小姐也在。” 江若霖看着那包生煎,又看看突然出现的小元爷,心里莫名地安定了一丝。她没问他是怎么“路过”到这偏僻地方的,只是低声道:“谢谢。” 小元爷没接话,目光在房间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江若霖桌上那份被揉得皱巴巴的证人名单上,淡淡开口:“路走不通的时候,不妨换个方向想想。” 江若霖心头一动,抬头看他:“什么意思?” 小元爷却不再多说,只是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旁边正竖着耳朵听的郑木兰,然后对江若霖道:“有些证据,未必需要人站出来说。” 他顿了顿,留下一个近乎缥缈的暗示。 “活人怕事,死物……可不会。” 第4章 尴尬的案情 这一句话,像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江若霖疲惫的脑海里漾开了一圈微弱的涟漪。 “活人怕事,死物……可不会。” 她反复咀嚼着这句话,昏暗的灯光下,眼神渐渐聚焦。对啊!人证惧于沈敬尧的威势不敢开口,但物证不会!谈话的内容,如果能固定下来…… “笔录!”她猛地抬起头,眼中重新燃起一丝火光,“我可以把和那些愿意私下交谈的人的对话,详细记录下来,让他们按手印!或者……或者……”她看向郑木兰,一个更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如果能录音!” “录音?”郑木兰立刻来了精神,刚才那点不愉快瞬间抛到脑后,她兴奋地拍手,“这个我在行!留声机你晓得吧?我家就有最新式的,美国货,不仅能放唱片,还能录音!虽然效果可能没那么清晰,但录个说话声肯定没问题!”她仿佛看到了一个极其有趣的新游戏,跃跃欲试,“我们可以偷偷录下那些人的话,到时候在法庭上一放,看沈敬尧还怎么抵赖!” 江若霖被她的热情感染,阴郁的心情也透进了一丝光亮。虽然知道实际操作起来困难重重,但总算有了一个方向,不再是毫无头绪地碰壁。 然而,这缕刚刚升起的光亮,在第二天见到刘律时,便被轻易掐灭,连一丝青烟都没剩下。 她鼓起勇气,带着初步整理的思路——包括考虑使用经确认的笔录甚至可能的录音作为证据——去向刘律汇报进展,希望能争取到一丝支持,或者至少,是不再那么刺骨的嘲讽。 刘律依旧摩挲着他的青瓷茶盏,听她说完,嘴角那抹刻薄的笑意又浮了上来,比之前更冷,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可悲。 “笔录?录音?”他慢悠悠地重复着这两个词,仿佛在品味什么可笑的东西,“江若霖,你脑子里装的都是这些西洋镜吗?花里胡哨。” 他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解剖刀般精准而冰冷:“好,就算你费尽心思,拿到了所谓的‘证据’。那我问你,你打算用什么法条去告他沈敬尧?依据哪一部法典的哪一条,来定他一个‘损害名誉’的罪过?” 江若霖一怔,下意识回答:“《中华民国临时约法》规定国民有自由权,包括名誉……” “《临时约法》?”刘律嗤笑一声,打断她,“那里面是有‘人民享有自由权’没错,可哪一条明确写了‘名誉权’三个字?哪一条规定了散布流言该如何惩处?嗯?” 江若霖语塞。 刘律却不打算放过她,继续慢条斯理地凌迟着她刚刚建立起来的微弱信心:“那你是不是还想搬出民国元年那份《大总统通令开放蛋户惰民等许其一体享有公权私权文》?那份通令主要是废除贱籍,跟名誉受损有几文钱关系?还是说……”他拖长了语调,眼神里的讥诮几乎要溢出来,“你想用那部吵吵嚷嚷了好些年,条文换了一稿又一稿,却连影子都没见着的所谓《民法典》?” 江若霖的脸色一点点白了下去,手指冰凉。 “退一万步讲,”刘律靠回椅背,恢复了那副居高临下的姿态,“就算这些法律里有些似是而非的原则可以引用,他沈公子也大可以振振有词——‘言论自由’嘛!《临时约法》也说了人民有言论、著作、刊行自由。他说几句闲话,议论一个舞女,犯了哪条王法?至于你说的什么‘名誉’,什么‘精神损害’,那套从东洋、西洋贩过来的新鲜词儿,在这上海滩,在这中国的法庭上,有几个法官认?听都没听过!”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江若霖的心里。她突然发现,自己满腔的热血和所谓的坚持,在现实法律缺失的铜墙铁壁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她以为自己走在通往正义的道路上,却连这条路本身是否存在,都成了问题。 刘律最后瞥了她一眼,那眼神混合着怜悯与不屑:“江若霖,收起你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这个案子,从一开始就是个死局。无法可依,你拿什么去打?趁早让那个崔文莉另请高明,或者,干脆认命。” 江若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刘律办公室的。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她却觉得浑身发冷,那股寒意从心底弥漫开来,冻僵了她的四肢百骸。师傅是对的,她一腔孤勇,却连最基本的武器都没有。她所谓的法律,在这片土地上,只是一纸空文,或者说,连一张完整的纸都没有。 屋漏偏逢连夜雨。不知道崔文莉从哪里听说了“言论自由”这回事,或许是沈敬尧那边故意放出的风声。她再次找到江若霖时,脸上已经没了之前的怨怼,只剩下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 “江律师,”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认命后的疲惫,“算了,别折腾了。我都听说了,人家沈少爷没犯法,说什么都是自由的。是我命不好,惹不起这样的人……我认了。”她看着江若霖,眼神空洞,“之前的律师费……我会想办法凑给你。” 说完,她转身走了,背影单薄得像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纸片。这一次,她没有哭,也没有闹,但这种彻底的放弃,比任何指责都让江若霖感到窒息和……羞愧。 江若霖独自坐在冰冷的事务所里,窗外是上海滩永不熄灭的灯火,却照不亮她内心的晦暗。她开始真正怀疑自己接这个案子的决定。是不是真的太天真?太不自量力?不仅帮不了别人,还可能把自己也拖入泥沼。那种强烈的挫败感和自我否定,几乎将她淹没。 …… 与江若霖这边的愁云惨淡不同,郑木兰大小姐的世界里,依然是阳光普照,色彩鲜明。 而最近,她的阳光大部分都聚焦在了一个人身上——那个神秘又有点有趣的算命先生,小元爷。 自从在江若霖的事务所再次巧遇后,郑木兰就对小元爷产生了愈发浓厚的兴趣。她总觉得他那副清冷平静的外表下,藏着很多好玩的故事。而且,他居然能一眼看出她和父亲争吵,还能暗示若霖的案子需要贵人,这简直太神奇了! 于是,郑大小姐开始了她充满活力的“接近小元爷”计划。 她先是又去了几次城隍庙附近的卦摊,找各种由头让“小元爷”给她算命。今天算算运势,明天问问家宅,出手阔绰,每次都是一两个银元。 虽然是个人都乐得赚这“轻松钱”,但多少也被她这频繁的“光顾”弄得有些无奈。 “郑小姐,”在她第三次问小元爷“最近会不会有奇遇”之后,对方忍不住开口,“命运算多了,容易扰乱了自身气运。” “没关系呀!”郑木兰笑嘻嘻的,完全不在意,“我觉得找你算命本身就是奇遇!”她凑近一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飘过来,“小元爷,你整天在这里摆摊,不闷吗?上海滩有很多好玩的地方呀!” 小元爷没接话,低头整理铜钱。 她也不气馁,自顾自地说下去:“我请你去看电影吧!大光明电影院,新上了西洋片,可有意思了!比听评弹好玩多了!” 看电影?小元爷暗自挑眉。那可是时下最摩登的消遣,票价不菲。这位大小姐还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多谢郑小姐美意,”小元爷婉拒,“在下对此并无兴趣。” “那你对什么有兴趣?”郑木兰锲而不舍,“喝茶?我知道一家新开的西式茶座,蛋糕做得可好了!或者……我们去逛公园?兆丰公园怎么样?” “……”他开始觉得,这银元赚得也有些烫手了。 她见小元爷不为所动,眼珠转了转,忽然换上一副略带委屈的表情:“小元爷,你是不是讨厌我啊?” 小元爷抬眼,对上她那双清澈又带着点狡黠的眼睛,心里叹了口气。讨厌?倒谈不上。只是觉得这位大小姐的热情像一团火,靠得太近,容易灼伤他这习惯了清冷的人。 “郑小姐误会了。”他淡淡道,“只是人各有志,喜好不同。” “那你喜欢什么嘛?”她追问,大有不问出来不罢休的架势。 喜欢什么?喜欢清静,喜欢独处,喜欢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做该做的事。但这些,自然不能对她说。 “卜卦,静坐,观星。”他随口说了几个听起来玄乎又不会太离谱的爱好。 郑木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但她并没有放弃“邀请”的念头,反而觉得这更增添了“小元爷”的神秘感,征服欲……或者说好奇心,更强烈了。 就在江若霖深陷法理迷雾和自我怀疑,郑木兰孜孜不倦地试图撬开“小元爷”这座冰山一角时,小元爷袖子里揣着郑大小姐“贡献”的银元,在夜深人静的清冷弄堂里,慢慢踱着步。 江若霖那边的困境,大家都隐约能猜到。这世道,空有一腔热血,寸步难行。法律?那是有钱有势者手里的玩具,或者,是装饰门面的幌子。 至于郑木兰……小元爷摇了摇头,唇角牵起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极淡的弧度。这位大小姐,像一株生长在温室的、色彩过于浓烈的异域花卉,与他这生长在阴暗墙角、见不得光的苔藓,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她的靠近,带来温暖,也带来不安。 而此刻,更让小元爷在意的,是另一件事。他掐指算了算,天际星辰的排列,似乎预示着,这看似陷入死局的局面,很快就要有新的变数了。 只是不知这变数,是福是祸。 远处,隐约传来舞厅喧嚣的乐声,和郑木兰提过的、大光明电影院门口宣传新片的喇叭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这光怪陆离的上海滩夜晚…… 第5章 寒夜寻证 深秋的上海,入夜后寒意更浓。江若霖裹紧了身上的薄呢外套,站在纱厂后门的路灯下,昏黄的灯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她手里攥着一个巴掌大的笔记本,指尖反复摩挲着纸页边缘,心里像揣了块浸了冰的石头,又沉又凉。 她终究还是没忍住,第二天一早就攥着那张写满“取证思路”的纸,再次敲开了刘律办公室的门。红木椅上的人依旧摩挲着青瓷茶盏,指腹蹭过冰裂纹的动作慢得近乎刻意,见她进来,眼皮都没抬,只哼了声:“怎么?找到能替你作证的活菩萨了?” 江若霖咬了咬唇,把纸递过去:“师父,我想试试……私下找他们做笔录,或者用留声机录音。只要能固定下沈敬尧造谣的证据,说不定……” “说不定?”刘律突然抬头,冷笑一声,茶盏盖“当”地磕在杯沿,溅出的茶水在红木桌上洇开一小片深色,“江若霖,你入行时没学过‘证据效力’四个字?还是你觉得上海滩的法官都跟你一样,是没见过世面的学生仔?” 他拿起那张纸,手指捏着纸角抖了抖,眼神里的嘲讽像针一样扎人:“你想提前跟人说要取证?那些人连见你都躲,听见‘取证’两个字,不把你赶出去就算客气,还会跟你说实话?怕不是你刚开口,人家就忙着否认‘我什么都没说过’,转头还得去跟沈敬尧报信,讨个安心!” 江若霖的脸白了白,攥紧了衣角:“那我……我不提前说,偷偷录总可以吧?录下他们私下说的话,总能算证据……” “偷偷录?”刘律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身子往前倾了倾,眼尾的细纹里都透着冷,“你倒是说说,录完了又能怎么样?到了法庭上,人家沈敬尧的律师拿着唱片一看,反问你‘这录音是在哪录的?对方知道你在录吗?’你怎么答?说你偷偷藏在杂物间录的?” 他顿了顿,手指重重敲了敲桌面,声音陡然冷了几分:“更妙的还在后头!人家直接说‘这声音不是我的’,或者干脆反咬一口,说你为了赢官司,逼着人家说这些话,甚至找人模仿声音伪造录音——江若霖,你想过没有?到时候可不是证据有没有用的问题了!” 刘律把纸扔回给她,纸页飘落在地上,江若霖慌忙弯腰去捡,指尖触到冰凉的纸面,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你以为你是在找证据?”刘律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刻薄,“你这是在给自己挖坑!真闹到那一步,沈敬尧不用费别的劲,只需要递份材料给律师公会,说你‘教唆作伪证’‘非法取证’,你这刚拿到手没几天的律师执照,还能保得住吗?” 江若霖捏着纸的手微微发抖,指节泛青。她之前只想着怎么拿到证据,怎么帮崔文莉洗清冤屈,却从来没想过,这些看似可行的办法,背后藏着这么大的风险——不仅赢不了官司,还可能把自己的执业生涯都搭进去。 “师父,我……”她想辩解,想说自己只是想帮人,可话到嘴边,却被刘律冰冷的眼神堵了回去。 “别跟我说这些没用的。”刘律靠回椅背,重新拿起茶盏,语气里满是不耐烦,“你要是真想好好做律师,就趁早把这案子推了,别拿着自己的前途当儿戏。不然到时候栽了跟头,可别来我这儿哭。” 办公室的门在身后关上时,江若霖还僵在原地,后背渗出的薄汗沾着衬衫,凉得刺骨。她低头看着手里皱巴巴的纸,上面“录音”“笔录”几个字,此刻像一个个嘲讽的笑话。 她没回事务所,而是抱着提箱里的留声机,漫无目的地走在街头。深秋的风卷着落叶,打在脸上生疼。她想起自己接下案子时的决心,想起崔文莉那双含着泪的眼睛,又想起刘律的话,心里像被两股力量拉扯着,一边是不甘,一边是恐惧。 可她偏不想就这么放弃。傍晚时分,江若霖还是抱着留声机去了大上海舞厅。她躲在后台的杂物间里,把留声机藏在一堆戏服后面,按下了录音键,然后深吸一口气,朝着正在擦杯子的小李走过去。 “小李,上次你跟我说,沈少爷在周经理面前说崔文莉……” 话还没说完,小李手里的杯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脸色煞白,连连后退:“江律师,你可别乱说!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这些?都是你自己编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他说完,不等江若霖反应,就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江若霖急忙关掉留声机,戴上耳机一听,里面只有她自己的声音和小李慌乱地辩解,连一句有用的话都没有。她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看着那台沉默的留声机,第一次觉得这么无助——她想放手一搏,可连个能使劲的地方都找不到。 直到天黑透了,江若霖才抱着留声机回到事务所。她刚推开门,就看到郑木兰坐在长椅上,手里拿着两个还冒着热气的生煎馒头。 “若霖,你去哪了?我等你好久了……”郑木兰的声音带着担忧,可看到江若霖苍白的脸色和眼底的红血丝,话又咽了回去。 江若霖没说话,只是把留声机放在桌上,然后拿起一个生煎馒头,咬了一口,却没尝出任何味道。 “是不是遇到困难了?”郑木兰轻声问,“要是录音不行,我们再想别的办法,总能找到证据的。” 江若霖嚼着馒头,眼泪突然掉了下来。她想起刘律的话,想起小李的恐惧,想起自己可能面临的执业风险,可心里却还有一个声音在说:不能放弃。 她擦了擦眼泪,拿起桌上的笔记本,翻到第一页,上面写着崔文莉第一次来事务所时说的话:“江律师,我不想被毁掉,我想证明自己是清白的。” “木兰,”江若霖抬起头,眼神里重新有了一点光,“我们再试试。就算偷偷录音不行,就算做笔录没人肯签,我们也要再找找,说不定还有别的办法。尽人事,才能听天命,就算最后输了,至少我努力过,不会后悔。” 郑木兰看着她坚定的眼神,用力点了点头:“好!我们一起找!我明天就去问问我爹,看看有没有认识的人,能帮我们想想办法!” 窗外的霓虹灯透过窗户照进来,在两人身上映出温暖的光。江若霖知道,接下来的路肯定会更难走,可她已经做好了准备——不管是风险,还是困难,她都要试着闯一闯。 事情的转机,是有人敲开了她的门。 门外站着两个人。 前面是神色平静的小元爷,青布长衫依旧,肩头沾着细密的雨珠。而在他身后半步,站着一个约莫三十出头的男子。 这人穿着一身半旧但浆洗得十分干净的中山装,身形清瘦,面容带着几分书卷气,但眉宇间却有种历经世事的沉稳,眼神锐利而冷静,仿佛能穿透表象,直抵核心。他的年纪显然比江若霖、郑木兰甚至小元爷都要大上几岁,站在那里,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气度。 “小元爷?”江若霖有些意外地站起身。 小元爷微微侧身,让出身后的男子,语气平淡地介绍:“这位是王启,王先生。”他没有多说王启的来历,仿佛这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王启上前一步,目光直接落在江若霖身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沉稳:“江律师的事情,我听小元爷略提了一二。关于名誉受损的案子,并非无法可依,也并非没有先例。” 一句话,像一道微弱却坚定的光,骤然刺破了满室的阴霾。 江若霖猛地睁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王启没有卖关子,继续清晰地说道:“十年前,也就是1919年9月15日,上海《民国日报》刊载了一篇题为《安福世系表之说明》的‘某君戏作’,以诙谐幽默、辛辣嘲讽的笔致,揭露了安福系对外卖国,对内独裁的嘴脸。安福系那些大佬们觉得颜面扫地,便将报社告上了法庭,指控其诽谤名誉。”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江若霖因紧张而攥紧的拳头,语气依旧平稳:“那才是一桩真正引人瞩目的‘名誉诽谤案’。当时,报社聘请的律师,就在法庭之上,与对方唇枪舌战,引经据典,最终虽未完全摆脱干系,但也争取到了相当大的空间,使得报社并未被一棍子打死。这个案子当年轰动一时,足以证明,在此地,名誉纠纷并非无法诉诸公堂。” “可是……刘律说,没有明确的法律条文……”江若霖的声音带着颤抖,是希望,也是害怕希望再次破灭的恐惧。 王启的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法律条文是死的,人是活的。法庭之上,除了律法,还有法理、人情、惯例,更有律师的机辩之才。那个案子的律师,靠的难道仅仅是某一条明文规定吗?他靠的是对法理的理解,对程序的把握,以及,”他加重了语气,“在看似无路的绝境中,硬生生开辟出一条路来的胆识和智慧。” 他看向江若霖,眼神锐利:“江律师,案子能不能打,有时候看的不是法律完不完善,而是打官司的人,有没有那个决心和本事,去把‘理’给争出来!” 这一番话,如同惊雷,炸响在江若霖的脑海中。她一直困在“无法可依”的思维牢笼里,却忘了,在法律诞生和完善的过程中,正是靠着一个个先驱者,在看似没有路的地方,闯出了一条路! 希望,如同被重新点燃的炭火,虽然微弱,却带着灼人的温度,再次在她心底燃烧起来。 江若霖看向王启的眼神充满了感激和重新燃起的斗志:“王先生,谢谢你!我……我明白了!” 王启微微颔首,不再多言,退后一步,将空间留给他们。 江若霖兴奋之余,也把部分注意力落在了小元爷身上。她看着小元爷平静无波的侧脸,心里充满了好奇,他上哪找来这样一位见识不凡、一语点醒梦中人的王先生? 他到底是谁?这个王启,又是从哪儿来的? 小元爷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淡淡瞥了她一眼,那眼神依旧深邃难测。 至于这位王启先生究竟是何方神圣,又是如何被小元爷“捡”到的……那就是一个很长,而且此刻还不便细说的故事了。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渐渐小了。一缕微弱的月光,挣扎着穿透了乌云,洒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浮光掠影,仿佛预示着,这漫长而寒冷的夜晚,终于透出了一丝走向黎明的微光。 第6章 金可贞 王启的出现,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江若霖和郑木兰的生活中激起了不小的波澜。尤其是当这位来历不明、言谈间却透着不凡见识的王先生,与那位平日里只知摆摊算命、看似与世无争的小元爷联系在一起时,更添了几分难以言说的诡谲。 江若霖对王启充满了感激,是他的一席话将她从绝望的泥沼中拉了出来,重新点燃了斗志。但感激之余,一种律师本能般的警惕也随之升起。 王启身上那种经历过风浪的沉稳,以及他谈及旧案时对时局和法律界限的精準把握,绝非常人。他来自哪里?为何会对十年前的案子如此熟悉?又为何会与小元爷相识? 郑木兰的好奇心则更加直白。她不像江若霖那样顾虑重重,只觉得王启的出现,连同小元爷身上那层神秘的面纱,都变得愈发引人入胜。她缠着小元爷,想打听王启的来历,也想弄明白小元爷到底是怎么“捡”到这么一位人物的。 “小元爷,你就说说嘛!”郑木兰跟在刚从外面回来的小元爷身后,锲而不舍,“那位王先生看着就不是普通人,你怎么认识他的?‘捡’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在大马路上捡到的?” 小元爷脚步未停,语气平淡无波:“郑小姐,好奇心太重,并非总是好事。” “可我觉得是好事啊!”郑木兰绕到他面前,挡住去路,眨着眼睛,“你看,要不是我好奇,怎么会认识你这么厉害的算命先生?要不是若霖好奇……呃,坚持,怎么会接下崔文莉的案子?说不定王先生就是咱们的转机呢!” 走在旁边的江若霖闻言,微微蹙眉,轻轻拉了一下郑木兰的衣袖,示意她不要过分追问。她能感觉到,无论是小元爷还是王启,似乎都刻意与周围保持着一段距离,不愿过多涉入他人的世界,也不愿自己的过往被窥探。 小元爷停下脚步,目光掠过郑木兰写满求知欲的脸庞,又看了看一旁欲言又止的江若霖,最后望向远处灰蒙蒙的天空,仿佛透过那厚重的云层,看到了不久前的某个夜晚。 那是一个月前,也是这样一个寒意浸骨的夜晚。他因故晚归,抄近路穿过一条靠近闸北的、灯光昏暗的背街小巷。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煤烟和垃圾腐烂的混合气味,巷子深处传来野猫厮打的声音,更显寂静。 就在他快要走出巷口时,一阵急促而略显凌乱的脚步声,夹杂着压抑的喘息,从另一条岔巷里传来。紧接着,一个黑影踉跄着冲出,几乎与他撞个满怀。 小元爷身形敏捷地侧身避开,同时手腕一翻,已扣住了来人的脉门。触手之处,一片湿黏温热,借着远处微弱的路灯光,他看清了那人苍白的脸和紧抿的嘴唇,正是王启。而那股湿黏感,来自他用手紧捂着的左肩胛下方,深色的布料被洇湿了一大片,浓重的血腥味在清冷的空气中散开。 王启显然也没料到会撞上人,眼中瞬间闪过一丝凌厉的警惕和杀机,但当他看清小元爷只是个穿着长衫的年轻人,且似乎并无恶意时,那丝杀机又迅速隐去,只剩下强忍痛苦的虚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别出声……帮……”他气息不稳,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几乎就在同时,岔巷那头传来了几声粗鲁的呵斥和更加杂乱的脚步声,手电筒的光柱在巷壁上胡乱扫过,越来越近。 小元爷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抬眼看了看王启肩上的伤,又瞥了一眼巷口的方向,电光火石间,心里已有了计较。他并非喜好多管闲事之人,乱世之中,明哲保身是大多数人的生存法则。但今夜他出门前为自己起的那一卦,卦象显示“利涉大川,宜行善举”,他本以为是应在别处,没想到应在了这里。 “跟我来。”他没有多余的话,松开扣住王启脉门的手,转而架住他未受伤的右臂,脚步迅疾却无声地将他拖向巷子另一侧一个堆放破烂家具和废弃杂物的死角。那里有一个被破旧屏风半掩着的凹处,勉强能容一人藏身。 他将王启塞了进去,低声道:“别动,别出声。” 王启靠在冰冷的砖墙上,剧烈地喘息着,额头上全是冷汗,看向小元爷的眼神复杂难辨,有感激,更有担忧:“他们人多……有枪……你快走,别连累你……” 小元爷没有理会,迅速将旁边的几个破箩筐和烂木板挪过来,巧妙地遮挡在凹处前方,形成了一个视觉死角。刚做完这一切,杂乱的脚步声和手电光就到了巷口。 “妈的!跑哪去了?” “肯定就在这附近!分头找!受了伤跑不远!” “仔细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几声压低的交谈伴随着翻动杂物的声音在巷子里响起。小元爷屏住呼吸,将自己隐在更深的阴影里,甚至能听到追兵从他们藏身的杂物堆前走过的脚步声。他能感觉到身后王启紧绷的身体和几乎停滞的呼吸。 幸运的是,那伙人似乎并未注意到这个不起眼的角落,搜寻了一阵没有结果,骂骂咧咧地朝着另一个方向追去了。 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巷子里重新恢复了死寂,小元爷才缓缓吐出一口气。他拨开杂物,看向里面的王启。王启似乎松了口气,但失血加上紧张,让他几乎虚脱,身体沿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 “能走吗?”小元爷问。 王启尝试着动了动,摇了摇头,苦笑道:“恐怕……要麻烦你了。” 小元爷没再说什么,蹲下身,检查了一下他的伤口。子弹应该是贯穿伤,位置险要,但暂时没有伤到要害,只是失血过多。他撕下自己长衫的内衬下摆,动作熟练地为他进行了简单的加压包扎。 “多谢……”王启声音虚弱,“兄弟怎么称呼?今日之恩……” “举手之劳。”小元爷打断他,语气依旧平淡,“我今日算到需做一场好事,算你运气好。” 他架起王启,避开大路,专挑漆黑无人的小巷穿行,最终将他带回了自己那间位于贫民区边缘、简陋却还算隐蔽的住所。 接下来的几天,小元爷采买伤药,替王启处理伤口,提供食宿,却从不过问他的身份,也不过问他为何被追杀。王启也默契地保持着沉默,只是在伤势稍有好转后,会帮着整理一下房间,或者在小元爷摆摊时,默默地守在附近观察。 直到有一次,小元爷无意中听到王启在睡梦中模糊的呓语,夹杂着“名单”、“转移”、“叛徒”之类的只言片语,以及那种深入骨髓的警惕和疲惫,让他大致明白了王启身处的是怎样一个漩涡——那是国共两党明争暗斗的残酷战场,是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的深渊。他更加确定了,不多问,不涉入,是对彼此最好的保护。 王启伤愈离开时,只留下了一个联系方式和一个郑重的承诺:“小元爷,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日后若有需要,只要不违背原则,王某定义不容辞。” …… 回忆的涟漪渐渐平息。小元爷收回望向远方的目光,看向仍在等待答案的郑木兰和江若霖,简单地说道:“他遇了点麻烦,我顺手帮了一把。就这样。” “麻烦?什么麻烦?”郑木兰追问,“是被人追杀吗?就像话本里写的那样?” 江若霖的心却沉了一下。她比郑木兰更清楚现实的残酷。“小元爷,”她语气严肃起来,“这位王先生……他的‘麻烦’,是不是很危险?会不会牵连到你?”她想起王启那双锐利而沉静的眼睛,那绝非普通文人或商贾所能拥有。 小元爷看了她一眼,似乎看穿了她心中的担忧,淡淡道:“他是他,我是我。过了那一程,便各有各路。” “可是……”江若霖还想再劝,她觉得小元爷虽然有些神神秘秘,但本质上并非坏人,不应该卷入那些可能危及性命的政治纷争里去。 “没有可是。”小元爷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人我已经救了,话他已经说了。至于其他的,与你们无关,也与我无关。”他顿了顿,看向江若霖,“江律师,你现在该想的,是如何打好手上的官司,而不是操心一个过客的来历。” 郑木兰看着小元爷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有些气闷,但又无可奈何。她眼珠一转,忽然换了个问题:“好吧好吧,不问王先生了。那……小元爷,你总该告诉我们你的真名吧?总不能一直叫你小元爷啊!我们都认识这么久了!” 这个问题似乎让小元爷愣了一下。他沉默了片刻,就在郑木兰以为他又要拒绝时,他轻轻吐出了三个字: “金可贞。” “金可贞?”郑木兰重复了一遍,突然愣住了。 江若霖也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金可贞……听起来像是一个出自诗书礼义之家的名字,带着一种端方和坚守的意味,与他平日里那副算命先生混不吝的形象,似乎有些格格不入。 金可贞只是淡淡道:“名字不过是个代号。你们愿意叫哪个,随你们。” 郑木兰顿了一下:“你……和上海做航运的那户金家是什么关系?” 江若霖或许不清楚上海几大家族,但郑木兰是从小就有耳濡目染的。 上海做航运的几家大户里,有一个“金”家,胆子大,什么货都敢运,据说是跟日本做生意起家的,背后靠山很硬。 金可贞没有回应郑木兰这句话,只是说:“叫我‘小元爷’吧,我原名不好听,瞎取!” 郑木兰不依不饶,拉着他继续问:“你和金家什么关系?!” 小元爷摆了摆手:“能有什么关系,姓金就要有关系?可能几千年是本家吧……难不成我一个贫民窟算命混饭吃的,还是豪门私生子什么的……” 郑木兰盯着他:“金家,是有一个被赶走的私生子,小时候,我和他见过……” 小元爷笑了笑:“哦,那、那这都能蒙上,我瞎说,巧了不是……那我要是豪门私生子,我现在就去认亲去,省得吃了上顿没下顿。” 看他这态度,郑木兰也不好再说什么,也许是她想多了。 江若霖突然好奇道:“哎,那个私生子是为什么被赶走?既然能被“赶走”,就代表本身已经被认下了,哪有认下了还往外赶的?” 郑木兰想了想:“好像是因为他犯了官司,杀了人……还是一个日本人。不过据说他是被冤枉的,证据存疑。” 江若霖随口道:“命案啊……民事案子太繁琐了,如果有机会像我师父一样,都打刑事案子也不错……” 浮灯照夜,行路艰难。每个人似乎都藏着不为人知的过去,也面临着扑朔迷离的未来。而金可贞这个名字,连同那个受伤的王启,无疑给这迷局,又增添了几分复杂的色彩。 第7章 庭审内外的暗涌 法租界会审公廨的铁门在晨雾里泛着冷光,门内石阶上还沾着昨夜的露水,踩上去发着轻微的“咯吱”声。江若霖攥着公文包的带子,指腹反复蹭过包角磨损的皮革——里面装着1919年《民国日报》名誉案的剪报、崔文莉邻居的笔录,还有周堂林偷偷录下的录音带,每一份证据都被她按顺序理得整齐,却压得她指尖泛白。 身后传来藤箱滚轮划过石板路的声响,郑木兰提着箱子快步追上,鬓边的卷发被晨风吹得贴在脸颊,箱子里的留声机撞出细碎的响动。“若霖,崔文莉今早塞给我这个。”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蓝布手帕,边角绣着朵小小的腊梅,“说让你带着,就当是她在跟前给你撑着劲。”江若霖接过手帕,布料上还留着崔文莉手心的温度,她叠好塞进内袋,抬头看向法庭的穹顶,晨光正透过彩色玻璃,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斑,像极了这案子里扑朔迷离的线索。 两人刚走进走廊,就撞见周堂林。他穿着件半旧的灰布长衫,手里攥着个瘪了的烟荷包,看见江若霖,脚步顿了顿,眼神躲闪着往旁听席的方向缩:“江律师,我……我就是来看看,要是沈少爷那边问起,你可别说是我要作证……”江若霖拍了拍他的胳膊,声音放轻:“周经理,你只要把听见的如实说出来就好,剩下的交给我。”周堂林咽了口唾沫,点了点头,转身钻进了旁听席的角落,跟几个缩着脖子的舞厅服务生挤在一起。 没过多久,走廊尽头传来一阵皮鞋敲击地面的声响,沈敬尧被一群穿西装的人簇拥着走来。他穿了件银灰色的进口西装,领口别着枚宝石领针,手里转着镀金打火机,路过原告席时,目光像扫灰尘似的落在江若霖身上,嘴角勾出抹嘲讽的笑:“就是你要替那个舞女出头?毛都没长齐,也敢来跟我打官司?” 他身后的张律脸色骤变,急忙上前拉住沈敬尧的胳膊,压低声音:“沈少爷,您怎么来了?不是说好我代理,您在洋行等消息吗?”沈敬尧甩开他的手,雪茄烟的烟雾喷在张律脸上:“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人敢跟我叫板,也想瞧瞧这法庭到底能不能断明白是非。”张律还想再说,法槌“咚”地一声响,法官穿着黑色法袍走进来,他只好无奈地叹口气,拎着公文包坐到被告律师席上。 庭审开始后,张律率先起身,手里举着一份打印整齐的文件,声音洪亮:“法官大人,我的当事人沈敬尧先生不过是在私人场合评价崔文莉的品行,这是《中华民国临时约法》赋予公民的言论自由!第二章第六条明明白白写着,人民有言论、著作之自由,我的当事人既没捏造事实,也没公开散布,何谈侵权?”他顿了顿,眼神扫过旁听席,“再说,崔文莉身为舞厅舞女,日常接触的本就是三教九流,旁人对她有几句议论,本就是人之常情,怎能算侵权?” 江若霖站起身,从公文包里拿出那张泛黄的剪报,走到法庭中央:“法官大人,张律师口中的‘言论自由’,从来不是毫无边界的。1919年上海《民国日报》因刊载文章批评安福系,被指控诽谤,当时的辩护律师提出‘言论自由需以不损害他人名誉为前提’,最终为报社争取到合理权益。如今沈敬尧先生不仅在舞厅、弄堂散布谣言,说崔文莉收珠宝、私生活混乱,还让服务生、邻居四处传播,导致崔文莉被客人骚扰、被房东赶出门,连巷口的早点摊都不肯卖东西给她——这已经不是‘私人议论’,而是蓄意报复,是对公民名誉权的严重侵害!” 江若霖所说的这个案子就是之前王启提过的,1919 年9 月15 日,上海《民国日报》刊载了一篇题为《安福世系表之说明》的“某君戏作”,以诙谐幽默、辛辣嘲讽的笔致揭露了安福系对外卖国,对内独裁的嘴脸。该文指出安福系成立后,一味依靠日本人,与之订立中日共同防敌军事协定、高徐济顺铁路借款等合同,肆意出卖国家主权。 这篇“惹祸”的文章发表后,北京政府恼羞成怒,遂委派穆安素律师为代表,向上海公共租界会审公廨起诉,指控《民国日报》“侮辱大总统及在职官员”,并票传该报经理邵仲辉、总编辑叶楚伧二人到庭。双方律师在法庭上展开了激烈的辩论,唇枪舌剑,互不相让。法庭在听取双方辩论后,进行了庭议。迫于安福系的淫威,作出了令人啼笑皆非的判决,称《民国日报》所载文章本意良好,颇有价值,惟“侮辱大总统”一层属实,案情重大,最终判邵、叶二人各罚洋100 元。轰动一时的“名誉诽谤案”就这样匆匆结案了。 “荒谬!”张律立刻反驳,“十年前的案子是政治纠纷,本案是私人言论,两者根本没有可比性!而且江律师拿出来的‘证据’,不过是几个人的笔录,连个敢当庭作证的人都没有,怎么证明是我当事人散布的谣言?” 江若霖早有准备,她示意郑木兰打开藤箱,取出留声机:“法官大人,这是崔文莉邻居的录音,里面清楚地提到,是沈敬尧让管家传话,让他们少跟‘不清不楚的女人’来往;这是舞厅服务生的笔录,他们亲眼看到沈敬尧跟周经理说‘要让那个女人在上海混不下去’——这些证据或许不是人证,但足以证明沈敬尧先生的恶意。” 就在这时,沈敬尧突然拍着桌子站起来,雪茄烟摔在地上,火星溅到地毯上:“法官大人,我反对!什么名誉权?当年《大总统通令》是给总统时期的人看的,她崔文莉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想攀高枝没成,就反过来咬人的舞女!也配跟‘公权私权’扯关系?” 张律的脸瞬间变得惨白,他急忙拉住沈敬尧:“沈少爷!您别乱说话!”可沈敬尧已经红了眼,指着江若霖喊道:“我说的是实话!她就是想借着这案子出名!你们别被她骗了!” 法官皱着眉敲了敲法槌:“被告注意言行!再扰乱法庭秩序,本庭将依法处理!”沈敬尧这才悻悻地坐下,嘴里还嘟囔着“一群糊涂蛋”。 庭审进行到下午,江若霖请出了周堂林。周堂林攥着衣角,声音有些发颤:“法官大人,我……我听见沈少爷跟我说,崔文莉不识抬举,要让她在上海待不下去……还说要是我敢帮崔文莉,就撤掉对舞厅的投资……”他从怀里掏出一盘录音带,“这是我偷偷录的,里面有沈少爷威胁我的话。” 张律立刻质疑:“周经理,你跟沈少爷有生意往来,说不定是因为投资纠纷故意陷害!这录音的真实性根本不能保证!” “我没有!”周堂林急得脸通红,“沈少爷早就想吞并我的舞厅了,这次不过是找个由头!要是我不说实话,崔文莉的今天,就是我的明天!” 江若霖趁机补充:“法官大人,周经理的证言和录音,与之前的笔录、录音相互印证,足以证明沈敬尧先生的行为是蓄意报复。而且根据《大总统通令开放蛋户惰民等许其一体享有公权私权文》,崔文莉即便身为舞女,也享有与其他公民平等的公权私权,任何人都不能因为她的职业就肆意诋毁她的名誉!” 张律还想反驳,法官却抬手打断了他:“双方的陈述和证据本庭已经记录在案。本案涉及公民名誉权与言论自由的界限,且社会舆论关注度较高,案情较为复杂。本庭需要时间梳理证据,权衡法理与人情,现宣布休庭,择日宣判。” 法槌再次落下,庭审结束。江若霖收拾公文包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了内袋里的蓝布手帕,她抬头看向旁听席,崔文莉正从角落里站起来,眼神里满是期待,却又带着一丝不安。郑木兰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若霖,你今天说得很好,至少让所有人都知道了崔文莉的冤屈。” 江若霖点了点头,心里却沉甸甸的——她知道,张律经验丰富,沈敬尧背后又有洋行和租界的势力,法官的“择日宣判”,到底是偏向正义,还是偏向权势,谁也说不准。 小元爷没有去观看这场庭审,他默默在摊上算了一卦: 第一次翻出来是坎卦,意味险陷重重,曲折坎坷; 小元爷“啧”了一下,自己又翻了一卦: 这次是讼卦,意味慎争戒讼,避免冲突; 小元爷皱了皱眉头,还不死心,翻第三卦的时候,有人按住了他的手: 来的是王启。 “我以为你们算命的,会顺其自然,没想到也是这般不甘心……其实你早知道结果的不是吗?所以你一开始就不同意她接这个案子。” 小元爷甩开他的手:“你知不知道打断别人算卦很不礼貌,也很不吉利。” 王启带着笑意道:“你干的‘不吉利’的事情也不差这个了。” 小元爷转移了话题,收起自己的算卦家伙事:“你怎么还不走?怎么?救命之恩,打算……”他故意拖长了音。 王启看了看远方天色:“找你算个好日子,算到一个好时辰,就可以启程了。” 今天的晚霞很艳,霞光像一场无声的火灾,在天际蔓延,吞噬着最后的蔚蓝,最终冷却成青紫色的灰烬。 小元爷也顺势瞥了他一眼:“你还信这个?” 王启说:“不信,但有的时候……”他垂眸,声音散在风里,几乎听不清,“我们这些人,得赌命。” 第8章 等待判决 江若霖走出法庭时,晨雾早已散去,午后的阳光照在红砖墙上,却没带来多少暖意。沈敬尧被一群人围着往汽车那边走,路过江若霖时,他停下脚步,眼神阴鸷:“江律师,你最好识相点,别以为找几个证人就能赢我。在上海滩,我想让谁输,谁就赢不了。” 江若霖直视着他的眼睛,声音坚定:“沈少爷,法律或许不能立刻惩罚所有不公,但总有一天,它会还无辜者一个公道。” 沈敬尧嗤笑一声,转身钻进了汽车,黑色的雪佛兰扬尘而去。刘律从后面走过来,手里捏着个紫砂小壶,语气比之前缓和了些:“你今天在法庭上的表现,比我预想的好。但你要记住,在上海滩,法理之外还有人情,人情之外还有势力。法官的判决,从来不是只看证据。” 江若霖攥紧了公文包,看着远处的法租界地标,轻声说:“我知道。但我不能放弃,崔文莉也不能。” 庭审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上海滩。第二天一早,《申报》的头版就刊登了庭审细节,沈敬尧那句“对方是总统,她崔算什么东西”被用黑体字印出来,格外刺眼。静安寺附近的茶馆里,茶客们围在一起议论纷纷。 “这沈敬尧也太霸道了,仗着家里有钱,就随便欺负人!”一个穿长衫的读书人拍着桌子,手里的茶碗晃出了水。 旁边一个商人叹了口气:“话是这么说,可沈记洋行跟租界的洋人关系好得很,江律师一个新人,想赢这场官司,难啊!” “我倒觉得江律师有骨气!你看她拿出的那些证据,有条有理的,说不定真能赢!”一个年轻的报童插了话,手里还拿着刚印出来的《新闻报》,上面也登着庭审的报道。 不仅是普通民众,上海律师公会里也炸开了锅。几个老律师坐在红木桌旁,手里翻着庭审记录。“江若霖这小姑娘,胆子不小,居然敢引用《大总统通令》来辩护。”头发花白的李老律师摸了摸胡子,“不过这通令颁布这么多年,还没在名誉权案子里用过,能不能被法官采纳,不好说。” “关键是舆论。”另一个律师指着报纸,“现在外面都在骂沈敬尧,法官要是判沈敬尧赢,怕是会引来民愤。但沈敬尧背后的势力也不能得罪,这法官怕是要左右为难了。” 张律此刻正在沈记洋行的办公室里,额头冒着汗。沈敬尧坐在真皮沙发上,手里把玩着宝石领针,脸色阴沉:“张律,你看看外面的报纸!全是骂我的!你要是不能赢这场官司,我不仅要撤了你的律师费,还要让你在上海律师界混不下去!” “沈少爷,您别着急。”张律擦了擦汗,“法官虽然没当庭宣判,但我看他对周堂林的录音有疑虑,只要我们再找些证据,证明江若霖的证据是伪造的,说不定还有转机。而且我已经托人去跟法官打招呼了,只要多花点钱,总能……” “钱不是问题!”沈敬尧打断他,“我要的是赢!不仅要赢官司,还要让崔文莉永远不能在上海立足,让那个江若霖知道,跟我作对的下场!” 张律点了点头,心里却没底——现在舆论对他们越来越不利,江若霖那边似乎还在找新的证据,这场官司,到底能不能赢,他自己也说不准。 江若霖这边,也没闲着。休庭后的几天里,她和郑木兰、王启一起,四处寻找更多的证据。王启凭借自己的人脉,找到了几个曾经在沈记洋行工作过的员工,他们偷偷告诉江若霖,沈敬尧之前也因为私人恩怨,诋毁过一个生意伙伴,最后逼得对方离开了上海。 郑木兰则去拜访了李老律师,那位曾经打赢1919年名誉案的老律师,给了她不少建议:“若霖,你要记住,在法庭上,不仅要**理,还要讲人情。你可以多收集一些崔文莉在上海讨生活的艰难证据,让法官看到她的无辜,这样才能打动法官。” 江若霖把这些建议记在心里,她去了崔文莉之前租住的弄堂,找邻居们了解情况,还去了舞厅,跟几个愿意说实话的服务生聊了聊,收集到了更多关于沈敬尧散布谣言的细节。 这天晚上,江若霖回到事务所,刚打开灯,就看到小元爷坐在会客的长椅上,手里拿着一个油纸包,里面是还温热的生煎包。 “听说你最近在找沈敬尧的旧案证据。”他开口,语气平淡,“我托人打听了一下,沈敬尧五年前在南京,也因为诋毁他人名誉,被人告过,后来用钱摆平了。” 江若霖愣了一下,接过油纸包:“谢谢你,小元爷。你怎么知道我在找这些?” 小元爷笑了笑,站起身:“我在城隍庙摆摊,听茶客们说的。你要是需要帮忙,还可以来找我。”他转身走出门,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江若霖看着手里的油纸包,心里暖暖的——她知道,虽然小元爷总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但其实一直在默默帮她。 距离下次庭审还有三天,江若霖把收集到的所有证据整理好,一页一页地核对。郑木兰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报纸:“若霖,你看!《民国日报》刊登了一篇文章,支持我们的官司,说这是维护公民名誉权的重要案子!” 江若霖接过报纸,标题赫然写着《论公民名誉权的保护——从崔文莉案说起》,文章里不仅肯定了她的辩护思路,还呼吁社会关注底层公民的合法权益。她看着报纸,心里燃起了一丝希望——或许,这场官司,真的能赢。 但她也清楚,沈敬尧不会善罢甘休。果然,第二天一早,就有消息传来,沈敬尧托人给法官送了厚礼,还威胁那些愿意给崔文莉作证的邻居和服务生,让他们不要再掺和这件事。 江若霖听到消息后,立刻去了弄堂,看到一个邻居正被几个穿黑衣服的人围着,吓得浑身发抖。她急忙上前,拿出律师证:“你们是什么人?光天化日之下威胁公民,是想违法吗?” 那几个黑衣人看到律师证,犹豫了一下,骂骂咧咧地走了。邻居拉着江若霖的手,眼泪掉了下来:“江律师,我们不是不想作证,是真的怕沈少爷报复啊!” 江若霖拍了拍她的手:“你放心,我会保护你们的。只要我们一起坚持,总有一天,正义会到来的。” 离下次庭审越来越近,上海的舆论也越来越激烈。支持江若霖和崔文莉的市民,自发组织起来,在法院门口举着牌子,上面写着“还崔文莉公道”“保护公民名誉权”。甚至有一些进步学生,在街头演讲,呼吁大家关注这个案子,抵制强权欺压弱者。 沈敬尧看到这些情况,气得把办公室里的花瓶都摔了。他对着张律怒吼:“你看看外面!全是反对我的人!你赶紧想办法,把这些人驱散,不然我饶不了你!” 张律无奈地说:“沈少爷,现在舆论已经发酵了,我们越是压制,反而越会引起民愤。不如我们换个思路,主动提出和解,给崔文莉一些钱,让她撤案,这样既能平息舆论,又能保住您的面子。” 沈敬尧想了想,咬牙说:“和解可以,但我不能给那个舞女钱!要和解,也得让她先给我道歉!” 张律知道,沈敬尧根本不可能真心和解,他只是想拖延时间。但他也没有办法,只能按照沈敬尧的意思,去联系江若霖,提出和解的要求。 江若霖接到张律的电话时,正在整理证据。她听完张律的话,直接拒绝:“和解可以,但沈敬尧必须公开向崔文莉道歉,消除影响,还要赔偿她的经济损失和精神损害。如果他做不到,我们就等着法庭宣判。” 张律把江若霖的条件告诉沈敬尧,沈敬尧立刻拒绝:“让我给那个舞女道歉?不可能!你告诉江若霖,要么她让崔文莉撤案,要么我们就法庭上见!” 谈判破裂,双方只能等着下次庭审。江若霖知道,下次庭审,将会是一场硬仗。她把所有证据重新梳理了一遍,还请王启帮忙,分析了法官可能会关注的焦点,准备了更充分的辩护词。 开庭前一天晚上,江若霖在事务所加班到深夜。郑木兰端来一杯热牛奶,放在她面前:“若霖,别太累了,明天还要开庭呢。” 江若霖揉了揉眼睛,笑着说:“没事,我再核对一遍证据,确保万无一失。你放心,明天我一定会尽力的。” 郑木兰看着她疲惫的样子,心里很心疼:“若霖,不管明天结果怎么样,我都支持你。崔文莉也支持你,我们都相信你。” 江若霖点了点头,拿起桌上的蓝布手帕,轻轻抚摸着上面的腊梅花——这是崔文莉的希望,也是她的坚持。她知道,明天的庭审,不仅关乎崔文莉的名誉,更关乎法律的尊严,关乎每一个底层公民的权益。她不能输,也输不起。 夜色渐深,上海的街头依旧灯火通明,舞厅的乐声、汽车的喇叭声、小贩的叫卖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这座城市独特的夜景。江若霖站在窗前,看着远处的法租界会审公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明天,正义能站在他们这边。 第9章 浮光未明 法租界会审公廨的穹顶下,法官平缓而冷硬的声音,如同终审的法槌,一字一句敲在江若霖的耳膜上。 “……经查,原告崔文莉所称被告沈敬尧‘捏造并散布谣言,致其名誉严重受损’一事,证据虽有多方佐证,然沈敬尧之言论,部分基于其与崔文莉交往之事实认知,且受《中华民国临时约法》所保障之言论自由权范畴,尚未构成法律意义上之名誉侵害……故,本庭判决如下:原告之诉,不予支持。” “不予支持”四个字,像冰锥刺入江若霖的胸膛,寒气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她坐在原告律师席上,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留下几道泛白的月牙痕。旁听席上传来细微的骚动,有叹息,有低语,也有几声压抑的嗤笑。她僵硬地坐着,甚至没有勇气回头去看坐在身后不远处的崔文莉。那双曾经燃着希望、后又浸满忧虑的眼睛,此刻会是怎样的灰败与绝望?她不敢想。 沈敬尧在被告席上站起身,整理了一下银灰色西装的衣领,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胜利者微笑,目光掠过江若霖时,带着居高临下的轻蔑。他的律师张律在一旁低声说着什么,脸上是如释重负的轻松。 法官宣布退庭。人群开始蠕动、离场。 江若霖几乎是凭着本能收拾好桌上散乱的文件,塞进公文包。她始终低着头,回避着可能投向她的任何视线,尤其是崔文莉的。她能感觉到一道目光黏在自己背上,带着灼人的温度,或许是怨,或许是恨,或许只是麻木的失望。她像逃离瘟疫现场一样,脚步虚浮地快步走出了法庭,将那些窃窃私语和复杂的目光甩在身后。 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她却觉得浑身冰冷。败诉了。她终究还是败了。那些熬夜整理的法理依据,那些艰难搜集的录音笔录,那些在法庭上据理力争的瞬间,在那一纸判决面前,都成了苍白无力的笑话。她不仅没能帮崔文莉争回公道,反而可能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又经历了一次羞辱。 失魂落魄地回到那间租来的小事务所,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她甚至没有开灯,就直接瘫坐在旧椅子上,将脸埋进臂弯里。挫败感如同潮水,淹没了她。对自己能力的失望,对所谓法律公正的失望,对这个强权当道、弱者无声的世道的失望,交织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心口,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脚步声,接着是钥匙转动的声音。刘律推门走了进来,手里依旧摩挲着他那个紫砂小壶。 他看了看蜷缩在椅子里的江若霖,难得没有出言嘲讽,反而叹了口气,走到她对面的椅子坐下。 “输了?”他问,语气平静。 江若霖没有抬头,只是闷闷地“嗯”了一声。 “早就料到了。”刘律的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跟沈家打这种官司,赢面本来就不大。法官也要权衡,沈家在租界和洋人那里的关系盘根错节,不是几份证据、几句法理就能撼动的。” 江若霖依旧沉默。 刘律顿了顿,话锋却微微一转:“不过,你也别太灰心。这案子虽然判输了,但你在法庭上的表现,还有引用的那些旧案、法理,倒是让不少人刮目相看。这几天,《申报》、《新闻报》连篇累牍地报道,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这件事。沈敬尧那些嚣张言论,算是犯了众怒。我听说,沈记洋行这几天的生意都受了些影响,几个老主顾颇有微词。沈老爷子觉得儿子丢了沈家的脸面,大发雷霆,把沈敬尧叫回去狠狠训斥了一顿。” 他看向江若霖,眼神里竟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意味,像是欣赏,又像是告诫:“江若霖,你这名气,算是打出去了。现在上海滩都知道,有个初出茅庐的女律师,敢跟沈家少爷叫板。虽然案子没赢,但这股劲儿,很多人记住了。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沈家那边,怕是也把你记下了。” 江若霖缓缓抬起头,脸上还有压出的红痕,眼神迷茫:“名气……有什么用?崔文莉还是输了。” “输赢,有时候不只在法庭上。”刘律留下这句有些意味深长的话,便起身离开了,仿佛他今日过来,就只是为了说这几句算不上安慰的安慰。 只是临走到门口,他又补充了一句:“我一开始就和你说了,你要是老老实实躲在我身后处理文案什么事都没有,强出头……” 又过了几天,就在江若霖依旧沉浸在自我怀疑的低落情绪中时,崔文莉来了。 她穿着素净的棉布旗袍,头发整齐地挽在脑后,脸色虽然还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平静了许多。她走进事务所,从怀里拿出一个用手帕包好的小布包,轻轻放在江若霖桌上。 “江律师,这是剩下的律师费,您点点。”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 江若霖一愣,连忙推拒:“文莉,这……案子没赢,这钱我不能要。” “您拿着。”崔文莉按住她的手,力道不大,却很坚定,“您为了我的事,跑了那么多路,费了那么多心,还在法庭上为我说了那么多话。虽然……官司没赢,但我心里是感激您的。” 她看着江若霖,眼里没有预想中的怨恨,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淡然:“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官司闹得人尽皆知,现在舞厅里,明面上没人再说那些难听的话了。领班对我也客气了不少,前几天还问我要不要多排几场演出。”她甚至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带着点苦涩,却也有一丝暖意,“好像……大家突然都开始讲道理了。” 江若霖看着那包带着体温的银元,又看看崔文莉平静的脸,鼻腔猛地一酸。她接过布包,感觉沉甸甸的,不仅仅是钱的重量。 送走崔文莉后,江若霖的心情奇异地好转了一些。尽管法律没有给出公正的答案,但现实似乎以另一种方式,给了崔文莉一丝喘息的空间。这或许不算胜利,但至少不是全然的绝望。 她带着这份微小的欣慰,去找了小元爷和郑木兰。在城隍庙附近那个熟悉的卦摊前,她将崔文莉的话转述了一遍,语气里带着劫后余生般的轻快:“……虽然官司输了,但文莉的处境好像好多了!这算不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赢了?” 郑木兰立刻拍手附和:“就是!我看那个沈敬尧就是纸老虎,一戳就破!现在全上海都知道他不是好东西,看他还怎么嚣张!” 小元爷却只是撩起眼皮看了江若霖一眼,手里漫不经心地拨弄着那几枚乾隆通宝,泼了一盆冷水:“处境好了?我看未必是好事。” 江若霖和郑木兰都愣住了。 “树大招风。”小元爷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凉薄,“官司输了,沈敬尧表面上占了上风,实则里子面子都亏了。这口气,他能轻易咽下?如今崔文莉非但没有被彻底踩死,反而因为舆论,处境‘好转’,这在沈敬尧看来,恐怕更像是打他的脸。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逼得他不能明着来,难道就不会暗地里使绊子?” 他顿了顿,看向江若霖:“你觉得,以沈敬尧那种睚眦必报的性子,会容得下一个让他如此丢脸、如今却似乎‘过得不错’的崔文莉,继续在他眼皮子底下晃悠吗?” 江若霖的心,随着小元爷的话语,一点点沉了下去。她只看到了表面的缓和,却忽略了底下可能更凶险的暗流。 果然,没过几天,就传来了消息。 不是沈敬尧又做了什么,而是崔文莉主动向舞厅递了辞呈。理由很简单,老家来信,母亲病重,需人照料。她走得悄无声息,没有惊动任何人,就像她当初独自来到上海时一样。 江若霖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坐在事务所里,窗外是上海滩永恒不变的喧嚣。她手里还握着崔文莉付清律师费时用的那块蓝布手帕,帕角那朵小小的腊梅,仿佛还残留着主人指尖的温度。 她忽然就明白了小元爷话里的意思。那看似“好转”的处境,或许并非幸运,而是另一重无形的压力。崔文莉的离开,是无奈,是心寒,或许也是一种看透之后的自我保护。在这浮华又冷酷的上海滩,她终究只是一盏飘摇的浮灯,风雨来袭,只能选择熄灭,或者远走。 江若霖将手帕紧紧攥在手心,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官司的败诉,崔文莉的离去,像两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她追求公义的路上。这浮灯照亮的夜行路,似乎比想象中,更加漫长,也更加崎岖。 而远处,海关大楼的钟声,正沉沉响起,回荡在这座光怪陆离的城市上空,仿佛在提醒着每一个人,现实,从来不会轻易向理想低头。 第10章 消失的行李箱 上海火车站的钟敲过下午三点,深秋的风裹着雨星子灌进候车厅,苏曼缩在角落的长椅上,米白色风衣的下摆还滴着水。她刚从杭州逃回来,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磨得发亮的皮质手包——这包是三年前郑木兰送她的结婚礼物,此刻包身的纹路里还嵌着杭州码头的泥。 苏曼和郑木兰是打小一起长大的闺蜜,苏家开洋布行,郑家做丝绸生意,两家是世交。后来苏曼接手父亲留下的洋布行,郑木兰帮着她在杭州拓展生意,索性把自家丝绸庄的杭州分号和苏曼的洋布行杭州分号开在同一条街上,共用后巷仓库,连学徒都是互相调配着用——阿福就是先在苏家学了半年记账,才去郑家分号当的学徒。 半个月前,丈夫陈景明说带她去杭州补度蜜月时,苏曼还跟郑木兰通了电话,说要顺便去分号对账。可到了杭州,陈景明的行踪却越来越诡异:每天吃过早饭就往外跑,深夜带着一身烟酒味和赌桌特有的喧嚣气回来,有时还会对着空气喃喃自语,说“再输就真完了”。有次苏曼趁他洗澡翻了他的公文包,竟翻出一叠盖着赌场印章的欠条,总额加起来足有二十万银元,最上面一张还写着“若三日不还,以妻苏曼名下杭州洋布行分号抵债”。 “他哪是带我度蜜月,他是想把我和分号一起卖了抵赌债!”苏曼坐在江若霖的律师事务所里,指尖还在发抖。她是昨天凌晨偷偷从酒店跑出来的——前一晚她听见陈景明在阳台打电话,跟人说“人在杭州,跑不了”“等我把她稳住,分号地契就能拿到手”,吓得她连夜收拾了几件贴身衣物,连酒店里那个装着私房钱和分号流水账的棕色皮箱都没敢拿,只给郑木兰发了封加急电报,说自己要回上海找江若霖,让她帮忙留意陈景明的动静,随后就直奔火车站。 江若霖是郑木兰介绍给苏曼的。这次苏曼遇袭,第一时间就想到找江若霖,郑木兰也早料到她会来,特意嘱咐杭州商会的人盯着陈景明,一有消息就往江若霖的事务所送——毕竟苏曼的杭州分号和郑家分号牵扯着共同的客源和仓库,陈景明要是真把分号抵了债,郑家生意也会受影响。 江若霖刚在笔记本上记下“二十万赌债”“杭州分号地契”几个关键词,事务所的伙计突然敲门进来,手里举着个牛皮纸信封:“江律师,郑小姐让送的,说是杭州商会加急来的消息。” 江若霖拆开信封,里面是一页字迹潦草的电报底稿,末尾盖着郑父在杭州商会的印章。她刚扫了两行,脸色就沉了下来:“杭州西湖边的废弃码头,有人发现了一个被撬开的棕色皮箱,里面没有值钱东西,只剩半本撕毁的洋布行流水账,还有张写着‘货已清,债两讫’的纸条。” “是我的箱子!”苏曼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那流水账记着分号上半年的布料进货价,陈景明肯定是拿它去跟债主对账,好算清分号值多少钱!” 话音刚落,郑木兰掀着雨帘走了进来,风衣肩头沾着泥点,手里还攥着张刚从邮局取来的电报——是她托杭州分号的掌柜王顺发的:“若霖,陈景明昨天下午从酒店退房后就去了聚鑫阁赌场,当场还了五万赌债,但剩下的钱来路不明。更怪的是,赌场那个管账的周先生今早没上班,有人看见他昨天傍晚跟着陈景明往码头方向走了。我怕苏曼着急,先让商会把皮箱的消息送过来,自己赶过来跟你们一起走。” 苏曼的脸色瞬间白得像纸:“周先生?他是聚鑫阁管账的,难道陈景明为了赖掉赌债,对他做了什么?” “现在还说不清,但他肯定没离开杭州。”江若霖把电报底稿叠好塞进公文包,伸手拿起挂在衣架上的外套,“他盯着你的分号地契,说不定正想找办法撬你的仓库——你和郑木兰的分号共用仓库,里面还有她的丝绸存货,我们得赶紧去杭州。” 郑木兰已经从包里翻出三张去杭州的火车票,是她刚托人从火车站代购的:“火车四点半开,现在走还来得及,到杭州正好能跟王掌柜碰面,他最清楚分号的情况。” 苏曼跟着她们走出事务所,雨丝裹着风打在脸上,反倒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她想起刚和陈景明结婚时,他帮着她打理洋布行的账,算账比算盘还快,郑木兰还笑着说她“找了个会管钱的好夫婿”,可自从去年跟着朋友沾了赌,人就像被抽了魂,白天躲着债主,晚上泡在赌场,连分号的伙计都快认不出他了。 “木兰,”她拉住郑木兰的手腕,声音发颤却透着股韧劲,“这次我不能再让着他了,分号是我爹传下来的,还牵连着你的生意,绝不能毁在他手里。” 郑木兰拍了拍她的手背,目光和江若霖对上,两人眼里都是急色:“咱们一起守住它。但你得记着,陈景明现在是被逼急的赌徒,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不管看到什么,都不能单独跟他碰面。” 三人刚走到街角,就见一辆黄包车从雨里“吱呀”一声刹住,车座上跳下来个穿短打的年轻伙计——正是郑木兰分号的学徒阿福,他浑身湿透,头发贴在额角,手里紧紧攥着枚黄铜钥匙,那是两家分号共用仓库的钥匙,显然是急着赶路,连伞都没顾上打。 “郑小姐!苏老板!江律师!可算找到你们了!”阿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裤脚沾着的泥点甩了一地,他一把抓住郑木兰的胳膊,声音都带着哭腔,“今天晌午,陈先生突然去了苏老板的分号,穿件黑风衣,脸色青得吓人,进门就问王掌柜在不在,说要‘拿分号的地契办点事’。王掌柜说地契在上海总号,他就翻了柜台抽屉里的进货账,翻得乱七八糟,还把去年的布料库存本揣兜里了——我瞅见他袖口露着张欠条,上面盖着‘聚鑫阁’的红印!” 他喘了口粗气,又急着补充:“后来他见问不出地契下落,就拽着咱们分号的小伙计问苏老板啥时候回杭州,眼神凶得很,手指都攥白了。王掌柜怕他晚上去撬仓库,趁他不注意,让我拿着仓库钥匙赶紧来上海报信,说你们要是赶不及,他就先把仓库里的货转移到商会的库房去!” 苏曼听得浑身发僵——那本库存本记着分号所有布料的存放位置,陈景明拿了它,说不定今晚就会去撬仓库,把布料低价抵给债主!江若霖脚步一顿,拉起苏曼和郑木兰就往火车站跑,雨幕把街道浇得发亮,黄包车的铃铛声、行人的脚步声混在一起,可她们的脚步却比任何时候都急促。 谁也不知道陈景明会不会真的去撬仓库,更不知道那个失踪的周先生藏着什么秘密,但此刻她们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必须赶在陈景明动手前到杭州,守住两家的生意,也查清这场因赌债而起的阴谋背后,到底还藏着多少没说透的事。 第11章 旧仓雨夜里的对峙 火车轮轨撞击铁轨的“哐当”声,在雨夜里显得格外沉闷。苏曼攥着那枚黄铜仓库钥匙,指腹把钥匙齿磨得发亮,目光黏在车窗上——玻璃映着她苍白的脸,也映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被雨雾裹住的黑黢黢的树影,像极了陈景明那些藏在暗处的算计。 “王掌柜说已经把仓库周围的伙计都调过来守着了,但没敢惊动巡捕房。”郑木兰把刚温好的姜茶递给苏曼,指尖碰着杯壁的温度,“他怕打草惊蛇,万一陈景明狗急跳墙,真把布料烧了就完了。” 江若霖正对着笔记本上的线索画圈,笔尖划过“聚鑫阁周先生”“码头旧仓库”几个字:“周先生是管账的,手里肯定有聚鑫阁的赌债底账,陈景明找他,要么是想让他改账本,要么是怕他把底账漏出去。现在人失踪了,十有**是被陈景明扣起来了。” 阿福坐在角落,怀里揣着王掌柜托他带来的仓库平面图,小声补充:“王掌柜说,那旧仓库是前几年洋布行不用的,就堆了些废弃的木架,离码头近,平时没什么人去——陈先生要是藏人,那地方最合适。” 火车刚驶入杭州站,雨势就大了起来。四人踩着积水往码头跑,黄包车在石板路上溅起半人高的水花,王掌柜已经撑着油纸伞在路口等,看见他们就急忙迎上来,声音压得极低:“仓库门锁有被撬动的痕迹,但没撬开,我让人在周围撒了石灰,刚才看石灰印,有两个人往旧仓库那边去了,其中一个穿黑风衣,像陈景明!” 苏曼的心猛地一沉,攥着钥匙的手紧了紧,指节泛青:“他真去了?” “别慌。”江若霖拉住她,从公文包里掏出纸笔,“王掌柜,你先让人去通知商会的巡夜队,让他们守在旧仓库外围,别靠近;阿福,你带我们从仓库后门绕过去,看看里面的情况。” 旧仓库的木门虚掩着,门缝里漏出昏黄的煤油灯光,还夹杂着陈景明的吼声。江若霖示意众人停下,贴着门板听—— “周先生,你把底账交出来,我就放你走!”陈景明的声音带着酒气和焦躁,“不就是改个数字吗?你帮我这一次,我以后还能少你好处?” “你做梦!”周先生的声音沙哑,像被什么堵住了嘴,“你欠的二十万赌债,底账上记得清清楚楚,我改了账,聚鑫阁的老板能饶得了我?你别以为扣着我就行,我早就把底账抄了一份,藏在……” 后面的话突然断了,接着是桌椅倒地的声响。江若霖给郑木兰递了个眼色,郑木兰立刻让守在外围的商会伙计绕到前门,故意弄出响动;江若霖则带着苏曼和阿福,猛地推开后门冲了进去。 仓库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煤油灯放在地上,昏黄的光圈里,陈景明正揪着周先生的衣领,手里攥着一把生锈的水果刀,刀尖抵着周先生的胸口。周先生的脸被打得红肿,嘴角淌着血,怀里还紧紧护着一个布包——里面想必就是赌债底账。 “陈景明!”苏曼往前冲了一步,声音发颤却透着决绝,“你放开他!分号的地契你拿不到,赌债你也赖不掉,你别再执迷不悟了!” 陈景明回头看见苏曼,眼神瞬间变得猩红,像疯了一样:“是你!你居然敢回来?我告诉你,今天我要么拿到底账,要么把你们都拖下水!这分号是我的,你爹的东西,早该是我的!” “你错了。”江若霖上前一步,从公文包里掏出那份盖着商会印章的电报底稿,还有阿福带来的库存本,“分号是苏曼的,地契在上海总号,你撬不开仓库,也改不了底账。而且,你挪用分号的钱还赌债的流水,王掌柜已经整理好了,要是交给巡捕房,你不仅要还赌债,还要蹲大牢!” 陈景明的手顿了顿,刀尖离周先生的胸口远了些,眼里闪过一丝慌乱。就在这时,前门传来商会伙计的脚步声,有人喊着“巡捕房的人来了”,陈景明脸色一白,猛地推开周先生,转身就想往仓库后面的破窗跑。 阿福眼疾手快,冲上去抱住陈景明的腿,王掌柜也上前帮忙,两人合力把陈景明按在地上。周先生捂着胸口爬起来,把怀里的布包递给江若霖:“这里面是聚鑫阁的赌债底账,还有陈景明这半年来挪用分号钱的记录,都在里面。” 雨还在下,仓库外的巡夜队举着灯笼赶来,灯光把每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陈景明被按在地上,嘴里还在嘟囔着“我没输”“分号是我的”,但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无力的喘息。 苏曼走到陈景明面前,看着这个曾经帮她算账、笑起来温和的男人,眼里没有恨,只有释然:“陈景明,我们离婚吧。分号是我爹的心血,我不会让它毁在你手里,你也该为自己做的事负责了。” 江若霖把底账和流水记录交给赶来的巡捕,转头看向郑木兰和苏曼,雨夜里的风带着凉意,却吹不散几人脸上的轻松。王掌柜看着被押走的陈景明,叹了口气:“还好赶上了,仓库里的布料都没事,明天我就把货转移到商会的库房,稳妥些。” 郑木兰拍了拍苏曼的肩膀,递给她一块干净的手帕:“都过去了,以后咱们一起打理分号,只会越来越好。” 苏曼接过手帕,指尖触到布料的温度,突然想起崔文莉那块绣着腊梅的蓝布手帕——原来在这浮灯照夜的路上,不是只有自己在挣扎,总有人会伸出手,一起挡住那些风刀霜剑。 仓库的煤油灯被风吹得晃了晃,光影落在众人身上,像给这场雨夜的对峙,画上了一个不算完美、却足够安心的句号。只是江若霖看着远处码头的灯火,心里忽然想起小元爷说过的话——“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陈景明背后的聚鑫阁,会不会还有更深的牵扯?她不知道,但她知道,只要还有人需要公道,她就会继续走下去。 仓库外的雨势渐歇,只剩下檐角滴答的残响,敲在青石板上,如同凌乱而疲惫的心跳。巡捕房的人带着失魂落魄的陈景明和作为关键证人的周先生离开了,喧嚣过后,是更深沉的寂静。王掌柜指挥着伙计们清点仓库,确保货物无损,阿福跟在旁边帮忙,不时担忧地望向站在仓库门口的三位女子。 郑木兰揽着苏曼的肩膀,低声安慰着。苏曼的目光却有些空茫,望着陈景明被带走的方向,方才那句“我们离婚吧”犹在耳边,此刻才真正意识到这句话背后所代表的意义与沉重。 “若霖,”苏曼转向江若霖,声音带着经历巨变后的沙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祈求,“这婚,我一定要离。你能不能……帮我?” 江若霖看着苏曼苍白却坚定的脸,心中百感交集。她理解苏曼的决绝,任何一个女子在经历了被丈夫算计、险些失去家产的背叛后,都难以再维持这段婚姻。然而,作为律师,尤其是刚刚经历过崔文莉案那种“法理败给现实”的挫败后,她比苏曼更清楚前方的荆棘。 她轻轻叹了口气,引着苏曼和郑木兰走到一旁相对干燥的角落,语气慎重:“苏曼,我明白你的心情。但是,离婚……在眼下这个时局,并非易事。” 她顿了顿,组织着语言,试图将冰冷的现实铺陈在好友面前:“是,今年开春,《中华民国民法·亲属法》是公布了,条文上写着的‘两愿离婚’或者判决离婚的几种情况,比如重婚、通奸、虐待、遗弃,或者‘有不治之恶疾或重大不治之精神病’,甚至‘生死不明已逾三年’……看起来似乎给了女性一条出路。其中也有夫妻财产分割的条款,理论上对操持家业的女性也算有所考量。” 苏曼眼中刚燃起一丝希望,却被江若霖接下来的话迅速浇熄。 “但是,法律条文是死的,人是活的。”江若霖的眉头微蹙,想起刘律的告诫和法庭上法官那权衡利弊的眼神,“法官,尤其是地方法院的推事们,大多观念守旧。他们普遍认为‘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除非证据确凿到无法转圜,否则在庭审中,他们会极力劝导‘调解’,劝和是常态,判离反而是异数。像陈景明这种情况,赌博、意图侵占妻子财产,在法律上是否能被明确归入‘不堪同居之虐待’或其它足以判决离婚的硬性条款,法官拥有很大的自由裁量权。他们很可能会认为,这只是‘一时糊涂’,希望妻子能给丈夫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她看着苏曼渐渐失去血色的脸,狠下心来继续说:“而且,诉讼过程会非常漫长,期间你要不断面对法庭的质询、可能来自双方家族的压力,还有陈景明……他若不肯轻易放手,必然会百般纠缠。即便我们最终侥幸胜诉,财产分割的执行也是难题。陈景明名下恐怕早已没什么资产,那些赌债……更是糊涂账。真要打这场官司,我们首先要面对的,可能不是赢不赢,而是法院肯不肯立案,立了案又会不会被无限期拖延。” 空气仿佛凝固了。郑木兰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发现江若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冰冷的事实。她家在商界,见过太多类似的事情,最后往往是以女方的隐忍和退让收场。 苏曼踉跄一步,靠在冰冷的砖墙上,方才对峙时的勇气仿佛被抽空。她以为摆脱了眼前的危机,就能斩断一切,却没想到法律这座看似应该提供庇护的桥梁,竟是如此摇摇欲坠。 “……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她的声音轻得像呓语,带着绝望的颤音,“我……我已经把话说出口了……” 看着她这副模样,江若霖心中不忍,放柔了声音:“苏曼,我不是劝你忍。只是希望你想清楚,这条路比想象中更难。或许……或许可以换个方式。” 她想起苏曼之前话语里并未完全斩断的情分,以及陈景明在被抓那一刻流露出的慌乱与或许存在的悔意,试探着建议:“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先以律师的身份,去找陈景明谈一谈。他现在刚被拘押,赌债的事情也暴露了,正是心理防线最脆弱的时候。我们可以借此机会,向他明确提出离婚的要求,看他是什么反应。如果他因为惧怕法律责任,或者真的心生悔意,愿意协议离婚,那是最好的结果,省去了对簿公堂的诸多麻烦和不确定性。” 苏曼抬起头,眼中重新聚起一点微光。是啊,如果他能答应,如果他能就此收手……毕竟,那是她曾经托付终身的人。 “而且,”江若霖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现实的考量,“也可以通过谈判,尽量为你争取一些经济上的保障。分号是你父亲的心血,必须保住。如果他愿意签字画押,承认错误并放弃对分号的任何权利,哪怕我们在财产上做一点点让步,比如帮他还掉一部分合情合理的债务,或者给他一笔有限的‘安置费’,只要能换来自由身和保住核心产业,也是值得的。这比指望法官在法庭上给出绝对公平的财产分割要现实得多。” 苏曼沉默了片刻,终于缓缓点头,眼神复杂:“好,若霖,就按你说的办。你去跟他谈……看看他……到底还有没有救。”她顿了顿,声音更低,“如果……如果他真的知道怕了,肯改……我也不是……不能给他留一丝余地。但分号,绝不能有失。” 这话语里的挣扎与最后的底线,让江若霖和郑木兰都心下恻然。她们明白,这已是苏曼在情感与现实夹缝中能做出的最大妥协。 “我明白。”江若霖握住苏曼冰凉的手,“交给我。你先和木兰回去休息,等我消息。” 夜色深沉,杭州城在雨后显得格外静谧。江若霖望着远处巡捕房方向隐约的灯火,知道另一场没有硝烟的谈判即将开始。与沈敬尧那种纯粹的权势碾压不同,与陈景明的交涉,将更多是心理的博弈与人性的试探。这浮世中的恩怨纠葛,远比法律条文本身更加错综复杂。她深吸一口带着湿冷寒意的空气,整理了一下思绪,准备去面对那个让她好友心碎,却也或许尚存一丝挽回可能的男人。 第12章 浮言如刀 代理服务器连接失败,请更换代理。 代理一代理二代理三代理四代理五 浮灯照夜行来源更新 文学城 第12章 浮言如刀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13章 婚案与险局 上海法租界的雨总带着股黏腻的湿冷,江若霖的小事务所里,一盏瓦斯灯悬在房梁上,昏黄的光把案头的离婚案材料映得发旧。 她正伏在木质写字台上,用狼毫笔在“假扣押声请状”上补填内容——笔尖蘸了磨得极细的墨,在“声请标的”一栏写下“杭州拱宸桥洋布分号地契(沪杭地字第178号)”,每个字都写得端端正正,怕法官嫌字迹潦草驳回。桌角堆着油印的案卷副本,是她前日用油墨滚子一张张印的,指尖还沾着淡黑色的油印痕迹。 桌旁摆着本摊开的《律师公会名录》,最新一期的附页上,用红铅笔圈着“江若霖”三个字,旁注“苏曼离婚案代理律师”,那位置比刘律上月登的“英商船舶案代理意见”靠前了两页。 身后传来铜环门帘“哗啦”一声响,刘律掀帘进来,手里攥着个牛皮纸案卷夹,封面用毛笔写着“英商怡和洋行股权纠纷案”,边角用细麻绳缝过——这是他的老习惯,越重要的案子,越要亲手缝订,仿佛针脚能把“资深”二字钉在案卷上。 他目光没先看江若霖,倒先扫过那本《名录》,喉结动了动,才落在油印材料上,眉头拧成个结:“又在弄苏曼的案子?油印得这么糙,纸边都卷了,法官看了要皱眉的——我当年办洋行的案子,案卷都是托商务印书馆的朋友铅印的,纸是进口的道林纸,摸上去都透着挺括,哪像这个,软塌塌的像块旧抹布。” 江若霖握着笔的手顿了顿,墨汁在纸上晕开一小团黑点。她赶紧用吸水纸吸掉,听见刘律的声音裹着点风进来:“你这案子,现在圈里都快传遍了?”他从西装内袋摸出支雪茄,没点,就在指尖转,“上次跟张律、王律吃饭,他们开口就问‘你那徒弟江若霖,怎么把个离婚案办得比商事大案还热闹’,还说街头报童都在喊‘女律师勇斗恶夫’,我办了十三年案子,赢了英租界的地产纠纷,也没见报童提过我名字。” 江若霖心里一紧,赶紧解释:“不是我要闹大,是苏曼的事……” “不用解释。”刘律打断她,把手里的案卷夹往桌上一放,声音里的涩像没磨开的墨块,“我从业十三年,接的都是商事合同、股权纠纷,标的最小的也够买半条法租界的弄堂,没碰过这种家长里短的事。倒不是瞧不上,是觉得……赢了也没什么分量——总不能拿离婚案去评‘法界新锐’吧?” 他说着,目光却溜到江若霖桌上的立案清单,上面密密麻麻标着证据优先级,连“苏曼陪嫁首饰清单”都标了“二级佐证”,突然又补了句:“李书记员那边我打过招呼,你提交材料时提我名字,他会帮你把立案流程走快些——别让人家说,我徒弟办个案子,连流程都走不明白。” 刘律没等她应声,走到窗边推开条缝,冷风灌进来,吹得瓦斯灯的火苗晃了晃,也吹起桌上那张《名录》的附页。 他看着楼下巷子里的黄包车经过声音轻得像雨丝:“我民国十年刚做律师时,办的第一个案子是英租界的地产纠纷,光查租地章程就跑了三趟工部局,脚都磨出了泡,赢了之后也只在《律师公会月报》上占了半栏,还是铅字排的,字号小得像蚂蚁,也没这么热闹。”他转头扫过江若霖案头的“声请状”,又补了句,语气里带着点不甘的指点:“‘恶意转移财产’的法条,你得在状子里标清楚《民法·物权编》第几条,现在的法官爱抠法条,你只写‘恶意’,他要追问你‘依何法认定’,你答不上来就麻烦了——我当年办案子,法条都抄在案卷扉页上,用红笔勾着,哪像你,笔记记了半本,关键的倒藏在里头。” 江若霖赶紧拿出小本子,用铅笔把法条记下来,刚写完,事务所的助理端着两碗热开水进来,手里还攥着张油印的传单,脸上带着兴奋:“江先生,刚才有人在巷口发这个,说您是‘为民请命的女律师’,还把苏曼的案子写得像话本似的!” 刘律端着水杯的手顿了顿,指腹在粗瓷杯沿转了圈,目光落在传单上“江若霖律师”五个字是用宋体油印的,比他当年在《律师公会月报》上的名字大了三倍,旁边还画了个举着诉状的女子剪影,一看就是照着江若霖画的。 “倒是会造势。”他低声嘀咕,“我办洋行案那年,客户送了块‘法界翘楚’的匾额,挂在事务所门口三个月,也没见有人发传单,倒是有次路过,听见两个洋行职员说‘刘律师是谁?是不是那个办地产案的老律师?’” 助理没听出不对,还笑着说:“刘律您办的都是大案子,跟江律不一样……” “不一样”三个字刚落,刘律突然把水杯放在桌上,开水溅出一点,落在他的牛皮纸案卷夹上,晕开深色的印子。 对方毫无知觉,继续说完了剩下的话:“您的名声在洋行和公会里响,江律的名声在老百姓里亮!现在连巷口卖糖粥的阿婆都知道,江律是肯帮女人出头的大律师呢!” 剩下的话也不知道刘昱有没有听见,他看着牛皮案卷上的水渍,也没擦,只拿起案卷,指尖把缝订的麻绳攥得发白:“我去趟工部局,问下船舶案的勘验结果,那案子要是赢了,怎么也能在《申报》法政版占个整栏,总比传单上的话本实在。” 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眼江若霖案头的离婚材料,丢下句“保险单副本要是调不到,跟我说,我认识隆计保险的协理——那是前几年办洋行保险案时认识的,他见了我都得客客气气,比你自己跑十趟管用”,就掀帘走了,门帘晃动的缝隙里,能看见他脚步比平时快了些,像在跟谁赌气。 江若霖看着他的背影,拿起桌上的《民法·亲属编》——书是民国十九年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封面已经磨破,里面夹着张刘律手写的便签,是上次她问离婚理由时,刘律塞给她的:“判决离婚需引《亲属编》第1052条,‘虐待’或‘重大侮辱’可算,赌债需证‘因赌博陷配偶于生活困难’,勿漏‘损害配偶财产权’要件。”便签末尾反复的划痕下隐约看得到一个小小的“刘”字,像是写完又想涂掉,怕她知道是他写的,更怕别人知道——一个办商事大案的律师,竟会为离婚案的法条费心思。 下午去地方法院交材料时,江若霖才知道,刘律早上已经来过一趟。立案庭的老周笑着说:“江律师,刘律师今早特意跟我说,你这案子涉及租界外的杭州分号,得补份‘管辖权声明书’,他怕你不懂格式,已经帮你拟好了,在这儿呢。” 老周递过来一张宣纸写的声明书,字迹是刘律的,笔锋比平时稳,末尾还盖了他的律师印鉴——那印鉴他平时只在商事大案的委托书上盖,说是“盖了印,就代表案子得赢,不能砸了招牌”。 “师父他……”江若霖愣了愣,指尖摸着宣纸上的墨痕,心里暖了些。 “你师父就是嘴硬心软。”老周收拾着案卷,压低了声音,“刚才还跟我念叨,‘女律师办离婚案不容易,别让程序卡了壳——我当年办第一个案子,没人教没人帮,连管辖权怎么写都得自己查三天租地章程’,说着说着又叹口气,说‘现在的年轻人,运气真好,办个案子连声明书都有人拟’,那语气,酸溜溜的,又透着点心疼。” 回去的路上,江若霖在巷口买了块板栗糕,是刘律爱吃的——去年他生日,她买过一次,他嘴上说“太甜,不如西式蛋糕精致”,却偷偷把整块都吃了。 敲开刘律的事务所时,他正伏在写字台上看洋行的合同,桌上放着杯冷掉的红茶——是英商送的祁门红茶,平时他都锁在柜子里,说“等赢了船舶案再喝”,现在却敞着杯口,像没心思顾及。 “师父,给您带的板栗糕。”江若霖把糕放在桌上,刚好压在那份船舶案的勘验提纲上。 刘律的目光落在板栗糕上,又快速移开,手指在合同上顿了顿,指尖把“股权占比”那几个字划得发皱:“我当年赢了船舶案的前哨战,客户送的是香港的莲蓉月饼,装在锦盒里,比这个精致多了——那月饼,我摆了半个月才舍得吃。” 嘴上这么说,却还是拿起一块,咬了口,含糊道:“还行,就是太甜,下次买少糖的。对了,隆计保险那边我问了,保险单副本得下周一才能拿,你别自己跑了,我让助理去取——你那点时间,还是多看看法条,别到了法庭上,法官问你《亲属编》第几条,你又卡壳。” 江若霖点头应下,转身离开时,听见刘律对着电话说:“张律,江若霖那离婚案的材料交了……我没帮多少,是她自己准备得还行,就是太毛躁,法条都记不全……嗯,女律师不容易,多帮衬点是应该的——总不能让别人说,我刘某人的徒弟,输在这种小案子上。” 窗外的雨又下了起来,瓦斯灯的光透过玻璃,落在刘律的牛皮纸案卷和江若霖的油印材料上。 刘律拿起桌上的《律师公会名录》,指尖在“江若霖”那三个字上蹭了蹭,又翻到自己的名字那页,看着“英商怡和洋行股权纠纷案”的标注,突然把名录合上,拿起那份船舶案的勘验提纲——他得赶紧把勘验结果拿到,那案子赢了,《申报》的整栏报道,总能压过传单和话本的热闹吧?可转念又想起江若霖写“声请状”时认真的样子,从抽屉里拿出张便签,写下“隆计保险协理电话:51216.”,想了想,又在后面加了句“提我名字,他会优先处理”才把便签塞进信封,写上“江若霖亲启”——他总不能真让她跑十趟保险行,毕竟,她是他的徒弟,就算案子“小”,也得赢,不然,别人该说他这个师父没教好。 又或者说,江若霖比他强,是因为他这个师父不够格了。 第14章 人情换保单 杭州巡捕房拘留所的会客室,弥漫着一股消毒水混合着陈旧烟草的沉闷气味。铁栅栏将房间一分为二,江若霖坐在冰凉的木椅上,看着陈景明被看守带进来。 不过几日功夫,他仿佛变了个人。往日精心打理的头发油腻地贴在额角,眼底布满血丝,下巴上冒出青黑的胡茬,那身昂贵的银灰色西装皱巴巴地裹在身上,沾着不知是泥点还是食物的污渍。他低着头,步履有些蹒跚,直到在栅栏对面坐下,才抬起眼皮看了江若霖一眼,那眼神浑浊,带着惊弓之鸟般的警惕和一丝未熄的怨怼。 “江律师,”他声音沙哑,带着宿醉未醒般的疲惫,“是苏曼让你来看我笑话的?” 江若霖没有理会他话语里的刺,将公文包放在膝上,开门见山:“陈景明,我不是来看笑话的。我是来给你指一条路。” 陈景明嗤笑一声,别过头去,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木椅的边缘。 “苏曼的意思很明确,这婚,是一定要离的。”江若霖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但怎么离,却有区别。对簿公堂,把你挪用分号资金、意图侵占妻产、甚至可能涉及绑架胁迫赌场账房的事情一一摆在法官面前,结果会怎样,你应该清楚。不仅分号你一分钱拿不到,恐怕还要面临牢狱之灾,那些赌场的债主,也不会放过一个身败名裂、银铛入狱的人。” 陈景明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抠着木椅的手指停了下来。 江若霖放缓了语气,带着一□□导:“但苏曼念在往日情分,也不想把事情做绝。如果你愿意好聚好散,在离婚协议上签字,承认错误并自愿放弃对杭州分号的一切权利,她可以不起诉你挪用资金和胁迫周先生的行为。甚至,”她顿了顿,观察着陈景明的反应,“我和她都可以为你作保,申请将你保释出去。毕竟,一直关在这里,对你,对解决事情,都没有好处。” “保释我出去?”陈景明猛地转过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光,但随即又被怀疑覆盖,“她会有这么好心?你们又想耍什么花样?” “这不是耍花样,这是给你,也是给彼此一个体面。”江若霖直视着他的眼睛,“出去之后,你可以想办法处理你自己的赌债问题,和苏曼一别两宽,各自开始新的生活。纠缠下去,只会两败俱伤。这个道理,你应该明白。” 陈景明沉默了,低着头,胸口起伏着,内心显然在进行激烈的挣扎。拘留所的这几日,想必已让他尝尽了从云端跌落的滋味,往日那些酒肉朋友无一露面,只有债主的威胁和苏曼决绝的态度像冰冷的墙壁将他围困。江若霖提出的条件,几乎是他在绝境中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自由,以及避免更严厉的法律制裁。 良久,他抬起头,眼中带着一种近乎屈辱的妥协,声音干涩:“……她说话算话?保释我出去?” “我可以代表她向你保证。”江若霖点头,“只要你签了协议。” “……好。”陈景明神色复杂看了她一眼,“我签。我……我同意离婚。” 走出拘留所时,外面天色阴沉,一如江若霖此刻复杂的心情。虽然成功说服了陈景明,但这胜利并无多少喜悦,反而带着一种沉重的无奈。她正准备去找苏曼告知这个进展,却没想到,苏曼先一步找到了她的临时落脚处。 苏曼的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甚至带着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但她的眼神却燃烧着一种冰冷的、决绝的火焰。 她手里紧紧攥着一张折叠的纸条,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若霖,”她不等江若霖开口,便将纸条拍在桌上,声音颤抖却异常清晰,“不用去谈什么条件了。这婚,我必须离!立刻!马上!一刻也不能再等!” 江若霖一怔,拿起那张纸条。那是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的纸页,上面用一种熟悉的、属于陈景明的潦草字迹,记录着一个保险单号、险种名称“人身意外险”,以及一个金额——一笔足以覆盖他那二十万赌债还有剩余的巨款。而最刺眼的是受益人一栏,清晰地写着“陈景明”三个字。 “这是……”江若霖的心猛地一沉。 “我在他以前常穿的一件旧西装内袋里找到的,夹在一个他几乎不用的皮夹里。”苏曼的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栗,“投保日期,就在他带我去杭州‘度蜜月’的前一周!若霖,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江若霖当然明白。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上,瞬间席卷全身,让她手脚冰凉。这意味着,陈景明在计划杭州之行时,或许就不止是图谋分号地契那么简单!如果那天晚上在码头旧仓库,苏曼不是侥幸逃脱,而是发生了任何“意外”……那么陈景明不仅能摆脱她这个“障碍”,还能凭借这份天价保险赔付,一举还清所有赌债,甚至还能逍遥快活一阵子!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赌徒昏聩、侵占财产,这已然蒙上了一层令人毛骨悚然的、预谋害命的阴影! “这个畜生!”江若霖气得浑身发抖,之前对陈景明生出的那一点点可怜的权衡瞬间烟消云散。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紧紧握住苏曼冰凉的手,“苏曼,你别怕!这份保险单是关键证据!这足以证明他心怀叵测,存在重大过错,法官绝不会再有任何理由劝和!” “可是,只有他手写的记录,保险公司会承认吗?我们能拿到正式的保单副本吗?”苏曼急切地问,眼中充满了焦虑。 “必须拿到!”江若霖目光坚定,“这是证明他主观恶意的铁证!我们这就去这家‘隆计保险公司’!” 然而,事情远没有她们想象的顺利。 位于外滩的隆计保险公司门庭若市,装修气派,穿着制服的职员步履匆匆。江若霖亮明律师身份,说明来意,要求调取陈景明为苏曼投保人身意外险的保单副本及相关资料。 柜台后的职员面带职业化的微笑,语气却毫无转圜余地:“对不起,江律师。客户的投保资料涉及个人**,受公司严格保密条款保护。除非有法院的调查令,或者投保人本人持有效证件前来查询,否则我们无法向任何人提供,即便是律师,也没有这个权限。” “可这涉及一起可能存在的谋杀未遂案件!受益人涉嫌谋害被保险人!”江若霖试图强调事情的严重性。 职员的笑容不变,但眼神更加疏离:“非常理解您的情况。但规定就是规定。没有合法的官方文件,我们爱莫能助。” 接连找了几位看似主管级别的人,得到的都是同样的答复。规章制度像一堵冰冷的墙,将她们隔绝在真相之外。江若霖感到一阵无力,难道真的要回去申请法院调查令? 那需要时间,而她现在一刻也不想让陈景明多在拘留所外逍遥——尽管保释尚未执行,但协议达成,变数陡增。 她不想去求刘律。虽然知道他或许有门路,但潜意识里,她不想再在这件事上依赖他,不想看他那混合着关心与不屑的复杂眼神,更不想欠下人情。 情急之下,她想起了小元爷。他总是有些旁门左道的办法,或许能混进去,打听到一些内部消息? 她在城隍庙附近找到了正准备收摊的小元爷。听完江若霖焦急的叙述,小元爷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给出什么痞气十足的建议,反而眼神闪烁了一下,拿起铜钱的动作都有些迟疑。 “这个……隆计保险啊……”他含糊其辞,“大公司,规矩多,混进去怕是不容易……而且,打听客户资料,风险太大了……” 江若霖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异常。 小元爷平日里虽然嘴上不饶人,但遇到正事,尤其是她开口相求时,从未如此推诿过。 “小元爷,你怎么了?”她盯着他,“这不像你。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小元爷避开她的目光,低头整理着摊上的布幡,支支吾吾:“我能知道什么……就是觉得,这事有点棘手……” “到底怎么回事?”江若霖上前一步,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追问,“你是不是认识隆计保险里面的人?还是……你跟这家公司有什么牵扯?” 在小元爷面前,她很少如此咄咄逼人。但此刻,苏曼苍白的脸和那张写着受益人名字的纸条像火一样灼烧着她的理智。 小元爷被她逼问得无处可退,终于叹了口气,抬起头,脸上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烦躁的无奈:“我不是跟公司有牵扯……我是……认识他们的老板。” “老板?”江若霖一愣,随即眼中燃起希望,“那不是更好吗?你能直接跟老板说上话?帮我们通融一下?这关乎苏曼的安危!” “好什么好!”小元爷几乎是脱口而出,语气带着一种莫名的焦灼,“你知不知道隆计的老板是谁?” “谁?” “……王启。” 这个名字像一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在江若霖心中漾开涟漪。是那个点醒她崔文莉案并非绝境、沉稳睿智的王启? 她记得他离开时说过“日后若有需要,义不容辞”,如今这不正是需要他帮忙的时候吗? “是王先生?那不是好事吗?”江若霖更加不解,“他看起来是明事理的人,我们去找他说明情况,他应该会帮忙的。你为什么是这副反应?” 小元爷的表情更加复杂,眉头紧锁,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我……我觉得他有点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他……”小元爷张了张嘴,却不知从何说起。 难道要说他怀疑王启身份可疑,可能牵扯政治漩涡,资金来路不明?这些都没有确凿证据,只是他基于那个雨夜和后续观察的直觉,还有一些无法言说的旧事。 “反正……我觉得直接去找他,不太妥当。” 江若霖看着他这副吞吞吐吐、心事重重的样子,一个念头突然闪过,她福至心灵般地问道:“小元爷,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在怕他?或者,你有什么把柄在他手里?” “我怕他?笑话!”小元爷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反驳,但眼神里的那一丝慌乱却没有逃过江若霖的眼睛。 他越是掩饰,越是显得心虚。 江若霖乘胜追击:“既然你觉得他可疑,那我们就更应该去当面问清楚啊!你在这里躲躲闪闪有什么用?还是说,你和他之间,有什么不能让我知道的事情?” 小元爷被问得哑口无言。 他无法说出那个雨夜的全部真相,无法说出自己对王启身份的猜测,更无法说出那份深藏心底、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因为被隐瞒和可能被利用而产生的委屈与愤怒。 在江若霖清澈而执着的目光下,他所有的推脱都显得苍白无力。 “行了行了!”他有些恼羞成怒,又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无奈,“我去!我去找他问问行了吧!你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 他几乎是赌气般地收拾好卦摊,朝着外滩十三号的方向走去。 隆计保险公司气派的办公楼里,小元爷报上名字,他本来还想好一堆词,可还没来及多说一句,前台小姐似乎早已得到指示,微笑着将他们引向顶楼的总经理办公室。 推开厚重的实木门,王启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似乎早已等候多时。他依旧穿着合体的西装,气度沉稳,面前的茶几上,竟已沏好了两杯香袅袅的茶和一碟糖糕。 “来了。”王启抬起头,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了然的弧度,“坐。茶刚沏好,是上好的龙井。”说这又把糖糕往他面前一推:“那家店新出的,比你之前买的甜,试试看?” 小元爷站在门口,没有动。 他看着王启那副一切尽在掌握的模样,看着他为自己准备好的茶水和糕点,一种被完全看穿、如同提线木偶般被牵引着走到这里的感觉,让他胸口堵得发慌。 那晚救他时感受到的警惕与杀机,与眼前这位商界新贵的从容淡定,形成了尖锐的对比,撕裂着他之前对这段“缘分”的所有定义。 王启见他不动,也不催促,只是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像重锤般敲在小元爷心上: “我知道你会来。从你站在街角打量这栋楼的那一刻起,我就在等你。” “我也知道你在怀疑什么。怀疑我的身份,怀疑这笔启动资金的来路,怀疑我开这家保险公司的目的。” 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射向小元爷: “我更知道,你心里一直在嘀咕,当初那个雨夜,你救我……到底是对是错。” 小元爷的呼吸一滞,手指在袖中悄然握紧。 王启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隔着氤氲的茶雾,看着小元爷的眼睛,语气平淡得像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往事: “小元爷,你救我一命,我感念于心。所以有些话,我今天不妨对你直言。” “那晚,你把我拖进那个杂物堆,替我包扎。我意识模糊,说了些梦话,提到了‘名单’,对吗?” 小元爷心头巨震,他果然记得! 王启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属于过往黑暗岁月的锋芒:“你当时若有一丝异动,比如,试图探查那‘名单’的究竟,或者,在我昏迷后去巡捕房报信……”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落下: “我藏在袖管里,抵在你腰侧的那把勃朗宁手枪,最后一颗子弹,就会毫不犹豫地打穿你的心脏。”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只有窗外的车马声隐隐传来。 小元爷僵在原地,感觉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凝固,又瞬间冲向头顶。他怔怔地看着王启,看着他那张平静无波的脸,想象着那个雨夜,自己在一片善念中救人时,腰间竟始终抵着一个冰冷的、随时可能夺走自己性命的枪口! 后怕吗?有的。愤怒吗?也有的。但奇怪的是,最先涌上心头的,竟不是这些,而是一种铺天盖地的、几乎将他淹没的—— 委屈。 为什么?为什么我救了你,你却要这样防备我?甚至准备杀我? 为什么我好不容易信人一次,换来的却是这样冰冷的算计? 那些看似平和共处的日子,那些沉默的守护,难道都只是你权衡利弊下的表演吗? 这委屈来得如此汹涌,如此不合时宜,让他鼻尖发酸,喉咙发紧,几乎要控制不住地质问出声。可他只是死死地咬着牙,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骤然冻结的雕像,只有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他内心翻江倒海般的波澜。 王启看着他瞬间苍白的脸色和那双骤然蒙上水汽、却又倔强地不肯移开的目光,静静地与他对视着,没有再说话。 半响,小元爷咬咬牙:“把陈景明在你这买的保险给我,我们两清。” 王启了然:“你帮江若霖没问题,但两清这句话你跟我说不上。” 小元爷也不想听他废话,转身就要走:“随你给不给!我没求你!” 王启看他走到门口才叫住他:“金可贞!” 这个名字一出,小元爷顿住了,他僵硬回过身:“你、你怎么知道……”他的真名江若霖知道、郑木兰也知道,可王启不该知道。 王启笑了笑:“两清之前,你先解决自己身上的官司吧,那个案子一日不明,你就要背着“杀人犯”的名头逃一辈子……” 他看着呆愣的金可贞,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江若霖虽然不成熟,但是个负责的律师,这样的案子,她会帮的。你想清楚。” 第15章 铁证在前,决绝诉途 苏曼的指尖狠狠抠着隆计保险的保单副本边缘,米白色的纸页被指甲掐出几道深痕,甚至蹭破了指腹,渗出血珠也浑然不觉。 她猛地将保单拍在江若霖的办公桌上,纸张撞击木质桌面的脆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若霖,你看清楚!他瞒着我投了三十万的人身意外险,受益人写的是他自己!这不是保障,是他盼着我死的凭证!” 江若霖刚从法院回来,公文包还没放下,就被苏曼眼底的红血丝和桌上染血的保单震住。她快步上前,抽过一张纸巾按住苏曼渗血的指腹,目光扫过保单上“被保险人:苏曼”“保额:三十万银元”的字样,心瞬间沉了下去:“投保日期是你们去杭州前一周……他那时候就盘算好了?” “何止盘算好!”苏曼一把甩开纸巾,声音带着压抑到极致的颤抖,却字字铿锵,“他带我去杭州根本不是度蜜月,是想等我‘意外’死在那边,拿着这笔钱还赌债!之前我还念着夫妻一场,想给他留几分体面,可现在才知道,他根本没把我当人!” 她攥紧保单,指节泛得发白,“若霖,我不调解了,我要起诉!我要让他陈景明在法庭上把所有龌龊事说清楚,还要他净身出户——我爹留下的分号、他挪用的钱、这个家里我自己的东西,他一分钱、一件物都别想带走!” 话音未落,事务所的门被风吹得“吱呀”响,郑木兰顶着一头雨珠冲进来,油纸伞上的水顺着伞骨往下淌,在地板上积成一小滩:“不好了!王掌柜刚发来电报,陈景明被保释出去了!他昨天去杭州分号,不仅要撬仓库的锁,还推了拦着他的王掌柜,放话‘苏曼不乖乖给补偿,就搅黄她和郑家的生意’,态度横得很!” 苏曼的脸色瞬间冷得像冰,先前的颤抖全然被怒火取代:“他还敢威胁我?还敢动我爹的分号?若霖,现在就写诉状!我倒要看看,他拿着想害我性命的保单,还有脸跟我要‘夫妻共同财产’!” 江若霖点点头,转身从书柜里抽出《民法·亲属编》,翻到第1052条,用红笔圈出“夫妻之一方,意图杀害他方者,他方得请求离婚”的条款:“你放心,这条款就是咱们的依据。而且他挪用分号资金、意图侵占妻产,这些都能证明他损害你的财产权,法院大概率会支持你‘财产不分与’的诉求。” 她刚铺好纸准备写诉状,刘律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写什么呢?这么大动静,半条巷都能听见你俩的声音。” 他还是攥着那个牛皮纸案卷夹,只是这次没拿雪茄,眼神扫过桌上的保单,眉头瞬间皱紧,“人身意外险?受益人是陈景明?这小子是疯了?” 苏曼见了刘律,也没了往日的客气,直接道:“刘律师,我要起诉陈景明离婚,还要他净身出户!他想害我性命,这种人不配分走我一分钱!” 刘律挑了挑眉,走到桌前拿起保单看了两眼,又翻了翻江若霖圈的法条,语气难得正经:“净身出户不是不行,但得让证据链更扎实。你得证明这保单是他瞒着你投的,还要拿出他投保时就有恶意的证据——比如他投保前后的赌债记录、跟聚鑫阁的往来信件。”他顿了顿,从案卷夹里抽出一张便签,上面写着几个名字和地址,“这是我认识的私家侦探,擅长查这些事,让他们去查陈景明的赌债,再去隆计保险问清楚投保流程,看看有没有人能证明他隐瞒了你的意愿。” 江若霖接过便签,心里一暖——刘律嘴上总嫌离婚案“小家子气”,可关键时刻从不掉链子。苏曼也愣了愣,随即道了声“谢谢刘律师”,语气里的防备少了几分。 没等江若霖联系侦探,事务所的电话突然响了,听筒里传来陈景明带着酒气的声音,还夹杂着几分气急败坏:“江律师,让苏曼别闹了!不就是离个婚吗?她要分号可以,得给我十万银元补偿!不然我就去报社说她婚内不守妇道,让她和郑木兰都没脸在上海待!” 江若霖按住想抢听筒的苏曼,对着电话冷声道:“陈景明,你涉嫌挪用苏曼分号资金、意图通过人身意外险谋害配偶,现在苏曼已经准备起诉,你的威胁没用。如果你还有点理智,就赶紧准备应诉,而不是在这里撒野。”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随即传来更疯狂的吼声:“谋害?我没有!那保单是我为了给她买个保障!江若霖你别帮着她污蔑我!我告诉你,这婚我不会轻易离,分号我也一定要拿到!” 挂了电话,苏曼气得浑身发抖:“他还在撒谎!若霖,你一定要赢,不能让他得逞!” “放心,证据会越来越扎实。”江若霖拍了拍她的手,突然想起什么,“对了,小元爷刚才托人带话,说王启那边确认了,陈景明投保时不仅隐瞒了你,还伪造了你的签名样本——这又是一条铁证。” 苏曼这才松了口气,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渐渐变小的雨,眼神重新坚定起来:“不管他耍什么花样,这次我都不会退了。分号是我爹的念想,我的命也是我自己的,我得守住。” 夜色渐深,事务所的瓦斯灯还亮着。江若霖整理着证据清单,把保单、资金流水、王启的证词一一分类;苏曼和郑木兰在一旁核对分号的账目,偶尔低声交流几句应对策略。 三人的身影在灯光下交叠,像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挡住了窗外的风雨,也挡住了陈景明带来的所有恶意。 第二天一早,江若霖带着诉状和厚厚的证据袋去了地方法院。立案庭的老周翻着材料,又看了看诉状上“请求判决离婚、被告陈景明净身出户”的诉求,叹了口气:“江律师,这案子我看悬不了,陈景明要是真干了这事,法官不会轻饶他。对了,刘律师今早特意来叮嘱,让我给你走加急流程,说这案子关乎当事人安危,不能拖。” 江若霖接过立案回执,转身往事务所走。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照在上海的街道上,油伞、黄包车、西洋建筑的尖顶渐渐清晰。她知道,这场仗才刚刚开始,但只要苏曼坚持,证据扎实,她们终会等到正义的判决。 而此刻,聚鑫阁赌场的角落里,陈景明正盯着报纸上“苏曼起诉离婚”的消息,报纸上还附了保单的部分截图。他气得把报纸揉成一团,狠狠摔在地上,眼神阴森得吓人。 他没发现,赌场门口,两个穿着短打的私家侦探正拿着他的照片,跟掌柜低声交谈——江若霖派来的人,已经开始收集他的罪证了。 江若霖的事务所内,灯火通明。苏曼、郑木兰和江若霖三人围坐在桌前,像即将出征的将士在沙盘前推演。 “除了保单,我们还需要更直接的证据,证明陈景明投保时的恶意。”江若霖指尖点着保单副本上“受益人:陈景明”那一栏,眼神锐利,“木兰,你通过商会的关系,看能不能找到隆计保险当时经办这笔业务的职员。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我们需要他出面作证,陈景明投保时是否神色异常,是否刻意隐瞒了被保险人的知情状况,甚至……是否询问过理赔的便捷程度和时效。” 郑木兰立刻点头:“我这就去办。杭州商会那边也有熟人,聚鑫阁虽然嘴硬,但赌场里人多眼杂,未必撬不开缝隙。陈景明在赌场挥霍、欠下巨债,总有目击者。我让人带着他的照片去暗访,重金收买证言。” 苏曼深吸一口气,从随身的绣囊里取出一个小巧的银钥匙,打开一个陈旧的首饰盒底层,拿出一叠信件。“这是陈景明近半年写给他一个‘朋友’的信,我之前心存疑虑,偷偷留下的。” 她抽出其中几页,指着上面的字句,“你们看,这里他提到‘若能得一笔横财,便可彻底翻身’,还有这里,‘杭州之行,或是一个契机’。虽然写得隐晦,但结合时间点和后来的事情,其心可诛!” 江若霖接过信件,仔细阅读,心中凛然。这些私密的信件,虽非直接证据,却如同拼图的重要一块,勾勒出陈景明彼时孤注一掷、意图险中求富贵的心理轨迹。在法庭上,它们可以作为佐证,强化法官对陈景明主观恶性的认知。 “这些很有用。”江若霖小心地将信件收好,“此外,我们还要固定他保释后威胁你、试图强行撬开分号仓库的证据。王掌柜的证言,以及如果他再去骚扰,最好能当场抓住,或者留下录音、人证。” 苏曼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我知道。我不会再怕他了。”她看向江若霖,语气坚定,“若霖,诉状里,除了请求判决离婚、确认他无权分割任何财产外,我还要追加一项诉讼请求——要求陈景明赔偿我的精神损害。他不仅谋财,还想害命,给我造成的恐惧和创伤,必须付出代价!” 江若霖郑重点头。精神损害赔偿在当时的司法实践中尚属新鲜事物,法官支持与否存在不确定性,但苏曼提出的这一点,恰恰击中了此案最核心的恶质所在。 她要在诉状中充分阐释,陈景明的行为已远超普通夫妻矛盾,是对苏曼基本人格权和生命权的践踏。 “好!我们就以此为核心,打一场让他彻底无法翻身的官司!”江若霖铺开新的稿纸,重新润色诉状。这一次,笔下的文字更加沉凝有力,每一个论点都如同出鞘的利剑,直指要害。 接下来的两天,证据以惊人的速度汇集。 郑木兰通过商会的关系和银元开路,果然找到了一位隆计保险的前职员。此人因与主管不和刚被辞退,在重金许诺下,愿意出面作证,陈述陈景明投保时如何急切、如何暗示希望流程简化、以及如何在被问及“被保险人是否知情”时含糊其辞、试图蒙混过关。 同时,私家侦探也带来了突破性消息——他们找到了聚鑫阁一个因欠薪而对老板不满的荷官。 该荷官证实,陈景明在投保前几日,曾在赌场输红眼后放话“很快就有大笔进账,到时候连本带利还清”,神态笃定得反常。侦探甚至还弄到了一份陈景明亲笔签名的、金额巨大的赌债借据副本。 而王掌柜那边,在江若霖的指点下,也巧妙地与再次上门闹事的陈景明周旋,暗中让伙计记下了他的威胁言语,并设法让一位恰好在场的、与郑家相熟的巡捕听到了部分内容。 一切准备就绪。 再次站在地方法院的台阶前,苏曼穿着一身素净但剪裁得体的深色旗袍,臂弯里挽着母亲留下的旧式手袋。她没有像往常那样低着头,而是挺直脊背,目光平静地望着那象征着权力与裁判的穹顶。阳光照在她脸上,褪去了往日的苍白,显出一种玉石般的坚毅。 江若霖走在她身侧,手中提着沉甸甸的公文包,里面装着的不仅是纸墨,更是能斩断孽缘、捍卫公义的武器。 她知道,这场诉讼,已不仅仅是解决一桩婚姻纠纷,更是在为所有在婚姻中遭受背叛与侵害的女性,争取一份应有的尊严和权利。 郑木兰跟在稍后一步,眼神警惕地扫过四周,像一位忠诚的护卫。她低声对苏曼说:“曼曼,别怕,我们都在。” 苏曼微微颔首,轻声道:“我不怕。我只是……觉得可悲。”为那段曾经付出真心的岁月,也为那个最终面目可憎、堕入深渊的人。 法院的大门缓缓打开,内部略显昏暗,带着庄严肃穆的气息。她们一步步走进去,脚步声在空旷的大厅里回响。 与此同时,在城市的另一端,某家低档旅馆的房间内,刚被释放出来的陈景明烦躁地灌着劣质白酒。 桌上摊着几张当天的报纸,上面关于他案件的报道措辞越来越不利。他试图联系往日的“朋友”,电话不是无人接听就是被敷衍挂断。赌场的催债电话则像索命符一样,一个接一个打来。 他看着镜中自己狼狈憔悴的模样,想起苏曼决绝的眼神和江若霖冰冷的警告,一股穷途末路的疯狂渐渐取代了之前的虚张声势。他抓起桌上的空酒瓶,狠狠砸向墙壁,玻璃碎裂的声音刺耳惊心。 “苏曼……江若霖……你们想让我死?没那么容易!”他眼中布满血丝,像一个输光了所有筹码、准备掀翻赌桌的亡命之徒。 江若霖递交诉状后,站在法院高高的石阶上,俯瞰着脚下车水马龙的上海滩。这座城市的白天与黑夜,繁华与阴影,温情与冷酷,她都已见识。但她心中那份对公义的追求,并未因现实的复杂而磨损,反而在一次次的磨砺中,愈发清晰坚定。 她回头,看向跟在身后、眼神同样坚定的苏曼和郑木兰。 这场围绕着婚姻、财产与恶意的官司,终究要在法庭上,见个分晓。 第16章 暗巷围堵 法院那间用作调解室的房间,窗明几净,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切割出规整的光斑,却丝毫驱不散室内凝滞沉闷的空气。 穿着制服的调解推事坐在长桌一端,面前摊开着卷宗,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程序化:“苏女士,陈先生,二位能结为夫妻是缘分。俗话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婚姻中出现一些波折是常事,关键是要互相体谅,给彼此一个机会。法院也是希望你们能重归于好,毕竟‘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啊。” 陈景明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低眉顺眼地坐在对面,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那副样子与之前在赌场、在仓库狰狞咆哮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抬起眼,目光恳切地望向苏曼,声音带着刻意压低的沙哑和悔恨:“曼曼,我知道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是我鬼迷心窍,沾了赌,做了糊涂事……但我对你,从来都是真心的啊。” 他转而看向调解推事,语气愈发“诚恳”:“推事先生,那保单的事,我真的是一片好心。您也知道,现在世道不太平,意外险是新兴事物,我就是想着给曼曼多一份保障,万一我有什么……她也能有个依靠。是我没跟她商量清楚,让她误会了,都是我的错。”他捶了捶自己的胸口,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至于赌债,我会想办法还的,我就是去码头扛包,做苦力,也绝不连累曼曼和分号。曼曼,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们回家,我以后一定好好对你,再也不碰赌了……” 这番表演,若是落在不明就里的人眼里,或许真会生出几分怜悯。但在苏曼听来,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扎得她心口生疼,胃里一阵翻涌。她看着陈景明那虚伪的嘴脸,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也比任何时候都要恶心。 江若霖坐在苏曼身旁,清晰地看着她放在桌下的手紧紧攥成了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她适时地开口,声音清晰而冷静,打破了陈景明营造的悔过氛围:“推事先生,陈先生的‘悔过’我们已经听过很多次了。但事实胜于雄辩。这份人身意外险,投保时间、巨额保额、以及被保险人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受益人指定为他本人,结合他当时已背负巨额赌债企图侵占我当事人杭州分号的事实,其动机绝非他所说的‘保障’那么简单。这已经严重损害了夫妻间的信任基础,触及了法律底线。根据《民法·亲属编》第1052条,我方坚持认为已符合判决离婚的法定条件,且陈先生存在重大过错,应承担相应法律责任。调解已无意义,我方请求法院尽快安排开庭审理。” 调解推事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显然对江若霖如此“不识趣”地打断这“和谐”的劝和氛围有些不满,但他看了看江若霖提交的厚厚一叠证据副本,尤其是那份保单,终究没再多说什么,只是例行公事地又劝了几句,见双方态度坚决,尤其是苏曼自始至终冷着脸,一言不发,眼神里的决绝几乎要溢出来,只得宣布:“既然双方分歧较大,调解无法达成,本案将进入诉讼程序,等待开庭通知。希望二位在此期间能冷静思考。” 走出法院大门,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 陈景明快走几步,追上正要上车的江若霖和苏曼。他脸上那副伪装的悔恨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冷的怨毒。 他目光像毒蛇的信子,在江若霖身上扫过,最终定格在她脸上,嘴角扯出一个扭曲的笑,压低了声音,只有她们三人能听见:“江大律师,好手段啊。挑拨离间,拆散人家夫妻,这官司让你打的,真是威风。” 江若霖感觉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她强自镇定,迎上陈景明的目光,毫不退缩:“陈先生,路是自己走的,后果也该自己承担。法律会给出公正的裁决。” “公正?”陈景明嗤笑一声,眼神里的恶意几乎要凝成实质,“咱们走着瞧。”他说完,不再看苏曼一眼,转身快步消失在街角的人流中。 苏曼担忧地抓住江若霖的手臂:“若霖,他刚才那眼神……我怕他会对你不利。” 江若霖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没事,光天化日之下,他不敢怎么样。你自己也要小心。”话虽如此,那股被毒蛇盯上的不适感,却久久萦绕在她心头,挥之不去。 接下来的几天,江若霖忙于整理开庭所需的最终材料,和苏曼、郑木兰反复推敲庭审策略,常常在事务所待到深夜。她不是没把陈景明的威胁放在心上,只是觉得他如今自身难保,未必真有胆量做什么,加之事务所离家不算太远,她也就存了几分侥幸。 这夜,月黑风高,弄堂里的路灯坏了三两盏,光线晦暗不明。江若霖裹紧了大衣,抱着公文包,快步走在回住处的青石板路上。 连日劳累让她有些精神不济,但律师的警觉还是让她隐约感到身后似乎有细微的、不同于寻常夜归人的脚步声,不远不近地缀着。 她心里一紧,加快了脚步,身后的脚步声也随之急促起来。就在她快要拐出这条狭长弄堂,看到前方大路灯火的时候,斜刺里猛地冲出两条黑影,手中握着短棍,带着风声直朝她袭来! 江若霖惊骇之下,只来得及侧身躲避,眼看棍影就要落下,另一道更快的影子从旁边一个废弃的门洞里窜出,猛地将她往旁边一推! “砰!”一声闷响,那根原本砸向江若霖后脑的棍子,结结实实地落在了来人的肩背上。 “小元爷!”江若霖失声惊呼。 金可贞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冷汗,却看也没看自己的伤处,一把抓住江若霖的手腕,低喝道:“跑!” 他拉着还有些发懵的江若霖,转身就钻进了旁边一条更窄的岔巷。身后传来打手恼怒的咒骂和追赶的脚步声。 这一片是上海老城厢,巷道错综复杂如蛛网。 小元爷似乎对这里极熟,拉着江若霖左拐右绕,利用堆放的杂物、晾晒的竹竿、低矮的屋檐不断阻碍着追兵。江若霖也很快镇定下来,她不是娇弱女子,心知此刻不是停下来说东扯西的时候,求生本能被激发,顺手抄起墙边倚着的一根破旧竹扫帚,看准时机猛地向后横扫,暂时逼退了一个逼近的打手。 小元爷更是狠辣,捡起半块砖头,毫不留情地砸向另一个打手的面门,那人惨叫一声,捂着脸踉跄后退。 然而,对方毕竟是有备而来的专业打手,人数占优,手中又有家伙。 短暂的混乱后,他们再次围拢上来,堵住了巷口和可能的退路,眼神凶狠,显然不打算轻易放过他们。 小元爷将江若霖护在身后,背靠着冰冷的砖墙,额角的汗混着灰尘流下,他肩背处的衣衫已然洇湿了一片深色。 他眼神锐利地扫视着逐渐逼近的三人,计算着突围的可能,但形势显然不容乐观。 就在一名打手狞笑着举起棍子,再次扑上来时—— “住手。” 一个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威势的声音,在巷口响起。 众人皆是一怔,循声望去。只见巷口不知何时停了一辆黑色的汽车,车灯未开,一个穿着深色长大衣的身影倚车而立,指尖夹着一支烟,猩红的火点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光线太暗,看不清面容,但那挺拔的身形和无形中散发出的气场,让那几个打手动作一顿。 “你谁啊?少管闲事!”为首的打手色厉内荏地吼道。 那人没理会他,而是将烟蒂丢在地上,用鞋底碾灭,然后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 随着他步入巷子稍亮些的地方,面容渐渐清晰——是王启。 他目光扫过狼狈的江若霖和明显受伤却仍强撑着的小元爷,最后落在那些打手身上,眼神冰冷:“滚。” 这一个字当然不足以有什么力量,但是黑暗中,王启亮出了一把手枪。 那几个打手互相看了一眼,似乎有些犹豫。 王启却不给他们思考的时间,他身形一动,快如鬼魅,众人只觉眼前一花,最先那个举着棍子的打手已经惨叫着捂着手腕倒在地上,棍子“哐当”落地。 另外两人见状,脸上露出惧色,多半是顾忌王启的身手,更多半是摸不准王启手里的手枪真的假的,会不会开枪…… 王启没有开枪的打算,甚至没再看他们,只是对还愣在一旁的江若霖和小元爷淡淡道:“还能走吗?” 小元爷咬了咬牙,拉起江若霖:“走!” 王启护在他们身后,那剩下的两个打手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开,竟无一人敢再阻拦。 倒在地上的那个,也只是痛苦地蜷缩着,不敢出声。 黑色的汽车无声地滑过来,王启拉开车门,示意江若霖和小元爷上车。 车内空间宽敞,弥漫着淡淡的皮革和烟草混合的气息。江若霖惊魂未定,看着身边脸色苍白、靠在座椅上微微喘息的小元爷,又透过后视镜看向前面驾驶座上面容沉静的王启,一时间心绪纷乱如麻。 今晚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围杀,小元爷的舍身相护,以及王启的适时出现……一切都透着蹊跷。 小元爷怎么会恰好出现在那里?王启又为何会来得如此及时? 她看向小元爷肩背那片越来越深的洇湿痕迹,心中充满了后怕与感激,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疑虑,如同窗外沉沉的夜色,笼罩下来。 王启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后座相互依靠的两人,目光在小元爷受伤的肩背处停留了一瞬,什么也没问,只是平稳地驾驶着汽车,融入了上海滩无边无际的、光怪陆离的夜色之中。 第17章 云开月明 “疼疼疼疼——嘶——!”小元爷嘶哑咧嘴得哀嚎没有换来王启一个眼神,反而下手更重了点。 “忍着。”冷冷扔下一句,王启甚至像是故意一样,更用力按了一下他肩背上的淤青! “啊——!”小元爷就差跳起来了,“你要杀人啊!” 王启冷哼一下:“为你好,这淤青不化开你这伤好不了。” 小元爷也知道这话倒是不假,但确实疼得忍不了一点:“那也不用那么用力推吧!早知道让江若霖留下给我弄了……嘶——” “她要去开庭,没空管你。”王启说着都觉得好笑,“你但凡不逞英雄,也不用挨这一下。英雄救美的时候不是很威武,现在怎么不耍帅了?” 小元爷费力动了下胳膊缓和一下,翻了个白眼没吱声。王启又沾了一点红花油,往他背上按——楼道里继续传出杀猪一般的哀嚎,还有王启无奈的声音:“别叫了!待会路人报警了!” …… 法租界会审公廨的铜门在晨雾中缓缓推开,江若霖提着沉甸甸的公文包,踏上石阶时,鞋跟敲在青石板上的声响格外清晰。 深秋的风裹着黄浦江上的潮气,吹得她藏在大衣内袋里的手微微发凉——那里放着一张折叠整齐的鉴定报告,是小元爷托人从工部局法医处弄到的,纸上“陈景明伪造苏曼签名属实”的字迹,墨迹还带着几分未散的郑重。 她回头望了眼身后,苏曼穿着一身深灰色旗袍,领口别着枚珍珠胸针,那是苏父生前送她的成年礼。郑木兰撑着油纸伞,护在苏曼身侧,伞面倾斜的角度,恰好挡住了旁听席方向投来的窥探目光。 “别紧张,”江若霖轻声说,指尖碰了碰苏曼的手背,“证据都齐了,我们只说事实。”苏曼点点头。江若霖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将公文包旁的蓝布手帕攥得更紧——那是崔文莉临走前留给她的,帕角的腊梅绣线,此刻像一簇微小的火焰,烫着她的掌心。 法庭内早已坐满了人。 正面的法官席后,老法官戴着圆框眼镜,指尖反复摩挲着法槌的木质纹路,目光扫过全场时,带着久经世事的冷寂。左侧原告席旁,江若霖铺好案卷,将证据按“赌债-投保-威胁”的顺序排开,每一份都用红绳系着标签,最上面的是聚鑫阁赌场的借据副本,纸张边缘还留着私家侦探取证时的指纹印。 右侧被告席上,陈景明穿着一身借来的藏青色西装,领口歪斜,眼神躲闪,他身边的张律——正是此前代理沈敬尧案的律师——则面色凝重,手里翻着案卷,笔尖在纸上画着密密麻麻的问号。 旁听席的角落里,刘律坐在靠前的位置,双手交叠搭在膝上,深色西装的袖口被他无意识地捻出一道浅痕。 他目光看似落在法官席前摊开的庭审流程表上,实则余光始终追着江若霖的身影——待她俯身整理证据,指尖在案卷上逐页核对标签时,刘律不动声色地将原本微微前倾的身体往后挪了挪,连带着身下的木椅也轻滑半寸,恰好给身后那位踮脚记录案情的年轻律师让出更宽的视野。整个动作轻得几乎没发出声响,只有他袖口那道浅痕,随着动作又深了几分,像藏着不肯外露的在意。 而更远处的阴影里,王启穿着深色大衣,身形隐在廊柱后,只有偶尔闪过的目光,会落在江若霖手边那叠隆计保险的材料上——那是他前晚让人送到事务所的,里面夹着张便签,只写了“投保流程违规记录”六个字,字迹与他在码头雨夜留下的联系方式,如出一辙。 “开庭。”法槌落下的声响,让法庭内瞬间安静下来。 江若霖率先起身,走到法庭中央,声音清晰而沉稳:“法官大人,原告苏曼诉被告陈景明离婚案,核心诉求有三:其一,判决双方离婚;其二,确认被告陈景明因重大过错,无权分割原告名下杭州拱宸桥洋布分号及相关财产;其三,要求被告赔偿原告精神损害。”她抬手示意法警,将第一份证据递上去,“这是被告陈景明自民国十八年三月至十月的赌债记录,共计二十万零三千银元,借据上均有其亲笔签名,且经聚鑫阁荷官当庭指认——被告在欠下巨债后,非但未与原告协商还款,反而蓄意隐瞒,策划以‘意外’之名侵占原告财产。” 旁听席上传来细碎的议论声,陈景明猛地抬头,脸色涨红:“我没有!那些赌债是我跟朋友的玩笑!借据是假的!”张律急忙拉住他,低声呵斥:“别乱说话!”可陈景明已经红了眼,指着江若霖喊道:“是你逼他们伪造的!你跟苏曼合起伙来坑我!” “被告注意言行!”法官敲了敲法槌,冷声道,“若无证据,不得随意指控。原告律师,请继续。” 江若霖深吸一口气,拿出第二份证据——隆计保险的保单副本和前职员李松的证言:“法官大人,被告于民国十八年十月六日,即带原告前往杭州‘度蜜月’前一周,以原告名义投保三十万银元人身意外险,受益人指定为本人。经隆计保险前职员李松证实,被告投保时明确表示‘被保险人知晓且同意’,却未提供原告的书面授权;后经工部局法医处鉴定,保单上‘苏曼’的签名,系被告伪造。”她将鉴定报告在庭上缓缓展开,“这份鉴定由法国巴黎大学法医学博士主持,具有法律效力,可清晰比对出被告伪造签名与原告真实签名的差异。” 张律立刻起身反驳:“法官大人,原告方仅凭一名已离职职员的证言和所谓‘外国博士’的鉴定,不足以证明我当事人伪造签名!李松已被隆计保险辞退,难保不是心怀怨恨,故意作伪证;而外国鉴定机构的资质,在上海法租界是否适用,尚需商榷!” “张律师的质疑,我方早有准备。”江若霖拿出一份盖着隆计保险公章的文件,“这是隆计保险内部的投保流程记录,明确规定‘人身意外险需被保险人本人签字或提供经公证的授权书’,而被告的这份保单,既无授权书,也无投保时的录音记录——隆计保险协理已出具说明,证明该保单的审核流程存在违规,系被告通过非正常途径办理。”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张律,“至于鉴定机构,巴黎大学法医学实验室与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有长期合作,此前多起商事案件的笔迹鉴定均由其出具,张律师若有异议,可查阅工部局历年案卷。” 张律的脸色变了变,坐回原位时,指尖在案卷上划得发响。陈景明则垂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被告席的木边,之前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 接下来是证人出庭环节。王掌柜拄着拐杖,慢慢走上证人席,他的左臂还缠着绷带——那是陈景明保释后撬仓库时推搡所致。“法官大人,”王掌柜的声音带着年迈的沙哑,却字字清晰,“民国十八年十一月二日,陈景明闯进杭州分号,说要拿地契抵债,我拦着他,他就推我,还说‘苏曼不乖乖给钱,我就烧了仓库’。我当时让伙计记了下来,还请巡捕房的人来看过现场。”法警递上王掌柜的伤情鉴定和巡捕的记录,老法官翻看着,眉头皱得更紧。 随后出庭的是聚鑫阁的前荷官周福,他穿着短打,头埋得低低的:“我在聚鑫阁做了五年荷官,陈景明从去年三月开始常来赌,输了就借高利贷,十月初的时候,他输了五万,说‘过几天有笔三十万的款子到账,到时候连本带利还’,还说‘那笔钱来得容易,就是得让老婆受点苦’。”他抬起头,飞快地看了陈景明一眼,又低下头,“我后来被赌场辞退,就是因为不肯帮他隐瞒赌债……” 陈景明听到这里,突然拍着桌子站起来,唾沫星子溅到前排:“你胡说!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你是被苏曼买通了!” 法官立刻敲响法槌,厉声警告:“被告再扰乱法庭秩序,本庭将依法拘押!”陈景明这才悻悻坐下,嘴里还嘟囔着“一群骗子”,可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含糊的抱怨。 庭审进行到下午,轮到被告方举证。 张律拿出几张苏曼洋布行的进货单据,试图证明苏曼在婚姻存续期间转移财产:“法官大人,这些单据显示,苏曼在民国十八年九月,将杭州分号的一批丝绸运往上海,却未记入夫妻共同账目,显然是蓄意转移财产,损害被告权益。” 江若霖立刻反驳:“张律师混淆了‘夫妻共同财产’与‘个人婚前财产’的概念。”她拿出苏曼的婚前财产公证文件,“杭州分号系苏曼父亲于民国十五年赠予苏曼,经法租界公证,属于原告个人财产;且这批丝绸是原告为上海总号补货,有总号的入库记录和客户订单为证,并非转移财产。相反,被告挪用分号资金偿还赌债,共计三万两千银元,有分号的流水账和被告的取款记录为证——这才是真正损害原告财产权的行为。” 张律还想争辩,却被老法官抬手打断:“被告方的证据关联性不足,本庭不予采纳。双方进行最后陈述。” 江若霖走到苏曼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苏曼深吸一口气,站起身,目光平静地看向法官:“法官大人,我与陈景明结婚三年,曾以为能相扶到老,可他沾赌后,不仅掏空了家里的积蓄,还想害我性命——那份保单,不是保障,是催命符。我不求别的,只求能离他远远的,守住我爹留下的分号,守住我自己的命。”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历经磨难后的坚定,旁听席上有人轻轻叹了口气,郑木兰偷偷抹了抹眼角。 陈景明的最后陈述则混乱不堪,他一会儿说苏曼“嫌贫爱富”,一会儿说江若霖“从中作梗”,最后甚至对着旁听席喊道:“你们别信她们!苏曼早就跟别人好了!我是被冤枉的!”张律坐在一旁,脸色铁青,连头都不敢抬。 老法官合上案卷,目光扫过原被告双方,缓缓开口:“本案事实清楚,证据充分,涉及婚姻关系解除、财产分割及精神损害赔偿,案情复杂,且关乎公民人身权与财产权的界定。本庭需结合《中华民国民法·亲属编》《物权编》相关条款,综合考量双方过错程度,进行庭议。”他拿起法槌,停顿了片刻,“现宣布,休庭三日,择日宣判。” 法槌落下的声响,在法庭内回荡。 江若霖扶着苏曼,慢慢走出原告席,苏曼的腿有些发软,却还是挺直了脊背。旁听席上,刘律站起身,对着江若霖微微点头,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嘲讽,只剩下一丝认可。 郑木兰冲上来,紧紧抱住苏曼:“曼曼,你做得很好!我们等宣判就好!” 走到法庭门口,江若霖下意识地望向街角——那里停着一辆黑色雪佛兰,车窗半降,王启坐在驾驶座上,目光与她相遇,随即微微颔首,便发动汽车,汇入车流。 而更远处的巷口,一个穿着青布长衫的身影靠在墙上,正是小元爷,他肩上的绷带露在外面,却对着江若霖比了个“没问题”的手势,然后转身消失在巷子里。 江若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案卷,指尖拂过那些带着温度的证据——有苏曼的坚持,郑木兰的支持,小元爷的守护,还有王启的隐秘助力。上海滩的风依旧带着潮气,可她心里却像燃着一簇火,照亮了这浮灯照夜的行路。 她知道,判决结果尚未可知,但她们已经赢了最艰难的一步——将真相摆在了阳光下,让正义有了被看见的可能。 苏曼握住江若霖的手,轻声说:“若霖,不管结果如何,我都谢谢你。” 江若霖笑了笑,抬头望向天空,云层渐渐散开,一缕阳光透过缝隙,落在她们脚下的石阶上,像一道微弱却坚定的希望之光。 第18章 余波未平 新途又启 法租界会审公廨的判决书,是在一个薄雾初散的清晨送达的。 厚重的官造棉纸,边缘钤着朱红的法院印鉴,墨色的小楷字迹工整而冷峻,一如法官宣读判决时那不容置疑的语气。江若霖逐字逐句地念给苏曼听,当读到“准予原告苏曼与被告陈景明离婚”、“被告陈景明因意图谋害配偶、恶意侵占妻产,存在重大过错, 厚重的官造棉纸,边缘钤着朱红的法院印鉴,墨色的小楷字迹工整而冷峻,一如法官宣读判决时那不容置疑的语气。江若霖逐字逐句地念给苏曼听,当读到“准予原告苏曼与被告陈景明离婚”时,苏曼紧绷的指尖微微松了松;而当念至“被告陈景明于婚姻存续期间,在身负二十万余银元赌债的情况下,蓄意隐瞒原告苏曼,以其名义投保三十万银元人身意外险并指定本人为受益人,伪造原告签名完成投保流程,其行为已构成对原告生命权的潜在威胁,符合‘意图谋害配偶’之情形;同时,被告擅自挪用原告名下杭州洋布分号资金偿还赌债,并试图以胁迫手段获取分号地契抵债,属‘恶意侵占妻产’范畴”时,苏曼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攥成了拳,指节泛白。 判决书后续明确:“依据《中华民国民法·亲属编》第1052条及1919年《民国日报》名誉案相关判例,被告存在重大过错,无权分割原告任何婚前个人财产(含杭州拱宸桥洋布分号及苏父遗留资产),该判决即日生效”。最后那句“无权分割原告任何婚前个人财产”,如同给这场充满算计与伤害的婚姻,画上了一道决绝的句号。 判决书还罕见地支持了部分精神损害赔偿的请求,虽金额不算巨大,但意义非凡,明确认定了陈景明行为对苏曼造成的精神创伤。 “无权分割”四个字,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不仅扇在陈景明脸上,也震动了整个上海滩的舆论场。 苏曼并非默默无闻的普通妇人,苏家洋布行虽非顶级巨富,在商界也有一席之地;而陈景明婚内赌博、意图杀妻谋产的行径,经由小报的渲染和庭审细节的披露,早已传得沸沸扬扬。 一时间,江若霖律师事务所那部老式电话机的铃声,几乎未曾停歇。不仅有各大报馆的记者争相预约采访,希望能深度报道这位“为女性权益发声的女律师”,更有许多素未谋面的女性,或亲自登门,或辗转托人递信,诉说着她们在婚姻中遭遇的种种不公——丈夫纳妾、家暴、转移财产、冷落欺凌……她们的声音怯懦而充满希冀,仿佛江若霖的胜诉,是一道划破黑暗的光,让她们看到了些许挣脱枷锁的可能。 郑木兰第一时间打听到消息,她还嫌不够:“要我说,像陈景明这种意图谋害的就该判死刑!最差也得是个净身出户吧,现在这样,真是便宜他了……” 江若霖跟她解释:“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净身出户不是那么容易的。某种程度,法律不代表正义,它只是反映了客观证据下带来的规则和制度,保障的是最基本的底线问题。” 郑木兰撇撇嘴:“那我不服!那岂不是太便宜那些恶人了!还有啊,之前你在巷子里遭遇偷袭的事情我都知道了,肯定就是陈景明派人做的!这个账还没跟他算呢!” 江若霖无奈叹了口气:“这事没有证据,算了,反正现在能为苏曼争取到这个结果我已经很开心了。”江若霖扬起微笑,“这还是我第一次赢大案子呢!走,我请客!” “好!那我们去和平饭店!” “……其实门口小馆子新来个厨子挺不错,去尝尝?” …… 江若霖的名字,连同她代理的“苏曼离婚案”,频繁出现在《申报》、《新闻报》等主流报刊的法政版和社会新闻版。 她被描绘成敢于挑战传统、运用法律武器为弱势女性争取权益的先锋。这种名声,迅速转化为了实实在在的案源。找上门来的委托络绎不绝,虽然大多仍是婚姻、财产纠纷,但标的和复杂度远超以往。江若霖谨慎地筛选着案件,收费也不再如初时那般捉襟见肘。她换掉了事务所那盏时明时暗的瓦斯灯,添置了新的文件柜,甚至雇请了一位专职助理处理日常事务。 日子,肉眼可见地宽裕了起来。 这日午后,郑木兰风风火火地闯进事务所,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畅快笑意,连身上那件最新款的洋装裙摆飞扬都带着几分雀跃。 “若霖!你听说了吗?”她凑到江若霖桌前,压低声音,眼里闪着狡黠的光,“陈景明那个混账,前天晚上在去聚鑫阁的路上,被人堵在暗巷里狠狠揍了一顿!鼻青脸肿,听说肋骨都断了一根!” 江若霖正在翻阅一份新的委托书,闻言笔尖一顿,抬起头,眉头微蹙:“木兰,是你……” “哎哟,我可没那本事雇凶打人。”郑木兰摆摆手,语气却得意洋洋,“不过嘛,他陈景明能雇人堵你,难道就不许别人‘路见不平’?这上海滩,看他不顺眼的人多了去了!打一顿,算是给小元爷和你出气了!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嚣张!” 江若霖心中了然,并未点破,只是不无担忧地说:“这样……会不会惹来麻烦?万一他报警……” “报警?”一声略带沙哑的嗤笑从门口传来。 小元爷斜倚在门框上,依旧是那身半旧青布长衫,肩上的伤似乎好了大半,只是脸色还有些苍白。 他慢悠悠地踱进来,自己找了个杯子倒水,“他欠了一屁股阎王债,赌场的人正满世界找他呢。他敢报警?跟巡捕房怎么说?说债主可能揍了他?还是说他怀疑前妻的律师和朋友报复?他拿不出证据,巡捕房才没空管这种烂账纠纷。这顿打,他只能白挨,算是出口恶气。” 郑木兰像是想起什么,又补充道,这次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神秘:“而且,我听说……是王启,‘无意中’把陈景明藏身的下落,透露给了聚鑫阁那边。赌场的人找不到钱,总得找点利息。听说……卸了他一只手。” 她做了个切割的手势,眼神里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恶有恶报”的冷然,“这下,他是真的再也没能力作恶,也没法报复任何人了。” 江若霖沉默了片刻。她并非圣母,对陈景明也绝无同情,只是骤然听到如此狠厉的结局,心中仍不免泛起一丝寒意。 这上海滩,光鲜亮丽之下,自有其残酷的运行法则。王启的出手,小元爷的默许,郑木兰的快意,都清晰地勾勒出这条法则冰冷的轮廓。 陈景明的阴影,至此算是彻底消散。他的结局,如同投入黄浦江的一颗石子,除了在亲近者心中留下几圈微澜,很快便被这座城市的喧嚣所吞没。 苏曼的案子结束后,江若霖的生活被新的案件填满。她变得更加忙碌,却也更加沉稳。经验的积累和成功的口碑,让她在法庭上愈发游刃有余。她接的案子,依然以女性当事人为主,但她开始有意识地接触一些更具代表性的案件,试图通过个案的胜利,一点点推动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壁垒。 事务所的窗台上,崔文莉送的那盆茉莉花冒出了新芽,在秋日的阳光下舒展着嫩绿的叶片。 江若霖偶尔从繁重的案卷中抬头,看到那抹生机,便会觉得,自己走的这条路,虽然崎岖,却并非毫无意义。 就在一切似乎都步入正轨,向着更好的方向发展时,一个傍晚,小元爷——金可贞,再次出现在了事务所门口。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随意地倚着门框,也没有带着熟稔的调侃。 他站得有些直,神情间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紧张的郑重。夕阳的余晖从他身后照进来,将他青布长衫的轮廓勾勒出一圈金边,却照不清他眼底深藏的复杂情绪。 江若霖刚送走一位客户,正活动着有些僵硬的脖颈,看到他这副模样,不禁有些诧异:“小元爷?有事?” 金可贞走进来,反手轻轻掩上门,隔绝了外面街市的嘈杂。 他走到江若霖的办公桌前,目光扫过桌上堆积如山的案卷,最终落在她脸上,喉结轻微地滚动了一下。 他沉默了几秒,像是在积蓄勇气,然后,抬起头,直视着江若霖的眼睛,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突然安静下来的房间里: “江律师,”他用了这个正式的称呼,“你现在……接不接刑事案子?” 江若霖愣住了。 她接手的案件,至今仍集中在民事领域,尤其是婚姻、财产纠纷。刑事案,尤其是可能涉及重罪的刑案,不仅流程更为复杂,对抗更激烈,也常常牵涉更深的社会关系和更危险的漩涡。 那是一个她尚未真正涉足,也深知水更深、更浑的领域。 而且,从小元爷——金可贞此刻的眼神里,她看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东西。那不是平日里算命糊口时的玩世不恭,也不是插科打诨时的惫懒,而是一种深切的、几乎破釜沉舟般的恳请,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属于过往伤痛的阴霾。 她想起郑木兰曾经无意中提起过的,关于金家那个被逐出家门的“私生子”的传闻,想起小元爷对此讳莫如深的态度。 一个模糊的,却令人心惊的猜测,在她心中缓缓浮现。 窗外,暮色四合,上海滩的灯火次第亮起,如同无数浮游在夜色中的灯盏。 江若霖看着眼前这个相识已久,却似乎始终隔着一层迷雾的男子,看着他眼中那混合着希冀与不安的微光,她没有立刻回答。 她只是静静地回望着他,良久,才轻声反问,语气平静,却带着律师特有的审慎: “什么样的……刑事案子?” 第19章 国仇家恨 江若霖问小元爷是什么样的案子,能这么问,就代表她愿意接刑事案。 小元爷被她这直白的问法和专业的态度一下子搞懵了,反而一时间不知道从何说起。 “说来话长,就是我、我一个朋友……他、他比较小的时候,也不算很小吧,就十五岁的样子,然后他……” 小元爷支支吾吾的,话还没说清楚,事务所那扇本就不太隔音的门被人“哐当”一声猛地撞开,带起一阵急风,吹得桌上摊开的案卷纸页哗啦作响。 律所一个实习同事阿康气喘吁吁地冲进来,脸色煞白,额头上全是汗,手里紧紧攥着一份墨迹似乎还未干透的号外,声音因为急促而变了调:“江、江律!不好了!出大事了!您快看这个!” 他将那份还带着油墨味的报纸几乎是摔在了江若霖的桌上,巨大的标题像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入眼帘—— “关东军自毁南满铁路柳条湖段,反诬我军,昨夜悍然炮击北大营!沈阳情况不明!” “通辽激战!日军推进迅猛,我方伤亡惨重!” 短短两行字,却像两道惊雷,猝然炸响在这间刚刚还萦绕着个人命运纠葛的房间内。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连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喧嚣,也化作了沉闷而不祥的背景音。 江若霖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手指下意识地捏紧了桌沿,指节泛白。 她飞快地扫过报道的详细内容,字里行间充斥着硝烟与血腥的气息:日军蓄谋已久的挑衅,北大营守军的猝不及防,通辽方向的激烈抵抗与巨大牺牲……每一个字都沉甸甸地压在心口,让人喘不过气。 “外面……外面已经翻天了!”阿康喘着粗气,语无伦次地补充,“街上到处都在议论,有人说要跟小鬼子拼了,打到东三省去!也……也有人在抢购米面,收拾东西,说不知道这仗会不会打到关内来……好多从北边来的火车,都塞满了人……” 他话音未落,一阵急促的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郑木兰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平日里总是明媚鲜妍的脸上此刻毫无血色,精心烫卷的发丝也有些凌乱。 “若霖!你知道了是不是?”她抓住江若霖的手臂,力道大得几乎掐疼她,“东北……东北真的打起来了!我爹刚才来的电话,说消息确认了!怪不得……怪不得家里前几个月就开始偷偷把一些资产换成金条,我还奇怪呢!现在金价一下子就蹿上去了!” 她急促地说着,眼神里混杂着震惊、恐惧和一丝后知后觉的恍然,随即又像是想起什么,语气带着一种乱世之中近乎荒诞的现实感:“还有王启!他那隆计保险公司,门口现在排长队!都是去抢着买各种保险的,尤其是兵灾险、人寿险……简直疯了!” 这突如其来的国难消息,像一块巨石投入水面,瞬间打乱了所有个人的节奏和心绪。 金可贞那已经到了嘴边的、石破天惊的秘密,被这更宏大、更残酷的变故硬生生堵了回去。他站在原地,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方才那份决绝坦白的勇气,在铺天盖地的国仇家恨面前,似乎被冲淡了几分,却又仿佛被注入了更复杂难言的内容。 他沉默地看向江若霖,眼神深邃如渊。 “走,出去看看。”江若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坚定。 她抓起桌上的报纸,率先朝外走去。金可贞一言不发,默默跟上。郑木兰也急忙挽住她的另一只胳膊。 街道上已是一片惶惶然的景象。 报童声嘶力竭地叫卖着号外,声音带着哭腔;路人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激烈地议论着,有人满面激愤,挥舞着拳头高喊“抗日!救国!”,也有人面露忧色,行色匆匆,提着大包小裹,显然是准备避难或囤积物资。 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感,弥漫在上海深秋的空气里。 他们路过一个十字路口,看见一群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站在临时搬来的木箱上,慷慨激昂地演讲,呼吁市民捐款支援前线,抵制日货。 募捐箱前围了不少人,有穿着体面的商人,有穿着工装的工人,也有提着菜篮的主妇,默默地将铜元、角子甚至银元投入箱中。一种同仇敌忾的情绪在人群中无声地流淌。 就在这时,一个略带沙哑而熟悉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江若霖?” 三人转头,只见刘昱刘律站在不远处,穿着一身灰色的旧式长衫,手里也拿着一份报纸,眉头紧锁,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快步走过来,目光扫过江若霖和她身边的金可贞、郑木兰,语气急促而低沉: “你还在这里晃悠?赶紧回去收拾收拾,最近……别接案子了!” 江若霖一怔:“师父?为什么?” “为什么?”刘昱的嘴角扯出一丝苦涩甚至近乎悲观的弧度,“你没看报吗?沈阳丢了!通辽也在打!日本人这架势,是要吞了整个东三省!我刚刚得到一些风声,据说……据说那边可能要成立什么‘满洲国’了!” 他压低了声音,几乎是在耳语:“真到了那一步,我们现在奉行的这些法条、法典,还管不管用?法官听谁的?租界还能不能保住现在的样子?都是未知数!乱世将至,律师这碗饭,怕是要端不稳了!听我一句劝,早点回家,或者想想别的退路,女娃娃家,别在这个时候逞强!” 江若霖看着刘昱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忧虑乃至一丝劝退之意,胸中却涌起一股截然不同的情绪。她摇了摇头,眼神清澈而坚定:“师父,越是这种时候,我觉得越要稳得住。世道再乱,只要法院还开门,只要还有人需要讨个公道,这案子,该接还得接。” 刘昱像是第一次认识自己这个徒弟般,定定地看了她几秒钟,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转身步履有些蹒跚地汇入了惶惶的人流。 他那略显佝偻的背影,仿佛也承载了这突如其来的时代重压。 周围的喧嚣——学生的演讲、民众的议论、报童的叫卖——仿佛形成了一道模糊的背景音。 江若霖转过身,重新将目光投向一直沉默站在一旁的小元爷。国难当头,个人的冤屈与秘密似乎显得渺小,但她知道,对于当事人而言,那依然是足以压垮人生的巨石。 她看着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将话题强行拉回了那个被中断的起点:“小元爷,现在,你可以继续说了。到底是什么刑事案子?” 金可贞的目光越过她,望向街上那群情激愤又惶惑不安的人潮,望向那灰蒙蒙的、仿佛也预示着不详未来的天空。 他的侧脸线条绷得很紧,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然后,他转回头,迎上江若霖的目光。那双平日里总带着几分戏谑或疏离的眸子,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死水的平静,以及平静之下压抑了太久、终于要破土而出的汹涌暗流。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江若霖和郑木兰的耳边,激起了远比方才国难消息更令人心悸的波澜—— “我杀过人。” 微微一顿,清晰地吐出后面三个字: “日本人。” …… 短暂的、死一般的寂静。 就连街头的喧嚣,仿佛也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屏障隔绝。 郑木兰猛地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圆,难以置信地看着金可贞,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人。 江若霖的心脏骤然收缩,一股寒意瞬间席卷全身。 她看着金可贞,看着他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混合着痛苦、决绝和一丝释然的漆黑,先前所有的猜测在这一刻得到了证实,却又远远超出了她最大胆的想象。 杀人了。 日本人。 在这国难当头、民族情绪如火药般一点即燃的时刻,这个秘密的揭露,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宿命般的巧合与沉重。 江若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巨大的震惊中迅速冷静下来。律师的本能让她抓住了最关键的核心。 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时间,地点,具体经过。还有……证据,或者,可能指向你的线索。” 她需要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句充满血性的宣告,更是一桩真实发生、并且可能将眼前这个人彻底吞噬的……刑事案件。 金可贞,或者说,金可贞背后所代表的那个名字与过往,终于要在这一天,伴随着东北的炮火,被彻底撕开那层神秘的面纱。 浮灯照夜,前路未明。个人的命运与家国的存亡,在这一刻,以一种残酷而直接的方式,紧紧缠绕在了一起。 第20章 尘封的血案 事务所的门在身后“咔哒”一声轻响关上,仿佛将外面那个因国难消息而沸腾、惶惑的世界暂时隔绝。室内,只剩下三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以及一种几乎凝滞的沉重。 郑木兰几乎是立刻抓住了小元爷——不,是金可贞——的手臂,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急于求证的光芒,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尖利: “是你!真的是你!金家那个……那个杀了日本人的私生子!小时候我爹带我去金家赴宴,我们在后花园见过,你还记得吗?你给了我一块桂花糕!后来……后来就听说你……那些传闻,都是真的?!” 金可贞没有挣脱她的手,也没有像往常那样用戏谑或回避搪塞过去。他缓缓抬起眼,那双平日里总带着几分疏离和玩世不恭的眸子,此刻像是被剥去了所有伪装,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释然后的空洞。他轻轻点了点头,动作微不可察,却重若千钧。 “是我。”他吐出这两个字,声音沙哑,仿佛承载了四年积压的尘埃与血污。 江若霖没有说话,她快步走到窗前,拉上了厚重的窗帘,阻隔了外界可能投来的视线,又将桌上的瓦斯灯调亮了一些。昏黄的光线笼罩下来,在三人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营造出一种近乎审讯室的肃穆氛围。 她拉过两把椅子,示意金可贞和情绪激动的郑木兰坐下,自己则坐在他们对面的办公桌后,双手交叠放在桌上,目光平静而专注地看向金可贞。 “现在,我们需要知道全部。”江若霖的声音冷静得像一块冰,试图压下郑木兰带来的焦躁和她自己内心的惊涛骇浪,“从头开始说,金可贞。每一个细节,都可能至关重要。” 金可贞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汲取足够的勇气来撬开那扇尘封已久的、锈迹斑斑的记忆之门。 他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陷入了那段他竭力逃避却又无时无刻不缠绕着他的过往。 “我母亲……不是上海人。”他开始了叙述,语调低沉而平缓,像是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古老故事,“她是杭州孤山一座小道观里的弟子,是个孤女。道观清苦,但没那么多俗世规矩。大概二十多年前吧,她在山里救了一个摔伤的男人,那个人,就是金言,我名义上的父亲。” “金言那时大概也是刚开始闯荡,受了伤,被我母亲照顾了很久。深山道观,孤男寡女……后来,他们就在一起了。”金可贞的嘴角扯出一丝极淡的、苦涩的弧度,“我母亲是个很单纯也很执拗的人,认定了就不回头。她跟着金言下了山,当时很多人都想着下海经商,搏个出身,金家原本有些底子,就想做航运。我母亲也跟着他一起跑船,打理生意,吃了很多苦。那时候,他们结识了不少跑船的外国朋友,其中就有日本人,藤野恒川。” 提到这个名字时,金可贞的声音里出现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波动,那里面混杂着一种复杂的、类似亲情的温暖,以及随之而来的、更深的痛苦。 “藤野叔叔……他跟别的日本人不太一样。他家的商社也做航运,但他本人更像一个学者,温和,讲道理。他和我父母……那时候他们还算恩爱,关系很好,是真正的朋友。我母亲怀上我的时候,藤野叔叔还送过一块保平安的玉佩。” 他的眼神黯淡下去。“后来,金言带着我母亲回上海,准备成婚。可金家是什么门第?怎么会容得下一个来历不明的孤女做少奶奶?金言的父母早就给他定好了亲事,是当时还算显赫的陆家小姐。具体发生了什么误会,我母亲从不细说,只知道他们大吵一架,我母亲性子烈,带着身孕就走了。是藤野叔叔收留了她,照顾她,直到……我出生。” “所以你的名字……”郑木兰忍不住插嘴。 “金可贞,”他念出自己的名字,带着一种嘲讽,“‘可贞’,出自《易经》,大概是我母亲希望我即便身处困境,也能守持正固吧。可惜……”他没有说下去。 “我在藤野叔叔的庇护下,长到九岁。那几年,虽然身份尴尬,但藤野叔叔待我极好,教我识字,读书,甚至一些简单的日语。他是我童年里,少数称得上温暖的光。” 金可贞顿了顿,似乎在平复情绪:“直到我九岁那年,金言的父母病重,陆家也开始走下坡路,金言在金家掌握了实权,不知怎么找到了我们,执意要把我接回金家。理由?金家的血脉不能流落在外。我母亲……她宁死也不肯再跟金言有任何瓜葛,把我交给金家后,她就消失了,我再也没见过她。” 他被带回了那个富丽堂皇却又冰冷无比的金家。名义上是金家少爷,实则是人人侧目的私生子。 陆夫人对他自然没有好脸色,好在她生的儿子,比他小一岁的金正明,性子懦弱单纯,对这个突然出现的哥哥倒是充满了好奇,两人勉强算是能玩到一处。 时间飞快,到了他十五岁那年,也就是四年前…… 讲到这的时候,郑木兰打断了他的话:“不是,等等!你现在……才十九岁啊?我、我还以为你跟我一样大……” 金可贞叹了口气:“那我不装得老道一点,怎么赚钱糊口呢?我被赶出金家之后也没有户籍、更没有学籍,没上完学,又不像你们,各个大学毕业……我就是在江湖上多混了几年。” 郑木兰有点想哭了。 江若霖打断金木兰伤春悲秋的情绪,示意金可贞继续。 金可贞继续回忆往事。 那个时候金家的航运生意遇到了瓶颈,或者说,金言的野心膨胀了。他想把事业再拓展一步,需要借助更强的力量,于是,他投靠了一个背景深厚的日本家族,据说与军方关系密切。 “那天,家里举办了盛大的宴会,来了很多人,有上海的商贾名流,也有那日本家族的代表,一个穿着军服、眼神像鹰一样的男人。藤野叔叔也来了。”金可贞的声音再次紧绷起来,“我记得那天下着很大的雷雨,天色很暗。大人们在楼下客厅里喧闹,我们小孩子原本在楼上玩。金正明觉得楼下热闹,非要拉我下去看看。” 命运的齿轮,就在那一刻无可挽回地开始转动。 “我们路过父亲书房时,听见里面传来激烈的争吵声。我一下就听出了藤野叔叔的声音。” 金可贞的拳头无意识地攥紧了,指节发白:“他的中文有些生硬,但语气非常激动,我听见他说…… ‘请你相信……可贞是你的儿子……’、‘他们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发动战争……你不能助纣为虐……’、‘你不要听信他们的话,你这样下去会万劫不复……’、‘我从来不支持这种行径……’” “然后是我父亲的吼声,很大声:‘你懂什么?’、‘我不在乎这些!大家出来都是为了赚钱……当年你不就看不起我?现在又来指手画脚!’、‘我不在乎里面装的是什么,运完这批货,我就……’” 争吵越来越激烈,里面传来了推搡和东西摔落的声音。 “我透过书房门上的玻璃窗,看见父亲猛地拉开书桌抽屉,拿出了一把黑色的手枪!”金可贞的呼吸变得急促,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惊心动魄的瞬间,“我吓坏了,我怕父亲会伤害藤野叔叔!他是我童年唯一的温暖!我当时什么都没想,就冲了进去!” 他冲进书房,两个争执中的男人都愣住了。藤野恒川脸上是惊愕和担忧,金言则是暴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外也冲进来几个人。管事的刘伯、陆夫人,还有那个日本军官!金正明也懵懵地站在门口,吓傻了。”金可贞描述着当时混乱的场面,“刘伯刚想开口劝架,那个日本军官冰冷的目光扫向我父亲,用日语快速地问了一句什么,然后,我听见我父亲,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近乎谄媚又带着决绝的语气回答:‘愿意!’” “藤野叔叔大喊:‘不行!’” “也就在那一刹那,”金可贞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梦魇般的恍惚,“客厅外面不知为何传来一阵更大的喧哗声,可能是雷声,也可能是别的。书房里那盏巨大的水晶灯猛地闪烁了几下,光线明灭——是跳闸了!那天雷雨交加,线路不稳。整个书房,瞬间陷入一片黑暗!” 黑暗中,人的感官被无限放大。 当时有很多声音,刘管家在说好像是跳闸了,去看看;陆夫人忙着问金言怎么回事;还有人走来走去。 “大概五分钟之后……” “我听见一声枪响!很响!震得我耳朵嗡嗡作响!” 金可贞的身体微微颤抖:“然后,我感觉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被人猛地塞到了我的手里!我完全懵了,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 “很快,是第二声枪响!” “灯,就在第二声枪响后,猛地亮了起来!” 刺目的光线让他一时睁不开眼。等他适应了光线,看到的景象让他血液冻结。 藤野恒川倒在地上,胸口有一个可怕的弹孔,鲜血正汩汩涌出,他的眼睛还睁着,望着金可贞的方向,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种复杂的、类似悲哀的情绪。他已经死了。 “陆夫人发出了刺耳的尖叫。”金可贞喃喃道,“我低头,才发现自己手里握着的,是一把枪!应该就是我父亲的那把……那个日本军官,他的枪还握在自己手里,但他正慢条斯理地将枪收回到枪套里,脸上带着一种不屑的、仿佛看蝼蚁般的表情,扫视着整个现场。” 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幕。 “父亲走了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他的手很重,语气却异常‘平静’,他对吓呆了的刘伯说:‘处理一下。’”金可贞模仿着那种冰冷的语调,让人不寒而栗,“然后,我才注意到,金正明不知什么时候蹲在了书桌底下,双手抱着头,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显然是吓傻了。” 后续的事情,混乱而充满刻意的安排。 “本来,消息被强行封锁了。金家有的是钱和手段。但是,不知道是谁,把消息泄露出去了。传言很快就变成了——金家的私生子金可贞,在争吵中失控,开枪打死了父亲的日本友人藤野恒川。” 金可贞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深刻的屈辱和愤怒。 “我父亲,金言,他默认了这个说法。他对我说:‘可贞,你杀了人,还是日本人,金家不能再留你了。但念在你年纪小,我会保你出来。’” 于是,十五岁的金可贞,以“杀人嫌犯”的身份被拘留。金言确实花了一大笔钱,打通了诸多环节,将他保释了出来。 代价是,他必须立刻离开金家,永远不能再以金家少爷的身份自居,并且要对外坐实“因争执误杀友人”的罪名,以此平息日方的“怒火”,保全金家和那个日本家族的“合作”。 “我被赶出了金家,身无分文,背上了一个杀人的罪名,而且还是……杀了唯一给过我温暖的藤野叔叔。”金可贞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哽咽,他猛地抬起头,眼圈泛红,看向江若霖,眼神里是四年积压的冤屈和痛苦,“江律师,他应该不是我杀的!我不知道那第一枪是谁开的,也不知道那枪是怎么到我手里的!灯黑的时候,我什么都看不见!藤野叔叔……我怎么可能杀他?!” 叙述停止了。 事务所内一片死寂,只有瓦斯灯芯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郑木兰早已泪流满面,她用手死死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她记忆里那个给了她一块桂花糕的、有些沉默但眼神清澈的小男孩,与眼前这个背负着血海深仇和污名、在底层挣扎求生的算命先生,形象艰难地重叠在一起。 江若霖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一个字。 她的脸色凝重如铁,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划着。 这是一个远比她想象中更加黑暗、更加复杂的案子。牵扯其中的人——金言、日本军官、陆夫人、刘伯、金正明,还有那个死去的藤野恒川——他们各自在黑暗中扮演了什么角色?那关键的两枪,真相究竟是什么?是谁把枪塞到了金可贞手里?目的又是什么? 这不仅仅是一桩简单的杀人案,它交织着家族的阴谋、利益的交换、战争的阴影,以及一个少年被无情牺牲的悲剧。 窗外,远远传来报童声嘶力竭的叫卖声和民众激昂的议论声,那是关乎国家存亡的巨大浪潮。而在这一方小小的律师事务所内,一桩沉寂了四年、关乎个人生死与清白的血案,也正伴随着国难的钟声,缓缓揭开了它沉重的序幕。 江若霖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沉浸在痛苦回忆中的金可贞,一字一句地清晰问道: “金可贞,你确定,你要翻案?哪怕这意味着,可能要再次面对你的父亲,面对那个日本军官,面对整个金家,甚至可能牵扯出更多你无法预料的危险?”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带着律师的审慎,也带着一丝破开迷雾的决绝。 金可贞沉默了,正因为他知道这个案子有多复杂,所以一开始他并没有想过翻案,但是…… 王启说得对,他不能再逃避了。 第21章 雾锁旧案 江若霖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目光落在金可贞泛红的眼底。她很清楚,翻案的难度远超苏曼的离婚案——这是一桩沉寂四年的旧案,证据可能早已湮灭,证人或离世、或被收买,更牵扯金家与日方势力,每一步都可能踏入深渊。 但看着金可贞眼中那四年未熄的冤屈火焰,她还是缓缓开口:“翻案可以,但我们得按‘证据链重建’的思路来,一步都不能错。” 她起身从文件柜里抽出一本新的案卷册,用钢笔在封面上写下“金可贞案”四个字,笔尖顿了顿,又添上“民国十八年·藤野恒川死亡案”的标注。 “首先要解决三个核心问题:第一,当年案发现场的‘黑暗五分钟’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第二,那把枪是谁塞到你手里的?第三,金言和日方为什么要让你顶罪?” 江若霖翻开案卷册,第一页画上清晰的思维导图:“我们得从‘人’和‘物’两个维度入手。人的维度,先梳理当年在场的所有人——金言、陆夫人、刘伯、金正明、那个日本军官,还有你。物的维度,关键是两把枪、现场的水晶灯线路、藤野恒川的尸检报告,以及可能存在的目击证人证词。” 郑木兰擦了擦眼泪,突然想起什么:“我记得金家当年有个老园丁,姓赵,他儿子跟我哥是同学,听说他那天在书房外的花坛修剪枝叶,说不定看到了什么!后来金家出事后,他就辞职回了苏州乡下,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 江若霖立刻在“潜在证人”一栏写下“赵园丁(苏州)”,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这是重要线索。木兰,你明天就托你父亲的关系查赵园丁的下落,务必确认他的住址和联系方式,记住,不要打草惊蛇,先以‘旧友探访’的名义接触,避免让金家察觉。” 她转头看向金可贞,语气严肃:“你需要回忆当年的每一个细节,哪怕是看似无关紧要的小事。比如,灯黑之前,藤野恒川和金言站在什么位置?那个日本军官的手一直放在哪里?刘伯和陆夫人冲进书房时,谁先谁后?” 金可贞闭上眼睛,四年的记忆碎片在脑海中翻涌。“灯黑前,藤野叔叔站在书桌左侧,金言在右侧,两人隔着一张红木书桌。那个日本军官靠在门框上,右手一直插在军靴侧面——后来我才知道,那里通常会藏备用手枪。陆夫人是跟着刘伯进来的,她进来时还拉着金正明的手,脸色很白。” “军靴藏枪”“陆夫人拉着金正明”,江若霖迅速将这两个细节记下,又问:“那把塞到你手里的枪,手感是什么样的?重不重?有没有特别的标记,比如划痕或者刻字?” “很重,金属外壳冰凉,握把处有防滑纹,好像……好像刻着一个小小的‘金’字。”金可贞的眉头皱紧,“当时太慌了,我只记得这些,后来枪被刘伯收走,再也没见过。” 江若霖的眼睛亮了亮:“刻着‘金’字,说明这把枪很可能是金言的私人配枪,不是军用制式武器。这一点很重要,我们可以从金家当年的枪械来源查起,比如是从哪个洋行购买的,有没有登记记录。” 她突然想起王启,那个神秘的隆计保险老板,似乎在上海滩有着复杂的人脉。“王启那边或许能帮上忙。”江若霖沉吟道,“他认识工部局的人,说不定能查到当年的尸检报告和枪械登记档案。不过,我们不能直接告诉他你的身份,得找个合理的借口,比如‘协助调查一桩旧案的保险理赔纠纷’。” 第二天一早,江若霖带着助理去了工部局档案处。档案处的老周是刘律的旧识,看到江若霖递来的名片,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江律师,民国十八年的案子,档案都存放在地下库房,而且涉及外籍人士死亡,当时是日方和工部局联合调查的,档案可能被封存了,不是那么好调的。” 江若霖早有准备,从公文包里拿出提前拟好的“档案查阅申请”,上面详细说明了“因协助当事人处理旧案相关权益纠纷,需调取历史案卷作为参考”,还附上了律师公会出具的临时证明。 “周老,我知道这不合规矩,但当事人的冤屈压了四年,就想求个真相。”她语气诚恳,“我保证只在档案室里看,不拍照、不复印,看完立刻归还,绝不给您添麻烦。” 老周盯着申请看了半晌,又瞥了眼江若霖眼底的红血丝——显然是为了案子熬了不少夜,突然话锋一转,嘴角勾起抹笑:“罢了罢了,谁让你是刘昱那老东西的徒弟?他前阵子还跟我念叨,说你跟他年轻时一样认死理。这次卖他个面子,带你进去,地下库房潮,记得戴手套,别碰坏了档案。” 他收起申请,起身拿钥匙时不忘打趣:“不过你可得跟刘律说,这人情他得还——上次他欠我的那顿杏花楼的酒,可还没兑现呢,这次得让他多点两碟醉蟹!” 江若霖连忙应下:“一定一定,我回去就跟师父提,让他尽快约您。” 跟着老周往地下库房走时,助理悄悄凑到江若霖耳边:“刘律不是不赞成您接这案子吗?怎么老周还卖他面子?” 江若霖脚步顿了顿,心里也犯嘀咕——刘律嘴上冷硬,或许在她不知道的地方,还是留了些余地。但此刻没时间细想,她只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助理别多问。 地下库房弥漫着潮湿的霉味,一排排铁柜上积满了灰尘。老周翻找了将近一个小时,终于从一个标着“民国十八年·涉外案件”的铁柜里,抽出一叠泛黄的案卷。 “就是这个了,藤野恒川死亡案。” 江若霖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翻开案卷。 里面的记录比她想象中更简略:尸检报告显示,藤野恒川身中一枪,子弹从左胸射入,贯穿心脏,当场死亡;现场勘查记录提到“在死者身旁发现一把刻有‘金’字的手枪,指纹显示为金可贞所有”;日方的调查报告则直接认定“金可贞因家庭矛盾与藤野恒川发生争执,蓄意杀人”。 “不对劲。”江若霖的手指停在尸检报告的“子弹型号”一栏,“报告里写的是‘7.62mm军用子弹’,但金可贞说那把枪刻着‘金’字,很可能是私人购买的民用手枪,民用手枪通常用的是9mm子弹,很少有7.62mm的。这说明,打死藤野恒川的,可能不是金可贞手里的那把枪!” 老周凑过来看了一眼,点了点头:“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当年负责尸检的是法国医生,应该不会出错。不过日方当时坚持认定是金可贞干的,工部局也不想得罪日方,就没深究这个矛盾。” 江若霖的心沉了下去——这更加印证了她的猜测,当年的案子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栽赃。 可为什么要栽赃给一个孩子呢? 她快速浏览案卷,试图找到更多线索,突然,一份“证人名单”引起了她的注意,上面除了金家的人,还有一个名字:“佐藤一郎”,身份标注为“日本商社职员,案发时在金家客厅”。 “佐藤一郎是谁?”江若霖问老周。 老周想了想:“好像是当年跟藤野恒川一起来的日本商人,后来听说回了日本。不过前两年有消息说,他又回上海了,在虹口区开了一家小酒馆。” 江若霖立刻记下佐藤一郎的名字和酒馆地址,心里有了新的计划。离开工部局后,她让阿康去查金家当年的枪械购买记录,重点盯英国、美国洋行的登记信息,自己则直奔隆计保险找王启。 王启的办公室比上次更显忙碌,墙上挂着最新的航运保险地图,桌上堆着厚厚的保单。 看到江若霖进来,他放下手中的钢笔,语气平静:“江律师找我,是为了金可贞的事?” 江若霖愣了一下,随即明白王启早已知道内情。 “你怎么……” “金可贞的事,我略知一二。”王启起身给她倒了杯茶,“当年就听说过金家的案子,早年间,在金家也当过佣工,搬货而已……你想查什么?” 江若霖来不及细问王启的过往,她现在一心都在这个案子上。 “我需要查佐藤一郎的背景,还有当年日方参与调查的那个军官的身份。”江若霖直言不讳,“另外,金家当年的航运业务,是不是跟日方有秘密合作?比如运输违禁物资。” 王启的眼神暗了暗:“佐藤一郎确实在虹口区开了家酒馆,名叫‘樱花屋’,小生意。那个军官名叫松井四郎,现在是上海日军特务机关的负责人。至于金家的航运合作……我怀疑他们当年运输的是军用物资,给东北的日军提供补给。”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江若霖:“这是我查到的金家民国十八年的航运记录,有几趟航线很可疑,从上海出发,目的地是大连,却没有登记货物名称,而且船期都在深夜,很可能是在运输军火。藤野恒川反对这种合作,所以才被灭口。” 江若霖接过文件,手指划过那些密密麻麻的航线记录,心里的拼图渐渐完整。 “这么说,金言为了跟日方合作,不惜杀害藤野恒川,还让金可贞顶罪?” “不一定,虎毒不食子,金言认回这个儿子总不能是当时就想到几年后要他顶罪吧?”王启也在思考,“倒是松井四郎需要一个‘合理’的理由控制金家,让金可贞顶罪,既铲除了藤野恒川这个障碍,又能以此要挟金言,让他彻底听命于日方。” 离开隆计保险后,江若霖直接去了虹口区的“樱花屋”。 酒馆里弥漫着劣质清酒的味道,几个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坐在角落,用生硬的中文跟客人**。 佐藤一郎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头发花白,脸上带着一道刀疤,正坐在吧台后擦拭酒杯。 “我是律师江若霖,想跟你聊民国十八年金家的事。”江若霖在吧台前坐下,刻意让语气听起来平淡。 佐藤一郎的手顿了一下,眼神瞬间冷了下来:“我不知道什么金家,你找错人了。” “你认识藤野恒川。”江若霖拿出一张翻拍的旧照片——是郑木兰从家里相册里找到的,照片上藤野恒川和佐藤一郎站在金家花园里,身后是年幼的金可贞,“当年你在客厅,听到了藤野先生和金言的争吵,也看到了松井四郎做的事,对吗?” 佐藤一郎的脸色变得难看,伸手就要去摸腰间的匕首,却被及时赶来的助理按住手腕。 江若霖趁机凑近,声音压得很低:“松井四郎现在自顾不暇,东北的战事让他在军部的地位岌岌可危。你当年帮他隐瞒真相,现在他还会护着你吗?如果我把你跟金家案的关系告诉军部,你觉得你还有活路吗?” 这句话戳中了佐藤一郎的软肋。 他的身体颤抖了一下,沉默许久,终于开口:“当年……藤野先生反对金言运输军火,他家又是贵族,很有影响力,藤野总宣传反战什么的,还写书,引起很多人不满。我只知道,松井四郎想杀他灭口,至于怎么做,我又不在现场,我也不清楚。我唯一接到的命令是弄坏保险丝,当时断电……是我做的……” 他又赶紧补了一句:“弄断电,这不犯法吧!” 江若霖悄悄按下录音笔,也不回应他的问题,只是追问:“金家运输的军火,是给东北日军的?” “是。”佐藤一郎的声音带着悔恨,“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拿一个小孩顶罪。反正我知道的就这些,但人也不一定是松井先生杀的,既然都拿小孩顶罪了,说不定就是金家那个人自己做的呢。反正不是我……” 离开酒馆时,巷口传来日军巡逻的脚步声,江若霖拉着助理躲进旁边的杂物间,直到巡逻队走远才敢出来。 回到事务所,江若霖立刻让助理将录音整理成文字。 与此同时,郑木兰拿着电报跑进来,喘着气:“联系上了!赵、赵园丁、在、在苏州……” 第22章 苏州访旧获线索 郑木兰带来的消息像一道划破迷雾的微光,让沉浸在案卷分析中的江若霖精神一振。 赵园丁找到了,就在苏州! 这位当年可能目睹了关键一幕的老人,无疑是解开“黑暗五分钟”谜团的重要一环。 事不宜迟,江若霖立刻决定亲自前往苏州。 郑木兰一听要去苏州,眼睛都亮了,连日来因国难和沉重案情带来的压抑似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她几乎是雀跃地表示要同行:“我还没去过苏州呢!正好去看看园林,散散心!若霖你放心,我保证不添乱!” 江若霖看着她那“心大”的样子,有些无奈,但转念一想,郑木兰性格活泼,有她在,或许能缓和与陌生老人接触时的紧张气氛,便点头同意了。 两人简单收拾了行装,直奔火车站。 然而,一到车站,她们便真切地感受到了战争阴云带来的紧张气息。 火车站内外人头攒动,比往日更加拥挤和混乱。 售票窗口前排起了长龙,许多人脸上带着仓皇和焦虑,携家带口,提着大包小裹,有些人似乎要去避难。空气中弥漫着汗味、烟草味和一种无形的恐慌。 更显眼的是增加了数倍的军警和宪兵。他们穿着制服,手持步枪,神色冷峻地在人群中穿梭、巡视,设立了好几道检查岗哨。对所有旅客的行李和证件进行层层盘查,进度缓慢,气氛压抑。 “戒严了,检查一层扣一层,真是麻烦!”郑木兰嘟囔着,看着前面缓慢移动的队伍,有些不耐烦。 轮到她们时,几个士兵板着脸要求查看证件和车票,又仔细翻查了她们的行李箱,看到江若霖公文包里的案卷时,更是盘问了好几句。江若霖谨慎地解释是律师公务,对方将信将疑。 眼看可能要耽误时间,郑木兰灵机一动,从随身精巧的手袋里掏出一张烫金的通行证,递了过去:“喏,这个看看。” 那是她父亲通过特殊渠道弄来的通行证,在某些场合能提供一些便利。为首的士兵接过一看,脸色微微缓和,又打量了一下郑木兰一身价值不菲的洋装和那股养尊处优的气质,挥了挥手:“放行!” 两人总算有惊无险地通过了关卡,登上了南下的火车。 车厢里同样拥挤不堪,连过道都站满了人。 孩子的哭闹声、大人的叹息声、对时局的议论声混杂在一起,与窗外飞速掠过的、依旧宁静的江南水乡景色形成了鲜明对比。 江若霖靠窗坐着,默默看着这一切,心中沉甸甸的。战争尚未直接波及此地,但它的阴影,已经无孔不入地改变了所有人的生活节奏和内心秩序。 郑木兰起初还有些新鲜感,但很快就被车厢里浑浊的空气和嘈杂的环境弄得兴致缺缺,靠着江若霖的肩膀昏昏欲睡。 几经周折,火车终于缓缓停靠在苏州站。两人下车,按照电报上的地址,一路打听,终于在城西一条安静的老巷深处,找到了赵园丁的住处。 那是一处白墙黛瓦的寻常民居,带着一个小小的院落,院里种了些寻常花草,收拾得倒也干净。 敲开门,一位头发花白、身形干瘦、穿着粗布褂子的老人出现在门口,脸上带着老年人常见的慈和与些许茫然。他就是赵园丁,如今已致闲在家,颐养天年。 听闻是上海来的律师,为了金家旧事来访,赵老伯显得有些意外,但还是热情地将她们让进屋里,沏上了两杯粗茶。 “金家啊……唉,那可是好多年前的事咯。”赵老伯坐在藤椅上,眯着眼睛,开始了他的回忆。正如江若霖所预料的,老人年纪大了,说话有些颠三倒四,思维跳跃,而且极其爱唠叨,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完全不顾及听众是否着急。 江若霖刚引导性地问起当年的案子,赵老伯却絮絮叨叨地先谈起了金家的往事。 “那位小爷……金可贞少爷,唉,命苦啊。”他摇着头,“他刚回金家那会儿,我还在后花园干活。那么小的孩子,眼神怯生生的,看着就让人心疼。大夫人不待见他,下人们也看人下菜碟……吃穿是不缺,可那份孤单,藏不住。” 他话锋一转,又扯到了金言和金可贞的母亲:“说起来,金老爷当年和可贞少爷的母亲,那也是有真感情的。我听更早的老伙计说过,老爷年轻时跑船受伤,是那位道观里的姑娘救了他,细心照料……那时候,老爷是真喜欢她,带着她一起闯荡,吃了不少苦。可惜啊,家门太高,容不下……” 接着,他又同情起金正明来:“正明小少爷也是个可怜的。别看他锦衣玉食,爹不疼娘不爱的。老爷心思都在生意和……唉,后来那些事上。大夫人呢,性子强,对儿子要求也严,少了份寻常母亲的慈爱。那孩子,从小就有点懦弱,没什么朋友,也就对他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哥哥,还有点亲近……” 郑木兰一开始还勉强听着,越听越觉得枯燥乏味,这些家长里短对她来说毫无吸引力。 她打了个哈欠,趁着赵老伯低头喝茶的间隙,悄悄对江若霖使了个眼色,用口型说“我出去逛逛”,便溜出了院门,自去寻访附近的园林小吃去了。 江若霖心里着急,却也只能按捺住性子,脸上保持着耐心倾听的神情,努力从赵老伯这些琐碎、跳跃的回忆里,捕捉任何可能与案件相关的蛛丝马迹。 她意识到,这些关于金家家庭成员关系和状态的描述,虽然零碎,但或许能帮助她理解每个人在案发时可能的行为动机。 赵老伯絮叨了将近一个时辰,从天井里的石榴树说到金家宴席的排场,终于,在江若霖不着痕迹的几次引导下,话题慢慢接近了那个雷雨之夜。 “那天晚上啊,雨下得可真大,雷轰隆隆的,”赵老伯浑浊的眼睛望向窗外,仿佛看到了当年的景象,“我在书房外面的花坛那边,正忙着拿油布棚子盖那些怕淋的名贵花草。就听见书房里头,吵得厉害……” 江若霖精神一紧,身体微微前倾,轻声问:“赵老伯,您当时在外面,听到或者看到什么特别的事情了吗?” “有,有啊!”赵老伯点着头,“吵着吵着,就听见‘砰’的一声!枪响啊!可把我吓坏了!”他拍着胸口,心有余悸的样子,“我当时就愣住了,下意识抬头往书房那边看。那书房窗户大,当时窗帘没拉严实,里面黑乎乎的,但是刚好天上打了个特别亮的闪电!” 他的语速慢了下来,似乎在努力回忆那个瞬间的画面:“借着那闪电的光,我……我好像看见有个人倒下了……就倒在书桌那边。” “倒下的人在哪里?旁边还有谁?”江若霖屏住呼吸,追问。 赵老伯皱着眉头,用手指在茶几上比划着:“倒下那个人……嗯……是站在金老爷身前靠旁边一点的位置。跟他同一边的,靠书桌底下,好像蹲着个人,像是正明小少爷,吓坏了的样子。蹲着的人旁边,好像还站着一个人影,像是可贞少爷……在书桌侧方,靠门那边,站着那个日本军官,穿着军装,很好认。” 他顿了顿,指向另一边:“在倒下那个人对面,站着两个人,是刘管家和大夫人。” 江若霖的心脏猛地一跳!关键信息来了! 根据赵园丁的描述,她迅速在脑海中构建了当时的站位图: 金言:位置应在书桌后,但赵园丁视角可能被部分遮挡,只提及其“身前侧”。 藤野恒川:倒下的死者,站在金言身前侧。 与藤野同侧:金正明(蹲在书桌下),金可贞(站在金正明旁边)。 侧方(靠门):日本军官松井四郎。 藤野对面:刘伯、陆夫人。 这个站位信息极其重要!江若霖敏锐地意识到: 第一,赵园丁看见第一声枪响后,藤野恒川就已经倒下。这说明,导致藤野死亡的那一枪,很可能就是第一声枪响! 第二,第二,从子弹射击轨道的角度来看,如果藤野是面朝金言方向,那么与他基本处于同侧或侧方的金可贞、金正明以及松井四郎,想要直接击中藤野的正面胸口,难度很大,角度非常别扭。 反而是站在藤野正对面的刘伯和陆夫人,具有更直接的射击线路! 可是,陆夫人和刘伯?他们有什么动机杀害藤野恒川? 陆夫人一个深宅妇人,刘伯一个管家……这似乎说不通。 第三,藤野恒川为什么会移动到金言的“身前侧”?是在保护金言?还是在与金言对峙时被其他人击中?金言当时又处于什么状态? 案情似乎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但无疑,调查的方向需要调整了。 这时,赵园丁又自顾自地念叨起来:“刘管家啊……他可是个能人。跟我差不多同一批进金家的,做事麻利,人又聪明,好像还会说好几国的话,洋文、东洋话都会点,有才华,听说还上过新式学堂。按道理,他这样的人才,当个秘书,或者出去混个职位也不难,可他自个儿说没什么大志向,就愿意当个管家,金老爷倒是非常信任他,很多事都交给他办……” 这番话引起了江若霖的注意。 一个才华出众却甘于屈就管家之位的人?这本身就不太寻常。刘伯在金家扮演的角色,恐怕远比表面看起来复杂。 “那后来呢?赵老伯,您听到第二声枪响了吗?”江若霖继续引导。 “第二声啊……有,有!”赵园丁努力回忆着,“我被第一枪吓懵了,愣在那儿。然后好像没过多久,又响了一枪。这一枪,我要是没记错……”他迟疑了一下,“好像是那个日本军官站的位置,朝天开的!” “您怎么知道是朝天开的?” “我好像……看见子弹的火星子了,往上走的,没打到人。然后,灯就啪一下亮了!我哪还敢看啊,慌忙就蹲到花坛后面去了,心里怦怦跳,生怕惹上麻烦……幸好,后来也没人来找我这个老园丁问话。” 第二枪是松井四郎朝天鸣枪!这个信息同样关键。 这意味着第二枪并非杀人,可能是一种信号,或者是为了制造混乱?结合之前金可贞回忆灯亮后看到松井正在收枪,这一点似乎能得到印证。 江若霖脑中飞速运转,将这些碎片化的信息与已有的线索拼接。藤野死于第一枪,开枪者很可能位于其对面;第二枪是松井朝天开的;枪被塞到金可贞手中;金言和松井联手掩盖真相,栽赃给金可贞…… 告别了絮絮叨叨但提供了宝贵信息的赵园丁,江若霖走出院落,深深吸了一口苏州清冷的空气。 郑木兰也恰好逛了回来,手里还拿着几包苏式点心,兴致勃勃地分享见闻。 但江若霖已无心聆听。她的心思完全被那个重新构建的案发现场所占据。迷雾似乎散开了一些,却又露出了更深的、更令人不安的轮廓。 如果第一枪来自藤野的对面,那么嫌疑焦点就指向了刘伯和陆夫人,这件事的真相就很奇怪了。 返回上海的火车,依旧笼罩在一种惶惶不安的氛围中。与来时不同的是,江若霖的心境已大不相同。 窗外飞逝的景物无法再吸引她的注意,她的脑海中反复盘旋着赵园丁那些颠三倒四却又信息量巨大的话语,试图将那幅由碎片拼凑而成的现场站位图与已知的线索严丝合缝地对接起来。 陆夫人、刘伯……这两个原本在案情中处于边缘位置的人物,骤然被推到了嫌疑的中心。 可动机是什么?一个养尊处优的贵妇,一个深得信任的管家,他们为何要杀害与金家生意往来密切的日本友人藤野恒川?这背后是否隐藏着更深的、不为人知的恩怨或利益纠葛? 郑木兰似乎也察觉到了江若霖的凝重,安静了许多,只是默默地看着窗外,偶尔递过一块她在苏州买的糕点。 一路无话。 抵达上海站时,已是华灯初上。车站的紧张气氛有增无减,两人随着人流挤出站台,都感到一阵疲惫。 回到律师事务所,室内一片寂静,与窗外依旧隐约可闻的市井喧嚣形成对比。阿康和其他同事似乎已经下班。 江若霖也顾不上休息,立刻将自己埋进办公桌后,摊开笔记本和案卷,开始梳理苏州之行的收获。她要将赵园丁那些零散、跳跃的叙述,结合工部局档案和王启提供的线索,重新整合、分析。 瓦斯灯发出稳定的昏黄光晕,映照着她专注而略显疲惫的侧脸。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勾勒出复杂的人物关系图和事件时间线。寂静中,只有她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清晰可闻。 就在她全神贯注,试图从纷乱的线索中理出头绪时,事务所那扇老旧的木门,被人从外面不轻不重地敲响了。 “咚、咚、咚。” 声音平稳,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力度,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江若霖一怔,抬起头。这个时间,会是谁?阿康忘了东西?还是郑木兰去而复返? “请进。”她扬声道,同时下意识地合上了正在书写的案卷。 门被缓缓推开。 出现在门口的,并非预想中的任何人,而是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 他约莫五十岁上下的年纪,身材保持得很好,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外面罩着质料考究的薄呢大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依稀可见年轻时的俊朗,但眼角眉梢已刻上了岁月的痕迹与久居上位的威严。他手中拿着一根精致的手杖,却并非用于支撑,更像是某种身份的象征。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神,锐利、深沉,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冷静和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此刻正精准地落在江若霖身上。 江若霖心中蓦地一紧。她不认识这个人,但直觉告诉她,来者非同寻常。 男人稳步走进来,反手轻轻带上了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他的目光在简陋却堆满案卷的办公室里扫过,最后重新定格在江若霖脸上。 “江若霖,江律师?”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天然的、不容置疑的确认语气,而非询问。 “我是。请问您是……”江若霖站起身,保持着职业性的礼貌,内心警惕的弦已悄然绷紧。 男人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出的弧度,那并非笑意,更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缓步走到办公桌前,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那本合上的、写着“金可贞案”字样的案卷册。 “鄙姓金,”他开口,声音平稳,却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深潭,在江若霖心中激起惊涛骇浪,“金言。” 金言!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江若霖所有的思绪! 金氏航运集团的掌舵人,那个在四年前亲手将儿子推入深渊的父亲,那个与日本军方关系暧昧、疑点重重的关键人物! 他竟然亲自来了!在这个深秋的夜晚,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她的律师事务所! 江若霖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指甲暗暗掐入了掌心。她面上不动声色,只是微微颔首:“原来是金先生。不知深夜到访,有何指教?” 金言的目光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压在她身上,似乎想从她每一丝细微的表情中读出些什么。 他没有寒暄,也没有坐下交谈的意思,就那样站在那里,形成了无形的压迫。 “江律师最近,似乎很忙。”他缓缓开口,语调平淡,却字字千钧,“听说,在查一些……陈年旧事。” 他果然知道了!江若霖心念电转。是工部局调阅档案走漏了风声?是王启那边出了问题?还是苏州之行已被察觉?抑或是……金可贞身边,本就一直有金家的眼线? “律师的职责,就是厘清事实,无论新旧。”江若霖迎着他的目光,语气不卑不亢。 金言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哼,像是嘲讽,又像是警告。 “有些事实,沉在水底,对大家都好。一旦翻搅起来,只会弄得一身泥泞,甚至……引来灭顶之灾。”他的话语带着冰冷的意味,“江律师是聪明人,应该明白,在上海滩,有些事情,不是凭着一腔热血和所谓的‘正义’就能碰的。”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本案卷上,意有所指:“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但更要懂得审时度势。有些案子,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强行重启,对你,对你的当事人,甚至对你身边的人,都没有任何好处。” 这已经是毫不掩饰的警告了。 江若霖感到一股寒意沿着脊椎爬升。金言的话不仅是在威胁她,更隐隐将郑木兰、王启,甚至刘昱都囊括了进去。 他在告诉她,他清楚她的动向,也有能力让她和她关心的人付出代价。 “金先生这是在威胁我?”江若霖挺直了脊背,眼神清亮而坚定,“律师依法办案,寻求真相,这是我的职业操守。至于后果,不劳金先生费心。” 金言定定地看了她几秒钟,那眼神深邃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他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的怒意,反而像是确认了什么。 “操守?”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怜悯的嘲讽,“很好。你很年轻,也有冲劲,我欣赏你。” 金言自己拉了一把椅子坐下:“让我猜猜,你怀疑我,还是怀疑松井?” …… 第23章 金家往事 出乎江若霖的意料,金言没有急着走,反而自己拉过旁边一把略显陈旧的椅子,从容地坐了下来,仿佛这里是他自己的书房。 他的手杖随意地靠在桌边,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让我猜猜,”金言的目光再次扫过那本案卷,语气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你查了工部局档案,找了王启,见了佐藤一郎,今天还特地去了一趟苏州……你怀疑我,还是怀疑松井?或者,你觉得陆氏或者刘伯更有嫌疑?” 江若霖心中巨震,金言对她行踪的了解程度,远超出她的想象。这让她更加确信,自己的一举一动,很可能都在对方的监视之下。 但她面上依旧维持着镇定,既然金言主动提起,她不妨顺势而为。 “金先生既然开门见山,我也不妨直言。”江若霖重新坐下,与金言隔桌相对,“我在查清真相。无论是谁,只要与藤野恒川先生的死有关,都应当承担相应的责任。” 金言闻言,脸上露出一丝奇异的表情,像是觉得她的话十分天真,又像是被勾起了某种久远的回忆。 他打量着江若霖,目光在她清秀而坚定的脸庞上停留了片刻,眼神有些飘忽。 “你……有几分像她。”金言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声音里透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恍惚。 江若霖微微一怔:“像谁?” 金言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仿佛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之中。 或许是在这寂静的深夜,面对着一个与过往有着微妙牵连的、带着几分熟悉执拗的年轻女子,一些压抑在心底多年、无人可诉的话,也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可贞的母亲……”金言缓缓开口,语调变得悠远,“她是个孤女,从小在杭州孤山的道观里长大,没有姓,只有一个道号,叫‘希微’。”他顿了顿,似乎在品味这个名字,“后来跟我下了山,没了道号,我就给她取了个名字,叫‘小薇’。” 江若霖屏住呼吸,没想到金言会主动提起这段过往。她不动声色地听着,知道这或许是揭开更多秘密的关键。 “小薇是个很单纯的人,单纯到……有点傻。”金言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有追忆,有讥诮,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怅惘,“她也很执拗,认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他抬起眼,看向江若霖,嘴角那抹讥诮的弧度加深了:“你听过我们的故事吧?孤山相遇,缘分天定,郎才女貌,一见钟情?很浪漫,是吧?” 江若霖没有回答,静待他的下文。 “哪有这么多缘分……”金言嗤笑一声,眼神变得冷硬而锐利,回到了那个精于算计的商人模样,“所有的相遇,从一开始,就是我的精心策划。” 那不是什么风花雪月,而是一场波谲云诡的阴谋。 他开始讲述,语气平静,甚至带着几分洋洋自得,仿佛在炫耀一件极为成功的作品。 “我出生在金家,听起来显赫,但里头肮脏龌龊的事,多了去了。”金言的眼神阴鸷下来,“我母亲,不过是老头子喝花酒时看上的、她在好几房姨太太之后进门、连名位都排不上,就算生了我也还是个丫头。我七岁那年,她就被得势的二房、三房联手排挤,生生给弄死了。” 他的语气平淡,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我从懂事起,就知道要韬光养晦,要隐忍,要报仇。”金言冷冷道,“我挑拨离间,借刀杀人,一步步的,总算在金家那群蠢货里脱颖而出,掌握了一些权利。” 江若霖愣了下:“金先生……是为了给您母亲报仇?” 金言嗤笑一声,看向她的眼神里带着一种对于天真的怜悯:“报仇?那个女人不配。她自己没本事,被害死是该的。我只是恨!恨我从她肚子里出来!” 金言眼神中所带的恨意,从不来自于母亲的死,而是来源于野心。 “那老头子,眼里始终没有我!他嫌我生母卑微,说我不堪大用!从来没想过把我当继承人培养!” 他的声音里带着积郁多年的不甘与愤懑。 “转机出现在我十八岁那年。”金言的目光重新聚焦,带着一丝赌徒般的亮光,“那时候,金家的航运生意出了大问题,好几艘货船接连在海上出事,船毁人亡,损失惨重,谣言四起,说是冲撞了海神,或是被人下了诅咒。我得知老头子私下里在到处寻访有道行的道士、高僧,想做法事平息。” “我觉得这是个机会。”金言嘴角勾起,“我打听到杭州孤山的清虚道长很有名,就亲自去了,想请他出山。只要办成这件事,我在老头子面前就能大大露脸。” “可那老杂毛,清高的很!”金言语气转冷,带着愠怒,“不管我许了多少金银,说破天去,他就是不理不睬,说什么‘道法自然,不强求,不介入’!我心中郁愤,在山门外徘徊,无意中,就看见了一个在树下喂野猫的女道士。” 他的眼神再次变得悠远,仿佛看到了那个多年前的场景。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道袍,年纪很轻,模样……很清秀,眼神干净得像山里的泉水,不染尘埃。”金言描述着,语气听不出是怀念还是算计,“我当时就想,用金银买不通的老道士,或许……用别的法子,可以打动他身边的小道士。” “我立刻派人打听了她。”金言的语气恢复了商人的精明与冷酷,“知道她道号‘希微’,是清虚的徒孙,在观里主要负责一些洒扫、照料花草的轻省活计。她天性纯良,没接触过什么外人,但在观里耳濡目染,对周易八卦有些天赋,灵性不差。” 一个计划在他心中迅速成型。 “第二天,我算准了她下山采买草药必经的小路,躲在暗处,用一块棱角尖锐的石头,狠狠砸伤了自己的脚踝。”金言说起这段,脸上没有丝毫愧色,反而带着得意,“她果然心善,听到动静过来查看,见我‘重伤’倒地,毫不犹豫就救了我,把我扶回了她平时清修的一处僻静小屋。” “之后,我便借口脚伤需要休养,赖在了那里。”金言继续道,语气甚至有些炫耀,“我刻意收敛了所有商贾气息,装出一副落魄却心怀志向的年轻人模样。我跟她谈天说地,聊外面的世界,也‘虚心’请教她道法玄学……她那样一个没见过世面、单纯如白纸的女子,哪里经得住我处心积虑的接近和哄骗?” “等到时机成熟,我便哄她跟我下山。”金言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我说要带她见识更广阔的天地,说需要她的帮助才能实现抱负……她信了,甚至为了我,不惜违背观规,偷偷跟我离开了道观。” “下山后,她果然成了我的‘福星’。”金言的眼神闪烁着利益的光芒,“我借着航运生意,让她用那些玄学术数之道,帮我‘测算’天气、‘推断’吉凶,甚至借此结交那些信奉此道的达官显贵……她灵性高,往往能说中几分,再加上我暗中运作,金家的航运生意果然渐渐好转,我在家族中的地位也水涨船高。” 金言讲到这里,身体微微后靠,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你看,用金银买不通的道士,用感情,却可以牢牢困住,为我所用。这笔买卖,是不是很划算?” 他看向江若霖,似乎在期待她的反应,或者说,在欣赏自己多年前的“杰作”。 江若霖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她看着眼前这个侃侃而谈自己如何算计、利用一个单纯女子的男人,胃里一阵翻涌。 他的洋洋得意,他的毫无愧疚,都让她感到一种深刻的悲哀与愤怒。 “所以,你从未爱过她?从头到尾,都只是利用?”江若霖的声音有些发冷。 金言闻言,脸上的得意收敛了几分,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也不能这么说。人心都是肉长的,相处久了,我对小薇,自然是有真感情的。包括对可贞……”他顿了顿,“他毕竟是我的骨血,我接他回金家,也有爱屋及乌之意。只是……” 他的语气又变得生硬起来:“只是她太倔了!后来不知怎么,她似乎察觉到了我最初的意图,也觉得我利用她的本事结交权贵、手段愈发不堪,便认定我‘道不同不相为谋’……不过是几分利用,何必看得那么重?若能安享富贵,又有什么不好?可她宁可带着身孕一走了之,也不肯再回头!” 金言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与不解,似乎直到今日,他依然无法理解小薇的选择。 话题终于绕回了当年的案子。 “至于藤野……”金言的神色凝重了些许,“我金言这人,确实没什么良心,但还不至于去杀害旧友。”他看向江若霖,眼神坦荡得令人心惊,仿佛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我承认,我当时确实不满意藤野和小薇过往甚密。”金言扯了扯嘴角,“小薇离开我后,是藤野收留了她,照顾她生下可贞。我心里……自然是不痛快的。那天在书房争吵,我本意是想拿捏藤野,暗示他和小薇有染,而我‘宽宏大量’不予追究,以此作为交换,让他不要插手我和松井家族的生意,不要再反对我运输那些货物。” 他冷哼一声:“没想到藤野那个书呆子,信誓旦旦地保证他和小薇是清白的,只是出于朋友之道照顾故人,还反过来斥责我辜负了小薇,说我与松井合作是助纣为虐,会万劫不复……我们确实恼羞成怒,争执得很厉害,推搡之间,我甚至拿出了枪想吓唬他……但杀人?还不至于。” 金言的分析听起来异常冷静,带着商人的权衡:“当时在场的人里,有动机、有能力,并且乐于见到藤野死的,只有松井四郎。藤野家族在日本有些影响力,他本人又一直反对军部的激进政策,写文章,搞反战宣传,是松井他们的眼中钉。而且,藤野反对我与松井合作运输军火,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松井除掉他,合情合理。” “至于为什么让可贞顶罪……”金言的声音低沉下去,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类似无奈的表情,“灯亮的时候,枪就在他手里,所有人都看见了。这是松井的意思,他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向藤野家族和外界交代,也需要一个牢牢控制我的把柄。我当时……没有选择。” 他看向江若霖,眼神变得深沉而现实:“所以,江律师,我告诉你这些,是想让你明白,这案子,查不下去,也没必要查。” “就算你找到了确凿证据,证明了是松井开枪杀了藤野,那又怎样?”金言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现在的局势你看不到吗?日本人势大,法院会判松井有罪吗?他甚至根本不会出庭受审!你所有的努力,最终可能只是激怒松井,给你自己,给可贞,还有你身边的所有人,招来杀身之祸。” 他站起身,拿起手杖,恢复了那副高高在上的掌权者姿态:“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步履稳健地离开了律师事务所,如同他来时一样突兀。 门再次关上,室内重归寂静。 江若霖独自坐在灯下,久久未动。 金言的自白,像一幅浓墨重彩又阴暗扭曲的画卷,在她面前展开。她看到了一个被仇恨和野心驱使的灵魂,如何精心算计,利用真情,践踏良知。 他承认了算计,承认了利用,却否认了杀人,并将矛头直指松井四郎。 他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他对小薇,对金可贞,那所谓的“真感情”,在巨大的利益和威胁面前,又价值几何? 而他所陈述的“现实”,更是像一盆冰水,浇在试图寻求法律公正的江若霖头上。 乱世之中,强权之下,公理和正义,真的如此苍白无力吗? 江若霖的目光,缓缓落在“金可贞案”的卷宗上。 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眸子里,并未因金言的警告和“现实”而蒙上阴影,反而燃起了更加炽烈的火焰。 这不仅是为了金可贞,也是为了那个被无情利用和抛弃的“小薇”,为了所有在强权之下被迫沉默的冤屈。 第24章 到此为止 金言离开后,办公室里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并未随之消散,反而像某种无形的粘稠物质,沉淀在空气里。 江若霖独自坐在灯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卷粗糙的封面,脑海中反复回响着金言那些混合着算计、冷酷与“现实”的言语。 他否认自己是凶手,指向松井,却又用**裸的利害关系试图逼她放弃。真相与现实的拉锯,在她心中激烈交锋。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再次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不同于金言的沉稳,这脚步声带着明显的慌乱。 门几乎是被人撞开的,小元爷——金可贞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门口,额发被夜风吹得凌乱,脸上血色褪尽,一双眼睛急切地在江若霖身上逡巡。 “江若霖!你……你没事吧?”他几步跨到办公桌前,声音因为奔跑和紧张而有些沙哑,“我、我听巷口卖烟的说,看到金家的汽车刚才停在这附近……他、他是不是来找过你?” 江若霖抬起眼,看着金可贞眼中毫不掩饰的担忧甚至是一丝恐惧,心头微微一暖,驱散了些许金言带来的寒意。 她摇了摇头,语气尽量平和:“我没事。他刚走不久。” 金可贞闻言,明显松了一口气,身体微微放松,但眉头依旧紧锁:“他说了什么?是不是……威胁你了?”他放在桌沿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 “主要是谈案子。”江若霖避重就轻,将金言那些关于过往私事的剖白与警告暂且压下。 那些利用与背叛,属于金可贞父母之间的恩怨纠葛,她作为一个外人,不便评判,也不想在此刻影响金可贞本就纷乱的心绪。 她将重点拉回到案件本身,简略复述了金言关于凶手可能是松井四郎、以及翻案现实难度的分析。 “他说他没有开枪,指向松井。”江若霖总结道,同时将桌上那份她刚刚根据赵园丁证词重新梳理的现场站位图和线索列表推向金可贞,“这是我去苏州见赵园丁后,结合现有信息整理的。” 金可贞接过纸张,目光快速扫过那些熟悉又刺痛的名字与关系线。当看到赵园丁证词中,将开枪嫌疑隐隐指向站在藤野对面的刘伯和陆夫人时,他摇了摇头,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赵老伯年纪大了,记忆可能模糊,或者角度有偏差。”金可贞沉吟道,试图更抽离地分析,“刘伯……一个管家,陆夫人……更没什么可说的,他们有什么动机杀藤野叔叔?藤野叔叔的存在,对他们构成任何直接威胁吗?我想不出来。” 他抬起头,看向江若霖,眼神中带着他自己更倾向的判断:“撇开个人情绪,从动机和能力上看,松井的嫌疑确实是最大的。藤野叔叔反对他与金家的合作,本身又是日本国内的反战人士,除掉他,对松井而言一劳永逸。” 江若霖静静听着,等他说完,才用手指轻轻点了点桌上“物证”一栏依旧空白的地方:“我同意松井有充足动机。但正如我一直在想的,如果松井决意要杀藤野,以他的身份和手段,有必要选择在金家书房、在那么多人面前亲自动手吗?事后又费尽心机制造混乱,嫁祸给一个当时才十五岁的你?这手法……看似巧妙,实则留下了太多不确定因素,对于他那样地位的人来说,显得有些……画蛇添足,甚至是下策。他完全有更干净、更不留痕迹的办法。” 她顿了顿,继续道:“而且,金言默认甚至配合了这场嫁祸,这本身就不寻常。除非……当时现场发生了某种超出松井和金言预计的意外,迫使他们不得不临时改变计划,或者,有什么必须让你顶罪的、更深层的原因。” 理性的分析像冰冷的针,刺破着看似合理的表象。 小元爷听着江若霖的推论,眼神逐渐黯淡下去,一种混合着无力与担忧的情绪漫上心头。 翻案的艰难,对手的强大,以及可能牵扯出的、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的重重黑幕,让他原本鼓起的勇气,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迅速消弭。 他低下头,声音变得有些沉闷,带着一丝退却:“江律师……要不,还是算了吧。” 江若霖微微一怔。 小元爷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苦涩的自嘲:“你看,现在这样,我隐姓埋名,摆个摊算算命,虽然日子清苦,但也……也能过下去。反正‘金可贞’这个名字,早在四年前就已经死了。何必……何必再把你拖进这滩浑水里?那个男的亲自来警告你,松井那边……更是我们惹不起的。这案子,不打也罢。” 他看着江若霖,眼神里是真切的担忧:“我不想你为了我,在这种时局下,再去得罪日方那些人……” “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江若霖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坚定,“我接这个案子,不仅仅是因为你,也不仅仅是出于朋友情义。这是一个律师的职责所在——寻求真相,捍卫公正。如果因为对手强大、时局艰难就放弃追索真相,那公理和正义岂不是成了空谈?” 她看着金可贞,目光清澈而执著:“金可贞,你蒙冤四年,难道真的甘心一辈子背着‘杀人犯’的污名,哪怕这个污名是假的?藤野先生枉死,难道不应该有人为他的死负责,还原真相?” 金可贞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最终沉默。他如何能不甘心?那污名如同附骨之疽,日夜灼烧着他的灵魂。 还有藤野恒川,他是那样好的一个人,不该死得不明不白。 见他不语,江若霖语气稍缓,甚至带上了一丝极淡的、试图缓和气氛的笑意:“再说了,你不是会算卦吗?不如你算一卦,看看我们这次,能不能赢?” 小元爷被她这话逗得一愣,随即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就别取笑我了。我那点糊弄人的把戏……”他叹了口气,但紧绷的神色到底缓和了些许。 “眼下,我们梳理出的证言证词不少,但缺乏关键的、一锤定音的物证。”江若霖将话题拉回正轨,手指点着物证空白处,“尤其是关于那两枪的具体情况……”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再次被推开,郑木兰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手里挥舞着几张文件。 “若霖!小元爷!你们看我把什么搞来了!”她几乎是扑到桌前,将文件拍在桌上,气息有些不稳,“我托了我爹的关系,好不容易才从当年参与过现场勘查的一个老警察那里弄到的!是当时内部做的子弹痕迹初步分析报告!” 江若霖立刻拿起那几张泛黄、字迹略显模糊的文件,金可贞也凑了过来。 报告的内容并不复杂,但信息量巨大。上面清晰地记录着,根据现场弹头残留物和撞击痕迹分析,确认当晚书房内有两发子弹射出。第一发射击角度较低,击中人体,对应藤野恒川;第二发射击角度较高,击中书房天花板木质横梁,能对应赵园丁所说的“朝天开枪”。 “两声枪响,痕迹对得上!”郑木兰激动地说。 然而,接下来的发现,让江若霖和金可贞都愣住了。 报告在子弹型号鉴定一栏明确指出:击中天花板的那一发,确认为日式南部十四年式手枪配用的8mm子弹,与松井四郎的配枪型号吻合。 但,打死藤野恒川的那一发子弹,经检测,既非日式□□子弹,也非通常民用市场上流行的德式或美式手枪子弹,而是一种相对少见的7.62mm口径子弹,型号特征与……报告中列出了几种可能,其中一种指向了…… “这种型号的子弹……我记得……”江若霖眉头紧锁,努力在记忆中搜索。 她猛地站起身,走到旁边的档案柜,快速翻找起来。很快,她抽出一份之前调查其他案件时积累的、关于上海地区军火流通的背景资料简报。 她快速浏览着,指尖停在一行记录上:“找到了!简报上说,这批特定规格的7.62mm手枪子弹,在大约民国十四年(1925年)前后,曾有一部分通过特定渠道流入市面,而其主要来源之一……是当时采购了一批用作教学和训练的……黄埔军校!” “黄埔军校?”金可贞愕然。 江若霖脑中灵光一闪,猛地想起赵园丁那些看似絮叨、却被她记录下来的话——“刘管家啊……他可是个能人……好像还上过新式学堂……会好几国的话……” 一个大胆的、近乎荒谬的猜想在她脑海中形成。刘伯?上过新式学堂?才华出众却甘当管家?难道…… 她立刻拿起外套,对金可贞和郑木兰道:“我去找王启核实一下!他消息灵通,或许知道得更具体!” 江若霖再次来到隆计保险公司时,王启似乎正准备出门。听到江若霖提及那种7.62mm子弹和黄埔军校的可能关联,以及她隐晦地提到对刘伯的怀疑时,王启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眼神变得深沉难辨。 他沉默了片刻,没有直接回答关于子弹和刘伯的问题,反而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警告的语气说道:“江律师,有些线头,扯出来可能牵动一整张看不见的网。真相有时候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也未必是所有人都希望看到的。” 他目光锐利地看着江若霖:“就目前而言,你们掌握的证词、加上这份子弹报告,已经足够形成合理的怀疑,为金可贞申请翻案重审了。证明他不是凶手,目的就达到了。到此为止。” 王启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从之前的积极配合,变成了明确的阻拦。 “江律师,听我一句劝,”王启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凝重,“为了你好,也为了金可贞好。这个案子,能翻到这一步,已经可以了。” 说完,他不再给江若霖追问的机会,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开了办公室,留下江若霖一个人站在原地,心中充满了巨大的疑问和更强烈的不安。 所有的线索,似乎都指向了一个比单纯的金家内斗或日方灭口,更加复杂、更加危险的方向。 江若霖走出隆计保险的大门,深秋的凉风吹在她脸上,却吹不散心头的迷雾与沉重。 翻案,似乎看到了曙光,但……这里面到底还牵扯了多少事情…… 第25章 生意与罪证的纠缠 梧桐叶被夜雨打湿,贴在事务所的玻璃窗上,像一道道暗沉的泪痕。江若霖坐在办公桌后,台灯的光晕将“金可贞案”的案卷册照得透亮。 册页上密密麻麻的批注、草图,是她近半个月来反复推敲的痕迹。桌上摊着三张核心图纸:案发现场站位图、子弹轨迹分析图、金家航运路线图——后一张图上,用红笔圈出的“大连-上海”航线格外刺眼,那是金言与松井四郎合作的核心航线,船期全在深夜,货物栏永远写着“杂货”,却沉得能压弯码头的跳板。 她抬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目光重新落回站位图上——赵园丁的证词像一把钥匙,撬开了“黑暗五分钟”的缝隙。 根据老人的回忆,第一声枪响后,藤野恒川便已倒下,而当时金可贞站在金正明身旁,与藤野几乎同侧;松井四郎靠门而立,侧对藤野;唯有刘伯与陆夫人,正对着藤野的正面。 江若霖用红笔在两人的位置圈了个圈,笔尖顿住:陆夫人一个深宅妇人,怎会有开枪的勇气与能力?刘伯一个“管家”,又为何会出现在最关键的位置? 她更在意的是,这两人的存在,会不会牵扯出金言极力想掩盖的——与日方的军火交易? 她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冷风吹进,让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郑木兰昨天送来的子弹报告还压在案头,上面明确写着:打死藤野的7.62mm子弹,与黄埔军校民国十四年采购的训练用子弹型号吻合。而赵园丁曾说,刘伯“上过新式学堂,会好几国话,夜里常躲在花园练枪法”——“新式学堂”会不会就是黄埔军校? 刘伯的身份,会不会和金家的“特殊运输”有关?江若霖猛地转身,抓起电话,拨通了王启的号码。 电话接通的瞬间,她听见那边传来翻文件的声音,王启的语气却比上次冷淡许多:“江律师,又有什么事?” “王老板,我想确认两件事——民国十四年前后,黄埔军校是否有一批7.62mm训练子弹流入上海?还有,金家的刘伯,是不是跟您当年在金家时,见过的‘军方联络人’有关?” 江若霖的声音急切,握着听筒的手微微用力——她知道王启早年在金家做过佣工,肯定见过金言与日方接触的场景。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王启的声音突然沉下来,带着明显的警告:“江律师,我上次就跟你说过,到此为止。金言最近在跟松井谈新的军火运输合同,这批货能让金家赚够三年的利润,你查下去,就是断他的财路。他连亲儿子都能推出去顶罪,还会在乎你我?” “断财路?”江若霖冷笑,“金可贞蒙冤四年,藤野先生枉死,这不是财路问题,是人命!王老板,您当年在金家,就没见过金言用航运运过不该运的东西?” “我不知道!”王启的语气斩钉截铁,“隆计保险还有事,先挂了。” 似乎想到什么,挂断前,王启又补了一句:“自己找死……这几天,注意着吧。” 忙音传来,江若霖盯着听筒,眉头拧得更紧。 王启的反常,恰恰印证了她的猜测——刘伯的身份、藤野的死,都和金言与日方的军火生意绑在一起,这才是金言拼命想掩盖的真相,而非单纯的“家丑”。 第二天一早,江若霖没去事务所,径直去了位于法租界的“旧学档案库”。 这里藏着清末至民国的各类学堂档案,包括黄埔军校早期在上海的联络处记录。 管理员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先生,听说她要查民国十四年的黄埔校友录,摇着头叹气:“那几年的档案乱得很,日军占了东北后,金家曾派人来问过类似的档案,说要‘整理旧物’,好多涉及军事的都被他们借走没还,难找哦。” “麻烦您帮我找找,事关一桩人命案的清白,也事关……金家……公子。” 江若霖递上律师证,又拿出之前帮老先生打赢遗产官司的判决书——去年她曾帮这位老人追回被侄子侵占的房产,算是有些交情。 老先生看了看判决书,又看了看江若霖倔强的眼神,终于松了口:“跟我来吧,地下库房第三排铁柜,标着‘黄’字的就是,不过得你自己翻,灰尘大得很,小心别碰坏了——上次金家的人来翻,就弄坏了。” 地下库房弥漫着潮湿的霉味,阳光透过狭小的气窗,在积灰的档案架上投下斑驳的光。 江若霖戴上手套,蹲在铁柜前,一本本抽出泛黄的册页。手指拂过“黄埔军校第二期学员名录”时,她的动作突然停住——在“步兵科”一栏里,赫然写着“刘振邦,江苏苏州人,民国十三年入学,十四年肄业,备注:因‘泄露军事机密’被开除”。 “刘振邦……”江若霖喃喃自语,心脏猛地一跳。 刘伯是苏州人,年纪也与“肄业学员”相符,“刘振邦”会不会就是刘伯的本名? 她继续翻找,在一本“黄埔军校离职人员登记册”里,看到了更关键的记录:“刘振邦,民国十四年离职后,赴上海,任职于金氏航运公司,职务:军事联络秘书”。 军事联络秘书? 江若霖愣住——金言对外只说刘伯是“管家”,原来竟是隐瞒了他的真实身份! 一个曾因“泄露机密”被开除的黄埔学员,不去从军,反而屈身金家做“管家”,显然是为了帮金言对接日方的军事运输。 她急忙将这两页复印下来,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公文包,走出库房时,才发现手心已经攥出了汗——这不是简单的杀人案,是金言用儿子的冤屈,掩盖军火生意的遮羞布。 回到事务所,江若霖立刻给苏州的赵园丁发了电报,请他确认“刘伯是否参与过金家的航运事务”。 三天后,赵园丁的回电到了,只有短短一句话:“刘管家常随金言去码头,夜里见过他跟日本军官交接文件,左手有枪茧。” 枪茧! 江若霖猛地一拍桌子,所有线索瞬间串联起来:刘振邦是黄埔肄业学员,懂枪械,有枪茧,案发时站在藤野正对面,具备完美的射击角度;打死藤野的子弹,正是他当年可能接触过的黄埔训练弹;而藤野一直反对金言与日方合作,很可能是发现了军火运输的秘密——松井四郎朝天开枪制造混乱,金言默认栽赃,根本不是怕“家丑外扬”,是怕刘伯的身份、军火生意被牵扯出来! 可这里面还有一件事说不通,如果刘振邦是帮金言的人,那他开枪应该是金言知道的,可目前看起来金言以为是松井的人动的手。 那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刘振邦也反对日方和金家合作,可要是这样,他杀藤野就更奇怪了,就算是杀,也应该杀金言或者松井才对。 就在她理思路时,门被推开,金可贞走了进来,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纸,脸色苍白得像纸:“江律师,金言……他派人送了这个来。” 江若霖接过纸,上面是一行冰冷的钢笔字,字迹里满是商人的算计:“收手吧。郑先生的航运公司还在跟金家走货,每月有三成利润靠我们;刘律的事务所,每年金家介绍的案子占三成收入——你想让他们跟着你倒霉?” “他在威胁你!还拿木兰和刘律当筹码!”金可贞的声音发颤,手指死死攥着纸的边角,“要不……真的算了吧,我不想连累你们。他就是怕我影响他和松井的生意,根本不在乎我是不是冤的。” 江若霖将纸条揉成团扔进废纸篓,抬头看向金可贞,眼神清亮而坚定:“威胁还吓不倒我,他能用生意拿捏别人,却拿捏不了真相。你蒙冤四年,藤野先生因为反对军火交易枉死,这个案子,必须查到底!” 她从抽屉里拿出那份黄埔档案的复印件,“你看,刘伯根本不是普通管家,他是金言对接日方的军事联络人,藤野的死,很可能和阻止军火交易有关——金言想掩盖的,从来不是你的‘罪’,是他的生意。” 金可贞看着复印件,瞳孔骤缩,手指微微发抖:“所以……他当年让我顶罪,就是为了保住和松井的合作?我在他眼里,还不如一船军火值钱?” “他的眼里,只有生意。”江若霖沉声道,“现在,我们需要让赵园丁和佐藤一郎出庭作证,还要拿到金家的航运记录——王启手里肯定有,他应该怕金言报复,所以不肯配合。” 金可贞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绝望:“四年前案发后,刘伯就离开了金家,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金言的航运记录,连我都没见过。” “没关系,我们可以找。”江若霖拿起电话,拨通了《申报》记者周砚的号码——周砚曾报道过苏曼的离婚案,为人正直,敢于揭露黑幕,“周记者,我有个案子想跟你聊聊,事关四年前杀害日本反战人士案,背后牵扯到金家与日方的军火运输,金言为了保生意,让亲儿子顶罪……” 正说到这,突然,律师事务所的玻璃窗被撞碎,几个手拿钢管和菜刀的混混闯了进来! “老子是来闹事的!你,女律师是不是?” 江若霖还没反应过来,对方看了一眼她桌前的名牌,似乎在确认她的名字,随后快速举起了刀:“去死吧!” …… 第26章 血途同归 那声暴喝与玻璃碎裂的刺耳声响几乎是同时炸开的! 江若霖只觉眼前一花,一道黑影已裹挟着寒风冲至近前,冰冷的刀锋直劈而下,目标明确,就是她的面门! 对方甚至确认了她的名牌,这是蓄意的谋杀!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僵在原地,连最基本的闪避都忘了。 千钧一发之际,旁边一道更快的影子猛地扑了过来! 是小元爷! 他几乎是本能地,将一直攥在手里、准备向江若霖请教案情疑点的那本厚厚《六法全书》奋力向上格挡! “锵——!” 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响起,刀锋狠狠砍在硬皮封面和密集的书页上,深深嵌入,纸屑纷飞。巨大的冲击力让他整条手臂都麻了,但他死死抵住,寸步不退,将江若霖严严实实护在身后。 “你们是什么人?想干什么?!”小元爷厉声喝问,试图用气势压住对方,尽管他自己的心脏也在疯狂擂鼓。 那几个混混打扮的人,眼神凶狠,身上带着市井流氓的戾气,但动作却透着一股训练有素的狠辣。为首那个一刀被书挡住,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这看似文弱的小子反应这么快。 “呸!少他妈多管闲事!”那人啐了一口,眼神阴鸷地扫过小元爷,最终还是钉在江若霖身上,“哥几个就是看不惯这姓江的律师,到处搅风搅雨,砸人饭碗!今天给她点教训,识相的就滚开,不然连你一起收拾!” 话说得像是普通的寻衅,可他们手中明晃晃的刀,以及那毫不掩饰、刀刀直奔要害的架势,分明是要取江若霖的性命! “有什么误会可以谈!动刀动枪解决不了问题!”小元爷试图周旋,脚下微微移动,将江若霖护得更紧。 “谈你妈!”对方根本不接茬,怒骂一声,再次挥刀砍来!其他几人也同时动手,钢管、菜刀从不同方向袭来,封堵他们的退路。 说理已经完全无用! “跑!”小元爷低吼一声,猛地将嵌着刀的厚书往对方脸上砸去,趁其下意识闪避的瞬间,一把抓住江若霖的手腕,撞开旁边一个举着钢管的混混,朝着事务所大门狂奔而去! 身后是杂乱的怒吼和追赶的脚步声。 江若霖被他拽着,跌跌撞撞地冲出门,冰冷的夜风扑面,让她一个激灵,从巨大的惊骇中勉强找回一丝理智。 “这边!”她反拉住小元爷,转向人流稍多的主街方向。她记得这个时间,附近应该有巡捕巡逻。 两人在惶惶的夜色中夺路狂奔。身后的追兵紧咬不放,叫骂声、脚步声如同跗骨之蛆。 “拦住他们!杀人了!”小元爷一边跑,一边朝着零星的路人嘶喊,希望能有人阻拦或报警。 然而,乱世之中,人人自危。 看到他们身后那群手持凶器、面目狰狞的混混,路人大多惊恐地避让开,唯恐惹祸上身。有人慌忙躲进旁边的店铺,砰地关上门;有人面露不忍,却也只是加快脚步离开。 “报警!求你们去报警!”江若霖也朝着一个看似穿着体面的男人喊道。 那男人看了他们一眼,又看看后面追来的凶徒,脸色发白,嘴唇哆嗦了一下,最终还是一低头,钻进了旁边的小巷。 心,一点点沉下去。这世道的冷漠,在此刻显得如此具体而残忍。 逃亡的路上并非一帆风顺。有混混从侧面包抄,挥刀砍来,金可贞一把推开江若霖,自己的后背却被刀尖划到,火辣辣的疼瞬间传来,但他咬紧牙关,闷哼一声,脚下不停。 江若霖也被挥舞的钢管扫到了手臂,一阵酸麻,几乎失去知觉。两人都挂了彩,衣衫被划破,沾染了尘土和点点血迹,模样狼狈不堪。 他们利用街边的黄包车、货摊、邮筒作为临时掩体,曲折穿梭,拼命拉开距离。 就在体力即将耗尽,追兵越来越近之时,远处终于传来了尖锐的哨音和杂沓的脚步声! “巡捕!巡捕来了!”有人喊道。 是之前那个被他们求助的男人,最终还是偷偷去报了警! 追赶的混混们显然也听到了哨声,动作一滞,互相看了一眼。 “妈的!晦气!撤!”为首那人恶狠狠地瞪了江若霖和小元爷一眼,果断下令。 一群人如同来时一样迅速,瞬间作鸟兽散,钻进四通八达的小巷,消失在上海错综复杂的里弄深处。 几个巡捕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看着满地狼藉和惊魂未定的两人,问了几句。得知是流氓行凶,又见人已经跑远,留下两人询问情况,其余人象征性地朝着混混逃跑的方向追了过去。 “谢谢……”江若霖撑着膝盖,大口喘着气,向巡捕道谢。 然而,她紧绷的神经并未因巡捕的到来而放松。她猜想,这次行动必然是金言的手段,那有可能不只有这一波! 这些巡捕,未必靠得住。 “不能停在这里!”她拉起同样气喘吁吁、背上还在渗血的小元爷,低声道,“走!” 小元爷立刻会意,两人甚至来不及好好喘口气,也顾不上跟巡捕详细说明,便互相搀扶着,再次投入昏暗的街巷之中。 他们不敢走大路,专挑灯光昏暗、行人稀少的小巷穿行,只想尽快回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江若霖的公寓。 一路上,两人都沉默着,只有粗重的呼吸和凌乱的脚步声在空寂的巷道里回响。 肾上腺素的效果逐渐消退,身上的伤口开始清晰地传递着疼痛。 好不容易,终于看到了江若霖所住公寓楼的轮廓。再穿过前面那条狭窄的、堆满杂物的巷子,就到楼下了。 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脚步也放缓了一些。 然而,就在他们踏入巷口的一瞬间—— 巷子深处,阴影里,无声无息地又走出了几个人。 这一次,人数更多,有五六人。 他们不像第一波那样喧哗,沉默得像一群幽灵,但眼神更加冰冷,带着职业性的残忍。他们手中不仅拿着更长的砍刀,为首两人的手里,赫然握着在黑市上流通的、粗糙但致命的手枪! 江若霖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金言……或者松井……这是铁了心要她的命!连枪都用上了! “跑!”她几乎是嘶吼出来,用力将小元爷往巷子另一头推去,“快走!他们是冲我来的!跟你没关系!” 她看得分明,这两拨人,目标明确,就是要她江若霖的命。小元爷是被无辜卷入的,她不能连累他! 小元爷被她推得一个趔趄,却猛地站稳,非但没有跑,反而一步跨前,再次将她挡在身后。 他回头看了江若霖一眼,那双平日里总带着几分戏谑或疏离的眸子,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里面没有丝毫犹豫,只有一种近乎决绝的坚定。 “废什么话!”他低喝一声,语气带着不容置疑,“你办的他妈是我的案子!你得罪他们,就是因为我!要走一起走!” 他知道,江若霖查案查到这一步,触及了金家和日方的核心利益,引来杀身之祸,根源都在他金可贞身上!他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独自逃命? 说罢,他不等江若霖反应,猛地抓起旁边一个废弃的竹篓,朝着那伙人扔了过去,同时拉起江若霖,转身就往巷子另一头狂奔! “砰!”一声枪响,划破了夜的寂静,子弹打在旁边的墙壁上,溅起一串火星。 枪声让逃亡变得更加惊心动魄。 小元爷显然对上海这些纵横交错的小巷极为熟悉,他拉着江若霖,时而钻入仅容一人通过的窄缝,时而翻过低矮的院墙,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地形,试图甩掉身后的追兵。 他的动作灵活得像一只狸猫,对地形的利用达到了极致,好几次都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包抄和射击。暂时,他们竟然真的凭借这复杂的地利,与带着枪的追兵拉开了一点点距离。 然而,幸运并非总是眷顾。 在跃过一个堆满破木箱的拐角时,江若霖脚下一绊,高跟鞋的鞋跟卡在了木板缝隙里,“咔嚓”一声断裂,她整个人失去平衡,惊呼一声,重重地摔倒在地! 脚踝处传来钻心的疼痛,瞬间让她失去了行动能力。 “若霖!”小元爷急忙回头,想要扶她。 就这么一耽搁,身后的追兵已经迫近!两个持刀的打手狞笑着扑了上来,伸手就要去抓倒在地上的江若霖! 眼看江若霖就要被擒住—— 小元爷目眦欲裂!他瞥见墙角倚着一把不知哪个住户遗弃的、生了锈但刀口依旧锋利的柴刀! 来不及多想!他猛地冲过去,一把抄起柴刀,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伸向江若霖的手掷了过去! “嗖——噗!” 柴刀旋转着划过一道寒光,精准地砍在其中一个打手的手臂上,虽然不是要害,但也足以让他惨叫一声,缩回了手。 这一下,彻底激怒了对方! “宰了他!”持枪的领头者阴沉地下令。 所有追兵的目光瞬间集中到了小元爷身上!刀光和拳脚如同暴风雨般向他倾泻而去! 他赤手空拳,只能凭借灵活的身手在狭窄的空间里闪转腾挪,寻找机会反击,抢过一根对方掉落的木棍,奋力格挡、挥击。 “砰!”“咔嚓!” 棍棒交击声、□□碰撞声、闷哼声、怒骂声在巷子里交织。 小元爷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孤狼,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竟然短时间内凭借一股狠劲和地利的熟悉,勉强支撑住了。 但他毕竟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对方还有刀。 很快,他的手臂、肩膀、后背接连被划伤,鲜血迅速浸湿了他单薄的衣衫,动作也开始变得迟缓。 他死死守在江若霖摔倒的位置之前,不肯后退一步。 江若霖看着他在刀光中奋力搏杀,浑身浴血,却依旧死死挡在自己身前,泪水模糊了视线。她想喊他走,喉咙却像是被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小元爷体力不支,一个踉跄,险些被一刀砍中脖颈的瞬间—— “砰!” 又一声枪响!这一次,声音更近,更加震耳欲聋! 江若霖只觉得大腿一阵难以形容的剧痛袭来,仿佛被烧红的铁钎狠狠刺穿!她甚至没能发出惨叫,身体一软,眼前发黑,直接瘫倒在地,温热的血液迅速从伤口涌出,染红了身下的地面。 “江若霖——!!!”小元爷近乎绝望的喊声几乎要冲破喉咙。 开枪的那个领头者冷冷地看了一眼倒地的江若霖,确认命中。连续的枪声在夜里太过醒目,必然已经惊动了更多的人。 “走!”他果断下令。 这群幽灵般的杀手,来得快,去得也快,瞬间便消失在错综复杂的巷道阴影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巷子里,只剩下浓重的血腥味,和小元爷粗重、绝望的喘息声。 他踉跄着扑到江若霖身边,看到她苍白如纸的脸和不断洇出鲜血的大腿,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几乎无法呼吸。 “若霖!江若霖!你撑住!你撑住!”他声音颤抖,语无伦次,手忙脚乱地想用手按住伤口止血,但那鲜血还是不断从他指缝间涌出。 远处,已经隐约传来了巡捕的哨声和呼喊声,正在朝这个方向靠近。 不能等巡捕了!他们效率太慢,而且谁知道里面有没有金言或松井的人? 小元爷一咬牙,猛地将身上已经破烂不堪的外衣撕下,用力捆扎在江若霖大腿伤口的上方,做了一个简单的止血带。然后,他俯下身,用尽全身力气,将已经陷入半昏迷的江若霖打横抱了起来。 好轻……这是他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念头,随即被更巨大的恐慌淹没。 他抱着她,沿着昏暗的街道,朝着记忆中最近的医院方向,发足狂奔! 身上的伤口在奔跑中撕裂般疼痛,血液流失带来的虚弱感阵阵袭来,但他全然不顾,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一点!再快一点!她不能死! 夜晚的街道空荡,他的脚步声和喘息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沉重。怀里的重量和温度,是他此刻唯一的支撑。 不知道跑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终于看到了那家教会医院的十字标志。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撞开急诊室的门,嘶声喊道:“医生!救人!快救人!她中枪了!” 医护人员被他的模样和怀中血人般的江若霖吓了一跳,立刻围了上来,迅速将江若霖安置在移动病床上,推向手术室。 初步检查,子弹卡在大腿骨附近,失血过多,需要立刻手术取出子弹,但没有伤及主动脉,暂无生命危险。 听到“暂无生命危险”几个字,小元爷一直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幸好扶住了旁边的墙壁。 一名护士看到他满身满脸的血污和数道狰狞的伤口,急忙道:“先生,你也伤得很重,快去挂号处理一下伤口吧!还有,先去把手术费缴一下!” 钱……手术费…… 小元爷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里面只有几张皱巴巴的零钱,连挂号的费用都不够。他所有的积蓄,都在摆算命摊子的那个破箱子里,而那个箱子,还留在被砸得一片狼藉的事务所。 一种巨大的无助和迷茫瞬间将他吞噬,看着手术室紧闭的门,那盏亮起的“手术中”的灯牌,像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他身无分文,连救她命的钱都拿不出来…… 怎么办?他能找谁? 郑木兰?不行,不能把她也拖进来更深。 那个律师刘昱?可和他又不熟,而且对方明确反对过…… 一个个面孔在脑海中闪过,最终,定格在王启那张总是带着几分莫测神情的脸上。 王启……他消息灵通,背景复杂,但似乎对江若霖并无恶意,甚至暗中提供过帮助。 最重要的是,他看起来,有能力且可能愿意支付这笔钱。 这是目前唯一的希望了! 小元爷不再犹豫,跟护士问了电话的位置,踉跄着走过去,凭着记忆拨通了王启之前说过的那个的号码。 电话响了几下就被接起,是王启沉稳的声音:“喂?” “王……王启……”小元爷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是我……江若霖……她中枪了,在医院,需要手术……我、我没钱……求求你……帮帮她……我借……” 他语无伦次,几乎是在哀求。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王启的声音立刻变得凝重:“哪家医院?我马上到!” 听到这句话,金可贞一直强撑着的意志,仿佛瞬间找到了依靠的堤坝,轰然倒塌。 他挂断电话,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面朝着手术室的方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扇门。 身上的伤口还在流血,疼痛阵阵袭来,但他感觉不到,所有的感官和意识,都系于那扇门后。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也许很漫长,走廊那头传来了急促而沉稳的脚步声。 金可贞艰难地抬起头,模糊的视线中,看到了王启熟悉的身影快步走来,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严肃与急切。 看到王启出现的那一刻,金可贞紧绷到极致的心弦终于彻底松开,那口强提着的力气瞬间泄去。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觉得眼前一黑,所有的声音和光线都离他远去,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彻底失去了意识…… 第27章 法理与情理 法院的石阶被夜雨浸得发亮,清晨的风裹着深秋的寒意,吹得江若霖手里的证据清单边角微微发卷。 她站在法院门口,拄着拐杖。 手术很成功,但她的左腿暂时不良于行。理论上她应该在医院多修养几日,可是开庭时间到了,她别无选择。 远处,金可贞走来——少年穿着洗得发白的旧长衫,袖口磨出了毛边,比初见时又瘦了些,身上上上下下都缠着纱布,看着都吓人。 他手里依旧攥着那个装着藤野恒川玉佩的布包,指尖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指节处还沾着扶着墙赶过来蹭的灰。 “江律师,”小元爷走到她面前,勾起一个笑,“你的腿还行不?” 江若霖笑笑:“你行我就行啊!” 两个人看着彼此身上的大伤小伤,反而笑起来,也不知道在笑什么,就是无端发笑。 小元爷笑出眼泪:“昨天金言派人来,说……只要我撤案,他愿意给我一大笔钱,让我去南洋,永远不回上海。你别说,我还真想过,干脆敲他一笔钱,付了咱们的医药费……” 江若霖挑眉,目光落在他空荡荡的手腕上——没有手表,就连个像样的袖扣都没有,却拒绝了能让他后半辈子衣食无忧的钱。 “你怎么说?要了多少钱啊?记得加上营养费!” “没要到。”金可贞抬起头,眼底有细碎的光,笑得人都发颤,“我说了十个亿,他给不起了哈哈哈哈……” 江若霖扬了扬手上的证据:“哈哈,今天要是打赢了,说不定你真能敲他十个亿!” 话音刚落,一辆黑色的劳斯莱斯缓缓停在旁边,车身擦过石阶时溅起一点水花,精准地避开了金言那双锃亮的牛津鞋。 车窗降下,露出金言那张刻着商人精明的脸——他穿着米兰定制的深灰色西装,领带是松井四郎上个月送的真丝款,手里的象牙手杖顶端镶嵌着细碎的蓝宝石,杖身还刻着小小的“松井”二字,是去年金家与日方签下百万航运合同的“纪念礼”。 “可贞,”金言的声音没有温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像在和供应商谈价,“最后问你一次,撤不撤案?江律师那边,我可以出双倍律师费,就当……补偿你们这段时间的……” 他看见小元爷的伤口,皱了皱眉头,没有继续说。 小元爷也没说话,只是往后退了一步,肩膀轻轻撞了撞江若霖的胳膊,像找到了一点支撑。 江若霖迎上金言的目光,语气平静却字字戳中要害:“金先生,可贞不是您用来平衡生意的筹码。四年前您花重金保他出来,不是心疼他在牢里受苦,是不愿金家传出‘少爷杀了日本友人’的丑闻——那会让松井四郎觉得您连自家事都摆不平,影响金家的航运合作。现在您让他撤案,也不是怕他受审,是怕庭审牵扯出太多旧事,耽误您下个月和日方的新船期,对吗?” 金言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手指在象牙手杖上快速摩挲着——那是他盘算出价、权衡利弊时的习惯性动作,当年和松井谈军火运输分成时,他也是这样摩挲着手杖。 “江律师,我不跟你绕弯子。”他压低声音,车窗几乎要完全合上,“我跟松井的新合同,下个月就要签,是往东北运‘机械零件’的,利润比往年高三成。要是这案子闹大,松井肯定会找借口撤资,金家这一船货的损失,够你办十年律师事务所!” “‘机械零件’?”江若霖捕捉到关键词,眼神冷了几分,“是上个月码头工人说的,深夜装卸的、沉得压弯跳板的‘零件’?” 金言的眼神闪了闪,没接话,只是狠狠瞪了金可贞一眼:“你要是还认我这个爹,就别再折腾!真等日本人动怒,别说你,连我都保不住你——不是我不想保,是保你要砸了金家的饭碗,不值得!”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狠狠扎在金可贞心上。 他攥着布包的手猛地收紧,玉佩硌得掌心发疼:“你从来没问过我这四年怎么过的。我在街头睡过破庙,被小混混抢过钱,靠给人算命填肚子……您只在乎您的船期,您的利润,您的‘不值得’里,从来没有我。” 金言的脸色更难看了,他瞪了两人一眼:“你自己看看你们两个样子!我这是给你们机会保命!这次是伤,下次就……” 他还没说完,法院门口的法警已经走了过来,示意他们尽快入场。 他狠狠剜了金可贞一眼,推开车门:“我去旁听,要是庭审上敢提半个‘运输’‘零件’的字,你就等着自己扛!” 法庭内的气氛比预想中更压抑。 审判长坐在正中央,头顶的吊灯蒙着一层灰,光线昏暗得像金家老宅的书房。 公诉人陈默坐在对面,面前摊着厚厚的案卷,封皮上还贴着当年工部局的印章——他是上海检察署出了名的“铁面公诉人”,经手的案子里,连□□大佬都能定罪,此刻正用钢笔尖轻轻敲着案卷,目光时不时扫向金言,像是在确认“金主”的底线。 旁听席上,金言坐在第一排,身边只有老管家,手里的手杖斜靠在椅边,却没闲着——他每隔五分钟就抬腕看一次手表,表盘是瑞士定制的,指针精准地指向“上午八点五十五分”,离他和码头调度的对接会还有三个小时。 他没看被告席上的金可贞,反而一直盯着公诉人手里的案卷,像是在检查“剧本”有没有偏离。 上午九点整,审判长敲响法槌,金属撞击声在寂静的法庭里格外刺耳:“民国二十二年金可贞涉嫌故意杀人再审案,现在开庭!传被告人金可贞到庭!” 金可贞走到被告人席,转身面向审判长时,江若霖清楚地看到,金言只是微微坐直了身体,手却依旧搭在手表上——他更关心的是庭审会不会按时结束,能不能赶上下午的对接会,而不是儿子站在被告人席上会不会害怕。 “首先,由公诉人宣读起诉书。”审判长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带着一丝疲惫。 陈默站起身,翻开案卷,声音沉稳得像在念生意合同:“民国十八年十月十七日晚,被告人金可贞在金家书房,因家庭纠纷与日本籍人士藤野恒川发生争执,持金言所有的‘金’字纹手枪,近距离射击藤野恒川左胸,致其当场死亡。案发后,金可贞由金言保释,后脱离监管。本案有现场指纹(被告人指纹)、金言证词(证实被告人与被害人有争执)、工部局当年勘查记录为证,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请求法院依法认定被告人金可贞构成故意杀人罪。” 陈默坐下时,特意朝金言点了点头,像是在说“按您的要求来的”。 审判长转向江若霖:“辩方律师,针对起诉书内容,你有何异议?” 江若霖站起身,拄着拐,但步伐坚定。 她走到证据展示台旁,先将一张泛黄的照片投影在幕布上——那是民国十八年的金可贞,十五岁的少年穿着不合身的学生装,站在藤野恒川身边,比藤野矮了大半个头,眼神怯生生的,连笑都带着拘谨。 “审判长,各位法官,”她的声音清晰而坚定,“首先,请大家看这张照片——案发时,金可贞只有十五岁,身高不足一米六,体重不到九十斤,从未接触过任何枪械。公诉人说他‘近距离射击藤野恒川左胸’,可藤野先生身高一米八,左胸位置比金可贞的肩膀还高十厘米,一个连枪都握不稳的少年,如何能在混乱中精准击中这个位置?这不符合人体力学常识,更不符合一个从未有过暴力行为的少年的行为逻辑。” 陈默立刻反驳:“辩方律师混淆概念!身高差异不代表无法射击,况且被告人当时处于激动状态,可能存在偶然击中的情况。” “偶然?”江若霖拿出一份折叠整齐的鉴定报告,递到法官席,纸张边缘因为反复翻阅而有些磨损,“请各位法官查阅这份由前工部局法医、法国医生皮埃尔出具的补充鉴定报告——报告明确指出,藤野先生体内的子弹为7.62mm口径,而当年所谓‘作案工具’,即金言先生的‘金’字纹手枪,经上海最大的枪械行‘万国枪行’鉴定,只能适配9mm民用子弹,根本无法发射7.62mm子弹!这就意味着,杀死藤野先生的,绝不是金可贞手里的那把枪,他连最基本的作案工具都不具备!” 法庭内瞬间响起一阵议论声,有人甚至拿出报纸对照着小声讨论。 金言的身体微微前倾,眼神里闪过的不是“儿子可能清白”的释然,而是“没牵扯到枪械来源”的放松——那把“金”字纹手枪是他从英国洋行买的,要是被追问“为什么会出现在案发现场”,很容易扯出他当年为了讨好松井,从日方手里买过同款手枪的旧事。 审判长敲了敲法槌:“肃静!公诉人,针对辩方提出的子弹口径问题,你有何解释?” 陈默的脸色有些难看,他翻出当年的案卷,手指在纸页上快速滑动:“当年的勘查记录只提到‘现场查获手枪一把,留有被告人指纹’,并未详细记录子弹口径——可能是当年的疏漏,但指纹足以证明被告人接触过作案工具!” “接触过,不代表使用过。”江若霖拿出一份打印好的证词,上面还沾着些许油墨味,“请传证人佐藤一郎到庭。” 佐藤一郎走进法庭时,双手有些发抖,他穿着一件不合身的西装,领口处还沾着饭粒,显然是临时被通知出庭。 他走到证人席,对着圣经宣誓时,声音都在发颤。 江若霖走到他面前,放缓了语气:“佐藤先生,民国十八年十月十七日晚,你在金家做了什么?” “我、我只是弄坏了金家书房的保险丝。”佐藤一郎的声音带着后怕,眼神时不时瞟向旁听席角落——那里坐着两个穿黑色风衣的男人,是松井派来的监视者,“断电后,我在客厅听到书房里有争吵声,然后是两声枪响。大概五分钟后,灯亮了,我看到金可贞少爷手里拿着一把枪,脸色惨白,像是被吓坏了——松井四郎当时跟我说,‘别多问,有人会顶罪’,还说‘金言要是聪明,就知道该怎么选’。” “‘该怎么选’,指的是什么?”江若霖追问。 佐藤一郎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他看了眼金言,又快速低下头:“我不知道……” 江若霖忍不住拿着拐杖敲地:“什么不知道,你之前明明说……” 她话没完就被法官打断:“禁止威胁作证人!” 金言倒是在旁听位置开了口,的声音有些发紧,“佐藤先生,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我跟松井的合作,都是正当生意……你不知道,就不该乱说。” 审判长敲了敲法槌:“旁听人员保持肃静!证人继续陈述!” 佐藤一郎吓得不敢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点头:“是……是我记错了,我只是听松井那么说,具体的我不知道……” 江若霖没有再逼问——她知道,再追问下去,金言肯定会当庭翻脸,反而不利于庭审推进。 她按下录音笔,里面传来松井四郎的声音:“当年让佐藤弄断保险丝,就是为了制造混乱,把枪塞给金家那个私生子——金言要保儿子,就只能跟我们合作运输,这叫‘绑住他的手’。” 录音播放完毕,法庭内一片寂静,连钢笔掉落的声音都听得见。 金言的手死死攥着手杖,指节泛白,杖顶的蓝宝石都快被他捏碎了——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松井的录音里提到了“运输”,虽然没明说是什么,但法官肯定会起疑心。 江若霖转向法官席,刻意避开了“运输”的话题,只聚焦在金可贞的清白上,倒不是她怕了,但是之前这样的追杀,她不想再发生第二次,至少,不想连累周围人。 “审判长,各位法官,无论是子弹口径的矛盾,还是证人的证词、松井四郎的录音,都足以证明:金可贞手里的枪不是杀人工具,他拿着枪,是被人设计的。当年的指纹,是被塞枪时留下的;所谓的‘争执’,只是金言先生与藤野先生就‘生意方向’产生的分歧,与金可贞无关。” 她又拿出一份密封的文件,递给法官:“这是赵园丁的书面证词,老人家因风寒病重无法出庭,但他在证词里明确提到,案发时金可贞一直站在书桌侧面,与藤野先生同侧;第一声枪响后,金可贞‘吓得蹲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一个主动杀人的凶手,会在枪响后吓得蹲下吗?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会有如此冷静的心智,在杀人后还能留下‘完美指纹’,却连自己手里的枪用什么口径子弹都不知道吗?” 陈默还想反驳,却被审判长抬手制止:“公诉人,辩方提交的证据已形成完整的证据链,从作案工具、作案能力到作案行为,均能排除被告人金可贞的作案可能。你方是否还有新的证据提交?” 陈默翻遍案卷,最终摇了摇头,声音比之前低了些:“暂无新证据。但是,枪上有他的指纹是事实!至少证明他拿过枪,那他就有嫌疑。” 金可贞激动起来,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旁听席,最后落在金言身上,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审判长,我没有杀藤野叔叔!他是我小时候唯一对我好的人,会给我带日本的糖,教我写字,还说我以后能当读书人。那天晚上,灯黑后,是有人把枪塞进我手里,我吓得不敢动,直到灯亮了,我才看到藤野叔叔躺在地上……” 他顿了顿,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被告席的木扶手上,“我爹花了很多钱把我保出来,让我离开上海,我知道他是为了金家的生意,为了他跟日本人的合作。但这四年,我每天都在想,要是藤野叔叔还在,他肯定不希望我背着‘杀人犯’的名字活下去……” 陈默抓住了他话里的漏洞:“你说枪是别人塞给你的?谁能证明?” 金可贞愣了,江若霖马上说道:“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现在的证据已经证明了他不可能杀害藤野先生!” 陈默据理力争:“可还是无法解释枪是哪来的?这就说明他自己捡了枪,那他捡枪干什么?” 这时,有人从旁观席站了出来:“我能证明!我能证明,枪是别人塞给他的……” 金言愣住了,因为站出来的是他的另一个儿子——金正明。 金正明长大了,现在人比金可贞还要高半个头,他穿着考究,站得笔直。 金正明回避了金言的目光,一字一顿:“那把枪……是我塞给他的……” 第28章 分道扬镳 “那把枪……是我塞给他的……” 金正明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法庭内激起了滔天巨浪。 “肃静!肃静!”审判长脸色铁青,用力敲击着法槌,沉闷的声响在喧哗中显得格外吃力。 法警迅速上前,维持着几乎失控的秩序。 旁听席上,金言的脸色瞬间铁青,额角青筋暴起。 他猛地站起身,那双锐利的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死死盯着站在证人席上、不敢与他对视的金正明。 他苦心经营,维系着金家的体面和与日方的“合作”,却没想到,最后在法庭上,给他最沉重一击的,竟是他一向认为懦弱无能、至少还算“听话”的亲生儿子! 一个私生子忤逆翻案,一个嫡子当众拆台,他金言的脸面,今天算是被这两个孽子丢尽了! “你……你胡说什么!逆子!”金言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 他手中的象牙手杖重重顿在地面上,发出刺耳的“笃笃”声,仿佛在敲打着两个儿子“大逆不道”的脊梁。 金正明被父亲的目光吓得缩了一下,但或许是积压了太久的恐惧与内疚在此刻找到了宣泄口,他竟鼓起勇气,声音有些发颤,却清晰地重复了一遍:“审判长,我说的是真的!那天晚上……灯黑的时候,我吓坏了,我下意识蹲下,手在地上摸到了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我,我当时顺手甩了一下,然后就有枪响,我借着火星看到是枪,但不知道是不是我刚甩了下导致走火……我怕我打到人了,我、我一时害怕,把它塞到了我哥手里,然后蹲在了书桌下……” 他的证词,虽然稚嫩且充满恐惧,却恰恰解释了那把刻着“金”字的手枪,是如何在黑暗混乱中,从最初可能被使用、或未被使用的状态,最终到了金可贞手中。 这并非预谋的栽赃,而是一个吓坏了的孩子下意识的举动,却阴差阳错地成了整个栽赃计划中最关键、也最“自然”的一环。 法庭内的议论声更大了,人们看向金言的目光充满了复杂的意味,有鄙夷,有同情,更多的是看一场豪门丑闻的猎奇。 金言拿出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老管家在一旁低声劝:“老爷,别生气,庭审快结束了,下午的对接会还赶得上。” 江若霖抓住时机,朗声道:“审判长,各位法官!证人金正明的证词,与被告人金可贞的陈述、赵园丁关于现场人员位置的证词相互印证,完整还原了案发时‘黑暗五分钟’内,凶器易手的关键过程!现在所有证据都证明,金可贞没有作案动机,没有作案工具,没有作案能力——他是这起案件的受害者,不是凶手。至于真凶是谁,那是另一个需要调查的案件,但绝不能因此让一个少年的人生,成为商人与日方交易的牺牲品。” 公诉人陈默张了张嘴,还想再争辩什么,比如金正明证词的可信度,比如即便枪是塞过去的,也无法完全排除金可贞在拿到枪后开枪的可能。 但他看着审判长已然明朗的脸色,又瞥了一眼旁听席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的金言,最终只是疲惫地合上了案卷,沉默地摇了摇头。 证据链的天平已经彻底倾斜,再纠缠下去,只会让检察署和金家都更加难堪。 审判长与左右两位法官低声交换了几句意见,随后重重敲下法槌,洪亮的声音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鉴于本案出现新的关键证人及证词,且控辩双方已就案件事实进行充分陈述、质证,本庭宣布,本次庭审到此结束!合议庭将根据控辩双方提交的证据及本次庭审情况,进行认真评议,择日宣判!休庭!” 法槌落定,一场惊心动魄的庭审暂时画上了句号。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并非终结,宣判之日,才是真正尘埃落定之时。 人群开始骚动着退场。 金言第一个站起身,他甚至没有再看两个儿子一眼,在管家的护卫下,拄着手杖,步伐僵硬而快速地离开了法庭,那背影透着一种众叛亲离的孤寂和难以消散的怒火。 金可贞站在被告席上,看着父亲决绝离开的背影,又望向证人席上依旧在瑟瑟发抖、被金家佣人带走的金正明,心中百感交集。 冤屈有望洗刷,但家族的分崩离析和父亲冰冷的算计,也让他感到一阵深切的悲凉。可在这悲凉中,金正明站出来,又是一份难得的……温暖…… 江若霖拄着拐杖,慢慢走到他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声地给予安慰。 两人随着人流,缓缓走出法院大门。 深秋的阳光带着些许暖意,洒在身上,站在高高的石阶上,看着法院门口金言在管家陪同下笑着应对记者的场景,恍若隔世…… “接下来……”江若霖刚开口,话还未说完,一辆半旧的福特小汽车就带着刺耳的刹车声,精准而略显粗暴地停在了他们面前的台阶下。 车门猛地打开,刘昱沉着一张脸,从驾驶座上下来。 他二话不说,几步跨上台阶,走到江若霖面前,在她和金可贞都没反应过来之前,一把抢过她拄着的拐杖,看也不看就扔进了汽车后座。 “师父?您……”江若霖错愕地看着他。 刘昱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俯身,动作算不上温柔,却异常稳妥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江若霖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搂住他的脖子。 “刘律……”小元爷也愣住了,下意识地想上前。 刘昱一个冰冷的眼神扫过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让小元爷瞬间止住了脚步。 他抱着江若霖,径直走下台阶,将她塞进副驾驶的位置,“砰”地一声关上车门。整个过程快得惊人,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怒火和决绝。 江若霖甚至来不及跟小元爷说声“再见”或者交代什么,只能慌忙摇下车窗,探出半个身子,朝着台阶上孤立的小元爷用力挥了挥手。 小元爷看着这一幕,先是茫然,随即了然。 他对着江若霖无奈地耸了耸肩,摊开手,做了一个“你自求多福”的表情。 福特车发出一声低吼,迅速汇入车流,消失在街角。 车内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刘昱紧握着方向盘,下颌线绷得紧紧的,一言不发。江若霖偷偷瞄了他几次,想开口打破沉默,问问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又想带她去哪儿。可看着师父那山雨欲来的脸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她从未见过师父如此外露的怒气,那不仅仅是生气,更像是一种后怕和失望交织的复杂情绪。 车子没有开往律师事务所,也没有回江若霖的公寓,而是在街道上穿梭,最终停在了——北火车站! 江若霖看着车站入口熙熙攘攘的人群,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师父,我们来火车站干什么?” 刘昱熄了火,依旧冷着脸,下车绕到另一边,打开车门,再次将她抱了出来,然后从后座拿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不大的行李箱,塞到她手里。 “这是……?”江若霖看着行李箱,愣住了。 “票买好了,回你兰州老家的。”刘昱的声音硬邦邦的,不带丝毫转圜的余地,“你的东西,我让阿康简单收拾了一下,重要的都在这里,还给你塞了钱。到了老家,找个乡下地方,安安生生过日子,别再回上海了。” 江若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回老家?为什么?师父,案子还没宣判,事务所还有那么多事……” “还管什么案子!还管什么事务所!”刘昱猛地打断她,一直压抑的怒火终于爆发出来,他低吼着,引得旁边路过的人纷纷侧目,“你看看你自己!腿上的枪伤还没好利索,就敢撑着拐杖上法庭!从崔文莉的案子开始,你得罪了多少人?金言?松井四郎?还是那些藏在暗处、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扑上来咬你一口的鬼魅魍魉?这次是枪击,下次呢?啊?!你告诉我,下次你是不是要把命搭进去!” 他气得胸口剧烈起伏,指着车站入口:“我都打听过了!日本人占了东三省,势头是猛,但国际上压力也大,多半也就到此为止了,要么割地,要么和谈!关内,特别是甘肃那种地方,安全得很!你回去,躲开这些是非,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 “按照您这个说法,反正日本也不会打到南方,上海不是更安全吗?为什么不让我留下?”江若霖试图据理力争。 “安全?!”刘昱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声音因激动而拔高,带着尖锐的讽刺,“上海安全?安全到你差点被人当街打死?!安全到你中了枪子儿躺在医院?!江若霖,你睁开眼看看!你得罪的人太多了,多到就算有人想替你报仇,都不知道该去找哪一拨人算账!” 他越说越气,越说越后怕,猛地凑近她,眼圈竟有些发红,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几乎是咬着牙问道: “我就问你一句!你要是哪天真的……真的被人杀死了,你告诉师父,我该去找哪波人给你收尸?!啊?!你告诉我!” 这句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江若霖的心上。 她看着师父那双平日里总是冷静甚至有些淡漠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愤怒与担忧,她整个人都愣住了。 她从未想过,一向冷静自持的师父,内心竟藏着如此深的恐惧。 他不是不认同她的坚持,他只是……稳定惯了,也只想用这种看似不近人情的方式,为她谋一条最稳妥的生路。 …… 与此同时,法院门口。 小元爷看着刘昱的车消失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摸了摸自己身上还在隐隐作痛的伤口,决定慢慢走回去。 身上的钱付了医药费后所剩无几,连坐黄包车都显得奢侈。 刚走了没几步,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到他身边停下。车窗降下,露出王启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上车。”王启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没什么温度。 小元爷愣了一下,随即扯出一个有些玩世不恭的笑容,拉开车门坐了进去:“王老板,消息还是这么灵通啊。怎么,是怕我跑了,没人还你垫付的医药费?放心,我小元爷虽然穷,但账认。利息嘛……好商量。”他试图用惯常的调侃缓和气氛。 王启没有笑,甚至没有看他,只是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路况,冷淡地回了一句:“两次了。” “什么?”小元爷没反应过来。 “为了江若霖,你把自己置身险境,两次了。”王启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重量,“上一次是挨刀,这一次是中枪。金可贞,你的命就这么不值钱?” 小元爷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试图解释:“这不一样!江律师她是为了帮我翻案才……” “她帮你是她的职业,她的选择。”王启打断他,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但你呢?你现在有机会回到金家,哪怕金言再不情愿,经过这次庭审,他为了脸面,也会让你回去。你可以拿回你该得的东西,去好好上学,读书,甚至出国留学。离开上海,离开这些是是非非,过正常人的生活,不好吗?” 王启转过头,第一次认真地看着他,眼神深邃:“你才十九岁,人生还很长。没必要把自己永远绑在这艘进入风眼的船上,更没必要……为了别人的坚持,一次次赌上自己的性命。” 车内陷入了沉默。 小元爷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繁华的上海滩,承载了他太多的痛苦、挣扎和短暂的温暖。 王启的话像是一盆冷水,浇醒了他庭审胜利后的一丝虚幻喜悦。 离开吗?去一个没有阴谋、没有追杀、没有国仇家恨的地方读书上学? 车子平稳地行驶着,载着两个心思各异的人,驶向未知的前方。 而另一边,火车站入口处,江若霖握着那张沉重的车票,看着师父决绝中透着恳求的背影,第一次陷入了巨大的茫然和挣扎。 脚下的路,似乎在这一刻,走向了截然不同的分岔口…… 第29章 真相 再次开庭,已是两个月后。 深秋彻底让位给了初冬,上海的天空总是灰蒙蒙的,像是蒙着一层洗不掉的阴翳。 法院门前的梧桐树落光了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倔强地刺向天空。 相较于一个月前的激烈与紧张,这次庭审显得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程式化的沉闷。 公诉人陈默没有再提出新的有力证据,辩护方江若霖也并未进一步深挖,只是再次强调了现有证据链足以证明金可贞的清白。 审判长的法槌落下,声音在肃静的法庭里回荡: “经本庭再审查明,现有证据无法证明被告人金可贞对藤野恒川实施了故意杀害行为。公诉机关指控的罪名不能成立。据此,依法判决如下:被告人金可贞无罪。” “无罪”两个字清晰地传入耳中,金可贞闭了闭眼,胸腔里积压了四年的那口浊气,似乎终于找到了出口。 他下意识地看向旁听席,金言没有来。这个结果,或许早在那位精于算计的父亲预料之中,不值得他再浪费一次时间。 然而,审判长的声音并未停止,他接着宣读了关于藤野恒川死因的认定: “……综合本案现有证据及法庭补充调查,无法确认他杀嫌疑。根据案发时现场状况、相关人员证言及缺乏明确指向他杀之客观证据,推定死者藤野恒川系自杀身亡。” “自杀?” 金可贞猛地抬起头,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刚才因“无罪”而泛起的一丝波澜瞬间冻结,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荒谬和愤怒。 藤野叔叔自杀?在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在与金言激烈争吵、甚至可能目睹了某些肮脏交易的关键时刻,他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自杀? 这结论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庭审结束,人群散去。金可贞站在空旷起来的法庭里,只觉得那“自杀”的结论像一块冰冷的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 清白是还了,可藤野叔叔的死,却被盖上了这样一个不明不白的印章? “我不接受!”他抓住正在整理案卷的江若霖的手臂,声音因激动而沙哑,“这算什么?藤野叔叔怎么可能自杀?我们必须上诉!这里面一定有……” “可贞!”江若霖打断他,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眼神里带着一种金可贞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那里面有疲惫,有无奈,甚至有一丝……劝阻。“就到这儿吧。” “就到这儿?”金可贞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江若霖,连你也这么认为?藤野叔叔他……” “我知道他不可能是自杀!”江若霖压低声音,语气急促而坚决,“但法院给出了这样的结论,再上诉,难度极大,而且……风险更高。” 她拉着金可贞走到角落,确保周围无人,才凝重地开口:“我之前查到,金家的管家刘伯,真名刘振邦,曾是黄埔军校学员,因‘泄露机密’被开除,后来在金家担任的是‘军事联络秘书’。他背景复杂,可能牵扯到某些我们惹不起的势力。” 她顿了顿,看着金可贞的眼睛:“你仔细想想,上次我们遇袭,如果仅仅是金言或者松井为了阻止翻案,手段会那么激烈吗?松井远在东北,这种陈年旧案,就算坐实是他指使,以他的身份和现在的时局,法庭又能拿他怎样?他根本没必要如此大动干戈,非要置我于死地。 江若霖这几天也想清楚了:“所以,那次的刺杀,很可能不是因为他们,而是因为我们查案的方向,无意中触碰了另一条更敏感、更危险的线——比如,刘振邦背后所代表的势力,或者藤野死亡背后真正想要掩盖的、比军火交易更惊人的秘密。” 江若霖的声音带着一丝后怕:“这个‘自杀’的结论,虽然荒唐,但或许是一个各方都能接受的、强行画上的句号。如果再挖下去,下次来的,可能就不只是街头混混和黑枪了。我们……承受不起。” 金可贞看着她,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 他明白江若霖的分析有道理,也感受到她话语里真切的担忧。连她这个一向无所畏惧的律师都选择了退缩,可见其中的水有多深。 可是……藤野叔叔…… 他不甘心!凭什么好人枉死,却要蒙受“自杀”的污名?而真相,就要永远埋藏在黑暗里? “我明白了。”金可贞缓缓松开手,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心力交瘁的沙哑,“谢谢……这段时间,给你添麻烦了。” “金可贞……” 江若霖想说什么,但看着他离去的背景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能说什么呢,其实她自己的前路都尚且迷茫。 金可贞转身离开法院,背影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孤寂。 他没有回那个临时的落脚点,而是直接买了去苏州的车票。 别人不查,他自己查! 他要去再见赵园丁,哪怕只有一丝渺茫的希望,他也想再问问,那个夜晚,老人是否还遗漏了什么细节。 然而,他刚到火车站,一个熟悉的身影就挡在了他面前。 是王启。 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呢子大衣,站在冬日的湿冷里,神色平静,仿佛早已料到金可贞想去苏州。 “回去吧。”王启开口道,语气不容置疑。 “我不!”金可贞皱眉,“我只是想再去问问赵老伯……” “问他什么?问他看没看到是谁开的枪?还是问他藤野恒川为什么‘自杀’?”王启打断他,眼神锐利,“就算他看到了什么,你觉得,一个老园丁的证词,能推翻法院的结论?能对抗藏在暗处的势力?” 金可贞哑口无言。 王启看着他倔强而又茫然的脸,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跟我来。” 他带着金可贞回到上海律师公会,找到江若霖的办公室。江若霖似乎也在等他们。 王启让江若霖拿出之前庭审时用的现场站位图,铺在桌上。那是根据赵园丁的证词绘制的。 “金可贞,你再看一遍。”王启指着图,“赵园丁说,灯黑前,藤野站在金言身前侧,金正明蹲在书桌下,你站在金正明旁边,松井靠门,刘伯和陆夫人站在藤野的对面。是不是这样?” 金可贞仔细看着图,回忆着那个混乱的夜晚,点了点头:“是,基本是这样。” “好。”王启的手指从“刘伯/陆夫人”的位置,划了一条直线,指向“金言”原本应该在的书桌后方位置,“如果,当时站在这个方向的人,举起枪,瞄准的不是藤野恒川,而是他身后的——金言呢?” 金可贞和江若霖同时一怔。 王启继续演示,他的手指移到“藤野恒川”的位置:“而藤野,在那个瞬间,提前看到了举起的枪口,他意识到有人要杀金言。于是,他猛地向前一步,想推开金言,或者……想用身体挡住这一枪。” 他的手指向前推动,代表着藤野的动作,最终停在了子弹轨迹与金言位置之间的那个点上。 “所以,子弹没有打中预想的目标金言,而是击中了突然冲出来的藤野。他倒下的位置,恰好就在金言的‘身前侧’,形成了赵园丁透过闪电看到的那个画面。” 王启放下手,看着目瞪口呆的金可贞:“这样一来,所有站位、角度、以及藤野中弹的位置,就都说得通了。这也能解释,为什么有人要极力掩盖真相,甚至不惜灭口。因为这不是简单的误杀或灭口反对者,这是一场针对金言的、未成功的刺杀。藤野恒川,是替金言挡了枪。”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 金可贞怔怔地看着那张图,王启的推论像一道强光,瞬间照进了他混沌了四年的思绪。 藤野叔叔……是为了保护那个薄情寡义、利用了他母亲、甚至可能参与了对日军火运输的金言,才死的? 这太讽刺了! 但,也太……像藤野叔叔会做出来的事了。他那个人,总是把道义和朋友看得比什么都重…… 王启看着愣住的金可贞,目光深邃:“这个结果,你能接受吗?能让你的藤野叔叔,在你心里得到一个配得上他的结局吗?” 金可贞沉默了许久许久。 他想起藤野恒川温和的笑容,想起他教自己写字读书的耐心,想起他反对战争时的坚定……他的死,是为了在最后一刻践行他信奉的“义”,似乎……某些程度来说,那是一场“自杀”…… 他毅然决然,选择了他的归宿。 “……我明白了。”最终,金可贞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像是要将积压了四年的冤屈、愤怒和不甘,都随着这口气吐出去。 他依旧无法完全释怀,但这个“真相”,确实像一剂镇痛药,暂时抚平了他内心最剧烈的撕扯。 他看向江若霖和王启,深深鞠了一躬:“谢谢你们。为我做的这一切。” 金可贞离开后,江若霖看向王启:“你怎么知道真相的?你是不是查到什么了?” 王启笑着摇摇头:“我不知道。” 刘伯几年前就离开了金家,下落不明,藤野恒川也已经死了,真相也早已埋葬。 “我编的。”王启坦然承认,“或许这辈子,我们都无法知道那天晚上百分之百的真相。但这个说法,金可贞能信,那就够了。” 离开律师事务所时,天色已近黄昏。 金可贞独自走在清冷的街道上,心情复杂难言。清白得以昭雪,可付出的代价,和最终这笼罩在迷雾中的“真相”,让他感到一种深深的疲惫。 回到那间简陋的住处楼下,他意外地看到,门口停着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 车旁站着一个人,是金正明。 他穿着厚实的呢子大衣,围着格子围巾,脸颊冻得有些发红,双手插在口袋里,脚不安地在地上轻轻蹭着。 看到金可贞,他立刻站直了身体,眼神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局促和紧张。 “哥……”金正明小声地开口,声音在寒冷的空气里呵出白气,“父亲……让我来接你回家……” 第30章 布坊遗产 旧怨新案 看到金正明,其实金可贞并不意外。 他这位名义上的弟弟,此刻脸上早已没有了法庭上鼓起勇气作证时的决绝,只剩下全然的局促与不安。 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脚尖无意识地碾着地上的小石子,眼神躲闪,不敢与金可贞对视。 金可贞心中了然。 金言自己拉不下脸,或者根本不愿亲自来,便派了这个最“合适”也最“听话”的儿子来。 而金正明,大概来之前就被耳提面命,预想了各种被冷嘲热讽、甚至直接拒绝的场面,因此才会如此紧张。 “哥……”看到金可贞走近,金正明像是受惊的兔子,猛地站直了身体,声音细小得几乎被风吹散,“父亲……父亲让我来接你……回家。” 他顿了顿,像是怕金若贞立刻拒绝,急忙又补充道,语速快得像是在背诵提前打好的腹稿:“家里……家里都收拾好了,你的房间也……父亲说,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你终究是金家的人,流落在外面……不像话。以后……以后我们……” 他的话磕磕绊绊,充满了不确定和小心翼翼,那双与金可贞有几分相似的眼睛里,盛满了显而易见的恳求,仿佛完成不了这个任务,回去便会面临可怕的责罚。 金可贞安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内心却远不如表面平静。 回家?回那个冰冷、算计、将他如同弃履般抛出去四年的“家”? 若是在一个月前,甚至是在法庭宣判之前,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嗤之以鼻,用最尖刻的言语回敬这份迟来的、施舍般的“接纳”。 但此刻,他听着金正明笨拙的劝说,脑海中闪过的,却是医院手术室外那刺眼的“手术中”灯牌,是自己摸遍全身也凑不出医药费的绝望与无助,是王启那句“你才十九岁,人生还很长”的冷静劝告,更是江若霖腿上那狰狞的枪伤和苍白的脸。 他保护不了任何人。 在上海这个波谲云诡、弱肉强食的名利场,一个身无分文、无权无势的“小元爷”,连自己在乎的人都护不住。 江若霖因为他的案子,险些丢了性命。这次侥幸活了下来,下一次呢?如果他依旧是这样蝼蚁般的处境,下一次厄运降临,他难道还要眼睁睁看着,再次体会那种撕心裂肺的无力感吗? 不。 他不能再这样下去。 金家,那个他曾拼命想要逃离的牢笼,此刻却成了他唯一能够快速获得力量和立足之地的跳板。 那里有他名义上的身份,有盘根错节的关系网,更有……他需要查清的真相。 他不能让藤野叔叔不明不白沉入历史的淤泥里,他需要知道金家航运到底在做什么勾当? 那些深夜出港、目的地不明的货船,究竟运载着什么? 金言与松井四郎,乃至背后可能更庞大的势力,到底在进行怎样的交易? 他需要力量,需要站在一个足够高的位置,才能去窥探那些被刻意掩藏的黑暗。 想到这里,金可贞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打断了金正明还在绞尽脑汁组织的、苍白无力的说辞。 “好。” 简单的一个字,清晰,平静,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金正明猛地愣住了,所有预备好的说辞都卡在了喉咙里,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金可贞,仿佛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你说什么?” “我说,好。”金可贞重复了一遍,语气依旧平淡,“我跟你回去。” 他不再看金正明那副惊愕到近乎滑稽的表情,转身,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走了进去。 他的东西很少,几乎没有什么需要收拾的。不过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衫,算卦摊子的用具,那个装着藤野恒川遗物玉佩的布包,以及……江若霖之前为了方便联系,留给他的律师事务所的名片和地址。 他将那名片小心翼翼地折好,贴身收起。然后,拎起那个小小的、空荡荡的包袱,走了出来。 “走吧。”他对还在发愣的金正明说道。 金正明这才如梦初醒,连忙点头,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替他拉开车门,脸上带着一种如释重负又混杂着难以置信的复杂神情。 黑色的轿车缓缓驶离这条破败的陋巷,将“小元爷”的过去远远抛在了身后。 金可贞靠在舒适的后座上,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渐渐被繁华取代的街景,眼神沉寂如水,却又仿佛有暗流在深处汹涌。 …… 与此同时,江若霖坐在律师办公室里。 经历了枪击、庭审和一连串的变故,事务所里似乎也沉淀下一种不同于往日的氛围。 阿康和其他同事做事都更加小心翼翼,连说话的声音都压低了几分。 江若霖腿伤未愈,依旧需要倚靠拐杖行走,但她已经回到了工作岗位。 桌上堆着新的案卷,但她拿着笔,目光却有些飘忽,显然并未完全投入。 金可贞案虽然了结,但那个“自杀”的结论,以及背后可能隐藏的更大阴谋,像一根刺,扎在她心里。师父刘昱的警告言犹在耳,让她对前路感到一丝前所未有的迷茫。 就在这时,事务所的门被敲响了。 “请进。”江若霖收敛心神,扬声道。 门被推开,进来的却是一个让她颇感意外的人。 沈敬尧。 他穿着一身剪裁精良、价格不菲的西装,外面罩着质感极佳的羊绒大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那种属于纨绔子弟的、仿佛对什么都不甚在意的倨傲神情。只是,那倨傲之下,似乎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与疲惫。 江若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沈敬尧。 她律师生涯接手的第一個案子,就是帮崔文莉状告这位沈家大少诬陷。那场官司败了,也让她彻底见识了这些富家子弟的跋扈与难缠。像沈敬尧这样的人,是她平日里最不愿打交道的类型。 “江律师,别来无恙?”沈敬尧踱步进来,目光在江若霖腿边的拐杖上扫过,嘴角勾起一抹说不清是嘲讽还是别的什么的弧度,“看来江律师最近业务繁忙,都忙到挂彩了。” 他自顾自地在江若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双腿交叠,姿态闲适,仿佛这里是他的私人会客室。 江若霖放下笔,面色平静,语气疏离而专业:“沈先生,如果你是来叙旧的,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很忙,如果没有正事,请自便。” “啧,还是这么不近人情。”沈敬尧嗤笑一声,但眼神里却没什么笑意,“放心,我沈敬尧还没闲到专门来找你麻烦。一码归一码,崔文莉那事早就翻篇了。”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那双带着几分桃花意的眼睛审视着江若霖:“我今天是来给你送生意上门的。” 江若霖不为所动:“沈先生说笑了,我这种小律师事务所,恐怕接不起沈家的大生意。” “接不接得起,看了才知道。”沈敬尧似乎早就料到她会是这个态度,也不恼,反而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口吻,“江若霖,我知道你看不上我们这种人,我也看不上你。但我不得不承认,你打官司确实有一套,够狠,够执着,而且……运气似乎也不错,金家那么难的案子都能让你搅和出点水花。” 他扬了扬下巴,那股子天生的优越感流露无疑:“我欣赏有本事的人。所以,我愿意给你一个机会,希望你别不识好歹。” 江若霖几乎要被他的语气气笑了。她压下心头的不耐,冷声道:“沈先生,我说了,只谈公事。如果你有委托,请直接说明情况。如果没有,门在那边。” 沈敬尧盯着她看了几秒,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一点伪装的痕迹,但最终只看到一片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 他啧了一声,像是放弃了某种试探,从随身携带的皮质公文包里,取出一个厚厚的信封,“啪”地一声放在了江若霖的桌上。 “行,谈公事。”他收敛了那副玩世不恭的姿态,脸色稍微正经了些,“我要打官司。” 江若霖看了一眼那鼓鼓囊囊的信封,没有去动:“什么官司?” “遗产官司。”沈敬尧吐出这四个字,眼神阴沉了下去,“我父亲,沈重山,半个月前突然心脏病发,送到医院没救过来,走了。” 江若霖微微一怔。她知道沈重山,上海滩有名的布业大亨,家底丰厚。他的突然离世,确实会引发不小的动荡。 “节哀。”她公式化地说了一句。 沈敬尧摆了摆手,显然并不在意这种客套,他更关心实际问题:“人死了就死了,可他留下那一大摊子产业,现在成了问题。” 他开始讲述沈家复杂的情况,语气带着烦躁与不满: “我父亲是绍兴人,老家有个童养媳,按老家的规矩,在祠堂里拜过堂的,叫‘沈周氏’。那女人早年给我爹生了一儿一女。后来我爹跑到上海来闯荡,认识了我母亲。”提到母亲,沈敬尧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些,“我母亲是布坊富商的女儿,所以本质来说,布坊算我妈家产业。她留过学,有见识,和我爹是自由恋爱结的婚。可惜她身体不好,生了我没几年就去世了。” “再后来,我爹生意越做越大,身边女人没断过。大概七年前,他身边有个姓吴的秘书,很得他心意。这女人手段厉害,很会来事,也不争什么名分,就这么跟着我爹,还帮他打理生意,陆陆续续生了两个女儿。她们就住在我爹另外置办的宅子里,表面上不打扰我们家,可生意场上的人都知道,这吴秘书,跟沈太太也没什么两样了。” 沈敬尧冷哼一声:“我以前也没把这些当回事。毕竟我自己也不是什么规矩人,觉得我爹在外面有人也正常。那吴秘书生的又是两个丫头片子,怎么也威胁不到我的地位。可我爹这一死,全乱套了!” 他的声音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现在,老家那个‘沈周氏’说她伺候了一辈子公婆,公婆死了,她带着她那一儿一女找过来要分家产!那个吴秘书也不甘示弱,拿着我爹生前给的一些好处和模糊的承诺,也跳出来要为她两个女儿争一份!我爹去得突然,什么遗嘱都没留下!我现在连家里到底有多少产业,哪些是明面上的,哪些是暗地里的,都他妈搞不清楚!” 沈敬尧越说越激动,猛地一拍桌子:“我平时是爱玩,可我也知道,要是家产被这帮人分走了,我以后还有什么快活日子过?!江若霖,我打听过了,这种争产官司你最擅长!崔文莉那种没根没背景的女人你都能帮她争到东西,我们沈家这摊子事,你肯定更有办法!” 他指着桌上的信封,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迫切:“这里是定金,事成之后,我再付三倍!不,十倍!我只要你能帮我拿到财产,确保我沈敬尧还是沈敬尧,不至于被那些莫名其妙冒出来的所谓‘家人’给掏空了家底!” 江若霖静静地听着,心中已然明了。 这又是一场典型的豪门争产闹剧。发妻、情人、嫡子、庶出……在巨大的利益面前,所有隐藏在温情脉脉面纱下的关系都变得**而狰狞。 她看着沈敬尧,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纨绔少爷,此刻在父亲猝然离世和家族内斗的双重压力下,也显出了仓皇和无力。 他来找她,并非出于信任,而是走投无路下的病急乱投医,以及对她之前“战绩”的一种功利性认可。 换做平时,江若霖绝不会想卷入这种麻烦之中。 但此刻,她看着桌上那厚厚的信封,想到了事务所近期的开销,想到了自己还未完全康复需要调养的身体,更想到了在如今局势下,维持一个律师事务所运转所需的庞大资金。 纯粹的理想主义,在现实面前往往不堪一击。 她需要案子,需要收入,需要在这上海滩继续立足。 而且,沈敬尧有句话没说错,一码归一码。他过去品行不端,与此刻他作为委托人的身份,并不完全冲突。律师的职责,是在法律框架内,为委托人争取最大权益。 江若霖沉吟片刻,终于伸出手,拿过了那个信封,并没有打开看,而是放在了手边。 “沈先生,你的情况我大致了解了。”她抬起头,目光恢复了职业性的冷静与锐利,“我可以接手你的案子。但在那之前,我们需要签订正式的委托协议,并且,你需要把你所知道的,关于沈家所有可能涉及的产业、人员关系、以及你父亲生前可能留下的任何书面或口头的安排,毫无保留地告诉我。记住,是毫无保留。任何隐瞒,都可能导致你在官司中陷入不利境地。” 沈敬尧看着江若霖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心中莫名地安定了几分。 他虽然不喜欢这个女人总是板着脸、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但不得不承认,在这种时候,这种冷静反而让人更有安全感。 “成交!”他爽快地应道,随即又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早已拟好的委托书,唰唰签上自己的名字,推了过去,“细节你来定,钱不是问题!我只要赢!” 江若霖拿起委托书,仔细浏览着条款,心中却不由地泛起一丝波澜:“好,爽快!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第31章 各执理 法租界的初春总裹着湿冷的潮气,江若霖事务所的瓦斯灯亮了整宿。 桌上摊满了沈敬尧送来的案卷——最上方的《沈重山死亡证明》盖着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的红印,下方压着的布坊工商档案里,“民国十二年资金来源:林氏嫁妆”的字迹被人用红笔圈了又圈,旁边还粘着张泛黄的教堂婚礼照片,穿白色婚纱的林小姐挽着沈父,眉眼间是留洋女子特有的鲜活。 “吱呀”一声,门帘被风掀起,郑木兰抱着暖手炉走进来,看到桌上的案卷,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她把暖手炉往桌上一放,瓷炉底磕在红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响:“你真接了沈敬尧的案子?那个把崔文莉逼得走投无路的人,你忘了他当初怎么在法庭上嘲讽‘舞女不配谈名誉’?忘了文莉抱着蓝布手帕哭着说‘不想被毁掉’的样子?” 江若霖正对着《中华民国民法》标注法条,指尖停在“继承编第1138条”上,抬头时眼底还带着熬夜的红血丝:“木兰,我接的是遗产继承案,不是帮他做坏事。沈敬尧母亲的布坊是婚前嫁妆,按《民法·亲属编》第1013条,妻的婚前财产是‘特有财产’,夫只有管理使用权,所有权还在林小姐手里——这布坊不算沈父的遗产,沈敬尧作为她唯一的直系血亲卑亲属,有权要回。” “婚前财产?”郑木兰抓起布坊档案,翻得纸页哗哗响,“可他沈敬尧是什么人?当初为了报复崔文莉,造了多少谣言?现在你帮他争布坊,跟帮他欺负人有什么区别?你是不是忘了自己当初说‘律师要为弱者说话’?周姨和她儿子沈敬安,难道不算弱者?” “弱者不是绝对的,法律也分财产性质。”江若霖抽出一张纸,上面画着复杂的关系图,“周姨是沈父民国十年前就跟着他的,按现在的《亲属编》,虽不算法律上的配偶,但民国初年的判例认‘旧俗妾室’为家属;沈敬安是沈父的庶子,按《继承编》第1140条,直系血亲卑亲属不分婚生、庶出,继承权平等——他们能分沈父的存款、房产这些个人遗产,可布坊是林小姐的,跟沈父没关系,自然没他们的份。” 她顿了顿,指尖点在《亲属编》另一页:“还有吴秘书的两个女儿,是非婚生子女,得按第1065条来——要么有沈父亲笔的认领书,要么能证明沈父自幼抚育她们,才算‘视为婚生子女’,才有继承权。现在她们连亲子证明都没有,跟布坊更扯不上关系。” “我不管什么‘特有财产’‘庶子继承’!你就是为了钱,为了巴结他的势力!以后你办案,我再也不帮你了!”郑木兰抓起包就往门外走,门帘甩得铜环乱响。 江若霖看着她的背影,手里的钢笔尖在纸上戳出个墨点。 过了不久,门又被推开,刘律踱步进来,瞥了一眼桌上沈家的案卷,随手将一小盒补钙的西药丢在桌角。 “上次剩的,别浪费了。”他声音没什么起伏,目光扫过江若霖还不太利索的腿,“这种案子好,再怎么闹,摔不死人。”说完,也不等回应,转身就走了。 倒是江若霖看着桌角的那盒药,愣了一会。 傍晚,小元爷提着油纸包走进来,里面是刚买的生煎,还冒着热气。他看到桌上散落的案卷和桌角的药盒以及江若霖紧绷的侧脸,顺手拿起《中华民国民法》翻了翻,低声说到:“郑木兰来找过我,哭着说你帮坏人抢弱者的东西。” “她不懂我的理……我……不怪她。”江若霖拿起一个生煎,咬了口,温热的肉汁没驱散心底的凉,“她觉得我帮沈敬尧,就是欺负周姨母子,可我没忘——周姨的儿子能分沈父的遗产,只是分不到布坊。这是财产性质的区别,不是私人恩怨。” 小元爷坐在对面,慢慢嚼着生煎:“我懂。你要查的无非两件事:一是林小姐的布坊民国十二年入账时,有没有家族契约或老账册证明是嫁妆;二是沈敬安的出生年月,看是不是沈父在周姨身边生的,能不能算‘庶子’。我认识绍兴诸暨的同乡,明天帮你去查沈氏宗祠的原始族谱,别信沈敬尧手里那本新折痕的;工部局档案处那边,可以调沈父和林小姐的婚姻登记,还有周姨早年在沈府的户籍记录。” 江若霖看着他,忽然觉得眼眶发热——不管郑木兰怎么闹,小元爷永远都会先信她的选择,再解决问题,从不多问“该不该帮”,只问“该怎么证”。 第二天一早,江若霖去了沈府。沈敬尧的书房里挂着林小姐的油画像,他坐在红木书桌后,手里捏着个银质烟盒,上面刻着“林氏”二字:“江律师,周姨昨天带沈敬安来闹了,拿了本族谱,说沈敬安是长子,按祠堂规矩该分祖产,布坊得有他一半。” 他从抽屉里拿出本线装族谱,翻开的那页写着“沈家长子敬安,民国十年生;次子敬尧,民国十二年生”,盖着沈氏宗祠的红印:“她还说,我是婚生子,沈敬安是长子,就算布坊是我母亲的,也得按老规矩分他一份!” 江若霖接过族谱,指尖拂过墨迹——纸张边缘泛着新的折痕,墨迹比其他页亮,显然是后补的。 她抬头:“沈少爷,第一,族谱是伪造的,没用,按《继承编》第1141条,同一顺序继承人按人数平均继承,没有‘长子优先’的说法,庶子和婚生子一样;第二,布坊是林小姐的特有财产,不算沈家‘祖产’,沈敬安就算是真长子,也没权利分——你母亲的嫁妆清单有没有原件?布坊当年的老掌柜还在吗?” “嫁妆清单原件在我外公手里,他在苏州,我已经让管家去接了;老掌柜姓王,跟着我母亲几十年,现在还在布坊管账,我让他今天下午去事务所找你。”沈敬尧站起身,从书架上拿出个木盒,里面是林小姐的留学文凭、嫁妆清单副本,“我母亲当年留洋回来,做事仔细,清单上有我外公和林家几位叔伯的签字,应该能作数。” 江若霖接过木盒,心里有了底——只要王掌柜的老账册和嫁妆清单原件能对上,就能证布坊是林小姐的特有财产,沈敬尧独家继承天经地义。 可她刚走出沈府,就看到吴秘书站在巷口。 她穿一身藕荷色洋装,手里拎着皮质手袋,快步走过来:“江律师,我是沈先生的秘书吴某。听说你接了遗产案,我女儿也该有份。” 两人走进旁边的咖啡馆,吴秘书从手袋里拿出一叠银行流水:“这是沈先生每月给我的汇款,备注‘抚养费’,还有他给我大女儿买的金锁,刻着‘沈氏’二字。我跟着他十几年,帮他管账、打理家事,就算布坊分不到多的,上海的房产总得给我女儿一套吧?” 江若霖看着流水上的“抚养费”字样,指尖敲了敲桌面:“吴小姐,按《民法·亲属编》第1065条,非婚生子女要享有继承权,要么有生父亲笔的认领书,要么能证明生父‘自幼抚育’——汇款写‘抚养费’,只能证明沈先生给钱,不能证明他认这两个孩子是自己的;金锁刻‘沈氏’,也作不了亲子证明。没有这两样,你女儿连沈父的遗产都分不到,更别说布坊了。” 吴秘书的脸色白了白,端起咖啡抿了口,语气软下来又带着威胁:“江律师,我跟着他这么多年,没功劳也有苦劳。要是我去报社说沈先生瞒着林小姐跟我同居,还生了孩子,他的名声……” “法律只看证据,不看流言。”江若霖放下咖啡杯,语气冷了些,“你去报社说,也得拿得出同居的实据;就算实据有了,也改变不了你女儿没有继承权的事实——威胁没用,要么找沈先生补认领书,要么趁早死心。” 吴秘书看着她坚定的眼神,知道讨不到便宜,抓起手袋匆匆离开。江若霖坐在咖啡馆里,看着窗外的雨丝飘落在青石板上——这场案子哪里是争布坊,是争“名分”:周姨要“正室”的名分,好让儿子分遗产;吴秘书要“被承认”的名分,好让女儿沾财产;沈敬尧要“母亲遗愿”的名分,好保住布坊。 可法律不管名分,只认“性质”——哪些是特有财产,哪些是遗产;哪些是婚生子女,哪些是需认领的非婚生子女。 回到事务所,王掌柜已经在等了。 他穿件半旧的蓝布长衫,手里抱着个包浆厚重的木匣:“江律师,这是民国十二年到十七年的布坊老账册,林小姐嫁过来那年,林老爷亲手把匣子交给我,说‘这布坊是我女儿的陪嫁,沈重山只是帮着管,一分一厘都得记清楚,归林氏’。每年结账,林小姐都要亲笔签字,你看这儿——” 他翻开最旧的一本,泛黄的纸页上,林小姐的签名娟秀有力,旁边用小楷写着“布坊资产归林氏所有,沈重山代管理”,落款是民国十二年冬。江若霖心里彻底落了定——账册和嫁妆清单能对上,布坊是林小姐特有财产,沈敬尧独家继承没跑;沈父的存款、房产,沈敬尧和沈敬安各分一半,周姨作为家属,按判例能得些赡养费;吴秘书的女儿,没认领书就什么都没有。 可她刚把账册收进木匣,郑木兰就闯了进来。 她手里攥着张卷边的报纸,头版用黑体字印着“女律师江若霖为权贵站台!代理沈敬尧争布坊,罔顾原配子嗣”,旁边配着沈府大门的照片。 “你看!你看!”郑木兰把报纸拍在桌上,眼圈红得发亮,“全上海都在说你帮沈敬尧抢他弟弟的东西!他们说你忘了崔文莉的苦,转头就抱权贵的大腿!这就是你要的‘依法办事’?” 江若霖拿起报纸,那些字像小针似的扎在眼睛里。她深吸口气:“木兰,我没抢谁的东西。沈敬安能分沈父的房产和存款,只是分不到布坊——布坊是林小姐的,不是沈父的,沈敬安本来就没权利要。我帮沈敬尧,是证他该得的,不是帮他抢别人的。” “可谁信啊!”郑木兰喊出声,声音里带着哭腔,“他们只看你帮了沈敬尧,不看什么‘特有财产’‘庶子继承’!以后别人提起你,只会说‘那个帮权贵的女律师’,再也不会记得你帮过文莉!我不想跟你一起被人戳脊梁骨!” 她说完,转身就走,门帘“啪”地撞在门框上,震得桌上的瓦斯灯晃了晃。江若霖坐在空荡的事务所里,手指一遍遍摩挲着老账册的封皮——郑木兰的不理解像块石头压在心上,可她不能不做这个案子。 不是为了沈敬尧,是为了林小姐账本上那句“归林氏”,为了《亲属编》第1013条里那句“妻之特有财产,所有权归妻”——民国的法律刚废了宗祧继承,刚认了“特有财产”,她要是退了,就等于让旧俗压过了新法,以后再有人要争自己的婚前财产,再有人是庶子要分遗产,谁还信法律能给公道? 窗外的雨还在下,瓦斯灯的光落在《中华民国民法》上。 江若霖拿起钢笔,在新的案卷封面上郑重写下“沈氏遗产案”几个字,笔迹沉稳…… 第32章 闹府争产 折衷定约 沈府朱漆大门被“哐当”一声推开时,西洋钟刚敲过两下。 一群穿着粗布棉袄、裹着头巾的乡人涌进来,为首的妇人梳着油亮的发髻,插着支银簪,进门就拍着大腿喊:“沈敬尧!你爹刚走你就欺负你周姨?我哥在天有灵,能饶了你?” 她,是沈重山的妹妹,沈家小姑。 在她身后跟着的周姨,手里紧紧攥着块皱巴巴的红绸帕子——那是当年在绍兴祠堂拜堂时用的,边角都磨出了毛。 周姨一进门就往地上跪,哭嚎着往灵堂方向爬:“重山啊!你看看你这儿子!我伺候你爹娘到闭眼,把敬安、敬兰拉扯大,你倒好,在上海娶小老婆,现在她的儿子还要把我们娘儿仨往死里逼啊!” 沈敬尧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雪茄捏得变了形:“你胡说什么!我妈是明媒正娶的林小姐,你才是……” “呸!”沈家小姑冲上来指着他鼻子骂,“明媒正娶?我哥跟周嫂子在祠堂拜过天地,祖宗牌位前磕过头,我爹娘亲手给周嫂子戴的银镯子!你那妈?不过是我哥在上海找的外室!当年要不是她家里有钱,我哥能让她进门?现在倒好,她儿子还想吞了沈家的布坊,没门!” 江若霖上前一步,手里攥着《中华民国民法》,刚要开口:“沈小姑,按民国《亲属编》,沈重山先生与林小姐在法租界教堂登记结婚,属于合法配偶,周姨……” “什么编不编的!我听不懂!”周姨猛地抬起头,眼泪糊了满脸,“我只知道,我十八岁嫁进沈家,给公婆端了十年洗脚水,重山走的时候,我还在老家给他守孝!他那个上海老婆,见过公婆一面吗?敬安是沈家的长子,按老规矩,祖产就得归长子!布坊是沈家的,不是她林家的!” 沈小姑立刻帮腔,拉着旁边几个乡人作证:“是啊!当年我哥带周嫂子回村,全村人都喝了喜酒!我娘还说,周嫂子是我们沈家明媒正娶的大少奶奶!那林小姐,就是个填房!现在她儿子想把布坊据为己有,是要让沈家断根啊!” 乡人们跟着附和,七嘴八舌地喊“没天理”“欺负孤儿寡母”,客厅里顿时乱成一团。 江若霖试图解释“婚前财产”“合法婚姻登记”,可话刚说一半,就被周姨的哭喊声盖过:“我才不管它什么法!我只知道我伺候了沈家一辈子,现在连口饭都快要吃不上了!你沈敬尧要是还有点良心,就把布坊分敬安一半,不然我就去外滩跪着喊冤,让全上海都知道你是个不孝子!” 沈敬尧的脸涨得通红,又气又急:“你简直不可理喻!布坊是我妈的嫁妆,跟沈家没关系!” “嫁妆?我哥没给她钱?没帮她管布坊?现在倒好,成她自己的了?”沈小姑冷笑,凑到周姨耳边低声说,“嫂子,你千万别松口!他要是不分,咱们就去报社闹,说我哥抛妻弃子,他还欺负兄长!城里人最讲脸面,看他沈敬尧以后还想不想在上海滩混了?!” 周姨眼睛一亮,哭声更大了,抱着柱子不肯撒手:“我不活了!沈重山你这个陈世美,你儿子还这么狠心……” 江若霖看着眼前的闹剧,心里清楚——跟周姨**律条文是白费功夫,她认的是“祠堂拜堂”“公婆认可”的老规矩,沈小姑要的是老家亲戚的面子,还想从周姨的好处里分一杯羹。 硬来只会让舆论更糟,毕竟“欺负孤儿寡母”的帽子扣下来,沈敬尧就算占理,也会被唾沫星子淹死。 她拉过沈敬尧,压低声音:“沈少爷,先稳住她们。周姨要的是‘正房’的名分和实际好处,小姑子要的是老家的脸面。咱们退一步——布坊还是你的,但给周姨的赡养费加两千,让沈敬安去布坊管账,算正式伙计,每月发月钱。再跟她们说,以后老家有难处,布坊能帮就帮,给足她们面子。” 沈敬尧咬着牙,盯着还在哭嚎的周姨,最终点了头:“行!但丑话说在前头,布坊是我妈的,谁也别想动!敬安去布坊可以,要是敢搞鬼,我立马让他走!” 江若霖转身走到周姨面前,放缓了语气:“周姨,沈少爷说了,布坊虽然是林小姐的陪嫁,但沈敬安也是沈家的孩子,能去布坊学手艺,以后每月有月钱,总比在外头找活稳当。另外,给您的赡养费加两千,一共是一万银元,再把静安寺附近的那套洋房给您,您和敬安、敬兰安心住,不用再回老家挤房子住。” 周姨哭声顿了顿,偷偷看了眼沈小姑。 沈小姑立刻凑过来,小声问:“那敬安以后能管布坊的事不?老家要是来人,能不能在布坊拿点布料?” “敬安好好学,以后肯定能管账。”江若霖答得干脆,“老家来人要布料,按成本价算,布坊不亏就行。” 沈小姑觉得也还行,便拉了拉周姨的胳膊:“嫂子,差不多了。敬安有活干,咱们有房子有钱,以后在上海也能抬头做人了。再闹下去,反倒让人家笑话。” 周姨擦了擦眼泪,盯着江若霖:“真能给一万?房子真归我?” “白纸黑字写在协议上,明天就让管家办手续。”江若霖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协议,指着条款念给她听,“您看,‘沈敬尧自愿拨付赡养费一万银元,静安寺路房产一套归周姨所有,沈敬安入职沈氏布坊任账房学徒,月钱二十银元’——这些都写清楚了。” 周姨接过协议,虽然不认字,却让沈小姑念了两遍,确认没坑自己,才颤巍巍地签了字。 沈小姑在旁边看着,嘴角偷偷勾了勾——周姨拿了好处,以后老家再要些布料、银元,那还不是她一句话的事。 签完字,周姨被沈小姑扶起来,临走前还不忘瞪沈敬尧一眼:“以后好好待敬安,不然我还来闹!” 沈敬尧没理她,看着满客厅的狼藉,对江若霖苦笑:“这哪是分遗产,简直是打了场仗。” 江若霖收起协议,指尖沾了点墨:“乱世里的公道,本就不是只靠法条。得先让她们看到切实的好处,再给足脸面,才能息事宁人。” 西洋钟又敲了一下,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沈府的这场风波,终究是在法律的底线和人情的让步里,勉强画了个句号,就是不知道吴秘书那边…… 第33章 商弈棋局 静安寺路的咖啡馆里,吴秘书指尖夹着半根细长的女士香烟,烟丝燃到尽头,灰簌簌落在烫金纹绣的手袋上,她却浑然未觉。 桌对面,布坊账房老掌柜王松年推过来的账本摊开着,“民国二十一年冬,沈家布坊向日本大阪纺织株式会社采购棉纱,单价较市价低两成”的记录,被她用红指甲反复划着。 “王掌柜,”她终于掐灭烟蒂,声音柔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这棉纱采购,当年是沈先生亲自对接的吧?我记得那年冬天,他在书房算成本到后半夜,说‘大阪那边给的价,够咱们多开两个染坊’。” 王松年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杯沿在掌心压出红印。眼前的女人穿着定制的香云纱旗袍,领口别着颗珍珠胸针——那是沈重山去年送的生辰礼,据说值半间布坊。 他早知道吴秘书不是普通的“外室”,沈重山管布坊的十年里,多少商业决策是在她夜里整理的备忘录里定下的,他这位老账房最清楚。 “是沈先生定的。”王松年避开她的目光,“但这是布坊的生意,现在沈少爷接手了,吴小姐……” “我不管谁接手。”吴秘书打断他,从手袋里抽出两张泛黄的便签,上面是沈重山潦草的字迹:“大阪棉纱账,记吴秘书名下备用金”“染坊扩产计划,需吴秘书核对成本”。她把便签推到账本旁,“王掌柜,你看——沈先生早把布坊的核心采购渠道,跟我的‘备用金’绑在一起了。现在他走了,我那两个女儿,总不能连口汤都喝不上吧?” 王松年的呼吸顿了顿。他当然知道,沈重山当年为了避开夫人身边的耳目,把布坊三成的流动资金以“吴秘书工资”的名义存在了外国银行,这些钱后来又变成了大阪纺织的预付款。 吴秘书要的不是赡养费,是这三成资金对应的“生意分成”——她想让女儿们成布坊的“隐形股东”。 “吴小姐,布坊现在是沈少爷的,按规矩……”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吴秘书从手袋里又拿出一份文件,是上海商业储蓄银行的存单,数额赫然是两万银元,“王掌柜,你在布坊干了三十年,林小姐当年的嫁妆账册是你管的,沈先生的采购渠道也是你记的。现在我给你两万,你只需帮我做两件事:一是把大阪棉纱的采购合同副本给我,二是下个月布坊开股东会,帮我提一句‘吴姓股东持有三成备用金凭证’。” 她凑近王松年,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商人特有的精准算计:“你放心,我不要布坊的管理权,只要给我大女儿沈念安挂个‘采购顾问’的名头,每月从棉纱采购利润里提一成——这一成里,有你两千的‘辛苦费’。等布坊稳定了,我再把这三成备用金转成我小女儿的股份,绝不跟沈敬尧抢控制权。” 王松年看着存单上的数字,又看了看吴秘书那双藏着精明的眼睛,心里清楚这是场交易。 他跟着沈重山几十年,早看透了这些豪门的弯弯绕——吴秘书手里有采购渠道的把柄,有沈重山的亲笔便签,就算他不帮,她也能找到别人。与其得罪她,不如赚这稳当钱。 “我知道了。”他把存单推回去,“合同副本我明天给你,但‘辛苦费’不用——我只是按沈先生当年的意思办事。” 吴秘书笑了,重新拿起烟盒,指尖夹着烟却没点燃:“王掌柜是聪明人。你放心,我吴曼丽在上海滩混了这么多年,最讲‘规矩’。只要布坊给我女儿们留条路,我绝不会让沈敬尧难办。但要是有人想把我们母女赶尽杀绝……” 她没说完,却拿起桌上的账本,翻到“民国二十年布坊偷税记录”那页,用指甲敲了敲:“当年沈先生为了避税,把染坊的利润记在周姨儿子沈敬安名下,这事要是捅到工部局,布坊至少得罚掉半年利润。王掌柜,你说对吧?” 王松年的脸瞬间白了。他终于明白,吴秘书要的不是“隐形股东”的身份,是用布坊的“商业软肋”换女儿们的“长期饭票”——她手里握着采购渠道、偷税证据、备用金凭证三张牌,每张都能让沈敬尧焦头烂额。 “吴小姐放心,我会办好的。”他低声说。 吴秘书满意地收起账本和便签,起身时理了理旗袍下摆,珍珠胸针在灯光下闪着冷光:“那就麻烦王掌柜了。对了,明天把合同副本送到我公寓,顺便跟沈少爷提一句——我后天会去布坊‘拜访’,看看我那两个女儿,能不能帮上他的忙。” 走出咖啡馆时,晚风卷着细雨打在脸上,吴秘书却没打伞。 她望着远处沈府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淡笑。周姨闹着要“正房名分”,沈敬尧守着“母亲嫁妆”的名头,可他们都忘了——布坊能在上海滩立足十年,靠的不是祠堂的婚书,是大阪的棉纱、外国银行的备用金,是她吴曼丽夜里整理的那些商业备忘录。 她不要那些所谓的“名分”,只要实实在在的利益。沈敬尧要是识相,给她女儿们留个采购顾问的位置,她就帮他稳住大阪的渠道;要是不识相,她就把偷税的证据捅出去,让布坊和沈敬尧一起栽跟头。 回到公寓,两个女儿正趴在桌上画画。大女儿沈念安画了个穿着西装的男人,旁边写着“爸爸”;小女儿沈念卿画了间挂满布料的房子,旁边歪歪扭扭写着“妹妹的布坊”。 吴秘书走过去,轻轻摸了摸她们的头,心里的算计瞬间化成柔软的决心——她当年从苏州乡下出来,在纱厂当女工,就是为了不被人欺负;现在有能力了,绝不能让女儿们再走她的老路。 第二天一早,王松年果然把大阪棉纱的合同副本送到了公寓。吴秘书翻开看了一眼,在“乙方联系人:吴曼丽”的字样上停留了许久,随即拿起电话,拨通了大阪纺织株式会社上海办事处的号码。 “喂,是山田先生吗?我是吴曼丽。”她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亲切,“沈重山先生走了,布坊现在由他儿子接手。关于今年的棉纱采购,我想跟你约个时间谈谈——沈先生当年跟你定的价格,我这里有份补充协议,想跟你核对一下。” 电话那头传来山田恭敬的声音,吴秘书的嘴角缓缓上扬。她知道,这场关于布坊的博弈,她已经赢了第一步。 接下来,就看沈敬尧和那位江律师,会不会识时务了。 吴秘书在布坊棋局上落下的那些暗子,江若霖并非毫无察觉,只是她眼下实在分身乏术,被另一股更直接、更蛮横的泥石流冲撞得焦头烂额。 自那日周姨在沈府一闹,尝到了“会哭的孩子有奶吃”的甜头后,消息就像长了翅膀,飞回了绍兴乡下。紧接着,仿佛打开了潘多拉魔盒,各种自称与周姨沾亲带故、曾“帮助照顾过沈家二老”的三姑六婆、远房表舅,如同闻到腥味的苍蝇,一拨接一拨地涌向了上海。 他们的目标明确——沈府。手段单一——撒泼打滚,哭嚎叫骂。核心诉求——要钱。 沈敬尧何曾见过这等阵仗?起初还试图讲道理,发现完全是对牛弹琴后,怒从心头起,直接雇了一帮膀大腰圆、面色不善的打手,日夜守在沈府门外。那帮乡下人虽蛮横,却也欺软怕硬,见沈府铜墙铁壁,刀枪不入,便调转了枪头。 不知是谁打听到了承办此案的律师江若霖,于是,江若霖那间本就狭小的律师事务所,瞬间成了新的“战场”。 “江律师!你可要给我们做主啊!”一个干瘦的中年男人,自称是周姨的表哥,拍着桌子吼得唾沫横飞,“我当年可是给沈家老太爷端过屎盆子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现在沈敬尧那小子翻脸不认人,你得让他赔钱!赔我的辛苦钱!” 旁边一个裹着头巾的妇人立刻挤上前,声音尖利:“还有我!沈家老太太病重的时候,可是我煎的药!熬了三个月!没有我,老太太能多活那三个月吗?这恩情他沈家不能不认!” “我是他三姑奶奶的侄女婿的……” “我帮沈家看过祖坟……” 场面混乱不堪,各种陈年旧账、牵强附会的“恩情”被翻出来,成了索要钱财的理由。 他们不懂法,也不听法,任凭江若霖如何解释法律关系、遗产范围、赡养费已足额支付,他们都充耳不闻,只认一个死理:我们照顾过沈家老人,沈家现在有钱,就必须给钱!你是沈家请的律师,你就得负责! **律?他们跟你讲“良心”。讲证据?他们跟你讲“情分”。江若霖感觉自己像是在对着一堵厚厚的、沾满污泥的墙说话,所有的法律条文、理性分析撞上去,都被无声无息地吞噬,只留下令人窒息的无力感。 办公室被堵得水泄不通,正常的业务完全无法开展。阿康和几个实习同事试图阻拦、劝说,反被推搡辱骂。 江若霖被吵得脑仁发疼,连着几日睡眠不足,腿伤也隐隐作痛,脸色苍白得吓人。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群胡搅蛮缠的亲戚淹没时,事务所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小元爷灵活地侧身挤了进来。 他今日没穿那件标志性的旧长衫,换了身更不起眼的灰色短褂,头上还扣了顶旧帽子,乍一看像个跑腿的小伙计。他目光在混乱的办公室里一扫,立刻明白了局势。 他没急着上前理论,而是悄无声息地绕到人群后方,在一个正跳着脚骂街的“表舅”身后站定,趁其不备,手指如电,在他后腰某个部位不轻不重地一按。 那“表舅”正骂得兴起,突然“哎哟”一声,声音戛然而止,整个人像被抽了筋骨般软了下去,捂着后腰龇牙咧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小元爷如法炮制,身形在人群中几个穿梭,或点穴,或使绊,或凑到某人耳边低声快速说句什么。 他手法巧妙,动作隐蔽,在旁人看来,只觉那几人突然就偃旗息鼓,或是面露惊疑,或是讪讪后退。 混乱的声浪竟奇迹般地低了下去。 小元爷这才走到江若霖身边,将她护在身后,面对剩下那几个还在叫嚷的,他摘下帽子,露出那张虽年轻却已浸染市井江湖气的脸。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带着一种洞悉底细的凉意,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王老五,你去年在绍兴赌坊欠的债还清了吗?就跑来上海充大爷?李翠花,你儿子在码头偷东西被巡捕房挂名的事,要不要我帮你嚷嚷出去?” 被点到名的几人脸色瞬间大变,像是被掐住了脖子,惊恐地看着小元爷,仿佛见了鬼。他们这些人的底细,在乡下或许能瞒住,但在上海这地界,尤其是混迹底层消息灵通的“小元爷”面前,几乎无所遁形。 “还有你,”小元爷看向最开始那个拍桌子的“表哥”,“你所谓的‘端屎端尿’,是在沈家老太爷去世前三天,你偷了老太爷房里的一个银痰盂,被抓住后,为了抵债才去做的吧?这事沈家老管家可还记得清清楚楚,要不要我现在就去请他过来,跟你当面对质?” 那“表哥”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小元爷环视一圈,语气带着一种混不吝的嘲讽:“诸位乡邻,想打秋风,也得挑准了人,摸清了路。江律师这儿,是讲王法的地方,不是你们撒泼耍横的祠堂门口。沈敬尧给周姨的,是白纸黑字、合乎法理的赡养费,再多一分,那也是人家情愿,不是你们能讹诈的。” 他顿了顿,声音冷了下来:“今天这事,到此为止。谁要是觉得我金可贞说话不管用,还想再来‘说道说道’,行啊,我奉陪。不过下次,咱们换个地方,比如巡捕房,或者……找个更清静的地儿,好好聊聊各位的那些‘丰功伟绩’?” 他这番话,半是揭短,半是威胁,精准地捏住了这些人的七寸。他们欺负江若霖是讲道理的体面人,却怕极了小元爷这种摸不清底细、手段刁钻的“江湖人”。 面面相觑之后,一群人如同斗败的公鸡,灰溜溜地互相拉扯着,迅速从律师事务所退了出去,生怕慢了一步就被小元爷盯上。 办公室终于恢复了清净。 江若霖长长舒了一口气,几乎虚脱地靠在办公桌上,看着小元爷,眼神复杂,既有感激,也有一丝无奈:“亏得你来了……跟这些人,真是有理说不清。” 小元爷重新戴上帽子,遮住了眉眼,语气恢复了平日里的那点散漫:“对付什么人,用什么法子。你跟他们讲律法条文,不如我掀他们一张底牌管用。”他看了看江若霖疲惫的神色,皱了皱眉,“你这儿快成菜市场了,这几天我没事就过来转转,帮你镇镇场子。” 江若霖心中微暖,点了点头。她看着窗外依旧灰蒙蒙的天空,知道周姨亲戚的麻烦或许暂告一段落,但沈家这潭浑水下的暗流,只怕远未平息。吴秘书那边,布坊那边,还有更多需要费神应对的难题 而身边这个看似玩世不恭的少年,总在她最需要时,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成为她坚实的后盾。 第34章 牙印 事务所里难得的清净。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木质桌面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带,灰尘在光柱中缓缓浮动。 江若霖放下手中的笔,揉了揉还有些隐隐作痛的腿伤处,抬眼看向坐在对面沙发上显得有些百无聊赖的金可贞。 “你还真没事就来我这转悠啊?怎么,回到金家,不习惯啊?”江若霖端起桌上的茶杯,轻轻吹了口气,状似随意地问道。 她注意到小元爷眉宇间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郁色,尽管他极力掩饰。 小元爷——或许现在该叫他金可贞了——闻言,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介于自嘲和无奈之间的笑容:“算不上习不习惯,不过是换了个睡觉的地方,吃的好了点,穿的好了点,周围盯着你的人多了点。”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这间熟悉的律师事务所,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轻描淡写,“本质上,一切如常。” 江若霖看着他,了然地点点头。金家那个大宅门,对于背负着过往、且与当家人心存芥蒂的金可贞而言,恐怕更像一个华丽的囚笼。 她没再深问,只是顺着他的话,带点调侃的语气说:“看来,现在是不用再为钱发愁了。” 提起这个,金可贞像是被戳到了痛处,原本还强装平静的脸瞬间垮了下来,哀叹一声,整个人瘫进沙发里,毫无形象可言。 “别提了!提起这个我就烦!”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把刚刚梳理整齐的发型又弄乱了几分,“你是不知道,我回去安顿好的第一件事,就是想着把之前欠王启的那笔手术费赶紧还了。欠着债,总觉得矮他一头,浑身不自在。” 他坐直身体,模仿着当时的情景,语气变得气愤填膺:“我揣着银票去找他,他倒好,坐在他那间豪华办公室里,慢悠悠地喝着茶,听完我的来意,居然笑着问我:‘小元爷,这就还了?利息不算算?’” 金可贞瞪大眼睛,仿佛至今仍觉得不可思议:“我当时还以为他开玩笑呢!结果他下一句就是:‘按行规,利钱五十个百分点,不多吧?’” “五十?!”江若霖也微微咋舌,这利息高得确实离谱。 “对啊!我当时就跳起来了,指着他的鼻子骂他这是放高利贷,是违法的!”金可贞越说越激动,手舞足蹈,“你猜他怎么回?他居然特别坦然,一点不带心虚的,点了点头说:‘对啊,就是高利贷。你去告我吧。或者,有本事你别还。’” 金可贞瘫回沙发,一脸的生无可恋:“他那样子,分明就是吃定了我现在身份尴尬,不想把事情闹大,更不想让金言知道我还欠着外面这么大一笔‘高利贷’。我这……我这不是没办法了嘛!所以才来找你,江大律师,你给我评评理,或者出个主意,这债主摆明了不收‘本金’,非要收‘高利贷’,我该怎么办?” 看着金可贞那副愁眉苦脸、仿佛被巨额债务压垮的模样,江若霖忍不住轻笑出声。她放下茶杯,眼中带着了然和一丝戏谑。 “我看啊,王启未必是真想要你那点利息。”她慢条斯理地说,“他若是缺钱,不会用这种方式。他这么做,更像是……不想让你这么快就把这份人情两清。” 她看着金可贞疑惑的眼神,进一步解释:“钱债好还,人情债难偿,毕竟是救命钱……”提到那次枪击,江若霖的眼神黯淡了一瞬,但很快恢复,“他这是在用他的方式,维系着某种联系。你先欠着吧,看看他后续到底想做什么。” “你说得轻巧,又不是你欠钱!再说了,我好歹是为了救你才欠的钱,大律师现在赚钱了,不该出一点吗?” 江若霖两手一摊:“我是愿意还啊,问题是对方认死理,和你之间有债务关系,和我没有,我是个律师,我得讲道理啊!” 金可贞白了她一眼,懒得再说。 “人情债……”他喃喃自语,最终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行吧,反正我现在是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 然而,这笔看似荒唐的高利贷,只是他烦心事的冰山一角。 真正让他坐立不安、甚至感到恐惧的,是另一件他无法对江若霖言说的事情——他对金家航运生意的暗中调查。 回到金家,除了获取立足之地,他更重要的目的,就是查清金言到底在和日本人做什么勾当,藤野叔叔的死背后,是否还有更庞大的阴谋。这些日子,他表面上安分守己,暗地里却一直在寻找机会。 而就在昨天晚上,他等来了一个机会。 夜色浓重,黄浦江畔的码头被潮湿的雾气笼罩,远处船只的灯火如同鬼火,在黑暗中明灭不定。空气中弥漫着江水腥咸的气息和货物堆放产生的霉味。 金可贞借着货堆和阴影的掩护,像一只灵巧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潜行。 他远远跟着金言和几个心腹,来到一处相对僻静的泊位。那里停着一艘中等规模的货轮,船身上印着模糊的英文和日文标识,看起来并不起眼。 工人们正沉默而高效地从船上卸下标准规格的木制集装箱,搬运到几辆等候的卡车上。 金言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身边除了惯常跟着的管家,还有一个穿着精致和服、发髻高挽的女子。那女子背对着金可贞的方向,看不清面容,但身姿挺拔,气质清冷,与这嘈杂的码头格格不入。 金可贞的心跳得飞快。 他趁着装卸工人换班的间隙,利用集装箱的掩护,摸到了其中一个已经卸下、尚未装车的箱子旁。 箱盖并未完全钉死,他小心翼翼地撬开一条缝隙,借着手帕包裹住的微型手电筒的光线向内看去。 最上面一层,整齐地码放着色彩鲜艳的西洋八音盒、精巧的机械玩具和一些看似普通的陶瓷摆件。果然如同他之前打探到的风声一样,用这些玩意儿做掩饰。 他屏住呼吸,伸手拨开表层的杂物,指甲抠进木箱底部的夹层缝隙,用力一掀——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亲眼看到的景象还是让他瞬间血液冻结,手脚冰凉。 夹层之下,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枪支! 冰冷的金属枪身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幽暗的光泽。旁边是一个个小巧但沉甸甸的木质弹药盒。他强忍着心中的惊骇,快速清点了一下。这一个箱子里,大概就有五把长短不一的枪械,以及不下十盒子弹。 平均一箱五把枪,十盒子弹……他看着码头上堆着的数十个同样规格的箱子,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这还仅仅是一艘船,一次运输!金言到底为日本人运送了多少军火?这些武器又会流向哪里,造成多少杀戮? 就在这时,那边传来了说话声。 金可贞连忙合上箱盖,缩回阴影里,竖起耳朵仔细听。可惜距离还是有些远,江风又大,只能断断续续听到几个词。 “……下一批……时间……确保安全……”是金言的声音,低沉而谨慎。 那和服女子微微颔首,用日语回应了几句,语速很快,金可贞只听懂了“哈依”和“放心”等少数几个词。说完,她对着金言微微鞠了一躬,动作标准而带着一种疏离的恭敬。随后,她转身,在一左一右两名身形壮硕、穿着黑色劲装的男子护卫下,步履从容地登上了货轮的舷梯。 那两名壮汉眼神锐利,步伐沉稳,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好手,金可贞从未在金家或见过的日本商社人员中见过他们。 金言目送那女子登船后,转身对旁边的管家低声吩咐着什么,眉头紧锁,似乎在进行最后的确认和安排。 金可贞心中焦急,想知道更多细节。 他试图再靠近一些,哪怕多听清几个字也好。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向前挪动,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金言和管家身上。 然而,就在他全神贯注之际,脚下突然踢到了一个不知谁丢弃的空铁皮罐子! “哐当——啷啷啷——” 铁罐在寂静的码头边缘发出刺耳而突兀的滚动声,在这夜晚传得格外远。 金言和管家的声音戛然而止,两道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瞬间扫视过来! “谁在那里?!”管家厉声喝道,同时手已经按在了腰间。 金可贞吓得魂飞魄散,大脑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跑! 他转身就往货堆深处狂奔,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身后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对方虽然不一定看见他,但肯定追过来查看了。 码头的道路错综复杂,堆满了货物和器械。金可贞凭借着小巧灵活的身形和刚刚记下来的位置,在黑暗中拼命穿梭,试图甩掉后面的人。 他拐过一个堆满缆绳的拐角,前面出现了一个岔路口,一边通往更密集的货区,另一边则相对空旷,通向江边。 就在他犹豫该往哪边跑的瞬间,旁边一个黑暗的集装箱缝隙里,猛地伸出一只手!那只手力量极大,如同铁钳般,一把将他拽了过去! 金可贞猝不及防,整个人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拖进黑暗中,后背重重撞在一个坚硬而温热的胸膛上。 他还来不及惊呼,另一只手已经迅捷无比地捂住了他的嘴,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既让他无法发声,又不会让他窒息。 袭击者比他高了将近半个头,手臂如同枷锁般将他牢牢禁锢在怀里,任凭他如何挣扎,都纹丝不动。这绝对是个受过专业训练的人! 是日本人?还是金言埋伏下的另一批人?自己被发现了!金可贞心中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和绝望笼罩。他知道自己撞破了天大的秘密,一旦落入对方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金可贞向来是在市井底层摸爬滚打出来的,为了活命,什么招数都使得出来,根本不在乎章法体面。他看准了捂着自己嘴的那只手的虎口位置,毫不犹豫,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一口咬了下去! “唔!”他听到头顶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闷哼,齿间瞬间弥漫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他咬得极狠,几乎要咬下一块肉来。 然而,让他心惊的是,尽管受了如此重的咬伤,对方箍住他的手臂竟然没有丝毫松动,捂着他嘴的手也只是微微颤了一下,依旧稳如磐石! 这人是什么做的?难道感觉不到疼吗? 就在金可贞心中骇然,准备再用后脑撞击对方下巴做最后一搏时,他忽然听到了远处传来金言的声音,似乎是对追上来的手下说的: “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估计是哪里来的野狗,或者是老鼠啃了铁罐子。走吧,货要紧,别耽误了正事。” 脚步声渐渐远去,追兵似乎被金言叫回去了。 金可贞猛地愣住了。 钳制着他的手臂,在金言话音落下后,力道骤然一松,捂着他嘴的手也放开了。紧接着,那人用力将他往岔路口的另一个方向——那条相对安全的、通往货区深处的路径——猛地一推。 金可贞踉跄几步站稳,惊魂未定地回头望去。 借着远处码头灯塔扫过来的微弱光线,他只来得及看到一个高大挺拔、穿着深色风衣的背影迅速没入集装箱投下的浓重阴影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空气中,只留下他自己急促的喘息声,以及齿间残留的那股挥之不去的、带着铁锈味的血腥气。 这个人……不是来抓他的?反而是……救了他? 回想起对方那训练有素的擒拿手法,以及在被他狠咬时惊人的忍耐力,还有那恰到好处的出现和离开……金可贞站在原地,看着那人消失的方向,心中充满了后怕、疑惑,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愧疚。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温热血迹的粘稠感。 “喂?想什么呢?这么出神?”江若霖的声音将金可贞从昨晚那惊心动魄的回忆中拉了回来。 金可贞猛地回神,掩饰性地端起已经凉掉的茶喝了一口,扯出一个笑容:“没……没什么,就是在想王启那个奸商,心也太黑了。” 他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决定将码头遇险和军火的事情暂时埋在心里。 这件事太过危险,牵连太大,在查清真相、找到确凿证据之前,绝不能把江若霖再拖进来。她已经为自己挨了一枪,他不能再让她涉险。 与此同时,隆计保险公司。 秘书端着咖啡走进王启的办公室,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王启正在签署文件的左手,忽然惊讶地“咦”了一声。 “王老板,您的手怎么了?”秘书关切地问。只见王启左手虎口处,缠着一圈洁白的纱布,边缘还隐隐渗出一丝淡红,看上去像是被什么咬伤了,伤口似乎不浅。 王启动作顿了顿,抬起左手看了看,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轻轻摇了摇头。 “没什么,”他语气平淡,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纵容和头疼,“家里养的猫,不太听话,趁人不注意,偷偷跑到危险的地方去了。我好心去抓它回来,结果不小心,被挠……嗯,被咬了一口。” 秘书了然地点点头,附和道:“猫是这样的,性子野,不亲人。还是养狗好玩,听话又忠诚。” 王启笑了笑,没有接话,只是不动声色地拉了拉衬衫的袖口,将那圈显眼的咬痕重新遮住,然后继续低头处理文件,仿佛刚才只是谈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只是在他低垂眼眸时,脚在桌子下,微微一抬就碰到了地上一个用黑布盖着的东西,那是一台……电报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