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J]蒙特卡洛的阳光》 第1章 星辰 一九六五年的夏天,印第安纳州盖瑞市的空气像是凝固了的、掺着铁锈味的蜜糖。热浪从密歇根湖那边懒洋洋地扑过来,裹挟着伯利恒钢铁厂永不消散的煤烟与金属撞击的轰鸣。这里的街道,房子挨着房子,单薄得像纸板糊的,在烈日下蒸腾出一种灰扑扑的、近乎绝望的倦意。 杰克逊一家住在杰克逊街2300号,那栋小小的木结构房子里,总是塞满了声音。不是钢铁厂的咆哮,就是几个年长男孩们排练时,贝斯和吉他碰撞出的、尚显粗糙的节拍。在这片属于男人的、追求着未来荣耀的喧嚣之下,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努力让自己不被注意。 那是迈克尔。家里排行第七的男孩,一张尚未脱去婴儿肥的脸上,最醒目的是那双深褐色的、过于巨大的眼睛。它们像是两口深井,盛放着与这个嘈杂环境格格不入的安静,以及一种近乎贪婪的观察欲。他常常独自坐在通往二楼的、逼仄的楼梯拐角,那个被阴影笼罩的角落是他的瞭望塔。从这里,他能看到父亲乔严厉的侧影,看到哥哥们挥洒汗水的背影,却不会被轻易发现。 排练的间歇,泰托、杰梅因他们喝着水,大声争论着某个和弦,空气里弥漫着年轻雄性荷尔蒙和汗水的味道。迈克尔蜷在那里,抱着膝盖,像一只受惊的小兽。他热爱音乐,那些节奏仿佛在他血液里天生流淌,但父亲鹰隼般的目光和随时可能落下的、带着不满的呵斥,让他对那片舞台既向往又恐惧。 就在这时,前门被推开了,一道斜斜的阳光劈开了屋内略显浑浊的空气。 一个女人领着一个小女孩走了进来,是来找母亲凯瑟琳的。大人们的寒暄声从厨房传来。迈克尔的目光,越过楼梯的栏杆,下意识地落在了那个陌生女孩身上。 她看起来比他大几岁,可能**岁的样子。穿着一件洗得发白,但干干净净的淡黄色连衣裙,像一片不小心飘进这灰调世界的、温柔的云。她的头发不像当地大多数黑人女孩那样扎着紧绷绷的、数量繁多的小辫子,而是梳成两条光滑的、垂到肩下的发辫,发梢微微卷曲。最让迈克尔挪不开眼的是她的神情——一种沉静的、与年龄不太相符的从容。她没有好奇地东张西望,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双手交叠在身前,目光柔和地扫过客厅里散乱的乐器和电线。 然后,她的视线,毫无预兆地,撞上了楼梯阴影里那双窥探的大眼睛。 迈克尔心里一惊,像被捉住的小偷,下意识地就要缩回身子。但他预想中的、对方可能会露出的惊讶或者询问并没有出现。那个女孩,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然后,嘴角非常非常轻微地弯了一下。那不是嘲笑,也不是猎奇,更像是一种……确认。仿佛在说:“哦,你在这里。” 就那么一瞬间,迈克尔僵住的身体奇异地放松了下来。他没有躲开,依旧回望着她。 女孩叫伊芙琳。迈克尔听见她母亲这样叫她。伊芙琳·约翰逊。她们家刚搬到隔壁那条街。 大人们进了厨房,客厅里只剩下排练间隙休息的杰克逊家男孩们,他们显然对这个小访客产生了兴趣。杰梅因吹了个轻浮的口哨,泰托则试图用几个笨拙的舞步吸引她的注意。伊芙琳只是对他们礼貌地、疏离地笑了笑,目光却再次飘向那个楼梯角落。 她朝着楼梯走了过来。 迈克尔的心跳莫名地加快了。他看着她一步步走近,裙摆轻轻晃动,带来一丝极细微的、好闻的肥皂清香,与他熟悉的汗味、机油味和旧房子的霉味完全不同。 她没有走上楼梯,而是在最下面一级台阶坐了下来,侧过身,仰头看着他。 “你为什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她的声音不高,清亮亮的,像夏日清晨滴在树叶上的露珠。 迈克尔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干涩。他很少被陌生人这样直接而平和地询问。“我……我喜欢这里。”他小声说,声音像蚊子哼哼。 “这里很安静。”伊芙琳接话,仿佛这是世界上最自然不过的理由。她顿了顿,补充道,“也比下面凉快一点。” 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带着怜悯或者不解的语气说“哦,可怜的小家伙”或者“你应该出去和别的孩子一起玩”。她只是理解了他对安静的需求。这一认知,让迈克尔心里某个紧绷的部分,悄然松弛了。 “我叫伊芙琳。”她说。 “我知道。”迈克尔小声回答,终于鼓起勇气,将目光完全投向她,“我……我叫迈克尔。” “我知道。”伊芙琳学着他的语气,眼里闪过一丝俏皮的光,“凯瑟琳阿姨提起过你,说你有一双会唱歌的眼睛。” 会唱歌的眼睛?迈克尔愣住了。从来没有人这样形容过他。父亲说他太害羞,不像个杰克逊家的男孩;哥哥们有时会笑话他像个跟屁虫;街上的孩子觉得他古怪。会唱歌的眼睛……这个说法,像一颗小小的、甜蜜的糖果,落进了他因为紧张而有些发苦的心里。 就在这时,父亲乔在客厅里喊了一声,催促哥哥们继续排练。沉重的贝斯声和鼓点再次响起,如同一声闷雷,砸在迈克尔的心上。他看见父亲严厉的目光扫过客厅,下意识地又往阴影里缩了缩。 伊芙琳注意到了他这个细微的动作,也看到了他脸上瞬间掠过的恐惧。她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静地转过身,正面朝着客厅的方向,仿佛在用她单薄的背影,为迈克尔隔开一部分来自下面的压力。 排练的声音震耳欲聋。迈克尔看着伊芙琳的背影,看着她淡黄色连衣裙上细腻的布纹,奇异地感到了一丝心安。他没有再说话,伊芙琳也没有。两人就这样,一个坐在楼梯上,一个坐在台阶下,在巨大的、追求着未来的音乐声和昏暗楼梯间的静谧形成的奇特结界里,分享着一段沉默的、却充满了无声交流的时光。 不知过了多久,伊芙琳的母亲从厨房出来,准备告辞。伊芙琳站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她再次转向迈克尔,从她连衣裙那个小小的口袋里,掏出一颗用透明玻璃纸包裹着的水果糖,橙色的,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枚微型的落日。 她把它放在最上面一级台阶上,就是迈克尔触手可及的地方。 “下次见,迈克尔。”她轻声说,然后跟着母亲离开了。 门关上了,带走了那片淡黄色的云和那缕肥皂的清香。屋子里依然喧闹,钢铁厂的下班汽笛在外面低沉地鸣响。迈克尔慢慢地、慢慢地伸出手,将那颗糖果握在手心。玻璃纸棱角分明地硌着他的皮肤,传递来一种真实的、温暖的触感。 他小心翼翼地剥开糖纸,将那颗橙色的糖果放进嘴里。瞬间,一股浓郁、甜美的橙子味道在他口中爆炸开来,盖过了空气里所有的铁锈味和尘埃味。 那颗糖,真甜。甜得让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从那以后,伊芙琳成了杰克逊家的常客。她母亲和凯瑟琳很谈得来,她自己也自然而然地成了这个家庭背景里一个固定的、温柔的组成部分。但她的大部分时间,依旧是留给迈克尔的。 她像是上天派来专门照顾他的小天使。当哥哥们因为他的不合群而嘲笑他时,伊芙琳会不动声色地把他叫到一边,给他看一本她带来的、有着漂亮插图的故事书。当父亲乔因为排练中的一点瑕疵而大发雷霆,整个家都笼罩在低气压中时,伊芙琳会找到躲在壁橱里或者楼梯角落的迈克尔,轻轻地哼唱一首不知名的、舒缓的歌谣,直到他紧绷的肩膀慢慢放松下来。 她发现迈克尔对节奏和动作有着惊人的模仿力和创造力。有时,他们会一起坐在门廊的旧秋千上,伊芙琳轻轻地晃着,迈克尔则会无意识地用手指在膝盖上敲打出复杂而精准的节拍。 “你在敲什么?”有一次,伊芙琳好奇地问。 迈克尔抬起大眼睛,有些羞涩:“是……是雨点的声音。还有心跳的声音。” 伊芙琳惊讶地看着他,然后笑了,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欣赏的笑容。“真好听,”她说,“比很多真正的音乐都好听。” 她是第一个,如此认真对待他那些古怪行为,并称之为天才的人。 一个午后,阳光炙烤着大地,连知了都叫得有气无力。迈克尔和伊芙琳躲在院子那棵大橡树的树荫下。伊芙琳在用野花和草茎编着一个小花环,迈克尔则趴在她旁边的草地上,下巴枕着胳膊,看着她灵巧的手指。 “伊芙琳,”迈克尔忽然轻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爸爸说,我们必须成功,必须变得非常非常有名,离开盖瑞。你说……外面是什么样子的?” 伊芙琳手上的动作没有停,她思考了一会儿,目光望向远处钢铁厂那高耸的、冒着滚滚浓烟的烟囱。 “外面……”她轻轻地说,“应该有很多很多颜色,比我们在这里看到的要多。有很多很多的人,他们会因为你的歌声和舞蹈而真心地微笑,而不是……而不是像这里的人,脸上总是带着疲惫。”她低下头,看着迈克尔,眼神清澈而坚定,“迈克尔,你和他们不一样。你和你的哥哥们也不一样。你身体里住着很轻、很美的的东西,它不应该被这里的灰尘埋住。” 她伸出手,用草茎轻轻拂过他的鼻尖,带来一丝微痒的触感。 “你会飞走的,迈克尔。我相信你会。你会飞到很高很远的地方,让所有人都看到你身体里的星光。” 迈克尔怔怔地看着她,飞走,星光。这些词汇从伊芙琳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魔力。父亲说的“成功”和“离开”,带着沉重的压力和生存的迫切。而伊芙琳说的飞走和星光,却像是一个美好的、关于远方和绽放的承诺。前者是责任,后者是梦想。而伊芙琳,是那个为他指出梦想方向的人。 他看着她被树影斑驳的光点勾勒出的侧脸,看着她专注地为他编织花环的温柔,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依赖、感激和一种朦胧憧憬的情感,在他幼小的心灵里深深扎下了根。这个夏天,这个叫伊芙琳的女孩,连同她那清亮的声音、好闻的肥皂香气、那颗橙子糖的滋味,以及她关于星光的预言,共同构成了一道最深刻的印记,烙印在了他生命的底色之上。 他知道,无论未来会飞得多高多远,这个在尘埃弥漫的盖瑞市,第一个看见他身体里住着星光的女孩,他永远不会忘记。 第2章 创可贴 时光在盖瑞市,总像是被钢铁厂的浓烟熏得走得慢了些,但终究还是流淌着。当年的杰克逊家男孩们,在父亲乔·杰克逊铁腕般的规划和驱使下,已经从自家客厅那方寸之地,走向了印第安纳州乃至更远地方的俱乐部舞台。杰克逊五兄弟这个名字,开始带着一股不容小觑的、混合着汗水与天赋的锐气,刺破小镇的沉闷。 迈克尔十一岁这年,家里的经济因为兄弟几个逐渐增多的演出而稍微宽裕了些,但母亲凯瑟琳需要照顾更小的孩子,而几个半大小子的生活起居、排练管理,让这个家愈发需要多一双手。乔在一次晚餐时,没什么表情地提起,想找个可靠的人来帮忙打理家务,兼顾照看这几个小子,特别是要盯紧他们的排练,别偷懒。 几天后,当伊芙琳·约翰逊再次站在杰克逊家门前时,迈克尔几乎没能立刻认出她。 她已经是个十六岁的少女,身量抽高,褪去了儿时大部分的稚气,穿着一条简朴的蓝色格子连衣裙,外面罩着干净的白色围裙,长发在脑后利落地挽成一个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她手里拿着一个帆布包,神态里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和安静。 她是来应聘兼职保姆的。她的母亲和凯瑟琳阿姨一直保持着不错的邻里关系,听说杰克逊家需要人,便推荐了懂事能干的女儿。 凯瑟琳热情地将伊芙琳迎进门,向围坐在客厅的男孩们介绍:“孩子们,这是伊芙琳,以后会来家里帮忙,照顾你们的生活,也……督促你们排练。”她说到后半句,声音稍微低了些,目光下意识地瞥向脸色严肃的丈夫乔。 泰托和杰梅因交换了一个眼神,带着少年人对异性本能的好奇与一丝不以为然。迈克尔则愣在原地,手里还无意识地捏着一只玩具青蛙。 是她。 那个给他橙子糖的女孩。那个说他眼睛里有星星的女孩。 几年不见,她的面容更加清晰柔和,眼神依旧是那种沉静的、能包容一切的褐色。她的目光扫过男孩们,在经过迈克尔脸上时,微微停顿了一下,然后,像清风拂过水面,不着痕迹地,对他极轻、极快地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有认出,有问候,还有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仿佛在说:“嘿,又见面了,迈克尔。” 就是这一个眼神,瞬间击穿了时间带来的陌生感。迈克尔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股混合着惊喜和莫名安定的暖流,悄然蔓延开来。 伊芙琳很快进入了角色。她手脚麻利,沉默寡言,总是能在大家需要的时候,递上一杯水,收拾好散乱的乐谱,或者将凌乱的客厅恢复整洁。她不像一些大人那样,会用夸张的语气夸奖或者训斥他们,她只是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事,存在感很低,却又无处不在。 然而,这份宁静,在杰克逊家的排练室里,是奢侈且脆弱的。 乔对儿子们的要求,随着他们名气的渐长,非但没有放松,反而愈发严苛。他的耳朵像精密的仪器,能捕捉到任何一个微小的走音、半个节拍的迟疑,或者一个舞蹈动作的力度不足。而他的管教方式,直接而粗粝。 这天下午,排练室里的气氛格外凝重。杰梅因在一个高音部分连续几次没能达到父亲的要求,乔的脸色已经阴沉得像暴风雨前的天空。迈克尔站在前排,他能感觉到父亲那如同实质的、带着压力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的背上。他必须跳得更好,唱得更准,不能有任何失误。 然而,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在一个需要快速旋转接滑步的动作中,迈克尔因为过度紧张,脚下绊了一下,虽然极力稳住没有摔倒,但动作的连贯性和美感大打折扣。 音乐戛然而止。 整个排练室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其他几个兄弟都屏住了呼吸。 乔一步一步地走到迈克尔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迈克尔完全笼罩。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种冰冷的、失望至极的眼神盯着他,那眼神比任何责骂都更具杀伤力。 “我对你太失望了,迈克尔。”乔的声音不高,却像鞭子一样抽在空气里,“你就这点能耐?一点小小的失误就能让你像个娘们一样软脚?” 迈克尔低着头,小小的身体绷得像一块石头,牙齿紧紧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 乔解下了他那条厚重的、带着金属扣头的皮带。 “手伸出来。”命令简短,不容置疑。 迈克尔颤抖着,伸出左手。他知道求饶没有用,只会换来更严厉的惩罚。 皮带划破空气,带着呼啸的风声,重重地抽在他的掌心。尖锐的、火辣辣的疼痛瞬间炸开,迈克尔猛地吸了一口气,眼眶瞬间就红了,但他死死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一下,两下…… 每一下都像是烙铁烫在皮肤上。他能感觉到掌心迅速肿胀起来,浮现出狰狞的红痕。 惩罚终于结束。乔冷冷地丢下一句“继续练习,练不好不许吃晚饭”,便转身离开了排练室。沉重的门被关上,留下死一般的寂静和空气中尚未散去的、名为“失望”的暴力因子。 兄弟们面面相觑,没人敢上前安慰。他们早已习惯了这种场景,甚至某种程度上,已经麻木。杰梅因拍了拍迈克尔的肩膀,低声道:“没事吧,迈克?快,我们继续。” 迈克尔没有动。他低着头,看着自己迅速肿起来的、疼得钻心的左手,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砸在地板上,晕开一小圈一小圈深色的痕迹。不是因为疼痛,更多的是因为一种巨大的、无处排解的屈辱和压力。为什么他总是做不到最好?为什么父亲永远都不满意? 就在这时,一个轻柔的身影悄无声息地靠近了他。 是伊芙琳。她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排练室门口,或许,她刚才一直在外面听着。她没有看其他人,径直走到迈克尔面前,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他平行。 她没有说一句话,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说别哭了或者忍一忍就过去了。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然后,从她围裙的口袋里,掏出两样东西。 一块用白色糖纸包着的薄荷糖,和一张印着小熊图案的、颜色鲜艳的创可贴。 她先是将那颗薄荷糖轻轻塞进迈克尔没有受伤的右手里,冰凉的糖纸触碰到他汗湿的皮肤。然后,她小心翼翼地、用极其轻柔的动作,托起他受伤肿胀的左掌。 她的指尖微凉,触碰在火辣辣的伤口周围,带来一种奇异的、安抚性的舒缓。她低头,对着他掌心红肿的地方,轻轻地、柔柔地吹着气。微凉的气流拂过灼热的皮肤,像是最温柔的羽毛,一点点驱散那尖锐的痛感。 迈克尔愣住了,忘记了哭泣。他怔怔地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看着她低垂的、长长的睫毛,闻到她身上那股熟悉的、干净的肥皂清香,混合着一丝淡淡的、薄荷的清凉气息。 她撕开创可贴,避开最红肿破皮的地方,小心地贴在他掌心靠近手腕的位置。那个色彩明快的小熊图案,与他此刻灰暗痛苦的心情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却又像一道微弱却坚定的光,固执地照亮了这片阴霾。 “会好起来的,迈克尔。”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你不是为别人的满意而唱歌跳舞的。你是为你自己。” 说完,她站起身,像来时一样安静地离开了排练室,仿佛只是路过,顺手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迈克尔紧紧攥着右手里的薄荷糖,糖纸棱角硌着他的手心。他低头看着左手掌心上那个傻气又可爱的小熊创可贴,心里那座由恐惧、委屈和压力筑成的高墙,轰然倒塌了一角。 从那天起,伊芙琳的存在,对迈克尔而言,意义变得完全不同了。 她不再仅仅是一个照顾他起居的保姆,更成了他在这座名为成名的残酷压力堡垒中,唯一可以透气的缝隙,唯一可以安心舔舐伤口的避风港。 他会下意识地在人群中寻找她的身影。排练间隙,看到她端着水杯走过来,他会觉得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一些。晚上,当他因为白天的训斥或者高强度的训练而疲惫不堪时,伊芙琳会在他房间的床头柜上,放一杯温热的牛奶,旁边有时是一块糖,有时是一小朵她从院子里摘来的、不知名的野花。 他们之间的交流依旧不多。伊芙琳话很少,迈克尔也不是个善于倾诉的孩子。但他们之间,建立起了一种无声的、深厚的默契。 迈克尔越来越依赖她。依赖她那种安静的陪伴,依赖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理解和温柔。在她面前,他不需要是那个天赋异禀、必须完美的杰克逊五兄弟主唱,他可以只是迈克尔,那个会疼、会怕、会累的,十一岁的男孩。 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在她面前展露更多真实的自己。有时,他会把自己即兴编出的一段旋律哼给她听,或者把自己对于某个舞蹈动作的新想法,笨拙地比划给她看。伊芙琳总是他最专注的听众和观众。她会放下手中的活计,认真地听着,看着,然后在他结束时,给出简短却真诚的评价:“这里很好听。”或者这个动作很像在飞翔。” 她的肯定,不像父亲那样附带严苛的条件,也不像一些外界赞扬那样带着浮夸的喧嚣。她的肯定,简单,直接,却像甘露一样,滋润着他那在严苛环境下,几乎要干涸的、对音乐和舞蹈最本真的热爱。 一天深夜,迈克尔因为白天排练时一个持续了许久的、关于舞台走位的批评而心情低落,难以入睡。他穿着睡衣,赤着脚,悄悄溜下楼梯,想去厨房喝点水。 经过客厅时,他发现里面亮着一盏昏黄的落地灯。伊芙琳还坐在沙发上,就着灯光,缝补着杰梅因演出服上掉落的亮片。她低着头,侧影在灯光下显得异常柔和,针线在她手中穿梭,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迈克尔站在门口,没有进去。 伊芙琳似乎感觉到了他的存在,抬起头,看到他,并没有惊讶。她放下手中的针线,轻声问:“怎么了,迈克尔?睡不着吗?” 迈克尔点点头,慢慢走过去,在她旁边的地毯上坐了下来,抱着膝盖,将下巴搁在膝盖上,像极了多年前那个躲在楼梯角落的小男孩。 “伊芙琳,”他声音闷闷的,“爸爸说,如果我再记不住走位,下次演出就不让我上台了。” 伊芙琳沉默了一下,没有立刻用空洞的安慰来敷衍他。她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他满头细密、柔软的卷发。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安抚的节奏。 “你记得我们小时候,在院子里看星星吗?”她忽然问,声音像夜色一样温柔。 迈克尔抬起头,有些困惑地看着她。 “你那时候说,星星虽然看起来挨得很近,但其实每一颗之间,都隔着非常非常远的距离。”伊芙琳继续说,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很久以前的夜空,“它们按照自己的轨道运行,发光,有时候会被云遮住,但云散了,它们还在那里。” 她的手停在他的发梢,目光落回他脸上,那双深褐色的眼睛里,有着洞察一切的清澈和温柔。 “迈克尔,你也是一颗星星。你不需要完全踩着别人画好的轨道走。你有你自己的光。走位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当你站在舞台上的那一刻,你本身就在发光。观众看到的是你的光,而不只是你站的位置。” 她的话,像一把钥匙,轻轻打开了他心中那把沉重的锁。 迈克尔仰头看着她,客厅昏暗的光线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模糊的光晕。她看起来,就像他童年时记忆里的那片淡黄色的云,温柔,宁静,却拥有一种能驱散他所有阴霾的力量。 他忽然伸出那只曾经挨过打、被她贴上小熊创可贴的手,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她垂在身侧的手背。只是一个极其短暂的触碰,像蝴蝶点水,一触即分。 “谢谢你,伊芙琳。”他说,声音很轻,却包含了千言万语。 谢谢你回来。谢谢你的糖和创可贴。谢谢你的安静和陪伴。谢谢你……看见我的光。 伊芙琳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眼里漾开一丝极淡却无比真实的暖意。她反手,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指,很快便松开了。 “去睡吧,明天还要排练呢。”她柔声说,“你会做得很好的,我相信你。” 迈克尔站起身,感觉心里那片沉甸甸的乌云,不知何时已经散去了大半。他点点头,转身走向楼梯。走到楼梯口,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伊芙琳已经重新拿起了针线,就着那盏昏黄的灯,继续缝补着。那专注的侧影,和空气中仿佛残留的、她指尖淡淡的肥皂清香,连同掌心里早已消失的薄荷凉意,共同构成了一种无比坚实的力量。 他知道,在这个充满压力、训斥和不确定性的世界里,只要有伊芙琳在,他就不是独自一人面对这一切。她是他的避难所,是他的薄荷糖与创可贴,是他黯淡现实里,唯一恒定而温柔的星光。 第3章 各自闪耀的星辰 时间像是被按下了快进键。盖瑞市那栋弥漫着音乐与汗水味道的小房子,迅速被甩在了身后,成为一个模糊而遥远的起点。 杰克逊五兄弟这个名字,如同一声惊雷,炸响了整个流行乐坛。他们从底特律的黑人电台一路高歌猛进,签约了传奇的摩城唱片,单曲《I Want You Back》像一场无法阻挡的甜蜜风暴,席卷了全美的电台和排行榜。聚光灯以前所未有的强度,聚焦在这几个来自印第安纳州的年轻兄弟身上,而其中最耀眼的那束光,毫无意外地落在了最小的迈克尔身上。 他的声音,那种奇特的、兼具孩童清亮与成人灵魂穿透力的嗓音,仿佛天生就是为了征服舞台而生。他的舞步,精准而充满爆发力,又带着一种举重若轻的优雅,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在重新定义流行音乐的表演形态。媒体为他疯狂,乐迷为他尖叫,他成了当之无愧的超级新星。 然而,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炫目的闪光灯和永无止境的巡演、录音、采访的间隙,迈克尔·杰克逊却常常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抽离感。他站在万人体育场的中央,看着台下如同浩瀚星海般舞动的荧光棒,听着足以掀翻屋顶的声浪,内心某个角落,却异常安静,甚至……空旷。 他会下意识地在后台拥挤的人群中寻找一个安静的、穿着朴素裙子的身影,会在接受完一轮轰炸式的采访后,期待有人能递给他一杯温水,而不是香槟。但什么都没有。只有经纪人、助理、保镖和更多簇拥上来的、陌生的、热情的面孔。 伊芙琳离开了。 在他十三岁那年,就在杰克逊五兄弟的事业真正起飞前夕,伊芙琳的家庭发生了剧变。她那拥有中国血统的母亲,和那位精明强干、一直默默从事跨国贸易的俄罗斯裔父亲,抓住了一次巨大的商业机遇,几乎是一夜之间,约翰逊家摆脱了盖瑞市的灰暗,跃升入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阶层。 他们举家搬往东海岸,伊芙琳以优异的成绩和令人艳羡的背景,进入了顶尖的私立高中,并在一年后,收到了来自哈佛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她要去波士顿,去那个代表着智慧、精英与传统的象牙塔,学习艺术史与经济学。 临走前,她来向杰克逊一家道别。 那是一个有些混乱的下午,迈克尔和兄弟们刚从一场演出回来,行李散乱地堆在客厅,空气中还弥漫着旅途的疲惫和隐约的兴奋。伊芙琳站在门口,逆着光,迈克尔几乎看不清她的脸。她穿着一件质地精良的米白色风衣,头发修剪成了利落而时髦的样式,整个人散发出一种与杰克逊家如今虽然改善但依旧带着草根气息的环境格格不入的光彩。 她依旧沉静,微笑着与凯瑟琳拥抱,和兄弟们一一告别,说着祝福的话。轮到迈克尔时,她走了过来。 几年的时光,迈克尔抽高了不少,但依旧清瘦,那双标志性的大眼睛在略显疲惫的脸上,显得愈发深邃。他看着她,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看到她身上那种陌生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优雅与距离感,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他。他感觉,她正在从他触手可及的世界里,快速地滑走,像一颗真正飞向遥远天穹的星辰。 “迈克尔,”伊芙琳的声音比记忆中更加柔和,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你要成为最亮的那颗星了。” 她从她那个看起来价格不菲的皮质手提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包装精美的盒子,递到他手里。不是糖果,也不是创可贴。 “保重。”她轻声说,然后,像多年前那个下午一样,她伸出手,非常轻柔地,抚摩了一下他的头发。动作依旧温柔,却带着一种告别的决绝。 然后,她转身离开了。没有回头。 迈克尔站在原地,很久很久,才低头拆开那个盒子。里面是一支精致的、镀金的钢笔,笔身上刻着一行细小的花体字:“To Michael, Follow your light.” 他没有哭,也没有像小时候那样表现出任何明显的失落。他只是默默地将钢笔握在手心,那冰凉的金属触感,一直渗透到心里。他把钢笔小心翼翼地收进了自己最私密、最珍贵的物品盒里,和那些获得的第一个奖项、粉丝送的第一份礼物放在一起。那是他的圣物箱,而伊芙琳留下的所有东西——那颗早已不见的糖纸,那个小熊图案褪色的创可贴空包装,以及这支钢笔——是其中最核心的圣物。 伊芙琳离开后的日子,迈克尔以一种近乎疯狂的状态投入工作。排练、录音、演出、宣传……他像一个上了发条的精密玩偶,不知疲倦地旋转着。他的才华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绽放,一个又一个经典舞台被创造出来,唱片销量打破一个又一个记录。他成了流行音乐界真正的王子,未来无可限量。 外界看到他的是无与伦比的天赋和爆炸性的成功,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疯狂的节奏背后,有一部分是为了填补伊芙琳离开后,心里那块突然塌陷的空洞。他似乎在用全世界的喧嚣和关注,来对抗内心深处那份愈发清晰的思念与孤独。 他开始养成一些隐秘的习惯。 他会避开所有人,在深夜里,用那支伊芙琳送的钢笔,在昂贵的日志本上写下一些零碎的字句,不成调的旋律灵感,或者只是反复描摹她的名字。他收集所有关于哈佛大学的零星信息,尽管他对那种学术生活毫无概念,他只是想尽可能地,触摸到她此刻存在的那个世界的气息。 在一次漫长的巡演途中,他路过波士顿。车子行驶在查尔斯河畔,他看着窗外那些古老的、爬满常春藤的建筑,看着那些夹着书本、步履匆匆、神情自信的年轻学子,一种强烈的自卑和距离感涌上心头。他的世界是舞台、掌声和浮华,而她的世界是图书馆、沉思和智识。他们是如此的不同,仿佛隔着整个星系。 他甚至没有勇气让司机停车,更没有勇气去哈佛的校园里走一走。他只是摇下车窗,让波士顿略带凉意的秋风吹拂着他的脸,仿佛这样,就能呼吸到一丝她可能呼吸过的空气。 一次,在洛杉矶录制个人专辑时,他偶然在一本高端艺术杂志上,看到了伊芙琳的名字。那是一篇关于文艺复兴时期某位冷门画家的短评,文章署名处,清晰地印着Evelyn Johnson。她的文字冷静、犀利,带着一种抽丝剥茧的洞察力。迈克尔几乎能想象出,她坐在哈佛古老的图书馆里,就着台灯,蹙眉沉思的样子。 他把那页杂志小心翼翼地撕下来,抚平褶皱,夹进了自己的日志本里。那个夜晚,他失眠了。录音棚里完美的和声,舞台上山呼海啸的赞美,此刻都失去了意义。他想要的,或许只是能再次坐在她身边,哪怕什么都不说,只是感受那份安静的、理解的存在。 他的成功越大,他的名声越响,他就越发觉得,这一切的浮华,如果没有她在某个地方见证,都像是搭建在流沙上的城堡,缺乏最坚实的根基。她是他音乐梦想最初的见证者和鼓励者,如今,她却缺席了他梦想成真的每一个瞬间。 这种缺席,成了一种永恒的背景音,伴随着他所有的荣耀与喧嚣。 迈克尔站在酒店房间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洛杉矶璀璨如银河的灯火。这万家灯火,每一盏似乎都代表着一个梦想,一种可能。而他的目光,却试图穿越千山万水,投向东海岸那个古老的城市,寻找其中或许属于伊芙琳的那一扇窗。 他拿起随身携带的、已经写满密密麻麻字迹的日志本,用那支镀金钢笔,在新的一页上,缓缓写下: “我拥有了全世界的声音在为我欢呼,Evelyn。 可为什么,我最想听到的,却只剩下你当年在楼梯下,那一声安静的问候?”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如同他心底从未停歇的、无声的潮汐。星辰在各自的轨道上闪耀,光芒万丈,而思念,是宇宙深处,最孤独的回响。 第4章 休止符 波士顿的深秋,像一幅被上帝用冷色调颜料精心涂抹的油画。查尔斯河两岸的枫树燃烧着最后的绚烂,金黄与赭红倒映在沉静的水面上,与灰白色的古老建筑群相得益彰。哈佛校园里,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独特的混合气息——书本的霉味、清冷的雾气、咖啡因,以及一种近乎傲慢的、智力上的优越感。 伊芙琳·约翰逊夹着一本厚重的《西方音乐通史》,匆匆穿过怀德纳图书馆前宽阔的石阶。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高领毛衣,外面套着件略显宽大的粗花呢外套,长发随意地挽在脑后,几缕发丝挣脱出来,被风吹拂在脸颊旁。她的步伐很快,眼神专注,与周围那些步履悠闲、高谈阔论的学生形成鲜明对比。时间在这里,仿佛被压缩成了待读的书目、待写的论文,以及……待完成的乐谱。 是的,乐谱。在她位于剑桥区租住的狭小公寓里,键盘、散落的活页乐谱、各种摇滚乐队的唱片几乎侵占了所有除了书本以外的空间。学业是她的正轨,是家族期望,是她必须攀登的高峰;而摇滚乐,是她血液里隐秘的火焰,是她对抗一切规训的私人堡垒。在夜深人静,当艺术史的论文让她头晕眼花时,她便会戴上耳机,让失真的吉他音墙将她淹没,或者,拿起笔,在五线谱上记录下自己脑海中奔涌的、嘈杂而充满力量的旋律碎片。她正在尝试创作,为校内的一个地下摇滚乐队写歌,这是她无人知晓的、笨拙而真诚的激情所在。 这天下午,她刚从一场关于巴洛克时期赋格艺术的冗长讲座中挣脱出来,脑子里还盘旋着巴赫严谨的对位法。她只想尽快回到公寓,泡一杯浓茶,然后投入到那首尚未完成、充满愤怒吉他连复段的歌曲创作中。推开公寓那扇漆成墨绿色的门,熟悉的、混杂着旧书、咖啡和淡淡松节油的气味包裹了她。她甩掉鞋子,刚把书扔在沙发上,门铃响了。 以为是订的外卖到了,她没多想,赤着脚走过去,拉开了门。 然后,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门外站着的,不是穿着荧光制服的外卖员,而是一个身影。他穿着剪裁精良的黑色长款大衣,身形清瘦挺拔,脸上戴着巨大的深色墨镜,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和没什么血色的薄唇。他身后稍远的地方,站着一个穿着西装、体型壮硕、眼神警惕的男人,显然是保镖。 即使遮得如此严实,即使隔着几年的时光和完全不同的生活轨迹,伊芙琳还是在瞬间就认出了他。 迈克尔·杰克逊。 他就那样突兀地、不合时宜地,站在她波士顿公寓门口陈旧的地垫上,像一颗误入古典油画像素世界的、过于耀眼的流行文化图标,带着一种近乎失真的违和感。 伊芙琳愣住了,握着门把的手指微微收紧。她脸上没有流露出惊喜,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欢迎。那双总是沉静如湖的褐色眼眸里,最先涌起的,是清晰的惊讶,随即迅速沉淀为一种……被打扰的不悦,以及一丝难以捕捉的戒备。 “迈克尔?”她的声音很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你怎么会在这里?” 迈克尔抬手,缓缓摘下了墨镜。那双闻名世界的、被无数乐迷称为蕴含星辰的大眼睛,此刻清晰地暴露在波士顿清冷的秋光里。里面盛满了复杂的情绪——长途跋涉的疲惫,小心翼翼的期待,一种近乎贪婪的、想要将眼前人刻入脑海的注视,以及,在接触到伊芙琳那双平静甚至有些冷淡的眼睛时,迅速闪过的一丝无措和受伤。 “Evelyn……”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他特有的、轻柔的质感,“我……我们在波士顿有宣传活动。我……我想看看你。” 他说得有些艰难,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他预想过很多种见面的场景,或许是温暖的拥抱,或许是带着泪光的微笑,独独没有想过,会是眼前这样,隔着一道门槛,仿佛隔着一个世界。 伊芙琳沉默了几秒,目光越过他,扫了一眼他身后那个如同隐形墙壁般的保镖,然后微微侧身:“进来吧。” 语气谈不上热情,只是一种避免在走廊上引起更多注意的、务实的礼貌。 公寓很小,对于习惯了宽敞排练厅和豪华酒店的迈克尔来说,几乎有些转不开身。他的目光迅速而贪婪地扫过这个空间——堆满书籍和纸张的书桌,角落里的键盘和散落的乐谱,墙上贴着的几张色彩浓郁、笔触狂乱的抽象画,还有几个塞得满满当当的唱片架。这里的一切,都散发着一种浓郁的、属于伊芙琳个人的、忙碌而充满智性追求的气息。这气息让他感到熟悉又陌生,安心又自卑。 “地方很小,随便坐。”伊芙琳走到小小的厨房区域,给他倒了一杯水,放在茶几上。她自己则靠在书桌边缘,双臂交叠在胸前,这是一个下意识的、带有防御意味的姿态。 迈克尔没有坐,他站在房间中央,显得有些局促。他脱下大衣,里面是一件简单的黑色丝质衬衫,更衬得他肤色苍白,身形单薄得令人心疼。 “你看起……很好,Evelyn。”他试图寻找话题,声音依旧很轻,“哈佛……这里很适合你。” “谢谢。”伊芙琳的回答简短而克制,她看着他,直接问道,“你怎么找到这里的?我没告诉过任何人地址。” “我……我问了杰梅因,他可能从妈妈那里知道的……”迈克尔解释道,眼神有些闪烁,像是在承认一件并不光彩的事。 伊芙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果然。她刻意保持的距离,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轻易地打破了。这种感觉并不好。 “你的演出很成功,迈克尔。”她换了个话题,语气是礼貌的,却带着清晰的客套,“我听说了一些,祝贺你。” 这不是他想要的。他想听的,不是这种来自陌生人的、礼节性的恭维。他想听她像以前那样,说你的旋律很好听,或者这个动作很像在飞翔。他想感受到那种独一无二的、只属于他们之间的理解和连接。 “Evelyn,”他向前走了一小步,那双大眼睛里充满了几乎是恳求的神色,“我只是……只是想看看你过得好不好。没有你的消息,我……我很想念……”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因为伊芙琳在他靠近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向后微微仰了仰身体。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却像一道冰冷的栅栏,瞬间隔开了两人。 “我很好,迈克尔。”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一种明确的、划清界限的意味,“如你所见,我很忙。学业,还有一些……我自己的事情。”她的目光扫过那些乐谱,但没有多做解释。 房间里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汽车声,以及老旧冰箱低沉的运行声。 迈克尔的目光,落在了书桌上那摊开的、写满了音符和潦草歌词的活页纸上。他能认出那些音乐符号,能大致看出那旋律走向充满了摇滚乐特有的力量和棱角。 “你在写歌?”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眼睛亮了一下,“是摇滚乐?你以前就喜欢……” “迈克尔。”伊芙琳打断了他,她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清晰的、不容置疑的冷意,“这是我的生活。” 她看着他,眼神锐利而直接,仿佛能穿透他所有的伪装和期待。 “你现在是超级巨星了,迈克尔。你有你的世界,你的舞台,你的千万粉丝。而这里,”她用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又环指了一下这个狭小却充满她个人印记的空间,“是我的世界。我很感激过去在盖瑞的时光,但那已经过去了。我现在需要的是专注,是不被打扰。”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小锤,敲打在迈克尔的心上。他感觉呼吸变得困难,那种熟悉的、被全世界抛弃的孤独感,如同潮水般再次将他淹没,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冰冷刺骨。他以为找到她,就能找回那片遗失的星光,就能重新连接上那份让他安心的力量。可他没想到,这片星光,早已不再愿意为他闪耀。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想告诉她他并不在乎那些喧嚣,想告诉她他依然是她记忆中那个躲在楼梯角落的男孩,想请求她不要用这种态度对待他……但所有的话语,都哽在喉咙里,化作一阵无声的疼痛。 他看着伊芙琳,她的表情是那么的坚定,甚至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为了保护自己领地而露出的疏离。他明白了。他的到来,不是惊喜,是打扰。他的思念,不是慰藉,是负担。 他缓缓地、几乎是机械地,重新戴上了那副巨大的墨镜,将自己那双泄露了太多情绪的眼睛,重新藏匿于深色的镜片之后。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维持住最后一点尊严。 “我……明白了。”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抱歉,打扰你了。” 他拿起放在沙发上的大衣,没有再看她,转身,走向门口。那个一直沉默如背景板的保镖,适时地为他打开了门。 迈克尔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走廊的阴影里。门被轻轻带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像是一个乐章,被强行画上的休止符。 公寓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伊芙琳一个人,还维持着靠在书桌旁的姿势。她交叠的手臂缓缓放下,紧握的拳头也慢慢松开,掌心因为用力而留下了几个深深的指甲印。 她走到窗边,隐藏在厚重的窗帘后面,向下望去。过了一会儿,看到迈克尔在那名保镖的护送下,迅速坐进了一辆停在路边的、毫不显眼的黑色轿车里。车子很快发动,汇入车流,消失不见。 直到那辆车彻底看不见了,伊芙琳才缓缓吐出一口一直憋在胸口的浊气。她转过身,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慢慢滑坐在地上。 她的目光,落在书桌上那首未完成的、充满愤怒与力量的摇滚乐曲谱上。刚才被打断的灵感,此刻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种巨大的、混杂着烦躁、疲惫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歉意的情绪,席卷了她。 她并不讨厌迈克尔,从来都不。只是,他代表着一段她努力想要封存的过去,一种她正在奋力挣脱的、充满依赖与被动的关系。他的光芒太盛,会吞噬她好不容易为自己争取来的、这片独立而安静的天地。 她伸手,拿起那张被迈克尔目光注视过的乐谱,凝视着上面狂乱的笔迹。然后,她猛地将乐谱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手心,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窗外,波士顿的秋日依旧静谧而古老。而屋内,一首关于拒绝与守护的无声乐章,才刚刚奏响第一个沉重的音符。 第5章 阴影 迈克尔离开后,波士顿的天空仿佛也随着他那辆黑色轿车的远去而阴沉下来。伊芙琳在冰冷的地板上坐了许久,直到窗外的暮色将房间染成一片灰蓝。胸口那股郁结的气息始终未能完全散去,像是被什么东西无形地攥住了心脏。她最终站起身,没有开灯,在黑暗中走到键盘前,手指重重按下几个不和谐的和弦,刺耳的音符在寂静的房间里炸开,宣泄着某种难以名状的烦躁。她试图重新投入那首摇滚乐的创作,却发现思绪如同缠乱的线团,迈克尔那双受伤的、隐藏在墨镜后的眼睛,总是不合时宜地浮现。 与此同时,迈克尔下榻的酒店套房里,气氛同样压抑。他拒绝了所有晚餐和后续安排的采访,独自待在客厅,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波士顿璀璨的夜景,却丝毫无法照亮他内心的晦暗。伊芙琳那句这是我的生活,像一句冰冷的判词,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他蜷缩在柔软的沙发里,像个被遗弃的孩子,与外界那个光芒万丈的流行天王判若两人。他以为找到她是回到了港湾,却发现那港湾早已对他竖起了禁航的标牌。 他们都不知道,就在迈克尔的车停在伊芙琳公寓楼下那短暂的时间里,一双被狂热和占有欲灼烧的眼睛,正透过不远处一辆廉价轿车的车窗,死死地盯着那扇门。 她自称辛迪,是迈克尔·杰克逊全球后援会中一个颇具名气的成员。这种名气并非源于正面的贡献,而是源于她近乎病态的执着和越界行为。她能准确说出迈克尔未来三个月非公开的行程推测,她曾数次成功突破安保潜入酒店楼层,只为在迈克尔的门缝下塞进一封充满爱语和妄想的信。这一次,她同样通过某种非法的渠道,获取了迈克尔团队在波士顿的临时落脚点,并一路尾随至此。 当她看到迈克尔——她的迈克尔,她的神祇——竟然独自走进那栋毫不起眼的、充斥着书呆子气的公寓楼时,一种被背叛的怒火瞬间吞噬了她。她架起了长焦相机,像潜伏的毒蛇,记录下迈克尔进入、以及许久后黯然离开的全过程。她没有拍到伊芙琳的正脸,只捕捉到一个模糊的、穿着深色毛衣靠在门边的女性身影,以及迈克尔摘下墨镜时,那惊鸿一瞥的、清晰的侧脸,上面写满了她从未见过的、脆弱而专注的神情。 这种神情,他从未在舞台上,在面对万千粉丝时流露过。这种神情,只应该属于她——辛迪,或者至少,属于一个虚幻的、他应该去爱慕的完美偶像,而不是这个藏在波士顿破公寓里的、不知名的女人! 嫉妒的毒液在她血管里沸腾。她开始动用自己所有的资源和人脉实际上是一些同样游走在灰色地带的私生粉和付费的信息贩子——去调查那个公寓的住户。信息很快汇总过来:伊芙琳,哈佛大学艺术史与经济学专业学生,混血,家境优渥。 “哈佛?”辛迪看着找到的、伊芙琳在校园里被偷拍的模糊照片,嘴角扯出一个扭曲的冷笑,“一个靠着家里有钱混进名校的婊子,也配接近迈克尔?” 在她偏执的逻辑里,任何出现在迈克尔身边的、非工作关系的女性,都是不洁的,都是别有企图的。而伊芙琳身上那种她无法企及的、混合着精英气息与异域风情的特质,更是加倍刺激了她的自卑与仇恨。她需要一个宣泄口,需要毁掉这个玷污了她神圣偶像的女人。 几天后,一场针对伊芙琳的风暴,毫无征兆地拉开了序幕。 起初,只是在一些迈克尔·杰克逊的粉丝区域和地下小报,开始出现一些匿名的、充满恶意的传言和纸张。 标题诸如:《惊爆!哈佛优等生?实为靠家族捐献混入名校的假面女!》 内容则极尽诋毁之能事:声称伊芙琳的入学资格是其家族向哈佛捐赠了巨款换来的;暗示她生活不检点,与多名男性关系混乱;甚至毫无根据地揣测她拥有俄罗斯背景的家庭可能与某些不干净的势力有关联。这些帖子文笔拙劣,逻辑混乱,但却精准地利用了人们对精英阶层的某种复杂心理,以及种族、性别方面的隐秘偏见。 它们像肮脏的苔藓,开始在哈佛的阴暗角落滋生、蔓延。 伊芙琳最初并未察觉。她沉浸在期末论文和乐队排练的双重压力下,几乎隔绝了外界的噪音。直到与她合作摇滚乐队的鼓手,一个顶着粉色莫西干头、脾气火爆名叫莉娜的女孩,怒气冲冲地拿着打印出来的论坛帖子找到她。 “伊芙!你看看这些狗屎!”莉娜将那叠纸拍在伊芙琳的书桌上,气得脸颊通红,“这帮躲在阴影后面的蛆虫!他们怎么能这么污蔑你?” 伊芙琳皱着眉,拿起那些打印纸。她一行行看下去,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但那双褐色的眼睛里,燃起的不是惊慌或委屈,而是一种冰冷的、近乎实质的怒火。她看到那些对她学术能力的质疑,对她人格的侮辱,甚至对她家族背景的恶意揣测。荒谬,低劣,但却像臭泥一样,粘稠而恶心。 “查到来源了吗?”她的声音异常平静,与莉娜的激动形成鲜明对比。 “还能有谁?肯定是迈克尔·杰克逊那帮疯狗一样的粉丝!”莉娜啐了一口,“肯定是有人看到他去你公寓了!我早就说过,离那种世界级的麻烦远一点!” 伊芙琳没有反驳。她想起了那天迈克尔离开时,自己隐约感觉到的不安。原来,阴影早已潜伏。 接下来的几天,事态开始升级。恶意的邮件开始涌入她的哈佛邮箱,内容不堪入目。偶尔有陌生号码打来电话,接通后是无声的喘息或是尖锐的辱骂。甚至有一次,她在回家的路上,感觉似乎被人尾随,虽然对方很快消失在人流中,但那种被窥视的寒意,让她脊背发凉。 哈佛校园并非象牙塔。一些原本就对她混血身份或者特立独行风格抱有微词的人,开始带着异样的眼光看她。窃窃私语如同蚊蚋,虽然微小,却无处不在。她试图置之不理,专注于自己的论文和音乐,但那股无形的压力,像不断收紧的绳索,让她感到窒息。她的摇滚乐,原本是宣泄的出口,此刻却连一个安静创作的环境都快要被剥夺。 她可以报警,可以动用家族的法律资源,但那需要时间,而且很可能将事态进一步扩大,正中那些躲在暗处的人下怀。她需要更快、更有效的方法,从源头上切断这污秽的源泉。 在一个被骚扰电话再次吵醒的凌晨,伊芙琳看着窗外泛起的鱼肚白,眼神彻底冷了下来。她拿起电话,拨通了一个她以为永远不会再主动联系的号码。 洛杉矶,拂晓时分。迈克尔被私人电话急促的铃声惊醒。这个号码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他带着睡意和一丝期待接起电话。 “迈克尔。” 电话那头传来的,确实是伊芙琳的声音,但不再是波士顿公寓里的冷淡和疏离,而是裹挟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冰冷的愤怒,像西伯利亚的寒风,透过听筒,瞬间冻结了他的睡意。 “我不管你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伊芙琳的声音没有任何寒暄,直奔主题,语速快而清晰,“你那些热情的追随者,已经把脏水泼到哈佛,泼到我个人和我的家族头上了。网络谣言,骚扰电话,甚至可能的人身威胁。我想,这应该不是你想看到的看看我过得好不好的结果。” 迈克尔的心猛地一沉,睡意全无。“Evelyn,什么……什么意思?发生了什么?” 他这几天刻意回避所有关于波士顿的记忆,试图用工作麻痹自己,对外界掀起的这场小小风波一无所知。 “什么意思?”伊芙琳冷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温度,“意思是,因为你那不合时宜的拜访,我现在需要面对一群疯子无端的诽谤和骚扰。我的生活,我努力维持的平静,彻底被打碎了。”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迈克尔的耳膜。 “我给你二十四小时,迈克尔·杰克逊。用你,或者你团队的力量,找到那个始作俑者,让这些恶心的东西彻底消失,并且公开澄清,保证类似的事情不会再发生。” 她的要求干脆利落,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迈克尔握着电话,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他能感受到伊芙琳话语里那汹涌的怒火和被侵犯的决绝。恐慌和自责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又搞砸了。他总是把事情搞砸。他只想靠近一点星光,却带来了毁灭性的阴影。 “我……我会处理,Evelyn,我保证,我……”他的声音带着慌乱和哽咽,几乎语无伦次。 “听着,迈克尔,”伊芙琳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识过的、近乎残酷的冷静,“我不是在请求你,我是在通知你。这是你的世界带来的麻烦,理应由你解决。” 然后,她说出了那句让迈克尔如坠冰窟的话: “如果你,或者你那庞大的团队,连这点藏在阴沟里的蛆虫都解决不掉——” 伊芙琳的声音压低,却带着一种危险的、刀锋般的锐利。 “那就让我自己来。我有我的方式,让造谣者付出终生难忘的代价。只是到那时,场面恐怕就不会那么好看了。” 说完,不等迈克尔回应,电话便□□脆利落地挂断,只剩下急促的忙音,在寂静的黎明里空洞地回响。 迈克尔握着传来忙音的电话,僵在原地,浑身冰冷。伊芙琳最后那句话,不像威胁,更像是一个陈述句。他毫不怀疑,如果他无法解决,那个在盖瑞市灰暗楼梯间给他贴上小熊创可贴的温柔女孩,那个在哈佛古老殿堂里钻研艺术史的沉静女子,绝对有能力,也有决心,用她自己的方式,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而他,绝不能让她走到那一步。 他猛地从床上跳起来,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打,冲向客厅,疯狂地拨打他的经纪人、公关经理和安全主管的电话。恐慌之中,竟奇异地带着一丝决绝,他必须解决这个问题,必须保护好她,哪怕只是为了证明,他并非全然是她生活中的麻烦和负累。 波士顿的黎明彻底到来,阳光穿透云层,照亮了伊芙琳公寓书桌上那摊开的、被揉皱又抚平的摇滚乐谱。乐谱旁边,放着一台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显示着复杂的网络IP追踪程序和几个加密的联系人窗口。她的眼神锐利如鹰,仿佛已经锁定了隐藏在数据洪流中的那个卑劣目标。 风暴,已然降临。而这一次,被触怒的,不仅仅是迈克尔·杰克逊,还有一头被侵入了领地、亮出了獠牙的母狮。 第6章 规则与刀刃 洛杉矶,凌晨四点的酒店套房,灯火通明,空气里弥漫着咖啡因和一种紧绷的、如同弓弦拉到极致的气息。之前的颓丧和脆弱已经从迈克尔身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见的、冰冷的决绝。伊芙琳那通如同最后通牒的电话,像一桶冰水混合物,将他从头到脚浇透,也瞬间激活了他身体里某种属于杰克逊家族孩子的、在名利场厮杀中磨砺出的锋利棱角。 他不再是那个蜷缩在沙发上为情所困的男孩,此刻,他是迈克尔·杰克逊,一个拥有庞大团队和资源的超级巨星,一个被触犯了最敏感逆鳞的男人。 他的经纪人、公关总监、安全主管,以及临时被从床上拽起来的、负责网络舆情的顾问,此刻全都聚集在客厅里,脸上带着睡眠不足的疲惫,但更多的是面对老板那异常平静却令人心悸的气场时的紧张。 “找到她。”迈克尔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他们,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那个在波士顿,造谣伊芙琳·约翰逊的人。我要知道她是谁,住在哪里,做了什么,所有细节。” 他没有咆哮,没有质问,只是下达指令。这种平静比任何怒火都更具压迫感。 团队立刻高效运转起来。网络顾问调取了所有的监控,交叉比对已知的狂热粉丝数据库;安全主管联系了合作的私人调查机构,重点排查近期在波士顿地区有异常活动的粉丝;公关总监则开始评估事件潜在的负面影响,并起草危机预案。 迈克尔全程沉默地听着,偶尔提出一两个尖锐的问题。他对流程的熟悉程度,对关键节点的把握,让几位核心成员暗自心惊。他们习惯了他在艺术上的纯粹和偶尔的孩子气,几乎快要忘记,能在如此年轻时就驾驭这般巨大成功的人,绝不可能仅仅依靠天赋。 信息像雪片一样汇聚过来。所有的线索,如同被磁石吸引,最终都指向了一个名字——辛迪·米勒。一个有着长期跟踪、骚扰前科的骨灰级狂热粉丝。她的语言习惯,她近期在波士顿的信用卡消费记录……铁证如山。 “报警。”迈克尔听完汇总,没有丝毫犹豫,下达了第二个指令。 “迈克尔,”经纪人有些迟疑,“这种事情通常我们倾向于私下解决,发律师函警告,或者通过后援会施压。直接报警,可能会激化矛盾,引来更多不必要的媒体关注……” 迈克尔缓缓转过身,那双闻名世界的大眼睛里,此刻没有任何舞台上灵动飞扬的神采,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湖面。 “私下解决?”他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一丝嘲讽,“给她钱?还是警告?让她觉得只要闹得够大,就能得到我的注意?或者,让她觉得伊芙琳是可以被随意欺凌,而无需付出代价的?” 他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千钧之力。 “不。我要她明白,有些界限,越过之后,面对的不是经纪公司的调解,而是法律的铁拳。我要她为她敲出的每一个肮脏的字母,负责。” 他看向安全主管:“联系波士顿警方,以跟踪骚扰、网络诽谤、侵犯**的罪名正式报案。把我们掌握的所有证据,完整移交。确保她能被顺利拘留。”他顿了顿,补充道,“通知我们的律师团队,跟进此案,我要最快速度看到结果。” 然后,他看向公关总监:“准备一份声明,措辞要强硬。明确表示我们绝不容忍任何针对我本人以及与我有关人等的非法骚扰和诽谤行为,支持受害者运用法律武器维护权益,并将积极配合警方调查。注意,声明中不要出现伊芙琳的全名和任何具体身份信息,用一位友人代指。” 指令清晰,层次分明。团队不再有任何异议,迅速各自执行。 接下来的四十八小时,如同一场编排精准的无声戏剧。 辛迪·米勒在她位于波士顿郊区租住的廉价公寓里,被敲门而入的警察带走。面对打印出来厚厚一叠她自己在现实上发布的言论、监控追踪记录、以及她在伊芙琳公寓附近被监控拍到的照片,她最初歇斯底里的否认和叫嚣,在确凿的证据链面前,迅速瓦解,最终化为苍白无力的哭泣。警方以多项轻罪罪名正式拘留了她。 迈克尔团队的官方声明适时发出,态度鲜明,立场坚定,既表明了态度,又最大程度保护了伊芙琳的**,将媒体的焦点引导向对暴力和私生饭行为的批判上。 风暴的中心,波士顿,反而异乎寻常地快速平静下来。骚扰邮件和电话戛然而止,现实上的污言秽语如同被阳光照射的露水,迅速蒸发。哈佛校园里的窃窃私语,在官方声明和隐约流传开的造谣者已被法办的消息中,也渐渐平息。 事情解决的效率高得令人咋舌。 在辛迪被正式拘留的当天晚上,迈克尔独自一人待在酒店的录音室里,却没有打开任何设备。他坐在控制台前的高脚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凉的金属台面,等待着。 电话响了。是伊芙琳。 迈克尔深吸一口气,接了起来。 “事情解决了。”伊芙琳的声音从听筒那端传来,不再是上次那种冰冷的愤怒,但也谈不上热情,更像是一种……客观的陈述。她甚至没有用问句。 “嗯。”迈克尔应了一声,心跳有些失序。他等待着她的评判。 “速度比我想象的快。”伊芙琳继续说,语气里听不出情绪,“手段也比我想象的……更符合规则。” 迈克尔沉默了一下,才低声开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我只是觉得……那样处理,最干净。也能……让她真正记住教训。”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他记得她说过我有我的方式。他不想让她脏了自己的手,不想让她那用来弹奏摇滚乐、书写艺术史论文的双手,沾染上阴沟里的污泥。他要用他自己的世界里的规则,为她筑起一道屏障。 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迈克尔几乎能听到她平稳的呼吸声,和他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然后,他听到伊芙琳轻轻地、似乎带着一丝极淡的讶异,笑了一声。不是嘲讽,更像是一种……重新审视后的认可。 “你成长了,迈克尔。” 这句话很轻,却像一道强光,瞬间穿透了迈克尔心中积郁多日的阴霾。他握着电话的手指猛地收紧,眼眶毫无预兆地泛起一阵湿热。 成长了。 她看到了。她看到了他不仅仅是那个需要她保护和安慰的男孩,也看到了他可以运用自己的力量和资源,冷静而有效地解决问题。她看到了他的改变。 这简单的三个字,对他而言,重逾千斤。比任何乐评的赞美、任何奖项的肯定,都更让他感到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震颤和价值确认。 “剩下的,”迈克尔强迫自己稳住声音,将那份几乎要溢出的激动压回心底,他记起了她电话里最后的那句话,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个辛迪……警方处理之后,如果你还有别的想法……我可以……” 他留白了。他将最终的决定权,如同献上最珍贵的贡品,递还到她的手中。 伊芙琳在电话那头,似乎挑了挑眉。她能想象到迈克尔此刻的神情,一定是那种混合着完成任务的期待,和害怕她不满的忐忑。她看着自己书桌上那台已经关闭了追踪程序的电脑,屏幕上倒映着她自己平静的脸。 “法律的惩戒对她而言,已经足够。”伊芙琳的声音恢复了往常的冷静,却少了几分之前的尖锐,“让她在铁窗后面冷静几天,比任何私下的教训都更能让她认清现实。我的目的已经达到。”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近乎慵懒的、却不容置疑的强势。 “不过,既然你让我来决定……那么,确保她签署一份具有严格约束力的协议,保证永久不得再以任何方式接近、骚扰、评论你我,以及我们的家人朋友。如果违反,面临的将是天文数字的赔偿和更严厉的刑事追诉。这点,让你的律师去办。” “好。”迈克尔毫不犹豫地应下,心里一块大石落地。她接受了他的处理,并且在此基础上,提出了更周密、更长远的要求。这不再是单纯的拒绝,而是一种……带着距离的、基于现实的合作。 “另外,”伊芙琳的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情绪,“下次如果还想看看我,提前打个电话。我不喜欢惊喜,尤其是附带麻烦的惊喜。” 说完,她便挂了电话。 迈克尔听着电话里的忙音,久久没有放下听筒。窗外,洛杉矶的夜色依旧璀璨。但他感觉,自己心里某个黑暗的角落,被伊芙琳那句你成长了和最后那带着一丝容许意味的提醒,轻轻地照亮了。 他没有得到拥抱,没有听到温言软语。但他得到了比那更珍贵的东西——她的认可,以及一道并未完全关闭的门缝。 在波士顿的公寓里,伊芙琳放下电话,走到窗边。楼下街道安静,不再有可疑的车辆和窥视的目光。她回想起迈克尔这次处理事件的全过程——迅速、精准、合法,并且,最终将处置的余地和评判权交给了她。 她确实感到意外。 那个在盖瑞市楼梯角落瑟瑟发抖的男孩,那个在排练室挨打后默默流泪的男孩,似乎真的在以一种她未曾预料的速度,学习着在这个复杂而残酷的世界里,运用规则,保护他想保护的东西。 “成长了……”她低声重复了一遍自己刚才的话,嘴角勾起一个极其微小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弧度。 这成长,或许还带着稚嫩和笨拙,但里面蕴含的决断和力量,让她无法再简单地将他视为一个需要她全然庇护的孩子。 他依然是那颗星辰,只是不再仅仅需要她来指认光芒,而是开始学习,如何用自己的光,去驱散试图笼罩他的阴影。 而她自己,或许也需要重新调整一下,看待这颗日益璀璨、也日益复杂的星辰的角度了。夜色深沉,伊芙琳转身回到书桌旁,重新打开了那首未完成的摇滚乐谱。这一次,笔尖落在五线谱上,流畅了许多。 第7章 错位星空 辛迪事件的尘埃落定,并未给迈克尔带来预期的平静,反而像是一剂催化针,加速了他心底某种酝酿已久的情感的发酵。伊芙琳那句你成长了的回响,日夜在他耳畔盘旋,与童年那些橙子糖、小熊创可贴和安静的陪伴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汹涌的、几乎要破胸而出的冲动。 他需要见她。不是隔着电话,不是通过团队,而是面对面地,告诉她,这些年来,她在他心中究竟意味着什么。他固执地认为,那份跨越了盖瑞市的尘埃与波士顿的砖墙、始终盘踞在他灵魂深处的依赖与眷恋,必然是双向的。那个在他最灰暗、最卑微时给予他唯一光亮的女孩,怎么可能对他毫无特殊情感?她当年的温柔,绝不仅仅是出于一份兼职工作的职责。 这种念头一旦生根,便疯狂滋长。他动用了前所未有的耐心和策略,没有贸然前往,而是先通过邮件,一个更为正式、不易被立刻拒绝的渠道,与伊芙琳取得了联系。邮件内容措辞谨慎,以感谢她在此次事件中的通情达理和想就未来如何避免类似困扰进行沟通为由,恳请一次简短的会面,地点、时间完全尊重她的安排。 伊芙琳的回复隔了一天,同样简洁,同意在他下一次洛杉矶巡演排练的间隙,在排练室附近见他,时间限定在半小时内。 这已足够。 迈克尔将见面地点定在了他私人使用的、隔音效果极佳的录音控制室。这里不像酒店房间带着临时的气息,也不像舞台那样充满表演性,这里是他创作的核心地带,是他为数不多能感到绝对安全和真实的空间。他精心布置了一番,调暗了主灯,只留下控制台上几盏幽蓝的背景灯,空气中弥漫着他喜欢的某种昂贵香氛的淡淡木质调,甚至准备了她以前似乎偏爱的那种薄荷茶。 当伊芙琳在助理的引导下,推开厚重的隔音门走进来时,迈克尔感觉自己的呼吸瞬间停滞了一秒。 她依旧是波士顿那副模样,简单的白色棉质衬衫,深色牛仔裤,头发利落地束在脑后,肩上挎着一个看起来容量颇大的帆布包,里面大概塞着书或乐谱。她的表情平静,带着一种进入陌生工作环境的审慎,目光快速而专业地扫过那些昂贵的录音设备,最后才落在他身上。 “迈克尔。”她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语气是客气的,带着明确的距离感。 “Evelyn,谢谢你愿意过来。”迈克尔连忙起身,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发干。他引她在控制台前舒适的皮椅上坐下,自己则拉过另一张椅子,坐在她侧对面,一个既不太近显得冒犯,又不太远显得生疏的位置。 助理悄无声息地退出去,关上了门。隔绝了外界所有声音的控制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一种近乎凝滞的安静。 “关于上次的事情,再次抱歉。”迈克尔率先打破沉默,双手无意识地绞在一起,“我已经让律师处理好了后续协议,她不会再有机会骚扰你。” “效率很高,谢谢。”伊芙琳端起他推过来的薄荷茶,象征性地抿了一口,放下,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你在邮件里说,想谈谈如何避免类似情况?” 她直接切入主题,没有丝毫寒暄或沉浸于回忆的意思。 迈克尔的心沉了沉,他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迂回。他抬起眼,那双在幽蓝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的大眼睛,毫不避讳地、充满了某种孤注一掷的真诚,望向她。 “不完全是,Evelyn。”他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想谈的……是我们。” 伊芙琳微微蹙了蹙眉,但没有打断他,只是身体几不可察地向后靠了靠,一个细微的防御姿态。 “我知道,我上次去波士顿很冒失,给你带来了很大的麻烦。”迈克尔语速加快,仿佛怕一停下来就会失去勇气,“但我只是……我只是太想见你了。Evelyn,你知不知道,你对我意味着什么?” 他没有等她回答,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里浸染了浓得化不开的情感: “在盖瑞的时候,所有人都只看到杰克逊家的男孩,看到我们的排练,看到父亲的压力。只有你,只有你看到的是迈克尔。那个躲在楼梯角落的,害怕的,会疼的迈克尔。你给我的糖,你贴的创可贴,你对我说的那些话……你说我的眼睛会唱歌,你说我会飞走,会有星光……” 他的眼眶开始泛红,声音哽咽起来:“那时候,我就知道,你和所有人都不一样。你是唯一一个……在我什么都不是的时候,就看见我,在乎我的人。那种感觉,那种被理解、被珍视的感觉……我后来再也没有在任何人身上找到过。” 他向前倾身,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她,仿佛要将自己的心剖开给她看: “Evelyn,我不相信那只是……只是一份工作。我不相信你对每个需要安慰的孩子都会那样。你对我,是有感情的吧?就像我……就像我一直……” “迈克尔。” 伊芙琳打断了他。她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瞬间冻结了他即将脱口而出的、更直白的话语。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被感动的迹象,没有羞涩,没有慌乱,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只有一种清晰的、近乎残酷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怜悯? “我想,你混淆了一些东西。”她的声音平稳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首先,在杰克逊家做保姆,确实是一份工作。我的职责是照顾你们兄弟的生活,并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提供一个相对稳定的环境。这包括在你们,或者说在你,情绪低落时给予适当的安抚。”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着他,仿佛要穿透他所有自我构建的浪漫想象。 “其次,我当时的举动,源于最基本的人道关怀和职业操守。看到一个孩子,无论他是谁,在承受不应承受的压力和体罚时,给予一颗糖,一个创可贴,几句鼓励的话,是任何具备基本同理心的人都可能做的事情。这并不特殊,迈克尔,至少,在当时我的认知里,它不特殊。”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解剖着他珍视了多年的回忆。迈克尔的脸瞬间失去了血色,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至于你说‘看见你’,”伊芙琳继续,语气里带上了一种近乎教师般的剖析感,“我承认,我看到了你的敏感,你的天赋,以及你所处环境对你的压抑。我鼓励你,是因为我认为你的才华值得被看见,你的灵魂不应该被扼杀。但这与你想表达的感情,是两回事。” 她微微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失望? “迈克尔,你把我,把当年那个情境,过度浪漫化和特殊化了。”她直视着他骤然空洞下去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沉浸在自己构建的叙事里,把我当成了你灰暗童年里唯一救赎式的光,并将这种依赖和感激,错误地解读为了更深刻的情感。” “不……不是的……”迈克尔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而微弱,带着一种濒临破碎的脆弱,“不是错误……我分得清……” “你分得清吗?”伊芙琳的反问尖锐而直接,“你现在是迈克尔·杰克逊,拥有无数的爱慕者和追随者。你站在世界之巅,却依然执着于寻找一个童年保姆的特殊感情,这本身难道不说明问题吗?你怀念的,或许并非我这个人,而是那段看似被无条件看见和呵护的时光。你需要一个情感的锚点,而我很不幸,或者说很幸运地,在那个时间出现在了那个位置。” 她站起身,拿起放在一旁的帆布包,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留恋。 “你并没有真正认清你的心,迈克尔。你只是把你对安全、对理解、对纯粹认可的渴望,投射到了我的身上。”她的语气最终放缓了一些,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决然,“而我,无法,也不会承接这份过于沉重且错位的投射。” 她走到门口,手放在门把上,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 “好好想想吧,迈克尔。你需要的,不是一个来自过去的幻影。你需要的是看清自己,看清你现在拥有的一切,以及你真正渴望的是什么。” 说完,她拉开门,走了出去。厚重的隔音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彻底隔绝了两个世界。 控制室里,只剩下迈克尔一个人,僵坐在椅子上,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的灵魂。幽蓝的灯光落在他苍白失神的脸上,像一个被遗弃在舞台中央、忘记了所有台词和舞步的木偶。 他精心准备的香氛,此刻闻起来只让人觉得窒息。那杯她几乎没动的薄荷茶,早已凉透。 他所有鼓足勇气的剖白,所有珍藏心底视为瑰宝的记忆,在她那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剖析下,变得如此可笑,如此的一厢情愿。 她否定的,不仅仅是他此刻的表白。她否定的,是他整个情感世界的基石,是他多年来赖以生存的、关于爱与救赎的核心叙事。 巨大的失落和一种更深沉的、源于自我认知被颠覆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他缓缓蜷缩起身体,将脸深深埋入膝盖。 控制室里,死寂无声。只有控制台上那些代表设备待机的、微小闪烁的指示灯,像无数只冷漠的眼睛,注视着这个从神坛跌落、在情感废墟里瑟瑟发抖的超级巨星。 而此刻,走出录音室的伊芙琳,步伐依旧稳定,径直走向电梯。只是在按下下楼键后,电梯金属门光洁的表面,隐约映照出她微微抿紧的嘴唇,和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复杂波澜。 第8章 餐桌上的宣战 录音室那扇厚重的门在身后合拢,将迈克尔破碎的喘息和那令人窒息的绝望彻底隔绝。伊芙琳的脚步在铺着吸音地毯的走廊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她的心跳却像一面被蒙住的鼓,沉重而紊乱地敲击着胸腔。刚才那番近乎残忍的剖析,耗费的心力远比完成一篇艰涩的论文更多。她并非铁石心肠,看着那双盛满星辰与泪水、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睛,她并非毫无触动。但那触动,很快被一种更强烈的理智压了下去,她不能给他任何错误的希望,那才是真正的残忍。 电梯的数字缓缓跳动,金属门像两片冷漠的嘴唇紧闭着。就在指示灯即将亮起的时候,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几乎是踉跄的脚步声。 “Evelyn!等等!” 是迈克尔的声音。嘶哑,带着未褪尽的哽咽,却有一种孤注一掷的急切。 伊芙琳没有回头,但放在身侧的手,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迈克尔跑到她身边,微微喘着气,他显然是一路追出来的。录音室里那种被彻底击垮的脆弱感还在他苍白的脸上残留,但那双眼睛,此刻却燃烧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痛苦和倔强的光。他没有试图触碰她,只是挡在她和电梯门之间,像一个守着最后堡垒的士兵。 “Evelyn,”他重复着她的名字,声音不稳,却努力让它清晰,“我……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或许……或许我之前是有些……混淆。” 他承认了。这个认知让伊芙琳有些意外,她终于侧过头,看向他。 “但是,”迈克尔深吸一口气,仿佛汲取着最后的勇气,“但是,那些感觉,那些因为你而产生的,想要变得更好、想要被你看见的渴望,是真实的。过去是,现在……更是。” 电梯门叮一声打开,空无一人的轿厢安静地等待着。伊芙琳没有动。 迈克尔看着她平静无波的脸,语速加快:“我不会再纠缠过去,不会再拿那些糖和创可贴说事。那些……就让它留在过去。”他顿了顿,目光紧紧锁住她,“我想请你吃顿饭,就现在。不是回忆过去,只是……作为一个男人,邀请一个他欣赏、并且想要深入了解的女人,共进晚餐。” 他的用词变了。男人,女人,欣赏,深入了解。他刻意剥去了童年的外衣,将自己和她放在了成年男女的位置上。 伊芙琳沉默地看着他。追出来的举动,迅速的自我修正,以及此刻这番……堪称得体的邀请,都超出了她对他此刻反应的预期。她以为他会消沉,会退缩,或者会更加情绪化地纠缠。但他没有。他在破碎后,似乎以一种惊人的速度,试图重新拼凑起一个更成熟的姿态。 这种转变,带着一种笨拙的、却又无法完全忽视的……真诚? 见她没有立刻拒绝,迈克尔眼中闪过一丝希望的光芒,他补充道:“就在附近,一个很安静的餐厅,我保证不会有任何人打扰。只是……一顿饭。” 洛杉矶的夜幕已然降临,窗外是流动的车河与璀璨的灯火。伊芙琳看了一眼电梯轿厢,又看了一眼面前这个眼神执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的男人。她确实需要吃点东西,而他的提议,至少在表面上,符合了成年人之间应有的礼节。 “……带路吧。”她最终说道,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迈克尔眼中瞬间迸发出的光彩,几乎能点亮整个走廊。 他带她去的地方,并非想象中明星云集的米其林餐厅,而是一家隐藏在一条安静林荫道尽头、门脸极其低调的意大利小馆。没有招牌,只有一扇厚重的、斑驳的木门。推门进去,里面空间不大,暖黄色的灯光,墙壁上挂着褪色的威尼斯风景画,空气中弥漫着番茄、罗勒和烤面包的浓郁香气。老板是个头发花白、系着围裙的意大利老人,看到迈克尔,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像是见到熟客,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沉默地将他们引到最里面一个靠窗的、被天鹅绒帘子半隔开的卡座。 这里私密,温暖,带着一种家常的、令人放松的氛围。显然,这是迈克尔真正会来的,属于他私人领域的地方。 落座后,迈克尔没有再把目光黏在她身上,而是认真地研究着菜单,甚至征询了她的口味,向老板点了菜,推荐了这里口碑很好的house wine。他的举止依旧带着他特有的羞涩和轻柔,但那份慌乱和无措似乎被强行压了下去,代之以一种努力维持的镇定。 酒菜上得很快。一份蔬菜沙拉,一份烤得恰到好处的海鲜拼盘,意面是简单的蒜香橄榄油口味。食物很美味,超出了伊芙琳的预期。 用餐的前半段,气氛有些凝滞。迈克尔似乎遵守着他的承诺,没有提及任何关于过去或情感的话题。他只是偶尔评论一下食物,或者简单问问她在哈佛的学业,乐队的情况,语气客气而谨慎。伊芙琳也乐于维持这种表面的和平,简短地回答着。 直到餐盘撤下,两杯浓缩咖啡被端上来,浓郁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开。 迈克尔放下银质的小勺,双手交叠放在铺着白色亚麻桌布的桌面上,指尖微微用力。他抬起头,目光再次聚焦在伊芙琳脸上,这一次,里面没有了之前的崩溃和乞求,而是一种沉淀下来的、清晰的决心。 “Evelyn,”他开口,声音在安静的角落里显得格外清晰,“刚才我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是真的明白了。”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确保每一个字都准确无误。 “你说我混淆了感激和情感,依赖和爱慕。或许,在最初,在盖瑞的时候,确实存在这种成分。一个身处黑暗的男孩,抓住唯一的光,那种感情必然是复杂的。”他承认这一点时,眼神没有任何闪躲,“但是,时间过去了这么久。我见过无数的人,经历过无数的事,拥有了曾经梦想的一切。可为什么,当我站在最高的地方,看到的第一个念头,还是想与你分享?为什么,在所有的喧嚣散去,我最想听到的,还是你的声音?” 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这不是混淆,Evelyn。这是选择。”他深深地看着她,那双大眼睛里,倒映着桌上烛台跳动的火焰,也倒映着她沉静的面容,“是我在拥有了整个世界的声音之后,依然清晰地、一次又一次地,选择走向你的方向。” 伊芙琳握着咖啡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没有打断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像是在审视一件复杂的艺术品。 “你说我需要一个情感的锚点,需要安全和认可。是的,我需要。”迈克尔坦然地承认,“但为什么只能是你?因为只有你,是在我一无所有、狼狈不堪的时候,就看到了我灵魂里那点微弱的、连我自己都怀疑的光。只有你,从未因为我是迈克尔·杰克逊而对我另眼相看,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你斥责我,剖析我,拒绝我,但你始终……真实。”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很快被他稳住。 “这份心意,不是对过去的执迷,而是对现在的确认,是对未来的……期望。” 他微微向前倾身,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让他看起来既脆弱,又无比坚定。 “所以,Evelyn,我现在很清楚我在说什么,在做什么。我喜欢你。不是对童年保姆的依恋,不是对虚幻救赎的追寻,而是作为一个男人,对一个名叫伊芙琳·约翰逊的、独立、强大、聪明、并且真实得让我无法忽视的女人的,爱慕。” 他终于说出了那个词。不是模糊的感情,而是清晰的爱慕。 “我知道这很突然,我知道你可能还需要时间,甚至可能……依然觉得荒谬。”他继续说道,语气诚恳,“我不会强迫你立刻接受,也不会再用幼稚的方式纠缠你。但我希望你能知道,从这一刻起,我会正式地、以你希望看到的、一个成熟男人的方式,开始追求你。” 他像是在宣告一个重大的决定,眼神清澈而坦荡。 “你可以拒绝,可以无视,可以像刚才那样冷静地分析我。那是你的权利。但追求你,是我的选择,我的……战争。” 这番话语,与他之前在录音室里情绪化的表白截然不同。它更理性,更坚定,更……具有攻击性。他不再乞求她的认可,而是宣告了自己的意图,并将选择权与应对方式,明明白白地放在了她的面前。 伊芙琳终于放下了咖啡杯。瓷杯与杯托碰撞,发出清脆的轻响。她迎上他那毫不退缩的目光,内心深处那潭一直平静无波的湖水,似乎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了细微的、难以平复的涟漪。 她看到了他的成长,不仅仅是在处理危机上,更是在面对情感和自我的认知上。他依然敏感,依然带着艺术家特有的纯粹与偏执,但他不再仅仅是被动承受,而是开始主动地、清晰地表达和争取。 这和她预想的剧本,不一样。 她沉默了片刻,餐厅里只有远处其他客人隐约的谈笑声和厨房里传来的轻微响动。 “你的宣战,我收到了,迈克尔。”她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静,但那双总是冷静剖析的褐色眼眸里,第一次,在面对他时,掠过了一丝极其复杂的、类似于……兴味,或者说,是面对一个值得认真对待的对手时,才会流露出的神色。 她没有答应,也没有再次断然拒绝。 她只是,接下了他的战书。 迈克尔看着她眼中那细微的变化,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然后又骤然松开。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希望与挑战的激流,瞬间冲遍了他的四肢百骸。 晚餐在一种微妙而紧绷的平静中结束。送她回住处的路上,两人依旧沉默,但空气里的成分已经改变。不再是一方的绝望和另一方的冷漠,而是弥漫着一种未明的、充满张力的期待。 看着伊芙琳消失在公寓楼的门后,迈克尔没有立刻离开。他站在夜色中,仰头望着那扇可能属于她的窗户,嘴角缓缓勾起一个极淡的、却带着无比决心的弧度。 战争,开始了。而他,将倾尽所有,去打这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战役。 第9章 漂泊之魂 迈克尔那场堪称宣战的晚餐之后,伊芙琳的生活并未立即掀起惊涛骇浪。他没有像某些狂热追求者那样进行信息轰炸或围追堵截,这让她在最初的些许紧绷后,逐渐放松下来。然而,她并未天真到认为那只是他的一时冲动。她能感觉到,一种无声的、蓄势待发的气息,如同低压的云层,悬停在彼此世界的交界处。 但这种外在的、未明的压力,并未打乱她固有的节奏,反而促使她更加专注于构建属于自己的、坚实而独立的生活堡垒。她的毕业在即,艺术史与经济学的双学位带来的并非仅仅是两份漂亮的文凭,更是两条清晰可见、却又截然不同的人生路径,一条是进入光鲜亮丽的金融机构或咨询公司,另一条是投身学术,在故纸堆与理论框架中求索。 然而,伊芙琳·约翰逊的内心,从未真正安于任何既定的轨道。她那混合着俄罗斯灵魂中的浪漫不羁与中国血脉里的务实坚韧,以及被美国精英教育塑造出的批判性思维,共同催生了一个更为大胆,也更为自我的计划。 这个计划的雏形,在她结束波士顿最后一个学期、准备前往意大利佛罗伦萨进行为期半年的毕业前交流时,变得清晰起来。 她约见了那位一直与她合作摇滚乐、顶着一头粉色莫西干头的鼓手莉娜,在一家嘈杂的、满是烟味和啤酒沫的摇滚酒吧。 “你要开什么?!”莉娜几乎是在震耳欲聋的吉他 riff 中吼出这句话,眼睛瞪得滚圆,“咖啡馆?伊芙!我以为你至少会去苏富比敲锤子,或者去华尔街搅弄风云!咖啡馆?这他妈太……太普通了!” 伊芙琳啜饮着一杯黑啤,嘴角噙着一丝淡然的笑意。酒吧迷幻的灯光在她沉静的褐色眼眸中投下变幻的光影。“普通吗?”她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噪音,“或许吧。但我需要的,正是一个普通的,属于我自己的安身之所。” 她向莉娜勾勒她的蓝图:不是那种充斥着笔记本电脑和标准化烘焙气味的连锁店,也不是矫揉造作的文艺沙龙。她想要的,是一个融合点,一个锚地。它会坐落在某个城市充满历史底蕴的街区,空间不必太大,但必须有良好的采光,厚重的实木桌椅,墙壁上会挂上她自己创作的、色彩浓郁狂放的抽象画,或者轮流展出一些本地不知名艺术家的作品。音乐播放列表将由她和莉娜共同操刀,从清晨的冷爵士、午后的独立民谣,到夜晚或许会响起的、不那么喧闹的经典摇滚或实验电子。 “它会是一个可以让人真正待着的地方。”伊芙琳用手指蘸着啤酒,在斑驳的木桌上无意识地画着圈,“可以看书,可以发呆,可以谈事情,也可以什么都不做,只是喝一杯我用心思挑拣、烘焙的咖啡。它会是安静的,但内核里,必须有一点……摇滚乐的精神。” 莉娜看着她,脸上的惊讶逐渐被一种理解和兴奋取代。“**”她咧嘴笑了,用力拍了拍伊芙琳的肩膀,“我就知道你这女人不简单!用最温和的方式,搞最叛逆的事情!这tm才是你!” 伊芙琳笑了。是的,这就是她。拒绝被定义,拒绝被安置。无论是迈克尔·杰克逊带来的全球性喧嚣,还是哈佛光环指向的精英路径,她都要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混杂着书卷气、咖啡香与摇滚灵魂的路。 “启动资金我自己有一部分,家里可以支持一部分。”伊芙琳冷静地分析,“选址是关键。纽约?波士顿?或者……西海岸?”提到西海岸时,她的话语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半秒,那里是洛杉矶的所在。“不,第一个店,或许应该在欧洲起步。更厚重的底蕴,更慢的节奏,更适合打磨雏形。” 而这个打磨的过程,恰好与她接下来的行程完美契合。 佛罗伦萨的交流项目,专注于文艺复兴晚期梅第奇家族对艺术的赞助体系研究。她住在阿诺河畔一间租来的古老公寓里,每天穿梭于乌菲兹美术馆、皮蒂宫和布满尘土的档案馆。在那些被岁月浸染得颜色暗沉的油画前,在那些记录着金币往来与艺术订单的古老账本里,她寻找着艺术与资本之间古老而微妙的共生关系。下午,她则会拿着笔记本,流连于这座城市大大小小的咖啡馆,从游客蜂拥的百年老店,到藏匿在深巷中、只有本地人才知晓的秘密据点。她记录它们的装修风格,咖啡品质,客流人群,以及那种难以言喻的氛围。 半年后,她飞往伦敦,在泰特现代美术馆进行一个短期的策展助理实习。伦敦的咖啡馆又是另一番景象,更现代,更快速,带着一种冷峻的工业感与多元文化的碰撞。她同样利用课余时间,深入探访了东区的无数独立咖啡馆,观察它们如何在一个国际化大都市里寻找自己的定位。 这期间,她的生活被密集的学术研究、实习工作和对咖啡馆的实地考察填满。她像一个贪婪的海绵,吸收着不同城市的文化肌理和商业脉搏。她的社交网络上,偶尔会更新一些风景照片——佛罗伦萨的落日余晖勾勒出圣母百花大教堂的轮廓,伦敦阴雨下的红色电话亭,某家咖啡馆角落里一杯拉花精致的卡布奇诺,或是某场小型地下摇滚演出的模糊现场——但从未有过她的自拍。 她像一个沉默的观察者,漂泊在不同的时区与文化之间。 而迈克尔·杰克逊的消息,则如同背景噪音,时不时地通过报纸头条、电视新闻或者网络推送,传入她的视野。他发行了新的单曲,打破了某项记录,在颁奖典礼上献上了令人瞠目结舌的表演,或是又购入了一座华丽的庄园……他的星光愈发璀璨,几乎到了灼目的程度。 偶尔,在一些特别安静的夜晚,比如在伦敦公寓里,听着窗外淅沥的雨声,整理着白天在泰特记录的笔记时,伊芙琳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在洛杉矶意大利小馆里,眼神灼灼对她宣战的男人。他会用什么方式来追求?她想象过可能空运到哈佛的、夸张到离谱的花束,或者通过某种渠道送到她手上的、他世界巡演的VIP门票,甚至是他亲自出现在她下一个目的地的机场…… 但这些都没有发生。 唯一一次,在她于伦敦《卫报》文化版发表了一篇关于文艺复兴时期艺术赞助与当代资本介入艺术市场比较的短评后不久,她接到了一个来自洛杉矶的陌生号码电话。接起来后,对方是一个声音温和、措辞严谨的男人,自称是迈克尔·杰克逊先生的私人艺术顾问。他代表迈克尔先生,表达了对她那篇文章的赞赏,并委婉地询问,是否有可能聘请她作为临时顾问,为迈克尔先生正在筹划的一个涉及欧洲古典艺术收藏的项目提供一些建议。 这个方式,聪明得让伊芙琳有些意外。它尊重了她的专业领域,提供了一个合乎逻辑的接触点,并且保持了恰到好处的距离感。 伊芙琳几乎能想象到迈克尔在背后如何小心翼翼地策划了这次接触。她甚至能感觉到他那份笨拙的、试图靠近又怕再次将她推开的忐忑。 她拿着电话,走到窗边,看着伦敦灰蒙蒙的天空。沉默了几秒后,她给出了答复:“感谢迈克尔先生的赏识。不过,我目前的学业和实习安排非常紧张,恐怕无法抽出时间提供专业的顾问服务。抱歉。” 她拒绝了他。但这一次,她的拒绝里,少了几分在波士顿公寓门口和录音室里的冰冷与锐利,多了一丝……公事公办的客气。 挂掉电话后,她站在原地,良久未动。窗外,一只灰色的鸽子扑棱着翅膀落在窗台,歪着头用豆子般的眼睛看了看她,又飞走了。 她转身回到书桌旁,摊开一张空白的素描纸,拿起炭笔,开始勾勒脑海中那家理想咖啡馆的内部结构图。线条流畅,比例精准,带着她一贯的冷静与掌控力。 漂泊是为了积累,是为了寻找。而开一家咖啡馆,则是为了安放那颗在广阔世界里经历了洗礼与淬炼,愈发清晰和坚定的灵魂。 她不知道迈克尔接下来还会有什么招数,但那已经不再是她生活的重心。她的世界,正在按照她亲手绘制的蓝图,一砖一瓦地,缓慢而坚定地构建起来。无论是佛罗伦萨的古韵,伦敦的冷雨,还是未来可能存在的、某个未知城市的街角,她知道,她终将拥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弥漫着咖啡香与独立精神的家。 而那个光芒万丈的超级巨星,或许,只是她这幅人生蓝图上,一个遥远而复杂的……装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