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爱人》 第1章 还有 “爱情是什么? 王小波说那是宿命的东西,沈从文说是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金庸说是踏破红尘望穿秋水不说后悔……#@?%&?……” 有一瞬间,莫言怀疑自己穿越了。 他差点儿以为旁边花式吟诗的西装男是胖子,面前晶光四射的浮华大池子是他的高中教室,满堂宾客是毕业就断联的同学,而他刚刚才在厕所对一个人喷了口烟—— 再等几秒钟,那个人就会穿过人群走来,朝他吐出两周里唯一的两个字:“滚开!” 他触电般抽了一抽,直到又听见“新郎新娘”才眨了眨眼。 是有几张熟脸,不过早脱掉清一色的校服,有的是人模有的是狗样了。他也一样穿得跟个卖保险似的站台上罚站。 在他旁边是和他同病相怜的李岩、声情并茂的司仪和哭得一塌糊涂的新人。 其中一个快把西装撑爆的军姿壮男,就是他的铁哥们儿之一赵其。 今儿是人家大喜的日子。 “等等等等……” 赵其眼泪汪汪从司仪手中抢走话筒:“……这话不是金庸说的,这,这是九五版《神雕侠侣》的歌词,作者是林夕大大……” “……” 他身旁满头金发、高鼻绿眼的白纱美女点着头,也拨过话筒,抽泣着说:“金庸说的是……‘阿朱就是……阿朱,四海列国,千秋万代……就只有一个阿朱’……还有……‘那都是……极好极好的,可我偏偏不喜欢’……” “……” 中文还挺溜。 “说得好说得好!有文化!真有文化!”新人亲友啪啪啪鼓掌,众脸骄傲。 一片热烈的喔喔口哨起哄声和掌声中,赵其对他老婆投去赞赏的目光,好像意犹未尽。司仪看样子也很想让贤:要不你们上? 新人执手相看,毕竟泪没流够,又请他继续。 要不说万事难料呢。 谁也没想到,这个满口引经(常常出错)据典(常常出错)、直到整个青春期尾巴都没摸过女生手、成年后屡相亲又屡失败的家伙,反而成了最早结婚的。 还是闪婚。 对象是个国际友人,还是个美友人。 直到回程登机前,李岩仍在质疑那是fake news: “其真要娶他p的外国妞?是的就是他年初就开始在群里定期看图杜撰的多莉丝,话说我一直在等他通知取消婚礼呢,人都操心瘦了……你说咱俩见到诈骗犯跟充气玩意儿哪个可能性大点儿?” 他对着婚宴邀请函再次思考两秒,稳重地说:“……我是出于对赵叔赵婶的信任买的票。” “我——就——知——道——快过来我的儿子们!给爸爸睁大眼看清楚了——z死一似麦外符!西,西……多莉丝!” 据说为免异国新娘遭罪,接亲全程在酒店,清早兄弟三人房内碰头时赵其刚抹好妆,一身中式礼服拉得他盘实条壮,正享受着被外国脸秀禾美女调整领扣。 捕捉到哥俩呆滞的表情,这厮无限骚包地撩了把背头,结结实实地开了个屏。 “是的就是我在群里通报了半年的公园角仙女,前两年新修那人民公园儿记得不……” 难得他还有点儿真羞涩:“亲爱的这都是我最好的哥们儿……我告诉过你们她是中国通,你们可以跟她说中文……” “……” ——【她叫多莉丝勒!!】【她的眼睛就像洋娃娃勒!!】【她是X国人勒!!!】【她才25勒!!】【她答应和我去爬山勒!】【她姨妈也嫁给中国人勒!!难怪她中文这么好勒!!】【她也喜欢金庸大大勒——弟兄们,我、我找到灵魂伴侣了勒!!】 ……无数旁白连续剧般从大脑飞快掠过,来不及细想话里槽点,莫言主动向美女伸出手,“恭喜恭喜……” 李岩则已经天崩地裂。 想年初听说赵其沦落到和老头抢地盘儿,就数这厮反应最激烈,就差没亲自打包几个美女送上门儿了。 为什么没干成,那是一来二十一世纪不兴人口.买卖,二来作为为数不多的留守青年,赵其那颗少男心就和C城不变的坐标一样,坚定着呢。 【怎么这么俗呢,爱是个艺术啊我的儿】 【……现实才是艺术啊我的儿,你这换身行头夹本儿圣经就能去传.教了】 【我不管,正月我妈带我翻了五个山头拜了释加牟尼弥勒佛祖观音菩萨关公爷爷,今年再不成我名儿倒着写】 【别为难菩萨了,关公爷爷又是什么鬼乱拜小心被反噬,你一个子.弟.兵跑去卷人家老头儿那是极其不道德的,当心给叉出去!】 【我他妈早退.伍了!再乌鸦嘴给你脸打肿,操心你自个儿吧,可别等到阳.痿咯!】 【……】 毕业十余年人随风散,该变的故人都变了,剩下的再怎么嘴贱也只能凑合过。 莫言一个正宗社畜,没俩大爷闲,只是晚些时候看一眼消息,觉得赵其够扎人心的。 因为几年前李岩栽了个跟斗,至今“阳.痿”这词儿可以单独说,但不能和“等”一起。打那之后,人就天天画圈诅咒赵其被叉出公园。 “……尽管我们相识还不长,国籍也不同,可是打从第一眼起我就知道,爱,可以粉碎一切障碍……” 新郎的极致抒情将他的思绪拉回了聚光灯下。 忍不住笑了笑。 爱情这吃不饱也穿不暖的玩意儿,一万个人里或许有一个能粉碎一切,余下九千九百九十九个都只能被粉碎。不知赵其这算傻人有傻福,还是晚熟的青春也未必不好。 毕竟像他和李岩这样的,就只能相信故事前半截: 当这个肌肉猛男卡点下班儿去公园打卡上岗,他的确被老头们抵制了。至少有两个月时间,他打游.击似的和老头斗智斗勇,且躲且战且逃,无奈对面人多力量大,终于有天还是给人逮住了。 至于后来的剧情,李岩就坚持认为他是租了个娃娃意.淫,他也暗想,那不过是这个纯情处男的奇情幻想罢了。 ——就像他说的那样,在被老头叉走时,仙女下凡救了他。 仙女长了个外国脸,还非常不走寻常路,拿着相机一咔咔,中国人民一致对外的雷达立刻响了,呈圆弧包围过去,问拍什么拍,还用的英格吝希。 仙女反是中国通,简单表示想做个中国老年人性.生活专题,问大家肯不肯配……还没说完,就被进一步围住,喝问她是不是BBC记者,要加阴间滤镜去编黄色新闻。 而赵其本可趁这被遗忘的瞬间遁走,那时却依稀看到华筝公主孤身来汉,被老叫花们围攻,一瞬豪气冲天,拽人突出了重围! …… 在他传达出的诡异信息中,唯一让莫言感到“那也许是真的”的也就一回: 【……听说处男都秒.射,洞房的时候,我到底是老实点儿,还是先吃点儿药好啊??】 当时他着实恍惚了一下。 好像好多好多年前,他也曾有过这样幼稚色.情的苦恼。 但那很快就被李岩的【你他妈还是先挂个号看看脑子吧】打消了。 “……在这里,我也想把祝福送给我的两个单身个偶……不对,他俩都不是单身……” 漫长的交换戒指、吟诗、朗诵、忆苦思甜——还夹着一遍翻译,从逐渐衰竭的掌声也能感到来宾们只想干饭了,然而感性的新郎毫无察觉:“我们从初中开始就好得穿一条裤子……” 掌声再次给面子地响起:“大帅哥大帅哥……” 随着追光灯转移过来,莫言被闪眯了眼,感慨烟消云散。 紧接着还升起即将被公开处刑的不祥感…… “这几十年,我眼看着他们身经百战,千疮百孔,啊不,千……千……算了,没想到还是我后来居上……” 赵其声泪俱下:“……我知道,见到莉莉前他俩都当我做梦呢,是的,也许我就是在一场无与伦比的美梦里,可是伟大的诗人李白大大说,但愿长醉不复醒……” 新娘一脸感动、疼惜。 司仪低下头。 莫言带着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别过脸,想看看另一个千疮百孔的哥们儿的表情。 赵其动情极了:“……年纪大了各奔前程,见一面少一面,这回他俩百忙中抽身,分别从遥远的J城和Y国赶回来见证我的婚礼,我呜……” “……”莫言吓一跳,脱口而出:“艹,你怎么了?” 千疮百孔的李岩在灯下偷偷看手机。侧面牙关紧咬,发出了咯吧咯吧的食人声。 莫言:“……” 他旁边的赵其还在继续:“……我太感动、太幸运了,我希望他们也永远保持一颗找寻真爱的赤子之心,能投入幸福的婚姻……” 他也有点儿牙疼。 没见过这么多废话的新郎…… 停顿一秒,压低了声:“……人好不容易结个婚,就让他得瑟一回呗,你特么这一脸,不知道的还以为被绿了……” 李岩突然转过来看他,居然满眼血丝! “……” 莫言下意识朝边一躲,这厮已经先一步抓住他,忽然大喊一声:“他妈的,老子就是被绿了!!” “——老子现在比祖母绿还绿!!!” 掌声整齐停止。 莫言:“……” 赵其:“……” 司仪:“……” 新娘、伴娘:“?” 那一声在神圣殿堂中自带音响,只听满堂“绿绿绿绿绿——”余音缭绕,无数双突然兴奋了的大眼睛下,伴郎一号忽然甩开二号,“啊”一声冲下台,以追光灯都无法撵上的速度狂奔而去。 “………………” “——哇靠,什么!” “——谁被绿了?!” “——被谁绿了?!” “——什么!新郎被绿了?” “……小事小事!”司仪从呆滞的新郎手中抢过话筒:“衣z衣z!没什么绿不绿的,就是仪式搞得有点儿久哈……伴郎一号上厕所去了。” 紧急关头还得靠专业人士,司仪为自己的机智点赞。 “……来来来,先请伴郎二号接过捧花——是的捧花给两位是新郎最大的心愿,伴娘们都表示理解,这年头姑娘都不着急结婚了哈,请简单发表一下感——” 十秒钟后,在台上左右摇摆的追光灯无声地透露着慌乱。 ——刚还站在旁边那么大个伴郎二号也不见了。 “………………” 司仪深吸一口气:“……不慌,伴郎们结伴上厕所去了!” 亏他想得出来。 莫言倒是不慌,也没跑,只是陡然失聪一般,双眼紧盯着那窄门,大步走下了舞台。随后步子迈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抢在灯光之前钻进了过道。 左边有老有小,像是几家人,一帮小孩儿嘻嘻哈哈地东奔西窜,一眼就能望到头。 右边有补妆的女人,偷偷抽烟的男人,晃动的裙子,静止的垃圾桶,无声的灯,同样在办婚礼的告示牌。 但没有。 不是。 ……看错了。 “姓田的我警告你!老子忍你很久了!!……老子才回来一天,这狗日的谁?!——什么,你不解释!?……你、你他妈对老子有没有起码的尊重——什么?我封建?我都说了……什么——?!我阳不阳.痿关你什么事?!你有种再说一遍……你还真说?我他妈……我他妈!!” 这时候他才忽然听见李岩穿墙而来的咆哮。 身后大堂是赵其中气十足的号召,“男生当然也可以结伴上厕所!!!这就是从学生时代走过来的感情!!就是到了八十岁……” 对面婚宴厅里则循环着伍佰老师独特的唱腔: 「那声音现在还有——那声音还会很久——那声音现在还有——谁也无法将它带走——」 滋儿哇——滋儿哇—— 六月酒店冷气已经开得足,但他还是出了点儿汗。 稍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还有 第2章 而立 动次!打次!动次!打次—— “……This time I''m telling you!!!We are never!!ever!!ever——!!!Getting——back——together!!!!never————!!” “清一色!拿钱拿钱——” “该你了喝喝喝!!” 晚上十二点,包间灯光凌乱,麻将、鼓声、游戏、唱歌、喝酒的群魔乱舞,但谁也比不上伴郎一号那没有技巧全是感情的鬼哭狼嚎。 另几只话筒约等于无,几度举起都因无法跟上节奏被迫放弃,最后还是醉鬼赵其“啪”抢走话筒,以新郎的绝对力量压制:“晦气!给老子来首最爱——” 李岩怒了:“你他妈没事儿不去洞房跟我抢什么呀?!” 赵其完全没听见:“……只有那感动的是我——只有那感动的——岩儿把话筒给莉莉,快!你那话筒好使——生来为了认识你之后~~与你分离~~哎妈这也有点儿晦气!快换首今天我要嫁给你!快呀!” 贱不贱呐! 李岩喷火牛似的喘了两口粗气,拎着两瓶酒:“叶哥,我叶哥呢!” 在动次大次的人群里摇摇晃晃,历经九九八十一难,他终于在沙发角落摸到了他叶哥的大长腿。 “这过河拆桥的狗东西,快帮我把话筒抢回来——咦你怎么还在玩儿手——哟嫂砸!来我跟嫂子说两句——” 莫言抬眼。 李岩嬉皮笑脸:“莫哥,莫律~~” 他按断了视频请求,回了个“在陪酒,早点儿睡”,顺手把塞来的酒瓶放桌上,环手靠沙发。 “瞧你,这么多红点儿都不点~~”李岩一屁股卡进拥挤的沙发,吹了个口哨:“成熟,稳重,一看就正经人,嗝——你丫都不合群了!” 正经人喝晕了。 主要是帮赵其挡酒挡的。 中午晚上各一轮,和七大叔八大伯战完又来酒吧——随便叫什么吧反正啥都有;赵其拉着人死活不让走。 先道德绑架,你俩毁了老子的婚礼还不好好跪下赔罪! 后动之以情,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今儿好好聚聚为了你俩老子洞房都推迟了! 最后诚恳叫爸爸,救救我前战友来了我还没做好准备怕他们给我灌软了…… 送佛送到西,他有点儿怜惜赵其这个大龄处男。 只他也确实不大合群。 这些年除了跟这俩,别人还真没啥联系。 一晚上听东边儿说奶粉儿钱,西边聊培训班儿,男人明着装b女人暗着比较,还夹着新娘那边大惊小怪的鸟语,还不如干坐着流口水。 所以稍一空,他就窝在了角落。 角落光暗,他近190公分的身高即使坐着也备具压迫感,不陪笑时棱角冷硬,和待客时随和的伴郎判若两人。 好几次不熟的高中同学和新郎同事还以为是个孤僻的外地人,纷纷来尽“地主之谊”请他加入队伍,看他反应冷淡,仿佛难以攻破的城墙,没多久也就走了。 李岩刚来灌了几口闷酒,周围就热闹起来:“……小李总,大老板,难得回来啊!赏脸喝一杯哈哈……” 李岩手搭沙发,叼着根烟扫了一眼:“你他妈谁啊?” 莫言瞥他一眼:这小子要装b。 打头的仁兄啤酒大肚,金钻表,小皮包,小老板派头,一愣后及时伸出根指头:“贵人多忘事!哈哈哈,贵人多忘事!” 一堆人跟着哈哈贵人多忘事。 “……小李总现在在Y国发展什么大生意……” 李岩皮笑肉不笑。 小李总装得起b,这厮出生带金山,C城近三成百姓衣食住行都离不开他家。哈了半天看他没反应,对方自然地放下酒杯,主动自报家门:“……哥们儿孙成功啊!以前J班的,咱还一块儿打过球,你那三分儿老酷……” 李岩鼻子里笑了声。 “想起来了——哈哈,想起来了!”孙成功跟着笑。 他麻利从皮夹子里抽了张卡,双手前伸,弯了点儿腰:“那年头也没个微信,这么多年也联系不上咯,难得听说其哥结婚,打算回来待几天呀,给个机会招待……” 李岩乐了,别过头:“你看人家这名儿取得!——成功,要不你也再改个,叫老板怎么样?啧,莫老板——诶这好,那管他妈谁再他妈成功,也得叫一声老板啦!” 孙成功:“……” 莫言没搭腔。 孙成功刚和他打过照面了,看李岩这亲热劲儿,心里一咯噔:“说笑说笑,都是哥们儿,不才做点儿小本买卖,比不上您大老……” “谁他妈跟你哥们儿?” “……” 李岩笑嘻嘻一拍旁边儿:“没看见老子哥们儿在这呢?他连老子的酒都不喝,你他妈算什么东……哎哟卧槽!” 莫言给他相当结实地拍了两掌大腿,腿一别,李岩险些栽了个跟斗:“……” “叶老板,叶哥!”孙成功连忙表态:“得罪得罪!刚敬您那杯没喝上,自罚三杯,自罚三杯……叶书记节节高升,您现在也是J城大老……” “跟我没关系,”莫言摆了摆手,“我姓莫,就一打工的。” 这位成功同志不久前也是这么一套流程,满屋问候了一圈,分寸拿捏得极好,是什么价位就赏几折脸。 他那会儿刚过来醒酒,睁开只眼,表示既没想起这号人物,也不想喝这么杯酒,人也一样没料到,“贵人多忘事”了两遍。 转头走开骂起一个员工,“……以前K班的,吹得牛逼,这岁数就一破打工的,还几把拽呢……之前给人砸鸡蛋都上电视了哈……说是书记爹,也没见安排一官半职啊……谁不知道压根儿不吊娘儿俩……嘿,当年跟人搞……” 声音夹在音响里,多少也听见了。 放过去,就算不指名不道姓也得发展成“你他妈再说一遍”,“说就说”,不挂点儿彩谁也别想走,那会儿他还是闭眼醒酒去了。 他不爱喝酒,看人熟练地倒酒要喝,觉得挺滑稽:“不喝了。” “要喝要喝要喝肯定要喝……” 莫言伸手按了杯。 “真不用。我干刑事的,孙老板要不准备杀.人越货进局子,咱俩搭不上边儿。” “……” 他没用力,但人端不动了,表情有些僵硬。 李岩一乐:“莫哥你这话说得,进不进局子孙老板能说了算?” 这话也有点儿道理,他松了手。 他的确是个打工的,收钱说话,照章办事,屈伸自如,弹性得当,对这个一非当事人二非公检法,三不算同事的东西,没必要浪费口水。 瞥见赵其正和多莉丝深情对唱:“And I say Yes!!!you look 弯的four tonight——”,决定不陪着演戏了。 一站起来,李岩也勾肩搭背地跟上来,大剌剌扯着嗓子:“这叼毛,这么多年还是个傻b。” 哥俩摇摇晃晃往外走,他意外:“你还真记得啊?” “能不记得,多拽一名儿啊,那会儿就成天叨逼成功——跟他那混混老子一个样,成天蹲后头小学收保护费。” 莫言哦一声。 他这人高中也挺混的,不过多是自个儿混,对欺凌弱小挺瞧不上。 “丫欺负小学生你还跟他打球?” “打毛球,干架!”李岩来劲了,“干了一学期,这几把不讲武德,找了帮外校的给咱——艹,你真不记得——不是装b啊?” 他懒洋洋地:“谁有小李总装的b大啊?” 李岩哈哈哈笑:“多大脸啊,还想当老子哥们儿~哎我们叶哥真转性了啊,能忍着不揍丫……” “打人犯法~” “……诶那我装b犯不犯法呀?” “你把握好嘲讽度。” “……卧槽我还是没你能装b!你照照自个儿……” 恰好路过卫生间,他勾着人脖子就往里挤,等一看镜子,先卧槽一声:“老子怎么也这副衰样!” 莫言瞥了眼,昏光下镜子里两个摇摇晃晃的高个儿男人,疲相下是一身皱巴巴的伴郎衬衣,仿佛两个无家可归的中年单身汉,笑了声。 放完水哥俩默契拐出门抽烟。 李岩这记性确实怪好的,别说人名儿,连当初怎么干架、双方几人、战场何在、伤亡几何都描述得清清楚楚。 真有意思,十六七岁为了争个球场子能打得头破血流。 李岩那二世祖身份读书时也就是让他每包烟钱多个把零,该挨的打照样挨,到如今每分家底就能换成人家当牛做马的分秒,什么仇都能忘。 不过这位成功同志脑子坏了还是怎么着?参加婚礼还装b,还对着伴郎装b,也太不给我们其面儿了吧。 不,赵其这狗玩意儿,还特么wonderful night呢。 “——这狗玩意儿,以后就是已婚人士咯——”李岩狂饮一口,唏嘘道:“三十而立,也叫这小子撞上了。” 六月的C城尚未进入蒸炉时刻,走出乌烟瘴气的包间,微热的自然风是一种享受。这厮又搞了瓶酒来,俩人靠在栏杆边,夜深人静,很适合emo。 三十而立,要么成家,要么立业,赵其以后算是有家室的人了。 莫言虽没成家,也凭一己之力找到了赛道。 只有他,就剩点儿钱…… “你他妈那是一点儿吗?别逼我扇你。”莫言没忍住。 “噗咳咳咳哈哈哈——” 李岩喷了出来:“能一样吗!……你他妈可是要执掌司法大铁锤的男人,那傻b懂个球啊额顿顿顿顿顿——咳咳咳!!卧槽你要杀了我是吧!” 莫言松开堵他嘴的酒瓶儿,“法盲少说几句。” “羞耻啥~诶你知不知道你上回那案子,你老头还发朋友……” 莫言横他一眼。 李岩扇自己一巴掌,“瞧我这破嘴,我老头,我老头行了吧,老头转给李朵激励丫,丫又打印出来拿学校,说这回她男朋友没被丢鸡蛋——” “艹,饶了我吧。” “!我妹白白胖胖的怎么了你就瞧不上!你小时候还抱过她呢!话说她直到今早还以为是你结婚,但因为眼睛肿得连她妈都不认识了不敢来,让我跟你问好,离婚再找她。” “……丫一初中生哪儿那么多戏。” “少装b,谁还没个十几岁呢,”李岩又悻悻地,“这日子过得也太几把快了,老子还老觉得自己十八,小丫头片子都长大了。” 他弹了下烟,“盼着毕业的不是你?” “啥时候?我他妈就想一直读高中,要不还复读一年?” 莫言一愣。 “也不对,没你俩跟我一块儿也几把无聊。哎,还是该听老头儿和你的赶紧出去,真他妈一步走错全走错……” 这下他明白了。 按这厮尿性,中午受了刺激现在人该到Y国了,必连夜买醉再在群里咆哮一篇血泪;今儿是给赵其面子。 白天他看花了眼,自己也有点儿emo,没搭理他,这会儿忍不住好奇:“田大博士……” “艹!别跟我提丫——” 李岩又灌了口酒,深呼一口气。 他从善如流,闭了嘴。 稳重了,看来这回问题还挺严重。 “别跟我提丫——”李岩深呼一口气,“这他妈什么人呐?老子上辈子欠她的怎么着?!” “——你就说当初吧,老子陪丫复读,是不是因为她高考来大姨妈考砸了?怕影响她学习,是不是装了整一年孙子?好不容易熬到一个学校,丫非说小时候看过老子屁股没兴趣,又说老子道德低下离她远点儿!行,又舔狗三年!丫去交换,一去就闹肠胃炎,是不是老子连夜打飞的过去老妈子似的端茶倒水?终于把个铁石心肠捂热了,老子是不是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丫毕业没两天就干不下去,老子是不是说不要丫去上班儿就当老板娘?丫非要作,要转专业考个研究生——吵了多少架啊!老子想着好男不跟女斗,算了读完也就三年吧,结果尼玛啊,尼玛啊,光考都考了尼玛三年!!!考差一回就怪老子影响她要分手!!艹,丫就不是读书那料,怎么就不明白呢??说给她买几个学位还不干!——老子够可以的了,硬是又等丫又拿了个学位,她那毕业典礼,老子准备了多大一颗钻戒啊!老子群里直播你俩也看见了是不是?丫是不是有病!老子还没跪下去呢,丫就非要再拿个博士学位!……孙悟空取经也就八十一难吧!!艹,就当老子欠丫的吧!老子这多少年青春当喂了狗,可老头儿半截入土了,催了多少年抱孙子,丫也看着他长大……啊不对,丫也看着他变老的吧,也得叫声叔吧!就当可怜可怜他吧!!打死不干,改恐婚恐育了,接受不了就分手!!……老子贱,老子真贱,又去陪读,我他妈还得学那鸟语!!看丫压力大,安慰丫,不想生就不要丫生,咱国外代.孕——丫骂我一个狗血淋头!说是变相买卖女人!还说从老子非要她生娃这事儿她就发现老子骨子里是个封建男人,又重新认识老子了!卧槽,认识三十年他妈重新认识老子,你说逗不逗?!走前才他妈吵一架,老子这他妈才刚回来一天,一天啊!丫就跟鬼佬挽着手照照片儿!!!” “……”莫言耳朵快炸了。 尽管在两位长达十余年的纠缠、数十次分手中,每次李岩都会让他们重温一遍前面的内容——这也是他为什么能如此流利咆哮的原因——但这回毕竟无法调低音量。 田大博士这顾虑他倒是挺理解,再说他一个法律工作人员——“代孕是犯法啊。” “……” 刚发泄完还在大喘气的李岩眼皮一翻,他清了清嗓子,换了个重点,“……所以她也只是发了张合照并没有被你抓奸在床是吗?” 第3章 是狗 有人回来了! 听见响声,少年不自禁捏紧拳头,想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在意,心脏的跳动却还是催促他飞奔而上——咚咚、咚咚、咚咚咚! 阳光泄入,楼梯上出现几张陌生的脸孔,友好地笑着,“你好,我们是新来的邻居。” 头疼,他掀了掀眼皮。 黑暗中电话唔唔唔地震动着。一个助理一个实习生,离了会儿就不能直立行走了,各领了顿骂。 助理江一楠十分委屈:“明明是您说您昨天要参加婚礼没空看手机有什么事儿都等今天再找您那我都是按您平时作息来的啊那这个辩护词我就是需要才问您修改意见的啊……” “……” 这是个啰嗦程度堪比赵其的女生,他顶着头疼在黑暗中火速浏览一遍,敲了几排字发去,继续闭上眼。 怎么会梦到这种事,他翻了个身。 梦里天变得阴沉,路变得遥远,翻过山,淌过河,他停在一片树林中。没有阳光,风有些阴森。 他不知这是哪里,只忽然又看到两道背影。从头发看是一男一女。 “喂……” 莫名亲切,他追了上去。 二人却像没听见,他走对方也走,他走一步,对方就走了五步,再走一步,就几乎消失。 是不是人啊。 他奇怪地看着前方,忽然间那女人的身影变得透…… 唔唔唔—— “第二回了!第二回了我亲爱的兄弟们——这是你们第二回把老子一个人扔在婚礼,独自面对虎狼之口!在老子解决魔法的关键之夜,被那些禽兽怂恿、嘲笑,我一转过来我兄弟呢——没有,没有你们知道吗?” “你们知道那一刻对老子幼小的心灵造成多大的伤害吗?” “是的,碎了,彻底碎了。尤其是现在还没听到应有的忏悔。” “以及你们到现在还没回复的冷漠。” “……卧槽,你俩为什么都不回我??真的就没人关心关心我这个刚刚破.处的人睡了几小时?今儿站不站得住?吃不吃得香?心理有没有压力吗?” “……你俩是连夜私奔了吗?!” 【赵其.多莉丝拍了拍李岩并拔下他一根腿毛】 【赵其.多莉丝拍了拍莫言】 “……莫律师已经在无聊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了,岩儿啥时候改名儿了,就叫原来的学神不好吗……” 世界还是黑的,他皱眉看手机,也才11点…… 门砰然破开。 “——大下午了还没醒呐!嘶,你这空调也调得太低了,满屋酒味儿——”次啦一声,窗帘大开,艳光四射,啧啧声近至床边:“快起来吃饭了!” “……”他把被子一蒙:“不饿。” “不饿?!” 音量瞬间拔高八个度:“——你前天晚上说要吃香辣大虾煸牛肉老娘今天张都没开一大早去西市场买的大活虾鲜里脊,你再说一遍?!起来!一年就回来一回,回来就不见人,说不饿就不饿,你小子当住酒店使唤老妈子呢?!衣服也扔一地,丢洗衣机费你几步路啊——” 他睁开一只眼,看老太太精神抖擞地摇晃着新染的小波浪卷儿,左手锅铲,右手抖着他扔地上的伴郎两件套,又昏睡过去。 五分钟后。 他踢开被子,满身是汗,伸出手在枕边摸了半天,痛苦地喊:“妈,我遥控器呢!” 又整整五分钟,除了窗外持续的蝉鸣,没人搭理他。 睡个饱怎么这么难,他烦躁起床,正巧看赵其在群里咆哮,拉上去引用【睡了几小时】:【你他妈到底是破处还是割蛋?】 几乎同一秒钟,李岩引用【是的,碎了,彻底碎了……】回了个:【心碎了,几把碎了吗?】 赵其卧槽一声,【你俩果然约好的是不是?你们排挤我!!】 …… 一群中年男人的生活就是这么无聊猥琐。 大太阳天,一夜仿佛升温十度。 他恹恹地进卫生间冲了个澡,套了条短裤出来,开了客厅空调。一边细看江一楠那冗长的辩护词,额头青筋直跳,一边进厨房冰箱拿冰……没有冰水。 当妈的一眼就看穿:“一大早喝什么冰的,年纪轻轻不爱惜身体,到老了有你罪受——诶那是昨晚给你煮的醒酒汤。” 既然特意强调了昨晚,“敢不喝老娘从你头上灌进去”就要自己领悟,莫言端起碗来闻了闻,酸辣味儿,也不稠。 莫瑶看他几口灌了:“还记得几点回的不?” 他想了想,“四点多吧。” “喝得钟点儿都不记得了,胃病就是这么折腾出来的,”她没好气,“赵其也够折腾的,婚礼咋样啊?” 不只是赵其折腾,是受了伤的李岩非拉着他换场子继续…… 不过他不想细述了。年纪大了熬通宵遭罪。看他妈,“让你去你又不去,就这么怕看结婚……” “小伙子,问你婚礼咋样,没问你别的。” “哦,两口子挺配,都爱哭。” “害,你看人多本事,不声不响就娶回来个国际友人,再看看你都多大岁数了——” “说人赵其,也别说我。” “……行行行,赶紧把衣服穿上,光着好看啊?我炒两个菜,准备准备吃饭了。”莫瑶哐哐敲着锅边儿。 灶台上是香辣虾,爆炒牛肉,凉拌鸡丝,冬瓜紫菜汤,炝小青菜,都是他回来前点名要吃的。 他想说他今儿胃口没那么旺盛…… 算了,莫瑶都好久没给他做辣菜了,他拈了根酸黄瓜回屋。 还是当年那屋。 离婚时叶成峰还算要点儿脸,只把那辆破车开走了。 他当年也很想有点儿骨气,连这沾了他味儿的屋也不要,可惜任他放狠话,他妈不陪他幼稚,叫他别插手大人的事儿。 他窝囊憋屈,但没法不认。 最后那些日子没日没夜,可以说实力和运气用干净了,才赌上了M大——那年头志愿还是盲填,他没跟人商量,以至于收到录取通知书时惊掉了所有人的下巴。 毕竟他亲妈都认为他能上C大就是祖坟冒青烟,叶成峰这不要脸的更觉得长脸了,妄图上门求和——他也说到做到,见他一次打他一次。 赵其和李岩则把那加粗的“法学”二字摸了数遍,不得不信一个游走在犯罪边缘的家伙以后就要执掌司法大铁锤了,实在是有志向…… 很遗憾,他没什么志向,都是为了钱。 他那可悲的自我不允许他再接受来自叶成峰的一分钱,也不允许他剥削伺候了老公儿子半辈子的老妈,起初他也压根儿没想干不知哪天就把人饿死的刑事,但命运有时就是这么神奇。 不管怎么样,生活确实小范围地掌握在了自己手中。 工作第二年,他还完了学生时代的借款,第三年,他拉着莫瑶去选了新房,新收的楼盘,临江景好,格局漂亮,出行购物样样方便。 可惜她不肯搬。 说住惯了热闹地方,那边儿冷清,转催他给自个儿打算——都快三十的人了,不娶老婆啦! 在他妈那里,现在是大下午还是一大早上、他是这么大个人了还是年纪轻轻,完全取决于她接下来要说什么。 按理说,年纪上去了,事业稳定,性取向正常,好像也是到时候了。 可对婚姻这玩意儿,他既没有赵其那不切实际的幻想,也没有李岩被下降头一样的执迷,他对仅仅寻找一个分担风险的利益共同体毫不热衷,甚至一听就没劲儿。 一个律师在巨大的时代差异跟前一样说服不了他妈,他只好和她插科打诨:“你也快六十的人了,还不再婚,给谁守活寡啊啊啊啊妈别打别打痛!……” 时隔多年,莫瑶的手劲儿已不如从前,打不服他。 他也长大了,对这个为他忍受过撕裂之苦的女人,无法像对叶成峰那样仅用一个粗暴的“滚”来打发。 于是在长久拉扯后,母子各退一步。 他强硬地给了叶成峰一笔钱,算买断了这房子,而后在屋中添了设备,新房收给莫瑶,别的都先歇战。 就是莫瑶常忘了契约精神,那他也只好回击。 从衣柜最上头翻了件T套上,短了点儿。 也是高中的旧衣服了。 莫瑶一直把他的东西保存得很好,近到中学旧台灯,远到幼儿园作业,即使毕业后他一年也就回来一回,她也会定期收拾,就像他还住在这里一样。 他有时候恨铁不成钢,有时候觉得她怪逗的,有时候还有点儿庆幸她还给他保留了这个地方。 虽然他现在老大一个了,穿西装回这十来平的小屋就跟走进儿童游乐场似的诡异,但上了年纪,有这么个地方心里总安一点儿。 前天凌晨才到家,没躺俩小时就出门接亲,一整天乌烟瘴气,回来倒头就睡,还真跟住酒店似的。 回完江一楠几长串语音,听厨房传来炒菜声,满室阳光四溢,他才终于感到一丝回家的放松。 翻翻架上的旧漫画,拍拍墙上的篮球框,又顺手捡起书桌下的球。 一抬手。 “哐——” 砸框边儿上了。 “……” 是因为没气了,看着那颗疲软的球他想。 翻箱倒柜一圈,冲外头喊了一嗓子:“妈,我充气筒呢?” 暴动的抽油烟机声里半天没回应,他又跑厨房问一遍。 厨房战火纷飞,莫瑶头也没回,“啥?啥充气筒?” “篮球啊。” “谁知道,放不好好放,找知道叫妈了?那妈哪天老年痴呆了怎么……诶你找找床底……” “哗”一声,莫言又跪在地上,从床底抽出纸盒。 试卷、武侠小说,游戏卡、复读机和旧磁带…… 千奇百怪的旧物忽然涌出,厨房的轰轰声转瞬成了高速运转的时空机器,而他仿佛脱离了秩序,窥探到了一个久远的少年世界。 有点儿幼稚,有点儿愚蠢,又有点儿无趣以前久远的有趣。 “拿碗拿筷子啊!” 忽然的一声让他回过神,爬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 莫瑶也是老毛病,爱干净只在看得着的地方。正准备一股脑推回去,忽然眼一低,一愣,伸长手。 一摞书里夹了个蓝本儿。 ——是什么来着? 他还没想好要不要抽出来看看,记忆便擅自跳出封锁区,摇摇晃晃,哗啦啦滑了一地。 “……” 那本子角也就成了他唯一抓住的东西,失去了支撑,哗啦啦又掉下一叠旧纸。 “……叶行,对不起……” 那厚厚的一叠自动摊开,“……昨天你要我永远别忘了你,我答应你。还有一件事我向你保——” “——人呢?!” “啪——” 他盖上了本儿。 应了声“来了”,顺手将东西塞了回去。 这之后他右眼皮就跳个不停。 吃饭时他妈一个劲儿往他碗里夹菜,又暗夹私货地催他买房结婚,他嗯嗯啊啊几句敷衍过去。 看他穿着高中的旧衣服,这个年过五旬的女人又露出看婴儿的表情,“傻小子,都快40了,还想着玩儿球”,他没想着反驳那是30周岁零3个月。 她停顿会儿还是说,“前阵子碰见叶成峰了,又说了,要是压力大,趁他没退你……”,他也没白她一眼叫她闭嘴。 吃完饭他收拾碗筷,莫瑶终于从书架和窗台夹击的小角落找出了气筒,拿到他跟前,他也兴致缺缺,丢了几个就没动了。 收拾,打车,告别,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直到被晚高峰堵了二十多分钟、搭话也没人理而耐性渐失的司机大哥在一个拐角狂抡着方向盘钻入小道,在逼仄的楼道中把他像个吉祥物似的随车摆弄,他才回了下神,像每次离开时那样回头看了一眼。 太阳正在下山,山水环绕的C城高桥楼宇错落,夕阳的残影叠着初上的灯影,在疾驰中就像一副绚烂的油彩画。 那里有他的过往,那也只能是过往。 是梦。 很快就要消失。 “滋——” 出租车急刹在机场口。 莫言坐了半分钟,心情略复杂。 大哥催:“快快快,我看你那时间不早了,待会儿飞机跑了!” 他深呼吸一口气:“……下回开慢点儿。” ……整得他都有点儿恶心了。 C城司机绝不能忍受这样无理的指责!但还没来得及喷他,他已推门离去,由于腿太长转眼就没了影儿。 大概全飞机还是数他到得最晚,之后登机畅通无阻。 商务舱的布帘子已拉拢,隔绝了后半段小部分杂音,稀稀拉拉坐着两三个人,刷抖音的,睡觉的,和小孩儿视频的……莫言扫一眼,安置好行李。 一旦离开了C城,他的状态就变得十分稳定,抽出电脑继续干活。 但这回不到两分钟他就合上了,娇弱捂头。 艹。 “先生,先生,您是哪里不舒服吗?”头顶响起柔和的声音。 “……给我杯水,谢谢。” 门口空姐一个负责倒水,又一个过来嘘寒问暖,问是否需要帮助询问医生。 莫言没脸解释他一个C城人被绕晕了车、看屏幕旋转跳跃了。心底翻江倒浪地诅咒好心办坏事儿的大哥今晚三秒一堵,五秒一红灯,背往椅背一贴,冷酷环手:“谢谢,不用。” 在没被隔绝掉的各种音量里,他闭上眼,想压下那股不舒服,宿醉后的反胃感却在这时变得格外强烈,连闭着的眼皮都频频跳了起来。 早上的梦钻进脑中,他心底哼地一声,正巧听见门口又有空姐迎客,有些意外:居然还有人比他到得晚。 忽然兜里大震。 【回了没兄弟?】来自李岩的信息:【老子先留几天,你昨晚说挺对,人不能光犯贱,先晾丫几天,干点儿正事儿,省得丫以为老子没丫不行了还】 昨晚? 他都被.干断片儿了。 又补一条。 【不过别说别人好听,你也长点儿记性——都他妈八百年前的事儿了,谁他妈还记得谁呀?好马不吃回头草,好男不跟前任搞,咱手拉手往前走!】 “你好,麻烦让……” 我什么时候吃回头草、跟前任搞了? 他一脸懵逼地站起身,头晕乎乎的,那边又说:【不多说了,改天约】 “……先生,”刚才的空姐小声催促,“飞机就要起飞了,麻烦您先让这位先生进去。” 他头也没转,往过道一站。 “行啊,谁他妈吃回头草谁是狗。”他淡淡说完,划了个飞行模式。 也许对他这个子来说,两三个人杵过道还是太窄了,旁边的人一动没动。 于是他又退了一步。 但旁边的人就跟石化了似的,让了也不动一下。 他莫名其妙,别过头,“你进不进……” ——都八百年前的事儿了,谁还记得谁啊? 是个梦,是个诅咒,机舱里的白灯光让他心脏剧烈地跳动了。 连着脑子和肠胃一齐搅动,既像高空降伞,又像将他连根一个提拉,扯得他眉头狠狠一皱。 “叶……” “yue——” 好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是狗 第4章 膈应 回头他得告诉赵其,下回别整什么宿命不宿命的了。 还得莎士比亚说得对。它明明是太粗暴、太专横、太野蛮了,像荆棘一样刺——“啪”一声,他打开要伸来额边的手。 棒球帽下,那双黑眼睛看着他,相当冷静:“你中暑了。” 他更冷静:“不用你管。” 面前这张白净的脸上还残留着被烈日荼毒过的红晕,仿佛给那道从门缝飘过的、梦里飞走的稀薄影子添了血肉。 可嘴唇又像刚刚从操场那头急跑过来,一丁点儿血色也没有。 有一瞬间他几乎想给他叫辆救护车。但他下一秒瞥下眼,注意到对方身上白T肩头到胸口的一片深色,那是刚刚从他嘴里yue出去的水。 “不好意思,”他皱了下眉,一扬手推开行李舱,拉开袋子,扯出件衣服递去:“赔你。” “……” 对方看着他,“不用了,我有。” “那是你的,”他手一扬,丢进了靠里的座位,客气地笑了笑:“别客气,我不爱欠人东西。” 机舱经过短暂的虚惊后,为数不多的乘客伸长了脖子,来了个眼神交换:到底谁吐谁呢! 空姐早就取来毛巾,维持着职业微笑站在一旁,这时偏向另一个:“先生,要不要先擦……” “能换个座吗?”莫言先问。 察言观色是打工人的基本技能之一。 空姐眼皮一搭,没说人还没找你算账你就要跑吗,长得帅也不能没素质吧,看当事人都没说话,温柔地:“您可以选择合适的空位。” 他道了声谢,拎着行李走向了相隔最远的一个过道。 起飞前那个人还是进了趟卫生间。 换了赔给他的衣服,摘掉了棒球帽,像还洗了把脸。 他额前略长的刘海打湿了,几根毫无章法地撩在顶上,几根搭着眉眼,让那张天生白净的脸像一幅漂亮的简笔画,底下乌黑的眼睛则是唯一的重彩。 他别过头看向后面,莫言转过脸,他又坐了下去。 是真的? 所以这个人是真的? 不是做梦,也不是看花了眼? 心脏在极致紧缩后逐渐恢复了平静,仿佛为了确认事实,他再次将目光移去——一件旗袍摇晃过来,遮住了。 再次响起空姐温柔的嗓音:“先生如果是中暑,这儿有乘客提供的藿香正气水,喝了会好些。” “……” 苦涩的味道。 不知道好了多少,至少让他脑子清醒了不少。 我他妈有病?一个男的有什么好看的?是嫌活儿不够多,还是日子不够折腾? 重复一遍,他重新打开电脑。 但今天身体不好,效率不佳,等待降落的两个多小时里,工作进度还不到往常三分之一。 好几回他扭头看窗外,黑云里只有一盏孤独的引路灯,分不清季节和年月,让他坐立不安,迫切地想下去抽根儿烟。 他闭上眼抱着手等,等此起彼伏的信息和开舱声刚响起来,就头一个提包出了舱。 临近十二点的机场依然灯火通明,新修的机场大得像要让人再通个勤,他人高腿长,迈得飞快。 李岩:【先说好,我这回就冷冷丫,还没正式分手哈。】 回了个倒立的大拇指,他又习惯性给莫瑶报了个平安。 那头果然还没睡,儿子一走远声气大变,让他赶紧回家洗洗歇着去。他嗯一声,挂电话随便划了首歌。 “……难忘的,因你太念念才难忘,容易抱住谁十年最难是放……” 耳机里的女声一响起,他仿佛又听到了那声“叶行”,皱了皱眉,很快划掉。 “……叶行!” 那声音再次趁机挤进,“等一下!” “叶行,等一下!”那声音如芒在背。 他顿了一秒,冷淡地别过头。 “……方便吗?” 棒球帽重新回到那个人头上,底下那双乌黑的眼睛直视着他。 莫言像没听懂,摘掉耳机:“你说什么?” “你的衣服,等洗了还给你。” 他看着他,“……你也在J城工作?方便的话,留个电话?” 大概又隔了三秒,一秒一切割:黑眼睛,明亮的,坦然的;嘴巴,苍白的,诚实的;黑t恤,牛仔裤,空荡荡的。 他唯一的行李是个背包,被他抱在身前;肘间还挂着件衣服,那是刚弄脏的。 偌大机场人流交错,单独的,结伴的,归来的,离去的,和他们擦肩而过,匆匆,匆匆。 既然有了J城的背景音,这个人就不那么像从操场、从梦里跑过来了。 两个小时足以让他被晒出的红晕褪去,取代的是苍白,这下他看清了,这副皮囊的确年轻漂亮,但那无疑是属于一个成年男人的,而非机舱里恍惚一过的青春的稚气。 个子长高了,筋骨也不全是少年的单薄。 连表情都不一样了。 再没有生人勿近的冷漠和总担心着什么发生的慌张,也不像刚才面对病患般的冷静……怎么说,他在失神,但又像有点儿意外之喜,强打起了精神。 是“喜”吗? 手机震动了。 莫言没理会。 “或者微信?” 他像听到了嗡嗡声,立刻看向他裤兜,看他还是不动,忽然不确定了,试探着:“……你,你还记得我吗?” “……记得你吗?” 莫言看着他仿佛忽生惶恐的眼睛,这才笑了声:“不记得了,你做个自我介绍吧。” “……” 一秒后,他嘴巴动了动,“我,我是纪……” 他还真打算做个自我介绍! 但他无疑是个比孙成功还拙劣的搭讪者,连个“贵人多忘事”都说不出来,似乎也觉得这场面有些荒谬。 莫言又有点儿想笑:“好像有点儿印象,怎么,你还有事?” 他被解救了似的,嗯一声,又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你的衣服。” “哦,说了赔给你,回头你丢了就行。” “……” 他犹豫了一秒,像是要抓住什么,“也不全是衣服。叶行,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这么多年了,我想……” “叶行?”莫言干脆打断他:“我不是叶行。你找错人了。” 这下他真的吃了一惊。 他后退了半步,神态微妙,盯着莫言的脸看了足足五秒钟,最后笃定地,“你是叶行……你,你改名了?那你现在叫什么?” “不关你的事。” “……” 他愣在那里。 很快,似乎明白过来,脸颊肉眼可见地重新涨红。 “不好意思,不太中听是不是,不过就是这样。”莫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只剩下公事公办的沉着。 “你看,没有你我过得也还不错,我考上了M大——肯定不如你,但有一份还不错的工作,挣得不少,谢谢你。或许你还想知道我喜欢上女人没有?托你的福,也喜欢上了,什么样的女人都谈过,目前感情稳定,打算结婚。” “至于别的,我想你没必要知道。” 他看见他脸色一白,像还是没料到、猝然被扇了一巴掌、站不稳似的微微一晃,“是吗……” 他不能不感到一丝快意。 他容忍他作为一抹影子不时出现,毕竟他没有权利说不,但他不接受他突然有了血肉,更不接受他若无其事地跟上来,要留个联系方式,说还他衣服? 他以为现在是什么时候?以为他是谁?点了豆,现在要来看看收成? 现在?在十三年后,距离几千公里外? “这样,”他看见他垂下眼,抱紧——勒紧了那只包,像一个财主勒着最后的财宝,再度张嘴:“打扰了,那就再……” “也不用再见了,”莫言戳破了这体面,“我一样没想到会遇见你,这么多年都没见,以后也不会再见了。” 帽檐下那双眼睛呆愣着,而后近乎屈辱地瞪了他一眼。 现在他终于让他熟悉一点儿了。 他别过脸,没再冲他说一个字,越过他就走。 “等等,”在他擦过他肩膀之前,莫言嘴巴又动了动,“一直没机会,有个事儿没告诉你。” 他停下来,目光冷淡:“什么?” 还是那句话说得对。 莫言视线移开了一秒,又重新落回他身上。 要是它虐待了你,你也可以虐待它;它刺痛了你,你也可以刺痛它。 “……既愚蠢,又幼稚,又失望,又不值得。还是你说得对。” 他没作停顿,淡淡笑了笑,“这些年我一想起你,就他妈觉得膈应。” 这样你就可以战胜它。 “非常。” 他先一步走了。 仿佛回到遥远的战场先一步击败敌人,意气风发。 这就够了。 告诉这个骗子他没有做到就够了。 他承认那有点儿久违的幼稚,但他只有这一次机会——快十三年了,总算有了这么一次机会。 是重逢也是告别,他肯定他们不会再见了,那这次他一定不会再那么狼狈。 唯一可惜的是没看到他最后的表情。 快到出口时,手机又响起来。 他被打扰似的皱了下眉。 “怎么才接啊……”电话那头的女生有点儿郁闷:“还没到啊?” “到了。”他顿了顿:“你去我那儿了?” “你猜~~” “先睡吧,”他这会儿没心思猜,“我回去还久。” 那头笑:“倒也想睡,可这儿怎么睡啊。” “?” “看这里!” 莫言瞥过眼。 “这里,这里——” 那声音变得分明了,电流和现实重合,飓风般一股脑卷走了他的战场:“——surprise!!” 一个女生在出口右边嗦嗦嗦扬着车钥匙:“快点儿快点儿!” 高挑纤细,小头小脸,微卷长发辫了根辫儿绕在胸前,夹板拖和宽松的男式衬衣也完全不影响黎苏的美女气质。 莫言是几分意外,走过去,立刻接受了一个熊抱。 “都看见我了还慢吞吞的,”黎苏佯装生气:“背景声儿这么明显,怎么也没听出来啊?” “刚有事儿。”莫言没回头,顺手搂了下她腰。 “哼,也不接我电话。” “你跑过来干什么,开回去得一点了。” “说了明天调休啊,怎么啦,我妈刚说完我,你也不欢迎我!” 黎苏是J城土著,口音脆,光声气有几分咄咄逼人,事实上她性格极其好,俩人在一起从没吵过架。 她硕士归国进了其时势头最猛的金融圈,没几年就自己供了个房,大部分时间自在独居,但周末总要回爸妈家,偶尔也去他那里。 “欢迎,这不是奇怪。”莫言笑了笑:“你不说不值得为男人耽误睡美容觉。” 黎苏哈哈笑。 “跟你说实话,你别生气啊。” 他瞟她一眼。 “阿姨说让你带了好多吃的,是不是?”她拍拍他拉杆的手:“这儿,是不是?” “……”莫言把杆儿推过去:“那你跟我妈过吧。” 什么都阻止不了莫瑶每次把他行李箱塞爆的决心。 要说少弄点儿人还要生气,买了真空袋一一包了寄过来,基于尊老爱幼他每回回去都得自觉拖箱。 “也不是不行,阿姨还说教我打麻将呢~” 没有班儿加的黎苏就像只快活的百灵鸟,真顺手接过了小箱子,拖住他一只手臂,边朝停车场走,边问他婚礼怎么样。 莫言就一个字,累。 “该,谁让你喝那么多酒,不是不爱喝嘛,”黎苏伸手摸了把他脸,啧啧两声,“好像瘦了诶……当伴郎都这么累,结婚咋办啊?” 莫言看她一眼,敏锐地:“我妈跟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她哼哼着说,“前两天陪只只去试婚纱,她跟常子尧国庆要办了。” 莫言又意外。 “你不说是个瓢虫?” 她耸耸肩,“……嘴皮子都说破了就是不死心,说两家人一块儿审了,人家只是问问,没真嫖。哎,常子尧个贱人,诶我去举报他行不?!” 莫言淡淡一笑,“我是支持你的,不过何知未必就不明白。” 黎苏嘴巴动了动,靠地一声。 “……我那么好一个姐妹!常子尧个土肥圆,除了家里有点儿臭钱,有什么好的啊!” 他静静听她打抱不平。 他有点儿累,只想快点儿离开这里,没心思管别人的事儿。 就这么快走到分叉口时,忽然身后哐啷一声。 一阵惊呼声里,黎苏回过头:“哎呀,有个人摔了——” 莫言还是扭过了头。 “哇,好白——是个大帅哥!” 几米开外,那个人已经被工作人员扶了起来。仍抱着那只包。 目光一对上,他便又恨了他一眼。 只是撞到垃圾桶了。 莫言又冷冷回头。 黎苏却不知怎么笑了:“这帅哥跟我还挺有缘的。” “跟你?”他没忍住。 “是啊,他穿的这件衣服,我不也给你买过一件嘛。” “……” “咱俩品味就挺像的,”她回来点评,“就是他码子大了点儿,不适合他,适合你。” “……” 艹。 先这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膈应 第5章 分寸 保安离开,门“咔哒”合上。 深夜的小区十分静谧,他不想再惊动别人,一路没开灯,摸索着坐在沙发上。 一缕薄月照出房间狭窄的轮廓。 他微微闭上眼,手指上不久前的触感仿佛更加清晰,女人还是被惊动了。 “你为什么不高兴?” 他一愣,睁开眼,“什么?没有。” “是吗,”她就在暗色中观察他,“我还以为你现在终于觉得……” 他淡淡说,“我只是遇到叶行了。” “……” 不知是因为这名字太久远,还是为了他的主动坦白,她反应了片刻。 “……他怎么样?” “他说挺好,”他说,“工作很好,女朋友也很漂亮,很般配。” 女人也淡淡地笑了。 他皱了皱眉。 “这不是很好吗,你难道嫉妒他?”她问。 “怎么可能。” “那你为什么不高兴?”她再次问。 “我没有。” “有,”她语气有几分讥讽,“不然就是你……” “我没有!”他提高声。 “没有。”他重复了一遍,“这么多年没见,以后也不会再见了。” 莫言挂职的所叫探渊,是一家以贪.黑.毒、大案命案奇案辩护闻名的刑辩专职所。 这些年业务扩张,多地布局,位于J城的总部却始终只有不到八十名律师,支撑着它从四环搬至三环,现位于寸金寸土的二环。 莫言十年前决心专职刑事,八年前正式入职,从指哪打哪的助理成为共担责利的合伙人之一,这些年租过半地下室,单趟通勤俩小时的8平四居,现租了一个开车二十来分钟的一居。 原本是个二居,其中一间被他改成了书房。 冷调简约风,百来平,隔壁再没了半夜打架的情侣、清早在厨房“嗙嗙嗙”给女儿剁馅包饺子的大妈,室内也终于摆脱被中介垄断的流水线布局,整体敞亮,是个人住的地方。 他还算满意,就是莫瑶年年都为租金咋舌,说再这么下去,房租都贡献掉一个C城大房子了。还不如—— “——还不如买下来呢。” 哗啦啦的麻将背景声里,她再一次感叹。 “你好好算算这笔帐,一个月一万多,你又老不在,一不在房就空着,剩下的租金是不是都打水漂了?……要我说还是回来做公务员儿舒坦,你不听,那总得安个家是不是?又不是买不起。要豪宅一步步来嘛,妈也给你攒了,那天人苏苏还说,两个人……诶你又出差啊?” “嗯,”手机放沙发上,莫言在几米外砰砰当当整行李箱,这才说:“你说这些干嘛呀?我上回就想说你了。” “嘿你又说我啥呀?” “有事儿就说事儿,别话里有话,非得来句羡慕人有家有热乎饭,人以为你点她呢。” “……我哪是那个意思啊!”莫瑶挺委屈的说,“那你是我生的,我当然怕你没热乎饭吃呀,你又不让我去做饭。” “妈,我是成年人,我有手有脚有钱,能吃到热的,好吗。”他机械重复,“你管好自己就够了,她这两周一有空就给我送饭,弄得我以为我是个残障……” “呸,什么残障,几岁了还瞎说话。” “……” 莫瑶骂完又笑:“这么好的姑娘,对你好还不乐意呀,傻小子,人姑娘愿意给你送饭,不是受不了我跟她啰嗦,那是人发自内……” “打住。” “打住什么打住,老娘打不住了!我说,你俩这也小一年了,难得有姑娘受得了你,你还要拖到什么时候?合适就该有个结……诶你这回又去哪儿啊?” 莫言立刻说了两个地名儿,问她知道不。 自打离了婚她一颗心就扑他身上了,让她再找个也不干,还是前些年他大姨也离了婚,带她弄出去转了转。虽跑了不少地方,触到盲区,依旧摸不清方位。 几个来回,发现他压根儿没搭理自己那个“结果”,没好气说:“你别装没听见,我跟你说,你现在这样拖着,说好听点儿叫潇洒,说难听点儿就是没责任感,到处糟蹋人!” “妈,这是二十一世纪。”他耐着性子。 “二千一百世纪也一样!要证儿没证儿,要孩子没孩子,吃不吃一路,住也不住一起,这不就等着散伙吗?” “该散就散,不合适绑一块儿也遭罪,还狗血,您还不清楚吗。” “……你指桑骂槐!” “你太敏感了妈……” 叨了十来分钟,看他油盐不进,莫瑶叹息:“叶行,你不能总拿你爸……那玩意儿来对标,那你跟人也不一样啊。你别老嫌妈啰嗦,你都三十了,我啰嗦不了你几年啦!人家都有个兄弟姐妹的……” “……老话说成家立业不是没道理的,总得先成个家,有个老婆孩子,心才能定……就是你一个男的拖两年没所谓吧,也要考虑姑娘家呀。我看苏苏那意思,跟你处得挺合适,那女人家到了三十就……” “行了,我有分寸。”他麻利收拾完,盖上箱,凑近屏幕:“我赶飞机,先就这样,啊。” 莫瑶生气了,“我看你没分寸!” 嗡一声先断了线。 习惯了。等他发现她为什么这么理直气壮,已经是好久以后了。 这会儿一坐上车,黎苏信息来了,“要出发了吗?” 他嗯了声,问她怎么样。 金融人外表光鲜,底下忙得飞起,黎苏年底又升一级,压力更大,这会儿还在H城出差。 一听埋怨道:今天硬走两公里,这会儿脚上几个大血泡呢。 他下单了一打创可贴和一双拖鞋送去酒店。 想着回来还是得跟她强调下,他妈是他妈,他是他。 他俩是处得不短了。 是本科校友,却不认识,倒是去年秋天,逢M大邀请行业杰出青年回校交流,签到时就数他俩到最晚——两个正当年纪又逢空档期的成年男女,一个先看三围,一个先看行头——对上眼就约了;随后黎苏提议要不谈个,也就在一起了。 他少年时代无组织无纪律,被职业重塑人格,养成了事先讲规则的习惯: 对结婚生子,他毫无打算,受不了就别谈。工作非常忙,花钱可以,随叫随到的陪伴不切实际,受不了也别谈。 对日常相处,合则聚不合则分,有事儿直说,别闹心,别出轨。对双方家庭,大家都是成年人,最好直立行走。 在此之前他所有感情都以失败收场,很难说没有这态度的助力。 然而黎苏和他一拍即合: 她工作一样忙。 婚姻不过是一张纸,她没想要。 至于感情,必然是起初新鲜而后平淡,最后相看两厌,聊作调味品别有滋味,何必闹不愉快呢。 双方都轻松,反而挺合拍。 莫瑶纯属不上道。 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过度关注他的感情状态,每次来玩几天都跟侦探似的,非得看出屋里有女人待过的痕迹才舒坦。 今年春天她意外撞见了黎苏,那真是眼都直了。 真美啊姑娘,腿真长啊,嘴也真甜,又有素质,学历又高……她天生热情,不出五分钟就要加人微信寄特产,不定时和人家联络感情,上次在家没给她唠上,现在又扯什么,啧。 他没功夫瞎扯淡,他的工作就是扯淡,当事人,当事人家属,法院,检察院,同事……扯不完的淡,这些淡好歹还能提供实在玩意儿。 虽然有时…… “……十一年?”此前接到某案一审判决,他有些吃惊。 那边是个中年女人,叹了一声,“……是的,您看……” “我建议上诉。” 当事人算他半个同行,干民事的,替人代理了几起高利贷纠纷,涉千万,没多久,借钱的报案套路贷,此人被指控为诈骗团伙成员。 早年入学老师必敲警钟,以后都是一半儿抓,一半儿逃,咱要守住底线。当时以为不作恶即善,等到了不同位置,才明白正义的微妙。 ——案子头一回移送检方,同行未被同意批捕,理由是“证据不足”,但第二年,一切未变,法院却批了。巨额诈骗外加了个涉.黑。不只同行如此,公司离职的烧饭大妈都涉.黑了。 第二轮复议意见书里的“领导”意见很明白:案子要当该地区某专.项.行动“第一案”。 女人是同行妻子,跑老远来到J城,遇到刚到门口的宋青云,当场就跪下了。说当地问遍了都没人接,人要敲山震虎,人建议她来J城这个所问问。 她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所,但听人人都这么说,她就来了。 她求人,怕孩子成年人都还出不来。 她运气挺好,老头是探渊创始人之一,不说圈外人,圈子里是数大拇指的人物。 可惜他钱名都不缺,一年只挑两三个喜欢的案子接,把人请到办公室喝了个茶,听了几句,便笑拒了。 一来这类事儿于他早不新鲜,二来他手里还有要案,腾不出手。 “看莫律师愿不愿接吧,”他笑,“他喜欢忙活,脱黑,五年以内,能办到吧?” 他二十多年前就开始在M大教实务,座无虚席,是莫言的老师之一,也是他从民商走上刑辩的引路人。 事实是律师没有超能力,翻手为云覆手雨、动动嘴皮子推个眼镜儿就把事儿结了、把钞票挣了,那要么是拍电视剧,要么就高低也得是个罪犯。 能从海量的信息中挖出有利于当事人的事实证据,争取到最大利益,已经是烧了高香。 最重要的是证据,前后费了一年功夫,摘了涉黑,诈骗金额却被同案人员反口咬死,依旧判了十一年。 家属看他来回跑路,没抱怨,但就算没有宋青云夸下的海口他也不甘心,反口太仓促,定罪有疑点,量刑太重。 他早不是那个只知道喊口号用拳头的愣头青了。 看守所接着去,稳定人心,同案律师要商讨,彼此权衡,检方要见,毕竟算得有良心,法院要见,还没敲锤,有商量余地。 “都在一条船上,明摆着的逼供证据,当事人不懂,你我也不懂?今天是他,明天会不会是你和我?” “证据不足的意见书摆在这儿,这会儿就不管了?做决定轻松,真有麻烦了担责的是你们,同志。” “已经摘了黑,当事人的不实代理意见在,证据也在,我们也有难处。” “代理意见不等于事实。真有证据,我劝他认,可您看这证据能看吗?巡回组都到隔壁了……” 该做的都做了,屁股决定脑袋,屁股间一样打架。庭审中十几个被告,各方角色,你方唱罢我登场。 这庭一开又是六天,乌云聚了又散,一根弦越绷越紧。 “这下就看他的命了。”女人出现在他旁边。 这是个坚强的农村妇女,这两年和他联系密切,他听过她和孩子视频,大的六岁。 “陈律命应该不会太差。” 他没说按庭审情况只要敲锤的脑子没坏,陈律大概率会看到孩子念初中,毕竟白纸黑字大红章出来前谁也不能保证。 女人嘴角的细纹瘪了瘪,打量着这个年轻人。 和秃头大肚的医生才让病人更有安全感相似,莫言的外形对于初步取得当事人的信任也十分不利。 哪怕宋青云钦点,哪怕西装革履,他看起来也不太可靠——家属第一眼还以为那不过也是个犯了事儿的模特儿。 他当时只笑笑,让她自己想想。 出老主任办公室时她就看明白了。 过道两侧挂着所里人员的介绍,这个年轻人就排在第七个,“本所最年轻的合伙人”。 涉.黑,涉.毒,涉.贪硕果累累,其中不乏连她都听过的官员和明星。 她忽然不确定自己请得起他…… “您是不是要回家了?”莫言问。 “是,”她笑了笑:“您不嫌弃,去俺们家里坐坐,俺烧饭给您吃。” 恰好电话响了,他看了眼手机:“不了,您别客气,我得去趟南边儿。我接个电话啊。” 转身皱了下眉,接起来。 “朱记者,抱歉,我再、也、不、接、受、采、访……” “误会莫律,这回绝对不是采访,给你介绍个案子!口头说不清,等我发你个链接!” “……” 第6章 别造 莫言不喜欢记者。 刑事律师对抗的是公.权.力,某种程度和第四权惺惺相惜,所里也非常鼓励和媒体交流,执业之初,他也觉得那不失为一种互助方式。 然而隔行如隔山,一句话几经转述,注定面目全非,再加上各种耸人听闻的标题…… 他不想回忆那些被坑的往事,和精通一句话吸引眼球、周旋于各方的人精记者一比,律师有时都被衬托得单纯,只能说最好的方式就是别让她开口。 朱琳琳这回果然干脆挂了电话,发了个报道来。 下连发一串双手合十的表情:【十多刀啊,人还躺医院,没钱,真没钱,我知道贵所一直有援助名额,你看……】 早他妈用完了!他想回这么一句。 想了想,又打开那躺在病床上的粽子人看了看,转给了江一楠:“想援吗?” 江一楠啰嗦归啰嗦,这种事从不拖泥带水,几秒钟后回:【要!愤怒.jpg.奋斗.jpg.】 同时他收到了一条快递取件信息。 第二天,他出现在了南边儿某看守所。 很美的海滨城市,很血腥的案子。 J大“天才”以“解脱”为由弑.母,新闻报道铺天盖地,一审众望所归被判死刑,被告管益本人也求速死。 人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无畏。 等死的被告又想活了,通过一审律师找到了高合张天昌,转达了希望他为自己辩护的请求。 “多的不可能,争取个死缓。”张天昌邀请他。 那也不可能。 他看过一审报道,事实清楚,证据确凿,被告认罪,不是冤案。 刑事律师大抵分勾兑派、技术派和死磕派,探渊的业务以宋青云为底色,偏爱正统法学生,算是技术作根基,办案讲究滴水不漏。肉眼可见的冤屈可以援助,磕这种事儿就是浪费时间。 张天昌和宋青云年纪相仿,却像个老顽童,此前在刑庭多年没染上正气,倒对奇案怪案有种近乎“做善事”的热衷。 “管益很有意思。”他说,“那么多律师主动找上门,他说刑辩律师在我国是个摆设,说不定会拿我炒作。” “……” 两个“摆设”被打了个脸,倒也无法反驳。 “那他还请律师干什么?”他问。 管益的一审辩护律师是当地指定的援助律师,因“未把他当作坏人”,后来成为他最信任的人之一。但在整个一审辩护阶段,对方基本处于被动状态,因当事人太有主张,大多数时候不过是把对方当作倾诉对象。 “说看了这本书想活了。” “……” 对方提供的委托辩护信中,管益态度大变,说在看守所读了狱友家属送来的《无罪》,希望请宋青云和张天昌为他辩护。 宋青云没时间,说书是莫言编的。 莫言还是摇头。 那本书是有一大半儿活儿是他干的,口碑销量的确都不错,但那是一本实务问题解决手册,主要涉及经济与职务类犯罪。 自然罪他这几年都少做了,这起预谋杀人的弑.母案在程序与实体上毫无争议,基本是在挑战人伦。“千刀万剐”一边倒的舆论不代表绝对正确,却无疑暗含最普世的价值观。 “如果我不是律师是法官,也做不出更仁慈的判决。”他直说。 张天昌笑眯眯地说,“宋主任说你以前老拍他桌子,像他当年,可我看,你还是比他感情用事嘛~~” “……” “又没当法官,那么纠结结果?”他故意刺激他。 莫言不吃这套,“没钱,也没挑战,没意义。” “这种案子每年都有,”张天昌又把管益的手写忏悔信给了他,“有点儿意义。” “那您为什么不继续做法官?直接改判。”他继续抬杠。 张天昌难得正经,“我始终说服不了直接掌握他人生死啊~” 说得倒是好听。 会见前两天,张大律师爬山摔断了腿,遵医嘱得打两个月石膏。 莫言独自去见了这个“天才”。 他是不信什么天才,世人爱造神,J大是名校,每年学生却有几千个,J大之上还有不计其数的名校,这么说天才未免太多了。 人就是人。 微黑的皮肤,凹陷的脸颊,寸头,戴一副哐当当的手铐,低垂着头。 果然是个被压垮了的普通人。他淡淡地想。 而管益在看到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律师时,眼里也不掩失望。他点了点他面前的书,大言不惭道:“我写的。” 他这才吃了一惊,流露出由衷的赞许。 “写得很好,受益匪浅。我记得那句‘进攻是最好的辩护’,我在里面帮人写了材料。” “德肖维茨,只是引用。”莫言配合地说:“你很聪明。” 取得当事人信任很重要。 管益谦虚地低下头:“谢谢。麻烦您了,您大概还没有见过像我这么罪恶滔天的人,我也不知道您把时间花在我身上是否值得。” 那你为什么还请律师呢? 不,要有职业道德。 “……但我,还是不甘心就这么死,我很后悔,我对不起妈妈,我知道错了……”他眼中涌现出生的渴望,“我不知道您信不信,我想……我想活着赎罪。” 和信里一样。 和许多当事人也一样。 也许是面对面,确有几分真诚。 有一瞬间他却莫名起了身鸡皮疙瘩,似乎在哪里看到过这个表情。 “莫律师?” 他回过神来。 “张律师为什么没来呢。” “他摔坏了腿。” “啊,真是可惜。希望他早点好起来。” “思路我们已经讨论过了,”他也就顺着继续说了下去,“媒体报道、庭审视频和判决书,一审判决书只有作案动机没有提及,也许是一线生机。” “动机……” 管益思索良久。 “是的,”他谨慎地说,“我们想继续为你申请精神鉴定。” 一审中,辩护律师以“帮助母亲解脱”的说法为管益做了辩护,她无奈地告诉他们那是管益本人坚持的。 他曾多次拒绝鉴定建议;他不想打击他,但那还是唯一的办法。 管益犹豫片刻,答应了。 他的诉求变得很简单,先抓住这根救命稻草的一端,没功夫再考虑是否结实,主动提及旧事。 走出看守所天色已不早,莫言到高铁站附近休息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又搭车转道,去了他父辈老家。 管益父亲早逝,在重亲缘的乡下,这个天才少年曾是整个家族的骄傲。事发后,昔日荣光全成耻辱,没人敢告诉家中老人,然而老人仍听见了,经不住打击去世。 时隔几年,也许是顾及死去的兄弟,也许是念着血脉独苗,面对莫言姑伯们未再谈恨意,对管益的来信沉默、叹息,还是答应愿配合留他一命。 莫言随后又走访了邻居、当地医院和社区。 回程路上,他不得不承认人不及自己想象的有情,也永远没有想象的无情。 接触越多,念头越杂。 木已成舟,还是想想下一步。 精神病人的刑事免责条件之一为不能辨认或不能控制行为。不管管益是不是“天才”,他作案前后思路清晰,一审自述甚至自相矛盾,且明显带有脱罪意图;法官曾当庭称他擅长演戏。这么多双眼睛都盯着,就凭几张近亲病历去提申请,怕不会轻易答应。 果然连问数人,一听头都摇断,这事儿铁定挨骂。 张天昌的主意是两头抓,将势造起来。 莫言让他别造。 司.法.局和律协对律师接受采访三令五申,尤其是刑事大案要案,人再头铁也就一颗头,他不想冒着被吊执照的风险“顶风作案”。 再说,难道舆.论会帮管益? 刚回程,朱记者的消息来了:【莫律师,听说您还去见管益了?他怎么样,有没有消息可以透露点儿?】 他没理,找了个实习生。 【我在莫律师,您有什么吩咐!】 学历年年贬值,探渊早不招本科生了,丁一本科M大,现在J大刑诉念研一,是个和他相隔几个代沟的白胖小眼镜儿。 实习第一周亲热地叫“师兄”,后来发现师兄不吃这套,及时改了口。 他懒得打字,“管益的案子你也进来,梳理历年杀.亲案例,顺便找两名精神病专家,出份专业意见书。” 【收到!】 还处于复印案卷都兴奋的丁一立刻回。 没时间把精力耗在一个案子上,近半个月的连轴转让他有些疲惫,对着这偌大的机场也无甚好感,搭了地铁回家。 地铁出来沿公园河道步行,五分钟就能穿过两个世界。 大厦,小巷,办公楼,书报亭,生活超市,貌不惊人的小区入口两条大绿化带,春天满树粉白,夏天枝繁叶茂,下过雨后有股C城的味道。 工作日的下午,只有老头老太在下面打羽毛球、掏垃圾,看见莫言,掏垃圾的老头说:“您卖房回来啦!” 老头儿住他楼下,是个退休教授,几年前得了阿尔茨海默病,爱上了掏垃圾。 莫言头一回见他也是出差回来,常年焊身上的西装在奔波后跟咸菜似的,人从此就认准他是个卖房的了。 “回来了。” “今天卖了几套啊?” “还没成呢。” “那你不行,房价不还在涨嘛……” 莫言听他叨叨,倒是想起个事儿,又折回小区快递柜。 取完边走边拆,把快递盒递给老头儿,展开了那件衣服。 工作后他也少买T恤了,基本没机会穿,这还是黎苏上回去日本玩儿带的。他念书时候爱打球,肤色偏麦色,工作后反而白了,黎苏说他穿上像个大学生。 那天那个人却白得过分了,他想:整一个吸血鬼。 还记得我吗……呵。 随手把衣服搭肩上,他进了电梯。 “嘀——” 蹬了鞋进门,行李箱就扔玄关,几步路,终于瘫倒在沙发上。 小眯了二十分钟,手机多了数个未接来电和信息,他眯着眼一一回了,最后给房东那条转了钱。 很快那边冒出红点:“哥,你出差回了吗?” 他没打开,起身进卫生间。 他的房东原本是个老太太,半百头发矮瘦个儿,顶不慈祥,搬家没三天,俩人就为不打招呼来检查的事儿结了梁子。 对方头一回见租客堵门口不给进、还骑头上普法的,一个电话打给附近街道上班儿的大孙子,又扬言要报警。 莫言这辈子也就惯过他妈这一个无理取闹的老太,点头让她赶紧报。 当时乌泱泱结了一堆看热闹的老头老太,说谁不是的都有。 人大孙子赶在警.察前挤了进来,没看出老太太被欺负,还算懂事,当面给人教育了遍,又当场换了锁,主动减了点儿租金。 那事儿过去,老太太背后怎么跟人蛐蛐他无所谓,他又不跟她住,小区狭路相逢,都当没看见。 不过后来有天见人坐后门花园儿抹眼泪,他还是给人叫了个车。 大孙子还在海边儿休年假,工作日人少,水果散一地,屁股凉了都没人管。 被敌人一送医,连带照看了两天,老太太嘴里没说,出了院就自作多情,拿他当起了“大大孙子”。 先是大儿媳妇从M国寄了什么要送点儿,后是打听哪个单位的,有没有女朋友介绍个姑娘给你,后是少熬夜加班…… 有天问,你们单位解决J城户口吗,那社保交满了吗,能不能买房了,手里有多少,折点儿价给你?反正她还有几把钥匙。 什么也不要,他没那癖好,当时想搬,老太太却惨遭遗弃般堵门口哀嚎,我哪天再跌了可咋办啊! 他差点儿以为哪儿架着摄像头拍八点档呢。 权衡一番,还是先租着,人得少串门儿,实在找不着人再找他。 就这么一直住到去年夏天,老太太都没再跌,慢慢也没再串门,让去她家看看她。 冬天人闭了眼,他去送了一趟。 而后生活继续着,这间房留给了她大孙子。 还是这间房,他住惯了。 然而少了个老太太,他渐渐从比先前还频繁的无意义信息和一个男人隐约灼热的眼神里嗅出异样。 ——非他同类。 非他同类,再这么着就让人不舒服。 因此他最近是在考虑房子了。 第7章 得意 冲完澡太阳斜了,他打开冰箱。 作为一个在外讨生活多年的独居者,加上有个时时操心的老母亲,他早已修炼出下面、炒饭等基本技能,闲时还研究出几道拿手菜,因此没有不能自理景象。 这回要出长差,出发前特意扔掉了保鲜品,只留了莫瑶那只煸牛肉罐子,此时多了个饭盒,贴着小纸条: 【我叫过保洁来打扫啦,我妈中午炖了鸡汤,热热就成。】 他取了瓶冰水走到阳台,将自己放倒在躺椅,翘起腿,和黄昏一同散去热气。 这是他最放松的时侯。 在和所有人没完没了地你说我听之后,他只想做个沉默的雕像。 对方回:【先验个资。】 嗯。 还是搬来那年,李岩约了帮朋友在外喝酒,有人笑他搞法律的没搞明白投资,这地界租金太贵,不如乘风买下,回头转给鸡娃的冤大头。 这话不只一个人提点过,当时听来一笑。 毕业头两年,泡面咸菜不是没成桶吃过,逼仄的出租屋容不下他的长手长脚,每早晚堪比挤春运的地铁也仿佛没有终结,起初他都不敢让莫瑶过来。 直到第三年搬进了三居室,另两个房间室友也有了点儿素质,自以为挺踏实,她却一进屋就滴了眼泪。 野心勃勃要买,一问价,C城和J城货币仿佛不等值,连问了三遍,她才确定自己的全部身家在这不偏僻的地段只够付8平米……首付。 贷款听着像座山,她害怕,让他回C城。他不,说不想背贷款,转头给她先买了江边的房子。 她无可奈何,只能不时通报,现在她已经能买个10平,15平,把那房子卖了再来10多平,他还有没,她再找人借点儿,再买个30平,先凑个家。 他听着也是好笑,拍她肩膀说社保还没交齐呢,后来说给朋友投了笔钱,再就只耸耸肩,表示他要买大房子。 ……都是虚张声势的虚荣。 那几年看朋友圈的人陆续买房成家,四处度假,嘴里心里的不屑有几分底气,他没有细分辨过。 对着外人,拥有时说不要,人家还给个淡然的美名,没有时说不要,不过是死鸭子嘴硬,因此他就说都不说了。 他只假装自己是在黑暗异世界,或是在拼命爬一座高山,风景独美,山顶还远。当小山腰终于出现了歇脚的露台,还是决定停两分钟喘口气,手头稍松,先搬了进来。 但生活竟不许人停歇,坐缆车的人就这么停在旁边,问他怎么不快点儿上山。 为什么? 山岭消失,又回到那汇聚了两千万人的屠宰场,紧日子刚过完,房价也水涨船高,连租金都年年涨呢,哪儿那么容易。 人惊呆了,说别人就算了,这么大个亲哥们儿在这,还怕没钱? 亲兄弟尚且明算帐,他那么大个哥们儿是真仗义。 当着人怕他没面子,骂人瞎几把管闲事儿——二世祖在J城当然有房有产,只刚毕业那会儿压根儿想不到还要租房,第一年跑来找他玩儿,见着那破混合半地下眼都差点儿瞪瞎了,打包要他搬,二环大平层,郊外别墅,家里酒店,换着住都行。 是他没脸。 等人散了,回头又认真问过两回,到底有没有这意思,差多少,反正他就剩钱了,闲着也是闲着。 他也没脸。 这个世界就是不平衡……干这行的快乐和痛苦都在于此,此处和彼处,庄稼地里、地下室、被砍了躺床上没医药费的一捞一把,穷得只剩下钱的也大有人在。 他不是没想过弯下腰,像一年一年工作教他的那样厚着脸皮,再机灵些,懂得应变些,亲哥们儿也不是别人。 可不行,那是他唯一剩下的东西,他不能让这机灵入侵他全部的生活。 这个世界确实不平衡。 奇奇怪怪的资金无形增长,五花八门的**从不停歇。随着案子越做越大,事儿愈来愈多,手头渐渐松了又松,他渐渐地不需要再操心莫瑶有没有一个不被赶出去的家、买东西舍不舍得了,不知从哪个节点开始,他也没再算手里有多少钱,不再急于证明什么了。 忙碌的确是一种实际的愉悦,热水冲刷过的疲乏侵入大脑,他渐渐闭上眼睛。 ……它能赚钱,还能让流逝的岁月不再那么可怕,避免思考一些无意义的蠢事。 还记得我吗……也在J城工作…… ——就两千万人口,不到两万平,多少年? ——滋啦——滋啦—— 蝉叫了。 “……你有没有想过,这都是你想多了……” 六月烈阳,绿树哗啦,热风阵阵涌过…… “……对不起,我利用了你……你说你不要忘记,我却希望一切尽早过去……” 葱葱郁郁的行道树,打打闹闹的小情侣,砰砰嗙嗙的篮球声,不时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社团一涌而过。 那张脸在光斑下变红,变白,变得透明。 “……你只是需要时间,以后你会明白的……” 他茫然地站在那里,不知道是不是这座城市,是不是这所学校,是不是这条路…… 嗡嗡两声。 莫言睁开眼。 世界漆黑,飒飒,飒飒,J城七月的晚风吹动了阳台下的大树。 他回屋打开灯,把饭放进微波炉。 回了几条信息,又看到一条红点叠加:【哥,家里收了黄桃,我给你送来好吗。】 一条来自黎苏:【回来没?今晚我不加班~~】 他对着后者回了个“在家,过来吗?”。 “想安度晚年”,连着几天拒绝理由一致,丁一站边儿上汇报,声音越来越低。 莫言嗯了声,案例交上来两天了,他这才有空打开,边听边顺手截了几个人名,丁一窃喜,“都找啦,也都这么说。” 几人出过类似意见,更大胆也更有经验,上级法院判例还有重要参考意义,他脑瓜子也不笨。 莫言嗯了声,“再试着找找他们学生吧。” 这他就不懂了,“为什么要找学生呢?” “套近乎。” “……” 几天后,还真有好消息。 某大佬的得意门生,听说了案子很感兴趣,看来早关注过,案情一清二楚。 丁一喜滋滋的,已经加上微信了,约了面谈,对方想看看文件再说。 莫言一问这位门生也就不到三十,今年刚回国,还转行了,没放心上,好在“大佬”有重量——是他失败过的,活教材、J大附五院前院长窦红书院士。 体现太大未必是好事儿……不知道这位有多得意。 “……还是数院一个老乡师兄搭线的,他导老把人挂嘴边,J大本来有鄙视链嘛哈哈哈,可当年为了争这师兄,他导跟窦老太太都骂起来了……” 周五下午,去J大路上丁一负责开车,莫言坐副驾上看材料,顺便听他介绍。 有人的地方就有鄙视链,高校不比社会温和,包括并不限于本科瞧不上研究生,本部的瞧不上外部,王牌专业瞧不上其他。 他起初听人折腾,只以为心挺傲,越到后来越觉得是个奇葩。 据说是读临八的同时辅修了个数学—— 辅修?他学习目的性很强,数学这种只为高考而学的玩意儿早回归原始状态,听人学位都没到手,没明白牛点在哪儿。 “……没拿到学位好像是因为临床课太满,考试时间冲突了……” 丁一仿佛会读心术,当即表示数院全是竞赛大神,他老乡当年也是某市理科状元,去了就被教做人,可这位师兄只去过几节课,教授代课找他,搞课题也找他,因为对方“至少到了博士水平”。 发现人当年也是L省的理科状元,除了语文扣了点儿分,近满分选手,那干嘛那么想不通去学医呀!光明正大地撺掇人转院儿。 给他当时刚勾搭上的博导窦老太太气的。 人搞精神病学的,骂人很有一套,说老头儿有病要治,别来沾边儿! 对方搞逻辑的,立刻抖着手,指人你你你你你了半天,说你这就是病,跟你学了也得得病! 俩骂完互生闷气,最后还是这师兄蹦出来,婉拒了“前途光明”的数院儿,继续扑向了精神病的怀抱。 老太太对得起他,手把手育苗,临八最薄弱的科研没有遗漏。人也争气,SCI就不说了,Nature在手,风风光光毕了业。老太太底气壮极了,没事儿跟老头显摆,说人要来附院上班儿,有病去找他治。 ——到这里莫言都只觉得有病的是这俩老头老太。 这位仁兄的理想似乎极为混乱,据说才上了一个月班儿就撂挑子了,决定去研究人类。 “学医还不算研究人类?” 老太太也傻眼了。 可那就得问他们聊什么了,丁一说,反正倒回去看是辞了,没几个月又捡起新学科,申请去了Y国。 这一折腾又是好几年,拿了个新学位,决定去试试教育——回了J大教书,研究了个交叉学科。 莫言顿了两秒,从文件里抬头,“你确定找他不是帮倒忙?” 丁一郑重点头:“……据说对他就跟亲生的差不多,这也没气多久。” “……” “特别精力狂人,出国期间还翻译了两本儿小说,俩什么语来着……” “……” “那他是怎么……”他收起材料,“哦,车就停这儿吧。” 说约个茶室,对方却要在三教,外校车进不去,门口又不让停,丁一兴冲冲地差点儿错过,急刹一脚。 叮—— “师兄到了,我先给他说一声哈。您刚说什么?” “没什么。” ……也许又想学法律,或也想研究人类吧。莫言想。 能办事儿就行,倒也没必要知道这么个奇葩为什么答应。 正值暑假,J城几乎五米一旅行团,J大就是著名打卡景点之一,一路闹闹腾腾。 丁一腰板儿挺直了,想摆出东道主的架势,然而领导轻车熟路堪比本校生,进门就拐进了最近的那条路。 他没忍住问:“莫律师,您常来啊?” “很多年没来了。” “哦哦,读书的时候吧?您记性真好!” 莫言没作声。 J大和M大相距不远,都会慕名来看。不过他没那么闲,上课之余还得打工,期间要实习,很快又要司考了。 来的时候也只是匆匆走过。 葱葱郁郁的行道树,打打闹闹的小情侣,砰砰嗙嗙的篮球声,不时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社团一涌而过,路过叶子都要卷走两片——全世界的大学大抵都一个样。 不值得再来了。 转眼那少年长大,树下走的已是一个衬衣西裤、目不斜视的中年男人,夏日光斑点点,不时有女生路过,又嘻嘻哈哈地扭头看过来。 丁一投以友好的微笑。 对方的目光却没因为他的友好有丝毫变化。 不就看我嘛?他视线几个来回,莫名其妙地转过头打量隔壁,我俩穿同款啊! 就是比我高点儿瘦点儿。 莫言:“?” 不对,领导那衬衣材料好像精致点儿,熨得好像也要舒展点儿,领导解了两粒扣,好像也比我随意点儿,领导那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还是比我帅点儿,卷起袖子的小臂肌肉好像也比我结实点儿,领导戴那表…… “看什么看。” “……热,”丁一拎包的手不经心捋起袖口,又爬上去解了两粒扣:“真热啊……莫律师,您一般都在哪儿买衣服呀?” “……” 莫言无语,“心思放正事儿上,成了送你套。” 几分钟后,两人雄赳赳气昂昂(主要是腿短微胖的丁一)爬坡上坎,丁一说,“3054,拐角第三间……” 一层层上楼梯,一间间路过教室,还有不少人留校自习。有的听见动静看出来,也有人两耳不闻书外事。 莫言一瞥而过,先一步数着教室,停在一道后门。 门开着。 第一眼,教室没人,高楼通风,大概远处有个球场,隐约送来了哗地胜利欢呼声。 他眨了下眼,微扬的窗帘边原来贴着个背影。 浅米衬衫,浅蓝牛仔裤,淡得像块要随风飞走的帘子——几乎把半边身子都探了出去。 该不会在研究跳楼吧? 冒出这念头,他用眼神示意后来的丁一:就他? 丁一确定教室没错。然而接触到领导的眼神,油然升起这姿势太危险的联想——别把人吓掉下去了。蹑手蹑脚走进去,做贼似的叫了声:“师兄?” 好像没听见。 “咳。” 莫言大了点儿声儿:“你好。” 忘了问名字,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丁一也没个眼力劲儿。 对方却是听见了,脊背很突兀地直了直。 “您好,是纪师兄吧?”丁一小步上前,灵活得像颗滚动的球:“我是跟您联系过的丁一,法学院的,我们是为……” 这么看管益有病也不是不可能,并不是看起来正常就正常——莫言趁机反省了自己的刻板印象:按事先勾勒出的这位仁兄,那至少也得是个爆炸头络腮胡,冬天穿人字拖,夏天穿大棉袄的—— 时间咔嚓,咔嚓。 脑内凝结成冰。 随着那颗脑袋转过来,衬衣领上唇、鼻、眼归位,那冰面咔咔咔咔裂缝,而后轰然一炸。 再次回了他一声无比巨大的“我艹”。 有很夸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得意 第8章 共生 “…………” 搁这排话剧呢?丁一眼珠左转转窗边,右转转讲台前,满脸莫名巧妙。 都三分钟了—— 领导,说好的正事儿呢,您干杵着瞪我师兄干嘛呀?人没跳楼!头一回见面,您是不是该先握个手客套两句啊,还要我教你吗? 师兄,您又瞪着我领导干嘛呀?刚还担心您掉下去呢,不就是多看了您两……三四五六眼嘛!说句话啊,我毕业还要去所里应聘呢! 他也很严肃地“咳!”了一声。 两人同时开口。 讲台:“你怎么这……” 窗边:“你叫什么?” 莫言:“……” 丁一:“……” “……呵呵呵莫律师,”丁一想读书人都是这样打招呼的,领导你不要黑脸嘛:“这就是我跟您提到的纪凡师兄啊——纪,凡,纪律的纪,非凡的凡,师兄,这位就是我的实习老师,探渊律师事务所的莫言莫律师——莫,言,就是前几年给祖国争光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那俩……额……?” 他面无表情的师兄嘴角抽搐了一下。 莫言:“……” ……谁教你这么介绍的? 他改名儿时丫还没得奖呢!谁特么知道是谁? 这是工作。他默念两遍,笑了下:“哦,纪老师是吗?幸会。” 纪老师没搭腔。 “我们是为管益的案子来的,具体情况丁一应该提前和你沟通过了。我们已经上诉,现在正在申请鉴定,希望能请窦老师替我们出一份关于他精神问题的意见书。” 几乎无法察觉的一秒停顿,“……谢谢。” 他身架子无比标准,手掌宽大,指节修长,手挺漂亮,姿势也维持着社交的得体。 但对方就像个冷淡的恩客,连眼皮子也没抬:“你觉得他不该死?” ……师兄你要不要这么不给面子?丁一低着头,有点儿尴尬。 进入社交模式的成年人脸皮却相当之厚,莫言无所谓地放下手,公事公办的口吻:“他是我的当事人。” 说到“我的”时,纪凡眉头又动了动:“有用吗?” “试试。” “试试?” “我们统计了国内外百余例相似案件,也包括窦老师十年前参与专家鉴定的案子,相比杀害外人,杀亲量刑的确相对……”莫言抛弃了法言法语:“宽容。” “为什么?” “有很多原因,有人就是精神病,作案时缺乏认知和判断能力,那是造物的悲剧。也有人情况复杂,会考虑到亲密关系本身。” “亲密关系……” 他不知怎么吐出几个字,“他人即地狱。” 莫言默了一秒。 “纪老师学历这么高,肯定知道,他人即地狱不是笼统指别人就是地狱吧?” “学历这么高”的纪老师没有理会这个问题。 “当个体过度依赖从他人眼中了解自己,便陷入自我客体化困境,渴望被认可又恐惧被定义,有如身在地狱。”莫言自己解释了,继续说,“判决书不会这么抽象也不会这么偏激,不过,不健康的亲密关系的确只会带来灾难,而家庭共生无法选择,无法割舍,某种程度像是对人类的惩罚。” “你也这么认为吗?”他这才抬起眼睛。 莫言微愣,肯定地说:“不,我的家庭比较幸运。至于其他不健康的关系,我能摆脱。” 纪凡点了下头。 他走到课桌第一排,约莫当中,膝盖一弯坐在了桌边。 如果不是早知他的年纪,他那简笔画似的脸,说是个本科生也没人怀疑。然而细看他精神几近萎靡——他瘦得过分了,脸上薄皮裹着骨,吸血鬼般苍白,收下去的下巴比上次还尖,衬衫领口锁骨深陷,平直的肩骨支出,又像一具摇晃的衣架。 整一个营养不良。 莫言又皱了下眉,想问句你难道没吃饭? 纪凡伸出手:“我想先看看他的信,可以吗。” 他望的是丁一提的包。 事实上他已看了好几眼。 丁一看领导,莫言看着他的手,他的衬衫袖口扣得很扎实,腕上戴着块表。 上次就有,却没特别注意,黑白盘,带子很细,像是块女士手表,像是遭了火烧,表皮微微翻起。在他的目光下纪凡收了收手,似乎皱了皱眉。 他点头:“亲属相关病历资料、走访取证都可以给你,不过希望你能保密,不要在网上发布,也不能接受采访。” 对方又点了下头,接过递来的文件夹,翻了几页,抽出其中一叠。 丁一贴近殷勤介绍:“师兄,字儿不大好认,下边儿有电子打印版,是我一个字一个字敲的准没错儿,再下边儿还有病历,这儿还有媒体报……嗯?” 见他抬头看着自己,漆黑的瞳仁一动不动,丁一试探着:“师兄?” 十秒钟后,纪凡自己朝边上挪了半米,又转了个身。 “……” 丁一后知后觉被嫌弃了,委屈地退回领导身边。 半小时过去,他去了两趟厕所,留领导环手靠在窗边。 窗外万里无云,校内建筑比写字楼低矮,稀疏,视野很开阔。 校内远处果然有个球场,场上三五成群,大概在中场休息。 坐那的人始终垂着头,没说话,除了那叠手写信,别的纸张他毫无兴趣。 莫言没催他,也没故意看他,不过总有视线扫去的时候,便觉得那样子非常碍眼。 他该不会晕这儿吧?他要不要喝点儿水? ……不管成不成,至少得请人吃顿饭,但他能坚持到那——不,但跟他? 他走出门。 丁一趁着上厕所的功夫,正在走廊尽头语音:“……茫然,困惑,微信里挺客气的……对我领导有意见?是像你说的,长得很……很好看……就是太瘦……啊?啊??……怎么不早说啊……那我们这……哎卧擦凹——莫律师,您怎么来了,有事儿吩咐?” 莫言没理会他那一脸做贼心虚:“跑个腿,便利店买两瓶水上来。” “啊?” “顺便带点儿吃的,”他对着手机划拉两下:“有事儿回来你就走,你是住校吧?” 叮—— 丁一看了眼手机:“哦!哦!是,我没事儿!您等着,我马上就回!” 年轻小伙子来去飞快,回来满头大汗,左一大包,右一大包。 莫言:“……买这么多干嘛?” 还薯片儿,谁这岁数还吃薯片? 有没有点儿脑子,说便利店就把店搬空了? 那买点儿热的不会? “我照您转的钱买的……” 他叹了口气,冲里头抬了抬下巴。 丁一又拎着塑料袋儿进去,隔了半米远,双手前伸,恭敬得像上供:“师兄,您要不要吃点儿东西……” 纪凡抬头,眼睛微微一亮:“哦,谢谢。” 他掏了掏,挑了袋黄瓜味儿撕开。 “咔嚓——” 莫言:“……” 丁一受宠若惊:“不客气不客气!哈哈哈我也喜欢黄瓜味儿,还有烧烤和蕃茄味儿。” 吃人嘴软,纪凡咔嚓咔嚓:“哦。” “嗯嗯,师兄您喝点儿水,您吃饭没?” “不,喝了咖啡。” “那咱们待会儿……” “看完没?”莫言冷着脸上前。 纪凡嗯了声。 莫言看他嘴角薯片残渣,不是很爽:“结果?” “我个人认为,”他淡淡抬起眼,呼出一口气,“他没有精神方面的疾病。” “依据?” “目前精神疾病的诊断主要依赖临床综合评估,缺乏单一生物学指标的精准检测,很遗憾看不到他本人,只能通过文字判断他的行为思维与情感。”不知道为什么,莫言感到他有些失望,“在我看来他只是内心幼稚,自卑到了自恋的程度,情感上太过高估了自己。” 他还是先说了结论,措辞不客气,莫言很不想承认有同感——但那是他的当事人,正色道:“内心幼稚,二十几岁还幼稚自恋到杀死生母,还不能考虑他是……?” 没等他说完,纪凡指着其中一行。 莫言低头。 【……砸第一下便没有停手念头了……一下又一下……我仿佛疯了……母亲痛苦地回望我……眼里充满疑惑和不解……她流泪了……】 他看过很多次。 这就是他头疼的地方。 “幼稚不代表疯傻。没人真正疯了会知道自己‘疯了’。”纪凡说,“你们统计过类似案例,不知道记不记得那一个,26岁的女生杀死、肢.解母亲,被捕后,在去指认肢体时,她笑着说……” ——好肥啊。 这案子丁一印象很深,当时光看文字都毛骨悚然的程度,被他一提依旧寒毛直竖,“我记得鉴定出她是装的……只是想免除惩罚。” 纪凡像被他搓手的模样逗笑了,“是的,低劣的卖傻,也比他表演到位。管益一定很在意他所谓的高智商,因此不屑出卖它,他说的是……赎罪。这恰好证明他普通极了,他还保持着可耻的虚荣心。” 他像在解剖一具尸体,“漫长的预谋,清醒的杀人过程,他预设了一切,唯独没有预设到后果。” “不仅是死亡的后果,更是他因为灵魂的空虚自以为是,以为可以主宰别人……他母亲的命运,最后却发现自己不过是个普通人的后果,也就是他想要的赎罪。” 他摇了摇头,再一次表示了失望:“嗯,他太普通了,他斩不断和母亲的共生,不敢去死,活得也十分梦幻,拉斯科尔尼科夫式的自恋,还不如反社会人格的天生杀人魔。” 那本书被管益在信里反复提起,陀思妥耶夫斯基超一流的心理刻画简直能将人灵魂囚禁,连莫言这种一看书就瞌睡的人都如饥似渴地读完了。 大学生拉斯科尔尼科夫崇拜拿破仑式的“非凡”,以此无视“凡人”性命,杀死了一个房东老太婆,管益自认为“为母亲寻求解脱”,和自以为是神有什么分别? 他步入了心灵的弥彰。 但对面这明显失望、几近嘲讽的冷漠,蓦地让他相当不舒服。 “还不如?”他重新环起手:“那你希望他是怎样的?” 不专业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共生 第9章 丢了 纪凡对他的敌意十分敏感,“别抠字眼。” “……” 莫言点头:“智商极高却连基本的虚幻和现实都分不清,甚至模仿起书中的人物行为,这不可以考虑为一种病态?” “那他有过幻视、幻听、幻觉吗?他缺乏日常生活能力吗?他表现过对其他人的攻击性吗,他有伤害自己吗?”纪凡反问,冷静得像个检察官:“他自我保护意识很强,伤害目标却非常明确。” “或者你还该考虑他矛盾的前后行为,”莫言微微哼了一声,“他倍感压抑的成长史,他长期患有抑郁症却多次拒绝鉴定,你还什么都没看,怎么知道他脑子里不是有两个人在激烈地打斗?” 长期使用压抑、否认等不成熟防御方式可能导致心理防御系统失效,家族精神病史会增加恶化风险,他不是没了解过,但纪凡只有一句话,“冷静地杀人、逃跑,被抓再打斗?” “……” “师兄,有没有可能是他这个就是发病反射弧……嗯,时间比较长……”丁一再次解释,“他父亲早逝、母亲控制欲较强,压抑的痛苦积累到了某个时间突然爆发,那个时间点会不会出现神经紊乱,以至于难以自制什么的?” 又迅速申明:“专业问题我不太懂哈。” 纪凡对这个给自己买了薯片的人态度好多了。 “精神问题涉及生理或神经系统异常,你说的压力、创伤或人际关系是心理问题。” 丁一点头。 “长期心理压力会导致5-羟色胺、多巴胺等神经递质持续紊乱,当失衡超过大脑代偿能力的确可能引发精神障碍。” 丁一又点头。 “但你们不是没法检查吗?” “……” “所以需要你们根据现有资料总结一份意见书,以意见书申请鉴定,他头脑是否正常,由专业机构鉴定。”莫言冷冷说。 “这个状态已经结束了。他现在受到被审判和死亡的压力,出现神经系统紊乱不是没可能,但那可以推断他杀人时的状态?” “这是我们的事。” 他摇头,“痛苦可以免责吗?” “……” “我没有否认他痛苦,不过他,你,你,”他看着他们俩,“每个人都或多或少会有那样的时候。” “照你这么说世界是个精神病院?”莫言又说:“你,我,他,甚至法官,甚至立法的那帮老头,我们都是潜在的犯罪者?” 丁一:“……” 纪凡忽然凌厉地看着他,几乎带着恶意。 “我的确认为每个人都是潜在的犯罪者,我也不认为立.法者高明到哪儿去。” 丁一:“……” “你是不是太偏激了,”莫言审视地打量着他,“没有人现在要为他免责,但他有权利得到公正的审判。法律有时是让人失望,却绝不是一成不变,今天的法律不是起点也不是尽头。” 纪凡嘴角浮现出淡淡的讥讽。 “你的主观性太强,我还是希望再请你的老师看看。”莫言再度升起火气。 “你的主观性一样很强。”他直截了当道,“你为什么为他做这么多?如果他不是你的当事人,你还会认为他无罪?” “我没有认为他无罪,那是他的权利!” “那么承受后果是他的义务。” “你不是法官。” “你也不是法官,法官也不是死者,你们又凭什么替她说他不是故意的?” 教室随着他平静的声调重新陷入安静,只有风吹动窗帘。 丁零零…… 居然还有下课铃声。 哗—— 球场重又响起欢呼。 “哦,既然你早有这么笃定的判断,何必还浪费时间面谈?” 纪凡移开目光。 “……莫律……” “那就这样。”他从他手里抽走那叠信,塞入提包,“谢谢你抽空出来,走吧。” 好在材料没打散,几下就塞满了,没影响他的潇洒。 等丁一回过神来,他领导已经大步走出了教室。 他莫名觉得自己成了爹妈离婚被迫做选择的小孩儿,硬着头皮说:“师兄,不好意思,莫律师他……” “嗯,你快走吧。”纪凡无所谓道,“东西也带走。” “不不不,都是买给您的,是……” “丁一!” “来了来了,师兄我先走了哈,实在对不起,改天请您赏脸吃饭!”丁一急忙下楼。 “哐——”车门关上,丁一放低声,“莫律师,还是我来开……” “去吃个饭吧。”莫言手搭方向盘,转了转:“你别在意,不是冲你。” 在车下抽了根烟,他情绪平静下来。 居然为了这点儿小事儿动肝火,我他妈越活越活回去了? 可一定不是他多心,他看这份意见书不怀好意,更像是要看管益“无法承受”的笑话。 他还讽刺他是个“拿钱办事”的狗腿子! 用不着他讽刺,不知听过多少回。 ……可他变了,让他感到陌生。 “每个案子都有意义,独立思考。”他像在自言自语。 “好的!”丁一歉意地说,“都是我功课没做好……” 车飞快开出一截,来时心情荡然无存,丁一还从没看过领导生气,愁的,“……莫律师,师兄他肯定也不是故意的,他微信上挺……和气的,应该就是最近心情不好……” “你说他对我有意见?”他直接问。 “没有没有,”丁一忙摆手:“是他自己,我才听说他家里人没了。” “吱——”一声,车停下。 “……没了?” 后面很快嘟嘟响起一串喇叭声,莫言又重新起步,握着方向盘的手不禁捏得紧了。丁一摇头叹气:“我也是刚从老乡那听说的,他上个月才休完丧假……” 放了人,车向着东边儿继续开出了约200米,又忽然停下,卡空别扭地掉了个头。 十分钟后,他重新出现在教室门口。 没人了。 连球场也都安静。 还是刚才的风摧动着窗帘,呼呼,呼呼,浪潮般规律地拍打着窗子。 好一会儿,他听见呼吸声,才意识到自己走得太急。视线从窗帘挪向他刚坐过的课桌,落在两只大塑料袋上。 他缓步走近,拨动袋子掏出瓶水,拧开灌了两口。 太甜了。 他把瓶搁回桌上,冲那一看就没胃口的薯片儿袋嗤了声。 真浪费,开了封又不带走。 “你干什么?”身后忽然一声。 他略一僵,扭过头。 纪凡站在门边,像是刚洗了把脸,瞥一眼他手,“……又要拿回去了?” “……” “两袋吃的也舍不得。”他面无表情,嘲讽中透露出些微遗憾。 “……” “那再……”他哦了声,“不用再见了。走了。” “等等。”看他转身就走,莫言脱口说道。 纪凡侧过头。 “你还有事?” 还有事?莫言被他问住了。 有什么事?对了,我回来干嘛来着? ……家里人没了,哪个家里人没了? 还用说吗? 怎么会没的? 不关你事? 节哀? 呵呵? 刚不是冲你? 还真是冲他。 讨厌管益是因为这个吗? 不对。 上回你想跟我说什么来着? ……算了吧。 这玩意儿你想要吗? 都他妈垃圾食品有什么好吃——对了。 “……要去吃个饭吗?”他开口。 “啊?” “你不还没吃饭吗,”他为这丝滑话头整个人放了松,朝人走去:“怎么都该请你吃个饭,刚忘了,不好意思。” 离他大约半米远,他停了下来。 这还是重逢后他第一次不带恶意地主动靠近他。 近距离看他虽瘦,却没有比他矮太多,他暗暗地有些惊讶。 而站在他高大身影的逆光之下,阴影让纪凡的脸色反而不那么惨白。闻言他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请我吃饭,我也一样偏激。” “……” 莫言眉心一跳。 很快告诉自己这是个刚办完丧事的人,出于人道主义,不应该跟他计较。 “没为这事儿,”他说:“算了,吃什么?” 他是个行动派,边说边摸出手机,看附近有什么适合一个空了大半天的肠胃进食。 “不吃。”那答复毫不犹豫。 他抬起眼:“……你不吃饭要升仙?” “不关你的事。” “……” 装过的每一个b都会以回旋镖扎人一个猝不及防,他心里一个大喘气。 情感说就这样吧,别搭理他了,何必把脸送上去给人打。然而理智又冒了出来,生死面前都是小事,膈应也要分时候。 “那你自己去吃,别搞得……” 手指在手机上无意识划了两下,他没任那两个注定是生死敌人的玩意儿继续在脑子里厮打,递过手机,“算了,为了方便,留个电话。” 短短交涉,他已经领教到长大后的这个人是个变本加厉的小气鬼,知道这出尔反尔的举动必招讽刺。 心里提前给自己打了预防针: 我是看他家里没人了,照他这样下去,万一他哪天晕了做个手术什么,呸,有个头疼脑热的,总得有个人联系,好歹认识那么多年,都背井离乡的,电话要打来我还是勉为其难地帮帮他。 果然纪凡扫一眼手机,看他的目光更奇怪了。 “电话?” 他无视他那不可思议到像是好笑的语气,“微信也行。” “丁一有。” “他有他的,”他目光从那双乌黑的眼睛落下,停在两条倒扣碗似的锁骨上:“……我衣服什么时候还我?” “?” 那一刻,纪凡脸上的表情堪称精彩—— 如果有可能,他大概想给他看看脑袋。 但他忍住了,黑眼珠往边一扫,回到他脸上时冷冷的。 “还没洗?”莫言说,“留个电话,洗了还我。” 他又加了句:“我女朋友送的,必须还。” 对面嘴巴这才咕哝了两下。 “嗯?” “……了。” “……” 他仿佛没听清:“什么?” “丢了,”对面提高声,字正腔圆地说:“你说膈应,不要了,我就丢了。” “………………” 乱写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丢了 第10章 独善 呼呼——呼呼——窗帘继续飘动。 “宝宝吃了饭去看电影吧,八点场,XXX大导演,OOO领衔主演,喜剧片儿!” “哇都是我喜欢的诶,老公你真好,可是看电影吃爆米花喝可乐我又会胖的,我已经胖了3斤了……” “宝宝一点儿也不胖,肉肉的最可爱——阿咧?” 一段毫无营养的对白送出了一对如胶似漆的男女,对上屋里诡异的站位,似乎想看看热闹,但在和那个高大的男人眼神接触后,又嗖地遁走。 “宝宝快跑——” 我他妈多少也有点儿病,他想。 我他妈多少也有点儿病,让人把申请寄走时他又想。 家里没人了,关他什么事? 都不是孩子了,难道不明白要对自己负责,要人哄? 认识又怎么,还没楼下星巴克的见面勤呢,这么多年没联系,说明人家心里他啥也不是,自作多情个什么劲儿啊? 人还少一声节哀吗。 成年人独善其身。 “您找着大佬啦?”丁一接过文件还杵屋里。 “找不到就不干活了?” 还可以这样,丁一表示学到了。他懒得多说,挥手让他走,打开邮箱。 丁一走到门边,又扭回来冒个头,“莫律师,您是不是后来又回去找师兄啦?” “……” 他抬起眼,“你听谁说的?” “没谁,我看见桌上零食啦,江律师说是您带来的……”丁一推了推眼镜儿,露出柯南的表情:我买的我怎么不认得呢。 “您……” “你叫江一楠进来。” “好的……” 周一所里死气沉沉,位置在中心的代价就是五平方一方格四人共用,都淹没在数米高的文件堆里。律师不强制坐班儿,这会儿所里人不多,空调温度一低,整个办公区氛围堪比坟场。 四面八方还夹杂着窸窣咀嚼的声音。 “江姐,莫律叫你进去!” “……说多少遍了别叫我江姐!”江一楠愤怒抬头,咔嚓咔嚓嚼完,一抹嘴,抱着成果进了屋。 她刚结束了一趟差事,是D县下面一个“家暴”——故意伤害案。女方受不了家暴提出离婚,被追砍数刀,现在还躺医院。 公诉案,按正经程序走,结合伤势鉴定,考虑到男方及时送医、事后自首,庭上痛哭流涕说一时糊涂等情节,判了8年。 本来没他们事儿。只是受害人现在躺床上,家庭账户一分没有,女方家找男方家要,连着拉出后半辈子的费用清单,对方大概有人出谋划策,以此要求出谅解书好上诉。 检方不管钱,让人自个儿商量。 一来二去,男方家里倒扯皮赔钱,因为事先给过一大笔彩礼钱,女方却在婚姻存续期间“犯了大错”——出轨在先——家暴也基于此,现在才一年就离了婚,钱至少该还一半儿。 这家人祖上算当地木艺世家,往前二十年还上过省城电视台,在当地有点儿影响力,这下又上了新闻。 这样的事儿报道出来惊人,实际上多如牛毛,贴钱出力就算了,一个附带民事诉讼,偏远地区对这类事又自有一套根深蒂固的处事风格,莫言是真心不想理。 朱琳琳那天却又在链接下头接着:【……判完那姑娘跟我说了几句,她那家里也不是什么好人,亲是初中给订的,那么穷非得要十几万彩礼,全攥手里,姑娘本来跑外头打工,到了婚期人帮着说不回来就死给她看。人傻呀,老实回来结了,第三天就说被打,跑回娘家想跑路,家里还帮着不让走,因为说好了嫁过去就是别人家的了,离婚要赔双倍。人还有个儿子呢。】 【家属现在闹了个关注度,政府是重视了,医药费还有妇联支持,可之后怎么生活呢?她就想自己手里有点儿钱。乡下援助也难,去年还因为这种事儿给砍残了个,谁敢使劲儿呀……莫律师,您心好,能不能帮帮这个可怜的姑娘,才21岁啊。】 好人难为,他从没觉得自己是好人。他极偶尔才接民商,标准无他,钱多尔,某种程度他的确是个拿钱办事的狗腿子。 一边扒拉江一楠的文件一边想,下回还是不能听她啰嗦了。 “……都不能再奇葩了,女方那爸妈一听我不是接受他们委托,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男的那儿干脆不让我进门儿,他那爸和大伯简直就是狂犬病,给我挠这一脑门儿,我还去打了个破伤风!” 人未到,声先至。江律师今年26,一米六不到,留着个学生头,大眼吉娃娃,眼睛里劲劲儿的,暗藏了个力大无穷的女金刚。 这会儿金刚吉娃娃弓腰驼背,脑门上还多了几道醒目的猫爪痕。 莫言瞥她一眼:“打哪儿了?” “就脑门儿啊。” 江律师顺着他目光,“哦我身上没啥,我这是痛定思痛,回来连夜报了个拳击班儿,昨天训练了一小时。” “……” 江律师连夜劳了筋骨,心情挺不错,他却有点儿愁。 金刚气质让他这个瘦小的女助理动可孤身上山下乡抗击老流氓,静可独守工位伏案连轴加长班,比大多数男人还经得起摔打,但也一直是她感情过于充沛、行文啰嗦远超常人的原罪。 入所两年堪称屡教不改,到现在东西还要在他这儿扫个尾。他都不想说她了。 这丫还只爱听好话,进所头一年低眉顺眼的,现在多说几句就来脾气,让他别老打击人,还跑宋青云跟前告御状。 宋青云对小的表现得很宽容,说哎呀哎呀,怎么能这么说呢,那我得说说他——你得对手底下耐心点儿,他说,仿佛忘记了莫言刚执业那会儿被骂得狗血淋头——你他妈逻辑给狗吃了!? 莫言算是他带出来的,服他专业,且容他骂。但相当不服他骂他妈,当场拍了他桌子,让他小心说话。宋青云还是照样骂,不过折了个中,改骂他爹了。 还要怎么耐心……他随口问,“朱琳琳没跟你一起?” “害,她那破单位卡出差预算,说不给去了,这年头媒体比咱还难混呢,”江一楠主动狗腿子,“哪儿跟老板您一样,自费做善事儿。” “那你不知道找个好时候?” “什么好时候啊,人就盯着我呢。再说怎么能被邪魔外道威胁,我这不还想着赶紧搞完嘛,我过两天还要去F县呢。” 莫言自觉耐心也到了位,嗯了声就没再说话。 人反正活着回来了。 无奈那张嘴就是有那么多心得要分享:“我也不傻,我报.警啦,后来钱让他们出的,还警告他们再闹拘起来。这么看朱记者她们功劳还是很大的嘛,要以前帽子大爷们才不鸟我呢。” “我就吃亏在体力不行,我要有您这体格,他们敢抓我?晓源说有年跟您去X乡,还有一堆那啥堵你们,他腿都吓软了,您可能打……啊不,正当防卫了,我还不报班儿,真的假的?” 他不吭气。 “……不过毕竟是文明社会嘛,还是不能老是想着打打杀杀哈,还是要教育!我和朱记者一致认为,要做大量的普法教育,从思想上解放……” “解放,解放,”他还是没忍住伸出手掌,“歇会儿。” “……” 他在垃圾箱里掏宝贝似的扒拉出双方消费记录、女方婚前婚后转账记录、一审判决书、一堆走访证据、女方多次就医的多项费用单等等,随后终于一顿,拎起个小尘封袋。 江一楠的大眼睛也跟着一亮。 按惯例她多半要被叹一口气,紧接着说,我都不想说你了,不过这回—— “对还有这定位器!男的安在她那表盘里的——就下面儿那个,质量还不错,还没砍坏呢。这玩意儿特心机,但凡她离家方圆半公里、半小时,就免不了一顿打,就这还冤枉她出轨!” “怎么找着的?” “王婷,就是受害人,后来一直没收入嘛,钱都是男的愿意就给几十,有一点儿都给她弟搜刮走了,三金也给她妈了,可她给我看的照片儿里一直戴着块不便宜的表,她还问我几次去哪儿了,我就细看了看。” 他瞥她眼,“她问你?” “嗯,她跟她家里基本不说话的。您是没看见,有采访时她爸妈哭得像那是个心肝宝贝,没人时,除了她妈,她爸她弟水都不给她倒一杯。” 莫言翻了翻判决书。 “这贱男人,仗着一审她不清醒拿这来撒谎,说以前脾气是不好,喝醉打了几回人,有回他看人哭得伤心,醒悟了,想着要对她好,主动给她送的。那之后他俩感情就好得很,那天他是喝了酒,突然听到离婚才没忍住……” 江一楠说着说着气不打一处来,“其实这是她有回上隔壁镇回来没赶上车,耽误了给男的做晚饭,就硬怀疑她背着他偷人,当天打掉了她两颗牙,打完她才知道自己怀孕了,流了产,她去告人家就调解,说离婚男的就威胁要砍.死她全家,还要还彩礼,她家里也恶心得要死,帮着人骂她不让人好过,僵了半个月,她才让男的给她买块表。” “……” “这男的刚开始嫌贵,王婷铁了心,说除非他天天看着她,不然她就割.腕跳.楼,男的这才吓着了,琢磨了两天送了,要她保证不摘下来,那他就再也不怀疑她偷人。她想过找个时候卖了跑,结果不知道为什么,每回这男的都知道她离家,回来接着打,她就不敢……您听着没啊?”她一个大喘气。 他哦了声,“每回知道她离家,她就明白是偷安了定位器?知道了,没先去告?” “不是,那是有回他喝多了,又打她,边打边骂,她才听明白怎么回事。告也没用啊,她不敢,被男的知道没好果子吃。她自己问了镇上一个大学生——就是家属冤枉她出轨那个——人家也说就这,顶多也就侵犯她个**,还是自己老公,哎……” “……” “她是这回躺床上了,看我去了,才想着问能不能给他加个刑。”江一楠又呸了声:“他们不还想上诉嘛,这坏东西哪像庭审那样儿,这么恶劣,多蹲几年去!” “……你给检方了?” “这不等您过目嘛。我觉得可以,至少可以说明她早就生活在他的监控虐待之下啊。还有她流产,你说离不离谱吧,别说两边爹妈知道,医院一查也明白啊,居然提都没提。幸好她现在说话利索了,说到时候自己要去。我还建议她起诉男的家给她编造谣言呢,您怎么啦?” 莫言把两堆东西分开,“先别给了。” “啊?” “你是不是高估这个……”他对着判决书挑字儿,“……小学都没读完,成天喝酒赌钱,刷抖.音全看擦边儿,到处打架、一点就炸的纯种牲口了?家都败了,1000块的表不舍得买,舍得买这玩意儿?他知道那是什么吗?” “你什么意思……” “王婷之前在电子厂打的工。” 她眨了眨眼。 莫言点了点字:“连邻居都说那之后‘感情像是变好了’,你的走访也显示至少没人再听到‘像以前那样打得惊天动地’。” “……那怎么……” “……陈诚说他们一直想要孩子,准备说离婚当天王婷去了趟医院,回来给他做了顿饭,还第一次主动买了酒,说想跟他生个孩子。他‘很高兴,跟她一起到厨房切水果,还抱着想亲热……没想到她再开口就是离婚’。” 他问:“她应该早知道怎么‘保护’自己了,她妈说挨过几次,连家里趁手的东西都藏了起来……为什么这时候这么刺激他?” 江一楠一脸懵逼,“不是吧……” “不是就不是,别‘吧’。” “……” “你最好跟她解释清楚,庭上说假话的后果。人已经进去了,为了人渣多判几天不划算。有的人是懒,但不是傻子。” “……可这是为什……” 他抬抬下巴,“别问我。” 第11章 值钱 江一楠真独立执业还没几天,顶嘴归顶嘴,过往的经验让她本能信任莫言。 可她也不想怀疑她可怜的当事人。在对面的目光压迫下,她按免提的手有点儿抖。 连嘟了七八下,那头响起一个有些虚弱、轻快的年轻女声:“嗨,江律师!不好意思,刚我爸来医院了……” “……那你在哪儿,身边有人吗?” “现在没有,我躲楼梯口了,”在外打过工,王婷的普通话比当地人标准:“您在上班吧,是还有什么事要跟我了解吗?” “……” 江一楠看了眼莫言,硬着头皮说:“婷婷,你要知道你是我的当事人,我肯定给你争取最大利益,但你不要骗我,好吗。” “……” “对我们没什么影响的,但你的日子在变好,你……” “王女士,定位器是你还是陈诚安的?”莫言直接问,“离婚那天,你是故意的吗?” 那边沉默了。 江一楠也沉默了。 “我是江律师的上级。”他说。 “莫律师?我知道您,谢谢您,朱记者和江律师都和我说……” “是你吗?”他又问。 这次那边顿了很久。 “对不起……我不是要害你们。” 没人回答,她再次说,“对不起,你们帮我……” “……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江一楠掩了办公室门,口气有几分冷淡,“你这是害你自己,你打算干什么呀?你现在又干什么呀……” 那边传来淡淡的呼吸。 “……不害您就行,那就行……”像变了个人,低着声,缓慢地,带着一丝自嘲:“我也不知道我在干什么,我就是懦弱……” 江一楠皱眉。 “……我之前看电视里有个女子监狱,关了很多女人,都是杀了男人……”她继续说,“我也真想,可我太懦弱了……一想到杀的不是鸡鸭,我拿刀都手抖。” “……” “我连自.杀都不敢,我还怕他又打我,主动让他给我戴个铐子,我以前是做这个的,他试了发现是真的……” “……” “那段时间我挨的打终于少了,我想这也挺好的,我这辈子就这样了,我走哪儿都戴着。” 江一楠鼻头红了。 “……可我这辈子都生不了孩子了,”那边一个抽搐的深呼吸,“我一直不想生孩子,流产那会儿还松了口气,可是,我只是不想要这个人渣的孩子。” “……” “我想要我的,我自己的……您能理解吗?您也是女人,应该能理解吧?……这样我也还是不敢,不敢下药也不敢拿刀……”那声音微微颤抖,“我给我妈打电话,她比我还懦弱,一下就哭了。说我以后就是不下崽的母猪了,再要离婚我也没人要了,问我怎么办……” “……” “是啊,该怎么办呢……我不能怪我妈,她比我更苦,她连字都不识,一辈子没出过这儿,她生我弟之前也是挨不完的打……” 江一楠别过头。 “……我不像您江律师,您有文化,您比男人还有用,还有朱记者,上回她跟我说大城市压力一样大,买不起房子,可是我好羡慕啊……要是你们,肯定有一百种办法吧,但我没用,我没办法,又杀不了他……”她忽然笑了,声音都提高了:“那他杀了我总可以了吧?离婚要调解,杀人总不能调解吧?那他也杀不了我全家了。真死了,他想杀也就杀吧,我反正看不见……” “……” “……对不起江律师,莫律师,我是个坏女人,我知道他会打我的,我让他来厨房帮我,我就是要他手边就有刀……” 江一楠吸了口气。 仿佛传染,让那远方的声音也继续一抽搐,随后恶狠狠地说:“可老天爷不要我死啊,他也没给弄死。他就算给关进去了,也总会出来的,他少蹲一分钟,我就害怕一分钟……我都戴成习惯了,我要让他也多戴一会儿那个铐子,一分钟也行……” “……” “对不起,我是个坏女人……我不是想害你们,如果您不愿意再给我……” 莫言看向江一楠。 这是个很好说话的当事人,没什么事儿了,无非是安慰她几句。只他感到没什么插嘴的立场,无论是告诉人家我们是要帮你而不是审你,还是说你的日子的确在变好。 而江律师又看着快撅过去了——涨红着脸,坚守着不在办公室流泪的原则。他移过手机,正要开口,她却把手机一抓,厉声说:“你是不是被pua过度了啊!要我我早砍——” 他及时重重一咳! 江一楠深吸一口气,无缝接道:“——你知道pua是什么意思吗!就是他们给你灌输了一套垃圾想法,垃圾,垃圾就是恶臭,该丢掉烧干净!烧完还是臭味儿污染大气!你清醒一点儿,你当然不能杀人啊,因为你和他不一样,你当然更不能自杀啊!命这么宝贵,凭什么把命贡献给渣滓啊!傻叉!谁不怕死啊!谁不怕挨打啊!谁不懦弱啊!我老板老让我加班老嫌我啰嗦我也分分钟想暴打他可我也不敢动手啊!” 莫言:“……” “……这就坏女人啦?你不是羡慕我有一百种方法吗,没错我就是有一百种方法——首先他们不做人,没错,要是他们做人怎么会这么对你,我这岁数——我老板这把岁数婚都没结,他爸妈也没打死他啊!” 莫言:“……” 他看见门口聚拢了两颗大脑袋,在桌子上敲了两下,提醒江一楠注意点儿,才走出办公室,顺便把门关上。 “……我就是有一百种办法,道德绑架我,那不是我的错,那渣滓真敢怎么更不是我的错,法律会制裁他的……你们那地方执法不健全依旧不是我的错,谁不给处理你投诉谁,那不是人民公仆吗……我们是要你别为了这么个人渣去犯法,不是要你做圣人好吗!” 隐约还能听见江一楠愤怒的咆哮,丁一凑上来问:“莫律师,江姐那案子有变啊?” 他反问,“寄走了?” 丁一点头如捣蒜,又“不过”了下。 莫言瞥他眼。 “今天要没我事儿,我能不能早点儿走?” 他无所谓,“真没事儿你现在走都行。” “嘿嘿,不用,我手里还有张律师的活儿,我能干完,六点就行,我刚约到师兄吃饭了!” “……” “要师兄高兴呢,我还可以再跟他提下咱们……” “别,别提我。”他哼了声,进了主任办公室。 十来分钟后他回来,江一楠已结束电话,站在他桌边,眼睛还有点儿红。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莫言绕过她收拾桌子,“反思反思自己。” “怎么反思?” “就事儿论事儿,别唱高调。” 她沉默了会儿,难得没顶嘴,过会儿还磨蹭着不走。 “还有事儿?” “……您找常主任干嘛去了?” 常平是所里现在的执行主任,班主任似的常年驻所盯梢,因当年群面时委婉提醒江律师女生干这行“体力不如男生”,她记到了现在。莫言奇怪地看她一眼:我需要跟你汇报? “……您一直说招新人,该不会……这就要辞退我吧?”江一楠防备道,“我可说清楚了,什么后果都没造成,砸不了招牌,要因为这辞退我就过分了。” “你这消息挺灵通啊。”他把文件叠成一摞。 “那是。” 人家心虚是说不出话,她是话越来越多:“我都跟王婷说清楚了,她不会犯傻,我也会注意的。其实这怎么能怪我呢,您是没看见她躺床上,真的都快不行了,哎,她傻呀……她这……哎呀我不管了,她就是受害人,您要非要求人家完美,那说明咱们三观不符……干嘛?” 他把那一整摞玩意儿重重放她怀里,“干嘛,滚出去干活,别吵我。” “……” 江一楠眨了眨眼:“不辞退我啊?” “辞退你我不过分了嘛?”他笑了笑,“你不还分分钟想暴打我嘛?” 江一楠呆了两秒,迅速又狗腿子的,“哎呀老板,您是我的衣食父母,我怎么敢啊!我那是安慰人家,那叫什么,童言无忌,对对对!您放心,我发誓下回一定谨慎……” “用不着下回,下周所里搞研讨,我给你报名了。” “啊??” “常平让刘律师组织的,青年律师如何避免把自己送进去,你正好分享分享。赶紧滚。” “……” 打发走江一楠,他又看了看张晓源交来的东西。 探渊严控员工数量,他这儿算人多的,除了便宜实习生团队正经有四人,一个外派某企做刑事合规去了,一个江律师刚授薪,一个张晓源。 张晓源比他还长几天,从一家综合所跳槽过来,论办案经验比江一楠强了不只一点儿,逻辑和文字功底都不错,性格板正严谨,交给他的事儿基本放心。 问题是后劲不足,开始摆烂了——原本说好了要转提成,重新签约时不干了,还是想授薪。 他抓人进来谈话,自觉面对一米八、已有秃头征兆的张晓源比对江律师客气多了,只找茬永远步步升级,一来一回,从温水到沸水不需要半小时。 张晓源的解释翻来覆去是那几句:案子结果不由他说了算,结果是当事人和他商量着办的,老婆刚怀了二胎,家里人说不能灭人欲光顾着加班,他很难,在尽力平衡。 “那你是不是至少要完成基本工作?年初诈骗案认真打了吗,时间那么长,开庭前几分钟才跟委托人见了一面,一见面就让人认罪认罚,听见当事人说请律师来干嘛了吗?6月的受贿卷宗了解透了吗?一审金额认真确定过吗?这个月给你的两个案子,有多少你沾过手,10%有吗?你给实习生,他薪水有你10%吗?” 他毫不客气,人拿他当傻子——他让人带实习生,人把实习生转给他带,中间都不用抽成! 没人要求你必须赢,但你态度有问题,退一万步,就是不记得面试说了什么,你不得养家糊口吗? 张晓源沉默了。 当年他来时,张天昌嫌的也是他板正,这个当时还更年轻的上司问他,知道刑辩律师周期多长吗?找刺激可以,但可能一两年后他就会彻底失望。如果是要一份体面的工作,赚体面又稳定的钱,显然是他原来的赛道更合适。 是他不甘心,他还这么年轻,他都可以,他为什么不行? 他坚称他不是寻找刺激,是真心热爱刑辩,让人低薪试他两个月。 他还说他不能保证每个案子都有好结果,但他会用尽全力打好每一场仗,让这个年轻人把他试着用了用。 那不是假话,他的确热爱过,也曾心甘情愿为了当事人不眠不休,反复和机关讨价还价。 然而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尽管探渊已为他们提供了一流的平台,团队给的薪水也一直丰厚——他不是没打听过;可他就是提不起劲儿了。 现在他明白了为什么总说年轻真好了。 现在他明白了精力本身就是一种天赋。 他不知道莫言怎么做到像个机器似的不断翻越一座座山丘,按理他已经不缺钱,手下有人,也用不着他亲力亲为,可他还是乐此不疲地接案,乐此不疲地出差。 他不会累吗?他不会受挫吗?他不会觉得实际的生活比那不确定的结果诱惑力要大得多吗? 逐渐夕阳西下,陆续传来收拾的声音,丁一顺势敲门进来说拜拜,一看站位愣了下。 “要走赶紧走。”莫言朝他说了声,对着张晓源:“一个月,你自己想想吧。” 他还有事儿,晚上约了客户吃饭,就在办公室留到快九点。出来时工位上只剩下江一楠和隔壁团队一个女律师,桌上是吃剩的外卖和奶茶。 他关灯的动作停了两秒。 “您还没走啊?”江一楠才发现他,眼神带着晕碳的迷蒙,“早说也给您点个,我们也不用付钱了哈哈。” 有这么惨吗。 算了,再给她涨点儿工资吧。 下了电梯,手机叮的一声,丁一:【莫律师,师兄今天心情还不错诶!】 他没搭理他。 认识又怎么,这么多年还不如一个校友值钱呢。 现在没合规了,背景靠前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值钱 第12章 手贱 他让张晓源想想,人还是继续招着。 所里名气在那,放开招人简历源源不断,抽空面了几个都不太满意,又让张晓源拉着江一楠去面。 江一楠刚在研讨会被公开处.刑,被常主任意味深长的目光弄得一惊一乍,总担心工位不保,没想到老板还给涨了三千块薪水,进了趟办公室出来就对谁都嘻嘻哈哈地,干活儿简直更有力气了。 张晓源表面不动声色,到底给江律师的喜怒无常弄得忐忑,没几天又发现这时节还没找着工作的孩子如狼似虎,稀里糊涂间好像又回了血。 最后三个人商量了下,选中了一个名儿挺霸气、外表挺御姐的女生,忙里偷闲一起吃了顿入伙饭。 这顿饭下来,都才发现这位名叫夏帝的新同事是个闷骚,面试入职两幅面孔,饭桌上连着丁一、江一楠一起,简直像三串鞭炮。 从毕业旅行到老家特产,从学校八卦到二十年前经典冤案,轮番炸到了管益那案子。 也是给这么一提醒,他才想起最近忙得昏天黑地……大半个月过去了,申请还是没回音。 不是没结果,是没回音。 跟当地老打交道的法官打听,人装没看见。 回所里丁一跟着他进了办公室。他准备找张天昌呢,瞥他眼,“有事儿?” “莫律师,是不是申请结果不好啊?”丁一抱着个文件袋做鬼祟状。 “嗯,你干嘛?” “我上回不是约师兄吃饭了嘛……” 他脸立刻一黑,想说你跟你师兄吃饭干我什么事?没活儿干? 对方下一句却让他一愣,“……窦教授给咱们出了意见书!管益可以被认为是扩大性自杀!” 扩大性自杀,这个特殊的精神病理现象又被称为“怜悯性杀亲”,窦红书联合另三名专家对其进行了解释,结合此前案例,结合管益自身的抑郁症与自杀倾向、事后反复提到的“为母解脱”,他们出了一份详细的意见与建议。 窦红书本人的头衔已足够响亮,三名专家又是意料之外的份量。 莫言对着这份签名文件看了半天。 “窦教授就是可惜不能去看守所,不过这只是第一步嘛,这一来法院的风险被分担了,是不是会有盼头点儿?莫律师?” 莫言看着他。 “怎么啦?” “你什么时候拿到的?” “上周。” “……那你不早说?” “……”丁一解释,“师兄说要用得上才给您,用不上就算了,提都别提,他说……咳咳,您不也别让我提吗。” “……” 他又推了推眼镜儿,镜片下的眼珠子下移到莫言的衬衣领,和气地说:“莫律师,您现在是不是特想跟师兄化干戈为玉帛呀?” “……” “好,我干活去了!您有事儿叫我哈!”丁一欢快地走了。 五秒钟后,莫言看见电脑头像一闪一闪。 来自小眼镜儿的名片推荐:【JI FAN】。 “……” 关掉对话框,他仔细看了看那份意见书。 五分钟后,又重新打开对话框瞄了眼,小图框里大片蓝和绿,不知道什么玩意儿,嗤了一声继续看。 半小时后他再次打开。 这回点开放大盯了半分钟。琢磨出那应该是某片海和青草地,又关了意见书干别的活。 ……而后至少两小时内,这套动作来回了数次。 他清醒地厌烦。 他不是张晓源,不需要外力刺激,案子本身就足够刺激他。 纯属丁一手贱——他反省了下自己手也挺贱——这套得不出任何增量信息的重复举动还不如伤残复健,青天白日下,堪称谋杀时间。 由于这罪犯是他本人,他更鄙视,终于心一冷,判决点击删除对话框。 眼不见为净。 干活,干活,干活,进出办公室,喝水,上厕所,干活。 太阳从中到西,逐渐沉沦,夜色笼罩大地。关电脑,收拾桌子,下班,开车,回家,冲澡,吃饭。 加班,回掉今天该回的全部消息,他靠在床头,发现这事儿竟然还没完——对话还留在手机上。 城市的夜晚从不缺灯火,拉上窗帘世界才渐渐沉默。 灯光昏黄,无人目击,显然更适合罪犯编织细节。 他看到丁一的小头像,和大多数律师一样的西装抱臂大头照,摘了黑框眼镜儿p了痘印,是人在办公楼下花150块巨额人民币精修过的。 随后又看到他自己的,是片山月。 那是某年他到乡下办案,某富豪为让死去的爹回乡土葬,重金买了具尸体,卖方手里没现成的,就委托人家杀了个流浪汉。那天他去事发地,就住在一片苞米地旁,看到了远山淡影和明月,那之后他就很少做这类案子…… 【JI FAN】。 他顿了两秒,重新打开夹中间那个。 的确是海和草地,细看陡峭海崖,阳光灿烂,仿佛给都市盛夏吹来了一阵海风。 【添加到通讯录】。 大拇指对着几个蓝字动了动。 看到申请框下自动生成的【我是莫言】,他迅速退了出去。 又是两个来回后,他翻身坐起:我他妈是不是有病?! 每天那么多咨询,对什么人说什么话,有钱就挣,看不惯就删。那么帮个忙,说个谢谢,这不是逻辑之中? 有事儿就解决,又不是初中生! 手指一动,没再添一字,没再减一字。 等了五分钟,他注意到已经是凌晨一点了,又觉得自己挺有病的,扣了手机睡觉。 忙碌让他一向倒头就睡,这晚他却有点儿失眠。 辗转反侧,翻来覆去,期间看了三回手机,把空调温度调低了点儿,还想起来抽根烟,想到实在懒得再刷牙,弃之。 也不知道是几点、怎么睡着的,他还断断续续做着梦。 先是那片阴森的林子,只这回旁边的女人不见了,那个背影独自走着,一直走出林子到一片很大的海崖,忽然回过头对他说:那就再见啦!往前走出一步,给他吓得一激灵。 下一刻是莫瑶摇晃的小波浪卷儿,抖着锅铲怒气冲冲:我看你没分寸!空调打这么低不要命啦!又给他冷得一哆嗦。 他一睁眼,窗帘底下透进一线微光,闹钟还没响,被子不知道踢哪儿去了,是怪冷的。 手机显示才六点,没消息,他起来换衣服,出门跑了个步。 而后这一整天,依旧是吃饭,喝水,上厕所,继续干自己的活,也给别人擦屁股,接了三个咨询,又接了几个电话,又打了几个电话。 逐渐脸上阴晴不定。 敏感的同志已经先一步八卦上了:谁招惹他了?一整天到处走来走去,搞得我神经紧张,我还什么都没交啊! 不是我我没有,我就是个小实习生,眼神儿都没给我。 得多动症了吧~啊啊啊啊我DDL先不说了!!! ……第二天、第三天,最不爱八卦的张晓源也加入了进来:出什么事儿了,又接了两个案子,就咱们几个,不要命啦! 同志们趁午饭功夫互相交流了一番,各自说得头大,想想吃饭聊工作挺毛病的,终于群策群力出大智慧:老板心思你别猜,谁还没有神经的时候呢~ 只有丁一恍惚自己捅了个娄子。 东西寄了,早上他喜滋滋去问师兄,莫律师加上您没,师兄没理他。 陪着接待完当事人,他又主动问了遍领导,刚提个“师兄”,对方眼神已经杀了他一遍。 那克制了三天没给过来的眼神儿让他虎躯一震:不是好兆头,别说西装,怕实习不保了。 莫言还真想把这给他搞糟心事儿的家伙扫出门外,他蹦跶得越开心,就越显得他那晚的犹豫纠结之可笑——石沉大海,我他妈真连这小子都不如。 现在他彻底明白了,这个人真的比以前更讨厌了。 ——打住,他命令自己,好好生活,别犯贱。 他的生活本就是忙忙忙忙中偷闲,周六加了整天班儿,周日像往常那样到附近游了一小时泳,而后收拾妥当,就跟马进去看了房。 马进是他大学同学,相当机灵,早早退了学,炒过房,炒过币,倒过古董,什么值钱干什么,一夜暴富过,也裤子亏光过,还差点儿背了案底。 他捞过人,也给借钱应过急,人家投桃报李,给他抓了几回大案源。 几年前对方重振旗鼓搞了个小公司,最差钱时忽悠他科学是第一生产力,未来是科技的天下,投点儿钱吧。 正是时机巧,莫瑶已经安置妥当,颇想搞钱。 律师能赚钱,却也都是血汗钱,要么是自己的,要么压榨牛马的,只是他本人既没做生意的头脑也没那时间,除了买李岩家股票,同学推荐的理财,放余额宝,只剩下买房——社保又没交够,出于对此人搞钱本领的信任,又赌了一把。 依旧谁也没说,赌一次不行以后就不干了,他就两个要求,别违法,为了几毛钱把路走窄了,以及上班儿忙,没大事儿他看着办。 有钱就行,马进特别享受钱搞钱。 由于人在J城,一来二去,这些年倒是比跟李岩赵其还走得频繁些。 前阵听让帮留意房子,说包他身上,难得今天俩人都空。 J城寸土寸金,好地段早都开发完毕,中心大多老破小,跟租分别不大,新房要么在郊区,要么是高端楼盘。马进一处处分析利弊,设备,格局,视野,最后风水都算上了…… “还少啥?这地儿比刚才那儿好。”他大咧咧叼着烟,“明星一只手都数不过来,你还能比他们会享福?” 地段不错,门口保安跟大院儿站岗的似的,还敬礼,那巨大的平层说话有回音,但他一一打量,摇头。 马进又说,“要么还是来跟我做邻居。这儿坑爹的是外卖进不来,得走2公里去南门儿提,还他妈高档小区呢。” 他随口问,“你都成家了还成天吃外卖?” “哎~~家花哪儿有野花香啊~~”马进贱兮兮拍了拍肚子。 他已经定了下来,婚后迅速发了福,没事儿就拍他那大肚子,三十出头看着像奔五的。 “那不是为了外卖,哪儿不满意。” 莫言想了想,“不像个家。” 马进哈地一声,“那更简单,有个女人就像了,你还缺?” “再看看。” “看呗,东南西北四个角够你看的,这会儿还是高了点儿。” 他嗯了声,反正刚交了一年房租,不急在一两天。 马进边走又边问起他“女人”。 他不跟人聊感情聊女人,青春期的好奇早过去了,男人和女人之间总是互相需要又互相指责,不值得窥探和重复诉说,上了年纪这种窥探就只显得轻佻不道德,随口说了句,还是去年那个。 “诶这么久?”马进很是惊讶,“要定了?” 他点了根烟,“定什么。” 马进笑,“阿姨不催你?买房不带人一起,婚前财产啊?” 他也笑,“个人财产。” “人不闹?” “人又不缺钱。” “艹,我当年绝壁搞错行业了妈的……我现在再转行还来得及吗。”人真诚问。 “来得及,”他也真诚反问,“怕死不?” “……” “别想这么多,我说猝死。” “……” 闲扯到了饭点儿,一块儿吃了个饭,马进接了个电话得回家奶孩子,有时间再约。 他今天也看够了,分手回家。 午休了半小时,起来看见李岩和赵其在群里交流心得。 一个大赞婚后生活美满,一个感叹晾晾还真有用,兼之最近搞了点儿名堂,老头还夸了他几句,又@莫言怎么样,啥时候聚聚。 他不走心地回了个聚就来,也上网翻了会儿房产信息。 少了什么呢。 真是女人? 他枕着手,不管小区还是独栋,是新,是气派,金光闪闪十分奢华,但……啊,对了,就是奢华。 太像会所,所以不像家。 再看看吧,至少验完资知道大概多少钱了。 还行叶行,没白累成狗。 马进也真是个天生的赚钱机器,血汗钱都被他稀释了。 兀自想了想,心里愉快了几分,又捣鼓了阵江一楠前段时间搞的链接。感到外头暑气渐消,又出去绕小区河道跑了一小时步,回来冲了个澡。 这一来,差不多要出门陪黎苏看戏了。 第13章 哑巴 黎苏就不会给他找不痛快。 那晚她一过来他俩就聊过,他听说她就是哄哄莫瑶,心里舒坦些,但还是重申了遍态度。 恋爱还是不比签合同,权利义务写得再清晰,一旦执行人心思变了,走向就会变得诡异。 最坏是一方一味付出,一方并不享受,等哪天不声不响突然发难,在人群中、饭店里哭起来,指责他一连半个月见不着人,指责他心中他妈第一工作第二,连当事人家属都比自己重要,指责他从没想长久只把自己当工具,那场面就极尴尬。 次糟心是嘴里接受,私下疯狂查岗,在外地开着庭,对方一顿连环call后小作文,电话打到了所里,弄得全所都以为他开庭时间乱搞,那也可怕得很。 ……他就是从这些过程渐渐总结出,不是有人表白就合适在一起,难得是同频。 尽管他以为成年人都能事先有所判断,但还是感到自己有事前不断补充说明的义务,就像商场有提醒小心地滑的义务。 黎苏刚听他说完就骂声傻帽,我也是我妈第一工作第二好不好,对你好还嫌弃,我很抢手的知道不? 他看她笑也笑。 他当然知道她不缺追求者,客观说如果是在婚姻市场,他的确不够格说这些。 但人各有“志”。 假如她有了别的打算,他一定会真心祝福她,可现在,比起半夜大老远来接他、给他送吃的的黎苏,他还是更适应那个更关心美容觉的黎苏。 那样会公平一些。 他说完了,这之后就等着人家选择,他就不需再为多余的事操不该操的心。黎苏则很潇洒地点了点头,说也好,她要哪天改了主意想结婚,一定通知他封个大红包。 他应了。 平时他俩很少能凑一块儿约会,难得这个周末碰上她喜欢的戏周年巡演,他也应了。 啪啪啪—— 一片强烈的掌声中他睁开只眼。 舞台的灯亮了,穿红裙子的女人、白衬衣的男人在中央鞠躬谢幕,四周掌声雷动。 “……演得太好啦,唱得也太棒啦,我永远爱白衬衣!” “……我看哭了呜呜呜,为什么要爱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啊……” “……啥玩意儿,比比来比比去,不如看蝙蝠侠……” “……我最喜欢‘爱一个人十分却只能表达出一分,还不如你爱一个人一分而表达出十分’……” 场中座无虚席,人群陆续嗡嗡散场,他看见黎苏眼里像有泪光。 摸裤兜没找到纸巾,那动作却引她转过了头来,幽幽控诉:“你睡了整整俩、小、时!” “……今天运动量有点大。”他摸了摸鼻尖儿。 完全忘了自己是从哪儿睡着的,只觉得那你爱我我爱他的氛围太适合睡觉了,没想到黎苏火眼金睛,黑黢黢的也能发现。 她素颜也挺漂亮,今晚看得出来打扮更用心,一条彩色吊带连衣裙,盘了个看不明白但挺秀美颈的头,化了个看不明白但挺漂亮的妆,尤其眼周亮光闪闪,暗夜里仿佛一只精美的花蝴蝶。 而他不过是像个终于不用干活的晚上,换上舒适的t恤和牛仔裤,五分钟就出了门。 一个合格的男朋友应该看见对方付出的隐形精力,他拉住她手,“去吃你喜欢的那家意大利菜好啦。” 黎苏哭笑不得。 莫言自称山猪吃不了细糠,嫌西餐没味儿吃不饱,别说主动提,除了过节根本拖不动他。 “要提前预约啊。” “那换一家,你想吃什么。” “吃日料。” “……行。” 她得寸进尺,“我还看上了一条项链儿!” “发我。” “直接去店里,不是七夕礼物哦。” “行~” 他都忘了七夕是什么时候了。 要论天底下最会讨女人欢心的还是非柜姐莫属,只要肯掏钱。 莫言虽然和大多数男人一样,看不出这根链子跟那根链子有什么分别,好在付钱爽快不瞎比比,出来黎苏心情已大好。 除了项链她腕上还多了根细金镯,是她自个儿买的。 “自己花钱也是种快乐啊,”她拨着镯子:“可惜你不爱这些,姐姐的钱都没处花。” 严格算黎苏是比他大一个月,他淡淡笑了笑,搭住她肩膀:“该吃饭了。” 约的地方就在附近,步行十来分钟。 他对生的炸的甜的兴趣都不大,在J城这样胡同错落古建筑遍地的地方,那门前樱花和仿日式建筑也显得不中不洋的,但难得远离喧嚣独居一隅,撇去盛大和沉重,逐渐静谧的小道,浅淡的碎光,又挺适合一个无所事事的夜晚消遣。 黎苏挽着他手,吐槽上周和何知看的新电影儿,又顺带说了几个工作圈八卦,他不时回几句。 门口两个服务员用日语说了声“以拉下以马色”。 换鞋。 忽然门内咚咚咚一串脚步声,踩得木地板仿佛地震,两个身影像炮弹,一个冲一个拉,要不是莫言手伸得快,黎苏一定被撞个仰面朝天。 他将她揽住,冲人皱眉:“走路不看路?” “对不起……” “对不起……” 两串声音同时响起,他分辨出了其中一个,瞬间眉一皱,感到自己最近最该先去买个彩票。 ——四年间相隔几公里、八年里同一座城,石沉大海的人,这一个夏天还没过完,居然给他撞见三次。 次次有惊喜,大庭广众跟个女人拉拉扯扯的,什么毛病? 女的压根儿没看他们,强行抱住旁边那个的手,声音委屈了八个调:“……哥我不说了不行吗,我就想找你吃饭……” 他眉心又一跳。 “汤圆儿?”黎苏却很高兴,“你几时回的?” 他做梦也没想过有天会带女朋友和这个人吃饭。 更没想到他身边也会跟着个女人。 这个叫汤媛的女人看起来相当艺术,不过二十上下,巴掌脸爆炸短卷大红唇,小吊带超短裤马丁靴,浑身五颜六色的首饰加起来怕得有十斤。 举止也相当大开大合,刚见了黎苏跟抓住救星似的眼睛一亮,“苏苏姐!” 还没等她说话,又拽住另一个,“诶哥你别走,姐快帮我抓住他!哥,来都来了……” 那声“哥”扭曲得他心里盘了条蛇。 他才不想跟他吃饭呢。 他再也不会跟他吃饭。 他已经认知清醒,不过就是结了点儿怨的老同学,又结了点儿新怨,自觉有理由没好脸。瞥见她那“哥”满脸不爽,先开口说:“你们走吧,我们订位……” “等等,”黎苏飞快凑他耳边,“要不一块儿吧,我小时候还抱过她呢!” “……” 他只好挑衅地看着对面,难道他还要跟他吃饭?赶紧,再说句“不关你的事”…… 对面果然扫她一眼,冷冷说,“松手。” 黎苏松开手,只是忽然盯着纪凡的脸,狐疑道:“帅哥,咱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啊?” “没见过。” “……不对吧。” 她打量人的瞬间脑子飞速转动——很少看男生这么白,说:“……你是不是有件XX牌子XX系列的黑T恤?你六月中旬是不是在J城机场?” 纪凡:“……” “当时我还说,也给你买过一件来着,是不是?”她向莫言确认。 莫言:“……” “我……” “断货了,过几天就到。”纪凡语气有几分僵硬。 “?”黎苏笑眯眯说:“不重要,难得一块儿,进去再说吧。” 重要的是几个人堵门口太难看了,对不起她这条美丽的裙子,那个汤圆儿趁机拖他,“就是就是!哥,咱们一起,都点好了。 于是,他们就这么荒谬地面对面坐着。 期间他并不想施舍一个眼神,但对面实在太晃眼了。 一进包间,桌上已经满了,那丫立刻过河拆桥,只顾往旁边碟里夹菜。但凡旁边多吃了口什么——他几乎不吃红肉,海里的正好,全程目不斜视,真是来干饭的;她立刻像个为爱昏庸的女帝,让人再上一只蟹锅,舀出香浓的蟹汁淋在白米饭上,殷勤地让他泡饭吃。 “哥你就别吃生的了,你胃不好……” 没长手? 莫言胃口都不好了,整两个神经病。 黎苏刷刷又点一通,确定没人开车,又叫了瓶酒:“媛儿,没听说你回来啊,没多久吧?” “上个月。” “研究生念完了?” “嗯啊,回来干正事儿。” “你爸不说你打算留外边儿了嘛?” 她稍哼了一声:“本来是,我哥要回来。” “……” 黎苏朝莫言笑:“年轻就是好啊,诶,都坐一块儿了,不给我们介绍介绍?” “介绍呗,纪凡,不可胜纪的纪,非凡的凡!” “……” 黎苏被年轻人的狂妄唬了一跳。 “……这么厉害,幸会幸会。”她很快捧场地说:“我男朋友,探渊的合伙人莫言,搞刑事的。” 汤媛终于瞥他一眼,稍感意外。 “我妈发小的掌上明珠汤媛,”她同时向他介绍:“师从Y国那个什么麦克儿,拿过好几个奖,大画家。” 他也稍感意外。 ——非凡的凡,你又知道他多少? 他没有参与对话,大热天好像也不觉得热,依旧是长袖衬衣长裤,微垂着头。 表带收缩了一格。 他忽然放下筷子,拉了拉袖口,莫言目光微抬,他却仿佛只是个无意识的举动,继续干饭。 “我都快25了好不好,”汤媛抗议:“肯尼啦不是麦克,目前还不是大画家,等我办展就请你们来玩儿啊。” “说你年轻还不好,你才24,我都奔四了。” “可你还是很漂亮啊,这么久没见,也一点儿都没变老!” 这丫男人似的把黎苏一扫:“你身材好,还会打扮,这款项链儿很衬你。难怪我妈说你高中被人拉去演电影儿,姐我要是蕾丝我就追你。” 莫言:“……” “还是这么会说话,”黎苏被夸得花枝乱颤,手指抚摸脖子上的小坠子:“这位买的。” “哟哟~”汤媛嘿嘿笑了阵。 “笑什么。” “其实我刚还以为,你包了个大学生呢。” 黎苏:“……” 莫言:“……” 黎苏佯怒:“刚说你会说话,这就说我老年吃嫩草啊?” “什么呀,说你酷。”她被冤枉了似的。 “……” 她又看莫言:“不过律师不都很能说吗,怎么话这么少?” “工作是工作,”黎苏摆了个手:“男人话多想毒哑。” 她又往旁边碟里加了个鹌鹑蛋,哈哈哈笑:“对对对!” 一道道推拉门隔开了不相识的人,包间挺雅静。她的笑声犹如被取悦的风铃,哗啦啦一阵刮过。 对比下莫言确实进屋就哑巴了,黎苏瞥他一眼。 他俩都忙得像陀螺,除了何知她还没机会把他正式介绍给朋友。不过,不管是正式介绍还是像今天这样的约会意外,他其实一直表现得很好,无论对象是男是女,都能展现出一个成年男人该有的风度,社交,买单,既不装b聒噪,也不会过分冷场。 但今天他没动过几筷,垂着眼,像在看对面碟子里的溏心鹌鹑蛋。 这么几句玩笑,他不会生气呀,她不确定了,给他也夹了个蛋:“我记得你不喜欢啊。” 莫言偏过头,她安慰般拍了拍他脸:“给你点了份拉面——你喜欢的那种超辣的。” 他这才朝她笑了笑:“谢谢。” 还不如流口水来得痛快,他又想。 收回目光,汤媛又问:“对了苏苏姐,你刚说什么衣服什么机场啊?” 说来有点儿可笑,桌上两个男人都像哑巴,各自身边的女人倒像两个代言人,对面专心干饭、仿佛被遗忘了的人像是皱了眉,但已经来不及阻止了,黎苏已经开口。 一听C城,汤媛立马扭头:“哥你回去了?回去干嘛?” “没什么。” 说了句废话。 废话却也能让黎苏揪了个话头:“纪先生你也是C城人?” 他哦了一声,淡淡说:“不是,在那儿待过。” 黎苏又问:“你俩也是大学校友啊?” 纪凡放下筷子。 汤媛猛地笑喷。 莫言和黎苏都看向她,黎苏不明所以:“……傻乐什么?” “我哥只是看起来年轻而已姐,”她是在傻乐:“他就比你们小一届。” 两人都一怔。 第14章 弄人 黎苏哇一声:“这么年……” “吃饱了,你们聊。”纪凡起身。 如果他是颗自己转自己的地球,那汤媛就是那绕着他转的月亮,抢先一步站起来张开双臂。她特意坐外边儿似乎就为了这招,动作很强硬,声气像是讨饶:“……不说了不说了,不就是复读嘛,只是失误,又不丢人。” “……让开。” “我不。我喝酒了,今晚想去你那儿睡。” “住酒店。” “我不。” “……” 黎苏扑哧一笑,纪凡微感窘迫,坐了回去,盯着她碗:“快吃。” “好好好~” 黎苏既新鲜汤媛这样,又想这位纪先生自尊心还挺强,不就是复读嘛,还不能说了。不过初次见面,她也不讨嫌就是了。 她不喜欢破坏气氛,聊点儿什么呢,X国大选八卦新闻大热电视剧…… “……原来我们是一届,”旁边却问:“纪先生在C城待过几年?读书?” 黎苏:“……” “……都叫你别问了,”汤媛不高兴地说:“你面来了,快吃吧。” 面来了,他放桌上随手和了和,好奇地看着对面,纪凡客气地说:“没几年。” “哪个学校的?” 他反问:“怎么了?” “哦,”莫言笑了笑:“我想起来,好像当年我们年级第一就叫你这名儿。” 汤媛嘴动了动。 纪凡说:“听错了吧,除了某人笔名,我不记得有叫莫言的人。” 莫言:“……” 汤媛哈哈大笑:“哥原来你会说笑话嘛!” 黎苏也意外地笑了。 她只知道莫言父母离婚了,所以他改跟母姓,但在外人面前也没必要说,转头问:“莫律师你哪个高中的?” “斗南。” 汤媛没印象,瞅准机会说:“我哥在L省高考啦,失误就是失误,后来是L省的理科状元哈,他还拿过奥赛金牌,可以保送都没走~” 她趁机吹捧一番,这个欲扬先抑的出场让黎苏真心实意地捧了个场,莫言哦了声:“这么厉害,那怎么失误了?” 黎苏:“……” 虽然她也想知道。 纪凡喝了口水,他的代言人趁机说:“哎,他高三转学啦,不适应呗。” 话题到此该结束了,他又问:“高三转学,为什么?” “想转就转咯。” “好学生就是厉害,”他没再理这个代言人,又冲本人笑了下:“手续不麻烦?没同学,没朋友?” 汤媛便敏锐地感到了敌意:“关你什么……” “没别的意思,”他又客气地说:“一个高中同学,跟纪先生情况差不多,我就奇怪为什么非得高三转,搞砸了,整个人都不认识了。” “哦,那是你同学不行,”汤媛拉踩:“我哥的实力连我这种数学18分的学渣都能补到Q美线,搞不砸。” 他淡淡笑了笑,还想问到底什么失误,纪凡又说:“我上趟洗手间。” 汤媛哪能让他走,再次站起,这回他没坐下,声气有几分冷淡:“我上洗手间。” “那你不会偷偷溜吧哥?” “我说洗手间。” “可是你……” 纪凡直接扒开她,汤媛连忙跟着起身,他没回头:“别跟着我。” 黎苏朝她使了个眼色。 汤媛不甘不愿地说:“……那,那莫律师,你要不要也去一趟洗手间?我哥不知道地……” 莫言站起身:“我出去抽根烟。” 卫生间就在院子另一头拐角,不用人指路,出了包间有服务员热情引导。 一前一后两道身影从淡黄色灯光下掠过,始终保持着两米的距离。 前面的影子瘦得像片纸,微垂着头,细细的脖颈仿佛一只半遮半掩的哑光青口玉瓶,多照会儿光就要碎一地似的。 金牌…… 相比莫瑶平时放养升学狂抓“总得有个大学读”政策,隔壁就是提早了二十年的鸡娃教育,在学渣时代贫瘠的认知中,听他说就跟自己运动会1500m金牌一个性质,他只很高兴,夸他和自己互补。此外他一直觉得他们会一起参加固定统一的工序,读大学,好些和次些,没有其他分别。 小一届…… 「啊,这个男生,成绩很好,当初都办好手续了,突然退了」 「为什么?」 「不知道,他妈妈好像是说他要求的」 「……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也不清楚,不过这种状元料子,不管去哪儿现在都上J大Q大,要么出国了吧」 J大、Q大到M大,而后一个个向下。 每一个操场,每一间教室,直到失去了目标,目之所及的每一所学校…… 总要有个去处啊。 原来是小一届。 算不算命运弄人。 可是,怎么会小一届,怎么会失误,那么多年他已经被训练出来了,唯一一次失误还是那年…… 忽然间他听见木板上的脚步声加快了,咚咚咚,仿佛急于抓住什么。 很快另一阵脚步声也跟着快了,咚咚咚咚咚,仿佛被追赶的惊慌,灯光一晃,影子拐过了墙角。 「我不爱你。」 「祝你一切顺利。希望下次再见,如果还有下次,希望那时我们都比现在要好得多。」 ……是跟他无关。 这安全距离让他迅速清醒。 至多是有些讽刺,最终是从另一个人、两个人口中得知他在哪儿,做过什么。 现在他再对着那背影说“真要跟我绝交啊”,他一定也不会再转过来,怒气冲冲地瞪着他。 而他当然问不出口。 怎么可能问出口? 他们是成年人,不是高中生,撇去少年意气,恩怨是非,十三年是一段缓慢得多的时刻表。那么静默又透亮,一点一滴,汇成一片汪洋。 他当然也不会跟着他去厕所,随便他去哪儿。摸出根烟叼嘴边,在门边换了鞋,很快朝夜色吐出一口浑浊的烟雾。 这夜里这巷中有点儿穿堂风,吹得檐下灯笼轻轻摇晃,也加速着烟头的死亡,他跟风抢时间,抽得很快,随尼古丁丝丝缕缕麻痹着神经,舒坦不少。 有人陆续从灯笼下经过。 “……该不是食品不新鲜……” “……过敏吧……算了,拽的,也不要我们管……” 一根烟快结束,莫言望了眼角落另一边。 犹豫两秒,又叼了根新的。 火机却迟迟没点燃,他琢磨是该找路过的借个火,还是走回屋里,让那个女人去问他怎么还不出来。 直到听见踩在鹅卵石上的轻轻脚步声,他转过头:“有……” “噔”——地一声。 一闪即逝的火光照亮了暗光下的侧脸。 一口轻烟从那堪称完美线条的嘴唇间吐出来。 “……” 那瞬间无疑给了他一记重击,脱口而出:“……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纪凡偏过头。 逐渐消散的轻烟将他单薄的面部轮廓重描了一遍,像眼下挂着泪,像是和一个漂亮的女人重合了。 像是童年电视机里的某个女人,海藻般浓密的长发,穿着连衣裙子,抽着女士香烟,雾色中有种孤冷的优雅。 他眨了眨眼,不过是洗了把脸,目光含着丝戏谑,那俨然依旧是一句没说出口的——不关你的事。 “等衣服到了就寄你所里,”他慢悠悠开口:“让丁一收吧。” ……不是他的错,每当他想要忘记旧仇,他总有本事让他又起新恨。 “这么怕跟我扯上关系?”他给气笑了:“那你不如干脆直接寄给他,跟我说干嘛?你又站我旁边干嘛?” 纪凡指了指他旁边的垃圾桶,边上木板赫然贴着条:吸烟区。 “……” “反正撞见了,不说一声,到时候他可能还要问你,还让你莫名其妙再膈应一回。”他回答。 “……” 莫言看着他夹着烟的手指,点点头:“还是你想得周到。看不出来你也会考虑这些了。” “你是说我自私吗?” 他简直想给他点个赞:“难为你能听出来。” 纪凡又吸了口烟。 他抽烟既不像街头烟民那样饥饿吞吐,也不像电影里装腔作势的痞气优雅,非要说那更像夜里一株缺水的植物,在缓慢地接受雾气滋养。 那慢条斯理的姿势显然不是生手——他也快三十了,有什么奇怪的? 但配着他浅色的亚麻衬衫和扣得一丝不苟的袖口,那画面就是穿越了时间,持续给他一种三好学生偷偷违反纪律的冲击感,看他缓缓地抽,简直想上手给他拔了。 别抽了,那他妈是什么仙露吗。 多吃点儿饭吧,多晒晒太阳,补充点儿维生素优质蛋白,你他妈快瘦得跟骷髅一样了。 “你还不进去?”纪凡问。 “这地儿你买的?” 他不再说话。 他那被尼古丁麻痹了的懒人相让莫言有种错觉,他并没记恨他刚在里面说的那些。 也是,都过去了,有这必要吗? 大度点儿,有事儿说事儿。 他杵了半分钟,皱眉斜眼,一手插兜,瞥见烟嘴送进唇缝:“……管益那事儿,谢了。” 纪凡没客气。 “你真想谢就买单吧。” “……” 这倒也不值得生气,他无所谓地嗯了声。不等他凑上去又说:“你怎么说服你老师的?” 纪凡果然停了下:“没说服。” “没说服也得拿给她吧。” 他没回答这个废话。 “你不是不赞成吗。”他又问。 “我说了那是我个人的看法。我的主观性就是很强。” “……” 他在被耽误吸烟时嘴角会带出一个小小的弧度,是不耐烦的信号,语气却是在陈述事实。 莫言转头看他:“你也知道?这不是不专业吗?” 这回他没说话,只是又吸了口烟。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主观——下一秒脑子已经结合他今晚的态度替他抢答:不关你的事。 话到嘴边变为:“窦院士不怕惹麻烦?” “不是加了几个人吗,希望也不大吧。”他不太在意地说。 “那可不一定,”莫言说,“媒体不嫌事儿大,我们这些拿钱办事的人,也什么都做得出来。” 他看他顿了顿,也转过来看他,似乎没料到他这么说。 他会瞪他一眼,讥讽他两句阴险,莫言想。他已经想到要回什么,等他说完,那根烟就会燃到尽头。 “你会吗?” 那几乎不像个问题。他一愣:“你觉得我会吗。” 他像看着他思索了一秒钟,收回目光:“也许吧,忘了你给人丢过鸡蛋。” “……” 他怒了,“我那是……” 但看他无所谓的表情,他心说算了,还是问了个更重要的事:“……你怎么会复读?” 他尽量不让语气像逼问,以免再来个“与你无关。” 纪凡轻描淡写地说:“考差了。” “……多差?你不是近满分选手?你怎么会考差?你读了哪个学校?你为什么……” “跟你无关,”他还是说了,在垃圾桶上摁灭烟头:“进去吧。” “……” 莫言憋住了粗气,暗暗咬牙,还是先转身走到门边。 等了两秒没听见脚步声跟上来。回头那树下竟重新点了一根,心里骂了声我艹,又调转回去:“你不说进去?” “让你进去。” “……”他还是没忍住:“你烟瘾怎么比我还大?” “要不是你一直没话找话。” “……” 不识好歹。 再看他吸一口,他也犯了瘾,重新叼上根烟,朝他勾了勾手指。 如果是李岩,这时会故意凑头跟他烟接烟;如果是一般饭局,对方也会客气地捧火机点上。 他只是看了眼,伸出只手。 嘴角又动了,不耐烦。 让你不耐烦! 瞥见他指间的机身正好余留半截,够另一个人拿的空间,他缓缓伸出两根手指搭上。 力和力互相感知,在接触的零点零一秒,一个会先抽动,另一个同时松开,才不会让东西失控掉下去。 学霸就是比常人敏锐,察觉到对面半截只是触碰却没有力,等了一秒,而后是第二秒,第三…… 他眼皮抬起来:“你是不是有病?” “比不上你。”莫言心情转晴,在他放手前抽走。 被握过的打火机一点儿人的温度也没有,反是抽走瞬间恍惚碰到一片冰凉的皮肤,大夏天的,他又皱眉点完,吐了口烟。 “……你那小女朋友,吃个饭要伺候,上厕所要盯着,你抽烟她没意见?” 第15章 般配 纪凡瞥他一眼:“你女朋友有意见吗?” 我生活能自理。他下意识想说,出口成了:“黎苏不一样,优雅,成熟,大方,有边界感,漂亮只是她最普通的优点。” “哦,”纪凡挺真诚地说:“恭喜,你们很般配。” “都这么说。”莫言一笑:“倒是没想到你会喜欢这款。搞艺术的,个性富家女,嗯?为爱痴狂啊,都追到国外去了。” “自我是艺术家的创作优势。”他也夸了一句。 “……艺术家,我们俗人,不懂艺术家,”莫言缓缓吐了口烟,又问:“不过,你俩还没在一起吧?” 他没说话,像是默认了。 “没看明白,你到底是想跟人在一起,还是不想啊?” 那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都可以想见,每句话都能得到这个标准答案。 大概是听多了,再这么来一句他也不会意外,却又对自己微感不适。 跟他聊这干嘛,合适吗?怎么也有点儿离谱,他想。 但如果不是他说什么般配,他压根儿不会问,如果他说不关你的事,他也不会继续不识趣。 不过纪凡并没有喷他,在这一刻他仿佛接受了他的窥探:“想又怎么,不想又怎么?” “想……”莫言顿了顿:“……要真想,不觉得你太不干脆了?” “不干脆?” “当然,想……就得抓紧,感情这东西很脆弱的。” “多脆弱?” 他吐了口烟,望向院子另一侧,语气轻松:“没回应的感情,至亲也受不了吧,何况是个陌生人?” 这话不能细想,那丫头考大学之前补习,至今也六七年了,这么多年万里长征没见着脆弱,轮得到他说什么。 纪凡没反驳,只是吸了口烟。 他又说:“当然,你要是不想,就应该保持点儿距离,孤男寡女的,住家里不合适吧。” 纪凡不置可否,只点了下头,说:“受教了。” 仿佛在跟他探讨一道课题,当真从中得到了某种启发。莫言顿了一秒,扭过头:“学霸还要人当情感导师?这些年没谈过?” 纪凡偏头看他。 那乌黑的眼睛映着灯笼的微光,像沉静的夜海。他看了一秒,两秒,忘了抖掉的烟头积了一长截半死的烟灰,终于承受不住无声掉落,听他说:“谈过。” “……谈过,”他听到空气安静了几秒钟,而后是干巴巴的声音:“……不多吧?” 没有男人乐意被说经验不够丰富。 他不缺经验,身边最奇葩的数在一棵树上吊死这么多年的李岩,那是有贼心没贼胆,赵其这个处男也要不断强调真爱理论来支撑自己,因此这话有点儿讨打。 纪凡对这问题却很无所谓,直接说:“三两个。” 轰——木星撞地球。 三两个。 轰轰轰。 三两个木星撞地球。 那确实不多啊,他原本可以说。 “三两个……”声音却没掩饰住惊讶:“你?” 纪凡好笑:“我怎么。” “你……什么样的?” “什么?” “你谈的。” “哦,一个女人和一个……” “一个女人和一个什么?” “……”纪凡察觉到什么,微微皱眉。 莫言好笑:“你这算数和分类都给我整不会了,三个还是两个,女人和男人?那不可能。那是人妖?” “……” “那我还不知道有别的人类呢,”看人眼皮子微微斜起,泄出一丝冷气,他对自己说了声打住,话太多了叶行,没必要;但这时他似乎极需他来说“不关你的事”,飞快把人重新打量了一遍:“……也是搞艺术的?我说你口味怪奇特的,又是在搞研究还是怎么着?” 几乎能清晰地感到虚假的和谐是如何消失的,他看见那眼皮子眨了下,烟头还剩小半,他就在垃圾桶上摁灭了。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说真的,你是不是太……”他一时没找到合适的词,鼻腔先发出哼笑:“又是不知道是什么的玩意儿,又是补习生……本来就不合适吧,那毕竟是学生,做老师是让你教书育人,不是去泡小朋友的,你的道德感不会让你早点儿保持距……” “莫律师。”纪凡半转过身,叫他。 他无论长相还是声线都偏冷偏淡,给好脸时会让人有点儿被搭理的窃喜,没好脸时又想挑衅几句。 莫言却被叫得一愣。 这是他头一回这么叫我,他想。 真奇怪,像叫的一个连我也不认识的陌生人。 等了半天纪凡却没说话,他忍不住问:“你想说什么?” “卫生间有一口吐出坑外的痰,刚三环还出了个车祸。” “?” 口痰这词压根儿不像从他嘴里出来的,车祸又关他什么事儿? 于是他头一回完全没摸着头脑:“关我什么事儿?” “你也知道不关你的事,”纪凡淡淡说:“你要道德感多了无处释放,多的是事让你管。” “……” 他默了两秒,咬牙:“你跟以前还真不一样了。” “你不是说过了吗?” “……” 进去了。两个男人在屋外抽烟上厕所的功夫,两个久别重逢的女人也已经在里头干光了第二瓶酒。黎苏红着脸,撑着下巴打瞌睡,汤媛没什么气势地谴责她哥又抽烟。 被谴责的人没说她多管闲事,只是看了眼桌上的面:“十一点了,吃完了走吧。” 要走赶紧走。莫言下意识还想继续。 然而转眼灯光、陪客和满桌狼藉赋予了这里一种更健康的氛围,从进来开始对面的人也没再看他,今晚的对话显然已经结束了。 他对桌上那碗坨掉的面更没了胃口,空了半天的五脏庙却叫嚣着需要,想再叫一碗,黎苏闭着眼靠在他肩上。 “……快点儿吃老公……我还要睡美容觉,明儿还要早起上班儿呢,我周一好忙好忙好忙好忙好忙的……” “……” 他捡起酒瓶子看了眼,16度。 黎苏酒量菜但非常爱喝,喝多后智商掉线,话多且重复,逮谁都叫老公,据说还会莫名其妙地哭。 在某年被何知录过一回完整视频后她就反省了,曾特意交代他,一个合格的男朋友必须会看形势,看她要醉了就得赶紧送她回家,以免损坏她形象。 莫言自觉只要别让他干办不到的事儿,还算个合格的男朋友,看她已有这征兆,虽有些尴尬,也不再废话。 早年锻炼出来,一碗面三分钟就能解决,今天也只多了两分钟。 这期间黎苏重复了三次让纪博士送汤媛回家。 “……姐,你一半儿都没喝到呢,你酒量这么差怎么在单位混,”汤媛倒是学习了,借酒劲抱住旁边人的胳膊:“我都说三遍了,我今晚睡我哥那儿。” 纪凡抽出胳膊让人坐稳。 “……凭实力OK,不知道了吧,我实习第一天就说我过敏,喝了要死……原来你们都住一起了啊……” “刚才说过啊……” 受教了吗,这算培养感情还是保持距离?他心里冷笑了声。 眼不见为净,很快叫了车,起身买了单,打算回来就先拉着黎苏撤了。 一跨进来,却发现包间已只剩她一个。 “……人呢。” “啊,汤圆儿的车先到了……快点儿老公,我七点就得起,我好忙好忙好忙好忙好忙的……” “……” 有没有点儿素质! 他还是感到火大。 人好像也就专程出来蹭这顿饭的,不打算让他评价自己有没有点儿素质,这之后很长时间都再没出现。 日子继续正常通行。咨询,阅卷,会见,开庭,参加论坛,不断接案,反复出差,到处说话,等待结果。 七夕他人没在J城,倒是前几天被就在C城返程的李岩提醒,提前订了大束花,买了黎苏选好的包,回来陪着补吃了顿法餐。 被问要不要一起参加何知的婚礼时,他也说有时间就去。 黎苏挺高兴,忽然叹了一声。 他问怎么回事儿,她说羡慕纪博士的工作有那么长寒暑假,他们呢,连个正常的假期都没有,不然可以出去旅游。 旅游就算了,他第一回对她感到连带不爽,什么不好提,非要在七十多亿人中精准挑中让他不爽的那个,说那还不容易,再去拿两个学位回来就成了。 黎苏想了两秒说我还是搞钱吧。 紧接着她说起七夕当天见闻,他才明白错怪了她,她并不是没事找事,而是当真和人记忆又发生了连接。 那种感觉很神奇,他听她说汤媛不愧是没被社会毒打过的艺术心灵,纪博士这漂亮冰山没准要被融化—— 原来那天她俩在里头友好八卦,这丫头竟是初中就找了人补习。 那会儿人家还是个水灵的大学生,俗套的一见钟情,俗称见色起意,可惜,对面表示她只是个儿童,交了钱就学习,别搞有的没的,为了让她死心,还找了个女朋友。 据说女朋友也是他校友,搞生物研究的,长得一般,不过瘦高个儿,打扮打扮挺有气质,脑子也好使,俩人感情稳定,到他出国才分手。 她也不甚在乎,十年如一日地等着,终于到了现在,他身边没别人,她也长大了,一路又跟回来。人心都是肉做的,听说上回还是骗出去的,这回看来是他主动了。 搞抽象人文的就是松弛,约会都在风花雪月的艺术展,素颜简装的汤媛和纪博士站一块儿,一看就有种云淡风轻的文化人氛围。 他听完哦了声。 觉得这些风花雪月、云淡风轻就像保送和竞赛金牌一样离他实在太远,还不如多加点儿班儿。 黎苏又问,你那天说的那个同学,前女友? 他没什么表情,淡淡说,男的。 就在隔天晚上,他收到了一个转寄过来的海外包裹,拆都没拆,丢到了衣柜下。 他青睐的忙碌和他互相索取、互相滋养,将鲜明的节点变得模糊,只剩下重要的事和次等重要的事,那些不那么重要的渐也变得更不重要。 很快七月结束,八月也入尾声。 江一楠吃一堑长半智,还不能彻底放手,但中间收到了好结果,在办公室发疯:“八万七哈哈哈哈!!多判了两年哈哈哈哈!!王婷要去D城了哈哈哈哈!!不狂我加班儿加点儿打狂犬疫苗啊!啊啊啊三喜临门,我这周要跟姐妹出去喝酒shopping,哈哈哈哈!!” 张晓源默默支棱了,不管是记起过去还是考虑未来,最近手里案子规规矩矩,有好有坏,还带着新来的夏帝在攻一个十年冤案。 夏帝最年轻,但这姑娘不八卦时有种唬人气场,他带人出了两次庭,第二回就让人坐上位开口,她倒是比江一楠更像天生的律师。 丁一快准备开学,一周只能再来三天,人手还是不太够,他又让招了个实习生。 九月,同行案子二审结果出来,改判三年,按羁押时间算,大概明年就能见到孩子。 收到这信息他松了口气,同行妻子给所里寄来了锦旗,连带着一大兜地里的粮食,大伙儿分了,他带了两颗土豆回家,尝着颇有点儿土鲜味儿。 也有两件事不上不下,一是他还是没找着满意的房子,二是管益的申请依旧没结果。 去了法院,和相隔千里时态度一样,拉拉扯扯半天,没有明确的答应或拒绝,会见时张天昌蠢蠢欲动,正好有了意见书,却是管益想了很久,说算了。 “这是你唯一的机会。”张天昌正色。 “……嗯。”管益好似从那意见中得到了安慰,笑了笑:“能得到这个意见,我已经……很感谢了。” “那你觉得,”莫言问:“法官有权利替她说,你不是故意的吗?” 管益一愣,张天昌清了清嗓子。 他回过神:“……不好意思,好好休息,下次再见。” 第16章 烂裆 “……宜州、万岭、云台升级暴雨预警……多地带受积水影响,在此提醒附近市民及时调整路线出行……” 九月中,J城迎来了第一场秋雨。 风雨超时,温度骤降,秋天一掠而过,在市教育局的安排下,附近中小学已停课,弹性上班的倡议对企业却约等于放屁,一辆辆车驶过积水路,随处激起水花。 莫言快迟到了。 按计划二十分钟前他就该到高院,但今儿看守所出来的道长且绕,纵使一路狂奔,这会儿导航显示也还有七公里。 又是座谈会,探讨近期轰动的医.闹,集合公、检、司、律代表和一批业内专家,他想临时录个视频,但这回主办方是大爷,委婉回,晚到几分钟也可以的。 话都这么说了,宋青云没空才让他来,怎么也轮不到他摆谱。 街上几乎没有行人,只有瓢泼的雨和奔腾的车,车载电台不停播报着预警。莫言看了眼路段,联系人还在“善意提醒”:莫律,抱歉车位满了,门口停不了,辛苦您停拐角红绿灯。 他打了圈方向盘,往天桥底开。 ……等他水鬼似的出现在会议室,已是四十多分钟后。 会议桌满满当当,接待美女强忍吐槽领他从后门儿进去,穿过一排摄像机,或站或坐的记者,找了名牌坐下。 本来大部分人都低头看稿,只要够低调,不会引起太大轰动,不巧…… “……还是要加强部.门沟通协调,推进办案质量和效……”掷地有声的领导卡了壳。 滴滴答答,不巧位置就在正发言的司法局领导边儿上,他拉了椅子坐下,低声说:“不好意思齐司,车堵水坑了,您继续。” “……哦,哦。” 他高大的身材无法佝偻出低调,那凌乱的短发和被侵泡过的西装衬衣,也让人以为他刚去抗了个灾。 主持人是个五十来岁的秃头,刚听接待耳语了一分钟,眉毛的跳动仿佛就是一个个“啊?”“啊??”,投来复杂的眼神:“危险,这两天确实还是要注意安全啊……齐司?” 摄像还开着呢。 “……哦,”齐司说:“这个,另一方面是要充分运用典型案例,引导公众信法守法……” 发言稿人手一份,莫言随手翻了翻。 这类非业务讨论主要是态度问题,强调零容忍,几部.门从司法制度方面提出防范治理,随后是总结防范,业内人员从不同角度提出建议。 那稿子无功无过,什么都说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轮到他了,他也就开念。 念完稍作补充:“……无知揣测、不切实际的希望,这种现象不只存在于医学领域,法律界受害者也不少,暴力伤人当然绝不能被原谅,但刚好做过几个案例,个人浅薄的看法,要结束这种恶性循环最大限度减少纠纷,除了惩罚保障和硬件设施,有些执业人员也该加强素质,至少不要让人提到行业就咬牙切齿……” 他举了前段时间给人背黑锅遭误杀的法官案例,杀完网上竟还有人叫好:“很多当事人最初诉求仅仅是看病求医、了解事实,却只得到了简单粗暴的对待甚至欺骗,造成不可逆的后果……” 在座都是干这几行的,一看到屠刀落同行身上,谁不胆寒?J城治安算得全国前茅,照样防不胜防,正经人当然不想因为行业标签给人背锅。 中途有人点头。 但论资历他来说这话也有人不高兴。 他也不理,说完就对秃头点了点头。 秃头觉得这小伙子有点儿多事儿,毕竟老控场人了,几句话又转回主场。 又有五六个人陆续发言。 一个男人忽然cue了他:“作为医务人员,我也支持下莫律师的看法哈,确实还是要营造良好的就医环境,不能激化矛盾啊。不过一线工作人员有一线的难处,怎么落实到位恐怕还要进行更充分的讨论……” 那是个三十多岁的丹凤眼男人,也是这场合认识的,J大二院外科主任袁浩,卫.健.委某领导侄子。 成年人交情,前阵儿为了管益的事儿找过他,对方打的好太极,扯了堆医疗反.腐。说“支持看法”时朝他友好一笑,莫言回一个社交微笑。 秃头生怕他也扯一堆医疗黑.幕,听他话音一转,分析起实务困境,也点到为止,挺会把握分寸,也就没插话。 之后的流程无波无澜,依次发言,在场媒体提了几个问题,也都不痛不痒。 结束时刚好饭点儿,秃头招待大伙儿去吃食堂,高院食堂好吃,但莫言急着换身衣服,匆匆跟几个领导点头微笑,就出了会议室。 就这点儿事儿比办案和研讨会加起来都难,莫瑶还老催他考公务员儿。 到门外点了根烟,雨势一点儿没小,从屋顶到台阶一级一级往下泼,伞也就护个头。他体格算得好,冷风一吹湿衣,也贴着肉冷,叼着烟走得飞快。 “……诶,诶,莫律师,等会儿!” 莫言回头,袁浩大步迈下台阶,隔着一米远就开起了玩笑:“腿长就是走得快,来都来了,不留下一块儿吃顿饭?” 他也是一八几的身量,就是有点儿发福。 莫言心头奇怪,自问跟他关系没到这程度,但很快社交微笑:“袁主任赏脸,改天我请,”牵了牵外套:“今儿凉得慌。” “怎么回事儿啊?”袁浩啼笑皆非,也点了根烟。 莫言看他还想长聊的意思,更奇怪了:“雨太大。” 袁浩随口嗯了声:“对了,上回那事儿也没帮上你,还是哪天我做东,赔个不是。” “说这话就见外了,”他直接问:“袁主任是有什么事儿?” “也没事儿,”袁浩目光一上一下,打量意味明显,口气透出怪异:“就之前不知道,莫律师跟我师弟交情不错?” “袁主任师弟是……” “少装。” “……” 袁浩冲他笑,一副你小子不坦诚的模样。 “我家老太太都多少年不招风雨了,这要不是疼她小徒弟,能给莫律破这个例?” 莫言想了一秒,两秒,正色了:“您不会是窦院士的弟子?” “不中用,不敢拿老太太名头造次。”袁浩嘴角一勾。 皮笑肉不笑,莫言心想,像有点儿过节,嘴里挺虚伪地恭维了两句,抡圆了胳膊看表:“那改天……” “确实是没想到啊,我这小师弟读书时就不走寻常路,学来学去还研究人类去了,现在还跟莫律……”袁浩装没看见,目光愈发意味深长:“这是等他母亲一走就彻底放飞自我了啊。那照莫律和他这关系,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再有什么事儿,咱可得互帮互助。” 莫言克制住在高院门口给他两拳的冲动,淡淡说“好说”。 袁浩看他不接话,一笑,这时旁边大队人马出来,招呼他们吃饭去,又一个高个儿卷发姑娘左手大包,右手摄像,歪头夹伞下着台阶:“莫律莫律,做做好事儿,捎一程!” “哟,莫律这招蜂引蝶的本事,跟朱记者交情也不错啊……” 袁浩想伸手拍拍他肩膀,莫言稍一错肩,径自握住他落空的手,挺结实地握了两下:“行袁主任,那今儿先这样,改天说,啊。” 袁浩在后头嘶嘶嘶:“……这手劲儿,比川谱还大啊!!!” 你他妈再这么说话,看我手劲儿大不大。 朱琳琳作风豪放,上车就没拿自己当外人,开窗点烟,电脑本儿一掀,咚咚咚的信息和啪啪啪的打字声连成一片。 嘴里也没闲着,问他这身污泥咋回事儿。 莫言没说话。 她夹烟的手在他眼前比划:“莫律,刚袁主任性.骚扰你了?” 他瞬间直起背,威严地朝她扫了眼。 朱记者比他年长几岁,度过媒体的辉煌期,这些年也是进过矿山蹲过煤窑出过野海、抢过热点扒过深度,做了点儿好事儿也留了点名儿。 环境是海,人是舟,风浪要变,决心越大越头破血流。 记者干的又是体力活。三十多她自觉冲不大动了,心也累不动了,钱还没挣着,怎么想不划算,跳去大厂待了两年,浑身不得劲儿,还是干了老本行。 如今背靠半官方,一边按常规跑跑部.委达天听,一边找机会出出小差接地气,实在办不到,也就当八卦讲给朋友圈听听了。 莫言跟她认识好几年了,某种层面上他们心路历程一致,听朱记者为了做法治新闻还考了个法考,多少还是不佩服……不烦人的时候。 “害,自己人才跟你说,”朱琳琳不以为然,继续低头敲键盘:“王婷那事儿谢了啊,手里还有好选题没,赏赐两个。” 论厚脸皮江律师也远比不过朱记者,有事儿一口一个“您”,没事儿说话都不看人。 莫言搭理这丫纯粹是比起袁浩没那么讨厌,想着给人丢个最近地铁站算了,不知怎么搭了句:“你很了解袁浩?” “我是什么人啊,掌管信息的神,放古代就江湖百晓生!” “……” 老大不小的朱记者说完也有点儿尴尬:“那啥,最近在紧跟时代钻研新媒体,你打听他干嘛,有事儿找他啊?” 莫言打了圈方向盘:“有点儿小事儿。” 朱琳琳动作一顿,抬起头来,犀利地盯着他:“骗谁呢。” “……” “你俩就不是一路人,小事儿打听他干嘛呀。” “……” “哦,那没事儿了。” 朱记者顿了顿:“啧,之前江律师说你在找专家,袁主任以前是窦院士学生,还是为这事儿?——那怎么不找我呢,我手里最不缺的就是人——啥案子啊,问她也不说,怎么你们还防着我呢?诶管益那案子怎么样了?” 莫言默了两秒:“……你能不能少套江一楠话?” “那不行,我就吃这碗饭的,”朱琳琳沧桑地叹了口气:“你是不知道我们多难,夹缝中生存啊。” 莫言开了会儿车,听她啪啪啪敲着键盘,看着匀速运动的雨刷:“我另给你碗饭。” 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朱琳琳呆滞后哇哦一声,迅速抻来手机要他展开细说。 他表示回头给她,朱琳琳点点头:“我录音了,不能赖账啊。” “……” “再给我顺回社里呗!” 莫言扫她眼,朱琳琳见好就收:“行吧,那来首歌,要打听他什么啊?” 莫言停了会儿,先问她窦院士采访难约吗。 朱琳琳立刻说,哪是难约,早几年就不接了,人都住大房子享清福去了,组织也怕惹事儿啊,光流程都能把热点走死。 他又顿了会儿,又问她袁主任性.骚扰怎么个意思。 朱琳琳先说那就是个玩笑,看他表情还挺严肃,高深莫测地扫他一眼,说也没什么,就是这人玩儿得挺开。 “玩儿得开?” “简单说就是男女不忌,有点儿地位嘛,分寸就看着拿捏。”她笑了笑:“要真是被骚扰了可以跟我爆料,帅哥男律师被性.骚扰,多劲爆啊。” 莫言没回她眼神:“你信不信我给你丢这儿。” 朱琳琳让他别小气,捣鼓了首重金属摇滚,重申了一遍友好合作关系——事儿反正就这样,现在长残了,姑娘们自我保护意识也强了,还收敛了不少,据说以前读书那是“百人斩”,学院儿稍长得好点儿的就没漏过。 “……什么年代了还百人斩,就烂.裤.裆吧,还老出事儿。”她瞧不上。 “什么事儿?” “有年得罪了个二代,L省书记知道吧,他公子,男朋友也J大的,他也敢抢。对方直接找学校来了,把袁局气的,狠狠家规了一顿才老实。”朱琳琳说:“要不是袁局侄子,专业水平还行,窦老师不愿跟他搭边儿。” 毕竟是八卦,八卦多少有夸张的成分,不过她说完莫言脸色还是沉了,调低音乐音量:“他有个师弟,你认识吗?” “哪个?” “姓纪的。” “姓纪的?” “嗯,窦院士应该挺喜欢。” 朱琳琳眨了眨眼。 “不认识?” 朱琳琳说:“纪凡,纪博士?” “是叫这名儿,”他说完斜她一眼:“你看什么?” “我奇怪啊,你直说不得了,拐弯儿抹角的。” “……” 抓虫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烂裆 第17章 两面 朱琳琳也用那“你不坦诚”的眼神儿打量他:“我发现你这人庭上庭下两幅面孔啊,你有事儿找他?直接问不就成了?” “不熟,”莫言随口说:“袁主任跟他不对付?” 她笑了声:“跟袁主任对付又不是什么好事儿,怎么他说他坏话啦?” “有点儿吧。” 朱琳琳鼻子哼了声:“他要说了你也别信。” “怎么?” “就别说道听途说的八卦了,我跟他打交道不少,这位相当看人下菜碟,要不有工作,我才不搭理他呢。” “那纪凡呢?” “纪博士……”她沉吟着:“我就几年前在窦老师那儿见过两回,不大好接近吧,我读过他的论文,他应该是文理全才,干什么都比普通人多点儿天分那种,挺有想法……太有想法了,哎,所以我感觉他才不断读了这个读那个,混乱了。” 这话不像在夸他,莫言扫她一眼。 “窦老师倒是很偏爱他,说他当年选这专业是出于孝心……”她继续说:“人家家事儿,又没卷到什么社会事件我也不好瞎打听。不过一个人有孝心,底子也不会坏到哪儿去吧,袁主任真跟他不对付,那可能是同门嫉妒?这种事儿很常见的。” 莫言一愣。 孝心…… 她也一顿:“诶不对,他长得很……你见过吧?” “怎么?” “漂亮啊!”她一惊一乍地:“你不觉得?他妈妈估计得是天仙,你要说不对付,那还不如说他对他有……” “……”莫言又看她一眼。 “你干嘛,”朱琳琳警惕:“你突然看得我渗得慌!真的,你有啥委屈就告诉我,匿名儿也行!” 莫言忍了又忍,忍无可忍:“你再造谣我报.警了。” “害,咱俩这叫八卦,你知我知,造什么谣,”朱琳琳一摆手,干脆地说:“别傲娇了,主题主题——你打听他俩谁,还是他俩关系呀?” 莫言看着又路过的地铁站,慢吞吞问:“他俩什么关系?” 「那我也没在人床底啊。」 「要说袁浩对他有意思我还真不意外,但纪博士有女朋友……哎呀,说不定是求而不得……」 朱琳琳下车后,他点了根烟。 想起袁浩那张不阴不阳的脸不太爽,想起另一个不冷不热的脸也不太爽,最后还是对不长记性的自己最不爽,这跟那晚打听人女朋友的那个有什么区别? ……可什么叫出于孝心? 他又想起那晚他拿烟的样子……匆匆回家,换了个衣服就进了书房。 没办法,又不是拍电视剧,还能让人三分钟把资料全摆他桌上怎么滴? 但实在没什么信息。 他近乎混乱的求学路让他没积累出惊天动地的头衔,文章停留在五年前,至多遥远年代校公众号、实习医院当优生推了文。 一连串英文新研究由于太过正儿八经看不懂,剩下的东西他都打开翻了翻。 《模糊控制理论在非线性系统中的应用》 《国际象棋中的数学原理》 《禁闭邻人:傲慢的神志健全》 …… 先看了人类语言,又弄了个翻译软件继续看鸟语。 还没看完,客厅铃声大作。 手机从没这么紧急过,鞭炮似的一串连着一串。他第一时间担心莫瑶出事,打开一看,无数消息雪片似的朝他涌来。 女朋友、同事、朋友、连带着不久前才见过的朱记者——或远或近的人几乎都给他发了个链接:雷锋!! “……” ——大雨无情人间有爱,感谢XX天桥下砸窗救人的无名帅哥! 短视频置顶评论“小狮子”,激情澎湃地描述了今天和侄子被锁车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时是怎样给一个西装帅哥从天而降砸了窗抱了出来。 帅哥赶着上班儿,也没来得及好好谢谢人家,可好人不能被遗忘,强烈建议市里颁个见义勇为奖。 中午就发了,底下:颁!出事儿了不敢想! 有人说:那路积水啊,带孩子干啥去?女人就是少根筋! 有人说:楼上死爹了,女人带孩子的时候男人跑哪儿去了! 有人说:等等这时候就别打拳了吧,只有我关注是个帅哥吗? 有人说:emmm虽然但是,也没必要强行说帅吧。 有人说:建议楼上挂眼科,看这下颌线,这高鼻梁,死亡角度也是帅哥啊! 有人说:建议 31415926,赌一百楼上是男的。 …… 天雷滚过。 他上午下天桥是想抄近道,结果车才绕边儿下就发现水越积越深,倒是刹住了,眼睛尖,瞅见那桥底还冒了个车顶。 也不知道那姑娘怎么想的,大雨天带着孩子出门买玩具,到桥底给困住了,再打不着火,也开不了门。 可他找锤子、涉泥水、敲车窗、给人抱出来,还迟到,那是为了救俩命,不是让给他拍出被130斤的惊慌大胖孩子勒脖子涉水的狰狞大头短视频放网上传播的! 这辈子证件照加起来都没这么丑过,未免他不仔细看,好几个人还特意截了几张图给他:“是你吧莫律师!太帅了,必须转发朋友圈儿支持!!” 手机持续承受着轰炸,遥远的李岩赵其给他哈哈哈哈,所里齐刷刷转发,连秃头也附文:【上午就听说了,一直是很低调的优秀同志!】 在半小时获得数个点赞后,秃头又重发了一条:【上午就听说了,一直是很低调的优秀同志!是的,大雨无情人间有爱,学法者首先要善良,其次是正直,才是我辈榜样!光明必将战胜黑暗!】 “我辈榜样”十来岁老觉得世界缺个镜头跟拍他,把他那自以为独一无二的酷炫生活放大了循环展示,今天却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害怕极了,几乎想罢班儿。 可案件材料还在办公室。 成熟点儿,他安慰自己,不还在全校面前摔过狗啃屎嘛……第二天收拾妥当,他佯装无事走进了办公室。 世界果然还是正常转动的,探渊一如既往的坟场氛围,打字的聊天的,接水的上厕所的,每天都差不多。 直到隔壁团队高阳和他对视了一眼,“莫律师……你来啦!” 办公室内陷入了两秒沉默,突然爆发出整齐的掌声。 “哦哦,榜样来啦!” 这帮人绝对故意的。 他在持续的掌声和齐刷刷的注目礼下拉出个僵硬的微笑,下一秒嘴一张,打出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是的,他还感冒了。 他妈前一晚就听出他说话有了鼻音,叮嘱他得洗个很热很热的热水澡,他女朋友出差前还赶来给他送了体温计和药,让他别加班儿了赶紧睡觉。 结果他还是睡得不早,药忘了吃,热水澡也没什么卵用,一早他就打了两个喷嚏,头昏脑胀仿佛喝醉了酒。 律师干的更是体力活,常年在外奔波,他身体从来一级棒,就是全体流感也传染不上他。 虽然他喝酒抽烟还熬夜,每年体检指标依旧神奇地健康得一比,这一来连带着整个办公室都有点儿新奇,几乎碾压了人间真爱。 当天众人简直拿这个快一百九十公分的大个子当易碎品来关爱,过会儿就有人路过劝他多喝热水啦,别要风度不要温度啦,及时吃药啦,泡热水脚啦…… 前台妹妹送来两个所里关怀妇女的暖宝宝贴,临走说莫律我代表所里给你正名了咱们所草,建议他们来官网看照片儿,顺便给咱们打波广告哈。 他看着电脑,嗡着鼻子面无表情地说了声谢谢。 好人没好报,他觉得。 好人没好报,人间真爱也是会过去的,他的感冒却迟迟没过去。 两天后,在办公室又多了三个此起彼伏的擤鼻涕声后,他们被以影响工作为由集体赶回了家。 虽然这班儿哪儿都能上,但他还就是贱皮子最爱办公室。别说工作日了,周末要没事儿他都爱回所里干活。 何况团队还有几个不那么靠谱的人。 嗡着鼻子表示我成天在小办公室,影响你们什么了?我戴个口罩吧。 团队七嘴八舌,江律师直说源头就在您这啊,这病毒太强大了,肯定是平时不生病的原因,我们要都倒下了对你有什么好处啊? 张律师委婉点儿让他先养病,刚好最近都没出差,有事儿他和江律师还在呢,活儿是干不完的,趁机休息休息。 两个实习生比较实在,说年纪大了得保养身体,一个推荐西医一个推荐中医…… 最后看他还不乐意,夏律师都感动了:“莫律师,原来你这么舍不得我们啊,那把你拉我们小群……” 剩下几个人咳咳咳咳没来得及,看天的看天,倒水的倒水,散了。 他拎着材料回了家。 平时哪儿都能工作的人这回不行了,猛烈的病毒、淅沥的雨声让沙发显得那么柔软暖和,狠狠睡了一觉。 一睁眼一抹黑,冷得直哆嗦,回了几条工作信息,黎苏问他好点儿没,记得吃药,他稀里糊涂回了句,又跑床上蒙被睡去。 半夜哐哐咳嗽,再醒来是早上八点,头一回没跑步,外头昏沉沉的。 呼吸困难,喉咙又热又干,喝水像割刀子,百度了下,他想自己是不是要挂了。 老了,老了,要屈服于岁月。 除了年度体检他就没为自己进过医院,由于感到像是个绝症,他特地选了J大附六院儿。工作日医院也照样热闹,排队等了半天,两分钟人就下了结论。 “小感冒。” 桌那边儿,短卷发白大褂大姐刷刷敲了排字:“打针打点滴?” “小感冒?我都多久了!”他开车出来的,拖鞋家居服,裹着条格子毯,口罩下嗡着鼻子,看起来相当颓废。 看对方爱答不理,又问:“针打哪儿啊?” 大妈从屏幕转过头,镜片儿下严厉地盯着他:“屁股!” “……那点滴。” “交钱。” “哪儿交钱?” “出门儿,下楼,柜台!” 他挺想建议她们医院组织讨论下对待病人的态度,被后头催快点儿啊,老实下了楼,交钱取药。 排队一来一回,打完点滴已经快中午了。 雨又下大了,两瓶扎入血管的盐水让他浑身发凉,一楼门帘儿风一钻,脆弱得只想赶紧回家躺着。 “……醒了醒了!” 这时大堂另一边绿椅边儿一片惊呼,患者围成圈儿:“小护士,快再来点儿热水!” “小伙子,加班儿累的吧,瘦得哟,年纪轻轻的,身体可真不行啊……” “……你谢谢这位大爷吧,你晕路上,人给你扛过来的!” 听了两耳朵,他心想这堆人把人围住,气儿都不上来吧? “谢谢大家,散了吧啊,让他透透气。”一个年轻的声音威严地说。 “大夫,得给他做个检查吧,我看这小伙子……”一堆人又指点江山。 “知道。” 他有点儿想笑,一笑哐哐哐一阵咳,刚散掉的大爷大妈们迅速远离,叽叽咕咕说:“……多半是流感,得离他远点儿。” “……” 走到门边儿,先那医生叹了声:“怎么又晕路上了?这要不是人把你送来,得怎么……” “没事。” 他猛地顿住。这声音做鬼他也忘不了。 先这样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两面 第18章 背叛 数米外绿椅成排,边上年轻的眼镜儿白大褂斜着身子,哎了一声。 “……咱们干这行的还不明白吗,果子熟了就要掉,人也都一样,不是天灾**就该庆幸了,谁都有那天。” 旁边青年头发长长了些,淡咖色风衣衬得他非常白,但比起上次更瘦了,脸颊几乎凹陷进去,像是为了证实摔了一跤,衣服上深一块儿浅一块儿。 他握着一次性水杯,淡淡说:“我知道,你忙你的,我坐会儿走。” 医生说:“不行,留下做个检查,不然下回……” “低血糖。”他有些不耐烦。 “低血糖怎么会这么瘦,你肯定……” “秦老师,304号床找!”一个小护士咚咚跑来。 “待会儿。” “这个家属一直闹,待会儿不了了嘛,您先去看看嘛。” “千阳,你去。” “……那我去去就回,”秦千阳站起来,冲小护士说:“我老同学,纪博士,你给他挂……算了,待会儿我来,先带他去食堂买点儿热粥,行不行?” “哦!那纪老师不舒服,我去就行了呀!”小护士说。 “不行,带他一块儿去。” 秦千阳走了,人不去,只想坐坐,哄惯了病人的小护士说:“我点了让人送过来!” 不等人拒绝,扬了扬手机:“已经付钱了哟,不吃就浪费了,我一个月才几块工资啊。” “我转你,你忙吧。”他看着大堂。 “那不行~我接了秦老师的任务,待会儿找他报销。”小护士坐他身边:“纪老师,您也是医生啊?在哪家医院啊?” “没在医院。” “哦,您转行了呀……”小护士又问:“您怎么会晕了呢?” “低血糖。” “没吃早饭?” “嗯。” “我也不爱吃早饭,还爱熬夜追剧。”小护士拿出手机给他分享在追的剧。 纪凡嗯了声。 “您在看谁呀?”她顺着他目光。 “病人。” “这么多病人,您说哪一个?” “没哪个,都差不多。” “是啊,生了病都差不多,”小护士说:“不过还是不同,有钱的没钱的,人缘好的和差的……还有您刚看的那两个产妇,就更不一样了。” “哪儿不一样?” 他第一次主动问,小护士有些惊奇似的,转向他:“如果非要在医院选一个地方,是快乐大于痛苦的,我觉得就是她们了。” “是吗?” 小护士认真地点头:“虽然产科恶心事也很多啦,但相比之下,大多数妈妈还是快乐的。” “为什么?” “因为是新生命啊,爱的产物,和爱人生命的延续……您是不是还没孩子?” 他说:“不一定是爱的产物吧。” 她想了想,点头:“也是,不一定都和喜欢的人结婚,不一定都是好事……可就算是这样,看到婴儿的感受不一样,尤其是妈妈,大多数的妈妈,爱孩子那是本能嘛。” 纪凡停了会儿,转过脸。 “怎么啦?” “你应该会是一个好妈妈。” “……” 她脸一红:“太忙了,我还没有男朋友啦……” 粥来了。 她把对病人那套用在他身上,大概是聊过天了,他很给面子,吃了半碗,还塞了个半个包子。 中途他加了这个叫程程的小护士微信,转了钱,而后说他今天有事,让她跟秦医生说一声,他先走了。 秦医生迟迟没来,多半是被缠住了。 程程打电话过去那边果然走不开,听人吃了东西才放了点儿心,遥控挂号人不理睬,只好折中给他找了把伞,说改天去找他。 他说了声谢谢,撑伞走出医院。 风雨中沿街走了约莫十分钟,到了胡同口岔路,他停下来,弯腰扶墙,哇一声吐了出来。 这一声淹没在了雨声中。 这地带已没商铺,大雨天没有行人,只有偶然的车经过,看雨水将呕吐物冲入下水道,如同消灭了某项罪证,他摸着兜转过身。 猛地一怔。 戴着口罩、穿着家居服的莫言撑了把长伞站他身后,口罩上眉头皱起,眼睛里憋着兴师问罪的火:“你上回是不是也吐了?” “水。” 旁边接过没动。 “毯子。” 旁边拿了也没披。 “是有急事?我先送你过去。”他记得刚听他说有事儿,嗡着鼻子说了声。 “不急,给我放地铁站就行。” “不急怎么不先检查?” 沉默。 莫言启了车,打了圈方向盘,还颇想抽根烟,忍了又忍。忽然“刷”一声右侧车窗滑下,风雨中“等”一声。 大脑甚至没有思考,他头也没转,伸手就拔,拔了就扔。 整个动作不超过两秒。 旁边也愣了两秒。 “你……” “在我车上,”他转过头,带着浓浓的鼻音打断他:“不准抽烟。” 假如他的车有灵,这会儿大概要痛骂他只许州官放火,但所有权就是这么用的。 纪凡望着前方:“那你停车。” “站过了。” “没你事。”他连贯得仿佛抢答。 没你事,关你什么事,不要你管。 他跟所有人都能好好说话,对着他偏偏设置了自动答复,只要不顺他意,那键就派上了用场。 莫言呼了口气,踩一脚油门。 下一刻有所察觉,眼疾手快上了锁:“你是不是有毛病?!” 一个急刹,风雨从右侧灌入。 “我是有毛病,关你什么事?”他冷冷说:“我本来可以在下面抽,放我下去。” “我他妈看不惯,行吗?” 他被遮挡的口鼻说话不顺畅,烦得要死,扯了口罩:“那人不都得死吗?有毛病你就治,你现在干嘛?瘦得跟他妈吸.毒一样,还他妈抽!这能他妈当饭吃?抽死你得了!” 他油盐不进:“看不惯是你的事,死不死是我的事。” “那你就别他妈在我面前出现,”他脱口道:“老子看见你这张脸就烦!” 时间只过去了一秒钟,纪凡扭过头。 自动答复失效了。 那瞬间他知道他还是没输——和在机场被扇了一巴掌似的屈辱的脸重合了。 可是一秒,两秒,三秒后,奇怪,屈辱后不再意外,仿佛这个人服从判决,不再争辩。 奇怪,也远没有那时解恨,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赢了,只给他一种似刺痛似空虚的恍惚。 他喉结动了动:“我……” “我没有故意出现在你面前。你开门,我保证不会再出现。”他先避开眼睛。 莫言皱了皱眉。 纪凡垂眼在车内巡视一圈,在中间找到了车钥匙,直接伸手,嘀一声,推门下车。 门关上了,短暂地来过后又走了,留下右侧窗门大开,风雨继续肆虐。 一把伞留在车座下。 莫言薅了把头发。 真烦,就知道不能跟着他出来。 他有什么理由对他这么高姿态? 明明是他站在制高点,他才是那个被抛弃的人,他才是那个找了很多年的人,他才更有理由生气。 他有什么资格让他还没发泄就“保证再不出现”? 他当这些年是演电影,画面一闪,就留下一行“多年以后”? 假如一开始就没遇到就好了。 就这么消失。 像拨出去的号码成空号,像从此灰白的头像,像无数次从学校树下找过后告诉自己不值得再来,让他就在一点一滴中变成彻底的影子。 今天就该继续待家里睡过去,或者干脆不该回去参加婚礼,或该改签,或该走得更快,或该把耳机声量开大些,总之压根儿别再听到看到。 那也别说什么膈应,别看到影子站在窗台,别去梦什么…… 可现在说什么都迟了。 世界不是绕着他一个人在转,他看见他怎么看路过的产妇了,冷峻、清澈、凝滞的侧脸,厌恶的向往,像对幼儿园小朋友那样闲扯着。 那让他不舒服。 那让他想起他说什么“你凭什么替她说不是故意的”。 想起看守所里的管益。 却是还要隐忍得多的情感,也许只有0.001秒的波动,如果当时他不是看呆了,也根本发现不了。 “我的名字叫纪凡,妈说,是纪律的纪,平凡的凡。” “她希望我不要像爸那样,做一个最平凡的人。” 是,认识十二年他都没明白过,只打他们搬来他就不很喜欢她。 哪有那么优雅又严厉的女人,那么冷漠又苛刻的母亲,动不动就罚,每一步都要走在规则里。而他根本不惊怪,为他抱不平还会不高兴,说不该让她失望。 一天两天古怪,一年两年十年,连他都习惯了。 后来,他为了一点儿好奇利用他,他为了一点儿幼稚的“记得”更犯了大错,他们全都知道了那是个可恶的同性恋,骗了婚,那是个可怜的女人。 他至今还记得在校长办公室,她一下就崩溃了。 ……现在,他们终于长大了,这个可怜的女人却早早死了,还得了那样的病。 死了,可怜,是可怜。 但那又能怎么样?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哪有那么多爱的产物,生命的开端不过是一个男人射一泡精,哪有那么多爱的产物。 人都死了,日子是他自己的啊。 现在说什么都迟了,来时温暖平静的车厢充斥着风雨,在为他体内的一场打斗加注。 他还没反应过来,身强力壮的三十岁那个竟被十七岁那个先打败——像那个晚上,惊慌的脚步声先往前了,他先一步推门下车,三两步追上那抹影子。 分不清拽了人哪里,大力将他搡回车边。 “砰”一声。 纪凡背砸车身,拧起眉。 他低头看着他,雨淋得他几乎睁不开眼:“你非得这样?” 天地都是雨,整条路已经连车都没有,但雨太大,他轻微的低头没法被听见。 纪凡抬起眼。 这个人对别人不干脆,对他却干脆得很,就因为一句膈应……他一个字也没问,再次试图绕过他走开。 莫言又抓住他手压了回去,拔高声:“非得这样?” 他咽下口水,雨水淋得他喉咙烧得慌。 “不这样不行?我……” 这下他听见了,稍一愣,点头表示知道了,手再次挣动,莫言发现抓住的是他的表带,大概硌得他有些疼,他又皱了眉。 他的手凉得像具尸体。 “我不是……” 他没有办法,这个人不会像莫瑶在他的契约线反复跳跃,他只能抓得更紧:“……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抓得更紧他也就挣扎得更厉害,他当然有足够的力气将他拖回他的领地,但他不同意,他就没有立场。 就像之前的每一次。 这又不是拍电视剧。 大概有半分钟,雨帘下他看不太清,只感到他打了个寒噤,终于说:“嗯,你生病了,回车里吧。我说了不会再……” 莫言低下头。 那姿势让他下意识往后一退。 但他只是看着他眼睛:“……不膈应了,行吗?” 他听见十七岁那个可悲地投降了。 如此轻易就成了叛徒,背叛他不值一提的那些年。 连对面脸上都露出一丝茫然:“……什么?” 他看雨水顺着他额头、眼角缓缓滑下,源源不断,像是一道又一道眼泪。 “不膈应了,”喉结尖锐、缓慢地滚动,他扯了扯嘴角,像是在嘲笑自己:“都过去了。” 假如连一个普通朋友的权利都没有。 第19章 装b 车里暖气开到最高也挡不住透心凉,莫言吸着鼻子,重新将毯子放到旁边,启了车。 纪凡在发愣。 “……先换身衣服,换完回医院去,你现在是住学校?比去我那儿近还是……”他顿了下:“或者就到附近商场买身吧。” “为什么?” “你衣服都湿透了,捂久了也得感冒。” “不,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不是说膈应吗?为什么不膈应了?” “……” 如果不是那困惑语气,莫言会觉得他又在嘲讽他,本能地想哼一声。清了清嗓子:“不说过去了吗,都多大人了。” 说完感到逻辑不统一,又补充道:“再说不吐你身上了,扯平了。” “扯平了?” “是啊……本来你也没做错什么。” “是因为我妈死了?”他直接问。 莫言没否认,叹了一声:“……纪姨还是回C城了? “嗯。” “房子不是卖了?” “又不用住房子了。” 他沉默片刻,说:“……上回,我不知道,不是故意的,对不起。那天你来找我,是刚送完……” “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也不用因此耽误膈应。”纪凡说。 “……”他有点儿狼狈:“不都说了吗,别争这个了行不行?” “没跟你争,”纪凡依旧看着窗前雨:“我是说你想膈应就膈应,不用憋着。” 莫言叹了口气。 “跟我说话很困难吗?”他立刻问。 “习惯了。”他笑了声。 他本能地想问,我说膈应你在乎吗,又想说,你也帮了我很多,但既然说了过去了,就不必再提。 车沉默、缓慢地走了半分钟,一分钟,两分钟,两侧的行道树饱受风雨摧残,不时飘下落叶。 生命就这样,发芽、开花、结果、归尘,千万年不变。 他缓缓开口:“……我知道,你妈去世你不好受,但是纪凡,人要往前看。以前我们都不懂事,但你后来已经做得很好了,你这么聪明,一定明白人就是这样的,每个人都有那时候。你要对自己负责,是吧?” 类似的话还是高三那年胖子对他说的,想不到他也成了说这种话的人了。 “检查完得听医生的,别人不能天天盯着你。烟要少抽,饭要多吃,身体是本钱,”他停了下:“……你不是在谈恋爱了吗,那也是好事。日子就是一天一天过的。好好生活,难熬的日子会过去的。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开口,你不是说我是你最好的……” 他又停了下:“再怎么说,也做了那么多年老同学老邻居,是不是?” 这苦口婆心的,他觉得自己也能去做老师了,可旁边仍然好半天没反应。 他稍转过脸,看见他低着眼,好像在逐字逐句思考。 算了,听见了总比没听见好。 说出来他就觉得没必要言行不一,再为这点儿小事生气。这时旁边像是想明白了,侧过脸看了他两秒,淡淡说:“你停车。” “……什么?!” 他产生了暴力冲动。 “你刚乱丢垃圾了,”纪凡说:“你要保持这道德感,先去捡起来。” “……” 大雨早不知将烟头冲到哪儿,找了会儿没找着,莫言实在没那耐性了,收伞回车里:“算了,我今天道德守恒了,改天再做点儿好事儿吧。” “……” 他们去附近商场买了套衣服,莫言净身高一八七,肩宽长腿,衣架子身材,买东西又不啰嗦,堪称导购最爱。 至于纪凡,在莫言表示先给他试时直言买不起——不用看价钱,扫一眼牌子就知道了,他无语:“刷我的卡。” “不用,我换一家。” “……” 他衣着和贵不沾边,只是颜色裁剪都简单,瞧着不廉价,由于本人白得很突出,相貌很俊,神情冷淡,穷得很是理直气壮,仿佛很富养的模样,以至于导购误会他只是富得很低调——毕竟J城有权有势的人太多了;闻言打量他们一眼。 莫言有点儿恼火,但看他湿衣湿发,像一丛狼狈的水草……算了,先换件干的吧。 他和他并肩走过,目测人站直也得有一米八了。 只是太瘦,同身高得换两轮码子才合身,上次衬衣里的颈子还没这么夸张,再这样可能要化骨了。弄得他又莫名焦躁,趁着等待翻他脱下的外套兜,果然摸到烟和打火机,往裤兜一揣。 手机被指腹不经意触碰,自动亮了个屏,显示十二点半,底下有一条信息:袁浩。 “……你干什么?”纪凡走出试衣间。 他换了身浅卡其亚麻衬衫和长裤。 很少有男人适合穿一身浅,那柔软布料稍不留神就像公园儿打太极的,大概是皮肤白眉目浅,瘦成这样唯一的好处是让完美的头肩比更纯粹,阴雨天他近乎耀眼,连着平价货都被提了身价。 「……漂亮啊!他妈妈估计得是天仙。」 ……这倒是。甚至可以想见比裁剪精致的衣料更妥帖,有股书香味。 纪凡:“?” “没什么,”莫言放回他手机,插兜别眼,“再穿件外套,降温了。” 又回了医院。 开过去的路上纪凡眨了眨眼,但没再说什么。 没找忙得飞起的秦千阳,只是挂号等着开了些药。他还是那两句,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体,低血糖,包子太油才吐。 医生看起来也没太当回事儿,开了葡萄糖。 莫言一个医盲,在旁边皱着眉添油加醋,说低血糖从小就有,可以前不这么吐。 不只这回,之前也吐了。那回吃得清淡,就是海鲜,是不是太寒了?还是立刻给做胃镜,给查血……立刻就被怼我是医生你是医生,有没有点儿常识?! 他被提点才想起,体检得空腹,检查还得排队,纪凡这才让他别说了,检查改天他会在学校附近做。 他又问那你今天跑这边干嘛? 他说在思考。 “……” 暖和了就要吃个饭。 这个点儿附近上班族早已归位,他们穿着休闲,无所事事,像两个无业游民。餐厅安静,一个肠胃不好,一个重感冒,饭桌也相当清淡。 莫言胃口不佳,纪凡主动问了句你感冒怎么样,他说得再挂两天水,他默了两秒:“多喝热水。” “……” 莫言眨眨眼:“不对吧,你一个学医的,不应该给点儿专业建议吗。” “不就是普通感冒吗,多喝热水,多尿。” 他无言以对,低头搅粥。 其实没什么话题。 太多年没联系,生活早都不同了,这样心平气和比先前还难聊,说什么好像都突兀。 那天想说什么?他刚是不是不想让他问? 你妈怎么得精神病了?找打吧。 到底考了多差?怎么失误的?你读了哪个学校?怎么又想去研究人类?学那么多年说不干就不干了,不可惜?哎,都说过去了,又揭什么伤疤。 那说现在……今天不上班儿?大学老师就是闲吧。 收入怎么样?有病吧,才工作半年。 你女朋友……神经病吧,成天就想八卦人家。 他忽然有点儿羡慕起朱记者的厚脸皮——想起朱琳琳,脑子里一亮:“你认识朱琳琳?” 他想了会儿:“见过。” 看来是真不熟。 “哦,袁浩是你师兄?” 这下他表情很轻微地变了下:“你怎么知道?” 很久以前他就不喜欢别人问他的事,现在更不掩饰,不想回答就反问,像个敌对外交家。 幸好他已经说服了自己,也早有准备:“前几天开会碰到,听他说的。” “他找你?” “嗯。” “什么会?” “医.闹。” 纪凡顿了下,简短地说:“你别理他,他跟你不是一路人。” “他哪路人我哪路人?你俩有过节?” 他看见他看过手机,但没回过。 “你不救人了吗。”他只挑了一个答。 “……你也知道?”那种做了亏心事的羞耻感又上来,灯光下他咳了声:“哦,我确实是个善良的人。” 纪凡点头:“但袁浩不是,不用搭理他。” 他重复了遍别搭理他,好像那是个脏东西。那就说明他比他干净。重点是他看着他点了头,还肯定他是个善良的人。 他忽然喉咙口痒得慌,想抽烟,想咳嗽,也想喝水,最后选择了最温和的喝水,而后哐哐哐又一阵咳嗽。 纪凡目光复杂地看着他:“……你是怎么做到这么结实又这么柔弱的?” 他摆了摆手:“我身体好得很。上回那是那司机……” 桌上手机嗡嗡震动,他接起来。 安静的餐厅满是江一楠哇啦哇啦的声儿:“领导我不想打扰你养病哈,可你没回我信息,看我发的截图!这都多少回了,有完没完啊——” 完全不用开免提,整一只大喇叭。 “不只我,朱记者今天也收到了,还好王婷换号了,神经病吧她这公……前公公!不赶紧执行净整下三滥!” 三张截图是三条匿名短信,号码不一样但内容挺一致:做人留一线,小心点儿! 这种信息他不知收过多少,这也看两回了,直接说:“那你就小心点儿啊,再报个警吧。” “我是报.警了啊,那不也就拘两天吗,我还给底下保安说了,我这不还得跟你说一声吗,也提醒一下你啊,你现在可是名人——” 莫言按掉了。 纪凡目光闪过一丝戏谑,他问:“看什么?” “做律师好玩吗?” “好玩什么啊,”他忽然装了个b:“都是为了生存。” “民商不是更容易?” “别人是吧,”他继续装b:“我做刑事一样容易。” “哦,”纪凡一脸真诚:“我还以为你是半道被谁诓了去,怀着理想主义就馒头泡面地下室通宵,因为拉不下脸三个月颗粒无收,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却因为拿着律师证也进不去法庭、进去一言不合就被赶走、常常被受害人家属骂被公检法白眼哭着想转行,又不好意思就这么放弃,硬着头皮坚持了一年又一年,终于等到一个机会出……” 莫言从来没听他说这么长串话,听得一愣一愣的。 越听越熟悉,越听越心虚,好像跑他脑子里去薅了圈,连忙比了个打住的手势:“行了行了,你还挺了解我们刑事律师生存困境啊?” “信息社会。” 什么信息,你还百度我了?他张嘴了但没问,只是顺着那话公事公办地说:“都辛酸泪,但没真哭啊,运气好,没饿死。” 他哦了一声:“快饿死的时候,没想回头?” “哪儿有那么多头可以回。”他哼笑。 纪凡沉默。 好好吃饭,没必要这么沉重。 他耸了耸肩:“红圈儿名额太少,大把海归名校硕士,我就一本科生,英语还不怎么样,拿什么跟人争?搞非诉成天装精英我也不适应,一句话夹一半儿英语,我土狗别扭。” 纪凡说:“工作需要吧。” “嗯,你出去这么多年,倒是没变成洋狗啊。” 纪凡:“……” 莫言:“……” 纪凡:“……” 他咳了一声:“没别的意思,我嫉妒,嫉妒好吧……嗯,刑事是挺好玩儿的,成天到处跑,祖国的犄角旮旯都去了,什么奇葩都能遇见。骂骂呗,习惯了,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真受不了退钱滚蛋,自由。糟心事儿是多,剧情电视都编不出来,但多看看人家就觉得自己没那么惨了。真的,我没事儿就看案卷。” 假如他问谁骂我,我就说那次被丢鸡蛋是因为当事人是个吸.毒小明星被对家粉丝蹲点儿丢的。 假如他要问什么奇葩,我就给他讲曾经对我装b的刑庭庭长成了当事人是怎么一种体验。 假如他要问多惨,我就说几个陈年冤案,要多惨有多惨,你看,人家多惨啊,你也好好生活吧…… 但纪凡只是笑了笑:“你脾气变好了。” 他眉头一动:“是吗?” “嗯,以前骂你,你忍不住吧。” 那他就说了。 见他听完微微惊讶,又装b:“……反正钱进兜里了,忍不住得饿死啊,说不定还要坐牢,又不是读书。” “书念得挺不错吧,”他给他来了个学霸的肯定:“没想到你能考上M大。” “你想过我?” 话一出口,他差点儿咬了舌头,又喝了口水:“你以为我考哪儿?” 纪凡自动屏蔽了他前面那句:“不知道,最多超重本线40分吧。” “我超了快100。”他接得飞快。 下一秒他又想捶自己一拳。 第20章 恶趣 工作三年还提学校就是煞笔,三十多了还记着高考成绩,煞笔中的煞笔。 他觉得是不该聊天变得丝滑,又看他第一回朝他没有恶意地笑了下。心想他们这有点儿一笑泯恩仇的意思了。 掂着手机,想是不是该再加个微信——这回该不会无视他了吧;这时候他手机又响了。 一看那跳动的视频他就挂了,那边儿锲而不舍,他改了个电话,啧了声:“干嘛啊。” “干嘛干嘛,你还不耐烦上了,老挂我视频干嘛?我看看你好点儿没啊,不掉盐水吗,掉完了吗?” 万年不变的麻将背景声下的中老年女高音好像被此处的静谧放大了,他按了两下音量键:“哪儿好那么快啊。” 听莫瑶在那边儿让他好好听医生的,别作,说知道,没事儿我挂了。 “急着挂什么呀,神神秘秘的,你在哪儿啊?”知子莫若母,莫瑶相当敏锐。 “外面儿吃饭。” 莫瑶哦了下:“有人跟你一块儿啊,那你不早说?诶这不上班儿吗,谁啊?苏……” “回头跟你说。” 他直接挂了电话,发现原来黎苏早就给他发了信息,混在一堆红点儿里,刚只看了江一楠的。她问人呢。 她是说今天会回来,他却还没说自己到医院打点滴。 回完信息,对面已经放下了勺子,纪凡站起来说:“走吧。不早了。” 莫言还举着手机,看他碗:“你才喝一半……” “差不多了。” 他想结账发现也已经清了,想说加个微信吧,这会儿却微妙地感到可能会被拒绝。 再一次。 心照不宣的。 他也就什么也没说。 他把他送到了学校门口,路上没合适的话题。 车载音响里先后响起伍佰老师的嘶哑唱腔:……青春会美丽是因为容易单纯的悸动?,当你轻轻拉着我的…… 是赵其婚礼边儿那首歌。 一开腔他就切了,又出现了朴树老师无辜的嗓音:……让故事再发生吧,让我的人生充满遗憾,一切都无需更改,什么都不再重…… 他又切掉了,很快跳出个上世纪的欢快女声:……Woman need a man,a man need woman~女人不要男人,谁来跟你接吻~男人不要女人,他跟谁去鬼混~ 纪凡:“……” 莫言:“……” “……朱记者蹭车歌单。”他说。 纪凡很客气地点点头。 又切了首纯音乐。 阴沉沉的秋雨天很配小提琴,然而双重阴沉太致郁了,没多久他就全关了,车里彻底安静下来。 就是这样,不膈应了更没话说。 直到了校门口,他才重复了遍让他记得去检查,得空腹。完了又问,得全麻吧,要他陪吗。 纪凡好笑,说不用,医院有很多熟人。 他就又点了点头,因为他是有很多他不认识的朋友了;他也的确很忙,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时间。 既然他连陪女朋友的时间都没有,那也不应该分出更多的时间给不那么需要帮忙的老同学,那有点儿对不起黎苏。 “有需要就找我。”他说。 还是留个电话吧,万一还是有事儿呢,这时纪凡又说好,并第一次对他说了句谢谢,真诚又客套,不等他反应就推门下了车。 看着那道背影在雨中撑伞远去,消失,莫言掉转了车头,就朝自己家开去了。 很久后他想,大概这时候他就已经对不起黎苏了。 也许谈不上故意,但作为一个成年男人,他应该预见到去招惹一个不完全单纯的“老同学”可能会引起怎样的后果,他却没有积极回避那后果,不管是疏忽大意还是过于自信,也存在过失。 后来他又为自己狡辩,认为这时的自己实在很难预见会有什么样的后果,毕竟都多少年了啊。 那些一重逢就以眼泪以沉默或一对视就激情重燃的惊天动地的桥段,实在只在小说电影里才有。 在放弃重逢幻想那么多年后,这事儿在一个平常的时刻悄无声地发生了,他不过是被牵着鼻子在走,至少在这时他还只是希望他能好好生活。 仔细想想,压根儿连旧情人也算不上,连买件衣服、买个单,都要和他撇清关系,又有什么可预见的? 然而他本可以大大方方地告诉她,上回说的同学就是纪博士,学生时代他们曾有过一段,是个不那么美好的故事——就像有回在世贸广场等饭吃,一个套装丽人过来朝他打了声招呼,他没认出来,对方很生气地说我谢丹亭啊!你还真是跟以前一样讨厌!他才恍然那是他的“初恋”,也就这么告诉了她。 黎苏至多也就打趣两句,也回忆下自己的同桌初恋,说一声真像上辈子的事儿了啊——就算是个男人,她大概也只会像后来那样惊讶两秒:“你不是gay啊!” 但当这天他回到家,听她好奇他怎么掉完水还去买了身衣服时,他卡了一秒壳,只简短地说了个“冷”。 在她从他兜里摸出包烟,问他怎么换了牌子时,他也只是说:“换个口味。” 后来他才不得不承认三十岁的他比少年时迟钝了。 又或归根结底是软弱。 勇气变成了旧社会羞答答的小姑娘,要人哄着让着才肯探头。 谨遵医嘱,两天水掉完就精神了,他愉快且麻木地回到了岗位。 休息堆积的活儿没给他喘息,生活依旧继续。 偶尔想起来要关心一下检查结果时,发现并没有联系方式,对着丁一那张傻脸又问不出口,顺道去了两次六院,秦医生都值晚班,也没问上。 好几回开车路过J大,来来往往的学生穿梭在蓝天和金黄的落叶间,引诱着他走进去,车身都飞速驶过。 只有一次,是个不太忙的下午,他刚好在附近和人吃完饭,打着消食的名义,沿着上次的三教走了一圈。 一群二十来岁的天之骄子正在上课,他忽然听到一个声音:“……世界万物哪有人复杂,人哪有脑袋复杂,脑袋哪有精神复杂?这就是原因。” 一个声音问:“那老师你已经研究了最复杂的脑袋和精神,为什么又回头来研究人类呢?” 那声音继续被麦克风放大:“因为人的复杂不只十二对脑神经和虚妄的精神,政治,法律,文化,阶级,人在母体成形那刻便不再自由。” 他看到他站在讲台边,头发像刚剪过,衬衫扎进裤腰,修长,利落。 还是瘦得厉害,又似乎精神了点儿。 宽板上没有板书,幻灯片上只有一颗复杂的人脑结构。修这门课的学生并不太多,大概才开课不久,还在自由提问。中途又插了几句:“老师可以请教数学吗!” “课后。”纪凡换了张幻灯片,目光忽然一顿,看向教室后。 莫言朝他笑了笑,手里袋子往上提了提。 下课后,纪凡过来了,俩人就在门边说了几句话。 “吃饭了吗?” “待会儿。” 莫言把袋子给他:“那加个餐吧,附近顺路包了一份。” “谢谢……太麻烦了。” “客气什么,”他又问:“检查结果出来没?” “嗯。” “怎么样?有问题吗?” “没问题。” 他想看看结果,但也只是说:“那就好,注意吃饭,注意休息。” “嗯。” “那我走了,拜拜。” “拜拜。” 他感到了一丝欣慰,也觉得够了,就转身出门,回车上点了根上次摸来的烟,再没进去。 这中间袁浩还约了他两回,一回他终于得闲在翘着脚看电影,静了音跟人说忙疯了,一回在外地出差,借口都省了。 就当他以为这厮该明白了吧的时候,一个周六的晚上,电话又打来了。 正被没有辩护思路的案子弄得焦头烂额,他挺想骂人。听袁浩在那头没完了:“你俩约好的是不是,小师弟也怎么都叫不出来……”,揣了个手机钥匙就出了门。 约了个酒吧,地方偏,还没进门已经听见狂放的音乐声。 袁浩还带了两个人,姹紫嫣红的灯光下左拥右抱:“终于来了,还以为莫律故意躲我呢,快罚酒三杯。” 此人私底下是有点儿骚.包,大马金刀一坐,皮衣下是稠衬衫,领口开得低,露出勉强有点儿线条的胸肌。 这地方在角落,音响声稍温柔些,说话还不至于吼,莫言落座侧翼,笑了声:“袁主任这话不好懂,我有什么好躲的?” 打量一眼在两人中间倒酒的小女孩儿:“满18没?” 袁浩看来挺恶趣味,小姑娘胸口是低了点儿,裙子是短了点儿,人还不太晓事儿,只想老老实实倒满三大杯,被他问得一愣。 看着人,似乎在斟酌他到底是希望她满了呢,还是没满,只好腼腆地望了眼袁浩。 “这口气,我还以为扫.黄呢,”袁浩失笑:“正经人哪儿能招未成年呢,我们Crystal都念大二了,隔壁211的,赚点儿外快。去,坐莫律那边儿。” 他说完就不再看那姑娘,笑得挺自信:“莫律没跟小师弟打听打听我?他得说了我不少难听话吧?” 叫Crystal的姑娘就像个敬业的打工仔,既然坐莫言那边儿上了,就开始给人送酒。 莫言喝了一杯,她还来,非得给他灌满三杯的架势,还上手,他给她一拦:“你没事儿玩手机吧,我有女朋友。” 说机不说吧,大概还把人抓疼了,Crystal脸一黑,狠狠抽出手来,转边儿玩手机去了。 莫言靠沙发上:“什么难听话?” 他和姑娘坐一头,袁浩没听清人说了什么,啧啧两声:“忘了莫律不爱这口,”拉过身边另一个细瘦的短发——莫言才注意到是个男孩儿——拍了拍对方屁股:“那你去,Crystal你来袁哥这边。” Crystal关了手机,凑莫言耳边:“假正经!” 刚起身要走,莫言把人手一抓:“你就坐这儿。” 也不知道这丫怎么想的,来劲儿,他一用力,人脚下细根儿一歪,直直扎他皮鞋上了,两个人同时一声惨叫,Crystal一屁股坐他身上。 莫言:“……” Crystal:“……” 暗光下忽然一道闪光,莫言侧过脸,看袁浩捣鼓着手机,皱眉:“什么意思?” “俊男靓女留个纪念嘛,”袁浩冲他展示那照片儿,似真似假地说:“放心,包满18,没犯罪……就是有点儿搞不明白,莫律看着又好像好美女多点儿?” 他把身上的人掀开:“袁主任,你是不是误会了,我就喜欢女的。” “……就喜欢女的?”袁浩显然愣了愣:“不应该呀?” 莫言挑了挑眉。 袁浩眯着眼打量他半天,上身倾来:“这有什么好装的,什么年代了,莫律也没结婚吧?就是这事儿我师弟肯……” “我确实挺想知道,”莫言打断他那没完没了的怪异口气:“袁主任怎么动不动就扯纪博士?你俩究竟什么事儿啊?” “就二位这关系,他也没说起?” 他好笑:“我俩什么关系,袁主任怎么比我还清楚?” 袁浩也一笑:“那是,怎么也同门十多年了,自己人……莫律,我师弟这个人,很难搞吧?” 莫言摸了摸兜。 “都是过来人,”袁浩一叹,像无声地说他师弟孩子气,伸出手:“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多少年前的事儿……哎哟。” 拍他大腿的手落空了。 袁浩给小男孩儿一搀,状似狼狈地起了身:“……还是年轻,身手这么快。” 他手里夹着根烟。 莫言没伸手。 袁浩维持着递烟的姿势,一秒,两秒,小男孩儿机灵插.进来:“我来我来!” “你小孩子抽什么烟。”袁浩宠溺地摸了摸他的头:“给莫律点上吧。” “就是要点呀。” 男孩儿含着烟,慢条斯理地点完,动静间有几分媚气。 又从袁浩身边儿爬过,就那趴着的姿势送到莫言嘴边:“哥,您抽……” 莫言已经先点燃了:“我嘴叼,就爱抽自个儿的。” 袁浩哈哈一笑,瞥见他桌上的烟盒,眼皮子耷着,幽幽道:“我师弟这人够不坦诚了,莫律不遑多让。” 莫言似笑非笑。 “你俩这,连着烟和打火机都同款呀。”他像咬了下后槽牙。 第21章 新人 “哦,”他转了下火机,是商店随处可见最便宜的那种,淡淡说:“这倒是他兜里的。” “……” 烟也不是他平时抽的,就八根,那天从学校出来试了根,后来他就觉得不适合工作解乏,今儿出门急忘带了,车里只剩这玩意儿。 一条柔软的火苗迸出。他看袁浩咧了咧嘴:“袁主任见笑,我这人笨,你不说明白我还真不懂,何况是多少年前的事儿。” 袁浩沉着嗓子笑:“都是成年人,真要说那么明白?” 莫言看着他。 暗光和近处火光映入眼中,或紫,或红,或蓝,他忽然也笑了:“你?” 这语气令袁浩脸颊微微抽搐,挑眉反问:“怎么,他没跟你汇报?” 他耸耸肩:“多大人了还老记着之前,不闲得蛋疼吗。” “……” “莫律还挺看得开……” “嗯,袁主任也看开点儿,其实关于你,一句难听话他都没说。” 袁浩分明一喜:“真的?” “是啊,”他点头:“他压根儿就没提起你。” “……” “我是问了问,他说不认识。”他真笑了下:“别放心上,毕竟就是个校友,纪博士又大忙人不是?” 他少年时冲动幼稚,走路带风,说话带火,成年压抑了他的天性,又常年跟一群“罪人”打交道,声音只剩下原本的沉冷,不笑就不好亲近。 这会儿笑了,语气刻意跟袁浩一个腔调,倒是客气,像是个不冷不热的玩笑。 他多少庆幸那天问了起来,对面说他跟你不是一路人。 就是陪这傻叉还损失我一根烟。他想,要不是听他还在骚扰人家,又何必跟他浪费时间。 摁灭了烟头起身:“那今天就这样,我还回去干活儿呢。” 脚一动,拇指疼得慌,又想起那Crystal,他低下头:“你真隔壁211的?绩点多少,是正经缺钱……” 忽然听见袁浩一笑:“大忙人,火急火燎赶来抓奸啊。给你看着呢。就是人家说只好女人啊。” 莫言一愣。 扭头看见一道剪影,一米外,暗光白衣,瘦长笔直,嘴巴张了张:“袁浩,你有病?” 就这一句话,竟让袁浩脸上阴沉不翼而飞:“哈哈莫律,你看我师弟,哪儿像不记得我啊?他连我有病都记得。” 小男孩儿:“……” Crystal:“……” 莫言:“……” 他语气不大好:“你来干嘛?” 纪凡语气更不怎么样:“我不是让你别搭理他吗?” “那你又搭理?” “我是我。” 他哼了声:“他跟我不一路人,跟你就一路人了?” 纪凡冷冷扫他一眼,目光落下掠过Crystal,皱了皱眉。 等到看见袁浩怀里那男孩儿,简直跟看垃圾一样。 袁浩拍人屁股让人倒酒,乐呵呵道:“啧,师弟,你俩要为师兄闹别扭那我罪过可大了,莫律说得好,多少年前的事儿还记得,那不闲得蛋疼?不过什么叫不一路人呐,你要跟师兄不一路人,当年在你家阿姨哪儿能那么啊嘶——” ——五分钟后他们走出酒吧,莫言一瘸一拐,冲Crystal没好气:“你又踩我一脚干嘛啊?还踩同一只!” 九月下旬的凌晨已有些冻人,路上就他们仨。 Crystal提拎着双细高跟儿,披着的男士外套刚好包住屁股,哆嗦着说:“……对不起嘛,一时情急,也是为你好。” “你要真抽袁主任,多半得打起来吧,他那么高,又肥,也不是吃素的啊,两败俱伤多不好。再说万一上新闻了呢,我还得跟着上。可这位就不一样了,他是人家师弟,估计就是打袁主任一顿他也挺乐的。” “……” 他好烦,听姓袁的没个完了,是想再给他展示展示手劲儿了,哪知道下一秒刚受过伤的大拇指又给扎了个结实! 那人都是肉做的,痛得他嗷一声弯腰抱住了脚,压根儿没注意旁边什么时候拿了杯子,也没看到他手怎么一动,接着就听见袁浩的“啊嘶”声和着旁边两小孩儿的惊叫声——一杯冰酒,迎面浇了袁大主任一个透心凉。 酒吧吵,就近处哦哟了两声,两个保安过来了,只听纪凡来了句:“你再提她,我就……”没说完,转身走了。 他点了点还在发愣的袁浩:“你再跟着他,我就……嘶——”也跟着追了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也跟了出来的Crystal接着说:“我不是还听你像是要给我资助点儿吗,我绩点3.9,有奖学金的,你看。”她举手机给他看:“我就想借十万块钱。” “……” 口气一点儿也不大! “放心,绝不白拿,我打欠条,我有两份工,会慢慢还你的!我先声明我可不是那种女生,我跟你们出来不是卖.身的啊……顶多,顶多只能摸两下。” “……” “真的,摸两下,行不行?不然我回头找袁主任了,他答应了的。”她看人没答应,不走了。 谁摸不是摸啊?莫言身上只剩件单衣,给吹得有点儿冷,脚又疼,看白影子自顾自往前,不耐烦说:“袁浩都答应你了你还跟来干嘛?” Crystal哦了声。 “他啊,我一个姐妹介绍的,我感觉稍微有点儿神经,还抠……你是律师,那你肯定不缺钱吧,我刚看你还挺眼熟的,查了下你好像是……” 莫言打断道:“你要这么多钱干嘛?” “这是我**。” 他都快给“**”整出PTSD了:“给家里还是给小白脸儿吸血啊?” Crystal一下沉默。 “还真是啊?” “……他又不是故意的,他也是学生,给人骗了才吸了……” “得了,男人的话你也信?” 他也见过够多奇葩了,这一刻还是吃不消:“有没有常识?大学生还不知道买也违法?” “你不懂……” “我是不懂,好好的书不读干嘛呢,你爹妈知道你穿这样吗?冻成这怂样你小白脸儿知道吗?什么姐妹给你介绍这人啊?在这地方还跟人约法三章呢,你运气好,没给人奸.了,奸.了你都没地儿哭。” 瞥见远处那人没理路过的出租车,精准站在他车边,他吸口气,掏钥匙按了解锁:“算了,赶紧走。” “那钱呢?” “你还要钱?” “我又不是不打欠条,你不是还要得见义勇为奖吗?我真的……” “我真见义勇为这会儿就给你们全举.报了,”莫言看她要走,粗暴地扯着人:“天亮主动去,明天我打电话问,要没去我举.报了。” “切,你往哪儿举.报?” “你照片儿上不隔壁外院儿大二,叫水晶吗?”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你还好人呢!” 莫言就这样,把人拖走塞车不再废话。 听人还在辩解小白脸儿怎么被骗,想起莫瑶说得亏是个儿子出门在外,要是个女孩儿她得愁死,不禁深以为然,这都是些什么人呐! 该让江律师来给人上两课。 半小时后,看人进了校门,他才有空送另一个。 这另一个进出酒吧总共没五分钟,出来就没再说话,但没直接拦车走人,大概也不光是想蹭个车。 等半天人也没开口,他主动问:“给你送学校?” 纪凡没吭声。 “最近还好吧?” 他还是没说话。 莫言下了窗,凉风中点了根烟,缓缓说:“袁浩说他在你家……” “我说了让你别搭理他。”他这才打断他。 没人喜欢被命令。 莫言顿了两秒,侧过脸,还是那句:“那你还搭理?” 他也依旧说:“我说了我是我。” “你是你,”莫言笑了声:“你跟我有什么分别?不都是人,不都是男人?你谈的另一个不会是他吧?” 车里又静了。 夜间大道畅通,路灯刷刷掠过,昏黄的灯光漏进车内。忽明,忽暗,依旧像是时间。 他是不信他会跟那么个玩意儿能有什么,癞□□想吃天鹅肉,怎么可能。 可是朋友,敌人,他跟所有人都有事发生,那已经够让他感到距离,他还不想告诉他。 有句话说距离产生美,实际距离只能产生更远的距离。 咫尺间更清晰。 他从来就不是他的对手,不管是学生时代还是现在,不管是不关你的事还是沉默,只要他想,他就是可以推翻一切让他沦为背景板。 一条微信蹦出来。 【新人不笑旧人笑,我给莫律提个醒】 这煞笔。 什么新人旧人,认识十二年,分开十三年,本来就是新人啊。 他冷静地回了个【滚】,一脚踩了油门:“行了,话说清楚了,管你们怎么回事。” “……” “不过你也别管我,我也不是什么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儿。” 成年人,一码归一码了,有事儿说事儿。 他也不指望再听他说什么,眼看快走一半了,却意外听到旁边开了口。 “不是他。我又不是同性恋。” 他一愣。 “……如果他是因为这件事叫你出来,你好奇,我就告诉你。” 这个人一直聪明,用不着他说来龙去脉,自己猜到了。 “他去我住的地方拿过东西,她,你知道,”他没有说名字,但他当然知道是谁,他顿了下,抓着手腕,抓住了那条他没有摘过的表带,淡淡说:“她不喜欢我跟男的来往,她那时候精神不太好,容易受刺激,会说些自以为是的话。” “说得跟真的一样,他听见了,也自以为是地认为我和他是一路人,缠了我一阵。” “……缠什么?” “能缠什么?” “……” 他呼吸起伏了两下。 纪凡没看他:“我已经解决了,别理他。我说他有病,是他真的有病,他是什么人,就以为别人也是。上回刚巧在老师那儿遇见了,他误会了,所以来打扰你。这种人你越搭理他越来劲,你现在生活得很好,我觉得最好不要被他影响,你觉得呢?” 是因为我先举了白旗吗?所以他变温和了。莫言自顾自地有点儿发愣。 “……你来,是因为他给你发了照片儿?” 纪凡没说话。 “……纪姨……”他声音忽然有些颤抖:“精神不好,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因为……我当时……” “不关你的事,”他说:“她本来就有问题。” 随后他好像意识到自己语气强硬,让人误解,补充说:“和你无关,好几年了才那样。病人会胡说,不管他说了什么,你别多想,和你无关,你不欠她什么。” 挺长一段时间后他才意识到那是他的禁区。 是他和她的,还轮不到他。 但这个瞬间他只以为他一意孤行地宽恕了他,因为那个没说完却心照不宣的“因为”令他感到了一股强烈的羞耻感,上次还是在安慰他,这次轮到他自己了。 成年世界才多了克制的对错,少年意气只有百分百,为了点儿虚无缥缈的感情,恨不得把心剖出来。 然而他又凭什么要人家也剖出心来? 不更事的寻找年月他一样心怀恨意,恶意渴望他在遥远的地方也落下一道永不消逝的伤疤,但就像重逢后无数次提醒自己的那样,他们都长大了。 抛开虚无缥缈的恨,长大本身并不容易。 他必须承认,那是这些年唯一让他心虚过的罪证,看见他长大了,没有因为他而变得太糟糕,他至少要窃喜之后才敢憎恨。 “那你那时候考差,是不是因为……我,我……” 那些数不尽的委屈和迷茫失去了落脚点,一次又一次,轻飘飘地从这个人的人生边上交错,再次变成了“愚蠢、幼稚、内疚”,他简直抬不起头。 “不是的叶行,都和你没关系。” 他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同时那也是第一次,他以如此温柔的语气对他说:“你长大了,我也长大了,我们都很正常不是吗。” = =改几个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新人 第22章 山海 这天他们才真正聊了会天。车就停在半路,像两个真正的老同学那样,聊久别年代的正常生活。 说高考连下了两天雨,高中就这么结束了,还是兴奋,忍不住淋了一场; 说大学打工,发传单,穿大熊装,站麦当劳,头一回还被骗过一百七十块工钱,打进派出所才要回来; 说大二刑法课跟宋青云争论,争着争着打上了工,再就走上了不归路——也不全算,宋青云虽把他当牛马,刚独立要没他也得喝西北风,只那时忙得司考音频都没听完,差点儿以为完犊子; 说去探渊实习,起初也和丁一没两样,复印个案卷都带风; 说第一件西服还是学校后门儿买的,一套400块钱,真像卖保险的; 说出租屋里奇葩多,好歹比住学生宿舍自由; 说第一次明白规则是定给守规则的人也就是被拦在门外,一样差点儿跟人打起来,结果险些被拘走…… 说一会儿,停一会儿,语速不快,毫无章法,但没有没话找话。 好像好久没跟人这么聊过天了,就是有许多话。 纪凡话不多,但只要愿意就很会倾听。 他没像之前那样看自己那边的窗外、车前或膝盖上的手,多数时候微侧着头,看驾驶座的窗、车座和莫言搭方向盘上的手。 有时候还会看他的眼睛。 脸上偶尔掠过惊讶、好笑和打趣,也会插上几句。 在被问起时,还会配合说自己: 去了附七中复读,没去一中,好像没有为什么,突然就想去了,世上不是总有为什么; 第一天午休睡过头,没考数学,只摸到了一本线,他清楚自己的实力,也想要状元的奖金,也就复读了; 一样是大学开始打工,做过全科家教,学的倒是没忘,就怕教了也不会; 听数学只是兴趣,不累也不难;学习是最简单的事,没拿到学位是因为临床课太满,考试时间冲突; 为什么没做医生,也只是感到无趣,不可惜,人生本就是试试…… 禁闭邻人?……差不多就是文章里写的那样,精神疾病某种程度是文明理性对非理性的驱逐压制,就像你们学法律的研究多数人的暴.政,当然,这是为了社会稳定; 出国也是顺理成章,纪雪恶化后进了医院; 依旧是边打工边读书,在外打工最好是小费多,最高一次500欧,最受不了吃饭,为一个普通食材要走不同种超市,还不一定有; 歧视哪儿都有,仅因肤色就不说人话,没什么好理会; …… 学生时代他们也不曾这样交谈过。 那么多年,各有山海,同一辆车,同样两个人,两瓶水,一两根烟,时空达到了微妙的统一,仿佛换上了同一年份的旧睡衣。 不知不觉天都擦灰,清洁工开始扫街,纪凡要上便利店买咖啡,莫言才和他一同下了车,只要了两杯热豆浆,让他喝完就回去补觉。 他又问了检查结果,这次他给他看了,的确没有很严重的毛病。 莫言有些欣慰。 临走前他们还终于加上了微信,好像也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再也没有那种说不出来的尴尬,而后挥手告别。 哐哐当当。 水晶睁开眼。天还没亮,狭窄的小房间一团糟,小灯下一个魔戒中咕噜似的背影在翻她的外套。 “……微信有1000。”她说,声音沙哑:“你去哪儿了?” “……1000?”那张脸转了过来,眼眶瞪起:“还有10万呢?” 男人还年轻,像一具大型排骨,眼神灼热,几乎有点儿吓人。 她翻了个身,说了不久前的事。 听见叮的转账声,男人跳上床,手伸进被窝:“起来收拾收拾。” “干什么?”她不耐烦地咕哝着:“我冻发烧了,上午还有课。” “上什么课,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看着手机:“1000块太少,我找了个大哥……” “我只陪酒。” “什么意思?” “我不陪睡,我现在只是帮你还钱,你不是说要戒吗?” 男人目光一变:“外套是谁的?” “律师,”她干脆坐了起来:“别再和他们来往,在家戒不了,还是趁早去……” “啪!” 人生的第一个巴掌,把她抽懵了。 莫言先补了个觉,起床后就一直在书房干活,一直到凌晨两点,才又重新躺上床。 临睡前点开了海崖头像,正式点进了朋友圈—— 什么也没有。 他自己有两个手机,一个工作用一个私人加点儿工作,朋友圈都是案子和活动分享,属于职业人设。 这里却什么都没有。 非三天可见。没学术分享,没时事点评,也没生活。 他欠连接。他莫名想。 当年不是这样的,上初中被他逼着建过企鹅,虽然很少上,到底还是有几条动态。 比如转发一两本无聊的小说和几道奥数题。如果有人问那是什么,他会礼貌解答。 这么多年,他再没什么想让人知道了吗。 他又想起刚聊过的天,当时听不出毛病,可明明说的是他自己,有时候他却像个旁观者,似乎是在描述有一个人看见、听见了。 他说的那些是真的发生过吗? 深夜疲乏的脑子又灌入了时钟的滴答声,内心陡然涌起一股鬼魂般的寒意,滴、滴、滴、滴—— 他立刻退到对话框:【你不会把我屏蔽了吧?】 发完他就觉得自己有点儿傻:已经太晚了。 关了灯,躺床上翻了两圈,快要睡着时,床头却一亮:【没】 他眯着眼,手指动得很快:【那你不发朋友圈?】 那边回得也挺快:【?】 这个灵性的问号让他仿佛看到他眼神儿了,如果人在面前,那势必是句“你是不是有病?” 他笑了笑,回句什么才显得不那么有病呢,看对话框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便等看他说什么。 等了两分钟却都没回,输入也结束了,他又问:【这么晚你怎么还不睡?】 【睡久了】 【那你在干嘛?】 那边又输入了会儿,还是没回。 莫言:【?】 【没干嘛,睡了】 【别玩手机,别熬夜,明天不上班儿吗?】他觉得自己现在像莫瑶。 【嗯,睡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睡了,他就常这样敷衍莫瑶。 不过话说回来——至少敷衍了下。 接下来一周他都挺和善,出了趟差,工作告一段落,马上又是国庆小长假,人也省心,对别人犯错都宽容了几分,还带团队出去吃了两顿饭。 和他吃饭就不用买单,大伙儿都挺乐意。 就是免不了老毛病,饭桌上总会聊工作,在各自谈了会儿案子、沉默吃饭、又各自刷手机后,江律师转移话题,我同学他们在新加坡游艇团建诶,老板我们什么时候也团一个啊? 众脸抬起。 他们还真没统一团建过。 他不觉得跟同事去一个地方面面相对几天有什么帮助,还不如多发点儿钱各自快活。 现实是每年确实都有岔子,他们又不像朝九晚五坐办公室的,很难同时有空。因此大家得到了钱,又平衡着现实,没闹革.命。 估算了下今年业务,又看了看一张张饱经摧残的脸,觉得要拒绝他就不是人了。 “……回头统计下你们手里的案子,年底前凑个时间吧。” 还是玩儿的效率高,这个回头统计结果当晚就出来了,国庆太近,大伙儿又都早有计划,最好就是元旦,连着凑个小长假。 就是地点不太统一。 张晓源是内陆人,只想去个南半球海岛躺平,江一楠是沿海人,想去东边滑雪泡温泉,夏帝地处当中最贪心,哪儿都想去,外放的感动地说你们还没忘了我啊让我康康…… 实习生——丁一也算兢兢业业当牛做马了挺长时间,得犒劳犒劳,另一个新来的实习生也懂事儿,不好丢下,两个人都像中了彩票,顶着期末压力也要去,管它去哪儿呢! 讨论得心都野了,最后他投了张晓源一票,了了。 公费玩儿就行,莫名地团结了起来,这其中丁一尤其乐,因为他还收到了一套定制西装。 那还是夏天他听师兄的话给了领导一个海外包裹,领导当天下班儿带他去量的。 完全没料到,那排场弄得他都不好意思了,忙摆手说不用不用,事儿也没成。领导当时脸很臭,按着人不给忤逆,自言自语着什么公私分明,稀里糊涂就量完了。 总之,衣服刚才取到——那裁剪,那质地,要不说人靠衣装呢? 他没舍得穿去所里糟蹋,想等第一次正式开庭,在寝室试了半天,还是忍不住发了个九宫格连拍: 办案奖励,感谢老板感谢师兄感谢王兄【爱心】【加油】【奋斗】。 没多久他就发现,适当狗腿的确是成长奥义之一。 底下一堆点赞中先是出现了朋友圈空荡荡、对他每日数条分享视而不见的师兄,而后是无聊的工作转发机器领导……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第二天所里狭路相逢,打量了领导几眼。 对方居然仿佛回了他一个笑——之所以说仿佛,是那一纵即逝,再看就没了;那短暂的一晃眼——难怪是所草呢,念书时怕是校草吧?怎么不多笑笑啊? 这些小心思莫言不知道,他送东西时还想着人没素质呢。 没想到啊,他现在觉得人还知道给师弟点点赞,那素质也不低。 很快到了国庆。 每年就这时候真独处,早些年就算有活儿,背电脑挤火车他也要出门,西边的雪山,北方的草原,穷有穷的玩法,头顶天、脚踩地仿佛能给身体注入别样的能量。 一年一年的差出下来,总是飞机、酒店、行李箱,老三件套带来的疲倦已经多于乐趣,他倒情愿窝家里睡几个大觉。 今年,按计划他妈和他大姨莫丽君还要来。 他是跟莫瑶这边亲戚长大的,可当年他妈离婚时他看清了,没人帮她说话,外公连着两个舅舅贪图叶成峰手里小权,怪她作,没睁只眼闭只眼。 只有他这住小镇上大字儿不识一个的大姨,大半辈子烧火做饭洗衣服,唯一爱好是纳鞋底,的确没说话,却把攒的那点儿钱全给了她。 那点儿钱从前大概只够他买几双球鞋,当时却值千金。 他很感激她,也有些佩服。 莫瑶是家里老小,算平民百姓家的娇小姐,离婚不作平时是有点儿作。 两个舅舅不用说,上一辈最好的东西让他们占了,道理没明白多少,看他出息了才成天要他帮表弟工作买房。 莫丽君却自有套从鞋底里纳出的生活哲学,她第一回也是唯一一回主动要他帮忙就是代写个离婚协议,在这把年纪不动声色地离了婚,而后提出要去看看祖国山河。 对他无底洞一般的舅舅,他只能回个“穷”字,换了几句背后的“白眼狼”,不痛不痒。 对她,他每年会给她一笔钱,紧时薄,松时厚,都是个心意,换她一句健康平安的祝福,好像真能长寿。 她要出去看山河,他就积极地报夕阳红。 可她没依,等他知道时,她把莫瑶也带走了。 那天他全程紧张地盯着视频,生怕这俩知识量加起来还不如初中生的老妈妈给忽悠了。 姐妹俩在陌生城市却相当自在,一人背只书包,挨着打卡景点,饿了路边儿一吃,累了找地儿一坐,跟看门儿的聊,跟广场晒太阳的盲人聊,路过条狗都能唠几句……俩人走南闯北,比他潇洒多了。 这几年莫瑶之所以没把注意力都放在他结婚生娃考公务员上,她得有一大半功劳。 因此前阵子听说人终于想来J城看升旗,尽管在这节点槽点无数,他也大为欢迎,行程是早安排好了,家里提前收拾得增光瓦亮…… 谁知临出发了,一早莫瑶火急火燎地说,他表姐和个男的跑啦!大伙儿正找呢! “……” 谁说人生没惊喜的? 他简单八卦了下,听说那是半年前就不对了,他表姐夫是个本分人,确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没想到人干脆跑了,娃都没要! 看他妈在那头慷慨激昂地批判她那长得漂亮点儿就为所欲为的外甥女,他想笑,又严肃说:“你悠着点儿啊,人家家事儿手别伸太长。” “你还教训我?”莫瑶没好气:“……你外公这,那叫什么,基因有问题——这要是你,我打断你腿!” 他早都不是什么高中生了,被她这么色厉内荏地一威胁,也不过一笑。 既然人不来,就答应黎苏去了婚礼。 第23章 化蛾 婚礼就在J城,国庆第二天。 作为头号闺蜜首席伴娘,黎苏早就开忙了,婚礼前夜缩沙发说累,要他过去陪她。 莫言还没说话,那边一群女生起哄,不许男的来,夹杂着何知说我这单身最后一晚啊我的亲姐妹! 过会儿她又说,那你悄悄来。 他听她又喝多了,让她早点儿睡,答应第二天早点儿去。 他就见过新人夫妇一面,知道何知是黎苏高中同学,家里条件不错,人也娇气,常子尧确实是个有钱土肥圆,外表挺憨厚,至少人前对着何知做小伏低那模样,他自问做不到,所以头回听人是个瓢虫时还有些意外。 不过男人嘛,意外之外也不那么意外。 他的正义感仅对生活不能自理的那部分人,成年人怎么搞都管不着,所以黎苏再怎么抱不平,他也没什么好说。 这天去了才明白,人不只她说的“有点儿”臭钱,和李岩家那千丝万缕的产业不一样,和按姓按地儿拉帮结派也不一样,家族流传下的圈子更加私密,即使当天来宾还没服务员多,但就是让人觉得够装b。 好在,见着富贵他倒也挺平常心,干这行总会接触很多听起来牛b哄哄的人,再牛b也就是个人,指不定哪天就进去了。 酒店是不对外营业的,亭台楼阁,有几分古韵。被领进院儿后他逛了会儿,仿佛在逛景点,黎苏来接人了。 她已经换好衣服化好妆。 为了不抢新娘风头,妆容很素,穿了双平底鞋,但依旧高挑。一跑来就问:“我漂不漂亮?” 看他点头,喜滋滋拖着他去了女生化妆室,顺便叮嘱了一声:“里头挺多人,别盯着她肚子啊。” “……哦。” 原来如此。 里头挺宽敞,除了最耀眼的新娘还有五个化妆师,三个半成品伴娘,另有一对中年夫妇正陪新娘旁边。 男的中.山装,女的旗袍披肩,坐姿端庄,气质不俗,忽然全都看着他。 “……我天,我们老常够丑了,你都不知道交代他穿挫点儿哦!”正盘头发的何知先叹了口气。 他就穿了身休闲西装,没打领带,和来路撞见的男人都差不多。不过没有帅哥美女不知道自己美,笑说:“新婚快乐啊,你放心,我待会儿坐后头。” “那不行,你得陪我上台去!” 几个女生哦哦哦笑开。 莫言随手放了礼物包装盒,又朝何父何母问候了一声。 “两口子给双份儿啊,多谢多谢,破费啦,”何知瞟一眼:“宝贝儿,说真的,待会儿把你男人借我……” “要结婚了还没分寸,”何母温柔地教训女儿,又打量莫言:“你就是苏苏的男朋友啊。” 他点头:“我是莫言,探渊的律师。” 何母很老派地点头:“嗯,一表人才,年轻有为,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他俩还没说话,何知抓狂地叫了声“妈———————”。 “我又怎么了嘛。” “你很烦啊。催我就算了,苏苏想什么时候结就什么时候结,她就是不结又怎么了?” 何父道:“只只,怎么跟妈妈说话。” 何母也不生气,微微笑道:“是啦,你们年轻人潮流,我是老古董。我这不是还没看过苏苏带人来见我们嘛,苏苏你说,是不是?” 黎苏从来嘴甜:“阿姨您当然不是老古董,就是我们思想觉悟不够,都只想赚钱。” “哎哟,钱哪儿赚够呢。” 何母不认同年轻人**的三观,也依旧温温柔柔的:“再说,姑娘家家的,你赚得够多啦,你眼光也好,男朋友一看就会赚钱……” 不管什么身份当爹妈的都没什么分别,俩都快听不下去了。 简单介绍完,打了几句哈哈,趁又有人进来打招呼,赶紧出了门。 莫言靠二楼木栏边儿抽烟。黎苏靠他旁边玩着烟盒,忽然说:“给我抽一根?” “你不试过吗,又不会。” “再试下。” 他摸兜,她干脆抽走他嘴里的。 她手指纤长,姿势看起来挺漂亮,但压根儿不会吐,咳咳呛了两声,他把烟抽走:“又不是好东西,试什么啊。” “光要好东西,多没劲儿啊。” 他看她一眼:“心情不好啊?” “这么明显啊?” “嗯,你应该会问,不是好东西,你干嘛还抽?” “我就不问,你别熏我就行。”黎苏笑。 莫言点头。 她趴栏边探头,看天井中路过的人,慢吞吞说:“莫律师,上回看你朋友结婚,羡慕吗?” “不羡慕,”他不假思索:“你羡慕了?” 黎苏顿了下。 “我要是说羡慕,你害怕吗?” 莫言微愣。 上次他们聊这事很简单就结束了,也不会这么柔情。 这会儿大概是在即将开始的婚礼现场,秋风夹杂着喜乐,黎苏的声音有些迷茫。他正色:“我不害怕,你说。” “嗯,”黎苏想了想:“怎么说呢……你听过王尔德那句说男人和女人结婚的话没?” 难得听她还要铺垫下,他配合道:“‘女人结婚是因为好奇,男人结婚是因为疲倦,结果双方都大失所望’?” 黎苏点头:“这话过时了有没有,现在女人结婚也是因为疲倦啊。” “那你疲倦了吗?” “……不敢疲倦啊,必须保持战斗。”她说完笑:“……也没有吧,我看帅哥还是会心动啊,你看美女不心动?可别骗我说眼里就我一个美女啊。” 他也笑了笑:“你知道我不会说好听的。” 黎苏伸手摸他脸:“可能因为你跟了你妈妈,你对女生还算不错吧,哈哈,虽然你也说过你高中很混账。不过这也说明你成长了嘛。” “怎么还给我戴……” “别打岔,跟你正经探讨呢。” 他点头:“那你继续。” “嗯,我呢,虽然我妈老催我,但她又老抱怨我爸,三十年就说不腻,也不离,我实在搞不懂。我小姨十年前就告诫我别结,所以我早就知道婚姻真相了,我就想一直谈恋爱。” “嗯。” “男人就是靠不住的,你懂吧,其实感情这种事儿女人也一样,干嘛非要压抑自己一辈子就爱一个?根本就不可能嘛,人心易变。那我读这么多年书,也不是为了围着男人转啊。” 他继续听着。 黎苏也继续说:“孩子的话,哪天想要新的旅程可能想要,但不是现在。身材会走形,多半还会丧偶式育儿,这年头这么卷,耽误两年事业也会停滞……没有足够的钱和大心脏独自抚养,多遭罪啊。” 他又点头:“很现实,可是?” “可是,”黎苏就着趴着的姿势看他:“这回看只只当伴娘,我发现我也的确想穿新娘装。” “新娘装?” “嗯,好漂亮哦。” 她一直很爱美,莫言认真看了她:“……就只是想穿新娘装?” “应该是吧。我一点儿也不想要之前和之后,就想要这一天。” 秋日早晨的阳光从天井斜射过来。底下在拍照了,新人和各自父母依次排列组合,亲密而正式。 他第一次觉得黎苏有些天真,直接问:“那你有没有想过,你希望谁看见你穿?” 无论贫富美丑,仪式流程都差不多。 无非是摄像机记录着,亲友围观,新人敬茶改称呼,而后换装移步后花园。 仿佛再度穿越,那里有块宽阔的草坪,国庆回了温,上面是无云的蓝天,下面是雪白的桌椅,桌上是各色酒水、绿植和点缀的淡紫色彩带。地上铺出长长的新鲜百合瓣,一个在电视里看到的钢琴家在一侧弹奏着舒缓的音乐,衣着讲究的客人们三五成群地招呼聊天。 掌声和祝福声中,换了西式礼服的新人并肩而立,新娘微隆的小腹在新郎的啤酒肚面前约等于无,俩人都红了眼,交换了戒指,又丢了捧花。 莫言主动坐到了最后一排,由于人不多,离台子也并不远,看黎苏换了长裙,手捧花、微红着眼在发言。 新娘打着岔,cue了下姐妹的帅哥男朋友,他像在工作那样笑了笑。 她的确很漂亮,优雅得体,他们的很多方面都很和谐,他肯定如果是他们结婚,一定比这对新人更般配—— 他问完那个问题,黎苏转过头看他,琥珀色的眼睛眨了眨:“你想看谁穿吗?” 当时他诚实地摇了头。 她沉默了两秒钟,几乎就快要有一个结果,她又问,知不知道何知昨晚哭了。 他看出来了,进门五个年轻女生眼睛都有点儿肿。 她叹息。 何知怎么会不知道常子尧真嫖,可就那么巧——证已经领了;婚她又是一定会结的,喜欢小孩儿又刚好怀了个小孩儿,她不想打掉小孩儿;她离不开她爸妈,不是这个也有下一个,还不如找个门当户对的。 他不认为这是什么站得住脚的逻辑,不过道理也都一样。他只是等着她从中悟出了什么。 “只只说,破才立。”她原来是从中悟出了兵法:“试一试,什么都要试一试,最好的方法就是试一试……莫律师,你愿不愿意陪我?” “……你知道我的,最快的方法就是你跟我试试……纪凡,你试试,试试跟我在一起……” 他忽然听见有人在叫叶行,连叫了两声,吃了一惊。 转过脸,旁边给黎苏的空位多了个人。男人侧着身,脸上带着微微的诧异,又似调侃:“……不会认错人了吧,是叶行吗?” 他眨了眨眼,那张脸英俊逼人。 确定不认识,可人家叫出他名字了——不知道为什么,第一次见就感到相当厌恶。 “你哪位?” 男人一笑:“到底是不是叶行,不是就不废话了。” 今天在场的都挺重身份,他也差不多客套客套,这会儿听人装b,也就眉头一挑,打量了眼人。 渐渐从对方那张扬的眉眼中眼神清明:“你该不会是……” “想,接着想。” “……姓蒋的?”他皱眉。 “本来还不确定是你小子,现在一百个确定了。”蒋舟也不在乎他这么不客气,啧一声:“还是这样啊。” 他对他的印象也就是欠打,不管是开始还是结束。 不想跟他多作解释:“你怎么在这?” “你不说过我爸很牛?”蒋舟随口说,面朝他,视线一上、一下:“你爸也挺……” 他打断他:“我跟他没关系。” “……哦?……难怪你改姓儿了,”蒋舟笑:“那你混得也不错嘛,人模狗样的,诶别瞪我,夸你小子帅……” “你坐了我女朋友座位。”他并不想和他聊天。 “又没来,就最高那个伴娘?挺漂……” “你有什么事?” “不是吧,跟别人能聊,老同学还不能……” “哪门子老同学?要不是你……” 他皱了下眉。 “我怎么啦?”蒋舟摊开手:“诶刚听你跟女朋友聊天儿,我还对你刮目相看,结果你还记恨呢?那怪我啊?” “你……” “——常子尧你真的很幸运!”话筒中忽然大声。 最后一个伴娘也哭了:“你娶到了全天下最可爱、最有趣的女孩子,绝对不能辜负她……只只,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新婚快乐!” 伴娘们和新娘哭着拥抱在一起。 “我敢打赌,最多两年就离。”近处又响起个声。 莫言又皱了下眉,肩膀一侧,离他远点儿:“你拿话筒说去。” 他意识到刚才短暂的失态,抱臂靠上椅背。 蒋舟点了根烟,笑了笑:“这又不是什么秘密……化蝶的是少数,大多只能化蛾子,你跟你女朋友不结是对的。” 莫言本想谴责这厮偷听,被他无名指银圈在阳光下一晃,脱口问:“你结了?” “哦,”蒋舟顺着他目光:“第二个了,也快离了。” “……” 莫言目光鄙夷:“我记得你对女人……你这不骗婚?” 蒋舟呛了口烟,咳咳两声:“想什么呢老弟,我老婆,哦不,前妻,们,还能不比你清楚?” 仪式结束了,服务员引客去饭厅,新人还在拍照。 客人端着酒水聊天,有人过来打招呼,叫“蒋公子”,“莫律师”,他也没压低声儿,看来这的确不是什么秘密。 他更鄙视了。 那年就是这厮让他知道了“玻璃”,而后他就像被炸了老窝,火急火燎跑去警告他远离。 结果他早知道了。 那如果他这时候知道他遇到他,会不会也告诉他,他们不是一路人,让他别搭理他? 手机对话框里还是他前天问他国庆怎么过,纪凡回有朋友来。 认识吗?当时他没问出口。 毕竟他也只是想说要没事儿约他出去转转,增加点儿连接。 “我遇到姓蒋的……” 这时极不自觉的蒋舟凑过来加微信,吃了一大惊:“你跟纪凡联系上了?没听他提啊。” 他仅仅凝固了一秒钟。 “……你俩有联系?” “旧人”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章 化蛾 第24章 混账 蒋舟啊一声:“你俩是什么时候……” “很奇怪?”莫言偏过头:“他今年回J城,我们见过面也吃过饭,倒是你们,一直都有联系?” 蒋舟“这样,这样”了两声,好像还在消化这个重磅消息:“……嗯,也正常,J城就这么大,这都多少年了,你一看就很……” 他点了根烟:“是很多年了,我一看就很正常,我俩也聊过。” “要不我还不跟你说话呢,”他终于笑了:“时间还是了不起啊。” 烟灰掉落,莫言低下头,看它落在洁白的花瓣上,低头捻了捻。 “嗯,了不起,你俩常联系?” “有空就联系呗。你……” “……他这些年没回过C城吧?” “听他说是没有。你们……” “那你俩聊挺多的。” “怎么说呢,岁数大了不是,走心的同学就剩一两个,我说……” 有人来敬酒,蒋舟短暂地寒暄了两句,说的是他爹。他听了片刻,才发现他是从L省过来,语气微怪:“你也考去了L省?” “老头调动,诶你……” “你俩他复读前还是之后联系上的?” “他复读你也知道啊。” “之前,还是之后?” “……不是你小子,”蒋舟终于又眨巴了两下眼睛:“你审我呢?” “你有什么值得我审。”他淡淡说。 蒋舟有点儿乐呵,看了眼自己手机,仿佛在嘀咕怎么不回信儿。 “……行了,咱也别废话了,既然你俩都联系上了,咱仨晚上聚聚,你这十万个为什么问他吧。” 黎苏在车上时他从不抽烟,这天下午结束她又跟新娘拉拉扯扯地道了会儿别,上来立马抽了抽鼻子。 “……朋友,你今天是不是抽太多了?” 他开了换气:“不好意思,下车待会儿吧。” 又问:“确定下午不活动了?” “算了,”她已经坐稳了,半瘫着摸出手机:“不下去了,也不活动了,都快累死了,我老人家得休息了。” 他偏过头:“那去不去试?” “试什——啊!真的?”她抬起头,眼睛惊喜地张大了:“我还以为你吓得要跟我分手呢,陪我去试?真的?” 肉眼可见,她心情好极。 他瞬间感到了自己的无耻。 然而这点儿无耻感并不让他羞耻,这个陡然像小女孩一样的黎苏甚至让他感到一丝嫉妒。 他还是笑了:“不就试个婚纱吗,只要你不后悔。” “哎呀,你这么说我就得想想了,”她故意说:“第一个看我穿婚纱这种福利,应该像比武招亲竞争竞争嘛,男朋友也得表现表现。” “那你先想。” “还想个屁啊,走,赶紧走!”她扑过来抱他:“先去只只推荐的,快开,我补个妆。” 回城路堵得厉害,但毫不影响她的好心情,边描眼线边问:“那你不高兴,不是因为我,是因为蒋书记的大公子?你俩有过节?” 他不想提那厮:“没。” “怎么认识的?” “高中同学。” 黎苏促狭地笑:“刚你俩那氛围,我还以为以前抢过女朋……不对,”她立刻转过来看他:“我靠!” “怎么了?” “他是弯的啊!” “嗯。” 如果她继续问是不是抢过男朋友,他也许会说:是的,我以前“不正常”,还交过一个男朋友。 “……他不会追过你吧?!” “……”他以为幻听:“他什么我?” “你说那高中同学……” 莫言皱眉。 黎苏一看他反应,抿了抿嘴:“不过他好像不好你这口。” “……” 她又说:“那还不理人家,正好把我带上,我们草根缺的是什么,是机会啊!” 她确实心情很好,都快赶上江一楠那势头了。 就是他不想想象那画面。 “不一路人。” “你还不慕强权哦,”她对着化妆镜换了个口红颜色:“听只只说,他爸明年估计就得升J城来了,那就是咱顶头老大。这仕途不能更顺了……” 莫言手机响了,看了眼,蒋舟发来个“?”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加的,他转手拉黑了。 “……C市几年,L省又几年,J城几年,就得……” L省…… 黎苏又叹口气:“哎,不过代价太大了。” 他这才来了点儿兴趣:“什么代价?” “你一个C市人都没关注?当年不是闹得挺大的。书记小儿子被绑.架了啊。” 他愣了愣。 她翻手机给他看:“……那么多眼睛盯着,照样打掉了,可惜小孩儿最后也没了,后来就没报了。” 高中懂什么,自己都是惹是生非的毛头小子,崇拜的还是古惑仔,看新闻一把手被威胁只喊酷。 是这些年才慢慢发现那叫治安烂,那也成旧闻了。 “……是他家啊。” “是啊,之前听只只爸妈说,好像本来是想绑老大的,绑错了。” 他默了两秒,心里给姓蒋的敲了两下木鱼。 又一顿:“他家两个?那年头不计划.生育?” 莫瑶为了催婚,提过好几回他当年本来有个妹妹,他也不知道她怎么知道就是妹妹的,她也不管,大概是嫌儿子不省心。 “什么关注点,”黎苏抿了抿嘴巴:“不是亲生的,好像是妹妹的小孩儿。” “哦。” “反正手心手背都是肉,蒋书记肯定也很伤心。可是那个年纪不明白吧。那之后蒋大公子就跟他对着干,好几年,闹得挺难看的……” 听会儿别人的惨事他内心就没那么阴暗了,车快到婚纱店时喊了声:“苏苏。” 黎苏散了长发,抓了抓,转过来问:“美不美?” “美,”他看着她:“你确定想让我看?我真的不打算结……” “知道,当我小女孩儿啊?”黎苏推门下车:“快来。” 来吧。 即使没一对客人这样,没见家长,没有婚期,没有象征身份与关系的信物,甚至没有承诺,像两个小学生过家家。 他第一次看女人试穿婚纱,发现黎苏说得挺对,那身衣服的确会让一个女人瞬间成为全场焦点,她一出场,不久前才结束的音乐和鲜花仿佛就自动伴随在她们身边。 看她朝他笑,他才真正忘却了早先那点儿嫉妒,取代的是一丝后悔,觉得这样的黎苏还是更值得被一个很爱她的人看见。 但很快他又打消了念头,他又凭什么以为她会不明白? 于是他只配合地夸她美,听她指挥按摄影键。 黎苏看照片前都快乐极了,一看傻眼了:“——我突然发现可以去投稿有一个不会照相的男朋友是什么体验,我天!我这么美你也能拍成这样,你的前女友们是怎么没把你打死的?” 周围几个试衣男女一笑。 莫言有些微尴尬,没反驳他根本没时间给前女友们拍照,任劳任怨地给人重咔嚓了一轮。 尽管那依旧不满足黎大美女的要求,结束后她还是选了两张照片发了朋友圈。 都不那么正式: 一张是她坐沙发凳弯腰绑芭蕾鞋带,头纱低垂,半遮侧脸,看不全五官,却依旧是美女轮廓,侧后方一株金黄的向日葵,错位的角度下仿佛在吻她; 一张是她自己对着大面镜子拍的全景,绝对的中心是她绝佳的身材,她小指勾出,顺着斜指出去的方向是个坐在沙发上的男人,坐得挺远,只有个挺英朗的轮廓。 “美女还是这这这这这这……么美!是啊我就是一直这么美。” “美女居然要结婚了?!想还我份子钱吗。” “是哪个大神这么大魅力?!这谁我都没印象了。” “哇是不是在角落!是帅哥!夸你的诶。美女婚期……” 去吃饭的路上她兴致盎然地念评论:“我感觉我真可以趁机收批份子钱,就说去旅游结婚,反正也不见……啊。” 她突然卡壳:“完了。” “完什么,”他随口说:“随便,我不拆穿你。” “我忘了屏蔽你妈妈……她刚给我点赞了。”她看他。 他顿了下,说:“没事。” “真的吗,”她很后悔:“对不起啊,我惹出来的。她要问起来就说我们闹着玩好了,要不我先跟她解释一下……” “没事苏苏,”他有点儿好笑:“我们又不是偷情。” “……”黎苏点点头:“倒也是。” 说是这么说,晚些时候视频一接通,莫瑶那怒火几乎烧穿了屏幕:“——作孽啊你臭小子!” “妈我这——” “别又给我扯你那套!多大人了没分寸,这能闹着玩吗?!人姑娘什么意思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啊?——你这样让人家多寒心?你就是现在没收心,不想结,那也行,你这是干嘛呀?那你俩要不长久呢?之后谈了别人,你是不是也挨个给我去试啊?!你让后面姑娘怎么想啊?!臭小子,你那混账爸都比你懂事儿!” 彼时莫言刚把个醉鬼丢上沙发,总算腾出手接她那追踪了一小时的视频,刚说了句“没结我不说了就陪人去试试衣服吗”就被堵了个结实。 她说就说吧,忽然听到“你那爸”:“你别给我扯叶成峰”,莫瑶脸一沉:“你跟我摆什么——” “……亲爱的……” 忽然一个声音冒出来。 莫瑶:“……” 被抱住大腿的莫言:“……” “……亲爱的,来,我们来过夫妻生活……” 莫言脸色蓦变:“艹——你他妈往哪儿摸?妈我这有事,回头跟你说。” “啊艹——痛萎了!” “……你等等,这是个男的女的?!你小子是不是死不悔——” 第25章 相怜 “……来亲爱的,我们来过夫妻生活……把我们的小孩子过回来……你怕痛啊,没事,不痛乖乖……我帮你生,我身体好,我们生他八百个……” “……诶你怎么不动啊亲爱的你动啊不动怎么过……艹!”醉鬼忽然一翻身,瘫在地上,朝天乱踹了两脚:“你他妈是个狗屁亲爱的,无情无义的狗东西……” 莫言坐一边给他妈回:【李岩你都没听出来?】 一边给黎苏回了个没事儿,又瞥一眼被他踢到沙发脚,鼻涕眼泪一把把、对着羊毛地毯发.春的李岩。 谁能想到吃饭时,这厮在电话那头扯着喉咙:“开门陪哥们儿喝两杯!快开门——” 他还确定了下电话,让人直接进,密码没换。 “按不动啊,123456,654321,888888……妈的这煞笔锁!煞笔!煞笔!你也把老子晾外边儿!老子砸烂你这破门!……” “……先生,这是厕所门啊请您别砸了再砸我报警了——先生?喂喂先生?这是您朋友?这位先生喝太多了!这是机场啊,您赶紧来接一下……” 等他把人从机场——适逢国庆出行紧急,这趟大少爷是亲自打的飞的——拖回来,他已经又听了不下三遍那些过往爱恨,还拼凑出两条新信息:田大博士怀了个孕;田大博士又“擅自”拿掉了孩子。 爆发一战搬走了,数天没信儿。 “……说都不跟我说一声,那是你一个人的吗,那他妈也是老子的精砸!!!……呜……你他妈不许,老子谁都没说……等你养……养,养个几把……你给我来这套,那你他妈还告诉我干嘛,啊?!……你他妈还不如别告诉我,全他妈你作主……” 虽然看很多回了但每回依旧推陈出新,他也挺佩服这两口子的。 但这回他没像往常那样掏手机录视频,打算隔天要求转一百万才不发给他痛骂的狗东西。 想起当初还是自己让这厮去追的人,他翻出田甜微信:【你俩是不是聊聊比较好?】 天黑透了,也不知道那头几点,直接回了电话,他又扫一眼人。 “……你他妈,这算什么……是孩子影响你吗,你他妈就不是读书那料!……还嫌老子不上进……你上进,你最上进!行了吧!……” “……” 他挂断:【明天】又补了句:【睡着了】 田甜秒回:【还没醒酒?算了,没什么好聊的,就这样吧】 他也回挺快:【别算了,要怎么都说清楚】 下一秒田甜就撤回了信息。 “……” 田甜输入了半天,最后发来【OK】,又说【麻烦你了】 “老子对你还他妈不够好?!……麻痹,分手就分手……老子有的是钱,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再找你老子是狗……!” 他坐了会儿,这厮的提前买醉让他连个参与感都没有,决定先冲个澡。 出来人还赖地上,抱着手机在骂:“……分手,听见没有……不是你甩老子,是老子甩你!” “行了,”他把手机抽走:“别演了,又没电。” 醉鬼很气:“……谁演了!充!赶紧充!老子还没说完呢!……酒呢,让你拿的酒呢……叫几个女的来……快陪我喝点儿……” “……我上哪儿去给你叫几个女的,”他又倒了杯水,走回去蹲他边儿上:“醒了就别装了,都几点了,明儿起来再跟人好好聊聊吧啊,吵有……” “还聊个几把啊,杀老子孩子的时候聊了吗……”李岩手一打:“空欢喜……空欢喜你听过不,让我感谢你,赠我空欢喜~~” 还唱上了。 “……知道丫说啥不,说孩子是她的,老子管不着!哈哈哈哈哈,那不是老子身寸进去的?我他妈要是个强.奸犯,丫打了也就打了,老子还佩服丫,你说是吧,我他妈是吗?!我他妈是她男人啊!!……” “……” “……耗这么多年,是就想要个孩子吗,我他妈那是在谈恋爱!……我艹,我够可以的了,几个富二代跟我一样窝囊啊,杨姨这把岁数还想怀呢,老头天天催我,丫真当我狗啊!你说——你他妈,你他妈这时候擦什么沙发啊!!” 莫言低着头:“今晚你还得睡这,我他妈不得给你擦干?艹,这你鼻水儿?” 李岩抽了下鼻子,震惊了:“……老子还没一张沙发重要!?老子都这样了还得睡沙发?!你他妈还是不是我哥们儿!” “你他妈是不是我哥们儿”是李岩的口头禅,专用于一切情感绑架,莫言嗯了声:“不是哥们儿我把女朋友丢了去拉你。” 哥们儿这会儿已约等于半个神经病,红着脸,脆弱的神经一触乱发:“我就知道还是你好,叶哥,咱俩都别要女人——” 莫言错个身,他一下扑了个空。 就着那姿势,他水泥般瘫倒锤地:“艹,连你也嫌弃我……我他妈,孩子没了,老婆没了,哥们儿也没了,我他妈还活着干嘛……” 邻居来敲门让小声。 莫言叹了口气。 去柜子里挑了瓶酒:“喝,他妈喝死你。” 他拿的黎苏才会喝的小甜酒,只想让人睡着。他酒量这些年练出来了点儿,但并不爱老疯疯癫癫的。 然而和过去一样,酒这玩意儿不碰则已,一碰就很难收场。 到闭眼,视野已经不平衡,地上一片狼藉,白的红的,也分不清是谁开的。 他只记得李岩一直在咆哮车轱辘话,一会儿鬼哭狼嚎,一会儿哈哈哈哈,他提醒了无数回让丫小点儿声,丫跑阳台嚎了一嗓子得给他买两栋别墅,不然喝个酒都不清净。 他又把人拉回来,才说了下最近一直在看房子,他可以自己买了。 李岩愣了愣,朝他狂比大拇指,连着脚一块儿。 比着比着就飙泪,呜咽老婆没了,孩子也没了,幸好哥们儿节节攀升,这就好,这就好。 男儿有泪不轻弹,那是未到伤心处嘛。 虽然是个醉鬼胡话,他还是有点儿感动。 感动之余又觉得自己得做个正常人,教育人家,要还想要老婆呢就跟人聊聊,吵架喝酒伤身伤心,还解决不了事儿。 首先人田博士有权中止妊娠,第二女人拿孩子多难受啊,这时候怎么能跑呢?第三他也得考虑人家有理想追—— 还没说完李岩喷他一脸酒老子还没考虑?!她怎么不为我考虑考虑?!哦那是我女人我不知道难受,人自个儿不当回事,是老子先跑的吗是丫先跑的! 十天了!给老子拉黑了!就她有理想我没有?!我他妈都看心理医生去了,过度恐惧也是一种病你知道不?! 他好奇地问你的理想是啥? 李岩说老婆孩子热炕头,有孩子集团才能后继有人—— 没说完就开始痛骂套有问题,要没它搞事儿他俩这阵子好好儿的,说得去告它!真的哥们儿你干这行的,你给我告它!你他妈也得注意点儿—— 他估计从他俩开始严肃讨论套的时候他就也喝多了,难为他后来摇头总结“那或许不是套有问题,是你俩不大配套的问题”看李岩沉默,还及时补了句:“……至少证明你俩生育功能正常,日子还长,事有先后,两手抓那是搞政治的……” 那也没用,李岩已经彻底低气压了。 说行了啥也别说了,我早知道,丫其实就是不够喜欢老子,没把老子放眼里哈哈哈谁叫老子舔狗舔久了呢,呼之即来招之即去…… 那时他就是彻底昏了头,喷人一脸你他妈行了,人不喜欢你跟你耗这么多年?!人至少还回你个信儿,没让你十年八年地找不着,对你够他妈仁慈了! ——所以他不爱喝酒,闭眼前他才想起,在C城那晚他好像也是这样。 以前么,他其实也就想知道到底去哪儿了。 人走了,房子卖了,学校换了,什么都换了,哪儿都找不着,就这么嫌弃这儿,什么都不要了? 可不是还说什么喜欢上女人就会再见吗,说什么都会变好吗,联都不联系,怎么知道他喜没喜欢上女人啊? 要就想走,那就干脆点儿,怎么非得留封信呢? 他想不明白。 膈应啊,一想起来就膈应。 现在,他想起姓蒋的提议聚聚,都只想笑。 他们仨坐一起,聊什么啊? 直男就直男吧,不爱就不爱吧,他说服自己不膈应了,问都没问,接受他是把旧物一键清除了,没余力挑选个不一样的出来,可怎么原来旁边儿就有个漏下的? 不是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说一想起就愉快,可他连个转校生都比不过? 这些年他取代他了? 为什么啊? 是怕他“不正常”,怕他像袁浩一样缠着他? 可他跟袁浩都没断联系……哈。 ……什么想起来就愉快,这些年他是不是根本就没想起过他啊? 那天不是他,换谁他都会上去抓住留个电话吧? 那这些天看他说了堆膈应又反悔,自以为是可以让人伤心失望、救人水火,是不是挺无奈的? 现在又算什么,在向下兼容他的不知趣? 他看李岩瞪着铜铃眼,想这厮也是——管丫呢,这么多年什么锅配什么盖,多半明儿又拉拉扯扯地和好了,就剩他跟个傻叉似的。 他心太累了,仿佛一天经历了几个月,昏昏沉沉算了下日子,居然还好几天才上班,心更累了。 隐约听到一些含糊的咆哮,好像被扔到了床上,而后门“砰”一声合上了。 凌晨两点。 J大附近小胡同里烧烤摊依旧烟气十足,纪凡找来找去,只角落有张小空桌,边走边提醒后面的人小心。 蒋大少闯红外线机关似的歪扭着肢体,好不容易过了一路桌凳,一弯腿,又给西服外套兜硌了下,顺手从里头摸出个酒瓶儿。 “我说你这放假等于隐居啊,手机都不看,我都要回去睡了……” 这辈子就跟他吃饭老这么做贼似的,他两条长腿弯得很委屈:“……诶别看了,老板,烤一本儿。” 地摊上的豪放引来周围学生的注目礼。 老板响亮应道:“好勒!” “……”还在看菜单的纪凡说:“吃不完的。” “烤都烤了。” 烤都烤了,看桌上格格不入的酒,纪凡也就没再说,倒水涮茶杯:“那你多吃点儿。” 蒋舟好笑他尽不干净里找干净,看他穿单件衬衣和牛仔裤,暗灯下一层薄肉,说:“你多吃点儿吧,就没觉得瘦过头了?” “没有。” “少来,少说得少了二十斤,”蒋舟用目光给他称了个重:“还是去我那儿待一阵子?” “我就这样,夏天就瘦。” 又不是没见过夏天什么样儿。 蒋舟顿了顿,缓了声:“看开点儿,人死不能……” “不能复生,”他仿佛被训练得条件反射,笑了下:“真没事,肠镜胃镜都做了。” 蒋舟意外:“真的?” 纪凡嗯了声,他说:“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他不予置评:“你倒是要注意你的溃疡,烧烤偶尔吃一顿没事儿,还是少抽烟喝酒……” 看酒都醒着了,也就又闭嘴。 蒋舟笑了下:“你这形象不适合干医生,得先长胖六十斤,再秃个顶。” “……” 蒋舟哈哈笑,打量着他。 很多年前还在C城跟蒋书记对着干时,他是一眼就盯上这少年。漂亮,侧脸还有点儿像那替他死了的弟弟—— 可一转过来就不像了。 他弟弟是双眼皮儿,眼睛圆溜溜的,鼻头也圆,脸颊还有婴儿肥,爱吃爱笑,一笑荡出两个小梨涡。 纪凡却不爱笑,薄皮覆骨,鼻头冷峭,眼尾略挑,不笑时看人有点儿傲气。 一开口就更不像了。嘴里客气,心够硬的。 成年后好像连这层壳也跟着硬了。客观说他还挺适合做个医生,什么都不在意,即使是那会儿在医院…… 那也跟很多年前几乎一样的脸重合了。 “蒋哥?” 蒋舟回过神。 “你怎么了?”纪凡问。 还是变了一点儿,知道管别人怎么了。 蒋舟笑了笑:“我这不羡慕你,不用你说,我这年纪得控酒锻炼了,要不再过两年就是大胖子。” 纪凡喝了口水:“还好。” 蒋舟发现他依旧只涮了自个儿杯碗,只好亲自动手:“对了,你跟叶行……” 桌上一黑,瞬间香气扑鼻,他等老板收回手才问:“已经见过了?” “嗯。”纪凡稍一顿就说:“看医生遇见了,你也见了?” 他筷子一搁:“这不那会儿准备问你,今儿,哦,昨儿了,常家娶媳妇儿遇见的,你俩怎么回事儿?” 第26章 是我 纪凡简短说了医院见闻。 蒋舟纳闷儿:“真没事儿了?” “没事啊。” “真的?” 纪凡也不管他光吃不说,自己拿了筷子。 他吃饭与其说是斯文不如说是精确,每口都差不多,嚼时也不说话。 咽下后才道:“本来就是高中闹着玩,都长大了,他不膈应就行。” 蒋舟听他语气坦荡,咂摸了两下:“……那倒也是,就是……” 纪凡提醒他:“瓜好吃。” 他从善如流,吃了两口:“别说是挺香的,就有点儿蹿味儿。” 酒王配地摊,优雅的果香被油烟浸入,堪称一种别致的浪费,纪凡笑了下。蒋舟后知后觉,别过眼:“遇到这小子,高兴了?” 他抿了下唇:“还行。” 蒋舟也好笑:“你这嘴真严,这小子变化也真大。” “有吗?” “是啊,你看我至少结婚离婚都知会你一声儿吧?” 纪凡哭笑不得:“老同学见面跟结婚离婚又不是一回事。” 不等他说话,又问:“变化大吗?” “大”字微重,蒋舟这才明白他的“有吗”是反问他变化大。 “你不觉得?改了个名儿,换了层皮似的,还挺能唬人的,没以前那么傻了。” “被毒打过了吧。”他说:“他是单纯,不是傻。” “哟。” “真的,你有空看看他办的案子,他是吃这碗饭的,没那么傻,还很正直。” 蒋舟好笑:“那就是不能开口,一开口就傻。” 纪凡又喝了口酒。 蒋舟表情有些无语:“诶你知不知道这小子多过分?那会儿你没回我,我说要不咱仨聚聚吧,他居然把我拉黑了。” 他看他眼,没明白这有什么过分的,至少没这一脸发现新大陆的表情过分。 蒋舟啧一声:“我他妈这辈子还没被拉黑过,脑子是不是有病?” 纪凡又笑了下:“你俩打过架。” “我都三十多了,还能再跟他干架?” 他依旧不置可否。 “……再说当时不是这小子挑事儿?” 他又好笑:“那年纪,谁靠近你他都能干一架,这是终于谈出经验了,今儿看跟他女朋友一块儿成绅士了,我都没认出来,还骂我骗婚呢。” 纪凡这回嚼了半天,忽然表情正经了些:“蒋哥……” 电话屏幕亮了。 他手机从不开声音,因此如非面朝天就很难看到。 低下眼,蒋舟瞥一眼,像个陌生号码,也没名字,纪凡接到耳边:“喂……” 不知道那头说了什么,他停了筷。 那边大概一直在说,他干脆搁下筷子,张了张嘴,但那头似乎没结束,又闭上了。 那头突然声音大了点儿,蒋舟看他眼,他立刻按了两下音量键。 足足四五分钟他没说一个字,而后就挂了。 “……谁啊?” “打错了。” “大半夜的……” 手机又亮了。 纪凡犹豫了两秒,还是接了起来。 又像是那头一直在输出,像不只一个声儿,他依旧垂眼听着,又是几分钟后,滑了手机。 蒋舟脸上没了笑意,瞥着他手机。 果然两分钟后,电话又打了过来。 纪凡翻过手机。 “有麻烦?”蒋舟压低声。 “没有。” “不是姓袁的吧?” 他面无表情:“他不敢。” 蒋舟默了默:“解决不了告诉我。” “谢谢。” “咱俩说这些。”蒋舟看他点了根烟,勾了勾手指:“刚要说什么?” 纪凡给他递了一根:“嗯?” “接电话之前,叫我干嘛?” 纪凡哦了声,看着他:“蒋哥,叶行很容易较真,你别老跟他开玩笑。” 他少管闲事,蒋舟一乐:“怕他又犯浑啊?” 纪凡没什么表情,目光却也较真了:“你也知道他,他现在过得挺好的,工作很有意义,女朋友也很好,我不想让他又想起那些不高兴的事。” “这么大人了,哪儿那么容易……” “蒋哥。”他声重了些。 “行行行,不开不开,丫都把我删了哪儿开去?”蒋舟不乐意了:“一个个当我妖怪?” “我不是这个意……” “行了行了,说点儿高兴的,”他又笑:“诶,我又要离了你知道不?” 这地摊儿不太适合说侯门婚姻,罗曼尼康帝度数也太低,说着说着发现有人看他们,蒋舟就要走。 他想去纪凡宿舍看看,纪凡婉拒了:“小,没地方给你坐。” 但他也爱喝酒,最后一合计,就去了蒋大公子的郊区别墅。 以前来过两回,都是白天,青山绿水、悠然宽阔的别墅区和J城仿佛是两个世界,夜里却安静得近乎冷清。 醒酒的功夫蒋舟领着他上下转了圈,最后到二楼,把主卧旁一间房门推开:“今晚住这间,先洗个澡不。” 纪凡顿了顿:“方便吗?” “又没人,在这儿裸奔都没人管你。”蒋舟随口道:“宿舍小就过来住,我过两天就得走,空着也是空着。” 他摇头:“太远了。” “车给你开,有驾照吧?” “没有。” “……” 蒋舟匪夷所思道:“我说同志,你也差不多三十了吧?” 纪凡坦荡点头。 “……不喜欢开?” “嗯。” “赵叔留给你。” “不用,宿舍住得挺好。” 蒋舟无言以对。 被夜风一吹,他闻到一身奔波味儿:“你自便,我先冲个澡。” 纪凡进了房间。这里一间客卧也比他整个宿舍都大,屋子定期有人打扫,保持得很整洁。他并不喜欢住在别人家,今晚却也不想回去。 「就这么嫌弃,什么都不要了?」 「要就想走,怎么非得留封信呢?」 「这些年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想起过我啊?」 灯光把影子投到窗下一楼的地面,仿佛万千原野就这一条影子。 而后他同样闻到衬衣上烧烤的油烟味,就进浴室冲了个澡。 「你是在报复我吗?你不羞耻吗?」 热水蒸出的雾气让他几乎缺氧。 「你不是好奇吗?……」 “砰砰。” 门连续响动,他睁开眼。 “纪凡?” 纪凡应了声,蒋舟在外面说:“忘了里头没衣服,给你放门口了。” 他又嗯一声。 他刚看了衣柜只有睡袍,他不喜欢丝绸的滑腻触感贴上皮肤,本打算套回自己的衬衣,这就关了水,换了这件现成的。 下楼时蒋舟在岛台鼓捣冰桶,听到脚步声一抬眼,砰砰咚咚的声跟着一顿。他侧过身:“……怎么了?” 蒋舟没说话,纪凡走近了:“是你高中的?我穿有点儿小。” 小臂和裤腿都短了,露出很细的腕骨和脚踝骨,幸好他瘦,没那么像大人穿孩子衣服,然而衣服又是新的。 他有些莫名其妙,又懒得换回去。 “将就着,”蒋舟低头,勾了勾唇:“好了,把酒拿上去。” 去了三楼露天阳台,喝的威士忌,散了些酒精。 有月亮和暗灯光,有秋天的虫子叫声也隐约有两只蚊子,话主要是蒋大公子说。 gay老公,出轨的二老婆,要脸的爹…… 纪凡听着听着有几分怪异。 他俩上次见面还是几个月前,各有各的生活,男人不像女生,没事还聊聊天。见面蒋舟也跟他说八卦,知道他嘴严不会胡说,但成人都好面子,很多时候也就点到为止,没这么细致过。 很快,一瓶酒光了,一桶冰也光了。 最后他看蒋舟已经是一脸醉态在标注那鸡飞狗跳的婚姻了,凌晨的风还凉,起身说:“快五点了,去睡吧。” “……你什么时候这么能喝了?”蒋舟眯着眼问。 他挺不谦虚地说:“我一直都能喝。” “那不,”蒋舟摆手:“一瓶啤酒就翻了,还故意钻我被窝,变态。” “……” 纪凡看着他:“……睡吧。” 蒋舟也不起身,又问:“真不打算结婚?” 他哭笑不得:“你问四遍了,你都这样了还让我结?” “那不是操心你……” 月光钻进云层,蒋舟声音有些哑,暗灯光下的目光颇有几分忧愁。 “哥操心你啊……怎么长的,三十了,连个驾照都没有,衣服都不知道穿合身的……” 纪凡抿着唇。 蒋舟仰看着他:“到了岁数也不结婚,你不就怕没人要吗,不结婚哪行呢。” 他还是没说话。 蒋舟要拉他的手,纪凡身子一侧,他没动了:“……谈恋爱没?” 纪凡看他盯着自己不放,还是摇了下头。 “也没个喜欢的?” 要有职业道德,未经患者同意不得擅自治疗。 他犹豫了一秒:“……你想我有,还是没有?” “我想……” 蒋舟勾起唇角,抬手捂住额头:“我想你就听?小兔崽子,天底下这么多人,干嘛非得盯着你哥啊?” “……” “说他妈多少回了,我他妈是你亲哥。对你好点儿就分不清天地人伦了,你不知道啊,蒋书记那巴掌有多厉害……” 纪凡低下眼:“疼吗?” 蒋舟捂住脸颊:“肿了一周,你说疼不疼?” 他看着他:“对不起。” “你是对不起我,臭小子,你是对不起我,非得把自己作死……”蒋舟弓了腰,又拉住他手:“就非得把自己作死……” 他痛苦的姿态让纪凡略感舒服,没挣开。 他感到蒋舟的手很凉,很宽大,指节漂亮,有点儿像那天伸到他面前的手。 缓缓说:“我还没有死,只是换了个地方……我不是故意让你不舒服,你别膈应。” “你还怕我不舒服?” “……” “……你不知道我是怎么活着……” 月亮又出来了。 他还是看着他,声调很轻:“我以为你会过得很好……你本来就能过得很好。” 时间实在不早了,他伸手把住他胳膊肘:“好了,回房睡……” 蒋舟却就这么反握住了他手腕,猛地一拉。 他虽然不胖,却比他高几厘米,喝多了人又重,纪凡简直被生拽了下去,一下跌在他身上。 “不好意……” 他撑着胳膊爬起来,唇上倏地一凉。 “!” 纪凡眼一睁,偏头躲,下一刻被捧住了脸,热烈的气息从鼻息间传来,他眉心一跳,挣扎道:“蒋哥,是我……!” 蒋舟仿佛没听见,口中喃喃念着什么,翻身把他往卡座压,一只手熟练地摸到后月要。 “蒋……” 纪凡力气不及他大,被他扣住手腕,恰好腕表挤压着皮肉,疼得深吸一口气,手往桌上一扒,摸到空酒瓶。 在酒瓶距离对方额头不到5厘米时,他忽然看见他脸上的泪痕,松开手。 “蒋哥,我不是蒋乐。” 犹如一句咒语,蒋舟定住。 纪凡全力格开空隙,蒋舟翻身坐起,捂着额头。看他坐起身,不确定似的打量着他:“纪凡?” 纪凡嗯了声。 “……不好意思,喝多了。” “没关系,去睡吧。” 蒋舟看着他,沉默片刻,起身回房。 走到门边,忽然又回过头:“……你那是什么,什么时候的事?” 纪凡“嗯?”了一声,蒋舟皱眉:“还没好?” 他声音没有片刻停顿:“好了。” “别犯傻。” 第27章 有妖 一睁眼,莫言看到刮完胡子冲了澡、换了他衣服坐床头的李岩。 “亲爱的你醒啦?快起来刷牙,我在楼下给你买了豆浆油条~~” 恍惚看见他衣领内一个印,他闭了下眼:“咱俩不会睡了吧?” “来来来,”李岩搓了搓手:“老子都把你拖上床了忘了还没试过男人呢,来来来老子肯定对你好——” 莫言掀开他,一起身,趔趄了下。 出了卧室,狼藉已收拾干净,洗衣机的衣服正在阳台迎风招展,桌上豆浆、油条、油饼、馒头、包子…… 他结结实实震惊了。 ——有妖。 “怎么样老子还挺会伺候人吧。”李岩顶着张浮肿的脸邀功。 “伺候人就卡点整点儿热的,凉的就想打发老子?”他拨了拨豆浆:“受哪门子刺激了,整晚没睡?” 李岩仿佛只听见半句:“你他妈睡得跟个死猪一样说我,咱俩说打发,这他妈是爱。” “真爱我给个分手安慰岗发工资就行了,真的岩儿,你分一回我他妈工伤一回。” “说个数。” “一百万谢谢。” 手机不知道在哪儿叮一声。 莫言左看右看,李岩从沙发底摸给他。 一如既往,一个“0.01元”的转账躺他手机里。 他领完退出。 “说吧,分了还是和了啊?……诶你丫几岁,还拿衣服出气?” 他弯腰去扒垃圾桶,没想到李岩抢先收拢了袋,光速提拎出门,又“砰”一声甩了门。 “……”莫言看他:“你搞哪出?” 李岩抓了抓那头短毛,目光落在他手机上。 “算了,我这事儿先缓缓。” “……缓缓?”他犹如看外星人:“岩儿,你这脸肿得跟猪头差不多了,昨晚就没睡吧,是睡不着啊还是睡不着啊?” 李岩艹了声。 难得这厮眼神也能复杂起来。 他又惊了下。 算了,逃避无用但不可耻,事儿大了点儿,就缓缓吧。 准备去洗漱了,李岩却又挺严肃地说:“你等等,我有个事儿得问你。” 等了一秒,两秒,他一脸便秘。 莫言说:“有屁就放。” 李岩皱眉。 “到底有没有?”他没耐性了。 李岩啧一声。 “……你跟那谁,怎么联系上的?” 莫言愣了:“哪谁?” “装,还装!”李岩严厉地指他几下。 他还真没装。 这厮生命中的“那谁”不计其数,吵架了田大博士都得是那谁,他哪能那么精准地掏出哪谁。 他第一个想到的也的确是田甜,然而他自问同学之间这点儿联系没到要被这厮浸猪笼的程度,对方那眼神儿里无法压抑的恨铁不成钢,也让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李岩犯病似的指完,看他没被点透,捡起他手机丢了过来。 “……你看,你自己看,看你打了多少电话……” “……” 一看他脸色,李岩来劲了。 “……哎呀我艹,我他妈听你在那叫人名儿,还以为你又喝多了搁那演呢,没想到你还真把人找着了是吧?” “……” 他低下眼睛。 2:47,纪凡,通话时长4分18秒。 2:52,纪凡,通话时长2分4秒。 2:57,纪凡,未接。 2:59,纪凡,未接。 …… 七个电话。 “……看着煞笔不?”李岩开始在客厅暴走,每个脚步都灌满封建家长附身般的沉重:“要不是为了让你留着看看多煞笔,老子真想都给你删了。” “岩……” “我都不好意思说,你他妈比我还肉麻!我他妈那是正儿八经的老婆,问人家去哪儿了想没想过我那都光明正大,你他妈这啥啊?你他妈比我还煞笔!” “岩……” “……叶哥,你真是我的哥,怎么回事儿啊?上回不说好了吗,谁吃回头草谁是狗吗,你不好好的吗,怎么嫌日子舒坦了?” “李……” 李岩又停下来,抖着手指他手机:“赶紧删了吧啊,多少年了,不就被甩了吗,感情不就是甩人和被甩吗,你甩的人还少了?” “……” “你让莫姨知道得把你腿打折!嫂子多漂亮啊,你都混到现在了,多丢人——干嘛?”他蹦了过来:“你居然还有微信?!你还说啥啊你!” 说啥?一切跌宕起伏都被他演完了。莫言一屁股窝沙发:“说句不好意思吧,谁还没个喝多的时候。” “……” 李岩忙凑过来看他打字。 「不好意思喝多了,如果胡说八道了,别放心上。」 他眨了眨眼,不放心地坚持划到上头。 确实没加几天,总共也没两句,跟黄.暴更不挨边儿,这时那边儿也回了信:【嗯,没事】 “……”他将信将疑:“……真没乱搞?” “搞什么,”莫言把那淡淡的“没事”看了片刻:“昨儿陪黎苏去试了婚纱。” 李岩脑子当机了两秒。 眨眼,眼框圆睁,没有高兴,是嫉妒、被背叛的怒火,他及时说:“没想结,不过你丫要不来我有正常性生活。” 他说得很直白,李岩又一愣。 “……怪我?” 他心情犹如坐过山车,高举了板子却只打了个寂寞,悻悻道:“……那你昨晚这叫哪出啊?” 莫言放了手机,想了想:“估计叫年轻时的噩梦吧,过阵儿就得发作吧。” 他像对自己说:“梦一梦就得了,还乱搞,我有病?” “……诶,这才对,这才对嘛!” 李岩消化了会儿,拍了两下大腿:“你他妈给我吓尿了,老婆孩子都不敢管了,咱也不是要搞歧视,可你就不是那号人,干嘛非得钻牛角尖呢,是吧?” “人也不是,有女朋友。”他没再理他,进卫生间放水冲澡刷牙,出来无视了那桌冷饭,重新叫了外卖。 等外卖的当儿俩坐客厅,李岩连打呵欠,挑了部电影儿提神。 大投影上小鬼从洗手台下钻出来,吓死两个人,女鬼从台阶爬下来,又吓死一个,女鬼又从被窝冒出…… “……当年这母子就是老子阴影,也就这样儿嘛……假得要死,这他妈人死都烧灰了,还想弄死谁啊,”这厮不时点评两句,看他不搭腔,又问:“诶那谁真有女人了?” “是吧,没细打听。”莫言又翻手机回客户信息。 “你俩怎么联系上的?” “有个案子。” 看见朋友圈好多红点儿,点进去,发现是昨天给黎苏点的赞,共同好友点赞提醒,他眼皮子耷拉了下。 “同行?”李岩问。 他没说话。 “叶哥?” “啊?” 李岩又问一遍,他关了手机,说完他立马艹一声:“牛b,都当学霸老师去了……诶他也在J城,你俩就没遇见过?” “嗯。” “这整得……” 李岩叹一声:“……算了,你也倒霉,过得好好的,这把年纪了又遇见这恶心……” 莫言这才说:“他妈刚去世,你积点儿口德。” 李岩侧过头,张嘴“O”。 “干嘛。” “我琢磨你这话是不是咒丫啊。” “我咒他干嘛?” “当年……” “当年多大点儿岁数。” 李岩一脸你别装b。 “真的,”他笑了下:“我妈说得对,剃头挑子一头热,你不也说了,感情不就甩人和被甩?” “……” “以前不懂事儿,我要说过什么你都忘了吧,他没哪儿对不起我,要不是他,我还没今天呢。” 他从没跟人说过他俩的来龙去脉,李岩知道的也就是好大个直男哥们儿忽然搞起了同性恋,那年头,那还是个骂人的词儿,真哥们儿捏着鼻子也得把人从粪坑捞起来。 没想到没几天,哥们儿先被搞的对象踹出来了,一脸惨相。 他莫名其妙,但自从莫言第一次喝断片儿,他就再没在他跟前提过那谁的名字,从此似乎就将对方当成了奇耻大辱加危险毒瘤。 这么多年过去了,要郑重给他细说他没脸,也不想。 他没哪儿对不起他。他也没有任何需要交代。 “……妈的,觉悟这么高,”李岩沉默片刻,也笑了下:“以前老李说你比我们几个都成熟得快,我还不信,哎,真的长大了我的儿……” 他欣慰地摸莫言的脑袋,被先一步打开手:“欠打是不是?” 李岩哈哈哈,又问:“诶,那谁他爸是不是也没了?” “嗯。” “那你不早说……” 他看他一眼:“……你说啥了?” “……也没啥,哈哈,哈哈哈……” 李岩欲盖弥彰尬笑两声:“我他妈这不是帮你长点儿气势,不知者无罪,再说你不都说不好意思了吗,谁没个喝多的时候呢……” 莫言真想扇他两下。 看丫脸还浮肿,毕竟老婆孩子都没了,说什么也是为自己抱不平。以他对那谁的了解,这厮的话他应该只会当放屁。 于是他只扇了一下:“赶紧把你老婆聊回来滚。” “……啥老婆,”李岩变了脸:“前女友!” “你到底是不是被彻底甩了?”他也来劲了:“说真的,给个信儿。” “你他妈就盼着我被甩是不?” “我得找好定位。” “甩也是老子甩,”李岩手垫脑后:“不提丫了,我他妈决定学你拿得起放得下,天涯何处无芳草啊……” 这句话莫言也听出茧子了,警告他:“你别晚上又发疯啊。” 不发疯,李岩保证,外卖来了又说要不咱看房子去吧,我给你参谋参谋,毕竟以后老子还占个卧室呢。 莫言说那你出卧室钱,李岩穷得就剩钱了,立刻成交。 混酒宿醉双方胃口都不大好,刨到一半,马进在电话那头怒了,牲口也他妈要喘口气,谁他妈国庆还上班儿啊,只好作罢,李岩又提议咱去哪儿耍耍吧。 J城就那些耍的地儿,列了X宫,X园,X城,一搜人都挤爆了,瘫在地上:“——咱还是来喝点——” 莫言赶紧拉着他出了门。 想来想去也没地儿可去,正好撞见大爷在楼下打乒乓,请求参与了。 半小时后被赶走,直言他俩小伙子劲儿大难捡球。 俩小伙子潇洒地走了。 又撞见篮球场几个高中生,又参与了半小时,又被赶走了,委婉说俩大叔配合不如他们好。 俩大叔僵硬了一秒,李岩暴跳如雷叫谁大叔呢? 其中一个高中生哦哟哟大叔还生气呢—— 十分钟后,俩大叔搭着外套吃着甜筒,走在一条小巷子。 巷子没什么人,斜阳长照,已近傍晚。 “臭小子嘴真贱!”李岩还有点儿愤愤。 莫言消化得挺快:“小屁孩儿,比不上你丫当年。” “也就嘴牛b,谁叫咱现在是守法公民呢,要真干起来……”李岩突然哈哈哈哈抽风:“你记不记得当年,咱去二校占场子,有回有个独眼儿大叔嘴贱,咱就干起来了!老子那回都成独眼儿了,说话都漏风,你脸肿了一周哈哈哈哈!!” 那谁忘得了啊。 莫言说:“你他妈嘴最贱。非他妈说人家一只眼有死角,你要不是我哥们儿我第一个揍你。” “哈哈哈哈对对对当年你也这么说哈哈哈,那是有死角啊!!!他那破球就没丢准过一回,就是揍人真他妈厉害——” 李岩乐得停不下来:“我还记得咱去蛋糕店,那大姐还以为咱们打劫想报警,你丫也跟个神经病一样,提前好久就想着给那谁……” 他一顿,装腔作势抽了自己一巴掌:“哎哟我这张破嘴!” “来来来,让我来抽。” 莫言手一伸,李岩疯狂闪躲。 没架住几厘米身高优势,给揪住连着扇了两下,一边捂脸一边惨叫:“艹我甜筒掉了!脸打肿了,你他妈是不是早想抽我——” 突然奋起要拼命。 “行了,”莫言把人搡开:“幼不幼稚,”沉稳地指着边儿上:“菩萨跟前,别打架。” “少他妈——”李岩一激灵:“菩萨?” 是有座破庙,供了三尊金身菩萨。 莫言平时不走这道,忽然看见窄门里金影一晃,也挺新鲜;他是个扎实的唯物主义者,纯粹为了转移李岩的注意:“进去逛逛?” 这厮还挺正经,理正衣服:“别乱说话,啥叫逛逛,这叫拜菩萨,得他妈虔诚!” 今日日记:该舍弃就舍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7章 有妖 第28章 不利 国人信仰朴实,哪灵拜哪儿,香火旺的数不胜数,这无名之地倒清净。 也就十来游客,坐着休息的有,在树下拍照的有,在大殿长跪的也有,莫言三分钟溜满了一圈,靠门看李岩殿外敬香殿里磕头。 来真的啊? 有用吗? 一个老和尚从侧门穿过,进殿时忽一顿,转头,从低处看着他。 “您有事儿?”他被他目光逗乐了。 “施主流年不利,恐近日有难。” “什么难?” 老和尚不语,回望殿前佛像,莫言目光滑下像座醒目的二维码,又笑了。 “嗯,确实流年不利,日子不都这么过,你们说什么来着,梦幻泡影,当作如是观。” 老和尚微一笑:“施主豁达,只恐误伤身边人。” 这话不吉利,他淡淡说:“老师傅,实话说,我是走错了,我这人不信神不信……” “老师父,这大J城哪儿菩萨多点儿、灵点儿啊?”李岩又冒出来。 老和尚和颜道:“阿弥陀佛,施主走到这里便是缘,供奉不在多,虔诚便……” 李岩掏手机对准二维码,叮的一声。 座旁沉默片刻。 一个中年僧人道:“施主有心,赶早往东边去,那里八座大山,祛病消灾,婚姻求子,学业事业,都可求得。” 莫言:“……” 俩走出门,他问:“多少?” “八万。” “……钱多不会捐点儿给山区儿童失学少女?” “嘘——别给菩萨听见了。” 莫言想起那句网上流传的“我佛不渡穷比”,冒出一个不敬的念头:我佛专渡煞笔。不知道这厮抽什么风。 “……那得我老头儿捐,我这点儿算啥呀,”李岩跨出门槛:“人呐,有时候不得不信玄学,咱刚看完鬼就撞着菩萨,那不是冥冥中菩萨指点啊。” 莫言斜他:“你是不是干亏心事儿了?” “……啥叫我干,家门不幸,”李岩眼神一飘,啧了声:“……昨晚睡了会儿,梦见小孩儿了。” “……” 他又叹了声:“非说寂寞,要他妈去陪他,我艹哦,不孝子。” “……” “光顾着跟他妈吵架,忽略了孩子教育,还是托人照顾照顾吧,这阴阳两隔的也没法沟通,别成怨灵了。” “……” “老田杀生,也得让保佑下她吧,丫杀个小强都不敢,杀娃儿……当然分手是分手哈,”他清了清嗓:“还有我看你啊,人刚说你近来有难,我还真觉得你印堂发黑——” 莫言打断他:“不是你他妈非要喝?” “说这些~咱俩明儿得起早。” “你丫就是怂,有那功夫不如……” “吧啦吧啦吧啦吧啦……” 找点儿事儿做总比喝个没完的好,皇帝不急太监急个毛……呸,反正一琢磨,第二天还真起了个早,载人穿了半座城进山。 幸好早上不堵,渐进山,层林半染,塔寺林立,李岩焦虑的怂心终于有地儿安放,硬是一口气爬完了八座山,又一座座挨着磕了头。 磕完和托人请的大师父一聊,当机立断要散钱做法事超度,又在寺里待了三天。 莫言不信别人,没事儿山上转转,当观光了。 默不作声听人唱经念咒,听着听着习惯了,觉得那调还挺安神。 就是一看李岩就逗,换了身居士服,白天跟人颔首低眉做法事,夜里还要一本正经地转佛串,一脸看破红尘的样儿。他既想笑,又有点儿怕他当场剃了。 这么到了第三天,不明所以的莫瑶听说他俩赖在寺里几天,小心翼翼地问,你待那么久干嘛啊?不就说你两句吗,你也别搞极端啊我的儿。 他挺乐,说看这儿也挺好,清净,什么都想开了。 其时他正坐在庙下台阶上,看着人来人往,还有俩姑娘来要电话,想这寺庙才是**之源嘛,佛祖天天听人间苦难不黑化吗,给它拍个鬼片儿估计最带劲儿…… 不着调地和她拉扯几个来回,很快被发现在耍贫,莫瑶翻了个白眼儿。 “空了再说你的事儿,”她隔空指指点点:“正好你这会儿在庙里,给你表姐求菩萨保佑保佑,人还在逃亡呢!赶紧地,叫菩萨通知她别作孽啦,你表姐夫脆弱得都要自杀啦!” “……” 对他表姐这操作他真只能拿玄学解释。 电话已经打不通了,信息是不回的,熟人那都问了,他第一个建议报警,万一发生命案了——没说完莫瑶就呸呸呸,说点儿好听的不会?你要你大姨命啊。没办法,他只能代表姐夫求了菩萨赶紧把人抓住。 要离回来离不成吗,逃亡个毛? 一出来,竟又被个和尚拦住:“施主近来恐有血光……”,他及时打断:“知道了,我给人家求,啊。” 庙门两侧小屋满是资本入侵的痕迹,神神道道的饰物,挂脖子上的,戴手上的,风一吹,当当撞响。 “代求心恐不诚,也……” 莫言摇了摇手,当当当下了台阶。 晚些时候他见到他那结束了仪式的散财童子哥们儿。 摇身一变成了个玉佛批发商,还没等他说话,郑重交来个挂黑线上的玩意儿。 “给你请的守护神,十八万,消灾挡难。”李岩说。 “……你他妈直接打我卡里不行吗?”他一屁股坐他旁边儿。 李岩盘着腿,心平气和地叫他别说脏话:“大师父开过光,好好戴着,别给别人摸啊,别整出事儿来了。” 这厮一个一个列,自个儿,刚分手的前任,李朵,老头儿……最后又抓出个菩提手串,犹豫了半分钟。 “14亿中国人民还落下哪个了?”莫言问。 李岩一脸贼相:“……你说我给那谁,他接受不?” “又哪谁啊?” “你那谁啊。” “……” 莫言一愣,试他脑门儿。 “我他……我好着呢,”李岩叹一口气:“害,就当我给他道个歉吧。” “至于吗。” “那不是你叫我反省吗?” “……” 莫言又想起来,这厮做法事前半夜把他挖起来,说大师叮嘱他检讨下罪过,他想来想去也没想出自己作了什么孽,让他参谋参谋。 这事儿他确实最知道,依旧闭着眼说你现在就在作孽。 李岩声一正,说真的,你好歹也是孩子他大爷,你不配合我,万一影响人……莫言打断他说第一个就嘴贱。 这厮又自认为嘴好得很,至多也就最近对那谁嘴贱了下,说着说着又忍不住嘴贱了下:“那也没那么大功能,他妈也不是我弄没的啊。” 当时他就说:“……岩儿,人家爹妈都在底下。” “是啊,也都不是我弄的啊。” “你一直这么比比,就不怕人拿你孩子出气?” “不至于吧,”他还没想到这茬,也不信:“俩成年人好意思欺负个小孩儿?你不说他妈是知识分子吗——” “鬼。”莫言睁开眼。 “啊?” “那是俩成年鬼。” “……” 寺中夜里枯枝冷月,凄凉,阴森,树影带出阴风的形迹,当时李岩惊恐地看着他。 莫言幽幽说:“兔子急了还咬人呢,鬼还他妈跟你讲道德?你可怜可怜你那娃,还是胚胎呢,鬼生地不熟的,被两个成年鬼堵阴间……” “艹别说了,听不下去了,”他连忙说:“那怎么办啊,老子给他道个歉吧,要不你还是把他微信给我我给他转一百万……” 傻叉,莫言翻了个身:“知道就行了,你好好反省反省。” ——他只想让他停止嘴贱,毕竟这厮嘴不把门儿,还有点儿乌鸦嘴,没想搞这么一出。李岩又合手:“我请教大师了,恶语那是口业不善,种恶因得恶果……” 他打断他:“你到底说什么了?” “……都叫你寺里别说脏话。” “岩儿。” 李岩挪了挪屁股:“那我当时也不知道啊,你说完我就反省了,大师都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莫言继续看着他。 “……好吧,我都是在佛祖座下忏悔过的人了,就我这两天觉得吧,人来这世上一趟不易,看我小孩儿就是了,亿万个精子才活下来这么一个,还没成型就被他妈扼杀了。不容易啊。那跟人说傻叉你妈知道你这么恶心人吗这种话确实不大合适,何况人妈还刚没——诶诶你又扇我干嘛啊艹啊痛痛痛啊艹啊呸呸呸,阿弥陀佛,算了,算了,我这都为我儿挨的……” 要不是在庙里,莫言真想揍死丫。 事实证明李岩把自己想得太过重要,出来就找他要了电话打去,人都没接。 发信息说:【?我李岩啊,这么多年没见,上回有点儿误会,出来喝一杯呗?】 人还是没理。 这厮刚出寺还沐着圣光,想着他要是怨灵他妈就得怨灵,他妈怨灵了自己孩子也得怨灵,那孩子怨灵了孩子妈也危险了,默念一切为了孩子,一切为了前女友,又说哈哈哈学霸,上回不好意思了,真有点儿误会,跟你道个歉。 这回隔了半天,那边终于回了条信息:【嗯,不用了。】 “丫谱太大了吧!” 刚回归岗位干到十二点的莫言一进家门就听他说:“你俩不一笑泯恩仇了吗,那我俩也老同学啊,丫居然给我拉黑了!” 莫言瘫沙发,眯眼数了数他手机。 12个电话26条短信,最后一条:【老同学,一切为了孩子】:“……你是不是变态?” 李岩不管变不变态,自觉难得道个歉,人怎么也得接受。 思来想去,还是让孩子他大爷搭个线—— “你俩交情是比我好点儿哈?”他说,说着又想起来,要么明儿他先去学校堵人也行。 只看人这不合作的态度,不知道是不是有点儿唐突—— “那是有点儿唐突吗,人不想搭理你,你绕了他不行?”莫言又说。 “说点子上了,”李岩一砸手:“不搭理,就是不搭理,那怎么能行呢?这是原谅的态度吗?当然不是!所以才需要你调解啊,别那吊样,委屈你了他大爷,咱俩一块儿,一切为了孩——” 莫言下意识想摸出手机找田大博士,刚摸出来,门铃叮咚叮咚响了。 这个点儿,谁啊?俩对视一眼。 莫言眼神使唤不用上班的人去开门。 “我他妈每回来就是给你当牛做马的,那要我开了门儿你明儿可得……”门开半边,李岩突然卡壳,而后哐一声甩上门。 “?”莫言问:“谁啊?” “走错了。” “……你也没问啊……” “——叮咚——叮咚——”门铃又响起。 第29章 脱口 李岩中气十足地朝外吼:“走错了!” “叮——咚——” 莫言明白了,大步过去开了门。 果然站着个女人。 栗色长发齐刘海,一只大黑框眼镜遮了大半张脸。 田大博士裹着风衣,大半夜还补了个口红,飘着香,除了瘦了不少,长发被风吹乱了些,还不算惨淡。 “不好意思,我刚下飞机,明天要走,打扰一下。”她面无表情,抬着下巴对莫言说完,转向李岩,眼神一上、一下,似乎确定人没死:“你出来,我们聊聊。” 苍天有眼!莫言回头看李岩。 不知道他哆嗦个什么劲儿,他又倒了一肘子。 “老子不!”李岩终于被解了穴,一蹦三丈高:“姓田的,你他妈不是不跟老子说话了?你来干嘛?” 田甜环起手臂:“我是觉得都分干净了没什么好说的,李叔让我来的,你还没跟他说?他让你回去你怎么不理?他打电话不接,杨姨打不接,李朵打你也不接,你什么时候能长大点儿?” “你又来这套是吧?”李岩火冒三丈:“你成熟,你了不起!你让老子怎么跟他说?你丫追过来挨骂是吧?大半夜私闯民宅——” “啥私闯民宅,”莫言按住他肩膀,让开门:“老同学,进来坐。” 田甜说:“不在你……” 李岩说:“别让她……” “这么远回来,总不是专来吵架的吧,先喝口热水,你身体好些了吗?” 田甜说:“谢谢,不用了,我去酒……” 咕噜咕噜——水已经光速流进杯里了,莫言仿佛没听见她说话,继续倒第二杯水:“要的,我妈老跟我说当年打掉个妹妹,疼,现在还难受呢。” 田甜沉默了。 “作为孩子他,”水流声延迟一秒:“大爷,李岩就这么跑回来,真不像话。回来这几天后悔惨了,天天躲着哭,哭得我头都大了。” 田甜:“……” 李岩:“……” “我他妈……” 莫言没让他说下去:“还去给孩子做了几天法事,给你求了护身符,哦,还学了下怎么说话,是吧岩儿?” 李岩:“……” “谢谢。”田甜却说了句。 她是对莫言说的,声音很轻。但李岩离她半米不到,看到她眼圈红了,嘴一张说不出话,就维持那姿势看着人。 莫言说:“进来吧,外头风大。” 三个人站了一会儿,又几乎同时开口。 田甜:“我还是先去酒店……” 李岩:“我们先回家里……” 莫言:“就睡这吧,这个点儿了。” 二环去年租给了某大佬,郊区太远,这会儿过去不遭罪吗。 “行!”李岩把他搂到一边儿:“咱俩就不说虚的了,去嫂子家过性生活吧啊,你懂的,这丫臭毛病一身,非常极其厌恶酒店的床。” “……” 虽然本来也没打算跟两口子待一屋,他还是被这丫转身就撵主人出门儿的脸皮惊了下,听他提床,怀疑地:“……你俩不会在我床上乱搞吧?” 李岩也惊了:“……我艹,我他妈像这种畜生吗!” 莫言就近订了个酒店——李家的,钻石vip。 在卧室收行头的几分钟听到客厅窸窸窣窣的换鞋、走动、放包、坐下、喝水声。 夹杂着几句:“……这么多书读狗脑子里去了,天气预报都不知道看?让你丫穿这点儿,怕冻不死?” “我就知道叶行在美化你,这就是你学的怎么说话?”紧接着一个声音说:“我没力气跟你吵,赶紧,给你爸打电话一块儿说清楚,好聚好散,别伤了他跟我爸感情。” “哦,这时候想起伤感情了,打老子孩子的时候你怎么不想伤感情?他们的感情是感情,老子的就是垃圾是吧?没力气你跑,你丫就这么急着去找你那丑姘头?” “啊是,不是你说回来想通了让我别耽误你找八百个女人生孩子吗,你去啊,赶紧,碍着了你李家的伟大基因播种!去啊,少生一个我瞧不起你!就是我得提醒你戒烟戒酒,不然怕生的孩子畸形。” “你他妈!” “我妈还没睡,你要想她就打给她,你再骂我妈小心我不客……你坐下去干嘛?诶你表去哪儿了?” “……丢了!老子不想看见你,好男不跟女斗!” “败家子儿!都什么年代了还好男不跟女斗,你能不能更新一下你的词汇库?” “……你他……我他妈……” “你妈早改嫁了,你放过她吧!” “……” 莫言袋子一拉。 出来看李岩两条长腿瘫地毯上,田甜坐沙发,摘了墨镜,身上裹了条毯子,交代了句:“新毛巾牙刷在浴室柜子,衣服就先穿黎苏的吧,岩儿你自己换床单。” “谢谢,”田甜微笑:“你女朋友?劳驾给她说一声,我买新的给她。” “我来就行。” 李岩立马哼:“上回看嫂子至少得一米七吧,丫就一米六矮冬瓜穿她衣服屋都给你拖干净。” “我净身高一六四好吗!”田甜斜他一眼:“自己一米七矮冬瓜看谁都跟你一样。” “你瞎啊老子183.8cm!!” “对对对,那八毫米你是不是以后还要刻碑上啊?就知道记这些没用的东西。” “老子就知道你又要这么说!”李岩怒了:“八毫米也是老子三十年辛辛苦苦长出来的怎么不能算?老子就要刻碑上,没用的东西你那姘头倒是想要可惜没有,搂你还他妈得你蹲下去!” “那是我师兄我们就拍个照!你放尊重点儿姓李的,这么多年光长个子不长脑子有什么用?” “哦老子尊重他他尊重我了吗?师兄不是男人?不知道你有男人!?” “你搂的女人少了?两只手数得过来吗?要这么算你先给我跪下来磕头!” “老子是男人能一样吗!” “啊是终于又蹦出你这句经典语录了——你是男人,你了不起,你也一块儿刻碑上吧!” “老子,老子……” “你俩……”莫言忽然开口。 俩人同时看过来。 “真的不会在我床上乱搞吧?” 田甜:“……” 李岩:“……” “没别的意思,第一回看你俩线下分手……咳,别分了吧,绝配,祝福。” 绝配啊,在一起十年,加起来都六十了,吵起来没六岁。 等洗完澡躺酒店大床上这俩还余音绕梁。 “……一块儿长大的嘛,”手机屏幕那头,黎苏趴枕头上咕哝:“挺好,可惜我发小全女生。” 莫言刚洗完澡,是要跟她说声衣服的事儿,没想到她还没睡,直接打了个视频过来,聊了几句。 正想说声再见,黎苏又问:“你发小也就是李岩和你参加婚礼的朋友吧?” “他俩?”他摇头:“初中才认识。” “那你没发小哦?” 他停了下,声音没变:“有个邻居。” “诶?怎么从来没听说啊?” “高中没毕业就没联系了。” 黎苏看了他一会儿:“……是你说的那个同学?在一起过?” “……嗯。” “你这表情很受伤哦?被甩了?哼,大美女啊?” 莫言觉得自己没什么表情:“你美容觉不睡了?还来嘲讽我?” “交流交流嘛,”她换了个枕着的姿势:“早说你今晚在外面,过来陪我啊,我今晚回我家,失眠。” “过些天,最近忙。” “你都不问我为什么失眠!” “……” 她很少这样,莫言问:“为什么?” “我先问你啊,”她饶有趣味地问:“莫律师,你是不是被甩了?” 这回他没迟疑:“是。” 她笑了笑:“是不是被甩的印象特别深,感觉天都要塌了,现在还如鲠在喉啊?” “……”莫言说:“你很有体会啊?” “不说了咱俩挺像吗,”黎苏看他不说话,轻声说:“没关系,小时候喜欢的人,长大还不如不见呢。” 莫言有点儿明白了:“你见了?” 她唔了声。 就在莫言打算再说睡吧的时候,她说:“我不说过,我初恋是我高中同桌吗,还没毕业出国了,说永远爱我,让我等他。爱个毛线,我后来才知道他三个月就劈腿了。” “……” “挺多年没见了,去年突然冒出来,结了婚,发了福,妈呀,说忘不了我,让我给他当小三儿。” “……” 莫言就听她提过初恋是高中同学,第一回听背后八卦,皱了眉:“你怎么没说啊?” “就同学会见了一面,我又没劈腿。” “不是劈腿,丫人品有问题。” “哦,这你不懂,美女就是老收到骚扰信息啊,”黎苏说:“报不过来,这不重要,我是想说……” “重要苏苏,他要再继续就报警。” 她停了两秒:“继续不了了,已经挂了。” “……啊?” “就这个胖子,今天猝死了。”黎苏面无表情:“你不问我为什么没睡吗,他妈刚问我去不去参加葬礼。” “…………” 莫言沉默了会儿:“节哀。” “我才不哀呢,劈腿男活该。”她闭了闭眼:“我是想说,这些人真的还不如不见呢。说不定你那个白月光也早已经发了福,变了样,面目全非,不如保留点儿美好印象。” “他倒没有……”他一顿。 “没有什么?”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脱口而出。 他的确不想跟任何人说起那些事,任何人。 但也许是因为黎苏敞开心扉,在和他真诚交流,他并不想骗她? 也许是在重逢后短暂的数次交集,的确像他告诉李岩的那样他已经放下了? 也许是因为黎苏这个未曾参与过他学生时代的人一无所知,那一切可以尽由他来描述? “没有发福,”他略停顿:“我前阵子也见过他,苏苏,那是个男生。” 第30章 祝好 黎苏呆滞时间前所未有的长。 莫言有点儿尴尬了,“你要是介意……” “介意怎么?”她这才出声,隔着屏幕打量他,“分手?” 他说:“可以。” “……” 黎苏像是气笑了。 “你是不是不知道?”她像想起一件趣事。 “什么?” “我本科就见过你。” “?” “我gay蜜法学院的,我陪他上过证据法什么……” 他这才意外:“没见过你。” 她哼了声:“你眼神儿不好,我那时候满满的胶原蛋白,比现在还水灵。” 他不确定她想说什么。 “我那会儿对你没意思啊,”她直接说,“我gay蜜对你有意思,他……” “…………”他说:“我真不是……” “你听我说完嘛。” “……” “他总是能从一千个gay中精准挑选直男喜欢,”她叹了口气,“你那会儿看起来不会没女朋友,又不像有女朋友。我怂恿过他追,但你很中二,很忧郁,你确实没看见我,你根本谁都不搭理,到点儿才来,一下课就没影儿了,也不知道在急什么。我俩还跟着跑过,没追上。” 看他表情,她又说:“我找你之前问过他,他说肥水不流外人田我才上的。” “……” “……夸你呢,”她盯着他,目光更多是困惑:“所以是他看走眼了啊!” “……”他终于可以说,“我确实不是,就这一回。” “就这一回,”她又笑了,凑近了些:“那更特别哦?” “……” “什么样的男生啊?你几时见过他,不会还……” “不。” 他斩钉截铁地说:“早过去了。算了,你知道就行了,以后不会有,早点儿睡。” “……真不是蒋大公子?”她几乎是在八卦。 莫言一脸死相。 “很多年没见,前阵子见了,很难让人不想到他啊。” “女人死绝也不可能。”他说。 “干嘛这么大敌意,高.干子弟,少奋斗二十年,要不是性别锁死我也上。”黎苏说。 “……” “好嘛,他也不是你发小……” 她想了想,看他是真想挂了,“也没什么好介意的,谈就谈吧。” “是吗。” “双也行,别乱搞,别劈腿就行。” 莫言嗯了声。 “再说我一个参加完婚礼没两天就要参加葬礼的人,有什么看不开的。”她语气轻快。 他笑了笑。 “需要的话到那天我送你。” “行。” “那就这样,晚……” “诶还有个事儿。” “你说。” “李岩的女朋友是意外怀孕吧?” 莫言仿佛突然进入悬疑剧,“你怎么知道?” “不懂了吧,认真想要小孩儿肯定得戒烟啊,不然影响宝宝发育。” 他哦了声,确实不懂。 又说:“睡吧,明天记得把裙子链接给我。” “都是女生,洗了就行,”她话说到一半儿,啧了声:“你还真就为了衣服找我……” 手机突然黑了屏。 没电了。 世界沉寂,仿佛瞬间切断了所有连接。他维持那姿势坐了会儿,不可谓不意外。 原来黎苏跟他也曾有过共同的回忆。 原来在别人眼里当时的他很中二。 确实挺中二的。 归根结底是那时候太年轻,太想要一个回答了。 可是忧郁?他从没觉得这词跟自己有关。 大概是在为钱发愁吧。 不管怎么样,说出来原来并没有那么可怕,甚而仿佛打破了一个“说不得”的魔咒。 这魔咒曾画地为牢,将那个十七岁的少年囚禁,并希望另一个人也永远留下陪他——即使是道影子。 现在想,不久前的那个凌晨,他们真的说起了从前吗?当时他说你长大了,我也长大了,那时他真的接受了吗? 也许那挥手告别才是唯一真实的。 那么多充电器偏偏出门忘了带,他寄希望于内袋放了备用。行李袋小,还是上回去赵其婚礼用过,回来洗了衣服就没再管,摸着摸着,倒真摸到个方形。 他很快拿了出来,充完便又蹲回来,从下头抽出卡着的几本书。 薄薄两本漫画…… 下面多夹了个破蓝本儿。 完全忘了什么时候塞进来的。 但看那封皮瞬间他恍然:难怪莫瑶说他没分寸。 假如是那时就看见,他大概也只会一愣就丢进杂物间,告诉她想太多了,这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啊。 假如是第一次加微信被无视,他内心依旧会认为她无聊,就算重逢,也没说什么好话,他把握得了分寸——太离谱了,怎么可能还有那种心思。 他连看也不会看。 但这时,他感觉自己已然脱胎换骨,还感到一丝命运的指引,需要直面恐惧。 “爱情是什么?张爱玲说是原来你也在这里……” 仅仅半行他把本子一合。 幸好字烂,需要极其仔细辨认,毕竟真的太中二了! 他又抽出中间夹着的那叠纸。 普通的蓝格信纸,因年月发黄发硬,一排排字迹工整,偶尔有划掉的线,纸面上头还有几滴晕染的痕迹。 ……艹,不会还哭了吧? 他还是展开了,点了根从他那儿摸来的烟。 “叶行: 你好,当你看见这封信,你已经来了这家酒吧吧。 和你想象中不太一样吧? 该说的都说了,好像没什么再说的。不过叶行,最后我还是想告诉你一遍,不用内疚。你没有伤害我,你给我带来的(一团)快乐远比伤害要多。 虽然搬家那天,没人邀请你,你就跟着妈走进了我家,问我是不是女生,问我是不是没爸,可是你也会帮妈拎东西。 虽然第一次看我罚站,你咬着冰棍从楼下经过,我没问你,你就炫耀那是你帮莫姨洗碗攒的五块钱,可是你也有问我要不要分我一半。 虽然有天妈不在,你又自作主张搭着板凳给我煮了两个鸡蛋,让我进了医院,可是那之后你就记得我鸡蛋过敏。 虽然……” 莫言:“…………” 连翻了两页,不知道大脑是如何扭曲了记忆,让他觉得这封信曾带给他无法解脱的禁锢。现在看着那满满的、一气呵成的“虽然”“但是”,除了感叹这家伙记忆之好,他还严重怀疑他有个脑子是专门留给记仇的。 人生气也会笑,他一直翻到第四页。 “……虽然我反复说别等我上学,你故意等我就是为了抄我的作业,可是那天放学路上,我们刚好就撞见那个人(划掉)胖子了。 我们应该是最早进派出所的小孩儿吧。 你还记得吗?幸好你那一砖打歪了,没伤到他的头,幸好我们当时还只几岁,不用坐牢。 可当时我还是很害怕,妈一定会生气的。 妈说,我的名字是纪凡,是纪律的纪,平凡的凡。她希望我不要和爸一样,做个平凡的人。 平凡,就是不落后,不突出,不恐惧,不好奇,不冲动,不幼稚,不殷勤,不生气,不哗众取宠,不闷不吭声…… 那天我却冲动了,恐惧了,幼稚了,生气了,一定会挨罚的。 叶行,你是所有的反义词。 你一点儿也不怕。 你明明也是第一次进去,却装作和警察很熟,叫他们阿sir,说不要闹大。警察笑你警匪片看多了。妈(划掉)后来你叫了莫姨来接,她和你一样,也叫阿sir,说你就会惹是生非,今天抄板砖,明天就要拿刀子,赶紧判了。警察也让她少看警匪片。 为什么会记得这么清楚,大概是因为莫姨和胖子的爸爸吵了起来。 是你告诉她的吗?她那么生气。就像前些天在办公室,当时她也有那么生气。那天,她还牵着我们去买了新衣服,跟妈说是你把我撞倒了,也是你告诉她,我穿了脏衣服会让妈生气吗?(黑团) 或许你已经忘了? 不过,那时候我决定,叶行,即使你是所有的反义词,即使你不等邀请就走进了我的房间,即使你永远要抄我的作业,我也会——” 莫言顿了会儿,又翻一页。 “——做你的朋友,祝你一切都好。” 他笑了笑。 这时手机充上电自动开机,当当连响几声,他看了眼,黎苏连着问了两条:【手机坏了?】【先睡了,晚安~~】,已经是十多分钟前,他回了个嗯。 随后他又看到一条新的好友添加信息。 蒋舟:【虽然纪凡让我别再联系你,但我感觉他对你有种莫名的责任感,有个事我想还是告诉你比……】字数卡了。 他目光重新落到信纸上。 “对不起,叶行,因为我的自私,还是做了那么错误的决定。 如果没有我,莫姨就不会伤心失望,如果当时没去那里,也不会撞见叶叔和那个女人。 对不起,我说你好奇,其实好奇的是我。(一行黑团),关于他,我比你知道得早得多,妈也曾经那么警告我不要好奇,我还是没忍住。 对不起,我利用了你。 利用了你在青春期的好奇,利用了蒋哥的影响……你说你不要忘记,可我却希望一切尽早过去。” 他又点了根烟,关掉了手机。 “昨天(划掉)昨天,你问我爱你吗,(划线)(黑团),我不知道。 现在我想明白了。 这个世上有很多事无法确定,唯独这件:叶行,你聪明、正直、善良、勇敢,我会永远感谢这个世上有你,但我不爱你。身体的反应是最诚实的。 你后悔说记得了吗?我(划线)如果忘记会舒服一些,你就忘记吧。 对不起,到现在我还是很自私。 我只希望这件事到此结束。 希望你不要再因为我感到内疚,愚蠢,幼稚,失望,不值得。 希望你好好学习,好好考上大学,好好长大。去更大的天地,和很好的女生谈很好的恋爱。不过,对女生温柔一点儿吧,不要总口不择言了。 我(划线)就到这里吧。青春期会过去的,叶叔的事也会过去的。 最后祝你一切顺利!祝你健康、平安、快乐。今天,明天,永远。 希望下次再见,如果还有下次,希望那时我们都比现在要好得多。” 而后是一行颜色略深的字。 “昨天你要我别忘了你,我答应你。还有一件事我向你保证,只要我一想起你,我就会感到愉快。 纪凡 20XX年2月16日。” 十月再见~晚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0章 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