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与玉【红楼+大唐】》 第1章 正文·壹 天授元年,春深。 洛阳宫含元殿,巨大的蟠龙柱撑起幽深殿宇,御座高悬,武则天着一袭深青织金襕袍,凤眸扫过丹陛下垂首的群臣。 今日朝会所议,仍是困扰朝廷多年的江南漕运与水患,工部几位老臣争得面红耳赤,所献之策却无非是加高堤坝、疏浚旧河道,听得这位刚刚正式称帝的女帝指尖在扶手上轻叩,眉宇间已凝了一层薄霜。 就在这略显沉闷的间隙,一个身影从朝班末尾站了出来。 青色宫装穿在她身上仍显宽大,衬得那人越发清瘦,行走间却如弱柳扶风,自带一段沉稳气度,清冷漂亮的面容虽还有些稚气未脱,却也可见以后的倾城。 她手中捧着一卷素帛,趋步上前,直至御阶之下,方垂首躬身。 “臣女林黛玉,有治水三策,愿献陛下。” 声音清越,虽带着几分少女的稚气,却字字清晰,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 刹那间,所有目光都汇聚过去。惊愕、怀疑、不屑,更多的是看好戏的嘲弄。谁不知这林黛玉乃是新晋秘书少监林如海的独女,正值髫年,自幼体弱多病,传闻中是个捧心落泪的主儿。今日本就是陛下看其着实聪慧,念着大概可以成为可用之才,这才开恩,可和其父一起来涨一些见识,现在竟敢在御前妄谈国策?不少官员已暗自摇头,只等她言语失当,便要群起攻之。 御座之上,武则天微微倾身,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兴味。她记得这个女孩,三年前似乎生过一场大病,醒来后便有些不同,也因其以智才出名,特地让她也跟着林如海来上朝。林如海是上朝探花,学问自是好的,只是这女儿…… “准。”女帝吐出一个字。 黛玉直起身,并不看四周神色各异的朝臣,只徐徐展开手中素帛。上面并非工部常见的繁复河工图,而是几幅简洁明了的示意图,辅以清秀却筋骨初显的小楷。 “陛下,江南之水患,根在于水系紊乱,泥沙淤积,而旧法只堵不疏,或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臣之三策,一曰‘分区束水,以水攻沙’,于河道狭窄关键处筑减水坝、引河,汛期分泄洪水,平日束水冲刷下游河槽,使水深沙去,航运无阻。” 她指尖落在图上,细解坝体结构、引河走向,所述角度刁钻,计算数字精准,竟似亲身丈量过一般。 “二曰‘梯级水库,调蓄有度’。于上游丘陵地带,择合适山谷兴建水库,如阶梯罗列。丰水期蓄洪,枯水期放水济运,更可兼收灌溉之利。此处,此处,及此处,”她连点图上几处标记,“皆为绝佳坝址。” “三曰‘固堤植柳,生态护岸’。摒弃单一夯土堤防,于堤岸广植耐水柳树、芦苇,根系固土,柔能克刚,可减风浪冲刷,且岁修成本大降。” 殿中鸦雀无声。 先前争辩的工部老臣瞠目结舌,有些概念他们闻所未闻,但细细思之,竟觉豁然开朗,直指要害。那分区束水、梯级调控的思路,完全超越了当下治水的格局。 武则天凝神听着,面上不动声色,唯有熟悉她的人,才能从她微微放松的背脊看出内心的波澜。 待黛玉言毕,她沉默片刻,目光转向队列中激动得面色微红的林如海。 “林卿,”女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你这家门,怕是要出相才了。” 林如海慌忙出列,伏地谢恩,连声谦称、叩谢。 武则天不再多言,袖袍一挥:“即着工部、都水监,会同林黛玉,详议此三策,拟具章程奏报。” 旨意一下,满朝皆惊。 …… 三年时光,如水而逝。 黛玉献策之事,起初并未被真正重视,反对与质疑之声不绝。 然而武则天力排众议,给予她参与筹划、监督部分工段的机会。 这三载,黛玉褪去了朝堂初现时的些许青涩,身形抽高,依旧清瘦,眉宇间却添了挥之不去的疲惫与风霜痕迹,如画的眉眼出落得越发招人。 她并非一直留在洛阳,江南水患最紧要的关头,她亲赴工地,素衣立于堤坝,以单薄、稚嫩的身躯面对汹涌洪水、质疑刁难、甚至暗中破坏,以超越年龄的坚韧与缜密,一一化解。 她改良了施工器具,简化了流程,更将一套前所未有的工程核算与管理之法带入其中,使得耗资巨大的治水工程,账目清晰,效率倍增。 当最后一道主体闸坝合龙,曾经肆虐的江河变得温顺,万顷良田得以保全,漕运畅通无阻的消息传回神都,所有曾经的嘲讽与轻视,尽数化为了难以置信的敬畏。 治水功成,赏赐丰厚,黛玉却并未停步。不久,边关传来捷报,大将军王孝杰率军大破突厥,其中一种可连续击发、射程与力道远超从前的神臂连弩立下奇功。兵部文书隐约提及,此弩改良之关键,源自秘书省少监林如海之女,于御前应答时偶然提及的“几句设想”。 无人知晓,那日黛玉在偏殿,仅凭几根竹筷、一段丝线,向女帝演示的杠杆与滑轮组复合机构,如何点燃了将作监工匠的灵感火花。 这一日,黛玉再次被召入宫中。并非庄严肃穆的含元殿,而是女帝日常处理政务的贞观殿侧室。 殿内熏香袅袅,少了朝堂的压迫,多了几分闲适。 武则天并未着正式朝服,只一身常服,坐于案后。她手中拿着一卷书册,封皮上是黛玉亲笔所题的《农桑辑要撮要》。 里面记录的,并非高深莫测的奇技淫巧,而是黛玉这几年来,结合自身“前世”记忆中那些模糊的、关于庄田管理、织造技艺的印象,以及此生翻阅无数农书、询问老农后,去芜存菁,整理出的选种、施肥、轮作、防虫乃至改良织机的方法,文字浅白,却句句实用、字字珠玑。 女帝翻动着书卷,目光最终落在垂手侍立的黛玉身上。三年历练,这少女气质愈发沉静,宛如一块经过细心雕琢的美玉,温润内敛,光华自蕴。 “林黛玉,”武则天放下书卷,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探究,“治水、连弩、农事……你这般能耐,心思之巧,见识之广,远超同侪,甚至朕之阁臣亦有所不及。朕,甚为好奇。”她微微前倾,凤眸深邃,似要看进黛玉灵魂深处,“你究竟,是从何处修得?” 殿内静了片刻,只闻更漏滴答。 黛玉抬眼,迎上女帝的目光,那双曾惯于含愁蕴泪的秋水明眸,此刻清澈见底,映着殿外透入的天光,竟无一丝杂质。 她形状优美的浅淡双唇微扬,勾勒出一抹极淡、却意味悠长的浅笑。 随即,她垂下眼帘,声音轻柔,却清晰地传入武则天耳中。 “陛下谬赞。黛玉所学,不过是些——” 她略顿了顿,仿佛在斟酌词句,又仿佛在回忆某种极其遥远而飘渺的过往。 “红楼残梦里,读尽的兴亡。” 殿内更漏声细。 武则天的手指在《农桑辑要撮要》的封面上轻轻叩击,那双洞察世事的凤眸微眯。 红楼残梦?读尽兴亡? 这答案太过飘渺,反倒勾起了她更深的好奇。 她忽然轻笑一声,将书卷往案上一搁:"既然读过兴亡,那便与朕说说,眼下这漕运新法施行半年,为何洛阳米价反倒涨了三成?" 这是个陷阱。 新漕运体系由黛玉参与设计,效率大增,本该平抑物价。女帝此问,看似追究责任,实则试探。 黛玉抬眼,不疾不徐:"陛下,米价之涨,不在漕运,在人心。" "哦?" "漕运畅通,江南米粮七日可达洛阳。正因太快,各地粮商闻风而动,囤积居奇,待价而沽。"她微微躬身,"臣建议,请陛下即刻下旨,命户部在洛阳东西两市设官粜米,定价比市价低两成。同时放出风声,说第二批十万石米粮已从扬州启程。" 武则天眸光一闪:"你这是要打草惊蛇。" "是敲山震虎。"黛玉纠正,"粮商囤米,最怕朝廷源源不断。一旦相信官仓充足,他们为了止损,必会争先抛售。" 女帝沉吟片刻,忽然扬声道:"来人,传旨户部,就按林姑娘说的办。" 内侍领命而去。 武则天转着手上的玉扳指,忽然换了话题:"你父亲前日递了折子,说你想去将作监当个主簿?" "是。" "屈才了。"女帝直言,"以你之能,便是做个户部侍郎也当得。" "陛下,"黛玉抬头,目光清亮,"将作监掌百工技巧,臣想去那里,是因为有样东西非做不可。" 她从袖中取出一卷图纸,在女帝面前徐徐展开。那上面画着奇特的机械,有曲辕,有犁铧,结构精巧。 "这是......犁?" "曲辕犁。"黛玉指着图纸,"比现在的直辕犁省力一半,可调节深耕浅耕,妇人童子亦能操作。若推行天下,荒地开垦速度能快上三倍。" 武则天凝视图纸,久久不语。她想起早年随高宗巡幸民间时,见过农夫弓背拉犁的艰辛。若此物真如黛玉所说...... "你需要多久?" "三个月。但臣需要将作监最好的工匠,还有......"她顿了顿,"请陛下准臣去一趟嵩阳书院。" "为何?" "书院里藏着前朝农书孤本,臣需要查阅几个数据。" 女帝准了。看着黛玉告退的背影,她忽然觉得,这少女像一把钥匙,正要打开一扇她从未见过的门。 …… 嵩阳书院坐落在太室山下,古柏参天。黛玉在藏书阁一待就是十天。 这日黄昏,她正对着一本《齐民要术》残卷出神,忽听窗外传来争吵声。 "......分明是妖术!女子干政,阴阳颠倒,这才连年大旱!" 黛玉蹙眉,轻轻走到窗边。 只见院中几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围着一个老者,正在激烈争论。 那老者她认得,是书院的山长,以博学耿直著称。 "慎言!"山长呵斥,"天象无常,与女子何干?" "怎么无关?"为首的书生激动道,"自从那位......临朝,黄河水患、边关战事,哪年消停过?如今倒好,连黄毛丫头都敢妄议朝政,听说还在研制什么妖犁——" "你说的是曲辕犁么?" 清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众人回头,见黛玉站在石阶上,暮色为她素净的衣裙镀上一层金边。 那书生见她年纪小,打扮朴素,容貌又稚气昳丽,以为是书院学生,笑着掐着嗓子道:"正是!小妹妹也听说了?那等奇技淫巧,违背祖制——" "祖制?"黛玉轻笑,"你可知现在的直辕犁,在秦汉时也是''奇技淫巧''?可知先朝推行的筒车,初时也被骂作''妖物''?" 书生语塞。 她缓步走下台阶,目光扫过众人:"你们在此空谈天道,可曾下过田地?可知一亩地要流多少汗才能长出粮食?曲辕犁若能省力增产,让百姓多吃一口饭,在你们眼中便是妖术?"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还是说,你们怕的不是妖术,是女子也能做成你们做不成的事?" 院中一片死寂。山长抚须的手停在半空,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那书生面红耳赤,强辩道:"牝鸡司晨,惟家之索!这是圣人之训!" "圣人还说过''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黛玉直视着他,"你们读圣贤书,却只记得贬损女子的话,难道是忘了为民请命的道理?" 她不再多言,转身离去。裙裾拂过石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身后,山长忽然朗声道:"小娘子留步!老夫有几个农学上的疑问,不知可否请教?" …… 三个月期限将至,曲辕犁的试制却卡在最后一个环节——犁铧的角度总是差那么一点,要么入土太深拉不动,要么太浅耕不好。 将作监的工匠们熬红了眼,连黛玉也连着几晚没合眼。 这夜,她又对着一堆图纸发呆,忽然听见窗外雨声渐沥。 雨打屋檐,声音熟悉得让人恍惚。 她想起很久以前,在荣国府的秋夜,也是这样的雨声,她窝在碧纱橱里读《山海经》,外祖母派人送来暖暖的燕窝...... 那时她以为,眼泪是世上最苦的东西。 现在才知道,无能为力才是。 "姑娘,歇会儿吧。"新来的侍女轻声劝道。 这侍女是武则天特意赏的,身手不凡,明为伺候,暗为保护。 黛玉摇头,目光落在被雨水打湿的窗纸上。 水迹蜿蜒流下,形成自然的曲线。她忽然愣住了。 水…… 她猛地起身,扑到桌前,抓起炭笔重新画图。 不是模仿前人的设计,而是顺着水流过犁面的自然曲线…… "我明白了!"她声音发颤,手下动作不停,"不是犁铧的角度问题,是犁面的弧度!要像水流一样自然引导泥土翻起!" 工匠们被连夜叫起。 当第一具按照新图纸打造的曲辕犁在黎明时分完成时,雨刚好停了。 试耕选在洛阳郊外的官田。 武则天亲自来了,站在田埂上,看着那头老黄牛拉着新犁轻松前行,泥浪整齐翻卷,深度恰到好处。 老农激动得跪在地上:"神器!这是神器啊陛下!比旧犁省力太多了!" 女帝弯腰抓起一把被新犁翻出的沃土,在指间捻了捻,忽然问:"林黛玉,你想要什么赏赐?" 黛玉站在田埂下,裙角沾了泥点。 她抬头,看见晨光刺破云层,照亮了远处洛阳城的轮廓。 "臣想去黄河边看看。" 这个要求出乎所有人意料。 "为何?" "曲辕犁能耕田,但耕不了心。"她轻声道,"臣想看看,是什么样的土地和百姓,养出了这满朝的......聪明人。" 武则天笑了。这是黛玉第一次看见她真正开怀的笑容。 "准了。"女帝说,"不过不是现在。等秋收后,朕与你同去。" 回城的马车里,侍女小声问:"姑娘,您今天怎么敢那么跟陛下说话?" 黛玉望着窗外飞逝的田野,没有回答。 她只是忽然想起,以前有个叫紫鹃的丫头,也总这样担心她说话太直会吃亏。 那些曾经需要小心翼翼维护的自尊,如今都化作了挺直脊梁的勇气。 因为这一次,她脚下的路,是自己一步步走出来的。 说明:1.黛玉已经基本放下了过去的爱恨情仇,只想好好珍惜如今的生活。 2.髫年:指十岁大的女孩。 3.文章开头的“青色宫装”:黛玉此时非臣子,并没有着官袍的资格。 小F真的超级喜欢黛玉,不管如何,都想让她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这样的女子要是出现在现实中,在我的身边,我一定是好好对待的,肯定是我的宝宝。哪像在《红楼梦》里那么惨!!!(dbq曹公,我没有说您写得不好的意思,好,太好了!谢谢您把黛玉带到了我们面前!respect)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正文·壹 第2章 正文·贰 秋深,黄河水色如泥汤,滚滚东去。 车驾行至白马津,武则天并未惊动地方官,只带了黛玉并十余护卫,登上河堤。 堤坝新筑不久,用的是黛玉治水策中“分区束水”的法子,夯土坚实,两岸新植的柳树已生了根,翠绿的枝条在河风中迤逦摇曳。 “陛下请看,”黛玉指着对岸一处略显低洼的河滩,“去岁汛期,水漫至此,淹了三村。今岁堤成,滩地露出,若引水渠灌溉,皆是良田。” 女帝极目远眺,微微颔首。 正待说话,忽见下游远处尘头起处,几骑快马奔来,蹄声急促,打破了河岸的宁静。 护卫立刻警觉,手按刀柄,将女帝与黛玉护在中间。 来的是几个当地府兵,押着一个衣衫褴褛、满面血污的汉子。那汉子被推搡着跪在堤下,为首的小校滚鞍下马,疾步上前禀报:“陛下!抓获一名妖言惑众的逆犯!此人自称‘弥勒降世’,在陈留一带聚众数千,煽动流民,攻打县衙!” 武则天脸色沉静,只问:“所为何事?” 小校迟疑一瞬:“说是……说是朝廷修这堤坝,占了他们祖坟,断了风水,又强征了青壮,致使田地荒芜,活不下去了,要……要清君侧。” “清君侧?”女帝轻哼一声,目光扫过那汉子。 那人虽狼狈,一双眼睛却赤红,死死瞪着堤上这群衣着光鲜的贵人,尤其是看到被簇拥在中央的女帝时,那目光更是淬了毒一般。 黛玉站在女帝侧后方,心口莫名一紧。 她看见那汉子枯槁的手指深深抠进泥土,看见他脖颈上暴起的青筋,更看见押解他的府兵脸上,除了戒备,竟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惶然。 这惶然,与她记忆中,荣国府抄检大观园时,那些婆子丫鬟脸上的神情,何其相似,又何其可悲。 女帝并未立即处置那汉子,只命人带下看管。 她转身,沿着河堤缓步前行,黛玉默默跟随。 风更大了些,卷起黄土,扑在脸上,带着河水特有的腥气。 “林黛玉,”女帝忽然开口,声音不高,被风送过来,“你看见了吗?朕修堤治水,为的是保他们身家性命,免其沦为鱼鳖。到头来,他们却恨朕入骨。” 黛玉沉默片刻,目光落在浑浊却滚滚向前的河面上:“陛下,他们恨的,或许不是堤坝。” “哦?” “堤坝是死的,人是活的。臣猜想,修这堤坝时,必有胥吏借此摊派勒索,强占民田为取土之所,或征发夫役,克扣粮饷,致使百姓未蒙其利,先受其害。”她声音清晰,字句却如针,“百姓眼中,只见眼前之苦,难解陛下百年之利。而那‘弥勒’,给的虽是一场空梦,却是他们眼前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武则天停下脚步,回头看她。河风猎猎,吹动女帝玄色的披风,也吹动黛玉素白的衣裙。 “你倒是敢说。”女帝眸色深沉,“依你之见,该如何?” 黛玉垂眸:“臣不敢妄言朝政。只是……读史时曾见,前朝炀帝开凿大运河,功在千秋,然役民过甚,终成祸端。可见这治水,治的不仅是江河,更是人心向背之水。技术手段,譬如药材,能治病,亦能伤人,全看如何施用,由何人施用。” 她顿了顿,抬眼望向广袤却略显荒芜的河滩地,那里本可如她所言,变成良田:“譬如这新露出的滩地,若朝廷能妥善安置流民,贷给种子耕牛,三年不征其税,使其安居乐业。则今日堤下阶下之囚,安知不是明日陛下最忠顺的子民?那‘弥勒’的妄语,又岂能蛊惑人心?” 女帝久久不语,只望着奔流不息的黄河水。 半晌,她才淡淡道:“你父亲前日递了密折,弹劾河北道巡察使贪墨修堤款项,草菅人命。折子里列举的罪证,条条清晰,不像他往日风格。” 黛玉心头微震,面上却不露声色:“父亲为官,向来谨慎。” 武则天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不再追问。有些事,彼此心照不宣。 “回京。”女帝转身,走向车驾,“传旨,将那妖人押回神都,交由大理寺详审。另,着户部、工部,即刻拟定沿河新垦滩地安置流民章程,三日内呈报。” “是。” 登车前,女帝最后看了一眼黄河,对身旁的黛玉道:“你这双眼睛,看到的东西,总比别人深些,也毒些。” 车驾启动,碾过黄土道路。黛玉坐在微微摇晃的车厢里,听着窗外单调的车轮声。她想起那个“弥勒”汉子赤红的眼睛,想起父亲那封必然经过她“点拨”的密折,更想起女帝那句“深些,也毒些”。 她轻轻摊开手掌,看着自己纤细却已不再柔弱无力的指节。 这双手,画过治水图,改良过连弩,设计过曲辕犁,如今,似乎又要沾上这浑浊世道里的纷争与人心了。 红楼残梦里,她只看见一个大家族的倾颓,便觉天地倾覆。 如今在这真正的天下兴亡、黎民疾苦面前,那点悲欢,倒显得轻了。 只是,这“毒”一般的清醒,究竟是好是坏? 她闭上眼,任由车厢颠簸,心中并无答案,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以后的事又有谁说得准呢? …… 回到神都,已是冬初。 第一场雪落下来,将洛阳宫阙染得素净。 黛玉才踏入府门,林如海便迎了出来,官袍未换,眉宇间凝着忧色。 他挥退下人,引女儿至书房,炭盆烧得正旺,却驱不散那股沉郁。 “玉儿,”林如海压低声,“你此番随驾巡河,是否……是否在陛下面前说了什么?”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今日朝会,陛下突然下令彻查去岁修堤款项,河北道巡察使赵恒当即被夺职下狱。虽说为父确实递过折子,但是这……这雷霆手段,未免……” 黛玉解下沾雪的斗篷,在炭盆边暖手,神色平静:“父亲是觉得,陛下此举过激,恐引朝野震动?” 林如海叹了口气,在女儿对面坐下:“赵恒其人,并非孤臣,背后牵连甚广。陛下近年来……手段愈发酷烈,为父是担心,树敌太多,非社稷之福。”他看向黛玉,目光复杂,“你如今常伴御前,一言一行,皆在风口浪尖,为父实在……” “父亲,”黛玉打断他,声音清冷,“您可知那赵恒贪墨的款项,足以在黄河边再筑半道堤坝?您可知因他克扣工料,今夏白马津那段新堤险些溃决,下游数万百姓险些葬身鱼腹?”她抬起眼,眸中映着炭火,亮得惊人,“陛下若不彻查,不严办,如何震慑后来者?难道要等堤毁人亡,再去抚恤追悔么?” 林如海被女儿问得一怔,竟有些语塞。 他印象中的女儿,聪慧是聪慧,却总带着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何时竟对这等实务、这般民生疾苦,有了如此切肤的认知? “话虽如此……”林如海捻着胡须,眉头未展,“只怕朝中那些清流,又要借此非议陛下,甚至……牵涉到你。” “清流?”黛玉唇角掠过一丝极淡的讥诮,“若他们真以‘清流’自居,为何不早弹劾赵恒?为何要等陛下亲自察觉,雷霆出手?是他们不知,还是不敢,抑或是……不屑于理会那些堤下蝼蚁的性命?”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簌簌落雪:“父亲,女儿在黄河边,亲眼见过那些被贪官污吏逼得走投无路,只能信那‘弥勒’妄语的流民。他们所求,不过一口饭吃,一处安身。若朝廷不能给他们,自有人给他们虚妄的指望。这人心一旦失了,再高的堤坝,也拦不住。” 林如海看着女儿挺直却单薄的背影,忽然觉得,女儿离他熟悉的那个闺阁才女,已经很远了。 她站在那里的姿态,谈论这些事情的语气,竟隐隐有了几分……他只在那些真正掌权者身上才见过的决断。 “罢了,罢了。”林如海长叹一声,“为父老了,有些事,你看得比为父明白。只是玉儿,切记,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黛玉回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女儿明白。所以,风来时,要么折断,要么……长得更坚韧些。” …… 几日后,宫中设宴,并非大朝宴,只是小范围的赐宴,在暖阁里。 除了几位宰相、近臣,竟也召了黛玉。 阁内暖香融融,酒过三巡,气氛本该松快些,却因女帝在场,总带着几分拘谨。 话题不知怎的,转到了近日大理寺审理的几桩“妖书”案上。 所谓妖书,不过是些私下流传、非议朝政、甚至隐含对女主临朝不满的诗文。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趁着酒意,起身拱手:“陛下,老臣斗胆进言。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些许狂生妄语,若兴大狱,恐伤陛下仁德之名,寒了士林之心啊。” 席间顿时一静。所有人都悄悄觑着女帝的脸色。 武则天端坐上位,手中把玩着一只玉杯,面上看不出喜怒,只淡淡道:“依卿之见,该如何?” 那老臣见女帝未立刻发作,胆子更壮了些:“老臣以为,不如广开言路,效法太宗皇帝,设登闻鼓、铜匦,许天下人直言极谏。其言可用,用之;不可用,置之。如此,则诽谤自消,陛下亦可收天下之心。” 这话听着冠冕堂皇,底下却藏着机锋。登闻鼓、铜匦若真设起来,首先涌进来的,恐怕不是治国良策,而是对女主当政的汹汹物议。 几位大臣纷纷附和,言称老成谋国。 女帝目光扫过席间,最后落在末座的黛玉身上。她今日穿着浅碧色宫装,安静地坐在那里,像一株空谷幽兰,出色的容颜更是令人不敢打量,这像是在亵渎那圣洁的面容。 “林黛玉,”女帝忽然点名,“你怎么看?” 这下子,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了。 那提议的老臣更是微微蹙眉,显然不满女帝竟询问一个黄毛丫头。 黛玉放下银箸,起身敛衽一礼,声音平和:“回陛下,臣以为,这位老大人所言,乃是治世良方。” 那老臣面色稍霁。 却听黛玉继续道:“只是,良方也需对症。譬如一人内里虚火旺盛,外感风寒,若此时贸用大补之药,恐非但不能祛病,反会引邪入里,加重病情。” 她抬起眼,目光清凌凌地扫过众人:“如今朝局,外有突厥、吐蕃虎视,内有新政推行未久,各方利益纠缠。此时若大开言路,固然能显陛下胸襟,但难免被有心人利用,混淆视听,煽动民心,干扰国策。届时,非但不能收天下之心,恐先乱天下之势。” 她微微一顿,看向那老臣,语气依旧恭敬,言辞却锐利:“老大人忧心士林之心,自是公忠体国。但臣斗胆一问,大人可知那黄河边的流民,心中所思所想?可知边关将士,枕戈待旦时,最盼朝廷何种作为?士林之心固重,然天下之心,岂独系于士林?” 一席话,不疾不徐,却如冰锥坠地,掷地有声。 那老臣脸色涨红,指着黛玉:“你……你小小年纪,怎可妄议……” “好了。”武则天淡淡开口,打断了可能的争执。 她看着黛玉,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淡的欣赏,随即对众人道:“林姑娘年纪虽小,见识却不凡。治大国如烹小鲜,火候、佐料,缺一不可,更需审时度势。此事,容后再议。” 宴席继续,气氛却愈发微妙。 散席时,雪已停了,月光照在雪地上,清冷如霜。 黛玉走在出宫的路上,身后传来脚步声。 是那位提议的老臣,他赶上来,与黛玉并行一段。 “林姑娘,”他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怒气,“老夫为官数十载,历经三朝,从未见过如你这般……伶牙俐齿、不尊长辈的女子。” 黛玉停下脚步,在雪光中转身,面对着他。 她的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白皙、精致、清冷,眼神平静无波。 “老大人,”她微微颔首,“晚辈可不敢不尊长辈,只是更尊道理、更重事实罢了。若长辈之言于国于民有利,晚辈自当敬聆。若不然……”她顿了顿,声音轻却清晰,“恕晚辈不敢苟同。” 老臣气得胡子微颤,最终只重重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黛玉独自站在雪地里,呵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寒夜中。 她知道,今日之后,她在朝中的名声,恐怕又要添上“跋扈”、“锐进”几笔了。 可她抬头,望着被雪洗净的夜空,那轮冷月,忽然想起大观园里那些争风吃醋、勾心斗角的琐碎。 与眼前这关乎国策、牵动天下的风波相比,那些,真的轻如尘埃了。 她拢了拢衣袖,继续向前走去。 雪地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一步一个脚印,清晰而坚定。 正如她在路途上一样,道路不一定笔直,但是她一定会坚定地前往自己的目标。 说明:1.黛玉现在还会想起大观园里的事情,到后面就基本不会再想到了,也算是在慢慢成长吧。 2.武则天还没有完全信任黛玉,毕竟是帝王嘛。 3.天授:武则天正式称帝(66岁)后的第一个年号,使用时间为公元690年到公元692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正文·贰 第3章 正文·叁 长寿二年的春天来得迟,倒春寒裹着湿冷的风,钻进洛阳宫的每一道缝隙。 但是含元殿的早朝,气氛比天气更沉凝。 工部尚书出列,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陛下,山南东道八百里加急……桐柏山连日暴雨,山洪冲毁官道,漕运彻底断绝。押运新科进士试卷的船只……连同今岁江南半数春赋,尽数倾覆在浊浪里。” 死寂。 旋即,朝堂怦然炸开。 新科进士的试卷毁了,关乎朝廷取士的体统和数百举子的前程;江南春赋没了,关乎国库和北疆军饷。更有那潜藏的危机——漕运一断,南北隔阂,消息不通,若此时地方有变…… “陛下!”御史中丞崔湜快步出班,声音激越,“漕运总督刘晏玩忽职守,罪不容诛!请陛下即刻下旨,锁拿进京,明正典刑!” “臣附议!” “臣附议!” 请杀刘晏的声音一时甚嚣尘上。 刘晏是武则天一手提拔的干吏,掌漕运以来,革除积弊,效率大增,却也触动了不知多少人的利益。 御座之上,武则天面沉如水,指尖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目光扫过群情汹汹的百官,最后,落在那绯色官袍的身影上。 林黛玉站在父亲林如海身后稍远的位置,微垂着眼,似在沉思。 “林黛玉。” 清冷的女声穿透嘈杂,朝堂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再次聚焦。 这种时候,陛下竟又问她? 黛玉趋步上前:“臣在。” “你怎么看?” 她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陛下,臣想先请问工部王尚书,山洪毁路,是在哪一段?官船倾覆,具体在何处江面?当时风向、水流如何?” 工部尚书一愣,忙翻看手中急报,支吾着报了几个地名和水情。 黛玉听罢,略一沉吟,抬头迎上女帝的目光:“陛下,桐柏山段官道倚山临河,地势险峻,去岁工部核查时,便已指出其根基不稳,需加固山体、另辟辅路。臣记得,当时漕司以‘库银不足’驳回。此其一。” “其二,据王尚书所言,船只倾覆处在黑龙滩。此地水情复杂,暗礁丛生,向来是漕运险段。若按臣去岁所呈《漕运疏》中建议,在此处设置牵引索道、指引灯塔,即便遭遇山洪,船只或可借力避险,不至全军覆没。” 她声音不高,却条分缕析,将一场看似天灾的祸事,隐隐指向了“**”——是朝廷该做的预防未做,该拨的款项未拨。 崔湜脸色一变,厉声道:“林姑娘此言,是要为刘晏开脱吗?天降灾异,岂是人力可防?” 黛玉转眸看他,目光平静:“崔大人,黛玉并非开脱谁。只是觉得,问责之前,总需先厘清责任。刘晏总督漕运,失察之罪或有,但‘玩忽职守’、‘罪不容诛’八字,是否太过?若只因天降暴雨,便要斩杀一位能吏,将来谁还敢为陛下效力于这等险要之位?” 她顿了顿,语气转沉:“当务之急,并非杀人立威,而是如何尽快恢复漕运,安抚举子,筹措军饷。杀了刘晏,能让试卷重现,能让粮船浮起吗?” 崔湜被她问得噎住,面皮紫胀。 武则天静静听着,此刻方才开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臣有三策。”黛玉显然已成竹在胸,“一,即刻启用前隋废弃的洛水—丹水—汉水旧道,虽迂远数百里,但可避开桐柏山险段,抢通南北联系。请陛下派干员,持节督运,征调沿途民夫、船只,限十日之内,打通此路。” “二,试卷既失,请陛下特旨,今科进士重考。命题可侧重实务策论,考场就设在洛阳。如此,既可显陛下公允,安抚士子,亦可趁机选拔真正通晓时务之才。” “三,军饷事关边关稳定,刻不容缓。请陛下准户部动用内帑应急,同时发盐引、开捐例,许商人运粮至边关换取盐引,以商道补官运之缺。” 三条策略,条条针对眼下最急迫的难题,兼顾了朝廷体面、士子人心与边关实务。 尤其是重考进士一策,看似让步,实则将选拔之权牢牢收归中央,更可借此观察哪些士子心怀怨望,哪些堪为大用。 女帝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激赏。 这丫头,不仅能看到问题根源,更能拿出切实可行的办法,甚至……已在暗中布局。 “准。”武则天没有丝毫犹豫,“即着林黛玉,暂领漕运协理之职,持朕手谕,督办洛水旧道开通事宜。新科重考之事,由礼部会同中书省速拟章程。边关军饷,按林黛玉所议,由户部即刻去办。” “陛下!”崔湜惊骇失声,“林姑娘……她年纪尚小,又是女子,督办漕运此等大事,恐……恐难服众啊!” 武则天站起身,玄色袍袖拂过御案,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她能想到你们想不到的办法,能拿出你们拿不出的章程。朕用她,不是因为她是谁,而是因为她能做什么。” 她目光扫过满朝文武:“谁若不服,自可去替朕十日内打通洛水旧道,或者,去边关给将士们变出粮饷来。” 满殿寂然,再无一人敢言。 退朝的钟声响起。 黛玉走在最后,能感受到无数道目光钉在背上,有惊疑,有嫉恨,有审视,也有少数几分不易察觉的钦佩。 宫门外,林如海赶上来,忧心忡忡:“玉儿,你……你何必揽下这烫手的山芋?那洛水旧道荒废多年,十日之期,谈何容易!若稍有差池……” “父亲,”黛玉停下脚步,看着宫墙外灰蒙蒙的天空,“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陛下给了我机会,我便不能让她失望,也不能……让那些觉得女子只能困于内帷的人看扁了。” 她接过内侍递来的、代表临时职权的鱼符,握在掌心,冰凉坚硬。 “更何况,”她微微侧首,一向冷淡的精致容颜上,忽的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锐利的笑意,“这漕运背后,藏着的东西,女儿也想亲手把它揪出来。” 林如海看着女儿眼中那簇陌生的火焰,一时竟忘了言语。 …… 洛水旧道,荒废逾甲子。 残堤断岸,芦荻丛生,淤泥几乎壅塞了河道,只在中央留下一线细流,浑黄无力。 黛玉立在岸边临时搭起的高台上,北风卷起她素色的斗篷,猎猎作响。 台下黑压压站着一片人——工部派来的属官,脸色木然;地方征调来的胥吏,眼神闪烁;还有更多是被强征来的民夫,衣衫褴褛,面黄肌瘦,麻木的脸上带着隐忍的愤懑。 “十日,清淤百里,疏通河道。”黛玉的声音被风送出去,清晰却单薄,“工期紧,辛苦诸位。” 底下死寂。 一个工部老主事忍不住出列,拱手道:“林……林协理,非是下官多言,这旧道淤塞太甚,莫说十日,便是三十日也……” “十日。”黛玉打断他,目光扫过众人,“十日内,每日米粮加倍,完工之日,另赏钱帛。若逾期……”她顿了顿,声音冷了下去,“尔等皆与漕运总督同罪。” 这话如同冰水泼入油锅,底下顿时起了骚动。 民夫们骚动是因为那加倍的米粮和赏钱,胥吏和属官们则是因为那句“同罪”。 有人面露喜色,有人愤愤不平,更有人眼神阴鸷,不知在想什么。 黛玉不再多言,将早已画好的分段图、工器改良图分发下去。 她摒弃了单纯依靠人力挖掘的笨法子,而是设计了利用水位落差、杠杆牵引的多种清淤器械,又采纳了老河工的建议,在下游设闸,分段阻水,集中力量攻坚。 工地上很快忙碌起来。 黛玉并未留在高台,她每日沿着河岸巡视,哪怕素净的裙摆了沾满泥点。 她看得极细,哪里进度慢了,哪段器械不好用,甚至哪个民夫脸色不对,她都会停下询问。 起初,那些胥吏还试图蒙蔽,拿些虚报的进度搪塞,被她当场指出数据不吻合后,便再不敢怠慢。 第三日夜里,河上忽然起了风浪,几条泊在岸边运送工料的船只缆绳断裂,眼看就要撞上新筑的堤坝基座。 见到这一幕,民夫们惊慌四散,工吏们也乱了手脚。 而黛玉恰在附近,见状立刻命人点燃备用的火把,亲自指挥岸上的人抛出绳索,又调来准备次日使用的牵引滑车,硬是在船只撞上基座前一刻,将其牢牢固定住。 风雨中,她站在最泥泞的岸边,头发衣衫尽湿,但是声音稳如磐石、秋眸亮如星宿。 那一刻,许多原本心存轻视的工吏和民夫,看她的眼神变了。 第七日,清淤遇上了硬骨头——一段被山体滑坡巨石彻底封死的河道。 火药不敢轻用,怕震塌旁边脆弱的山体;但人力撬挖,进度缓慢。 “协理,绕道吧!不然绝对来不及了!”工部主事急得满头汗。 黛玉盯着那堆巨石,沉默片刻,忽然问随行的老河工:“老伯,您看这石头之间的缝隙,水流可能透过?” 老河工眯着眼看了半晌:“透是能透一点,但不成流啊。” “若不止一点呢?”黛玉眼中亮起光,“我们不必全搬开,只需在巨石底部凿出几条导流渠,引水冲刷其下淤泥。上面水压增大,下面根基被掏空,巨石自身重量便能使其沉降、移位,甚至碎裂!” 这法子简直闻所未闻。 工部主事连连摇头:“异想天开!这要凿到何时?” “试试便知。”黛玉不容置疑。 她亲自挑选了数十名善于水性的精壮民夫,轮班潜入冰冷的水下,依着她画的线开凿;又在上游临时筑起一道矮坝,蓄高水位。 第八日黄昏,当水位蓄到一定程度,掘开矮坝,洪水轰然冲下,顺着新凿的导流渠灌入巨石底部。 所有人都屏息看着。 起初,巨石纹丝不动。 就在有人快要放弃时,一阵低沉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从水底传来,紧接着,最大的那块巨石猛地向下一沉,歪斜开来,露出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浑浊的河水如同挣脱束缚的猛兽,咆哮着从缺口奔涌而出,瞬间将下游的淤塞物冲开大半! 岸上爆发出震天的欢呼。许多民夫扔下工具,跪在泥水里,朝着黛玉的方向叩拜。 第十日,黎明。 最后一处障碍被清除,洛水旧道,通了。 浑浊的河水带着磅礴的气势,奔流向南,虽然远不及主航道宽阔,但足以通行运送紧急物资的船只。 黛玉站在通水的那一刻,只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空,几乎站立不住。 她脸色苍白,眼下有着浓重的青黑,但看着那滚滚流水,嘴角却缓缓勾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协理,成功了!我们成功了!”工部主事激动得语无伦次,此刻再看黛玉,眼神里已全是敬畏。 黛玉轻轻“嗯”了一声,目光却越过欢腾的人群,落在远处几个悄然离去的身影上。 这几日,她可没闲着,借着督工之便,她不动声色地查探。 那些试图拖延工期的、暗中破坏器械的、克扣民夫口粮的……蛛丝马迹,她都已悄悄记下。 看来,这漕运背后的淤泥,比河底的,恐怕还要深些。 她拢了拢满是尘泥的斗篷,转身走向临时搭建的营帐。 阳光刺破云层,照在她单薄却挺直的背影上。 是时候回神都了。 说明:1.长寿:武则天正式称帝后的第三个年号,使用时间为公元692年到公元694年。 2.鱼符:是一枚分为左右两半的鱼形符契,通常由金属(如铜)制成。一半由朝廷保管,另一半由官员本人持有。当官员进宫朝见或外出执行公务时,需要核验鱼符,以证明身份的真实性。其作用类似于今天的“身份证”或“官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正文·叁 第4章 正文·肆 洛水通航,第一批载着紧急文书与少量军饷的船只扬帆南下。 而捷报也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飞送神都。 黛玉本也想即时启程回神都的。 但是,在工地上,连日紧绷的弦骤然松弛,疲惫如同迟来的潮水,将黛玉彻底淹没。 她的最后一点力气在看着船只消失在河道转弯处时耗尽。 只觉得眼前一黑,喉头涌上一股熟悉的、带着铁锈味的腥甜,强撑着回到临时居住的废弃河伯祠,便再也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意识浮沉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潇湘馆。 竹影摇曳,药香弥漫,紫鹃端着黑褐色的药汁,愁眉苦脸地劝:“姑娘,好歹喝一口……” 可转眼,那药碗又变成了浑浊的黄河水,奔腾咆哮,要将她吞噬。 冷,刺骨的冷,又夹杂着灼烧般的热,在她四肢百骸里冲撞。 “咳咳……咳咳咳……”剧烈的咳嗽撕扯着肺腑,她蜷缩在冰冷的草铺上,浑身战栗,牙关紧咬,不肯泄出一丝呻吟。 随行的侍女慌了神,她是武则天所赐,负有护卫与监视之责,从未见过这位年纪虽小、行事却老练果决的“林协理”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 她急忙寻来当地最好的郎中,又派人火速回京禀报。 …… 洛阳宫中,武则天正听着工部详细呈报疏通洛水的经过,尤其是那“以水破石”的巧思,让她眼底赞赏愈浓。 正值此时,内侍却匆匆入内,低声禀报了黛玉病倒的消息。 女帝捻着佛珠的手指一顿。 “病了?”她微微蹙眉,“前几日见她,虽清瘦些,精神倒好。” 她还记得那少女站在黄河边,谈论人心向背时的冷静,在朝堂上驳斥老臣时的锐利,怎的突然就病了? “说是劳累过度,旧疾复发,咳得厉害,还发了高热,当地郎中用了药,却不见起色……”内侍的声音愈发低了。 武则天沉默片刻。“传朕旨意,派两名太医,乘快马即刻前往。用最好的药,务必把人给朕治好。” 她顿了顿,补充道,“告诉太医,仔细诊脉,回来详细回话。” 她挥退众人,独自走到殿外。 春寒料峭,庭中残雪还未消。 那丫头,竟病得如此重?是了,她似乎总是那般清瘦,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可做起事来,却又有一股不要命般的狠劲。 是她疏忽了,只看见她展现出的才华与韧性,却忘了问她一句,身子是否吃得消。 一种极为陌生的、类似于懊恼的情绪,在女帝心头一闪而过。 …… 河伯祠内,药气浓得几乎化不开。 两名太医轮流诊过脉,眉头紧锁,低声商议许久。 黛玉时醒时睡,醒时便强撑着处理一些后续事宜,睡时便是无止境的梦魇。 这一日,她精神稍好,靠在榻上,看着侍女煎药,忽然轻声问:“陛下……可知我病况?” 侍女低头:“已禀报陛下了,陛下派了太医来。” 黛玉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太医如何说?” 侍女犹豫了一下:“只说劳累伤身,需好生静养。” 听罢,黛玉便也不再多问。 她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这病根是胎里带来的,前世便纠缠了她一生,今生虽小心将养,底子终究是亏虚的。 此番耗尽心神,怕是又将这具躯壳里仅存的一点元气,也熬干了。 她并不怕死。 只是……不甘心。 红楼一梦,她活得身不由己;如今这片天地,她刚刚触摸到一点凭自身之力搅动风云的可能,难道就要这样戛然而止? 她闭上眼,将喉间翻涌的腥甜强行咽下。 几日后,病情稍稳,黛玉坚持启程回京。 马车行得缓慢,她裹着厚厚的裘毯,依旧觉得寒气从骨头缝里钻出来。 本就白皙的脸色现在苍白得近乎透明,唯有颧骨上因低热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回到林府,林如海见女儿这般模样,老泪纵横,连声道:“何苦来!何苦来!那功名权势,难道比性命还要紧吗?” 黛玉只是虚弱地笑笑:“父亲,我无事,养养便好了。” 她闭门谢客,安心养病。 武则天赏赐了无数珍稀药材,人参、灵芝如流水般送入林府,却再未召见她。 朝中关于她的议论,却并未因她病倒而停歇。 有赞她“巾帼不让须眉”的,有讽她“女子终究力弱,不堪大任”的,更有那日被她在朝堂上驳了面子的崔湜之流,暗中散布流言,说她“恃才傲物,有干天和,故遭此劫”。 这些话语,或多或少传到了黛玉耳中,但她只当清风过耳,每日里不是看书,便是抚琴,偶尔在侍女搀扶下于院中慢慢走动,看着庭前新发的海棠花苞。 这一日,天光晴好,她精神略好些,正倚在窗边软榻上翻看一本《水经注》,侍女来报:“姑娘,宫里来人了,是陛下身边的掌事女官。” 黛玉放下书,整理了一下衣衫:“请。” 来的是一位面容严肃的中年女官,行礼后,并未寒暄,只道:“陛下口谕,问林姑娘安。另有一问,陛下让奴婢务必亲口问问姑娘。” “姑姑请讲。” “陛下问:经此一病,姑娘可曾后悔揽下这漕运之事?可觉得……不值?” 黛玉微微一怔,随即了然。 女帝这是在探她的心志,是否被这场大病磨灭了锐气。 她抬眼望向窗外。 此刻春光正好,海棠枝头点点嫣红。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洛水通航时,那些民夫脸上发自内心的笑容,想起边关将士或许能因她抢通的这条水道,早几日拿到粮饷。 剧烈的咳嗽毫无预兆地涌上,她侧过身,用帕子掩住口,肩头剧烈耸动。 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帕子上已染了点点猩红。 她将帕子悄然攥入掌心,抬眸看向女官,苍白但仍不掩倾城的脸上绽开一个极淡、却异常清晰的微笑。 “请回禀陛下,”她声音虽弱,却字字清晰,“黛玉此生所做之事,只问应不应做,从不问值不值得。” “至于后悔……”她轻轻摇头,目光越过院墙,投向遥远的天际,“若重来一次,黛玉依然会登上那河堤。” 女官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再多言,躬身退下。 黛玉独自坐在窗前,阳光暖暖地照在她身上,但是丝丝缕缕的寒意仍然弥漫在周身。 她摊开手掌,看着掌心那抹刺目的红,眼神却平静无波。 路还长,她得好好活着,才能走下去。 …… 掌事女官回到宫中,将黛玉的原话一字不差地回禀。 武则天正批阅奏章,闻言,朱笔在“漕运总督刘晏渎职案”的卷宗上顿了顿,墨迹在“晏”字上晕开一小团。 “只问应不应,不问值不值……”女帝低声重复了一遍,搁下笔,目光掠过殿外一株开得正盛的白玉兰,“她真这么说?” “奴婢不敢妄言。” 武则天沉默片刻,挥挥手让女官退下。 殿内重归寂静,只有更漏滴答。 她起身,走到巨大的舆图前,目光落在刚刚标注出恢复通航的洛水旧道上。 那纤细的墨线,是那个病骨支离的少女,几乎耗尽心血压榨出的成果。 “林如海。”她忽然开口。 侍立在不远处的秘书少监林如海连忙上前:“臣在。” “你女儿的病,”女帝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究竟如何?” 林如海心头一紧,伏地道:“回陛下,小女……是旧疾,自幼便有的症候,此番劳累,引得复发……已,已无大碍,只需好生将养。”他额角渗出细汗,不敢说出太医私下坦言“根基已损,恐难永年”的判词。 武则天看他一眼,没再追问:“朕记得,她快满十四了?” “是,陛下。” “寻常人家的女儿,这个年纪,该议亲了。”女帝语气平淡。 林如海背上冷汗涔涔,不知女帝此言何意,只能硬着头皮道:“小女顽劣,且身子骨弱,臣……臣不敢高攀,只愿她平安终老。” 武则天转过身,凤眸深邃:“身子弱,心却不弱。议亲之事,暂且不必。等她好些,让她进宫来,朕有话问她。” …… 黛玉在家将养了月余,脸上总算有了些血色,虽依旧清瘦,但精神见好。 期间,洛水旧道持续发挥作用,缓解了漕运压力;新科进士重考完毕,取中的多是些务实敢言之士,朝堂风气为之一新;边关军饷通过盐引等方式得以补充,局势暂稳。一切似乎都沿着她铺设的轨道前行。 这日,宫旨下,召林黛玉入宫。 再入贞观殿,殿内陈设依旧,只是熏香换了一种,带着清冽的松针气息。 武则天并未坐在御案后,而是站在一幅新裱好的字画前。 画的是墨荷,亭亭净植,风骨嶙峋,旁边题着一句诗:“看取莲花净,应知不染心。” “来了。”女帝未回头,“身子可大好了?” 黛玉行礼:“劳陛下挂心,已无碍。” 武则天转过身,打量着她。 比之前次见面,确实清减了些,但那双眼眸,依旧清澈明亮,不见病弱之人的浑浊萎靡。 “无碍便好。”女帝走回座榻,“朕今日叫你来,是想让你看样东西。” 她示意内侍抬上一只紫檀木箱。 箱子打开,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卷卷账册、文书,还有几封密信。 “这是从漕运总督刘晏府中搜出的,还有部分是崔湜等人近半年的往来书信。”武则天语气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刘晏贪墨,证据确凿,已下狱候审。但这里面,还有些别的东西。” 她抽出一本账册,扔到黛玉面前:“看看。” 黛玉拿起,翻开。里面记录的不是银钱往来,而是一笔笔看似寻常的物资调配——某年某月,调拨上等青石若干,用于某处堤坝修缮;某年某月,征发民夫若干,疏浚某段河道。时间、地点、数量,看似毫无问题。 “看出什么了?”武则天问。 黛玉指尖划过那些记录,眉头微蹙。 这些工程,她有些有印象,有些没有。 但…… “时间太巧了。”她轻声道,“每次大规模调动石料、民夫,都在陛下有意推行新政,或朝中有重大争议之时。尤其是去岁,陛下欲清查天下田亩,阻力最大时,桐柏山官道‘恰好’需要大量石料加固,征发了沿线数万民夫。” 她抬起眼:“这些工程,看似必要,实则……是在消耗国库,更是在消耗陛下的威信与民心。每一次‘必要’的征发,都在民间积累怨气。” 武则天眼中闪过一丝激赏:“不错。刘晏是贪,但他背后,还有人。这些人,不在乎漕运是否畅通,不在乎百姓是否受苦,他们只在乎,如何让朕的政令推行不下去,如何让天下人觉得,女主当政,便是这般劳民伤财,混乱不堪!” 她的声音冷了下去:“朕欲革新积弊,他们便用这‘积弊’来做文章,将污水泼到朕的头上。那崔湜,平日里满口仁义道德,弹劾刘晏最是起劲,暗地里,却没少收受这些人的好处,为他们通风报信,混淆视听。” 女帝站起身,走到黛玉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林黛玉,你告诉朕,对付这样的人,该当如何?” 殿内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黛玉能感受到女帝话语中那冰冷的杀意,以及更深处的……一种孤独的愤怒。 她垂下眼帘,看着账册上那些冰冷的数字。 每一个数字背后,可能都是无数民夫的血汗,是黄河边那些信了“弥勒”的流民绝望的根源。 “陛下,”她缓缓开口,声音清晰而冷静,“贪墨之罪,自有律法。但此番症结,在于他们以‘正当’之名,行阻挠之实。查账、抓人,固然能惩处首恶,却难堵天下悠悠众口,更难防后来者效仿。” “你的意思是?” “釜底抽薪。”黛玉抬起眼,目光锐利,“他们不是借工程生事吗?那便让天下人看看,什么是真正利国利民的工程。陛下可下旨,将洛水旧道疏通之法、曲辕犁图谱、以及日后诸多利民之术,刊印成册,明发天下各州县,许百姓自行学习、仿造、改进。同时,广设劝农使、水利使,选派干练官员,专司推广,其政绩纳入考核。” 她顿了顿,继续道:“如此一来,惠民之政直达乡野,绕过中间层层盘剥与阻挠。百姓得了实惠,自然知道是谁之功。那些还想借工程、政令生事的人,便再也找不到蛊惑人心的借口。届时,再以雷霆手段清查旧账,处置刘晏、崔湜之流,便是顺理成章,无人能再非议陛下严苛。” 武则天凝视着她,久久不语。这法子,并非简单的查办惩处,而是要从根本上扭转局面,将执政的根基,扎到最底层的民心上去。 这需要时间,需要耐心,更需要超越党派之争的格局。 “刊印成册,广发天下……”女帝重复着,眼底光芒闪动,“让百姓自行学习……好,好一个釜底抽薪!林黛玉,你可知,此策若行,你将得罪多少人?” 那些靠垄断知识、把持工程而获利的官僚、世家,将会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 黛玉唇角微扬,那笑意淡而冷:“陛下,臣从献上治水策那日起,难道得罪的人还少吗?” 武则天闻言,忽然朗声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殿宇中回荡,带着几分快意,几分激赏。 “好!朕便依你之言!”她走到案前,提笔蘸墨,“即日起,设‘劝农水利司’,直属中书门下。林黛玉,朕命你暂领司丞之职,总揽刊印、推广事宜。一应人员、款项,由你调配。” 她将写好的手谕递给黛玉,目光深沉:“放手去做。让朕看看,你这把钥匙,究竟能打开怎样一番新天地。” 黛玉接过那沉甸甸的绢帛,指尖感受到墨迹未干的微润。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偶尔献策的奇女子,而是真正踏入了这大唐王朝权力博弈的核心漩涡。 而她选择的武器,是知识,是技术,是那最不起眼,却也最根基的——泥土与稼穑。 说明:1.黛玉终于拥有了自己的班底!恭喜恭喜:) 2.司丞为自设官职,武则天时期并没有这样一种官职,私设品级是正五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正文·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