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桃鲜汁》 第1章 轻掐 温顺在闷热的车间拿着精钢小刀削桃子,黏腻软烂的桃皮,被她削完都不断。 有新进厂的实习生问她技巧。 她手中的小刀在眼前一滞,眸中闪过刀刃的冷光:“无他,惟手熟尔。” 实习生青柠被工厂里的老员工喊走。 老员工何秀敏摘下口罩,揪起颈间搭落的毛巾,擦了把脸上的热汗:“你这孩子怎么回事?不是提醒过你,这儿的人谁都能说话,就是别理那个疯子么?” 青柠好奇地说道:“大姑,你说的那个脑子有问题的人,就是她啊。” “可不咋的。她刚进厂的时候啊,跟你年纪差不多,之后就一直待在这里了。” “啊,那她怎么不继续读书了啊?” 青柠是食品工程专业,她来这个果汁厂是为了实习学分,今后就算毕业也是从事研发工作。 不会像温顺一样,一直待在基层车间。 何秀敏数着手指头跟她掰扯:“那年,她十九岁,是家里托关系进来的,说是考完试精神出了问题,就没去读大学。不过那时候,这厂子里也没几个比她学历高的,车间主任就安排她去管库。” 青柠眼珠转了转:“哎,那管库的,怎么下车间削桃子皮了?” 何秀敏叹了口气,继续跟侄女说着温顺的小话:“谁说不是呢?这不是精神有问题么!有一天啊,她抄起厕所里的拖把,就往车间主任的脸上猛捅,后来就一直待这里削桃子了。” “工位就是个小板凳,工作台就是前面的两盆桃,跟你那种操纵机器灌装的不一样。你还能偷个懒儿,到处逛一逛,她就整天削桃子。” 青柠回过头,看了看远处削桃子的温顺。 “可我,看她削桃子挺正常的啊。” “那是没超过两盆,她一天只削两盆桃,多余的桃给她削,她就站起来学猿人叫,那一嗓子吼得外面都听得见,还会把桃摔得到处都是。” 青柠点了点头。 “那为什么不辞退她啊?” 大姑古怪地看了她一眼:“人这一辈子,谁还没个病啊,就因为人精神病,就把人辞退,不让人活啦!” 青柠在大城市读书,见惯了按规章制度办事,在出事之前及时止损,不懂小城市莫名其妙的温情。 “她是个精神病诶,手里还拿着刀子,你们这些老员工难道不害怕吗?” 何秀敏重新将口罩拉回到脸上:“所以,我不是告诉你,离她远点儿,别招惹她么。她就自己在那儿好好地削桃,不招她不惹她,这些年都是平安无事的。” 青柠点了点头,可还是忍不住看她。 温顺的手白嫩干净,被桃汁染上了淡粉色。 盆中的桃子成熟饱满,很大一颗,显得她的手很小,连桃子的一半都没有。 今年,她已经二十八岁了。距离高考结束,过去了十年。 出了高中校门,养了一年多病,剩下的时间全在这个小果汁厂里。 同学会她年年都参与,只是为了看看大家的变化,见识那些她未曾拥有过的生活。 出去读书的同学,说的都是丰富多彩的校园活动,还有跟室友一起出去玩的趣事。 温顺从头到尾无话可说,她像一个冷静内敛的观察者,默默地在培养皿外欣赏着大家的人生。 日子一年年过去。 当初那些读完书的同学,又开始步入工作阶段。 他们在饭桌前,讲平时不干活儿,非要等快下班才开始加班给领导看的上司,讲为了一个赚钱的项目,勾心斗角抢功的同事,讲明面上听师父话,背地里吐槽的实习生…… 这些温顺都插不上话。 她没有那么复杂的职场关系,每天她唯一要担心的,就是希望自己面前那两盆熟桃中,不要有蛆虫从里面突然一伸一缩地钻出来。 又过了几年,同学们渐渐结婚生子。 他们会聊奶粉,聊月嫂,聊不爱干净用嘴嚼着东西,口对口喂小婴儿饭吃的老婆婆,聊老丈人又贴补了自己多少钱,就是为了让他对媳妇儿好一点,聊现在哪个幼儿园好,里面是双语教学,还是只是幼师带着玩游戏。 也会聊自己因生育带来的生活压力,现在房贷车贷一大堆,可选择的职业空间越来越小,毕业生跟雨后春笋一样,一茬儿接一茬儿地往外冒,整得谁也不敢轻易地辞职,跟领导反目。 大家开始将头发梳成真正的大人模样,穿上了压力肥外套,变成了臃肿皮实的闯荡者。 他们昂扬着往前走,过五关斩六将,在险恶的环境里争取着自己和家人的一席之地。 只有她永远留在迟钝、退缩、愚蠢的十八岁,留在日复一日地削桃皮中,没有丝毫成长蜕变的迹象。 温顺的桃花源很小很小,只有两个塑料盆那么大,却长久地与世隔绝。 最近一次同学会,办得很是隆重。 因为有个出国的同学要回来,群里同学提前半个月,就订好了位子。 他是这群人里,学习最好的那个。在大学期间,被老师推荐公费留学,一直读到无书可读,然后留校任教。 现在,也是同学群里混得最好的。 此人叫陈园芳,听起来是女孩子的名字,实际是个男孩子。 他跟温顺一样内敛,当初俩人做过同桌,据说半个学期过去了,彼此间说话超不过五句。 后来老师就将两人分开了,陈园芳被安排给了班上最闹腾的女生李称意,温顺则配给了最闹腾的男孩子楚溺。 李称意就算再怎么闹,也都是小打小闹,她曾在自习课上,将饭卡里的铜丝一点点抽出来,从她那个位置往外传,经过每个同学的桌下,绕了教室一周多,最后成功绊倒了走路不看下面的年级主任。 喜提回家反省三天,她又让家长多请了几天假,去外面旅游了一周才回来。 小混子心态总是很好的。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她从来不参加同学会,高考一过就全无音讯。 至今也没人知道她在哪里。 这次她不来,真是可惜,见不到被她闹腾了很久的同桌。 当时同学们都说,李称意治好了陈园芳的少语症。 同学聚会上,陈园芳被人围堵着讲这些年发生的事,同时也被同学们追问个不停。 为什么一直没回来? 平时怎么连朋友圈也不发?弄得想给你点赞都点不到! 这些年在国外除了读书,成家立业没? ……诸如此类的问题,陈园芳都以太忙了,没时间来回应。 同学们笑骂他不真诚,老话说,“富易妻,贵易友”,还不是生活环境变化太大,跟老家这些老同学说不上话导致的。 酒过三巡后,陈园芳走到温顺面前,温顺拿起桃汁来,以桃代酒。 别人参加同学会,都需要均钱什么的,只有温顺不用。 她只要提供桌上的果汁就好。反正她吃得也不多,没什么人跟她计较。 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她是这群同学中,混得最差的。 班里的这些老同学,当初没考上大学的有的是,不过人家要么学门技术,要么去做点小生意,摸爬滚打几年下来,总是能凭本事在社会上吃饭立足的。 从没有一个人,像她这样,在果汁厂里一待就是好多年。 从事的,还是最没有技术含量的削桃工作。 学习学习不行,生活生活不行。 说的就是温顺这样的人。 她的身上不仅看不出,让她功成名就的闪光点,就连维持她正常生存的能力,也是看不出来的。 哦,对了,听说她还受到过什么刺激,导致精神状态也不怎么好了。 同学们对温顺始终是带着些怜悯的,就像看村口那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傻子一般。 在她高考过后,她爸妈还追要了二胎,是个很好看的男孩子,跟她一点也不像。 了解她过往的人,一提起温顺,就是命苦老实人的感觉。 平庸就算了,还没有突破环境的能力,就连想要冲一把的心气儿都没有。 整天啊,就在那里,削那个破桃子。 削不出金山,削不出银山,只有时间被她一天天地削去…… 每月赚个一千五百块工资,说出去都没人看得起她。 同学会上的大家都喝得醉醺醺的,因此没什么人注意到,温顺在用桃汁跟陈园芳碰了杯后,跟着他去到了外面的走廊吹风。 他们找的饭店,是类似于农家小院这种的。 整个二层都包了下来,走廊外面就是石榴树,树上开着小巧红艳的石榴花。 温顺今天穿了一条素净的裙子,很多年前第一次同学会,她也是穿着这样的裙子来。 这些年,始终是同一条。 不过,也没什么人同她计较,都知道她精神有问题。 大家也都知道她没多少钱,所以每次穿同样的裙子来,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温顺端着半杯新鲜桃汁,站在二楼的走廊上,指尖轻掐着娇艳的石榴花,对着陈园芳低喃:“你是第一个回国来找我的人。” 作为班上最沉默寡言的男孩子,从上学的时候起就从不关注任何人,同她讲过的话更是没有几句,回国后居然主动来找她聊天。 连他都记得她,那个人却不记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轻掐 第2章 初恋 温顺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可是,她曾无数次地如同青春期的天真少女一般,去想自己对于所爱之人的重要程度。 起初是很重要,后来是有点重要,再后来…… 她就不敢去猜了。 陈园芳双手扶着渡漆的铁栏杆。 他与温顺在学生时代,的确交流不多,可此刻却清晰地知道,彼此在想些什么。 温顺方才所惆怅的,“连他都记得她”,这个“她”并不是自己。 而是,另一个杳无音讯的人。 她也知道,陈园芳将自己单独喊出来,是要问她什么。 杯中清甜的桃汁,被温顺低头抿了一小口,而后略带些惋惜地说道:“我知道的消息跟你差不多,她这些年从未和我联系过。” 陈园芳青筋暴起的手抓紧了栏杆,似乎在竭力忍耐着什么。 “她是个坏女人。” 温顺听到向来好脾气的陈园芳,居然在人背后讲出了这些话,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怎么坏啦?睡了你,又不要你了么?” 说到这里,她的眸光有一些黯淡。 可也只是一些而已,很快又恢复了之前的平和,或者说空洞。 陈园芳默了良久,才沉沉地道:“比这还要坏。” 温顺揪下了一瓣石榴花,放在手心轻柔地吹了出去。 她平静而坚定地道:“园芳,你信我,称意若是真的喜欢你,那无论过多久,她都会来找你。可如果她不喜欢你,那走了就走了,也没什么可惜的。” 陈园芳看着楼下被风吹落了一地的石榴花瓣,偶感而发地冷笑道:“已经十年了。要想出现,早就出现了。” 他没有她那样乐观。 从一开始,就是很无望的。他没想过拥有她,更没想过与她有什么。 只是有一个最微不足道的念头,能偶尔得知一下她的近况就好。 温顺笑着看陈园芳,忽然将杯中剩下的桃汁泼了上去。 他精心搭配的得体衣着,被她毁了个彻底。 不过没关系,反正想要展示给她看的人没来,穿什么都已然不重要。 况且,他知道,温顺自从跟楚溺谈了一场恋爱后,就病得不轻。 这些年,陈园芳一直不允许自己有太多的时间和心思,耗费在李称意身上。 就是害怕他会在异国他乡,对一个人的思念成狂,却得不到任何解脱之下,变成温顺这样。 平静的,只听得进自己话的疯子。 温顺对着陈园芳轻讽一笑,转过身后背依靠着栏杆,娇艳的石榴花搭落在她的肩头:“既然觉得她不会回来,那你又千里迢迢回国做什么?又何必问我她的消息?” 陈园芳一时语塞,在调整了好一会儿后,才淡淡地不怎么甘心地说道:“就是,随便问问。” 温顺张开双臂,头微微后仰着,在微凉的风中惬意舒展着身体,几乎与身后的石榴花树融为了一体。 “陈园芳,其实,做人最忌讳你这样了。要么彻底放下,要么刻在心里,都好过日日夜夜地辗转反侧,不知道该放还是不放。既承担不起想念的后果,又无法忍受失去的痛苦。” 陈园芳看着温顺手中,空荡荡的玻璃杯,里面罩上了一层桃汁黏液。 他开口道:“你把他刻在心里,日复一日地等待着他,那他之后有再出现过吗?” 哐当一声,玻璃杯从她的手中滑落到一楼的庭院处,摔成了碎片。 温顺的脸上突然有种冷寂的苍白。 她没有多余的力气起身,整个人几乎沿着栏杆往后倒去。 陈园芳一把将她拉扯了回来。 温顺没有丝毫的劫后余生之感。 对她而言,活着也行,死了也可以,都不是什么值得害怕的事。 陈园芳将她推去了对面的墙上,她像烂泥一般地缓缓滑落到地上。 眸中失去了所有的光彩,只是望着繁茂的石榴花发呆。 陈园芳靠在栏杆上,克制而激烈地喘着气。 “温顺,我不会像你这般沉沦堕落,让年迈父母为你担心,可我也从不会高高在上地指责你。所以,感情的事,也请你不要刺激我。” 温顺并没有怪陈园芳故意提起楚溺,她亦知道,他是在刺激自己,以报她刚才说他做人不痛快的仇。 可直到今日,她才发现,原来,陈园芳的脾气,并不怎么好。 或者说,李称意带走了他人生中,所有可能的称意时刻。 她竟不知道,原来他也有讲话这么扎心的时刻。 爱情这种东西真是有趣,无论是得到它的人,还是得不到它的人,都会性情大变。 可温顺到底比陈园芳还要勇敢一些。 她蹲坐在地上,缓缓地抬起头,对着他笑了一下,轻声道:“没事的,园芳。我在最初的时候,就想到过今天,我能承受。” 否则,也不会把日子过成了这样。 陈园芳冷冷沉沉地劝慰她道:“温顺,楚溺是不会回国的。他在国外的日子过得很潇洒,就是不用找人打问也知道,一个有钱有颜的少爷,身边女人是少不了的。只要他想找,什么样的都有。” 温顺的眸光低垂下去,眼中不再映着满满的艳红色石榴花,而是二楼走廊里灰扑扑的水泥地,上面还有因年代久远,而发裂开的不规则纹路。 有些话,不用他说,她也知道。 陈园芳不知是在劝她,还是在劝自己:“温顺,你该开始新的生活了。” 不必留恋过往那些根本不在意你的人。 他们主动退出你的生命,就是不想你再过多纠缠。 不远处有清晰的高跟鞋声传来。 鞋跟不是那种恨天高,对方步子走得也柔,所以听起来像一支节奏轻快曲子,并不会给人产生压迫感。 苏浅息穿着剪裁得体的旗袍,拿着花团扇,扇柄坠着一只圆润的玉珠。 红色的流苏被微风吹得摇曳。 她是这家二层农家小院的老板娘,也是他们的高中同学。 每次同学聚会,都是她在班级群里提议组织的。 对班里每个同学的发展情况,可以说是了如指掌。 “你们两个怎么到外面来了?不热呀!” 苏浅息走到蹲坐在地上的温顺身旁,以为她是中了暑气,绣扇轻摇着给她扇风。 陈园芳不擅长交际,尤其是这种没有目的性的交际,他只是礼貌地笑了笑。 苏浅息直接拿扇子戳了他一下:“你看看你,都是老同学,这么拘谨干什么呀?喝了几年洋墨水儿,不会说家乡话啦!” 陈园芳受不起打趣,笑着敷衍道:“没有,刚刚还跟温顺聊了聊,确实是好多年不见了。” 苏浅息意味不明的目光,在两人之间徐徐流转:“哎呀,我说你们两个,当初班里最木讷少言的两个人,现在长大了也还是往一处躲清静,也显得我们太聒噪了些。” 陈园芳刚想说,没有的事,就听苏浅息对两人问道:“你们刚刚在聊些什呀?” 不等陈园芳编个谎话,就看到温顺缓缓抬头,像小孩子一样对着苏浅息痴笑:“在聊初恋。” “哇塞,你们两个小木头,还有初恋呐?快说来听听。” 陈园芳耻于将李称意说出口,他甚至不会在诸多同学面前,当众提起她的名字。 就连问事情,也只是找最不爱生事,且有精神病倾向的温顺。 这样就算她说出去什么,也没有人会相信。 在意一个不可能会出现的人,对陈园芳而言,是很蠢的一件事。 他不愿意给人嘲笑自己的机会。 因此,在苏浅息问出话来之后,他只是嗤笑了一下,便随意地敷衍道:“你听她瞎说,谁会跟她聊那些?” 陈园芳不愿意再留在此处,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桃汁黏液:“我不小心弄脏了衣服,先去处理一下。” 苏浅息点了点头,也就没再多问。 她刚走过来的时候,就看到了陈园芳身上的异样。 只是碍于面子,不好意思提。 对方觉得尴尬的事,都是不该主动问的,要等人家主动讲才可以。 生意人自然懂这样的道理。 可她到底还是只能做些小生意,没有洞察人心的能力。 对陈园芳这样的人来说,问他脸上残存的桃汁黏液,比问起他的初恋更容易让人接受。 初恋于他而言,是不能提的禁忌。 两个小木头人,走了一个,留下一个。 她自然要就在这个上面费功夫。 苏浅息蹲到与温顺同一高度,仍轻柔地给她扇着风。 “温顺,今天的饭菜好不好吃呀?” 温顺不像陈园芳那般落荒而逃,她已经能自然地应付此类的问询。 “好吃,那道糖醋小排特别不错,外焦里嫩,芝士芋泥口感绵密,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甜品。” 苏浅息轻撞了她的肩膀一下:“你呀,就爱吃这些小孩儿菜。回去时候给你带点儿怎么样?留做晚饭吃。” 温顺笑着点了点头:“那,谢谢啦。” “唉呀,多少年老同学,你还跟我说这个。你就是没钱了,路过我这儿,想进来吃一顿,我也是给你吃的。” 苏浅息说着体己话,手里扇动着花团扇,可无论摆动的幅度很大,扇坠上的玉珠,始终是恒定不动的。 温顺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她知道自己的斤两,尤其是知道自己这样的人,在同学心中的位置。 非亲非故的,就算一时落魄,又凭什么叫人救济呢? 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呀。 况且,她的日子过得这样糟糕。 俗话说,救急不救穷,她是穷,不是急。 没人会在她的身上,耗费太多的心思,人际交往的前提是有利可得。 可与她这样的人走近,又能有什么利呢? 一个精神病患者。 不给人惹事儿,人家就烧高香了。 有些话听听就算了,她不是十几岁的小女孩儿了。 说这话的人也不是。 苏浅息觉得几句关切的话,已经足以让温顺软化。 她忽然神秘兮兮地凑了过去,发间的水晶发簪,不小心戳了温顺的太阳穴一下,不过两人谁都没在意。 一个兴冲冲地想吃瓜,而另一个只剩一副空洞的皮囊,受什么样的伤都不会痛。 温顺表现得十分淡然,她微微仰着头,对着远方天际的火烧云,轻声道:“浅息,我们是老同学,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好啦。” 苏浅息娇娇地“嗯”了一声,而后像如获至宝一样开心地说道:“那我可就真的问啦!” 即便是得到了她的允许,苏浅息仍担心她当众发疯,于是边看她的脸色边试探地说道:“那个,高中毕业后,大家虽说都各奔东西,但彼此多少还是有些联系的。可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们谁都没有你的消息。” “后来你再出现在大家视野里,就是已经进厂工作了,这么多年过去,我看你始终是一个人单着。刚刚听说你们在聊彼此的初恋,我想知道你的那个人是谁呀?” 第3章 停车 当年学校里的热门人物楚溺,自入学起谈的每段恋爱,都闹得人尽皆知。 为他转学过来的女孩子有,为他转走的女孩子也有。 大家都调侃说,他害怕独自一个人待着,随时随地都得找个女孩子陪着。 可就是这样张扬恣肆的一个人,居然甘心跟温顺谈了一段地下恋。 这段恋情只有他们两个知晓,没想过告诉任何人。 至于陈园芳是怎么知道的? 自然是不小心撞见,当时他的身旁也有着一个坏女人。 这些年来,温顺守着他们隐秘的过往,像是守着这个世界上,最有价值的宝藏。 回忆不仅让她变得富有,也是维持她生存的精神支撑。 生命中,有这样一个人出现,哪怕就只是跟他有过一小段儿,就足以面对后面冗长而繁复的时间。 这是楚溺带给她的意义。 回忆属于她,秘密属于她,她自然不肯与他人分享半分。 温顺已经偏执到,连与旁人提起他的名字,都觉得是自己没有守护好他,让他遭到了本不该有的议论。 可是,苏浅息的问询也不能不回,毕竟,她还挺想吃糖醋小排和芝士芋泥的。 “那个人,我已经忘记了。” 苏浅息一听就觉得温顺在敷衍自己,她捏着她的脸笑闹道:“你不乘哦!本以为能问出来东西来的。” 她的手很软,很轻,有种恰到好处的宠溺。 当初在学生时代,就有人看出来,苏浅息看着温柔小意,实则是个操控人心的好手,总是知道别人最需要什么样的感受,然后投其所好。 温顺很受用这种亲昵的抚摸,她低低地笑着:“乘、我乘……那我告诉你,跟他谈恋爱时的感觉,可以吗?” 苏浅息摸了摸她的头:“快说快说。” “像烂桃一样。” 她说得很平静,看不出喜恶,也看不出什么情绪。 好像,就只是一种对过往的客观描述,并不掺加丝毫的个人感情。 苏浅息是饭店老板娘,对食材的把控很是严格。 否则,就算说再多好听的话,有再高的情商,厨师做出来的东西不新鲜,那一切辛苦都白费,反而显得虚假。 有一次,采购为了多捞些钱,就采用了一批廉价烂桃,当时后厨里根本不能待。 那个味儿真是一言难尽。 苏浅息以为温顺又在骗自己,她重复了一遍:“你确定,像烂桃一样?” “嗯,烂桃。腥甜,黏腻,混乱,恶心,不堪回首……” 花团扇的带来的风越来越小,苏浅息细细思索着,温顺所说的话。 这么一看,还确实像烂桃。 精神病患者的世界,果然美丽得与众不同,连比喻都用得如此贴切,让寻常人望尘莫及。 温顺只是这样描述着烂桃,手就不自觉地起了些生理反应。 痒,痒得出奇,恨不得削些什么。 将心血淋淋地剖开,削除里面的溃烂。 手痒得已经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她突然摸出了口袋里的精致小钢刀。 她幽幽地看向她,侧脸上一道冷光:“幸好我忘记他了。” 苏浅息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雍容华贵的手工旗袍后摆,被她的高跟鞋在慌乱中踩穿了个洞,花团绣扇也被她粗鲁地丢去了一旁。 温顺看着苏浅息此刻的神情,心想,花容失色大概就是这样吧。 她手中的精致小钢刀一转,刀刃冷光也跟着闪了一下。 “我该回去削桃子了,今天只跟工厂请了几个小时的假。桃子削不完,会烂掉。” 苏浅息在地上慌乱地点着头,一心想着温顺平安无事地离开。 她还想继续做生意啊!不要在这里搞事情。 求求了。 温顺在地上蹲了太久,在扶着墙站起来的时候,有些低血糖犯了,走路摇摇晃晃的。 苏浅息害怕她伤到路人或自己,可是也不敢开口提醒她,把水果刀收起来。 她战战兢兢地望着她飘忽的背影,小精神病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她的心上。 温顺忽然间停住了脚步,她慢慢地转过身,朝苏浅息走了过来。 苏浅息心想:“俺不中嘞……这回是真的不中嘞!” 她也不敢大声喊,生怕一嗓子刺激到温顺,自己就此交待到这里。 哪料温顺走到她面前,从口袋里掏出了二十五块钱。 她递到苏浅息手边,苏浅息不敢接。 温顺拿起她的手,将钱塞进了她的手心,钢刀不小心碰到了苏浅息的手背,吓得她紧紧闭上了眼睛。 温顺慢条斯理道:“刚才,我捧了杯桃汁出来,杯子不小心从二楼掉了下去。” 苏浅息是个人精,她看了看手里的钱,立即说道:“哎呀,没事没事,我哪儿能问你要这个钱呢?那我也太财迷了。打破个杯子而已,不碍事儿的。” 温顺摇了摇头:“不行。我家里教我的,欠别人的就一定要还。” 苏浅息见好就收,也不敢再反驳。谁跟精神病较真儿啊! 傻子才那么干。 温顺直直地看着苏浅息,轻握着她的手道:“只是,我不知道这些钱是否够。” “够够够。” 祖宗诶,你就是不给钱,我也让你走! 温顺继续拉着她的手不放:“浅息,我一个月工资一千五,这你是知道的。” “知、知道。” “这二十五,是我半天的工钱,剩下的,我得养家。所以,只能赔你这些了。我知道,你不跟我计较什么,就算不够也会说够。不够的,就请你多担待些。” 苏浅息小声地说道:“其实,真的够了,一个玻璃杯没多少钱的。” “可是,我把地弄脏了,也需要打扫费用。现下我实在拿不出更多的了。” “没事没事,温顺,你真的不用放在心上。我一会儿就扫了,用不着别人打扫,更不需要什么额外的费用。” “嗯。那我就先回厂里了。” “好,你慢走啊。” 苏浅息本来觉得,温顺一个女人家,这样拿着刀在街上走不好,刚想找个司机送她回去。 可转念又一想,万一司机再被她捅了,那就得不偿失了。 唉。 生命面前,无小事。她可不敢再掺和其中了。 只能看着温顺这样举着小钢刀,走出她家的小庭院,走回果汁厂里。 陈园芳说是去处理衣服,其实根本没地方处理,他是个不愿意麻烦别人的人,又不想借别人的衣服穿,至于喊个快送给他送衣服,他又是刚刚回国,很多软件都不熟悉。 他出国的时候,那些软件只是起步阶段,而他又贫穷到了极点,根本不敢使用任何可以消费的软件。 温顺泼在他脸上和身上的桃汁,在车内经过高温暴晒后,散发出了诡异歹毒的气息。 他本该直接开车回家。 可还是在这里等待着,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等待什么。 直到,看见那个疯女人,举着把刀在毒日头下出现,神情恍惚地往外走。 她凌乱的头发被染成了金黄色。 陈园芳不怕死地摁了下车喇叭。 温顺没什么反应。 他又连续摁了三下,她停下来举着刀,看向车里的他。 可惜什么也看不见,车窗上贴了防窥膜。 这车并不是陈园芳的。 他这次回国,是当地企业邀请他,来突破一个难关的。 解决完,就会继续出国从事他的教学研究。 因为是国外回来的专家,又是从这小地方考出去的金凤凰,所以自然受到了优待。 提供豪车别墅,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车窗被陈园芳降下,他扭过头冷淡地看向她:“上车。” 温顺没有拒绝,她打开他的后车门,坐了进去。 进去后,才忽然意识到些什么,陈园芳正欲启动车子,颈上就突然架了把小钢刀。 跟他想象中,她削桃皮的刀,很不一样。 他总觉得,精神病惯用的水果刀,不该这样干净,不该这么清爽。 被这东西架脖子上一下,感觉人都精神了许多。 开车都不打瞌睡。 他并没有如何慌张,或许是见惯了大场面的缘故。 “如果不愿意待在车里,就请你下去,顶着近四十度的大太阳,走着烫脚的沥青路回家。” 温顺的刀又紧了紧:“你喝酒了,不能开车,喊代驾。” 陈园芳好想给她一个白眼。 都对他动上刀了,他还以为什么事儿呢,原来是为了让他叫代驾。 “我没喝。” “我看见你喝了,拿着分酒的小酒壶,跟很多人都喝了,快喝满一整圈才来找我。” 陈园芳冷笑了一下,他不是很想搭理这个精神病。 可有时候又觉得她讲话很有条理。 跟高中时一样。 如果当时,她也去读大学的话,虽然成绩不好,可人生也会跟现在有些不一样吧。 至少,不会疯。 或许,是出于对她的同情,他耐着性子同她解释:“我如果真像你说的,喝了那么多酒,那现在车里就该是浓重的酱香酒气,而不是一股热烘烘的烂桃味儿。那个酒壶是障眼法,里面全是水,你以为我真的会和里面那些微不足道的人喝酒吗?” 温顺看着陈园芳剪裁精致的鬓角,恍惚间出现了一种错觉。 仿佛这是凤凰涅槃后的火羽一般。 他的每一跟头发丝儿,都透着高不可攀的精英气息。 却又装得平易近人。 她轻喃:“怪不得里面的同学说你不真诚。” 陈园芳此刻终于露出本来的面目。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和那些人不一样。我完全配得上如今所取得的成就,因为我本该就在那里,我的出身也就仅仅是投胎不好,并不能代表什么或决定我的终生。这个小镇只是我的暂栖之处,是我不同寻常的人生中,最不起眼的一个点。” “原来凤凰男都这么薄情,陈园芳,活该你找不到她。” 内敛木讷的表象下,隐藏着不可一世的高傲。 陈园芳平时可以忍耐许多事,可是跟李称意相关的,那就忍不了半点儿。 他屏气发动车子,嗖地一下,如箭离弦般地冲了出去。 丝毫不理会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刀。 温顺的刀始终没有收回去,并不单单是由于陈园芳的傲慢,还有着更为重要的原因。 她的刀极有分寸地,割进了他颈部的肌理,鲜血很快一缕接一缕地涌了出来:“停车。” 第4章 保护 陈园芳并未顾及颈处的伤口,他甚至又提了把速度。 温顺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推背感,她握着刀执拗地说道:“你端着酒杯过来找我的时候,我闻到了酒的味道。” 她不管他敬那些人的是酒还是水,她只知道陈园芳在她这里就是喝了。 陈园芳开着车上了高速。 镜片下的眼睛,闪过一丝极冰冷的光。 “有时候,不知道你是真疯还是假疯。说你疯了吧,你还知道闻杯中酒,看人家对你真不真诚,说你没疯,你又对我割喉。温顺,你应该知道,我是从国外回来的专家,是被你们当地商会捧着的人。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 温顺没有理他,大有他再不停车,就直接割断他喉咙的架势。 陈园芳一路疾驰着下了高速。 车内的氛围冷到了极点。 直到临近她打工的工厂,陈园芳才冷嗤一声道:“我端去你面前的,的确是酒,不过我没喝。” 听到这里,温顺才将刀收回。 她随手从他的车里,抽出了几张纸巾,将那柄精制钢刀擦拭干净。 “没喝酒就没喝酒,为什么刚才不早说?” 温顺收好刀后,疲倦地仰躺在他的后座上。 现在正是晌午,光照很充足,晒得她的脸上很快蔓出了红晕。 陈园芳开着车轻喃:“总觉得,问那么重要的事,应该敬你杯酒的。连这个都作假,怕你看不起我。” 温顺淡淡地笑了一下:“你们这些人,总是害怕别人看不起。” “你呢?你就不怕?” “不怕。” 她说得坦荡又自然,自从得了精神病,精神状态好多了。 陈园芳对她讽刺道:“是啊,你但凡有一点怕被人看不起,就不会自甘堕落到这种地步。温顺,你只是看着乖巧,又沾了你名字的光,所以当初老师对你特别放心,其实你是我们这些人里最叛逆的。” 温顺把脑袋贴靠着窗,看着一个个废弃烟囱,被他们的车甩在后面。 “我不这么认为。我只是没有过上正常人的生活,没有那么勇敢和适应这个社会,不能说这是叛逆导致的。” 陈园芳莫名地为温顺感到骄傲:“你还没适应啊,我觉得你是最适应的。” 都说,天才识天才,疯子识疯子。 陈园芳和温顺两个人,看似有着天差地别的际遇,可在某些时刻,是很认同对方的。 他们与同学会上的人,有壁。不是生活品质方面的,而是一种很难形容的做派。 或者说,同大流对抗的底气。 陈园芳带着温顺开进果汁工厂的大门,不过却没放她下车。 他将车门反锁,自己逃了出去。 血从袖口滴了出来,他捂着自己的颈,到处去喊人救他。 副厂长阚大善,本来这时候该下班接孙子了,突然看见个满身是血的男人,朝自己冲了过来。 他一把扶住对方,又喊来了几个安保。 “哎呀呀,这、这是怎么了?” 陈园芳在奄奄一息之际,出人意料地开启了直播:“我在当地的果汁厂,被一名有精神问题的女员工割喉,这是副厂长阚大善,请他务必给我一个说法。” 阚大善从没想过,自己会这样突兀地出现在直播里。 他一直都不喜欢这些电子产品。 果汁厂的效益几年都没有提高,上面开会说找一些体量大的网红来车间做直播,全被阚大善给驳了回去。 阚大善能从车间主任做到副厂长,不光是因为他善,还因为他恶。 他多年前是混子头头,工厂在建立之初,很多工人偷拿原材料,上班的时候不服管教,导致工厂效率不高。 后来,老厂长就找了街道上的混子头头,来当车间主任。 混子下手又黑又狠,员工们自然被管得服帖。 常言道,富的怕穷的,穷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可就算阚大善再怎么穷横,遇上温顺这种不要命的,也是不敢招惹。 当初,温顺用拖把怼脸的,就是这个人。 也是他,将管库的温顺调离,调去了车间削桃子。 之后就一直没换过位置,给温顺练出了炉火纯青的削桃手艺。 偌大的车间里,削桃子的不只她一个。 只是别人削出来的,要么把桃削得烂唧唧,要么就是上面还带着软毛…… 温顺削完的桃子,个大又饱满,汁水损耗率最低。 可最后还是要和别人的桃子混去一起。 刚开始时,有老员工看不下去她削得太认真,这都把人给比下去了,还让他们这群削桃削了许多年的老人怎么混? 几个人吃完饭闲着没事儿干,真就一起去找她了。 “哎,我说,你削这么好干嘛?最后还不是和我们的混在一起!该削毁几个就削毁几个,别弄得大家不好看。” 温顺谁也不理,仍低着头削桃。 脑袋被一根强有力的手指猛戳了一下。 “我跟你说话呢,你听见没啊!” 她削桃的手一顿,慢悠悠地说道:“其实,桃子和人也差不多。” “你什么意思?” 温顺突然低低地笑了出来,笑声有种说不出的阴森恐怖。 “无论自身被塑造成什么样,有多少与众不同的修养,最后还是要被投入到芸芸众生之中。跟那些坏的,烂的,臭的,一起被工作消耗榨取,你说我们和桃子是不是很像啊?” 啪地一下,温顺手中的桃子被带头的老员工踢飞。 可对方的脚筋,也因此被挑断。 温顺在工厂伤人的事,早有前科,只不过她伤的都是人人所厌恶的,因此也就没多大点事。 那位不知好歹的老员工,连温顺这种疯了的都敢惹,更不要说其他看起来好欺负的员工了。 温顺不是软茬儿,也不是硬茬儿。 她是疯茬儿。 可是工作上并无错处,只要她不想升车间主任,那她就是厂长的待遇。 这些年来,没人敢惹她。 可任谁都没想到,她这次居然割了外人的喉。 这可不是小事。 再加上陈园芳的直播,直接造成了轰动。 果汁厂是分厂,当初建在这里,一是因为有大片的种植园,二是因为拿地便宜,三是因为这里是创始人的家乡。 总部设在海市。 饮料只是食品产业中,很小的一个分支。 而食品产业,又是总部最微不足道的一部分,收支勉强平衡,创造不来多大效益。 楚溺在回国的飞机上,看到了闹得沸沸扬扬的直播片段。 这是家里老爷子分享给他的。 他都没能看完,视频就打了过来。 “早就让你回来,你不回来,现在好了吧,在这个风口浪尖上接班。你看看,这是半个小时前发生的事,就传播得这么快。” 楚溺不是很在乎这些,大众越是关注的,往往越消耗情绪,几天就忘了。 没人会因为伤人就不喝饮料,这些已经融入生活习惯的东西,不是那么轻易改变的。 况且…… “饮料产业又不是那么重要,我也没准备接班,这次回来只是看看您。” “臭小子,你还知道看我!你爸的私生女占了半导体产业的大头,你妈的私生子毕业就进了新能源,只有你在外面吃喝玩乐。你马上奔三了!他们把赚钱的都霸占着,就给你剩个破餐饮,现在又有限令,整个餐饮业一潭死水,我看你怎么活!” 楚溺直接挂了电话。 能活就活,不能活就拉倒。反正,他光拿分红,也能活下去。 只不过,以他的身份和地位,说出去,有些窝囊。 他爸妈是豪门联姻,可婚后生下他,就交给了爷爷带。 两人都觉得完成了家族任务,开始双双婚内出轨,寻求各自的白月光。 要说那俩人的白月光也够能忍的,竟然还愿意接受对方,明知道是在破坏家庭,还是舔着脸做小三。 他们的私生子同一天出生,只比他小一岁。 楚溺从小就知道,他是这个家里,最多余的人。 这两口子跟白月光生的孩子,才是将来继承各自大统的。 虽说现在说什么嫡嫡道道的,听起来有些神经。 但他的确是个不怎么受宠的嫡长子。 旁人对他没什么期望,他自己对自己也没有,除了家里老爷子,几乎是完全放养状态。 楚溺不记得自己年少的时候,有过多少段感情。 不过他确实无法忍受寂寞。 刚被送出国时,只是在飞机上这么一小会儿,就已然加上了座位旁边的漂亮小姑娘微信。 对女人,他向来不挑,漂亮就行,至于性格什么的,谁在乎,反正他又不跟那些人过日子。 可随着年纪的增长,他一过了二十五岁,居然对情事没什么兴趣了。 倒也不是下边那玩意儿不行,就是有种阅尽千帆后的厌倦。 所以看起来比之前斯文了不少。 骨子里的轻挑,似乎在岁月中渐渐地消磨。 他重新打开平板上的视频,看着被割喉的那个人。 怎么看,怎么眼熟。 可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因为陈园芳的直播,导致他的病房外面挤满了记者。 大家都想采访他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至于温顺,已经被家人保护了起来,也可以说是囚禁。 傍晚时分,苏浅息给温顺的家人送去了食盒。 里面有糖醋小排和芝士芋泥。 中午聚会的时候,苏浅息说好给她打包的,只是她忽然举起了刀,就没能给到她。 苏浅息内心多少有些后悔,当初自己虽怕惹事,没找个司机送她。 可若是找她家人来接她,可能也就不会出这种事情了。 送点吃食,就当做补偿吧。 温顺的弟弟温叙敲了敲她的卧室门,没有回应,他端着晚饭走了进来。 看见温顺正坐在床上玩游戏。 温叙将碗筷摆好,轻声问她:“姐姐,你在玩什么?” “王者。” 第5章 牵手 这是十年前的游戏。 那时,她刚高考完没多久,是楚溺带她玩的。 其实她不怎么喜欢玩,温顺那时的性格,天生就很回避冲突,看见人就跑,卖了楚溺很多次。 而且大部分的时候,她都在漫无目的地打野。 呃,用小乔打野…… 当时,还被其他队友骂:“小乔,你打你妹的野。” “老子都上了,你为什么不上?” “为什么缩在后面刷野?” 那时候,新手教程不像现在这样齐全,她连看地图都不会,更不懂得各个职业的特点,也不知道该走哪条路。 可为了能更靠近他一点,她拿起个梳着粉色丸子头的可爱妹妹就开打了。 每次都是一边毫无波澜地打野和小兵,另一边又默默寻找他的行迹。 她总是在期盼着,他会突然从草丛中钻出来。 有一次,对面用了和楚溺一样的英雄,可她因为刚玩还不太精通,所以回回上赶着遇到对方。 每次都被打,战绩很快就不能看了。 别的队友快把她骂翻天了,温顺都不知道别人为什么骂她。 她只觉得这个峡谷很大,一想到跟他待在同一个峡谷里,就很是开心。 因为她总是送人头,好好的顺风变成了逆风。 一直默默打野的楚溺,终于忍不住提醒了她一句:“你可以在家待着,不要总是出去。” 温顺激动地打字:“好。” 后来那一局,队友在防御塔外被狂揍,温顺愣是一个技能都没放。 因为她害怕,感觉出去的话,自己也会被打。 那个时候,她就是这样鲁莽又笨拙,不在乎骂声地喜欢着他。 那个满是绿色草丛的峡谷,对她而言像是最原始的丛林。 有着人类最为充沛不加克制的情感。 在里面,可以听到世界上最暴躁的言论。 温顺不知道楚溺为什么喜欢玩这个游戏。 可因为他那时只跟她玩,所以哪怕是环境再肮脏不堪,她也愿意忍受。 为一个很喜欢的人,待在满是辱骂的地方。 楚溺从来不会帮她说话,每次都是默默地打赢。 她觉得他很酷。 只是,温顺的技术始终不怎么好,久而久之就跟楚溺离得越来越远。 打团的时候,她都不敢亲近他。 生怕自己被对面吃了经济,给整个团队拖后腿。 但即便没有她的参与,他也总是能赢的。 后来,温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忍不住去想,二人感情的发展,似乎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悄然埋下了伏笔。 如果把各自的人生,看作是一场游戏的话。 那楚溺是从来都不需要她的。有她没她,真的都一样。 她对他而言,并没有多重要,所以才不会因她被打而分心。 只是一心走向属于他的胜利。 这也是温顺悟了很久才悟到的事。 而她也终于知道,为什么用小乔打野,会被人骂。 如果出现和她一样操作的人,她现在骂得比谁都厉害。 温叙爽朗地说道:“我帮你打着,你先吃点东西。” “不用,快结束了。你写作业去吧。” 温顺虽然自己玩游戏,但极少让温叙接触这些。 平时就给他玩个五子棋什么的。 她终于成长为无趣的大人了,人在忘本的时候,甚至无法共情当初的自己。 温顺因为在专注打游戏,所以并未过多关注弟弟。 直到弟弟转身时,她才随意地看了一眼,却发现他颈间有道伤口。 她喊住他:“脖子上的伤,怎么弄的?” 温叙开心地转过身,捂着自己的颈道:“不小心摔了一下。” 温顺收回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说实话。” 温叙的眼睛渐渐地变红:“我跟同学打架了。” “哦?为什么?” “有同学说,你是疯子。” 温叙毕竟年纪还小,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 温顺边打王者,边笑个不停:“这有什么的?傻瓜,你姐姐我本来就是疯子啊。这是这个小城镇里大家都知道的事。不要为这个哭啦!” 温叙走到她面前道:“你不难过吗?关于你的视频被传得到处都是。” “无所谓。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被拍下来也没什么可耻。” “可是,你今天为什么自从回来,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呢?” 并非她想把自己关房间,而是爸妈不许她出去。 可是这种话,跟小孩子讲不清楚。 “我累了,想躲起来玩会儿游戏,不行么?” 温叙擦了擦脸上的泪:“行。” 他慢吞吞地转过身,在走到门口时又回头道:“姐姐。” “嗯?” “我永远爱你,你不要害怕。” “好呀。不过,你还是好好爱自己吧,你姐姐我,已经拥有很多爱了。” 温叙从温顺的房间出来,小声地嘟囔了一句:“骗子。” 明明就没有人爱她。 她今年都28了,邻居亲戚们都在看笑话。 说她没什么前途,精神也不好,以至于连个给她说媒的都没有。 温叙从小就很敏感,他听了很多关于姐姐的话。 因此,立志要保护姐姐。 姐姐才不疯呢,她是很好很好的姐姐。 温顺打完这局王者后,心里有些不太开心。 游戏里有个辅助,宁可跟着两边打,也不跟她。 还时不时给她发,经济接近,稳一些的暗号。 然后,悠哉悠哉地骑着鱼从她身旁经过,看着她被对面群殴。 如果说她初期经济不好,辅助看不起她,怕跟着她赴死,那她可以忍。 可后来,她经济上来了,已经拿到了全队最多的人头,也没见辅助过来,反而刻意地远离,温顺这才终于意识到对方的恶意。 原来是故意的。 她最后硬生生把逆风打成了顺风,获得了金牌法师的名号。 队里也无一人给她祝贺,气氛有种诡异的沉寂。 不知道怎么了,仿佛她不该赢一样。 温顺觉得这是自己当初,在峡谷里不懂规矩乱晃,致使十年后排到了几个精神病所遭受的报应。 如果她再迟钝一些就好了,就感受不到那种微妙的孤立。 鱼宁可跟廉颇赴死,也不愿意来找她一下。 这个贱畜。 温顺点开对方的头像,准备激情输出几句。 想了想又觉得算了。 精神病的好处是以别样的视角参悟人生,她参悟到,永远视对方的挑衅与恶意于无物。 这样任何事都伤害不到她。 温顺时常幻想这样一种场景。 她躺在草地上望着星空,忽然身体在不断地上浮。 星空中陨石垂落,密集如雨,闪着紫色的光,穿过她身体的每一处。 可她的身体空空的,仍旧不断地在漂浮。 无止尽地上浮。 疾风吹过她的身体,雨滴穿过身上的孔洞。 感受不到任何痛楚,只觉得自己在离开这个熟悉的地方。 将要去到哪里也无从知晓。 可她不会怕,不会慌。 生活中,所有被人争议,会对她造成影响的事,正如那些绚烂密集的陨石一般。 她躲不开,只是任由其穿梭过身体。 温顺知道自己不会坠落,只会一直漂浮,一直上升。 最终走向毁灭的,只有那些穿过她的身体后,重重砸向地面的陨石。 她早已远离了那个纷争之地。 精神病的内心世界,有着自己的运行法则。 往往比正常人拥有的,还要顽固坚守,不可动摇。 她疯了,也想开了。 只要把自己的身体变得又空又轻,如一团雾气一般徐徐漂浮,那就再没什么能够伤害到她。 温顺闭着眼睛想象着,自己已经到达了天人合一的境界。 她关闭了贱畜辅助的界面,忍住了那些脏到不能再脏的话。 就让它疯狂地穿过她的身体,如陨石一般砸向最猛烈的地面吧。 虽然她将自己情绪控制得很好,可仍旧无法掩盖被打破防的事实。 温顺看着苏浅息送过来的饭菜,怎么也吃不下去。 毫无胃口。 她从自己的窗户上翻了出去。 家里是平房,所以比较好翻。看来穷也有穷的好处,她随时都可以获得自由。 温顺一个人在街上乱逛,身上一分钱也没有。 市中心的商场大屏上,循环播放着她的视频。 新闻里将她定义为危险人物。 温顺低头冷笑,能有多危险呢?再危险还能危险过,王者里面的那条贱畜鱼? 那才是给她造成了实际的伤害,气得她道心破碎,出来走了好几圈都很想大骂特骂。 这个世界真是疯了。 不去管在峡谷里乱逛的鱼,居然指责一个割喉者。 啧啧。 温顺缓缓地仰起头,伸出手去触摸星星。 感觉酥酥热热的。 这让她忍不住回想起,当初第一次跟楚溺牵手的感觉。 他的手很大,很烫。 那时,她以为,只要他牵着自己,就可以带她去这世界上的任何地方。 去哪里,她都不会害怕。 她的性格,因为楚溺的存在,而变得格外开朗。 就连卖东西的阿姨喊她小美女,她都不再会有尴尬的情绪,反而羞涩窃喜地去接受。 楚溺曾说,她很漂亮。 是他在班里,第二个记住名字的女孩子。 温顺没有问第一个是谁。 那时她卑微到,只觉得第二个也很好。 只要自己能入他的眼,被他热烈地喜欢着,就已然很好。 初恋对她而言,或许是这世界上最美好的事。 她超喜欢跟楚溺在一起时的自己。 在后来的许多年里,在之前的许多年中,她都没有复现过那时的状态。 幸福、安逸。 感觉全世界都对她满是善意,而她前所未有的强大到为了爱情,什么苦都甘愿去吃。 只要他喜欢她,她就无所畏惧。 第6章 冲凉 手上的灼烧感消失,星星离她越来越远。 泪水从她眼中夺眶而出,温顺先是踮起脚去够,后来又在大街上蹦去很高的地方。 还是不行…… 曾经如棉被一样倾压下来的星星,竟然如潮水涌动般地在半空中升浮。 星空像是倒映过来的大海。 她被永远地留在了海底,只有她自己一个人。 周围的高楼大厦瞬间消失,整个世界变成了漆黑一片。 温顺在“海水”逐渐升空后,整个人宛如失去了浮力的支撑一般,向后仰躺着倒了下去。 海底的沙并不松软,直到后脑勺感受到剧痛时,她才陡然清醒过来。 原来自己并没有置身在海底,璀璨的星星也离她很远。 附近有一辆车停了下来。 车上下来了几个人,温顺的意识渐渐模糊,她看不清这些人的脸。 在温顺被抬上车后,楚溺刚下飞机就接到了一通电话。 “少爷,我们跟了那女的好久,发现她确实是有精神病,一个人在大街上又跑又跳的,现在她受伤了,刚被我们弄上车。” 楚溺原本还以为是什么感情纠纷,只是被公关成精神病刺伤人。 他在飞机上的时候,已经大概了解到,这两个当事人在当地曾是高中同学。 原来那女人真是个疯子,怪不得给那位国外回来的专家来了个割喉。 “带去医院处理一下,之后把她在街上发疯的视频,和搜集到过去发疯的片段,剪辑到一起放出去。” 几个手下面面相觑,默了几秒后,有人出声道:“这、这样,会不会不太好啊。她看起来挺惨的了,今后可能会失去所有的工作机会。” 楚溺在电话那头默了几秒,之后用很随意的口吻说道:“她只是今后失去工作机会,你们如果办不好这件事,当下就会失去工作机会。” 他知道,并非是自己没回国,这些人不大听他的差遣。 而是自己从小就没有被当成继承人对待。 听说,刚生下他不久,他那对混蛋爸妈就吵了很严重的架,想一起把他给溺在野湖里来着。 后来被两家的长辈劝和了许久才消停。 给他上户口的那天,两人又暗暗较劲儿,想着故意恶心对方,随口取了楚溺这个名字。 没想到两口子谁也不在意,就这么叫了下去。 楚溺是父母做恨下的产物,是家族联姻下的无爱逆生子。 从小被寄养在老家,过了十八就被送出国,在纸醉金迷中流放十年。 他不理解人类现有的婚姻制度,也从不相信什么真爱之类的东西,说到底还不是为了利益。 这次回国是被老爷子叫回来的。 他不回来的话,就会被断生活费,楚溺是过不了苦日子的,所以没办法只能回国。 不过在他的预想下,自己不会在国内待太久。 他爸那边给他生个了妹妹,妈妈那边给他生了个弟弟。 两个都认为自己才是继承者。 楚溺连争夺的资格都没有。他是从小就烂掉了的人,长大的过程就是腐烂的过程。 在温顺被送去就医的时候,她过去的那些被路人拍下来的怪异行径,已然迅速蔓延到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 苏浅息在看她的视频时,忍不住靠着床头叹气。 没有人知道温顺精神出问题的原因,大家只听说她是高考完突然疯掉的,还销声匿迹了好长一段时间。 苏浅息记得,温顺之前在班上的时候,是很安静的一个小姑娘。 内敛、沉稳、冷静几乎可以覆盖她的高中生涯。 因此,很难让人想象,能把她逼疯的,究竟是什么事。 她的帆布鞋总是刷得很白净,校服上带着很浅的柔顺剂香气,无论走到哪里,绝不会给人留下很糟糕的印象。 可现在,几乎一切都不一样了。 苏浅息刚想跟自己老公说一说,这个可怜同学的近况,却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他们结婚七年了,结婚的时候他挺喜欢她,到了现在也还算听话。 在她身边,他总是睡得很安稳。 可苏浅息深知自己嫁他,是为了老板娘的身份,还有他这栋面积不小的二层小楼。 当初她从酒店与旅游管理专业毕业后,在当地最大的酒店做服务员,有不要脸的客人给了她一巴掌,只叉着一脸的横肉指着她,说她的命也不过是个小服务员。 苏浅息回手一巴掌,断了自己的服务员前路,连那个月的工资都没要,就拖着行李箱回了家。 她不信自己是这么个命。 当初在进了旅游管理专业时,老师们说他们这些人,是可以一步步熬上主管的。 偌大的酒店都由自己打理。 没有一个人告诉她,会遇到气死人的同事,有俩臭钱儿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的土大款。 在家里躺了三天后,苏浅息被家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说供她读三年大学,出来怎么会家里躺。 一定是不能忍,把她给灌坏了。 家人说,都是这么过来的,让她将就着忍一忍。 那时候,在这个小地方,在能够接待外宾的酒店工作,一个月五千工资,似乎是很好的出路。 凭着自己的漂亮脸蛋,兴许能在里面遇上贵人。 家人是这样打算的,苏浅息起初也这么想过,可是去那里的老板,但凡功成名就的,都是有家室的。 要么就是家里有一个,自己外面还搂着一个。 苏浅息虽然爱财,想改变命运,但是她取之有道。 才不会选择这样的男人,她深知破坏人家庭,会带来怎样的苦楚。 她在家躺到第五天的时候,有人去她家说亲。 那年,她21岁,对方介绍的是个35岁的二婚离异男。 说年纪大,会疼人。 她当时冷笑:“会疼人,就不会离婚。” 说完就挨了她爸一巴掌,媒人也劝她少说几句。 苏浅息在家里躺到第七天的时候,被家人轰赶出了家门。 她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一路往郊外的地方走去。 两边的道路越来越宽阔,不知不自觉就走上了国道,来往都是运货的大货车。 苏浅息想过迎面撞上去,但是她比较怕疼。 索性作罢。 肚子饿了,看到一栋两层小楼,外面的牌子上写着吃饭休息。 好朴实的写法。 她觉得那些货车司机大多会来这里吃东西。 推开门进去,连个服务员都没有。 老板是个男孩子,看年纪跟她差不多,约莫二十来岁的样子。 白净、腼腆。 见她进来后,握紧了手里刚摘下来的耳机,音色稳定地问她:“吃饭还是休息?” 不等她回应,又自顾自地指挥道:“吃饭在左边那一排,自助,每份十元,休息的话就上楼,自己找房间,五十一晚。” 说完就跟自闭症一样地重新戴上了耳机。 苏浅息就在他指的地方坐了下来。 一排有五个铁盒,里面是一些常见的菜式。 鱼香肉丝,肉末茄子,糖醋小排,芝士芋泥,京酱肉丝。 她走了很远的路,饿得前胸贴后背,就拿了五个餐盘,每个餐盘都盛了许多。 本以为这位年轻的老板会出面制止。 可是,在她盛菜的时候,始终都没见他抬一次头。 手里好像在拿着一本书看。 苏浅息趁着盛菜的空挡,略微转过头去看了一眼,背面上写着挖掘机维修。 她心想,这小老板爱好还挺广。 原来一边喜欢做饭,一边喜欢挖掘机。 没一会儿,小老板接了个电话,说了几句后,就出去了。 什么话也没留给她。 苏浅息就在那里吃啊吃,吃了一整个下午,都不见他回来。 中途还有几个司机过来,吃完饭也不见付钱,直接离开了。 她本想把钱留桌子上,可是又担心有别人把钱拿走,就坐在他看书的地方等他。 一等就等到了晚上。 小老板满身机油地回来了。 他光着个膀子,身上肌肉尽显。 苏浅息没想过对方长了张小白脸,身材居然会这么好。 对方一进门见到她后,整个人都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还在这里。 苏浅息打了个招呼,小老板点了点头。 拿着衣服走去了后面。 苏浅息跟了过去,她想问问,钱放哪里。 还想告诉他,有几个人吃饭没给钱。 结果,就看到他几下脱光了衣服,在后院用瓢舀着凉水冲凉。 苏浅息小脸儿一红,忽地转过身,不小心踢了旁边堆放的修车工具一脚。 小老板发现后,连忙穿好了衣服。 整个人像只湿漉漉的大狗狗,走到了她面前:“住店的话,楼上有热水器。” 她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告诉她,如果她在这里住,不会像他这样,在院子里冲凉。 苏浅息低头笑了一下:“知道了。” 这人怎么看起来呆呆傻傻的? 感觉只要来个人,都能将他骗个底朝天。 她看着他穿着湿掉的背心,胸肌张扬肆意地外露着。 跟他那张腼腆的脸一点也不符。 “那个,刚刚有几人过来吃东西,他们没有给钱就走了。” 小老板笑了笑:“没事儿,那是他们在攒着,等攒到一百就给了。不然,每回都十块十块地给,他们也觉得给着麻烦。” 苏浅息点了点头。 心想,人家不给你也不知道,又没有记账。 就你这个好说话的性子,难不成还真追问着去要啊? 第7章 狡猾 她站在小院儿的杂物堆旁,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男孩子。 好看、老实、有劲儿,是苏浅息对小老板的初印象。 有种外表腼腆清秀,实则很大力男妈妈的感觉。 哦,对了,还有些小害羞。 不过是撞见他冲澡,怎么他看起来比她还要不自在呢? 苏浅息还想说些什么,忽然看小老板对着她,礼貌地做出了往外“请”的手势。 他身姿挺拔板正,动作礼貌周全,不像偏僻地方开大车店的小老板,倒有些像…… 至于像什么,苏浅息也说不上来。 见她盯着自己愣神,小老板忙解释道:“我这后院乱,让你见笑了。待会儿天黑下来,我怕你在里面磕着碰着,还是去外面有灯的地方吧。” “不会啊,我觉得这里还挺诗情画意的。” 苏浅息环顾自周,以她敏锐的经商嗅觉,一眼就看上了这个惬意又自在的小院儿。 小老板看起来是很会生活的人。 将这个小破院儿打理得极好,有供人乘凉的石榴树,缠着藤蔓的葡萄架,看起来很舒服的躺椅。 院子中心是几个种着荷花的大水缸,里面养着色彩各异的锦鲤。 墙壁内侧种满了鲜花,还有用大车带做成的秋千架。 说出来很多人可能不相信,还有些招笑,苏浅息从来没有无拘无束地荡过秋千。 小地方的公共活动设施做得不是很好,不像大城市公园里会有秋千架或秋千椅。 只要那些掏钱的游乐场所,家里人是不可能带她去的。 小时候没机会去,长大后她也没什么钱。 唯一对于悠悠荡荡体验的快乐记忆,是在一些老旧的活动器材旁边。 有一种是脚踩上去,可以前后晃荡的。 早上和下午是老年人的时间,苏浅息和几个小孩子,只能在中午吃过午饭后,顶着大太阳去抢占那个特殊的运动器材。 两个比成年人鞋码还要大的脚蹬子,屁股底下坐一个,脚踩在对面,背靠在轴杆上,用手扶着地面就荡了起来,当成秋千来晃。 每个小孩子玩的时间都很短,因为后面还有人排队。 苏浅息小时候因为玩这个,被晒得很黑很黑,怎么洗澡都搓不白,出去了别家大人都笑她像个野猴子。 后来,家里为了面子,就不让她去玩了。 有小伙伴的家长,在自家绑了一个秋千。 两边的架子是用木头做成的,底板也是木头的,坐起来晃晃的。 其实玩着并不安全。 可苏浅息常在下午写完作业后,隔着大半个村子跑去小伙伴家里。 跟小伙伴看一会儿电视,然后就院子里去坐秋千。 小伙伴的家长来了,看了她一眼,笑着问她道:“浅息,你就是为了这个秋千,才来找我女儿玩的吧。” 苏浅息当时没有想过那么多,但她的确很喜欢这个秋千。 可每次玩,她都会问小伙伴,自己能不能玩? 都是在小伙伴和别的朋友不玩的时候,她才去大玩特玩,不过毕竟在人家家里,的确是有些放肆。 所有人都在屋子里看电视,只有她荡着很高很高的秋千,几乎要越过低矮的平房,越过这个老旧的小村庄。 因为从没有拥有过,再加上缺乏一定的教养,所以就很容易觊觎他人的东西。 当时苏浅息还嫌小伙伴的家长,太过斤斤计较,为什么一定要用那双慧眼区分,她是为了小伙伴而来,还是为了秋千而来呢? 可现在想想,大人自然是希望自己的孩子,拥有真心的好朋友的。 而不是,为了秋千架而来的朋友。 苏浅息因为生活和情感的双匮乏,所以从小就算不得什么很好的孩子。 她做事总有一定的目的性。 不如其他的孩子心思纯良,而且是那种无意识的,从骨子里带出来的狡猾气息。 只要看到她想要的东西,就会无意中露出那种迫切得到的目光。 苏浅息看着小老板院子里的秋千架,大车带看起来很舒适,两边的架子也很牢固。 “我,我能玩一下这个吗?” 她满怀期望地问。 哪怕小老板没有回答,苏浅息也已经知道了答案。 如她这般的人,有些话在问出口的那一瞬间,并不是在问,而是告知。 接下来,她就只要等待他的回答就好。 那些达不到目,纯浪费口舌的话,苏浅息从来都懒得去说。 眼前这个腼腆老实的小老板,说句大言不惭的话,对于人精苏浅息来说,简直是手拿把掐。 可她也只是想荡秋千,并不是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 苏浅息觉得自己比那些,在他这里吃了饭,攒着好几顿才给钱的老司机要好很多。 况且,她看他刚回来时,光着个膀子,一身的机油,裤子里全是修车工具…… 也不像收过钱的样子。 啧啧,该不会是修车的司机,也没给他钱,让他干白工吧! 清秀白净的小老板,看着苏浅息竟有些害羞地点了点头。 苏浅息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就当做是自己家一样。 不对,是比在自己家还要自在很多。 只是,她还没有落座,忽然听小老板轻喊了一声:“等、等一下。” 苏浅息怔怔地站在原地,不知道他怎么了? 难不成还反悔了? 小老板真是假大方,别人白吃他的饭,让他白修车,他都不说什么。 她只是想坐个秋千而已嘛~ 苏浅息本来今天被家里轰赶出家门,心情很不好很不好,看见儿时很想坐的秋千。 她以为她不再喜欢了,可没有想到,再看到后,还是那么想坐上去。 很想很想,不坐就会哭,会死。 “我可以给你钱,能让我坐一会儿嘛?” 苏浅息话讲得很温柔,可是她的心却在滴血。 没有感情,全是技巧。 小老板那张白净的脸上,泛起了红晕,他低着头挠了挠后脑勺,才缓慢地开口道:“不要钱。我、我的那个秋千上很脏,常年间在外面风吹日晒,有尘土、落叶和机油……你等我拿个东西,垫一下再坐。” 小老板跑进后院的一间小屋子里。 苏浅息跟了过去,透过窗子往里看,不知道他在一张很大的檀木柜子里翻找着什么。 这应该是小老板的房间。 国道上来往的客人们,住在前院楼上的房间。 小老板住后院一楼小平房。 房间被打扫得很干净,床上的被子叠得整齐,桌上的茶杯是倒扣的,电视机上还套了布罩。 看得出他是个很细心的男孩子。 一叠松软的被子,被小老板从柜子里抱了出来。 苏浅息有些吃惊地看着他手中的被子。 看起来,有些像蚕丝被。 对于小地方的人来说,应该很贵,至少她家里盖的是很厚重的棉花被。 她只在酒店里打扫房间时,摸到过柔软的蚕丝被。 苏浅息正纳闷他抱被子出来做什么的时候,忽然见他把那叠蚕丝被,放到了大轮胎做成的秋千上。 “哎,哎哎,你——” 她话都没说完,就看小老板将被子拍得松松软软的,转而笑着对她说道:“坐吧。” “好可惜啊。” 这是苏浅息发自内心所说的话。 小老板爽朗地笑着摇了摇头:“不可惜,这被子是别人送的,我嫌太轻盖不习惯,放在柜子里也是吃灰。” 苏浅息俯下身,用手摸着被子说道:“这是很好的蚕丝被,咱们这样的小地方,只有大商场才有的卖呢,而且卖得特别贵,你还是拿走吧,看能不能洗洗。” 小老板有力的双手按着她的肩,二话不说,直接摁着她坐了上去。 猝不及防地荡起了秋千。 小时候那种极度渴望,又忽然得到满足的感觉又回来了。 苏浅息的脚轻踩着院子里的地砖,双手握着两边的绳子,很轻地荡了起来。 小老板没有打扰她,而是走去一旁,弯下腰给缸里的锦鲤换水。 目光不曾往她这里看过。 苏浅息觉得这是个很老实的男孩子。 这么老实的人,如果没有个厉害的人给他撑腰,应该会常吃闷亏吧。 像她这样分文没花,就一点边界感都没有地来他的后院,在他的私人领地荡秋千,还浪费了他的一床珍贵的蚕丝被,他竟然脸上一点不悦或为难都没有。 苏浅息坐在秋千上默默观察,这小老板,别是脑子有问题,有点儿傻吧! 救命,她别成了那种欺负低智儿的混蛋…… 刚想从大车带上起身,又想起他之前在看挖掘机维修的书,刚刚从外面回来,应该也是修车去了。 会做饭,会修车,同时经营饭店、旅馆和汽修……还把院子侍弄得这样好,就连给荷花缸里的锦鲤换水都很温柔,怎么看都不像是低智儿啊? 不过,小老板一直专心给鱼换水,没有半点看她的心思,倒是让苏浅息有几分安心。 她是个有些小聪明的人。 聪明到,可以一眼在人群中看出,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如果小老板是那种色眯眯的装货,那她根本不敢进来吃饭,亦或是走进他的后院。 小老板这个人老实到,就是别人闯进来撞见他冲凉,都觉得是自己的错。 到现在耳朵都是红的。 那个下午,苏浅息平静地荡了很久的秋千。 仍觉得不够。 回想当年和老公的初见,苏浅息内心没有粉红泡泡,只有稳稳的安定感。 可后来就是生活过于安稳了。 跟他结婚这么多年,他除了干活就是干她,活儿倒是不错,但讲话实在是不多,多半都是她在说。 稍微跟他聊个劲爆些的八卦,都会被他劝说,不要听别人乱讲,讲这些传言不太好,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可以了。 无趣的男人,老实的丈夫。 苏浅息放弃了跟老公聊温顺的心思,省得他又老实巴交地劝自己,不许说未经证实的流言,至于已经证实的更不用说。 她的目光回到手机上,发觉自己的高中同学群里忽然炸锅。 消息99 内容全都围绕一个人,楚溺。 第8章 吓跑 “速报!速报!速报!少爷回来了!” “哪个少爷?” “还能有哪个少爷,就是当初陪他玩场球,别管篮球足球还是台球,只要哄着他玩尽兴了,就开始满场地的大撒钱,让人能赚出一周伙食费的楚少爷啊!” “哎,别说,你还真别说,咱们上学那阵子刚好赶上查污染,地方响应到处关停整改钢厂,我爹那烧锅炉的都给整失业了,那段时间老子就是靠着陪楚少爷玩过日子,活得还蛮滋润的。” “我也是。我那时候想买台电脑,但家里负担实在太重,只是跟少爷提了一句,少爷就让我假期去他家果汁厂打工,下了班还给工人送水果什么的。” “你说这个我想起来了,少爷上学时为人特别大方!他很多东西买了不怎么用,只要不喜欢了就送人,是个败家子儿来的。” “人家毕竟是少爷嘛,我倒还希望这样的败家子越多越好呢!话说,我人生中第一个游戏机,就是少爷丢给我的。” …… 老同学们你一言无一语,诉说着自己跟散财少爷的往事。 真正上了班儿才知道,从少爷那里赚钱,比从黑心老板那里赚钱容易多了。 大家正说得热火朝天的时候,一条不合时宜的消息出现。 “不是,你们没事儿吧!好歹也快三十的人了,有的人都当爹好几年了,能不能有点骨气啊?一个个的,捡人家不要的东西,这么多年还记着?怎么看你们还觉得挺自豪?” 说这话的人,是当时班里的语文课代表许凛阳。目前在这个小城的一家报社任职,是一名混得很差的记者。 差到什么程度呢?在本地工作五六年了,还没有外地来的同事升迁快,比他来得晚的都混成主管了,他才只比实习生高一级…… 这么多年,工资只涨了两百。 许凛阳为人虽然清高,但从来不会针对谁,可让大家觉得奇怪的是,他当初就很明显地看不上楚溺。 没有人知道原因。 听说也不是什么仇富之类的,他也有几个富二代好朋友,对楚溺似乎是单纯地看不上。 都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但在许凛阳这里,就是这么毫无缘由。 许凛阳的话一出,本来喧嚣的群里,顿时安静了。 因为已经过去了很多年,没谁会记得他看不上楚溺,许凛阳的话又是如此地刻薄,大家还以为他是在针对自己呢。 憋了几秒后,越想越气,纷纷开始了对许凛阳的讨伐。 “捡少爷不要的怎么了?少爷的东西本来都是好的,你该不会是没有用过,所以生气了吧!” “嘿,奇了怪了,我们那时候吃少爷的,喝少爷的,又没招惹到谁,聊几句少爷的事怎么了?” “你搁这儿审判谁呢?你以为你是个记者,就能随便审判人了啊!你是谁的喉舌啊?在这里嘚吧嘚的,以为自己多了不起呢。” “就是,有本事少爷回来了,你别上前讨好他要饭!” 许凛阳坐在电脑前,将自己赶的新闻稿最小化,点开同学群,开始噼里啪啦地一顿输出。 “我就是替你们丢人,跟你们做同学,我觉得很耻辱!给你们俩半钱儿就被你们惦记这么久,不觉得恶心吗?” “人家出国了这么些年,也没联系过你们任何一个人吧!他甚至都不在这个群里,刚高考完就退群换联系方式了,你们谁又能联系得到他呢?” “混得越好的越薄情,你们难道还不长教训吗?陈园芳一个,楚溺一个,这俩人从来没把我们这群人当回事儿,你们在这里傻傻地念老同学的旧情,可真可笑啊!” 许凛阳打字的时候,呼吸都是急促的,清俊的脸上反映着电脑的蓝光。 发泄完有些口干舌燥,他起身去饮水机旁接了一杯水,咕咚咕咚地喝下,仍感觉浑身气得发热。 这是肾上腺素飙升导致的。 他又接了大半杯水,准备继续熬夜赶稿。 就在许凛阳以为这件事就此平息的时候,忽然看见群里又冒出来一条消息。 确切地说,是一张满是文字的图。 关于奖学金资助的。 “许凛阳,你到底在装什么啊?咱们学校的奖学金,当初你没少拿吧,看清楚点儿,少爷家资助的。为人傲气,看不上少爷,你倒是全吐出来啊!” 说实话,这个话有些过分。 就算再怎么攻击人,也不该拿奖学金这种事来说。 在小城里的学生,没几个家里特别有钱的。 小城没什么高新技术产业,少爷家的工厂是缴税额最大的了,其他的都是小作坊。 换言之,大家都是很平凡的人,受点资助很正常。 不必拿出来如此审判。 况且,同学们又是刚参加完同学会回来。 情感正深着呢。 这也就是大半夜,人们的情绪不太稳定,要是换了白天,被许凛阳说几句就说几句呗,没人会真的跟他较真。 其实,把这图发出来的人,也有些后悔。 同学一场,没必要揭人伤疤。 谁也不是非要争那口气,也就是话赶话地说上头了。 有同学出来打圆场:“哎呀,这哪儿翻出来的啊?都过去多久了,那时候都是半大点的孩子,懂什么啊?” “就是就是,我估计许凛阳不知道这事儿。谁拿了奖学金,还看是谁资助的啊?” 本来到这里,许凛阳不说话,这事儿就过去了。 偏偏…… “我知道。” “啊?” “你知道啊?” 许凛阳骨节分明的手,在键盘上不轻不重地敲击着。 “我一直都知道,奖学金是楚家资助的。如果不是拿了他家的奖学金,我早就暴揍他了。” 最后一个字,他重重地敲了一下。 “啊?为什么啊?” “奥,我终于想起来了,你刚刚不是针对我们,你上学那时候好像就挺看不上楚溺的。” “哎,你们有什么过节吗?” “不是我说,就算有过节,这么多年来,还放不下啊?” 窥屏许久的苏浅息,在屏幕上敲下几个字:“反正楚溺不在群里,要不展开聊聊?你们到底什么过节啊?为了学习,还是女人?” 所有人都以为楚溺这种少爷,学习肯定不怎么好。 其实不然。 他当初是以全市前30的成绩,考进这个学校的。 可以说是很不错了。 这还只用了他一半的功力,据说初中也是没怎么好好学。 苏浅息的话问出了关键,这才是吃瓜人的问法。 具体且精准。 青春期的少年闹矛盾,除了学习和恋爱,还能是为了什么呢? 群里的夜猫子睡不着,一个个的都在等许凛阳回答。 结果,什么也没等到,只等来了对方退群的消息。 不好,玩大了。 “哎呀,怎么退群了啊?” “苏浅息,看你问的,都把人给吓跑了。” “哎,你们觉得,他们之间的过节,具体是因为什么啊?” “不好说。许凛阳这人挺看重学习的,而且也没听说他谈过恋爱。” “可是,学习方面,楚溺那时候,不天天逃学请假吗?这能有什么冲突?” “难道真的是因为感情啊?楚溺交的女朋友多了去了,那几乎是来者不拒。” “你说的不对,人家那是漂亮的不拒,一般的还是拒了。” “许凛阳那样的好学生,也会因为感情跟人起冲突啊?还记这么多年?不能吧!” “你看看,咱们这不是猜测吗?当然要发散思维了,又没有给他定死。” “真难猜啊。不过,好像一直是许凛阳单方面地跟楚溺不对付吧,楚溺有针对过许凛阳吗?” “没,楚少爷天天只想着玩儿,是那种很奢靡颓废的感觉,他才不会理许凛阳这种人,太占据他的大脑空间了,盛不下半个无趣的人。” 苏浅息回想着当初楚溺的生活。 不自觉地抱着手机笑了一下,那位少爷确实是那样的。 感觉什么事都无所谓一样。 以至于有相当一段时间,她都觉得这位少爷,有什么心理疾病。 像是那种需要不停歇的玩乐,来遏止内心的疼痛一样。 可这一切也不过是她的猜测,并无什么真凭实据。 少爷含着金汤匙出生,哪会有什么内心伤痛? 像她这样的苦命人,才会有。 还是不要臆想人家了。 苏浅息准备放下手机睡觉,就这么会儿时间,群里的消息又99 了。 她没忍住,睡前再看一眼。 “其实,少爷交往过的人,发展都蛮不错的。至少,没一个留在咱们这小地方。” “这倒是,人家交往的都是特长生,别管是本校还是外校,要么练舞蹈,要么搞音乐,学美术的也有,总之各有特色。这样的人,要么有容貌,要么有才情,要么就是两者兼有。你像咱们这小地方也没人家的就业机会啊。” “其实吧,当初咱们班有个人,是最有机会和少爷谈恋爱的,但这人到最后也没跟他谈,让我白担心了好一阵子。” 班里的妇女之友张朝如是说道。 “不是,担心什么啊?跟少爷谈又不吃亏。” 张朝着急道:“怎么不吃亏?你见少爷跟谁久过?那肯定会受伤啊。” “你说的那人是谁啊?” “你们按照少爷的喜好猜猜看啊!” 同学们一连猜了几个都没猜对,都是当初那些喜欢跟帅哥谈恋爱的。 引得群里被猜的女同学们频频骂人,说都什么岁数了还开这种玩笑。 不正经。 这时候有人搭腔道:“是不是苏浅息啊?她当时虽然不谈恋爱,但咱们老板娘,始终是班里最漂亮的。谁赞成,谁反对?” 苏浅息在心里乐开了花,然后发了一个搞怪的如花表情包上去。 她对于别人的赞美,总是很坦然地接受,包括一些随之而来的调侃。 只是,毕竟群里还有别的女孩子,这样讲未免会拉仇恨,她只能自毁一下形象,显得自己世故或者说势利,才能衬得出那些人的高贵。 自己是小地方开饭馆的,客源永远最重要,至于是不是最漂亮的,谁要去争竞那个啊? 又换不了几个钱…… 张朝回了一个点头的表情包,随即在群里说道:“确实,我当初以为他们会谈,但是幸好没有。” 有人在群里问:“老板娘,你为什么没跟楚溺谈恋爱啊?” “这还用问吗?肯定是楚溺没追呗。” 苏浅息多少有些被触动,她指尖飞快地轻戳着屏幕:“你们怎么知道他没追?” “没有少爷追不来的人。他要是追了,你肯定同意,能不跟他谈么?” 苏浅息深呼吸了一口气,没忍住在群里说道:“少爷追过我,可我拒绝了。” 说完还回过头看了一眼,躺在自己身边熟睡的老公。 有点小心虚。 不过,只是聊聊许久未见的老同学,这应该没什么……吧。 “哇哦,真的吗?真的吗?” “你居然拒绝了少爷?” 张朝了然地在群里回道:“我就说嘛,你这么漂亮,他当时不可能不追你,没谈原来是没追上。” 但也有很多同学不相信,其中就包括刚刚那些无辜被提及的女同学。 “苏浅息,你说少爷追过你,那现在少爷回来了,你要不要请他来你家的小饭店吃饭呀?” “对对对,咱们给少爷接风洗尘。” “老板娘,你去请请少爷呗,好歹也被他追过,这个面子他会给的吧。” “只要少爷肯来,咱们全班就再聚一次,你这个月的营业额就够了,说不定还能跟少爷家达成什么供应合作,怎么看都稳赚不赔啊。” 同学们对于少爷的来历知之甚少,唯一熟识的果汁厂是当地的支柱产业。 其实那不过是楚家的老爷子,为了惠及老家,带动小地方发展,特意选址在此处所建。 目前,是楚家最不受重视的一个分支。 可即便如此,对于普通人来说,能和厂里搭上线,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事。 第9章 热闹 对于苏浅息来说,完全不心动,肯定是假的。 可她要去哪里找这位少爷啊? 就连少爷回来的消息,都是从群里得知的。 面对众人的调侃,苏浅息惆怅地看着手机发呆,打下的字删掉又重新写,反复许多次都拿不定主意发出去。 早知道就不把话说那么得意了。 因为苏浅息好一会儿都没讲话,群里的人又开始问她。 “你该不会是在说谎吧!” “我记得那时候少爷追人,好像都是很张扬肆意的,从来不会藏着掖着,你说少爷追过你,为什么我们都没看见过啊?” “你们有谁见证过这件事吗?” 苏浅息隐隐感受到了一股恶意,她并不想为了陈年旧事伤和气,所以便放下了手机,任由群里的人质问,自己不再讲话。 如果是无法证明的事,是否任人发泄质疑,会更好一些呢? 她不知道。 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她只想赚钱过日子,并不作其他什么想法。 况且,苏浅息看向紧紧圈揽在自己腰间的那只大手,她的男人也不难看,没有必要再去惦记着另一个帅哥。 但她确实是想跟楚溺重新搭上关系,跟他做些生意什么的。 如果不是群里隐隐有吵架的迹象,她还想再多说两句。 算了算了。 在苏浅息放下手机后,群内的纷争仍旧没有停歇。 因为楚溺追过她这件事,无法确定真假,群里讨论得沸反盈天,甚至有人情绪激动得开始@她。 手机哪怕倒扣在床上,也还是不停地震动。 苏浅息本来在这个同学群很活跃的,作为小饭馆的老板娘,经常在群里发一些优惠活动,现在却吓得不敢吭声。 也是难得一见的奇观。 群里关于往事的热度居高不下时,突然有人抛出了一个新的话题。 “少爷回来的消息,是谁最先放出来的?他出国这么多年,好像没给咱们留联系方式吧。” 说话的人没有名字备注,只是顶着一个老气而古早的蓝发动漫头像。 大家无暇顾及这个人是谁,但能出现在同学群里,左不过是他们这些同学,不会有外人的。 “对啊,最先发少爷回来的人是谁啊?” “说说呗,怎么知道的?” “为什么少爷回来要通过你放消息啊?这些年,你不会私下里跟少爷一直有联系吧!” 话题就这样从苏浅息身上引开。 苏浅息始终睡不着,在手机不再震动后,才小心地翻过来屏幕,默默地在另一边窥屏。 她在消息中不断搜索翻找着,试图找寻关于楚溺回来这个消息的源头。 最先放消息的人出来说道:“是我,不过这消息不是少爷让我放的,而是我看见他了。” “你在哪儿看见了?” “4S店,他订了台顶级越野车,1500万。这是买我烧饼做夜宵的店员说的,那时候已经是大半夜了,我正准备收摊,只从外面远远地望了一眼,想看看咱们这小地方哪来这么有钱的人,结果就看见少爷在店里交定金。据说是刚下飞机,就过来看车了。” 说着话的人是邵炳,本职工作是4S店外面,卖烧饼的小摊贩。 当初在上学的时候,就经常给大家带他从家里烤的夹心烧饼,梅菜扣肉、酸菜粉条、白糖山楂…… 个个烤的外酥里嫩。 小地方的4S店,跟大城市比不了,24小时上班制不仅两班倒,而且里面的工人不给包吃住,大家饿了往往就买他个烧饼对付一下。 邵炳的烧饼出了名的营养均衡,荤素搭配。 生意虽然不大,但也过得下去。店里面出了什么热闹,他也在外面闲着没事儿了就看。 日子嘛,不都是这么乐呵着过? 不过,邵炳这人对物质没太大追求,他比较重感情。 这也是刚刚他只说少爷回来的消息,并没有说少爷订了台豪车的原因。 那台车的总价,够全班人养家糊口了。 “少爷还是有钱啊。” “谁让人家是少爷呢?这么多年过去了,咱们成少年闰土了。” “拉倒吧,咱们顶多是吃瓜的猹,那得是从小给他当玩伴,还得有满身的少年豪气……才能在少爷心里留下印象。说到底,咱们这些人也不过是跟少爷同过窗而已,人家贵人多忘事,都不一定记得。” 不知道是不是被生活折磨了太久,毫无还手之力的同学们,竟然在这句话抛在群里后,再没说过少爷一句相关的。 夜深了,大家也自顾自地散了。 但是苏浅息却怎么也睡不着,她还在想做生意的事。 拉关系的第一步,就是要投其所好。 别人或许不知道,苏浅息却是很清楚的,相较于同学们所讲的那些无聊的运动,少爷最喜欢的是在生死之间找刺激。 比如,赛车,在山上。 苏浅息盘算着要怎么去找到楚溺,顺带跟他提一提自己的近况。 比如,她开了家小饭馆兼大车店,还有个汽修厂。 虽然这些都是她男人的,但跟她的也没区别。 当初如果不是她,这些东西未必能守住,早被小老板的那些亲戚给吞噬了。 两口子的日子要是想过好,不被人随意欺负,就得有一个绝非善类。 苏浅息回过头看着小老板沉静的睡颜,说实话,选择他做自己的枕边人,也不全是因为他的那些家产,还有相当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善。 她需要一个绝对可靠,永远不会背叛的人,来当她的生意伙伴。 至于他壮硕男妈妈的身材,不过是她选人的前提,不能算是择偶原因。 不过,如果楚溺重新追她的话…… 算了算了,不想这些。 其实,也不能说苏浅息不喜欢小老板的。 像她这样不甘心认命的人,能主动遏止对美好生活的想象,或者说掐断对另一个有可能追求者的念想,已经是对现有生活的恩赐和妥协了。 如果对小老板半点儿情意都没有的话,有了更好的选择,她一定不会停留。 可她并不是这样的人,至少现在不是。 楚溺只是去4S店随手订了台车,并不知道有这么多人在背后议论自己。 不过,就算知道他也不是很在乎。 随便吧。 他那外表裹着金粉,内里是腐泥的人生,从一开始就烂透了。 除了一直腐坏下去,好像也没有别的可能。 旁人的言语,如同空中飞舞的果蝇。 而他,是一颗烂熟透了的桃子,无论果蝇的嗡嗡声多大,都跟桃子的腐烂进度无关。 没有人能救他,楚溺知道自己会不可避免地甚至是加速地腐烂下去,直到化成一滩黏腻的汁水。 这是他未曾改变过的人生。 楚溺订完车就找了家评分不低的酒店休息,反正有底下的人给他处理一切。 左不过是赔钱了事。 但凡钱能解决的事,都不是需要耗费心绪的。 工厂里发生的恶**件,无非是精神病没关好导致的。 只要放大那位精神病的不正常之处,自然会引发社会对工厂的同情。 毕竟,给生活无法自理的边缘群体提供一份职业,这是大善人才会做的事。 说不定工厂还会因此出名,口碑逆转。 楚溺在下令放大那个精神病女人的行为时,几乎已经预判好了之后的一切。 对于不相干的人,处理起来总是干脆利落。 他并不想知道这个女人今后的生活。 其实,他是那种很社达的性格,坏掉的果子不必长大,应该直接埋进土里腐烂。不正常的人也不必有工作,白白地给社会增添负担。 楚溺不会产生自怜的情绪,对他人更不可能怜悯。 他是天生的空心人。 而这也恰恰是楚家老爷子最喜欢的品质。不同于那些伪君子,装一装和善,假装共情他人,这个孙子从来不会如此。 就像在视频时代的今天,工厂里的员工将国外来的专家割喉,血腥视频传得到处都是,大众出于对知识分子的尊重,已经有了要抵制果汁厂的口号出现,事情严重到了如此地步,他也是在发号施令后,不用紧盯着后况,照样睡得着觉的。 别人的死活跟他没什么关系。 温顺被送去医院缝合伤口,她脑袋后面摔了个很大的口子,后背的衣服上全是血。 在外面等待的几个手下,看着地上被剪开的血衣,内心多少有些不安。 “你们说,这人应该会没事儿吧?” “能有什么事,我之前被砍了那么多刀,血也是哗哗地往下流,住了半个月的院出来就生龙活虎了。” “可你说到底是个练家子,人家毕竟是个女孩子,后脑勺又是比较脆弱的地方。” “那怨得着谁?只能怨家里不好好看管。明知道她有精神病,还任由她出来乱跑。” 温顺的家人至今不知道她外出受伤了。 他们老两口平日里也忙,再加上要照顾两个孩子,早上还得早起做早饭,都是早早就睡下了。 没有想到温顺会大半夜翻窗户出去。 至于,温顺的弟弟温叙,他一直躲在被子里关注着网络舆情的风向,生怕有不好的言论出现,会伤害到姐姐。 傍晚的时候,言论其实还好,大多只针对工厂,可是到了后半夜,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有很多人在骂自己的姐姐,以及疯狂指责他们这一家监护人。 温叙强忍着眼泪去评论区辩驳,可是却招来了汹涌而激烈的骂声。 他们说他也是精神病,因为只有精神病才会共情精神病。 换做大人尚且无法承受那些言论,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是很残忍的事。 解释又解释不听,骂又骂不过对方,对方根本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点开他的主页看到年龄,明知道他是小学生,还故意对他进行嘲讽。 一夜下来,温叙的眼睛红红的,为那张帅气的小脸平添了几分支离破碎感。 说来也奇怪,虽然温顺爸妈的颜值都不低,生出高颜值的孩子来很正常,可是温叙那张小小年纪便惊为天人的俊脸,竟然跟这老两口谁也不像。 跟他姐姐温顺倒是有几分相似,但也只是几分而已,更像是待在一起生活久了,被滋养出了同样干净的气质。 其实温叙的脸部线条,从小就能看得出来,是很凌厉的那种,甚至可以说是天生的建模脸。 那些左邻右舍的闲谈时都说,这孩子长大后肯定是魅惑众生的帅气。 第10章 护着 老两口在带着温叙出门的时候,没少被路人夸。 但往往在这种时刻,这对朴实而忙碌的夫妻,脸上总会泛出不自然的红晕。 大家都以为是他们老来得子所致,不愿意被人打趣。 不过,这对夫妻的感情一向很好。 他们本来是很幸福的一家,如果不是女儿在高考之后,突然精神出了问题,可能一切都会不一样。 也许,不用像如今这样,起早贪黑地找活干,更不用担心女儿今后无人照顾。 现在有了这一大一小,老两口谁也不敢停下来,只能一直努力地干下去。 温米是个泥瓦匠散工,往往是哪里有活就去哪里,他的妻子周玉,是一名收纸箱子的,跟收废品的差不太多,只是她收的品类比较单一,只收纸箱子。 随着房地产的发展停滞,小城很多半成品楼盘,资金链断裂之后,并不急于盖房子。 很多泥瓦匠都因此失业了。 但出于环保的要求,纸箱子却是循环使用的,而且收的价格并不算低。 温米和周玉,就是你养我一阵儿,我养你一阵儿的生活模式。 没工作的那个就跟着有工作的去帮忙,然后再一起回家做饭。 温叙知道家里经济困难,所以从来不在外面乱花钱,别的同学零食不断,可他却从来不往商场的货架上看一眼。 因为害怕自己会忍不住吃,他的肚子真的会叫,口水自然而然地往下咽。 可是,良好的家教,不允许他出现这样的神态,他也不想被别的同学说他很馋…… 家里从不让他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他们说,等有钱了,会给他买。 温叙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只是,只是,他家很难有钱。姐姐的病需要吃药来控制,他自己上学也需要钱。 爸妈还要交一些个人保险之类的东西,因为他们都是散工,没有企业会给交。 温叙很希望自己能快些长大,这样就能帮家里分担一些压力了。 他对未来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向往,今后可能会去学个电焊,做汽车修理工。 在他更小一些的时候,家里人要工作没时间管他,就会把他放在家门口坐着玩,他呆呆地望着眼前的车水马龙。 那些车开在道路上,都很有气势地从眼前一闪而过。 温叙喜欢车,可是,他却连一个最简单的小车模型都没有。 也许,等他长大了会有。 希望会有。 温米早早地起来做饭,周玉在擦拭自己的三轮车。 虽然是去收纸箱子,但是她一定要把车擦得很干净。 这辆车承载着他们这一家生活的希望。 这对年过半百的老两口,自从起床后就不停地忙各自的事,都没有时间去看手机,他们一直都不知道女儿半夜出去了。 还以为女儿在房间睡觉。 温顺一直是不吃早饭的,他们也就没有去打扰。女儿的起床气发作起来,老两口的心脏也受不了。 温叙早上七点前必须到校,一切都要提前做准备。 因为昨晚在网上跟人吵架的事,他红着眼睛吃早饭,话也比平时少了很多。 温米心事重重,忽略了温叙的异常,只是机械地吞咽喝粥。 周玉吃不下,坐在饭桌上发愁。 温米也不跟她交谈,怕一旦交谈,对方的焦虑会影响到自己,到时候一口都吃不下去。 两个相互扶持的人,不能谁都不担事儿。 在温米喝下小半碗粥后,才对着周玉开口道:“你多少吃点儿吧,别到时候没力气干活儿。今天还不知道收多少纸箱子呢。等换了钱,给孩子们买点肉吃。” 周玉点了点头,低下头啃了几口馒头。 等她想夹几筷子咸菜的时候,忽然又有事涌上了心头:“如果人家让咱们赔钱怎么办?” 这份焦虑还是传递给了他,但她是无意识的,迷茫的,并不是真的刻意想闹得大家都吃不下饭。只是,她内心实在是承受不住,这才对着男人问了出来。 “赔呗。” 这是温米的第一反应。 可是,说完之后又放下碗,两只手往后抓挠了几下自己的头发道:“到时候再说,先看看情况。” 周玉忽然对着眼前的馒头痛哭出声:“唉呦,我可怎么着诶!摊上个这样的女儿,我还能怎么着啊!唉!” 之后,就是一连串的长出气,好像要把所有的怨恨,从肺腑里吐出来一样。 每到周玉痛苦发疯的时候,温叙都会吓得不敢再吃东西,甚至不敢再乱动一下。 最初的一次,是他五岁生日,温顺差点被工厂辞退,可还是花掉很多钱给他买了生日蛋糕,周玉知道后突然在家里情绪失控,对着一桌子人破口大骂! 青筋直冒地诉说自己的辛酸与不易…… 温叙不懂周玉讲的那些话,他甚至不知道妈妈那是在做什么? 为什么要把眼睛瞪得老大,闪着一种很冷硬的光,近乎于不锈钢勺上的金属光泽一样,而且满脸都是红色的,热气腾腾地在讲话? 因为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再加上年纪确实不大,正是不怎么懂事的时候,他所有的目光,都被那个可爱的小鸭子蛋糕所吸引。 那时候很流行这种款式。 温叙伸出手捏了一下小鸭子的脑袋,结果整只小鸭子都被周玉拿了起来,在手里揪烂捏碎,扔到了温叙的脸上。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我在这里这么痛苦,你们有谁体谅过我没有?一个两个的就知道给我添乱!这是我多少天才能赚来的钱你们知道吗?” 温叙吓得愣在原地,哪怕嘴边沾上了香甜的奶油,也不敢去舔一下。 温米倒是一直在旁边劝,可惜越劝周玉越是火大。 指责他是个没用的东西,在家拿不出做爹的威严,在外不像个男人撑不起家。 那时候温米还不像现在这样缺活干,只是赚得也不算多。 周玉是个精神相当脆弱的女人,却不得不面临一件又一件的糟心事。 正如久病床前无孝子一样,久病床前也是无慈长辈的。 没有谁会长久地做着照顾人的活,在见不到半点好转的希望后,还是那么一如既往。 再如何盛大的爱,终有被消耗完全的一天。 所以,实在不能怪周玉的突然崩溃。 也正因如此,温叙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得到的每一分爱,都是需要偿还的,不是对方白给到的。 而且,给与不给,给到什么时限,都是对方的权利。 这并不是他所能决定或强求的。 爸妈为了谋生和养姐姐,已经很辛苦很辛苦了。 他绝不可以再为此耗费他们什么。 哪怕是一滴歇斯底里的泪,为他而流都是极为浪费的。 他不喜欢家人哭,更不想让他们为自己担心。 也是自那以后,温叙再也没有吃过一口蛋糕。 他并不是留有什么心理阴影。 如果偶然闻到蛋糕上面的奶油香气,丝丝甜甜地飘进了他的心里,他仍旧是很想吃的。 只是一旦放到嘴边,就总是会想起那天妈妈的歇斯底里。 他没有做错任何事,只是因为没有钱,即将失去工作的姐姐,为他买了一个小蛋糕。 就足以让妈妈在饭桌上发疯。 那天,妈妈周玉比姐姐温顺还像一个十足的疯子。 这场吼得人耳朵疼,震得人心颤的闹剧,以姐姐的发疯而告终。 姐姐在妈妈声音的强烈刺激下,突然把桌子给掀翻了,跑出去对着天空大声地咆哮,双手高高地举过头顶胡乱抓挠,好像要把天空上的那朵白白软软的云彩,给用力撕扯下来一样。 妈妈最后跪地大哭,求姐姐停下来,不要再闹下去了。 可是,姐姐被妈妈的哭声,刺激得愈发癫狂,开始拼命打自己的头,把脸上和身上抓得满是血痕。 温叙见证着一切。 自此,他对过生日这种事,再没有什么念想。 不仅如此,对花钱这种行为,也是慎之再慎,他不想再看见家里任何一个人发疯了。 但她们如果突然癫狂,温叙也不会责怪于谁。 他找不到妈妈和姐姐发疯的根源,只想自己今后能多赚一些钱,让她们可以好好生活。 温叙很爱自己的家人,哪怕她们一个两个的,都是疯子。 吃完这顿沉默的早饭后,温叙跳上了三轮车,妈妈会骑着车送他去学校。 爸爸会在三轮车的后面跟着。 坐在三轮车里,毕竟是危险而不舒适的。 不过,车子被妈妈擦得很干净。 温叙有时候想,如果他家能变得有钱一些,妈妈就不用再这样辛苦了。 一个很爱干净的人,却从事着收废品的工作。 一双总是洗得很白净的手,要去摸各种各样的纸箱子。 有些纸箱子上还有刺鼻的气味,但是妈妈看见那些,就跟见到宝贝一样。 一路上都没什么人,因为他们起来得实在是很早。 小城里的人大多生活安逸,就算没什么正式工作,也不会有太大生存压力。 很少有人像温顺这一家这样,这么起早贪黑地忙活。 温叙到了学校里,之前跟他打架的那个孩子,又跑到他面前嘲笑:“你还敢来上学啊?” “我为什么不敢?做错事情的又不是我!” 温叙从不觉得自己有错,哪怕是跟对方打架,他也觉得自己是没有错处的。 “可你姐姐是个疯子诶!” “我姐姐是个疯子怎么了?她又没有抹你脖子,等什么时候抹你脖子了,你再来我面前理论一番也不迟!” 其实,学校里的那些同学家长们,都不让大家跟温叙有太多摩擦,生怕他遗传了她姐姐的病,突然有一天就疯掉了。 如今温叙的话,确实给对方造成了不小的恐吓。 那个小胖子看着温叙那张惊为天人的脸,说出来的话竟也是让人大为震惊。 不能说是粗鲁,只能说毫不把伤人当一回事。 听他那意思,好像还觉得自己的姐姐做得挺对的。 可小胖子到底有些不服气。 “你姐姐那个疯子,昨天晚上跑出来乱晃,都被人抬车上去了,家里养着个疯子,你还在这里硬气什么?” “你说什么!” 温叙跳上桌子,踹了对方的胸口一脚,之后又坐在对方身上,猛揍了几拳。 小胖子的那张胖脸,因肿胀而变得更加肥胖了,像装满了水的气球一样。 他哭得很惨,张开的大口中,还挂着口水黏丝。 温叙又揍了他的脑袋一拳:“说啊!我姐什么时候被抬上车了?她被抬上谁的车啊?” 小胖子哭着说道:“就昨晚的事,我爸妈带我去医院看伤口,回来的时候路过市中心商场的银杏大道,就凑巧看见了。你姐伸手不知道在空中抓什么,之后忽然跟僵住了一样地后仰,倒在一地的银杏叶子里。” 昨天半夜突然出现的那些视频,因为各处的场景都有,温叙以为全都是以前的,再加上他一直在评论区跟人理论,关注的点也并不在视频上面。 他根本不知道最新的那个,竟然是昨天晚上发生的事。 更不知道姐姐瞒着他们半夜出去了。 温叙拿出自己破旧的手机,在划着几道裂痕的屏幕上,点开卡顿的视频软件:“我姐到底被抬上谁的车了?哪个视频啊,你给我找出来!” 小胖子肿着脸说道:“视频上,只有你姐姐在路上发疯那段——” 他话还没说完,就又被打了一拳。 “王八蛋,温叙,你怎么又打我!”小胖子吼得撕心裂肺。 “不许说我姐发疯!” 温叙昨晚看了太多别人对姐姐不堪入目的评价。 他不想再听谁说姐姐附任何不好了。 小胖子大哭道:“那你还让不让我说了?不说你又要打我,说你也打我!” “你好好说!” 小胖子把脸捂成了包子褶,带着哭腔怂吼道:“视频上,只有你姐在街上闲逛,没有她摔倒的事……她摔倒是我看见的,那些人没拍。” “哪些人啊?” 温叙吼红了眼睛,这一刻,他忽然理解妈妈和姐姐的崩溃时刻了。 原来只是没有到心理临界点。 到了,就会疯。 躺地上的小胖子被吓得一愣:“我不知道那些人是谁。就昨晚,我看见你姐在街上闲逛,当时后面有辆车跟着她,一直在她后面拍,没想到你姐突然摔倒了,之后几个人就把她抬车上去了。原来你不知道这件事啊?我以为你知道呢!” 小胖子在温叙的错愕中,还不忘添一把火:“我觉得那辆黑色的车,可能是精神病院里面出来的。你姐发疯伤了人,肯定是不能再在家待了,只能被抓去里面治疗,所以今天我才奇怪,你怎么敢来学校,而不是去医院里看你姐。你平时不是最护着你姐么?” 第11章 调侃 在大清早微凉的薄雾中,家长们陆陆续续地送自己孩子来上学。 校门口站了两排老师和领导来接。 最近恶**件频发,小学生是弱势群体。 再加上小城中刚出了精神病抹国外专家脖子的事…… 各部门开完会后,都变得更谨慎了些。 校门口本来是很有秩序地走动着。 只有温叙一个小学生,逆着涌进学校的人潮往外跑,他要回家确认。 确认姐姐在不在家,还是真的如那胖子所说的那样,大半夜在街上被人带走…… 爸妈他们知不知道这件事呢? 正忙着收纸箱子的老两口,自然是不知道的。 虚伪成年人之间的交流方式,是明着给对方留有体面,但是暗地里会嘲笑议论。 不像小学鸡那样,舞到对方面前,贱笑兮兮地讨打。 周玉今早收纸箱子的买卖格外好,路边的小店铺都给她收,三轮车上很快就堆起了一米多高的纸板,用松紧带勒在三轮车的扶手上。 其中一家街边很不起眼的茶叶店,居然卖给她的最多,老板娘说是攒了好久才舍得卖的,让她稍微给上点价格。 温米笑着说,那就每斤多算几毛钱,结果收完纸箱子,三轮车没蹬出去多远,就被周玉给白了一眼。 温米拍了拍周玉的肩膀,凑过去问她道:“怎么了?今天收这么多,不开心吗?” 周玉没好气地说道:“你啊,你给人家多算几毛钱,等咱们去废品站的时候,就少赚个十几块钱。孩子们那两个炸鸡腿的钱,就被你这么大方出去了,你说说你这个人!” 周玉对着温米小发脾气。 只是为了两个孩子爱吃的炸鸡腿…… 温顺爱吃嫩得流汁水的鸡肉,温叙爱吃炸得酥脆的鸡皮,这姐弟俩总是能吃到一起去。 周玉虽然有情绪崩溃的时候,可是对于一个辛劳半生的女人来说,是很难将种种怨念,都淹没在泪水之中的。 不过,对孩子骂归骂,对命运抱怨归抱怨,两个孩子她都会好好养。 她会记得两个孩子爱吃什么,然后从紧巴巴的家用里扣下些钱,来给他们买那些不算便宜的吃食。 没有人天生就懂得为了几块钱据理力争,大动肝火。 温米笑着让周玉消消气,跟她解释自己刚刚多算钱的缘由:“人家是开茶叶铺的,里面那些纸箱子啊,礼盒啊什么的,肯定是不比寻常生意人家少的。这会儿越来越多的人吃不上饭,干咱们这行的也越来越多,都以为收废品的就跟捡金子一样呢。竞争压力这么大,咱们就当拉个常客户呗。” 周玉并不是很认同温米这套理论。 “你一个泥瓦匠懂什么?你以为咱们跟那有门有户一样呢?咱们在小城里到处溜街串巷地走动,人家卖茶叶的就待在那里,等攒多了纸箱子,路边看见个收废品的,说卖就卖了,哪里会专门给咱们留着?” 周玉甚至越说越激动,鼻梁上都冒着细纹,五官恨不得从脸上迸溅出来:“你才跟我干了几天收废品啊,就觉得自己干的有模有样的,说你胖,你还真喘起来了!真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谁会跟咱们做长线的生意啊?” “谁会跟一个收废品的做生意啊?就你长得那么好看,为人处世那么周到,人家就非得卖给你?你怎么都一把年纪了,却还是这么天真呐?” 三轮车被周玉越蹬越猛,将温米甩在了几十米的身后。 温米看着三轮车上堆得摇摇晃晃,几乎要摔下来的纸板子,小跑着跟了过去。 周玉始终有一种清醒的自卑感。 她并非一开始就准备收废品的,在年轻的时候,有很好的机会去外面的大城市打工,但是为了温米留了下来。 当时泥瓦匠这个活如果干得好了,一个月也能赚到不少钱。 基本上不愁吃穿。 可随着地产经济顷刻间成了泡沫,温米就再难找到活干了。 或者就算找到,也是没什么钱。 这会儿招工的都是资金短缺的包工头,一个泥瓦匠工当三个人用,温米年纪也大了,不能像年轻的时候那么拼命干了。 到时候赚到的俩半钱儿,全贴在医药费上。 周玉本来做一些给花草裁剪之类的园丁工作,但随着地产不行,周围的配套设施也渐渐地不行,没有人再搞园林建设,亦或是生态园什么的,她也就跟着失了业。 时代在瞬息之间远去,连招呼都不打。 留下两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在原地茫然,实在是不知道干些什么好。 温米当初比周玉更颓唐,是周玉先找了份营生,他才渐渐地跟着走了出来。 收废品时,两个人总是产生分歧。 周玉觉得跟谁都是做一回买卖,管对方乐不乐意卖,咬死了就是这个价格。 就算闹了不愉快,也是转脸就忘的。 温米却老是想多积攒几个回头客。 周玉知道,这种活不会有回头客的。 并非是她看不起自己。 她不过是在一次次的变幻浪潮中看透了,越是卑微的工种,越是容易替代的。 无论是大手一翻掀起浪潮的人,亦或大笔一挥是带走浪潮的人,都是不会在乎浪潮裹挟下的低级工种的。 周玉跟温米生气,并不是为了那两个本该赚到的炸鸡腿钱,她只是嫌温米至今都无法认清事实,仍在高看自己。 高看一个收废品的,没有任何技术含量的人,会得到同样的尊重。 温米之前做泥瓦匠时,手艺就很是不错,经常被各大包工头争抢,竞相给他开高价。 他和每个包工头处得都很好,就算拒绝也是很圆滑,不驳人面子的。 可现在,可现在,他竟然还在做着技术工人的梦。 技术总是依靠时代而行。 潮流把你当回事儿,那就是回事儿,不当回事儿了,就跟被淘汰掉的大哥大一样。 沉重,老旧,笨拙,再端着副凛然姿态,以过往的方法来社交,有种让人发笑的滑稽感。 周玉的敏感和高傲就在于此,她不愿意让丈夫再天真地招笑下去。 并非是周玉的心如此刻薄,而是这些都是她亲身经历过的。 收废品全靠个人蹬三轮的远近。 只要她走遍大街小巷,就能收到更多的纸箱。 这是唯一不被时代所束缚,所裹挟的工作。 更不必担心自己何时会失业,因为本来就没业,就连收的路线都全由自己安排。 她已经退无可退了。 温米跑得气喘吁吁,都没能跟上周玉的三轮车。 而她的车子右轮,也因为碾到一个小石块,车身晃动了一下,绑在车扶手上的松紧带忽然断开,在车兜里的纸板子,哗啦一下全掉在了地上。 周玉这才紧急刹住车,一堆纸箱落去了她的身上…… 温米扶着自己的老腰赶了过去。 在帮着周玉从纸板中挣脱出来后,他并没有责怪周玉,而是依旧笑呵呵地调侃她:“你看你,骑那么快干什么?绳子都撑不住,更何况是人呢?” 周玉红着眼睛不理他,一个劲儿地往三轮车上搬纸板子。 浑浊的泪水一滴接一滴地溅落在纸板上,晕染出灰黄色的印记。 温米将断掉的松紧绳重新绑了个结。 “你自己骑那么快,自己弄散了纸板子,自己还怪自己,在这里红着个眼里子……” 话没说完,温米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不仅对待周玉如此,就是对待家里的其他事,也是这样的。 没有见过他急眼,但总是能听到他笑的。 大多是在调侃。 有一种不顾人死活的幽默。 周玉从三轮车上扯下个纸板子,就对着温米抽将起来。 温米被打得腰更疼了。 街边有一家馄饨店,里面的老板娘走了出来。 “纸箱子多少钱一斤啊?是十块五不?” 十块五是温米刚刚说给茶叶店老板娘的价格。 他们平时都是十块钱收的。 废品站也就给个十一块二三的,给不上什么价格去。 温米在犹豫的时候,偷偷看了周玉一眼。 他这次不敢吭声。 周玉人比较机灵,她收起了刚刚那副委屈样,笑脸示人道:“谁说的呀?别人给你都是这个价儿么?” 馄饨店老板娘看了看手机,手机群里的消息很多,她的指尖飞快地往上翻找着,略过了几个精神病在街上发疯的视频,而是找到了一段带着感叹号的消息:“这是我那薅羊毛的群里发的。有个卖茶叶的说,她卖的纸板价格是十块五,是很老实的两口子骑着三轮来收的,让我们谁家有纸箱子赶紧卖,能卖出个高价呢。我以为你们就是那两口子,原来不是啊?” 老板娘说完就要进屋,温米紧急出声道:“收收收,给他十块五,跟你也是同样的价,但是别人就给不了了。我这要老是这么收就赔钱了,废品站也给不到我太高的价格。” 老板娘看着周玉红红的眼睛,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满是白面的手:“也是,这年头谁也不容易。哎,这样吧,我拉你们进羊毛群,你们什么时候收废品,大概到了哪一块儿,就跟群里的人说一下。这群里都是咱们这小城的,你们收着也方便,或者谁家有了纸箱子,就在群里跟你们说,你们过去收。” 温米刚想答应,就被周玉拦住了。 “不加了,我们什么群也不加,不了解那些。而且,每天我们就这么走街串巷的收,谁遇见了就给我们,不用特意在群里说。以后见了您,还是这个价。废品站给我们涨,我们就给您涨,废品站给我们降,我们就给你降。咱们随行就市着走,您看还行啊?” 馄饨店的老板娘本想再劝说几句,可是看周玉执意如此,也就不好再多说什么。 在收完纸箱子后,老板娘给了这两口子两碗热馄饨。 让他们带回家当早饭吃。 她本以为自己这小店,为了赚早餐钱,就开得够早了,没想到他们收个纸箱子也这样早。 温米怕馄饨挂在车把上,到时候洒了汤,就用手抱着,顺便跟周玉商量去公园找个椅子,两人趁热把馄饨吃了。 不然凉了不好吃。 周玉没说话,可方向却是在往公园那边骑的。 温米想起刚刚的事,又向周玉讨巧卖乖道:“你看看,你还怪我给的价高,这会儿是信息时代,虽然人家不一定成我的回头客,但是给我在群里宣传了啊。要不是我多给那五毛钱,人家才不在群里发这个,咱们能收这么多纸箱子么?就别说纸箱子了,能白吃这两碗馄饨吗?” 周玉仍不理温米,一个劲儿地往前骑。 温米将馄饨揣在怀里捂着,生怕被风给吹凉了。 他小跑着跟在三轮车的后面,有一种努力被认可的欣喜。 才不是像周玉说的那样,只要对谁都客气礼貌,价格也十分合理的话,他们会有越来越多的纸箱子。 到时候不仅能给俩孩子买炸鸡腿,就是买一整只炸鸡也不是什么难事。 骑进公园里后,周玉将车停在长椅前面,一是为了随时看着这些纸箱子,二是为了在吃东西的时候挡风。 不知道是因为饿,还是馄饨的味道确实好,两人都没什么吃相,几乎能用狼吞虎咽来形容。 那都不是在用勺子吃馄饨,而是在直接喝馄饨。 温米最先吃完的,他把塑料碗收好,准备回家用来养个花什么的。 他看着自己的手机屏幕,忍不住对周玉问道:“刚刚,你为什么拒绝加群啊?你不加就算了,还不许我加。” 如果能进那个羊毛群,温米想,他们收废品的生意应该会更好。 至少,不像之前有时候会落空,跑一整天也收不到什么。 回家都不好面对两个饿得嗷嗷叫的孩子。 第12章 失眠 周玉端着塑料盒猛灌了一口馄饨汤,那股烫意从上嗓一路流到了心底。 好像只有在这种时候,她的身体才能感受到暖意。 经年累月的早起晚睡,让周玉倍觉疲惫,时常会觉得发冷。 馄饨汤碗里,映着一张面容秀美,却尽显沧桑的脸。 “你还嫌咱们家的女儿不够丢人么?你不加群,就这么走街串巷的收废品,没人认识你,也没人想打探你,你一加群,真跟那里面的人熟悉起来,等别人问你家孩子是做什么的,你说咱们应该怎么说?” 温米是很随意而安的人,他不像周玉那么在意女儿的病症。 “就实话实说呗,说不定人家还会觉得咱们可怜,多介绍点客户呢。” 周玉把馄饨汤碗往长椅上一摔,汤汁飞溅了出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温米担心待会儿有别人来坐,会坐脏了衣服,连忙用袖子去擦干净:“我没什么意思,我就是觉得女儿这病不丢人,被人问我也不会隐瞒。” “我不是说这个!”周玉揪着馄饨不放,“你觉得这碗馄饨,是对方看我们可怜才给的是吗?” 温米沉默不语,他不想跟妻子吵架,因为女儿生病的事,她已经很辛苦了。 况且又是在外面,她顶着冷风吃饭,他再跟她吵一顿让她噎住气,到时候病倒了更耽误事。 可温米是不懂周玉的,哪怕跟她过了这么多年,也还是不那么懂她。 他越是不说话,周玉只会越生气。 “就算那老板娘,是看我们可怜才给我们馄饨,我也不是因为这个接的。你知道我从不愿接受别人的馈赠,尤其是贩卖自己的家事来求别人施舍些什么。” 温米觉得周玉的火实在是撒的莫名其妙。 “既然你不接受别人馈赠,你当初干嘛要接那两碗馄饨啊?咱们不能吃了人家的,还在这里装硬气。” 周玉觉得这话非常气人,温米从来都是帮着别人讲话,有时候甚至是故意帮着外人来气她。 “你叼着狗屎块来回甩什么呢?显得你爱吃屎是吧!看把你给骄傲的,哎呦我的天,吃个臭狗屎把你骄傲坏了,在这里当成荣耀一样!” 温米就算脾气再怎么好,也听不下去了。 他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道:“周玉,你说别的,我不管你,可是人家给咱们馄饨有什么错?你干嘛把这说成是狗屎!” 周玉也站起来吵闹道:“跟你说话真是费劲,我没说人家那馄饨是狗屎!我说你说的话是臭狗屎!你看看你说的那些是什么话,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你觉得自己多有理一样,让我觉得反胃,恶心!” “我的话怎么耻辱了?我为什么要因为我的话感到耻辱?是因为我说了你不爱听,刺激到你了,让你没面子了,所以你才认为我应该感到耻辱。” 温米一个本来温和的人,现在吵得额头冒汗,发丝凌乱。 他无论是去做泥瓦匠还是去收废品,都会把头发梳得很妥帖的人,着装也并不邋遢随意。 “你不过是想吃那碗馄饨,不必在这里贬损我,什么叫吃了馄饨还硬气?我不管吃不吃,我都是硬气的,我欠她什么吗?还有,我说你耻辱,是你居然为了碗馄饨,来这里说你自己的妻子,让你的妻子感到难过,我觉得这种事,是个男人都做不出来!” 温米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话,是有些重了。 他不该说妻子硬气,虽然妻子确实硬气,但事实并不一定要这样讲出来。 唉。 本来他今天是不想吵架的。 “再说,你说我硬气,我告诉你,我为什么收她那两碗馄饨,是我觉得我该要,因为任何一个人,收她纸箱子,都给不到我给的价格。再多收几个这样的,我会赔的。两碗馄饨,不过是在补我该赚的差价!” 她并没有在接受施舍,也从不接受谁的施舍。 温米抓住机会道:“可人家不是说,拉你进羊毛裙吗?你收几个会赔钱,收十几个,那不就赚了么?怎么着,咱们也能跟废品站谈下价格来。” 周玉长出一口气道:“我不加!你就是说破大天来,我也不加。” 温米的心里其实并不好受:“我觉得你这个思想有问题,咱们女儿怎么了?不就是有点精神病吗?这个社会谁没有精神病啊?啊?有精神病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吗?” 温米觉得这世界上得精神病的人太多了,只是更多的人不去检测。 这就导致女儿病得尤为突出。 但女儿很诚实,别人都不诚实,明明是精神病,还装作没有的样子。 有一天,他去菜市场买菜,看见一个父亲带着女儿来菜市场,小女孩儿看上去也不过七八岁,想吃果木烤鸭。 别人家的不吃,只爱吃最里面的那一家。 那位父亲千辛万苦地带着孩子,从菜市场挤了过去,孩子开开心心地拍手道:“对对对,我就是要这家的,这家的很好吃!” 本来是件很开心的事情。 结果卖烤鸭的老板娘,不知道是更年期还是怎么了,阴沉着张大马脸,忽然没好气地阴阳人家女儿:“嗯嗯嗯,知道你喜欢吃!嚷嚷个什么劲儿啊。” 小女孩儿当场就哭了,那位父亲钱已经交了。 烤鸭摊的老板,在案板上眉头紧锁地哐哐切烤鸭…… 菜市场里依旧喧嚣异常,只有那位父亲是沉默的,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倘若转身带着女儿离开,可是钱已经交了,看对方那个握刀的架势不会退,在菜市场大吵一架的话,恐怕会吓到女儿,但是不吵吧又觉得女儿受委屈了。 温米作为旁观者,就是在那一刻知道了,原来真的有人看不得别人开心幸福。 一句话就可以毁掉对方的好心情。 让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儿,在感知到恶意后崩溃大哭,让一个爱孩子的父亲,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相较于烤鸭店那两口子,温米觉得自己的女儿正常多了。 那两口子绝对是精神病,没有一个精神正常的。 否则,在老板娘阴阳怪气之后,那老板怎么也得赔个不是,教训自己媳妇儿几句。 可是,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在那里一味地剁鸭子。 这样的精神病都可以出来危害人间,那他乖巧懂事的女儿,为什么要被关进精神病院? 别人凭什么嘲笑他这个父亲呢? 他觉得自己的女儿很好,比这个世界上的大部分精神病,甚至是大部分正常人都要好! 女儿的每一次发疯,都不是毫无缘由的,一定是有什么刺激到了她。 温米从不怕人议论这些。 就算是女儿的错,女儿也很少主动伤人的。 她是世界上最善良的孩子。 在温米坚定支持自己女儿的时候,忽然被周玉甩了一巴掌。 周玉崩溃至极地吼道:“你能不能别跟着女儿一起疯啊!她从小那么努力读书,你跟我起早贪黑地送她上学,就是为了她能有一个好的大学,结果呢?她考上了却没法上啊!” “别人问起女儿时,你让我怎么说呢?说她学习很好,很优秀,考上大学没去读吗?说她的同龄人要么入职大城市的大公司,要么在本地混得风生水起,别人都有了很好的人生,只有她拿着微薄的工资,在厂子里削那些烂掉的桃子吗?” 周玉边说边锤打自己的心口,好像不锤几下,那些话会永远郁结心间。 散不开,倒不出来。 泪水填满了那些话在心中的缝隙,将她的心撑得很堵,很闷。 温米抬起手想安慰周玉,可是他觉得自己的手很沉,沉得怎么也抬不起来。 他并不想认可妻子的话。 但事实,跟妻子说的相差无几。 女儿的性格是很好很好的,但事业方面,是差了一些。 在女儿很小的时候,他们夫妻俩曾想过,今后只要女儿有份工作就好。 有五险一金,有假期,有人爱,就已经很好很幸福的一生了。 没有想过,女儿会变成这样。 可是,温米仍不想让周玉为女儿而感到自卑,或者拿不出手去。 “我们以后就说女儿的工作是削桃子好了,削桃子也没什么不好啊。有那个电视剧,根据真人改编的,一个很厉害的大佬,就是削水果出身的。削水果也很有前途的。” 周玉抹了把脸上的泪:“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嫁了你这么个男人。女儿都沦落到削水果了,你还觉得她有前途啊?她现在的情况,是嫁人都没人要的。” 这话温米不爱听。 “那你不能这么说,也许有人就喜欢吃咱女儿削的水果呢?我总有种预感,我们的女儿这么好,她会遇到很好的人来爱她的。” 周玉心灰意冷地说道:“谁会爱上一个精神病啊?况且……咱们做父母的,有时候都免不了嫌弃孩子的病,你有什么把握,将来女儿嫁了人,对方会一直爱她?女儿去了别人家,不小心做错了事,对方偷着打她,你也不知道。” 温米安慰道:“没事的,咱俩老了,不是还有温叙吗?让这小子天天放了学,去她姐嫁的那户人家去吃饭,晚上也睡那边,看谁敢欺负她姐!” 楚溺在酒店一觉醒来,发现床边站着个虽然面无表情,但很好看的小孩子。 尤其是那双眼睛,让他有种很熟悉的感觉。 总觉得这样难以描述的眼睛,似乎曾经在某个女孩子脸上见过。 他常年失眠,睡前都要喝些红酒才能入睡。 眼前这个冷脸小男孩儿的个头,跟他桌上放置的红酒瓶一般高。 不知道是从哪里跑来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