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苍策] 明月高悬独不照我》 第1章 1. 恨,明月高悬独不照我。 1.恨,明月高悬独不照我。 来浩气苍云帐下协战,天策现在觉得,自己纯粹是被李暮云那小子给坑了。 “——这个苍云还比你小几岁,据说长得养眼,还出了名的斯文靠谱好相处,且他手下也收了恶人苍云。”李校尉自信拍了拍恶人天策的肩膀: “逍哥,都什么年代了,苍云都来驰援天策、共抗狼牙了,还担心什么阵营之争?” “不要以恶人之心度浩气之腹嘛……啊,你问我怎么知道?” “——我是中立啊!旁观者清!” 名为秦逍的恶人天策,就这么信了他的鬼话。 于是,现在。 战略议完,苍云一眼都没看他,转身便走。 “诶我说,小薛校尉,”秦逍伸手欲揽苍云的肩,“咱们见几回了,你怎么唯独对我冷漠至极?不能因为我是恶人吧?还是因为这条疤长得凶?” 说着,还对他眨了眨那只有疤的义眼。 苍云眼中杀意一凛,侧身躲过勾肩的手,反手一转,扭臂把人摁在沙盘上。 “秦逍!需要我提醒吗?你没有天策铭牌,真要在这找死,连抚恤都拿不到。” “唔……呸呸呸。”天策身法技不如人,被压在桌上糊了一脸土沙,“有混蛋坑我,当老子爱来吗?!” “秦逍,”苍云维持这个逼供的姿势,话锋一转:“你当初为什么会进恶人谷?” “艸,不是说过么,老子……要的就是自在逍遥。” “是自在逍遥……还是走投无路?” 秦逍眼中冒火,气得骂道: “……是!我犯了大错!除了军籍!长枪盔甲都交了,但恶人谷容我自在!不像某些自诩正义的伪君子,觉得世上应该尽是些没犯过错的圣贤!” 苍云没有理会,又问: “——那你,为什么回来?” “老子家被狼牙破了!” 秦逍一个翻身,终于挣脱制衡。他冲对面人怒吼道,“我来把天策府抢回来,跟是不是府兵有什么关联?!” 帐中突然安静了,秦逍抹了把脸上的沙子 ,死死盯着苍云。 他发现这人眼里居然也有怒意。 这人生的哪门子气?! 许久,苍云一甩披风,转身走了,临了还把厚幔帐门甩得噼啪作响。 艸……真不想干了! 秦逍怒火无处发泄,从桌上抓了把沙子,狠狠掼在地上。 他喘了口气,又瞬间清醒——但现在撂挑子,岂不是等于认输?到时候自己可是面子里子都丢了! 他咬牙望向那人离开的方向,心道就算这明月高悬独不照我,我也要教他知道,这地方到底该谁照(罩)着谁。 2.恨,仇与家恨 苍云刚回帐中,便倚着桌几狠狠喘息。 他的眼睛几乎被血丝染红,连左眼上戴着的单片琉璃镜都遮不住其中恨意。 他当然知道秦逍为什么会进恶人谷。 这人犯了……大错。 秦逍八年前无心之失所铸成的大错,害死了他五个天策同门。 其中一个,名为李明玉,是个女兵。 而正因为她是女兵,她几乎是全天策最努力、最自律、最勤奋的一名府兵。 她对弟弟也很是严厉,只那时少年尚不明了。 她跟随她死去的阿娘姓李,而她的阿爷姓薛。 名为薛明渊的苍云校尉闭上双眼,他的手还因为愤怒不停颤抖。 这是他的阿姐,是他在世上的最后一个亲人。 他想要眼前的罪人亲口说出当年的故事。 他想要听到愧疚、歉意和痛哭流涕的悔过。 他的心裂开了一道沟壑,他想把罪人丢下去,去填补那个深渊。 死去的亲人永远无法回来。 所以恨,永不消失。 第2章 2 一场刺杀和三个意外 苍云名为薛明渊。明月的明,深渊的渊。 秦逍总觉着,明月一直照的是别人,只深渊留给了自己。 但今天真是月亮打西边出来了,薛明渊居然随几个苍云兄弟一起应了他的邀约。秦逍不由怀疑,这人是来收集他多行不义的罪证,将来好叫他早早滚蛋。 但那也是将来。 今日特殊,值得一饮。 秦逍出身恶人,千杯不醉。他看着眼两坛下肚面色不改的苍云校尉,知道今天怕是遇到对手了。 “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们天策也让喝酒了?” 共饮的旁人已经喝得酒酣耳热,一把勾住秦逍脖子。 “这就醉了,臭小子,滚远点。”秦逍嘲笑着把对方的胳膊丢开:“老子不是府兵,来苍云就随俗。” 秦逍又满上一碗酒,见对面薛明渊盯着他,故意手上翻转,把那碗酒在地上洒出一道弧线。 “今日是我战友忌日。你们喝的这些酒,就算是他们请的。听见了没?” 边上微醺的几人突然静了下来,纷纷倒满一碗酒。 “敬逍哥战友。” “敬友军。” 薛明渊跟着碰了碗,垂眸心想:敬阿姐。 有人明显不习惯这突然冷下的气氛,推了推秦逍,开始找话题:“你眼睛的伤,也是那时候弄的吗?” 秦逍笑了笑:“哦……这不是。” “是有个小子来寻仇,反而被我揍了眼睛。 但我一听,哦来找我报仇的——那就让他报了呗。” “……但少年人报仇业余得很,匕首也用得别扭。我就站那,他胸口都扎不准。” 秦逍由下至上比划着贯穿左眼的灰白伤疤:“我喊他补刀,他反手冲我脸上就来了这么一道。” 边上人从这轻描淡写的语句里听出一场惊心动魄的刺杀,直抽凉气:“嘶……这一刀也够狠!” 秦逍笑道:“小家伙蒙着脸,只看出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孩,不知道美丑,没准——是嫉妒老子长得好!” 听到此处,一桌人方又笑开了。 所有人都在笑,只除了一个人。 薛明渊抬手推了推自己右眼的单片眼镜。 天策的拳脚并不轻。 那次受伤之后,薛明渊的右眼便视物不清,镜片能助他看清眼前的人,也能帮他挡住,眼中的狠厉。 2. 一场刺杀,三个意外。 那场刺杀其实早有预谋,只是充满意外。 少年人知道自己力有不逮,当他被天策制住的时候,他准备了三条同归于尽的路。 但在那之前,他要叫仇人知道,自己因何而来,而他因何而死。 “我来……给我的阿姐报仇……” “你害死你的同袍,你害死我阿姐……你该下去赎罪!” 身后人闻言一震。 薛明渊曾跟踪、观察这个仇人。 那人皮相尚可,因而时常带来些人情便利,却也在性格里埋下些不成熟的心软和幼稚。 青年二十出头的时候犯了一个大错,自此变了丧家犬,身边只剩一匹没成年的乌骓马。可就算落魄至此,战友身死的愧疚一直缠绕着他。 ——所以,提到阿姐,他会心软。 身后人果然缓缓松手。 “哦。”少年听到天策说,“那你来吧。” 少年勾起嘴角。 这人心软,但他不会。 阿姐死后,他此生只余复仇二字。 少年反手抓住匕首,杀意一闪,暴起回身就刺! 这场刺杀的第一个意外出现了。 他刺歪了。 这么一个身法凌厉的仇人,他追踪了很久、观察了很久、研究了很久。他了解对手惯用的路数,规划了几种不同的闪躲路径。那匕首本该在这几条线路的交汇处由下至上、穿胸而入——然后猛地拔起,带起一片血雾,教仇人痛呼出声。 可是没有。 这人居然站在原地,双手微微张开,像等待着拥抱一样等着他的刀锋。 目标一动不动。 而他竟然刺歪了。 他蹙眉拔出匕首,刀锋依旧在仇人肩胛下掏出一个血洞。 青年紧咬着牙,却还有力气笑着调侃: “诶……怎么回事……咳……歪了,要不要……再补一刀?” 少年人被他打中的右眼隐隐作痛,他想也没想,反手重重一划,血色自那人面中绽开。 青年闷哼一声,这次他站不住了。 少年人看着倒在地上痛得发抖却不吭声的人,不甘和挫败涌上心头。 他既想恨,又想发问: ——这天策府的人,是不会喊疼吗? 正在此时,发生了第二个意外。 嘶鸣声由远及近。 那是一匹还未成年的乌骓马。 全身乌黑的小马如同一支离弦的箭向他冲来,他警惕地绷紧身体,准备迎接战马的铁蹄—— 但预想的攻击并未到来。 它奔到主人身边,焦急地打着响鼻,用头颅不断拱着天策失去知觉的身体,鲜红的血迹染上了它乌黑的脸。 他的主人陷入失血的昏迷,没有再给它回应。 它看看天策,又抬头看向少年,眼神满是哀求。 少年人看着这毫无保留的哀求,竟不自觉后退了一步。 他想,这是害死他阿姐的罪人。 可他又想,这人为什么不闪躲?为什么不还手?为什么不求生? 他闭了闭眼睛,无法自控地想: 这人知道我来寻仇。 可是他,为甚么要……冲着我笑? 少年把失去意识的人扛起,重重扔上马背。 “反正他……也快不行了。” 他像是在说服自己,又像在告诉小马。 “你找得到地方救他,他就活。” “找不到,他就死。” 他猛地一拍马臀,声音沙哑: “现在,滚吧。” 乌骓马驮着天策,消失在戈壁深处的龙门。 那里有一个恶人的据点。 于是恶人谷救了他。 ——这就是这场刺杀的第三个意外了。 第3章 3.中毒与掉马 天策瞎着一只左眼,带着身后这个半瞎右眼的苍云校尉在黑暗的地洞里摸索,真觉得这辈子都有了。 “喂,当心些,”秦逍扶住身后苍云,“谁知道这洞里都带着什么毒。” 薛校尉自打发现林中的树木就是近期狼牙刀上剧毒的源头后,便一直有些心不在焉。他忍不住开口: “当年你们缴杀的贼寨……是在这个林子里?” “过去三十里呢,在那边的山顶上,但村子在这附近,”秦逍自嘲一笑,“呵,蛇鼠一窝,谁能想到?” “……那也不是你泄露军机的理由。” 秦逍沉默了一下,“你说的对。” 秦逍其实只是去借井打了水,见边上大妈伛偻着腰,顺手又帮她把柴砍了送到家里。 老妇问:“军爷来替咱们除害啊。” 年轻的东都守兵站直了,答得骄傲又干脆:“是。” 于是,敌人好整以暇,备足了抹上毒的陷阱箭矢。 三刻毙命,见血封喉。 五条性命,一生枷锁。 “中毒的人……和这次一样……痛吗?”薛明渊问。 “这次没有之前的毒,可能是原料不够。”秦逍只觉身上所有的疤都被揭开了,但他仍开口:“中毒的人开始只觉得小伤麻痒,骑在马上一颠……就都来不及了。” “伤口发灰、口鼻流血、痛得打滚,然后昏迷……不等半个时辰就……回不去了。” “且这毒只要沾上一点就完。当时队里女兵想帮一人吮出毒血……结果两人都没撑下来……” 薛明渊听后浑身一震,口不择言: “你们就没来找解药么?” 秦逍被他没头没脑一句问得无名火起:“我们当时怎知道是这里的毒!” 薛明渊剧烈喘息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失言:“……抱歉。” “到了。” 微弱的火折光亮起,映照出前方一片交错丛生的奇异花草。 “……糟,”秦逍心头一沉,“怎么满地都是,这么多种!” “只好每样都带几株了,解毒草得找军医来试……喂、你在听么?” “小薛校尉?……薛明渊!” “……嗯,好。” 薛明渊如梦初醒,低声应道。 两人弯腰采药,秦逍一边在心里骂着这个心神不宁但死活要来的累赘,一边还不放心地提醒: “仔细手!尤其是带刺的,能长在毒源旁边绝非善茬!” “……好。” …… 两人将采好的草药收入怀中,屏息向洞口摸去。 秦逍考虑两人这半斤八两的残废视力,便没有熄灭火光。 这是一个致命的错误。 就在即将踏出洞口的一刹,秦逍被薛明渊猛地向后一扯!几乎是同时,几支淬着幽绿暗光的弩箭“夺夺夺”地钉在他们方才的位置上。 暴露了! 两人快速交换了眼神,苍云箭步上前、举盾撼地而落,天策快速跟上,一招沧月将洞口封锁击出破口。 浅水龙吟、穿云裂空,盾甲盘旋如雁舞。 在两人配合无间的招架之下,秦逍看到苍云背后闪光,突然目光一凝! 三枚毒钉。 “叮”、“叮”声响,两枚落地。 秦逍一招渊至他背后。他身形微不可查地一颤,没有吭声。 他不动声色看了苍云一眼,一边刺出长枪,一边嘲讽: “这么大铁盾,顾头不顾腚,你们苍云就这本事?” “闭嘴!快走!” “你特么自己慢!” 两人配合默契,且战且走,一个枪出如龙,一个盾飞如风,就这么杀出重围,窜入密林,勉强拉开一点距离。 行至半途,薛明渊却见前面人身形一滞、以枪拄地,单膝跪倒下来。 他上前扶住倾倒的人,一眼便看到对方肩甲缝隙处一枚幽蓝的毒钉已没入大半。黑色的血渍正从破口处迅速晕开。 秦逍艰难抬手,气息不稳地吹响了马哨。 薛明渊听到熟悉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老子这羁儿……便宜你了,”秦逍重重喘息,“你得、咳、想它是你恩公的马,好好对它。” 薛明渊看都没看飞驰而来的骏马: “我伤过你,它不会喜欢我。” 秦逍只听到后半句,急了:“你……污蔑它作甚……” 薛明渊从怀里掏出什么,一把塞进秦逍嘴里:“避毒丹,含着。” “……丹没化完,你就有命在。” 天策却还摇头,剧痛中言语艰难,只一把拽住苍云臂甲。 可追兵,已至。 战场哪容他们片刻纠结。 一道鬼魅身影陡然切入,狼牙刺客手中利刃淬着不祥的幽绿。 长兵铁盾都不及阻挡! 电光火石间,秦逍只见银光一闪,薛明渊一跃而起,指间匕首精准没入对方咽喉,毫不犹豫地向侧一拉! 秦逍忘了反应。 他的目光怔怔锁在那把匕首上。 ……血洒了两人一身。 持匕人的眸色,是雁门关浸透夜与霜的冻土。血色闪过,便淬出一道血凝于泥的深紫。* ——这匕首,秦逍在很久前曾经见过。 这双眼睛也是。 *塞上燕脂凝夜紫。——《雁门太守行》 李贺 第4章 4 他,也终于要走到尽头了。 秦逍梦到了很久以前。 那时他被除了军籍、缴了战甲和长枪,孑然一身返回原籍。 临走前,他去马厩看了那匹从小养大的踏炎乌骓。 小马驹一身毛色滑亮乌黑,唯有四蹄踏火,灵性通人。它此时仿佛也预感到了离别,只不停拿鼻子去摩蹭秦逍的脸颊,却不碰他手上新鲜的马草。 秦逍喉头动了动,最终只是沉默着拍了拍它的颈侧,将草料放入食槽。他转身离去时,身后传来马驹焦躁的刨蹄与悲鸣。 但他没有回头。 他沉默地背着行囊,最后望了一眼天策府巍峨的府门。昔年入门时的豪情壮志,在此刻皆已恍如隔世。 没有战友相送,因为不允许。 他想,他大概是再也回不来了。 正当他决然转身时,一阵急促而熟悉的马蹄声自身后响起!他愕然回首,只见那匹尚未完全长大的小黑马竟狂奔而至,在他面前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响彻云霄的长嘶。 秦逍震惊地看着这匹未曾上过战场的小马,又望向远处“视而不见”的同门。 一股滚烫的热意猛地冲上眼眶。 时不利兮骓不逝。 历史上曾有一匹乌骓名马,在主人战败、虞姬自刎后,一路跟随陪霸王行至乌江。 霸王自刎,而战马跳江而殉。 他不知道这匹尚未成年的踏炎乌骓继承了祖先的多少血脉。 他只知道,从今往后,天涯孤旅,他与它相依为命。 这是他在天策府的最后一点牵念了。 …… 秦逍含着的避毒丹,已余不足四分之一。 薛明渊指间微动,把丹药往天策舌底更深处推了推,却不知触到了哪里,引得对方猛一阵呛咳,竟有些转醒的态势。 “羁儿……” 背上的人含糊呢喃。 “……嗯?什么?”薛明渊微微侧头。 “我的……马。” 苍云一时默然。 这个刚从昏迷中短暂挣脱、生死一线的疯子,开口第一句居然在问自己的马。 “你的毒经不住颠簸。” 他轻声回答,手臂把背上人托得更稳,“……我放它先走了,老马认得回天策的路。” 身上的人静了半响,只低低地“嗯”了一声,也不知是懂了还是本能回应。 “醒醒,别睡。”薛明渊感觉那点微弱的意识又要散去,抬手拍了拍他的脸:“快下雨了,我们去破庙避一避。 那人被他强行唤回,有气无力地又“嗯”了一声。 “……我不敢给你乱吃草药,你再撑两个时辰。” “——撑到天策,让军医给你配解药。” 秦逍伏在冰冷坚硬的玄甲上,浑身剧痛愈加肆虐。他咬牙忍着,艰难喘了口气。 薛明渊再问:“要喝点水么。” 秦逍这次却没“嗯”,梦境的余温被勉强抽离,现实的凛冽却再度清晰。 ——那把匕首、那双眼睛、面前的人。 他不知道自己还剩多久,只能抓住这片刻清明,抛出埋藏多年的疑问: “所以……当初……咳……” 他用尽力气说完, “……你既来杀我,为何……又救我?” 沉默的人换成了薛明渊。 为什么呢? 是因为,仇人的歉意、颓唐和引颈就戮? 还是因为,他终于看清,两人其实是困于同一场悲剧的囚徒? 一个困于仇恨,一个困于愧悔。 唯一不同的是,那人一无所有,而自己在人间尚还有苍云可归。 所以,秦逍当年……为什么会被他放去恶人谷呢。 这个问题,终究需要两个人才能回答。 薛明渊没有开口。 背上的人呼吸渐弱,暂时也听不到他的答案了。 …… 外面的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吊命的丹药被无知无觉地消耗,秦逍在梦里又回了天策府。 他听闻狼牙刀刃和箭矢上都涂了新毒,那毒的特性令他极其熟悉。 熟悉得——就好像八年前的噩梦重现。 听说苍云军从前线抢回一个女兵,正全力施救,他便立时赶往伤兵营。可当他到达的时候,却只看到一个受尽折磨的少女和无能为力的军医。 ——还是晚了,还是没有解药。 他还是和当初一样,只能见证又一场死亡的发生。 女兵们围在她们濒死的姐妹身边,在这里,眼泪不是悲伤的禁忌。 正在此时,人群里一阵骚动。 秦逍看到,所有的女兵都齐齐望向一个方向。 他跟着看向那里,却看到了薛明渊。 年轻的校尉此刻也有些迷茫,他被同袍女兵急急喊来见这个不甚相熟的垂死女孩。 他看着女孩们含泪又期待地看着他,隐约间明白了什么。 ……军中的情人、少女的春心、未曾表白的爱慕,濒死的心愿。 姐妹们昨日还在笑语间说着私话,而今日,那些羞涩美好的旖旎之念,就要尽数埋入土中。 秦逍看着薛明渊向躺在担床上的女孩走去。 人群如水,无声为他分开一条道路。 薛明渊坐在床边,垂死的女孩躺在床上,微睁着眼,唇色乌黑,容颜不再。 薛明渊俯身而下。 他虔诚又郑重地,在她汗湿的额头上印下一个温柔亲吻——如同正在亲吻,很久以前他未有机会告别的亲人。 女孩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她在生命最后一刻得到了这个珍重的亲吻。 她的眼角落下一滴泪来。 秦逍看到这一幕,沉吟思索间,耳根却红了。 他猛地回神,被自己刚才荒唐的念头惊得打了个寒颤。他在内心暗骂一声,强烈的自我厌恶席卷上来,只恨不得一个巴掌扇在自己脸上。 他这才想起自己要告诉军医和薛明渊,这附近可能有草药解毒。他茫然抬头,却发现周围已无人,白茫茫一片。 天地间,也只余下他孤零零一人。 …… 秦逍挣扎着抬眼,毒伤之下,清醒就要伴着极端的痛。 他舌下的避毒丹已消耗殆尽,而这场大雨还把他们困在破庙里。 一切同样回天乏术。 他,也终于要走到尽头了。 第5章 5. 反正,我已经吻过你了啊 大雨迟迟不停,援军也还没到。 薛明渊发了求援的烟信,他已顾不上敌军远近了。 燃烧的火堆噼啪作响,忽明忽暗地照着蜷缩在地上的人。这人在昏迷中气息稍平,若是醒着,气息必然断续艰难。剧痛能让他浑身颤抖,咬得口唇间鲜血淋漓。 ——但却死不吭声。 薛明渊静静看着眼前的人。 避毒丹延长了毒血扩散的时间,却也将毒发的阶段卡在了最难熬的痛苦之中。原本,他最多再忍受半个时辰便可解脱,而现在,这人已经在剧痛中浮沉了四个时辰。 这是他的自惩、还是赎罪? 薛明渊想,这是我的报复,还是施救? 我的恨意……因此而满足了吗? 薛明渊抚上自己的心口。 空荡而抽痛,没有快意,只有矛盾。 他原本希望他痛苦,此时又盼他安然无恙。 他原本要杀他偿命,此时却不顾一切想救他。 他原本恨着他,现在应当还是……恨着他。 这人害死他唯一的亲人。 可是,这人却又以自己性命、救了他。 地上躺着的人咳了一声,气息突然开始发颤。 薛明渊知道他醒了,一步上前把人扶起靠着墙角,好让他气息匀一些。 那人将右眼睁开一条缝,看见他,居然扯出一抹笑。 薛明渊一时忘了开口。 “我梦到……天地间、只剩下我……” 秦逍声音里压着痛楚,唯一亮着的右眼,映出薛明渊的身影: “一睁眼,原来……还有个你在。” “算了,”他的欣慰中带点嫌弃,“仇人……也是人嘛。” 薛明渊没有理会他的胡话,只快速交代现状: “我放了烟信,援军约莫……还要半个时辰。” “——避毒丹还剩多少?” 秦逍没有答,只反问:“这……丹,贵吗?” 薛明渊没空讨论价钱,只当他存什么侥幸: “只一颗,没多了。两军估计都挖不出第二颗,凌雪高层可能有。” 秦逍听完猛地咳了一阵,苦笑: “咳……怎么……家仇未了……又添、新债……” 薛明渊见他对丹药余量避而不答,脸色骤变。他一手捏住秦逍下颚、另一手探他舌底。 ——果然已是空空如也。 “你……!” 秦逍无力抵抗,他被这毫不怜惜的探查折腾得呛咳不已,只好趁咳嗽间隙,报复以债大不愁的无赖: “咳……那只能等、咳……下辈子……” 薛明渊用尽平生恨意,猛地把秦逍抵在墙上: “想都别想!” “你若死了,我便追到阎罗殿!上穷碧落下黄泉,也要向你讨回这笔债!” “给我活着!滚回北邙山去!你要跪在我阿姐墓前行礼、道歉!” 那人在暴愤里已不复沉稳优雅,平日理智冷静的双眼在此刻被烧得赤红。 秦逍看着近在咫尺的脸,却想起八年前的少年。 他想,濒死的恶人最是逍遥、无所畏惧。 而现在他想做另一件事。 “我还没有原谅你!我不会宽恕你!直到你亲自……唔呃——?!” 一个猝不及防的吻,把后续狠话扯碎齿间。 秦逍拼尽全力,勉强抵上眼前的唇,好在并非遥不可及。被吻住的人浑身剧颤,却没想到推开人,他一时忘了守住唇门,反让仇敌趁虚而入。 可惜秦逍并没有力气让这吻持续更久。 血色纠缠,片刻即分。 如同爱恨间并不分明的界限。 秦逍脱力后仰,顺着墙滑靠下来,他嘴角的弧度分明而刺眼。 “……有什么关系呢……” 他目光涣散、气若游丝,预示死亡的黑血从口鼻间迅速涌出: “反正,我已经……吻过你了啊。” 秦逍缓缓闭上眼。 他已经没了笑的力气,但这吻实在让他占尽便宜。 在心满意足的昏沉里,他彻底堕入黑暗。 第6章 第 6 章 求婚 完结 秦逍其实意识不清地醒过一次。 昏黄的帐灯里,床头靠着一个闭目小憩的人。那人柔软而安静地低着头,眼下有一片淡青的深影,右眼镜片被自己蹭得歪了。 而他英挺的鼻梁上有一颗小痣。 秦逍有些看入了迷,他恍若犹在梦中。 他不禁想替那人取下眼镜,手刚一动,却碰到一个温热的掌心。 ——热的、真实的、磨出过硬茧的手。 那人睫毛颤动,似乎被他碰醒。 秦逍莫名心虚,赶紧闭上眼装睡。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我不会还活着吧?! 那边薛明渊却是真的醒了。 秦逍能感觉到,一道视线正在细细观察着自己,装睡者的破绽在这道视线面前无所遁形。 而他知道自己漏洞百出。 他的呼吸不稳,手没收回,还因为头晕目眩地偷看美人,出了一头一身的冷汗。 那人看了他一会儿,似乎没发现什么异常,只是用手背把他额头的冷汗轻轻抹去,又把他的手推回被子里。 秦逍身上哪里都在疼,呼吸都是痛苦。在闭目的黑暗中,他总觉得有什么在把他的意识往下拉。 可紧张和不安吊着他的思绪。 修长手指突然又回到他的面颊。 有人在他左眼的伤疤上短暂流连。随后那人以指为梳,轻柔压按,一点一点理顺他披散在枕上的长发。 秦逍一下子放下心来。 他想,这人待他这么温柔,那一定是自己临死前的春秋大梦了。 他一边唾弃自己做梦也不梦个刺激的,一边又享受这规律舒适的温柔。 黑暗再次袭来,这次,他任由意识滑向深渊。 …… 秦逍真正醒来,已昏迷了五日有余。 他身处不太熟悉的伤病营帐,边上是来往忙碌的军医和医护兵。 薛明渊并不在。 这让他有点失落,又不由松了口气。 又过了一日,那个坑他至此的天策校尉过来看他。 “哟,你醒了,看起来比前两天好多了。”李暮云啧了一声: “真不凑巧,薛校尉还没回来。” 秦逍此刻最怕见就是薛校尉。但听见他人不在,又忍不住问: “他出去了?” “他带人去清狼牙余孽,当然主要是给你去采药。” “药是送回来了,他这两天和我们天策一起留在那,把整个毒树林给平了。” “……平了?”秦逍没反应过来, “什么叫平了?” “砍了、炸了、挖了、放火烧山。总而言之,你现在去看,整块毒树林子都没了,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真……狠……” 秦逍倒吸了口冷气,想起自己之前对薛明渊做过的事。他下意识看向下半身,生怕自己一念之差,某些地方也被那人给“平了”。 李暮云仿佛看出他心思,恰在此时发问:“你……对人家小薛校尉……都做什么了?” 秦逍一惊,矢口否认: “没有!没做什么……” 但他到底留了一点良心,不情不愿地补充道: “嗯……就是……” “就是?” “以为都要死了……就……强行亲了一口。” “卧槽!” 李暮云一跃而起,八卦之心和“你完蛋了”四个字同时在眼里闪烁。 秦逍恼羞成怒: “老子那时候都要死了!及时行乐有什么不对!谁让你们援军来这么慢!” “不能怪我们!那破庙太难找了,大雨里找了我们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来上坟吗?老子早凉透了!” 李暮云突然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那你知道自己怎么活的吗?” 秦逍茫然摇头。 “他吮了你的毒血,把草药一株株嚼碎了自己试药,看哪株能解你的毒。” 秦逍悚然一惊:“什么?那毒不是……” “对。”李暮云木然点头: “找不到解药,他也死。” 艸!什么疯子?! “所以……”李暮云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 “负起责任来啊,兄弟。” 正在此时,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招呼声: “薛校尉好!刚回营就来看逍哥啊?怎么不进去?” ……背后说人的时候,当事人刚好就在门口,是个什么体验? 李暮云和秦逍面面相觑。 他们都从彼此的眼里看到了“卧槽”和“他不会听到了吧”的绝望。 外面的人温和而平稳地应道: “辛苦你们了。” “李校尉正陪着,我刚好进去送药。” 帐门打开,薛明渊还没跨进来,他口中的李校尉就一个箭步“疾”出去,回头冲他打了声招呼: “薛校尉好!逍哥醒了身体好多了有你在我和我的天策兄弟们就放!心!了!我先回去了!薛校尉再见!” 薛明渊进门,刚好对上被兄弟插了两刀面容扭曲的秦逍。 他把药递给秦逍,秦逍也没敢看他的眼睛,直接一口把药闷了,又仓促把碗塞给他,看上去很期待他拿回空碗立马转身出门。 薛明渊接过空碗,转了一圈。 他找到刚刚李暮云占着的凳子,坐下了。 帐子里一时只剩下一个绝望的秦逍,和一个好整以暇的薛明渊。 尴尬而沉默。 薛明渊这小子居然故意坐着也不开口。 秦逍不敢抬头,只好偷偷打量着对面人。 这人明显换了衣服,盔甲也卸了。只是风尘仆仆的辛劳和未能洗尽的杀伐之气,仍旧能从换完后的衣物下面透出。 ——真的像刚刚说的那样,薛明渊一回营就来看他。 秦逍被自己所剩无几的良心折磨。他终于鼓起勇气、打破僵局,在感激和关心之间选了一个后半生都为之后悔的话题。 “羁儿……还好吧?” ……秦逍只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薛明渊看着他挑了眉: “挺好的,之前还借它给我们带了路。” 这回秦逍真的震惊了:“带路?谁骑的它?” 薛明渊看着他有点呆滞的样子,笑意实在忍不住:“我。你不是让我好好照顾它吗?” 秦逍小心翼翼道:“别人骑它……是会有点暴躁……没伤到你吧?” “我跟它说是去救你,它很配合。” 秦逍放下心来,又有点不是滋味。 他总有种兄弟和老婆都把自己卖了的错觉。 薛明渊叹了口气,还是给眼前人找了台阶下: “你呢?身上还疼吗?” 余毒未清,其实时不时还是痛的。 秦逍无中生出了关公刮骨疗毒的气概:“这点疼算什么?” 话刚出口,他突然意识到,对面的人可能也经历过一样的毒和疼痛。 ——为了救他。 他的气势一下子软了下去: “其实……还有点儿。你呢?你那时候……” “我没事,”薛明渊轻描淡写地说:“解药很快就找到了。” 完了。秦逍想,李暮云说的是真的。 他欠这个人的债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其中还夹着一笔他自作孽不可活的风流债。 他颤巍巍问道: “你那时候说……要我去你阿姐墓前认罪道歉,还作数吗?” 薛明渊沉默了一会,开口:“你的余毒应该还有两三天才能清。” “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去。” “一言为定。” 秦逍看着面前人略显疲惫的脸色,心里一软:“……那你……快回去休息吧。” 薛明渊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好。” …… 三支香、三个只橘子、三块桂花糕。 那块写着“李明玉”的石碑前面,祭品简洁,却都是至亲之人才知晓的偏爱。 秦逍在薛明渊的注视下摆好祭品,敬了香,有些局促地回头看他。 薛明渊走上前,也抽出三根香,点燃,敬上。 “我和阿姐说说话。” 秦逍自觉后退半步。 然后,他便被薛明渊的第一句话,钉在了原地。 他说:“阿姐,之前想送给你的避毒丹……我用给别人了。” “人,我带来了,你帮我看看……值不值得。” 薛明渊无视身后突然僵住的身影,继续说道: “我原本视他为仇敌,毕竟他……害死了我在这世间的最后一个亲人。” “自此我在这世上无亲无故、无牵无挂……只剩下这一个仇人。” 秦逍浑身一震,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 “我杀之未成,还把给你的丹药用给了他。” “而这人以怨报德,伺机轻薄于我,还美其名曰……及时行乐。” 秦逍站在他身后,只觉得万箭穿心,恨不得地上真能裂开一道缝,让他当场把自己躺进去埋了。 紧接着,他听见薛明渊的声音低了下去。 他用一种用难过、困惑、又好像真的是姐弟间倾诉般的语调,轻声说: “……但我真的动了心。” “爱恨间的界限也许并没有那么分明,”薛明渊询问眼前不能回答的石碑: “阿姐,你说我该继续……恨他吗?” 秦逍上前几步,扑通一声在墓前跪下了。 薛明渊静静看着他。 “玉姐。”秦逍咬牙: “我就是那个轻薄你弟弟的混账。” 薛明渊低下头,嘴角勾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秦逍看见了。 但他没有停下。 “八年前,也是我……害死了你,和其他同袍。” “明渊说……我害死了他最后一个亲人。” “从此他在这世上无亲无故、无牵无挂。” 他顿了顿,抬起头,望向那座冰冷的石碑: “——巧了,我也一样。” 薛明渊嘴角那点微弱的弧度消失了。 他意识到接下来的话里,会有这人难得一见的真心。 “我知道死者已矣,不能复生。” “因此我罪无可恕,唯有弥补。” “我将——尽我有限的半生,弥补他失去的……最后一个亲人。” 薛明渊猛然抬头,难以置信地望向身侧跪着的人。 秦逍转头,冲他微笑。 没有什么轻浮的及时行乐,他的表情和他的言语一样认真。 “后半辈子——我替玉姐你来照看他。” “他爱我也罢、恨我也罢……都无关紧要。” “我以我的性命,对着天策府、对着北邙山满山英魂、对着玉姐你来起誓。” “——我此生对他负责到底,绝无悔意。” “……玉姐,你可放心?”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