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冠挽山河》 第1章 第 1 章 礼部南院的墙下,黄纸浓墨,人影缀行,几家欢喜几家愁。 今日是放榜日,如此热闹,可算是难得一见的盛况。 人群中,却有一位素衣女冠抱着物什穿行其间,宽大的鹤氅掩不住其绰约风姿,引得不少人频频侧目。 宋云归微微低首,并不四处张望,目光却落在满目的锦衣绸缎上。 如今朝廷虽然开科取士,能在上京考试的,除了国子监举荐,便是各地方每年的进贡的三人,若是小些的地方,名额要更少。 进贡者须通过府州举行的考试,以此获得解状。如此看似公平,可书不是谁都读得起的。 一卷书值近千文。千文价值几何?一亩田,一年方出一石粮,一石粮价一千文。 而大多书,都不止一卷,一部书,可有数卷甚至十数卷。 于是这些进贡名额,几乎被世家大族的子弟占尽了。 宋云归摇摇头,不再想这些。再往前走便要出大街了。 她从袖中抽出一张薄纸来,眼光扫到末尾,才想起自己竟忘了买墨。 宋云归顿住脚步,方转过身来,竟撞上原本身后一个正猛地往后退的考生。 她扶着东西的手被狠狠一挤,顿时脱力,怀里的东西尽数歪在那考生身上,将他身上的包袱扯去地上,东西散了一地,乱作一团。 宋云归道歉的话还未来得及出口,便被狠狠攥死在嗓子里。 那人无端伸出双手扼住她的脖颈,猛地收紧。 宋云归才一看清对方那通红的双眼,喉咙被挤压的刺痛伴随着蔓延开来的窒息便逼出她的泪花,眼前一片模糊,脑中更是空白,死亡的恐慌灭顶般地压下来。 就在她即将软倒时,那桎梏忽地一松,宋云归一下子跪倒在地上,抚着喉咙重重咳嗽起来。 本能淌出来的眼泪顺着脸滚烫地落在她冰凉的手上,她抹了把眼睛,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周围的人群散开了,地上只有她预备回观里做糯米团子的面粉和豆沙,砸在那考生包袱里的书卷上。 黏糊糊的豆沙裹着面粉糊得到处都是,其间露出泛黄破旧的书页和工整的手抄字迹。 一角官袍忽地伸进她的视线。 “女冠可有什么不适?我已让人去请最近的大夫来,定给女冠一个交代。” 身侧传来的声音如环佩相击般温和。 她顺着那衣角抬起了头。 眼前人着绯色官袍,面庞白皙而棱角分明,一双眸子乌黑深邃,长眉若柳,通身自有一番肃肃如松下风的风流。 而现下,他正微微皱着眉望着她,那眼睛里映出她颇狼狈的模样来。 这是大燕立朝以来最年轻的都察院都御史,李月在。 宋云归心里一震,面上却不显,想道声谢,却引出了又一波咳嗽。 她又赶忙低首用帕子掩住咳声,也掩去了眼底的波动。 “当街伤人,按律当笞四十。”见她如此,身侧的声音骤然严厉起来,却是朝着她对面。 那人却没有说话。 宋云归的咳嗽渐渐止了,慢慢站起身来。 那考生被李月在的随从押着,沉默地低着头。 周围的人早就退出一个圈来,或仍在不远处榜下的,聚在一起,目光偶尔落在这边,带起一阵私语。 一片锦绣间,眼前这位考生已浆洗得发白的布衣格外刺目。 宋云归的手不由得紧了紧。 “不必,”她哑着嗓子出言道,“我并无大碍,咳咳……不算伤人。况且,我没拿稳东西…我也该道歉。” 这是和解的意思。 那考生终于抬起了头。 宋云归平静地对上那人的眼睛,没有注意身侧李月在意味深长的眼神。 这考生不知费了多少功夫,从州府的贵族子弟间脱颖而出,千里迢迢才赶来上京,而这里也只会有更多不容易。 考试并不糊名,是谁的卷子,背后是什么势力,一目了然。 又为了公荐和行卷的制度,不知吃了多少名公巨卿的闭门羹。这公荐制度,只为官僚权贵请托营私提供方便,寒士多方奔走,所得也只会是寥寥无几。 此人在榜前如此,只怕是落榜了。 多少功夫,皆白费了。留在此地,只有冷眼和侮辱,回乡,又是多少失望落魄,要给那些世家耕田。 大燕最近,并不太平。 多年以后,许多被世家大族压迫至绝望的人们,便会成为击垮大燕最锋利的刀刃。 宋云归见过四方起义民不聊生,见过外族人的铁蹄踏着大燕人的血,他们闯进来,旧朝覆灭,新朝暴政。 她上一世便死在那时候。 所以,她活了两世,这样的事,不会生怨。 她确实没什么大碍,实在不必给这样的人再添个绝望的案底。 那考生笑了。 大笑,像惊雷一般震得四周都安静了。 那笑声又骤然止了。 “当街伤人,笞四十,我认。”他说,“我不和解。” * 等到大夫看过,确认无碍,李月在便留了随从护送宋云归回玉真观。 一路上,她思绪飘得很远。 前世瑱北兵临城下之时,她于观中高台,曾望见城墙上一人正独自抚琴。 琴音极弱,听不分明,只缠着城下兵器铿锵并秋风扫叶之声一齐袭来,卷翻她手中书页。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泛黄的纸页上墨字赫赫。 是关山月。 宋云归那时心里莫名一悸,若有所思地抬起头,只见那人已站起身来。绯红官袍,此时尚留于上京城中的,唯有李月在。 在皇帝眼里,李月在是这大燕顶可靠的忠臣;在朝中许多大臣眼中,他是祸乱朝政、数典忘祖的佞臣;在家境贫寒的学子考生眼里,他是寒门出公卿的典范。 而民间则多称李月在为“平仓公子”,意指多年前他提出的“常平仓”,平息上京及中原岁荒之乱的功绩。 当今陛下曾道,“李卿上才,顾惟风纪之臣、具严慈之庆,实乃国之栋梁。” 宋云归那时以为,大燕已似杜工部诗中茅屋,何来栋梁。 生不逢时。 城外的士卒已开始撞城门,那震动仿若地动,却无法动摇城墙上李月在的身影。 他抽出腰间的剑。 朝阳下,苍白的月牙儿渐渐消失在浅蓝色的天际。而他脖颈间顺剑迸出的鲜红的血模糊了宋云归的视线。 关山月,关山月。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大燕的月不在了,新朝的太阳重新升起。 后来,外面又传来宋家将丈夫战死沙场、正于家中齐衰的女郎送进新朝宫中的消息来。 宋云归恨极将胞妹云兮送进宫的谄媚而尊严扫地的母家,恨极从前那些不理世事笙歌宴舞的朝廷命官,恨极那占了大燕又实行暴政的瑱北人。 而她早早被继母逼进了道观,被下了慢毒。 她无力地看着世间一切,用纸笔记下了一切,临死前才挣扎了一回。她后悔,她没有早一点多做些什么。 那朝阳下的血迷了她的眼睛。她想,若重来一世,她必要覆了这哀哀一生。她已见过,一人,亦可在这衰世灿烈一生。 宋云归复睁开眼时,便见前世于动乱中回乡、生死不明的拂冬正伏在床前望着她。 传说项王乃舜的转世,本朝先祖也有前朝帝王轮回之说,宋云归不知自己走了何等大运,死后得与圣人般转世重生。 于是,她下决心,这一世,她不会再轻轻放过。 她的妹妹,还有这将倾的世道,这大燕。重生,说是重来一生,何不也是独自一人于历史洪流中溯游而上。 现在她发觉她好像错了。 那考生被京兆尹的人带走前,对她扔下了一句话。 收回您的眼神吧。他说。 她的眼神。 她才惊觉,她太自以为是了。 无论是前世,还是如今,对那些饱受苦难的人,她都抱着同情,于是她把他们的遭遇记下,又在旁批上注解。 前世她自以为无力,这一世她自恃可以救世,她一个左右都躲在世道外的人,怎敢称同情,他们的人生,又怎需要她的注解。 “女冠,地方到了,某这便回去复命了。”随从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宋云归忙行礼拜谢。 进观后,她独自一人绕过前院监院祈福的道场,从侧方小门踏进安静的后院。 只见白须鹤发的纯阳真人正负手立于院中银杏下闭目,似是在思索什么。 宋云归于院中站定,向其行礼。 纯阳真人睁开了眼。 那双眼睛像夜间密林中的一簇火,锐利的目光刹那间直直射过来,落在低首的宋云归身上。 “报慈。”纯阳真人终于掷出声来,“贞白先生如何谈仙佛正体?” 在道观几月,这些她自然读过。 宋云归在那犀利的目光下不得思索,只顺其意思缓缓道:“凡质象所结,不过形神。形神合时,是人是物;形神若离,则是灵是鬼……” “可。道祖有言,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后句为何?” “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 宋云归心底一凉,那凉意蔓延而上,好似扼住了她的脖颈,让她再吐不出半个字来。 他看出来了。 她抬起头,对上那双眼睛。 那簇火倏地熄灭了,那眼睛漆黑的瞳孔仿佛是粘稠的深渊,将倒映其中的宋云归的身影裹挟。 风过,一片泛黄的银杏叶落在纯阳真人肩头,他抬手拈起那叶。 “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他渐渐走近,将那片叶子放进宋云归的手中,“银杏明年复绿,此叶可也得以复生于枝头?” “汝,是人是物,是灵是鬼?” 宋云归却未急着应声,闭上眼,轻轻呼了一口气,心里渐渐沉静下来。 “真人观我,是人是物,是灵是鬼?” 眼前人没有说话。 她形神俱合,自然是人。 宋云归抬起手来,逐渐收紧手心那枚枯叶,碎叶伴着细碎的轻响,从指缝间飘落于地面尘土之中。 “银杏受尘泥滋养,明年方能生出新叶,焉不算是尘泥复生为新叶?叶叶如此,不足为惧,不足为奇。” 她松开手心残破的叶子,将其抛于树根之上,“自知是昔日尘泥的新叶,自然更懂得该飘落何处。” 知道自己是重来一回的人,更知道该如何做。 宋云归,抬首望着灿烂的银杏,忽而有些迷茫,“报慈愚笨,还须真人指明前路。” “前路是你自己走出来的,”真人的眼睛仍紧紧盯着她,“你知道你自己为何而来,我会一直看着你,如何作为。你只须知,世间之事,皆有因果。” 宋云归知道他话里的未尽之意。 不可为前世的因果生事,也不可为怕承担因果而不作为。 “今日前院祈福,留下了好多年轻人,你该去看看。” 前世她看不惯这些女冠郎君的行事作风,而今……宋云归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来。她想到了那考生的话。 她未曾真正路过的人生,又哪里有资格加以评判? 她的眼神,太空了。 上一世她写,这一世,她要做。 * “今天刮得什么风,竟将报慈吹来了!” 待宋云归回到前院时,建醮已结束了,见她来了,一众人都惊讶起来。 今夏户部尚书宋大人的贵妾产下一子,当晚宋云归便带着侍女行李离了宋家,奔百望山而来。次日宋云归便受戒出家做了女冠,纯阳真人赐之道名报慈。 自来了玉真观,宋云归除却每旬采买,都深居简出,众人虽不知道她究竟出了什么事,也都猜出了几分,自不去扰她。 “前些日子身子不适,没怎么出来,惹大家担心了。” 她的眼睛里映出了许多人的影子来。 “这是哪里的话!”众人都笑道,“我们这会儿辩不下去了,正缺个人呢!” 第2章 第 2 章 “报慈一定知道,昔者嵇绍之父嵇康被杀于晋文王,至武帝革命之时山涛举荐他做秘书丞。”与宋云归临屋的女冠向她解释着他们正谈论的内容。 “嵇绍当时推辞不就,山涛便道,为君思之久矣,天地四时,犹有消息,而况于人乎?此句被人传颂,以为名言,我们正叹山涛之情,这位,这位……” “某姓张。” 宋云归闻声而望,望见一位着月白长袍,身形清瘦的郎君。 “张郎君便嗤道此句足以亡天下。让他与我们论个明白,他便道此乃败义伤教——” 解释的女冠顿了顿,没了下文,显是他们还没有论出上下来。 宋云归观望一番,觉出些这位郎君与旁人的不一样来。 格格不入。他衣袍太朴素,神情太苦,这样的人在长安街的字画摊子可见得多了,在这样的谈会上却难见。 “报慈你快说,这句话究竟算不算得上是‘足以亡天下’呢!”临屋女冠见宋云归竟愣了神,赶忙娇笑着推了推她。 宋云归这才收回了视线,沉思片刻,缓缓道:“山涛劝嵇绍入仕,是与嵇康意志相悖,又与司马氏提倡的孝相悖,令人无父无君而入禽兽,若是如此看来,确实有些败义伤教。不过,百年前的一句话罢了!” 话落,众人间先是一静,接着又响起窸窣的讨论声。临屋女冠十分高兴地给宋云归斟了杯茶来敬她,道她“真是一语破的”。 不久,这些思路跳脱的年轻人便又争论起别的话题来。 宋云归坦然一笑,倒觉得这样随和的氛围也不错,转过身正待去寻个桌子放下茶盏,却见张郎君仍格格不入地站在那儿。 “想来山涛也只是为了给嵇绍寻个台阶,‘天地四时,犹有消息’,什么事情过不去呢。”宋云归最怕尴尬,又好替人尴尬,因此竟不得不压着窘迫主动上前搭话。 张郎君倒十分淡然自若,似是习惯了这样的氛围,向宋云归行了一拱手礼,“女冠通透,某自愧不如。” 这话实在不好接。 宋云归回了一礼,眼睛望见他因行礼而抬起的袖口仍然妥帖,话不自觉地飘出来。 “你身上这料子不错,是哪家来的?” 这算什么话!宋云归反应过来,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 这张郎君听了此话,反倒激动起来,“女冠好眼光!这是都御史赠的锦缎,旁人竟都道朴素,哪里懂得这心意!这是都御史对寒门子弟的心意啊! ” 未待宋云归反应,身后拂冬捧着书向她快步而来。 “女冠!您前日求的都御史的文集,斋堂采买托书斋关系给您留着了,今日送来了,可是直接放进书房去?” 宋云归敢说,她从未见过那么亮的眼睛。 * “山路不平,您下山小心些。”宋云归接过拂冬手中的灯笼递给张郎君。 “多谢女冠,今日与女冠相识,某实受益匪浅!”张郎君点点头,示意怀里抱着的那几卷自己刚抄录好的文集,向宋云归道谢。 宋云归摇摇头,“与您相识,也是我的荣幸。” 现下她已想起此人是谁了。 前世大燕亡国前被陛下早早赐死的,左拾遗张成瑜。 “您须记着,‘亡天下’这样的话,以后莫……” “女冠不也认为山涛语确可‘亡天下’吗?倘若他人言行亦可‘亡天下’,某自当言之。”张成瑜似是知道她要说什么,笑道,“他人惧言,招致祸事,我孑然一身,又有何惧!能言敢言,是某之幸!” 日头西斜,月升起来了。宋云归站在观门前,看着阶下一点灯火于黄昏黯黯中渐渐远去。那火点燃了她的眼睛。 前世他们流下的血,烧灼着她的心,烧出了火苗来。 宋云归走回书房,转头望见放了满面墙的书卷,想起午时张成瑜的话。 “你这里有这样多的书,真好。”他的目光落在书上,又好像落在更远处,“我们有许多书见不到,一如你们这样的谈会,若不是得陆大人赏识,我也难以得进。” * “南阳府盗起涉及万余众,其首罪不容诛,陛下定要严惩!” “臣以为然,不若,大燕贼徒四起,必成大乱!” 位于上首的陛下却未言语,转头望向李月在。 “盗首王乔已在押解入京的路上,臣以为,河南适于农耕,其民淳朴自守,即使有险恶之徒有心挑拨,也不该有万余人因此从之,臣怀疑,南阳境内,或有什么隐情,还须细细盘问盗首,另派人去南阳彻查。” “爱卿所言甚是。此案便由大理寺受理,都察院协理,彻查南阳一事,便由都察院出人罢。” 众人俯首称是,又各自神色不一。 谁不知,都察院的手已长到天上,说是协理,又哪里有大理寺和旁人转圜的余地。 李月在神情自若,起身拂袖而去。 “王乔到哪了?”一出宫,牵着马候在外边的侍从递上外衣,他摆摆手,利落地翻身上马。 “今晨信使道他们已到华阴地界,现下约莫还有三日便到了。” “那几千人南阳府可还压得住?” 侍从略有些为难的摇摇头,“南阳的沈大人道是人手不够,将人都赶去黄河堤上工了。” 秋日建堤无妨,可看守不够,监工却够? 李月在皱眉,“让李长带人去堤上去查,莫要打草惊蛇。” 明面上这些人惯会粉饰太平,里子究竟出了什么事,李月在几乎不敢想。 如今的大燕,千疮百孔,矛盾一触即发,已是经不得一点打击了。 夜色催更,几颗光芒微弱的星子散落在皎月周围。秋夜寒气袭人,他迎风纵马踏过夜里已经无人的长安街,总算呼出了胸中一腔郁气。 * “大人,您今日见的那位女冠,已查清了。” 李月在闻声搁下了笔,一时烛火微闪,映得他那双眸子忽明忽暗。 他抬手轻轻揉了揉眉心,素日清朗的声音透着些疲惫:“是什么人?” “户部尚书宋大人家的长女,宋云归,今年七月里出家,于玉真观受戒,道名报慈。” 李月在阖目养神,闻言微微点头,“为的什么?” “宋大人的贵妾沈氏二月初诞下一子,七月末此子发起了高烧,请来的道士说是宋云归与此子命里犯冲,唯有令之出嫁或出家可解。七月里,宋家后院仅成国公夫人来访。” 成国公府上只有一位世子,是上京出了名的风流浪荡,如今年已二十有二,是该成家了。只是这样的人,实在算不上良人。 当朝女子带发修行者甚多,世家女子也有效仿高宗时的公主,自幼于观中修行的。她自然选了出家。 “为何其出嫁之事竟交由庶母打理?” “宋大人先夫人已病逝两年有余。” 李月在略一凝神,却还是想不出自己与这样一位女郎有过什么交集,便抬手示意侍从退下,那侍从却有些迟疑地张了张口,似是话未说完。 “怎么了?” “不过,今日张郎君于玉真观中清谈,午后至这位女冠院中,至日落方出。” “张成瑜?” 李月在脑中浮现出那日于长安街碰见他卖字画颇清冷的样子来,那时张成瑜身着粗衣仍不掩其气。他见之不忍,借忘带银两之故携布匹和钱两上门拜访,与之相谈甚欢。 于大燕,这样的人才入仕是益事,于他自己,那便实在算不上好去处。 他才学经略足矣,只是为人……过刚易折。 “如何?莫要凭空猜想旁人,下去吧。” 因本朝观中女子多,又出了几桩女冠才子作诗传情的传奇,许多人因此对道观中的生出些或旖丽或龌龊的幻想来。李月在厌恶这样虚无缥缈的情思,不论是那传奇还是幻想。 李月在起身离开桌案,侍从随即上前吹熄了蜡烛。 他踱步到窗前,月光落在其肩上,光华流转。 这女冠,懂得很多,心思也深。只是看上去太老成,这世道,老成的人太多了。 可他看得出来,她身上藏着一股气,像张成瑜身上的那样。 大燕需要这股气。 * “女冠,该歇息了罢?”拂冬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宋云归轻轻摇头。观中烛火皆有定例,因而今夜只得将纸笔搬于院中,对月奋笔疾书。 “只余那最下一层,你先去睡罢,明日还有早课呢。” 她在整理书目。他们没有书,她有啊。 “怎么还站在这儿?可莫要挡了我的光。”宋云归看见案上的阴影,抬起头来,却望见拂冬竟是眼泪含眼圈儿的。 “女冠,您当真要将那些首饰锦缎都当了吗?”拂冬越说,眼睛越红,“您这是为了什么?今儿那位张郎君给您下了什么迷药,您竟要做到如此!” 她的好拂冬,果然是又想偏了。 宋云归疲顿地放下笔,向拂冬摆摆手,“自然要当,只是不止是为了张郎君……” 话音未落,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竟是有些睁不开眼了。 “歇息吧。” 李月在长叹一口气,末了轻轻阖上窗子,月光止于窗隙间,示意侍从上前替他更衣。 月落日升,明日的大燕,明日的他们,何去何从? 第3章 第 3 章 小雨忽至,长安街上的行人顿时少了大半。两侧楼阁中人若是凭栏而望,便可见得这斜风细雨中,人人行色匆匆,只一位撑伞的女冠不疾不徐地沿路走着。 她刚才去了西城的京兆府,托门房送去了一些伤药,和与她那日弄脏的书的印刷本。她记得那书的内容。 笞刑并不算极重的刑罚,不过她还是去问了,也终于放下了心。 长安街沿街的书斋不少,宋云归正待逐一走过,忽觉身后有人唤她:“女冠!” 她回过头来,望见近旁这书斋檐下立着张成瑜。 “可巧,竟在这里遇上了。”她颇感惊喜—正有些事须问呢。 “女冠今日又是来求书的吗?”张成瑜笑道,话语里意有所指。 宋云归不计较他这点玩笑,只摇了摇头,便正色问道,“我正有些东西要问您。前些日子揭了榜,我听闻有几位大人的时文是正适当的,却不知是哪几位的,又是怎样适当呢!” “女冠说的是其时文适今年的杂文和策问罢。”张成瑜皱起了眉,“是郑惠青和崔文孺。” 郑惠青,是与李月在是同年的一甲进士。 “崔文孺?”宋云归识得时任中书侍郎、后来搅得朝廷风起云涌的郑惠青,却不记得这号人物。 “清河崔氏老一辈的人了。”张成瑜对此不愿再多说。 想来寒门学子们眼里,如郑、崔这样世家门阀出身的人,都是令人不喜的。 虽说本朝历代皇帝极力打压世族,但凭其根基之深厚,短短几十年,并不见效。 世家门阀,门榜盛于天下,鼎族冠于海内,靠的是知识垄断。 早先乡野村人或许终其一生也不得见竹简所制的“书”,更莫提研究学问。 开设科举后,有识之士千里迢迢赶来上京拜师求学,却可能几年都见不到老师的面、摸不到只有世家贵族家中所有的藏书。 宋云归收了伞,站在书斋檐下,望着伞尖滴下的雨水在地上打出水花,眼睛里映出了明亮的光。 “我想开一个书馆。” 她轻声道。 “我想收罗这上京、这大燕的所有书,我想让所有人想读什么便能读什么,什么郑氏崔氏的时文藏书,我们早晚不稀罕。” 宋云归向张成瑜有些羞赧地笑了笑,“只是我想。” 张成瑜转过头,看见宋云归正望着街心细密的雨丝,目光却好似在浮着,落不到实处。 “大燕有五大积弊。皇室骄恣,庶官渎职,吏治因循,边备松弛,财用大匮。” 宋云归絮絮地念叨着,那些自己上一世旁观时,于那一方四角天空下细细记下的心得。 “国家兴亡,重在吏治。前……现下我冷眼看着,世家门阀的人脉于朝中盘根错节,寒门子弟难以出头,世家子弟却素位尸餐,单是观中与女冠相交甚密、醉生梦死那几位,便个个身居要职。我想……” 宋云归如冰糖般清亮的声音在张成瑜耳边渐渐与记忆里另一个声音重合。 “我想,吏治上如此因循敷衍之风,必得整顿一番,我向陛下提了‘精核吏治’的法子,却被朝上那几位守旧党极力反对,此法未得推行,胎死腹中……” 李月在稍显落寞的模样浮现在张成瑜脑海中,而眼前的宋云归眉也皱得愈发紧了。 “还有,观中新来的侍女是从乡下来的。她是被卖进京城的。中原那样广袤的土地,已养不起这样一个小姑娘,我想……” 记忆里李月在的声音同耳畔的声音一样愈发激昂。 “我想,百姓的土地被地方豪族掠夺,颁布均田的法令刻不容缓,可那些地方世族的人便站在那朝堂之上!我如何从他们的手里拿回一寸地来呢!我还须想出办法来! ” 宋云归忍不住轻轻扬了扬手里的伞,一如那日忍不住拍案而起的李月在:“边防也是问题,瑱北人近些年不来了,听云……我听人说,边境的士卒个个养得懒怠了,如何战过那整日骑在马上的瑱北人呢! ” 张成瑜默默听了许久,方张了张口,正待说什么,忽而街上兵马疾行而过,溅起一片高声语。 “大理寺办案,闲杂人等回避——” 街上楼阁中的人纷纷低声询问起来。 “出了什么事?” “听说是河南来的盗首,押到京郊时遇到劫匪,趁乱逃了!” “哎哟,这样的人,不知道躲在哪里……” 河南盗首?宋云归一下子反应过来,低声念了句“遭了”。 前世那伙劫匪轻而易举地被抓住了,一口咬定他们是李月在的人。 那时候此事一出,几位大臣联名上书道原来那领队原属大理寺,当日却被李月在门下的李长替了。 他们说,定是李月在起了包庇盗首的心思,着人打劫了押送的队伍,令那王乔趁乱跑了。 陛下纵是再相信李月在,如此一来,也不得不撤了都察院对此事的协理之权。 明目张胆的陷害。 大燕之祸,便是始于此。 不久河南地界的百姓揭竿而起,各地云集响应,一发而不可收拾。 只是,前世河南起事已是云兮嫁去陇西后的事了,因而她现下还未急于此事。 怎会,怎会…… 是生了什么变数? “您是怎么了,是身子不适吗?”张成瑜望着宋云归面色骤然发白,不由得有些担忧地问道。 她轻轻摇了摇头。她只是太急了。 “女冠还是早些回去为好,这盗首却不知会不会误伤了京中百姓……” 盗首,王乔,王乔!宋云归一下子想到,此事后过了好些日子,王乔的尸首最后在城外不远处被寻到。 只要找到王乔,便能找出杀他的人,李月在的嫌疑便可被洗清,河南一事便还有希望…… 宋云归猛地攥住了张成瑜的袖子,“请您带我去见都察史!” * 细雨绵绵,宋云归向来整洁的衣裙也染上了泥泞,手边的伞在地上落了一小滩水,她却无暇顾及。 “您请将伞与我替您收着吧?”一旁的侍从忍不住问道。 宋云归方反应过来,赶忙将伞递给侍从,才发觉自己的手竟在抖。 她怕,她实在怕极了,重来一世,重蹈覆辙。 “大人请您进。” 宋云归猛地站起身来,传话的侍从走近了,引她入门。 李月在眼见着那日落泪的女冠强作镇定地走进来,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方一起身,便抬起头直直地望着他。 “大人!您务必要先行寻得王乔,找出追杀他的那伙人……” “我知道。”他道。 见她如此狼狈,不复那日端丽,他向来清冷若玉的声音不由得放缓了:“我已派人去找了。” 他看见眼前人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 “您已在找了,”她轻声重复着,那声音像绷紧了的弦般微微颤抖,整个人却似是全然冷静了下来,“您思虑自是比我周全……我怎忘了。” * “女冠,您今日是怎的了,竟这样冒失……”候在观门旁的拂冬见宋云归终于回来了,赶忙迎上来,将提前备好的外衣披在她身上,“您身上这样凉!” “对了,我让你……”听到拂冬的声音,宋云归方回过神来。 “我自然听您的,首饰都送进那当铺了,银票都放进那匣子底压好了!”拂冬早知她要说什么,抢白道,“您快回院中好生梳洗一番,换身衣服,怎得身上这样冷……” “你须记着取两张,明日早早去宋府门口候着云兮,好将银票递给她……” “我记着呢,您少说两句吧……” 两人的声音渐渐销匿于门后。 台阶下伴着侍从的李月在沉默良久,忽而问道,“你们如何相识的?” “是前些日子陆大人于观中祈福的谈会上,”张成瑜回忆了一会,想起那日宋云归说的话来,“她说,‘天地四时,犹有消息,什么事情过不去呢’,而后又问我衣服料子从何而来,正赶上她侍女送来文集……” “文集?” 张成瑜稍显窘迫,似是发觉自己的失礼来,“您的文集。我见之实在高兴,便留下抄录,便忘了礼数,竟一气儿抄到了傍晚……” 李月在轻唔一声,道,“清者自清,你不必如此……那今日呢?”短短几日,她身上的那股气竟突然就显了。 张成瑜愣了片刻,方知李月在是在问今日如何遇上的宋云归。 * 待将张成瑜送回,月已上枝头,潮湿的砖地映出惨白的光。 “王乔可找到了?”李月在问道。 “……还没有。” 他当然知道,那些人一定也在找王乔,一找到便会灭口。那些人在迫他收回探查河南的手。 放在往常,这样险急的事,李月在早该担心起来了。 他莫名想起白日里宋云归那张惨白的脸,那样焦急。 那一瞬间,他知道竟有人同他一样如此担心,他心里忽然便平静下来了。 冷静,冷静自然有用。 他急着找王乔,对方当然更急。他们为什么要放走王乔,为什么要借机困住李长? 他们怕,怕王乔说出他们的事,怕李长去河南查出他们的事。 王乔知道的事情,河南堤上不会没有人知道。 “沈大人手下那位怎么说?” * 宋云归又梦见了自己前世死的时候。 “报慈师姐,您的心得写得这样多、这样好,烧了多可惜!”乡下新来的那位小姑娘苦着脸,在火盆旁复放下一摞布满墨迹的纸来。 她没有说话。她呆望着火舌卷起的灰烬。风过,它们像枯萎的蝴蝶一般轻轻飞舞到半空,不见踪影。 除却灰烬,几枚金黄的银杏叶也被风卷起来,在空中轻巧地旋舞一圈,复落回树根。 她将最后一摞纸扔进火堆。 火骤然大起来,火星间溢出些许乌黑的烟灰来。 那群瑱北人,便是踏着这乌黑的烟灰闯进来的。 喊她师姐的小姑娘挡在她身前,来人不耐烦地攥住小姑娘的脖颈,将她摔到一边。她的头撞在地上,淌出了一片血泊。 “我们的王,要见你。”为首的人操着一口蹩脚的大燕话。 她坦然地站起身来,正待将手里拨火堆的银簪插回发间,那人上前劈手夺去发簪,将之甩落到地上。 于是她只好轻轻拍了拍手上的烟灰。 她见到了他们的王。他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在那样灿烂的天气里,像太阳一样闪耀着。 实在刺眼。 “玉玺在哪里?”他问。他的大燕话讲得很好。 她没有说话。 她颈上一凉。她偏过头,刀刃微微割破了她的脖颈,鲜红的血流淌出来,温热的。 是他的侍从举起了匕首。 “你问我?一个在观中呆了十几年、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女冠?” 他不作声,那双太阳般的眼睛却转而落在她身后不远处院中的火盆上。 “好啊,好啊,我告诉你,你能给我什么?” “你想要什么,我尽可以给你。” 她没有说话,抬手指了指她屋子檐角上的神兽狻猊像。早候在院中搜查的人上了屋檐,得了玉玺。 那人的满意地笑了,眉眼弯弯,不那么像太阳了,更像许多年前她在陇西遇到的那个小孩。 “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她轻轻呢喃着,似是十分茫然,手却猛地抬起,攥住了押在她颈上的匕首。 刺痛和温热的感觉。 她牢记着练了整整半年的把式,将那匕首借力刺向身前人的胸膛,却未想到他正俯身,那匕首刮过他来不及后仰的面庞,在眉心带出一片血痕。 果然,失败了吗…… 在匕首刺进她心脏的那刹那,她越过那震怒的太阳般的目光,看见他背后轮廓尚未褪去的,浅白色的圆月。 死不瞑目。 五大积弊是明朝张居正提出的,在这里借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 第4章 第 4 章 “已经准备好了?” 易了容的属下抬起了头,应了声是。 李月在向门外招了招手,侍从便引了那日传信的信使进来。 那信使仔细端详了一番,向李月在回道,“确是如此模样。” 李月在紧皱的眉头松开了些,“李二那里已经盯着了?” “您放心,盯着呢。” 李月在端起了桌上的茶盏,终于没有再说话。 茶烟氤氲间,靛蓝色的天际渐渐现出一抹鱼肚白。 一盏茶的功夫,院中传来响动。不久便是李二来报。 “主子,事成了。” * “众卿可有事要奏?” 未待那洛阳出身的张越为首的几人出列,李月在立即俯身高声道,“臣有罪,还请陛下降罪!” 上首的陛下心领神会,只道,“爱卿何罪之有?” “南阳匪首王乔走脱,当日押送队伍的领队是臣的属下,臣难辞其咎。因而臣为弥补罪责,于京中连夜全力搜查,现王乔已重新落网,臣上朝前已令人将之送去大理寺收押。” 那张越几人登时愣了,只得辩道,“那拦截队伍的人已当场认了,令王乔走脱之事乃是你李月在一手策划!如今又将人交上,却不知你私下里的计较!” 李月在向那人淡淡瞥了一眼。 可巧,这几位,尽是河南出身。 强辩的人望着那双过分沉静的眼睛,竟觉得背后一凉,再说不出话来。 李月在继续沉声道,“至于那伙拦截之人的身份,臣已查出来了,卷宗已交予大理寺,稍后便呈予陛下与各位。” 他们聪明,自然不会用自己的人,旁人,他们用得又不放心。 那伙人指认他后咬碎舌下的毒药自尽,死状惨烈,即刻成灰。 能有此效的,惟有宫中的九品红。而今后宫中的贵妃,正姓张。 宫中秘药,陛下自然懂得。而他李月在有没有勾结后宫之人,陛下自然更加心中有数。 他们以为当今陛下优柔寡断、被他这“奸臣”蒙蔽,却不知能于十年前那场宫变中安安稳稳走上这位子的,如何会是简单人物。 为臣之道,惟坦诚而已。 下了朝,李月在走过宫门,见张越的侍从正与之耳语。 望着张越那青白的脸色,李月在面上露出今日的第一抹笑来。 “李月在,是我们小觑了你!”那张越听见侍从回了话,见了李月在的笑,顿时怒从心头起,“那王乔在你手里又如何,不妨我们的事。” “王乔不妨你们的事,然王乔在我手里,便妨你们的事了。”李月在笑容不减,淡淡道。 那张越还待说什么,李月在的眼神愈发冰冷,“你们剥削百姓,何尝不是在害你们自己。昔日有陈胜吴广起义,今日已有王乔,明日又待如何?你们早日收手,或还来得及。” 秋日凉风习习,李月在如凉玉般的声音也敲进了张越的心里,敲得他心里一震。 张越抬起头,望见那迎着朝阳而去的背影,喃喃道,“收手?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 “女冠,您醒了?” 宋云归睁开了眼,只觉得头疼欲裂,见拂冬迎上来,不由得问,“现下是什么时候了?” 那嘶哑的声音却吓了她一跳。 “您已睡了整整一天了!”拂冬赶忙向她递了杯盏,又忍不住愤愤道,“只怪那什么都御史,扰得女冠不得休息。您本就受了寒,强撑着与他论什么计,他一走,您就发了高烧病倒了!” 宋云归自知拂冬关心她,心生暖意,却还是被她的声音吵得脑仁疼,不由得摆摆手示意她噤声。 “我自知你的意思。”她捧着杯盏轻呷一口润了润嗓子,方继续道,“都御史大人一心为了大燕的前途劳心劳力,我若能帮的上一点忙,已是此世之幸了……” 宋云归望着那手心杯盏上飘渺的白烟,渐渐出了神。 王乔逃走次日,她方送走了去送云兮银票的拂冬,便迎来了李月在。 那日早上日头未出便又下起了小雨,他立于阶上,撑着她的伞。 她方想起自己那时竟将伞落下了。 而李月在竟也面露羞赧,“下了朝便赶来了,不想半路下起了雨,不得已用了女冠的伞。” 望着伞下李月在泛红的耳尖,宋云归一愣。 连绵细雨下,青瓦红墙洇了水迹,倍添朦胧之意。素衣女冠倚门而立,直直望着阶下撑伞的红衣郎君。 李月在发觉,宋云归的眼神里又添了许多东西。 他不仅仅是权力滔天的都察史,寒门考生的大前辈。她想。 大部分时候,他只是个稍逾弱冠之年的郎君。 “劳烦您。”良久,她轻声道。 “昨日情急……女冠一心提醒某,某自当亲自来谢。”他正色道。“只是,某还有些不解之处须问女冠。” …… “女冠,那都御史又来了。”拂冬的声音唤回了宋云归的思绪。 她正待起身,却被拂冬按了回去,“我已回了他,女冠病了正修养,不见客。您这样虚弱,可再经不得折腾了。” 宋云归自知自己这副模样确实不得见客,因而只问道,“他可留了什么话?” “他只道,多亏了女冠,事情成了。”拂冬顿了顿,复有些不情愿地补充道,“他听女冠病了,又向女冠道歉,道是他思虑不周。” 事情成了。宋云归只听进了这四个字。 她紧紧抓住拂冬的手,哑声重复着,“他道事情成了!” 那一日,他问她,她如何知道另有一伙人在找王乔。 “大人关心南阳之乱,定会急着查问王乔,而大理寺与都察院关系紧密,王乔本就要送去大理寺,大人没有道理要提前放走王乔。” “而河南地界广阔,那儿的权贵世族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们自然不会坐视不管。” “然而押送的队伍里有大人的人,自然也不会放任那群人劫走王乔,两方对峙,想是反教王乔得空自己逃去了。” “故而我想,大人必须先于他们找到王乔才行。” 那时,以她稍嫌狭小的眼界来看,也确实唯有王乔可以证明李月在的清白。 “女冠好细的心思。”李月在长叹一口气,似是在思索,“不过,女冠又是如何知道那伙人会先于某寻得王乔呢?” 一开始,借着先知前世王乔被灭口的结局,宋云归只以为是对面早有准备,自然能比李月在的人提早寻得王乔,这一夜她细细想来,方知这一切皆有定数。 “大人在明,他们在暗。李长被押,大人避免嫌疑不得再动用自己手下的人,而都察院的人大人又不可随意调用,而他们却无此顾虑,因而他们暗地里大肆搜寻,自然会先大人一步。” 然李月在却笑了:“原在女冠眼里,某竟算是君子,某实在愧不敢当。” 宋云归先是一愣,而后那双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大人是说……” “既然一切已有定数,那某便顺势而为。” “顺势而为..顺势而为!是了!大人便只要先于他们拿出个人来,便能压下话头:他们既然与此事无关,又如何分辨出人的真假来!而真王乔虽难寻,可寻王乔的他们却行踪了然,只须跟着他们,大人自然不愁拿下他们来!” 那时,宋云归的脸因激动而显得红扑扑的,再添一双晶亮的眼睛,竟显出不同寻常的小女儿情态来。 两人相互心领神会,一时谈性大起,直论到午后拂冬回来方休。 那追踪下手的时机和位置,皆是宋云归细细叮嘱的。 “……我近来正学‘易’,因而借此卜了一卦,许是不大准的。”末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向他解释道。 她算得很准。 李月在望着拂冬刚刚合上的院门,心里泛起了担忧的涟漪。 他只当她是累了,原来是因为受寒发热吗? 李月在转过身向外走着,向不远处斋堂门口打杂的小童招了招手。 “你过来,我有事交予你做。这是赏钱,可好?” * 因宋云归病了,主翰特免了她今日的课业,故她只斜在榻上梳理书目,修养了大半日。 直至日落西斜,院里热闹了起来。 竟是她隔壁的女冠看望她来了。 “报慈,前些日子谈会上你还神采飞扬的,这才几日,怎将自己折腾成这副样子!”明丽活泼的少女佯怒着嗔道。 宋云归第一次见这样的架势,心里有些无措,只忙道:“前日下了雨,一不留神着了风寒,歇息这一日便也好了。劳烦你,还来看我,可别过了病气。” “我身子骨可好着呢!”女冠向身后的侍女招了招手,“今日我兄长来找我,给我送了好些糕点,我想着这东西大家一起吃才香甜呢。” 宋云归的目光落在侍女摆上桌的糕点上。 茯苓糕,菊花凉糕,蜂蜜核桃蒸梨…… 皆是些降火润肺的东西。 “我知你思虑颇多,”女冠的声音像秋日的阳光般明快,“以后若有什么事,便找我崔九思!” “九思。”宋云归轻轻念道。 她有些不记得了,前世上京的崔家女郎,于反军入城时,是否安好。 “不过,在观里你还是该唤我宝华师姐才是。” “宝华师姐。”宋云归认认真真地唤了一声。 见她一本正经的样子,崔九思正待调笑一番,便闻门外传来小童的声音。 “女冠,晚膳来了。” 拂冬忙去开门,“观中晚膳何时有燕窝的份例了?” 道观饮食清淡,是有些女冠家中往斋堂送些食材银两备以添食,不过宋家自然不会做这样的事。 那小童摇摇头,“是位年轻郎君令我去瑞安堂取的。” 瑞安堂,建朝时起便向宫中供奉御药,地位超然,除却皇室,也只与几个世家大族有交。 崔九思不嫌多事地仔细端详一番,“见着品质上佳,倒真像是供奉御用的。原来报慈还认识这样有心的郎君!是哪家的?王家?卢家?” 那小童仍摇头,“只见他给我取药的名牌上刻着‘玄度’二字。 唯当玄度月,千里与君同。 玄度,是李月在的字。 第5章 第 5 章 “可别动什么歪心思,否则来春发了水,可保不准你们这群人的家里要出什么事儿!” 监工本正在岸上抱臂偷闲,眼见着来巡视的沈大人走近了,赶忙站起身来,装模作样地尖着嗓子指使了一番,以示自己的称职。 只是他的沈大人却对此浑不在意,只一脸肃容地望着堤上这群秋日正午里满面流汗的苦命人。 “可少了人?”他沉声道。 监工忙应道,“一个也少不了,大人,哎呦,他们怕着呢!” 怕什么,他没有说。 沈大人却知道他们怕什么。于是他紧皱的眉毛松了松,可他面庞上的沟壑却仍像那河流的脉络一样绵延不息,使他整个人看上去十分疲惫。 “那王乔已到了上京。过几日,上京的都察史李大人就来了。”沈大人的话顿了顿,他那沟壑中间那双唯一光滑、透着亮光的眼睛斜睨过来,看向那监工,“到时候该怎么办,你可知道。若是说错了话,当心你的脑袋。” 那监工连声恭敬地应了,目光却落在了沈大人身后那低首的门客身上。 * “对了,拂冬,那日你见了云兮,她如何了?” 宋云归这几日病得头昏脑胀,方整理好书目,正待拿出银票来算一算,方想起自己之前的交代来。 她记得前世这一阵子正适逢赶上一位世家长辈做寿,方寻得时机找云兮一回。 大燕民风开放,本没有这样麻烦。只是她父亲读了半辈子书,倒不知从哪里读出一胸的腐气来,竟不愿让家中女郎随意出门,还意将此道与那君臣、父子之道捆绑着一同宣扬出去。 宋云归实在看不惯那些人严于律人,宽以待己的虚伪作派。 “二娘见了我倒是欢喜,还待问女冠如何,她身后眼生的侍女倒像催命似的,说是夫人在前面等着呢。”一提起这,拂冬神色冷下来,“倒不知是哪门子的夫人!” 宋云归重生一世,自知府里人的嘴脸,听罢,便只问道,“既如此,倒不该递银票了。” 她只记得前世云兮托于旁近世家的族学,因为吃穿用度遭了好一番为难,沈氏自然乐见此事,父亲又全然不在意,她便急着想帮衬着云兮。 起码她的东西,都拿在自己手里。 如今想来,这样教那侍女见了,报给她的主子,好让人家拿此在云兮和她身上作文章,又要好一番闹了。 她方重生,许多事做得太心急。 她长叹一息。 “还有,趁人都出去了,我寻空找了二娘院中小红说了会话。”拂冬思索了会,迟疑道,“说是这几日那位如夫人正琢磨着回娘家呢,只是宋大人道是近来河南太乱,迟迟不松口。她还偏要带着二娘一块儿去呢。” 末了,拂冬又附上一句点评,“也不知她打的是个什么算盘!” 宋云归皱起了眉。 前世沈氏可没有生过这样的事。 “却说二娘最近正在相看人家,可有什么消息?” “正要说呢!小红说,那沈氏将来问二娘的人家一并回绝了,道是已经有相看好的了,却不说是哪家的。” 前世云兮在中秋宫宴上被陛下赐婚于端王,太子登基后,云兮随端王赴往封地陇西。 为何又生了变数? 沈氏出身河南沈家的旁枝,于京中人脉不广,宋家又毫无根基,若说是与谁家关系好,提前定了,那绝无可能。 若说关系亲近,那她定然也只与自己的母家沈家亲近了。 她要带着云兮回沈家,不若是要将亲事许给沈家? “万不可教她这样做……”她轻轻念着。 可是她在府外,如何能与沈氏周旋。若说起来,她已出家,这样挂心尘俗之事,也是辱了此地的清净。 可她放不下。前世如此,今生更是如此。 沈氏既然已将别家人都推拒了,想来此事也没有急到要在河南正处风口浪尖时来做。前几日王乔甚至逃走,难道她竟不怕半路匪徒再起吗?她回去,究竟是为了什么事? 想来他父亲在朝堂沉浮多年,自知其中的利害。也只有父亲能拦得住她。 “拂冬,取纸笔来。” 宋云归凝神细思了一会儿,便落下笔来,末了,待墨迹晾干,她慢慢地将信纸折了起来。 忽而院中传来了叩门声。 “报慈?” 是九思。 宋云归赶忙起身迎到院中,为她开了院门。 “怎么这会子便回来了?”宋云归见她苦着脸,不由得问道,“不是早上方回家去了?” 崔九思摇摇头,眉皱得更紧了,一副头疼的样子,“听了他们好一阵子唠叨!你可知,长乐公主要到玉真观来修行了?” 宋云归历经前世,自知公主会来,只是她仍摇摇头。 “正为得此事。”崔九思面上浮现出一抹不易察觉的不快来,“却不知我们崔家什么时候竟已衰落到这样的地步,连我也要去逢迎那什么公主了。” 宋云归作势便要捂她的嘴,“你可别在我这地界招祸,小女子可担待不起!” * 待九思回了自己院中,天色已然暗了。 宋云归望着山下万家灯火渐次亮起,想起了长乐公主。 她转过头来,又遥遥看见那主殿斑驳的横梁立柱。 后日,那里便会有人来上漆,末了,还要刷一层桐油。 公主来时,有冒失的随从,竟将香火歪倒了,那火星落在立柱上,燃起了大火。 她被烟尘伤了的嗓子,却直到她死也没有修养好。 那随从被查出是秦王的人,随即陛下下令将之杖毙,秦王却安然无事。 后来,宋云归每每路过抱朴亭,都能望见她立在那里,望着北方。 她在望什么? 在长乐公主进玉真观的前一日,秦王女被封为长平公主,远嫁瑱北。 陛下为了贵妃,不忍将自己唯一成年的女儿送去那遥远的北方,于是送去了他人的女儿。 后来,陛下驾崩,太子即位,长乐公主自请前往边关,几年后,边关起了一队娘子军。 却不知,瑱北人打进来的时候,秦王女是否在瑱北王身边,而长乐公主被乱箭射中后,是否感到终于解脱。 * 日子竟也就这样慢下来。宋云归已知道她想改变的事情太多,她急不得。 给父亲的信,前日她已守在怡红楼门口亲自递给了他。 变卖了首饰的钱,除下给云兮的,她用来在南城租了间地方。 上京权贵云集,东西向的长安街两侧,端的是锦绣繁华、软红十丈。 而长安街的南北,则是平民百姓聚居的地方。 那些在京求学的考生,自然也在这里。 她又找了师傅打了书架、桌椅。 至此,那钱已所剩无几,这两日她不得不和拂冬自己研究起如何刷墙的事情来。 而长乐公主也要来了。 宋云归一面向观中监修学习修葺事宜,一面留意着正在监修指挥下为正殿立柱上桐油的几个伙计。 玉真观接待过的贵人数不胜数,公主来临当日桐油竟然未干,又教一个与玉真观毫不相干的随从借此生事,那绝不可能。 可陛下雷霆手段下,竟也只查出了这一位随从。 究竟是没有查出,还是查出来却秘而不报呢? “监修,听问公主即将入观,这两日上漆,可有影响?” 那监修有些奇怪地望了宋云归一眼,似是在惊讶她会这样问,只道,“若像从前,大概也就罢了,只是这一回,真人特地交代了,将仪式挪去偏殿了。” 纯阳真人? 监修微微抬了抬视线,似是在回忆真人的话,“真人说,他算了一卦,道是公主与正殿风水不和,正殿又正逢修葺,不若将仪式改在偏殿。” 宋云归松了一口气。 她不记得公主身边那秦王手下的内应的模样,正愁该如何化解此事,不想真人神机妙算。 “报慈?原来在这里,真人正找你呢。” 宋云归终于放下了心,正待安心向监修学习,可还没有来得及反应,便被身后寻她的小童喊走了。 “报慈,公主将生何事?” 宋云归一到,纯阳真人那沉沉的声音便平稳而至。 闻此,宋云归一惊。 “您……”不是已经算到了吗? “非也。”纯阳真人端起茶壶替宋云归斟了一盏茶,将茶杯向宋云归推了一推。 “若轻而易举便能算出人的前途命运,那由上古至今,王朝覆灭、世事变迁,我们道教中人,又岂会始终随波逐流,甘做那秦皇汉帝的仆从。” 纯阳真人见宋云归仍愣着,面上露出些许淡淡的笑来。 “前途命运不可知,察言观色却大有可为。你这几日常在正殿徘徊,又常向人问起公主拜师礼的事宜。我知道你有前世的记忆,因此推断公主怕是要出事,这实不难猜。” 竟是如此。 宋云归心神先是一松,而后一紧。这样看来,她许多事做起来都实在反常,若是有心人留意,她只怕…… 以后还是要多小心才是。 她将公主之事告诉了纯阳真人。 末了,她抿了抿有些干燥的嘴唇,端起桌上的茶盏饮了一口,方觉神思松快了些。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 纯阳真人拂了拂长须,转头望向窗外。正是上午太阳正烈的时候,他的眼睛却仍毫不动摇地直视那日光。 “倘若是这样,只怕公主命中注定有此劫。” 宋云归猛地抬起头来。 纯阳真人面不改色地继续道,“即使你未卜先知,也无能为力。这是她的因果。” 第6章 第 6 章 一缕瘦长的灰烟在浅黛色的天空下渐渐消弭,淡淡的香火气伴着晨钟悠悠的鸣音一齐扑过来,又被一路捧着各式礼器物什疾行的人挤散。 方接了通传,殿下已出了宫门,纵是见惯世面的玉真观此时也要忙起来了。 早课未停,此时的宋云归正伴着拂冬九思上殿诵读。 然宋云归今日实在难以收摄心神。真人说公主一事乃是因果报应,无人可拦,但宋云归却不知,究竟何为因、何为果。 大燕不愿在快要过冬的日子与蓄意挑衅的瑱北起战事,瑱北便道他们刚刚即位的新王正缺一位娴淑的王妃,大燕乃是中原王朝、礼仪之邦,大燕的公主,想来便是这天底下顶娴淑的,与他们顶豪迈的王是最相配的。 他们的新王,正待立下些功业来,这功业自然也只能在大燕身上立。 望着瑱北人那眼睛像狼一样噙着狠气儿,大燕甘愿嫁出公主、赔上嫁妆,求上几年的安生。 中原起了匪患,被赶去越地的齐王羽翼尚未除尽…大燕的内忧已够多了,实在不可再添外患了。 长乐公主愿意和亲,可她的生母贵妃不愿,陛下更不愿——将唯一成年的女儿嫁去那蛮荒之地,折了他皇室的面子。 而最后,公主和嫁妆并不足以填平狼心,大燕的外患,终究比内忧来得更为严重。 被大燕献出了自己半辈子的秦王女,最终看见大燕的覆灭,算不算大燕的果呢? 这究竟是谁的因,谁的果呢? 宋云归的心里积着一腔郁气,仿佛面前那香炉里的烟飘成了一张不可见的网,将他们尽数罩住了。 上天透过那张网,正看他们挣扎。 那闷闷的诵读声忽而停下了,透过半掩的殿门,宋云归听见外面传来了问安声。 她猛地直起身来。 殿门忽而开了,拂冬忙在一旁暗暗拽她,却没有拽动。 立在门口的主翰望着这满殿人神情各异,忍不住皱了皱眉,末了,将目光停在了宋云归身上。 他叹了口气,“都随我去偏殿观礼吧。” 这些孩子,心难静啊。 * “是到淯水了?” 李月在正在马车上闭目养神,忽而听见水声,提声问道。 “是呢,正是淯水。”前头的车夫高声应着,“马上便到南阳地界了! ” 李月在掀开了马车的帘子,望了望那在朝阳下波光粼粼的河水。 “停下休整一会儿罢。” 言罢,他回过头来,目光落在一旁端坐着的少年身上。 “王乔,随我下来吧。” 微冷的空气令一连赶了几日路的一行人的疲惫散去了些。 李月在将手下随自己去河南的人分为两路,一路押着易容的假王乔走大路,而自己则带着真王乔绕路而行。 “李大人,前面便是南阳了,何故停下了?” 后面落得稍远的马车很快赶上来,见他们停下了,车上一人探出身子来问道。 这是陛下暗地里派来随他同去的皇城司副指挥使。 “另一路走得快些,想来现在快进了城,这一路走得顺利,想来他们是要在南阳城里下手,我们便等等吧。” 副指挥使闻言眉头稍松,放下帘子不再说话了。 他们皇城司的人,都性子太急。 李月在仍安然立在河边,周围尽是些苍翠的树,只是近日天气凉了,泛黄的树影透出几分萧瑟来,只那河水仍是碧清的。车夫牵着马向河边饮水,几位随从则警惕地守在林子的边缘。 背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是王乔走近了。李月在回过头,望向这尚在束发的少年。 是了,纠集万余众随他起事的匪首王乔,只有十五岁。 少年的眼睛里倒映着淯水的影子,一路上都沉默不语、面容平静的他的眼眶发红了,眼中渐渐盈满比那河水更为清澈的泪水来。 “您真的会救我们吗?”他哑声道。 李月在没有说话。 少年收回了他的视线,望向李月在,急声道,“您说过,您会救我们的。” 李月在垂眼,良久,才说了句似是无关紧要的话。 “我需要你。” 王乔摇了摇头,“我已将能说的说尽了。” 少年面对着李月在,渐渐开始向后退步,“您答应我的事,请您发誓一定要做到。” “我发誓。” 伴着李月在声音一同响起的是几朵绽开的水花。 几位随从大惊,赶忙奔过来,车夫已脱下外袍,预备跳进河水去寻他。 李月在抬手拦住了他们。 “随他去吧。” 王乔在南阳城外落进了淯水,再也没有浮上来。 “那些人夺我们的田、破我们的坝,我恨不得饮那些人的血、吃那些人的肉!” “我的冲动害了他们,我无颜面对他们!” “我宁以我一人之躯,挡来年汹涌春水。” * 日头渐起,澄空无云,晴朗之中又添了几分燥热。而拜师礼仍然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长乐公主已敛袖起身,正待与真人共上表香,拜奏神明先贤。 宋云归只觉周遭一切都无比安静,只有自己的心跳宛若擂鼓砰砰。 线香被烛火引燃,亮起一点微弱的火星,曳出一线轻烟缭绕。宋云归紧紧盯着那枚安安稳稳的火星,心中略微松了一口气。 长乐公主行过礼,走近案旁,正待将线香插进香炉的那一瞬间,忽而不知从何处燃起的火光点亮了宋云归的眼睛。 人群中传出一阵惊呼,那火光蔓延的极快,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燥热顿时扩大百倍,梁上所挂的帷幔顿时燃烧起来,焦黑的灰烬裹挟着火星哧哧地落下,点燃了人们脚下的地毯。 人们无秩序地流动起来,几个杂使拎着宋云归千叮咛万嘱咐备好的水桶挤进来,宋云归被拂冬拉着向外而去,她拼命地踮起脚尖,却看不见公主和真人的身影。 她想起那日她与真人说的话。 “既然上天令我逆时而行,又怎会让我无能为力?” “世事并非一切由天而定,无论如何,你左不过人心。” 几个杂使挤不进来,火舌渐渐舔上横梁、噼啪作响。 宋云归发觉头顶一暗,又一明,拂冬竟是拉着她挤出殿外了。 视野忽而开阔起来,透过斑驳的窗纸,只见得红光摇曳,宋云归一咬牙扑上门侧石像,登高而望,终于望见随在人流末尾缓步而出的真人。 竟仍不见公主。 宋云归的心一沉。 她跃下石像迎上真人,“殿下呢?” 纯阳真人意味深长地望着她,只道,“报慈,你究竟为何而来?” 那双眼睛,仿佛看破了她身上的因果。 她究竟为何而来? 浓烟从殿中涌出来,笼罩在她身上的那看不见的网似乎在渐渐收紧,缚得她动弹不得,束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究竟为何而来? 前世她活着的二十余年里,她见过无数人,或名扬天下、或默默无闻,在这危亡之际,或轰轰烈烈、或平平淡淡地倒下,他们的死为这世道发出一点最后的光热来,大燕却在这些倒下的生命里渐渐熄灭。 宋云归只知道,在这片熄灭的土地上,他们不再温热的血会被瑱北人、被那群投机乱世之枭雄踩在铁蹄之下,会被更多血与泪淹没,会被人遗忘,会让人以为,这片土地不曾有人流过滚烫的血。 所以他们要活着。 他们要活着。 “我要他们活着。我要所有人平平安安地活着。” 宋云归忽然觉得萦绕心头的那股郁气散去了。 她劈手拦下身旁人手中的水桶,将自己从头到脚浇个湿透,尔后攥着衣袖掩住口鼻冲进殿中。 她冲进那片血红的火光,顷刻间,烟尘被那身影猛地劈散。 此刻人已散尽了,宋云归一眼便望见当中的长乐公主。 她扑上前去一把拉住公主,要将她拉出去,却被猛地挣脱。 “别怕,我已留书宫中,父皇不会怪罪于你们。”长安哑着嗓子轻声道,“莫要停在这里,实在危险。我若再连累了旁人,当真是死也无法谢罪了。” 长乐一边说,一边仍抬着头,呆呆望着眼前的神像。 宋云归顺势望去,看见上首那金灿灿的神像映着红光,被炙烤着留下几行闪着光的眼泪。 宋云归眼睛一热,却不知是被烟熏的,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死了如何谢罪?”她颤声道,“你若死了,陛下定然要迁怒于秦王,秦王女难道不会更怪你吗?” “只有活着才能算是谢罪,若是死了,那只是逃罪,是懦弱!” 长乐一震,缓缓转过头来。 “她替你去了瑱北,”宋云归极力稳住自己的声音,“那我们便把瑱北打下来!把瑱北打下来,接她回家好不好?” “到时候让她亲手处置你,好不好?” 被瑱北人说成天下顶娴淑的公主,这一世仍会带着娘子军打上他们,这一次,要打到他们不敢再来犯。 大燕的女子从不仅以娴淑为德。 宋云归拽住了长乐,她没有再挣脱,因而她欣然一笑,正待她要拉着长乐奔出门去,忽而觉得手上一重。 宋云归回过头来,发觉长乐久立火中,如今心神一松,竟是昏迷了。 宋云归忙深处另一只手来撑她去,却被烟气一呛,不住地咳嗽起来。 她赶忙复掩住口鼻,烟尘愈发浓了,她看不清周围是否还有杂使。 炙热的温度与明亮的火光间,突然响起一阵刺耳的鸣音,宋云归抬起头的一瞬间,望见焦黑的横梁裹挟着火星迎头劈下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 6 章 第7章 第 7 章 “李月在!你竟敢私放朝廷御犯!” 原本安坐在马车上的副指挥使跳下马车来,一只手朝李月在使劲点着,脸涨得通红。 李月在微微抬眼,声音很轻,“他没有逃。” 副指挥使被他眼睛里的迷茫镇住了,于是质问的话只好卡在嗓子里,“你说什么?” “他没有逃。”李月在的目光仍落在那碧波荡漾的河面上,却又好像落在更远处,“昔日屈原行吟泽畔,那儿的渔夫曾道,‘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 “他如屈原一样,投入江中,以身殉道。”李月在自顾自地说着,“如此可堪道义两全……可堤坝上的那些人还在等他。” “世人皆浊,世人皆醉,那醒的人,便只有一条死路可走了吗?” 副指挥使愣了愣,过了好一会儿,才放下他抬了好久的手。 他是直接听命于陛下的人,陛下手里的刀,自然不需要“醒”着。 他手下死过无数人,家缠万贯的贪官、风头无两的权臣……昔日荣华,不过昙花一现。 然而他又有什么活路可走呢?他们这些人游走在上京不见光的地方,知道数不清的秘辛,手握数不清的把柄。 他们早已经成了那“浊泥”,又哪里洗得干净! 末了,他只苦笑一声,“谁不会死?不过是醉着死与醒着死的分别罢了!” 李月在摇摇头,正待说什么,忽而望见不远处林间竖起一道灰烟。 “李二他们遇上了!”几个随从低声传道,随即不约而同地望向李月在。 那些人怕王乔死,王乔却不怕死。李月在不愿王乔违背他的道而痛苦,但他需要王乔的存在威胁那些人。 因此,那一路的“王乔”必须活着。 为了迷惑他们,那一路带的人很少,如今只待“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李月在挥一挥手,早先安排好去营救的人便循着那灰烟,穿行于一蓬蓬枯草,向那一路人疾行而去。 “想来还不必劳动尊驾。”李月在回过头望向手又扶上腰间佩刀的副指挥使,“若是皇城司的势力提早暴露了,只怕陛下要怪罪。” 言罢,李月在翻身骑上随从牵过的营救之人留下的马,“马车不便,我要趁此快些进城!您只按计划行事便是!” 副指挥使只见李月在及贴身侍从骑马驰行离去,曳起一旋沙尘,掩去了他们的背影。 “得,只按您都御史的计划行事,咱皇城司的人都得扮成窝囊商人!”副指挥使在原地轻啐一口,待那烟尘散尽,再不见李月在的影子,方任命地坐回了马车,静待那一路人传信回来。 * 这一边,李月在快马加鞭,不过一刻钟,南阳城的匾额便已在头上了。 李月在拉紧缰绳,勒马急停。 他举起手中的云龙纹令牌,向走上前来的城门守将示意,“都察院都御史李月在,奉旨前来查办南阳匪患。” 城门守将望着那令牌,双唇轻抖,竟是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大胆!”随从见状出言斥道,“守将立在此处,是要拦大人进城,违抗圣旨吗?” 那城门守将方回过神来,如梦初醒,道,“大人恕罪!大人初来南阳,卑职为您带路!” 李月在面不改色,翻身下马,略一抬手,示意守将先行,“便带我去见你们知县罢。” “……回大人,县衙就在前头,只是知县沈大人如今不在城中,大人一时怕是见不着。” 李月在和气一笑,只道,“无妨,带路吧。” 他们早知自己要来,此时不在城中,又能在何处?想来是到城外迎他去了。 南阳城内倒是一派宁静,正是午后,便是秋日,太阳仍十分灼人,因而街上少人。 人们望见平时疾言厉色的城门守将,本有些瑟缩,又发觉他毕恭毕敬地为身后一位衣着朴素却气质难掩的青年带路,不禁都暗自咂舌,却不知又为的什么事。这几日,南阳城里来来回回已是走过好几波人了! 这城里是看不出什么门道,到了县衙门外,又是惊了好一批人,李月在方被请到上座,静候他们大人回来。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门外便起了动静。李月在端起了桌上的茶碗,随从心领神会地推开了门。 门外,知县沈殊正待敲门,便被突然打开的屋门晃了一跳,连带着晃散了他一路上在心里翻滚了许多遍的夹枪带棒的场面话。 “大人这里的茶真是不错。” 以沈殊为首的众人闻声抬起头来,只见屋内端坐一位身着鸦青色直裰的青年,从上京连日赶来,却气定神闲,如在自家主场。 这衬得刚从城外回来的他们是灰头土脸、狼狈不堪,即使屋里这位未着绯红官袍,他们也知,这便是那位传说中权倾朝野的都察院都御史了。 李月在呷了一口茶,放下茶盏,却不抬眼,只缓声道,“可比得上宫里了。” 外面闷闷的闹腾劲儿也仿若被茶碗磕在桌面上那清亮的一声蓦地击破了,没了气力。 “大人恕罪!这……”沈殊揩了揩额角的汗,终于得以出声,却又被打断。 “沈大人何罪之有?”李月在终于正眼瞧了沈殊一眼,连带扫过他身后一群人,“听闻城外大道竟也有匪徒拦路,还得多谢沈大人替我护送王乔了。” 沈殊一愣,想不到他竟递了台阶,开脱的话倒说不出来了。 李月在站起身来,“事从权急,还请沈大人先带我去堤坝一观。” “大人远道而来,下官早就收拾出院落来供大人歇息,不若……” 李月在走近了些,手落在沈殊的肩上,和气道,“不想南阳的匪徒已如此猖狂,令沈大人奔波,如此辛苦。本官怎好意思休息,自然要将此事尽快查明,除邪去害、以绝后患,这样沈大人和南阳百姓也可安心啊。” 沈殊心里一惊,自觉他话里有话,看着李月在自若地拍了拍手上的尘土踏入院中,也不敢再提要更衣休整了。 在城外他未见李月在便知他们大抵都上了当,本来还心存侥幸,如今见了李月在这般作态,是再没心气儿计较了。 总之堤坝是早就打点好了的,他急着去看又有何用? * 午歇刚过,监工沿着河岸来来回回地走着,扯着嗓子催他们起来。人稀稀疏疏地站起来,咒骂着嘟囔着,又任命地拾起上午的活计。 河边有一片水麻柳,只余几片零星枯黄的叶子,早已不见夏时的郁郁葱葱。 监工迈步走向树下那几人的面前,一股酒气扑面而来。他在树前站定,喊道,“该干活儿了!这样懒怠,赶明儿家里的老母小儿淹了,有你们哭的!” 眼前这几位仍不为所动。为首稍清醒些的出言讽道,“我们尽是零丁一人的白身,家里无人,不怕!你奈我何!淹了好,倒也干净!” 闻言,监工的嘴角却扯出几分笑意来,“上京来的大人待会儿便来了,见你们这样,知县大人脸上挂不住,后面有你们好果子吃!” “呸!这堤又不是我们砸的,冤有头债有主,不与你一般见识,竟搜山将我们赶回来!”旁边那位也出声啐道,“倒真是看得起我们!我们不干了!” 火候差不多了。监工连番转头往上望着,终于瞟见河道坡顶渐渐现出一簇人来,心中大定,赶忙向一旁看守的兵卒使眼色。 “起来!快起来!”兵卒围上前去,又是扯又是抬,却一时僵持不下,反惹得为首那人满脸涨红,竟将手边的酒罐高高举起来,狠狠向地上一掼,登时在地上炸开,半坛酒液泼了一地。 “就是泥人也有三分血性!你们,欺人太甚!” 一声愤愤的嘶吼,也如浓烈的酒气般在死寂的河岸边“嘭”地炸响,烧得在场之人满脸通红,也呛住了坡上正说起堤上治理严明、满脸得意的沈殊。 终于闹起来了。时候正好。 李月在自也望见河岸上的闹剧,略一皱眉,又转头看向沈殊。 “这便是沈大人所说的治理严明?” “这,这……”日头正晒,沈殊的脸却有些发白,“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给我将这群闹事的拿下!” “且慢。”李月在抬手,先一步走到那水麻柳下。 “远远听着这几位话里的意思,这修堤一事,似乎有隐情?” 监工像是得了某种信号,如梦初醒,赶上前去拦下树底几个人,低声道,“这可是上京来的大人,可是特来查清此事的!你们若是敢乱说,小心你们的脑袋!” 砸了酒坛的那人眼睛却是亮了亮,便将那监工猛的一推,对着李月在迎头便拜,“大人,我们可屈啊大人!令我们修堤倒也罢了,可上游那群砸堤的乞索儿被人好吃好喝地供着,倒教我们在这里服苦役,天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这人醉着酒,大着舌头,一连说了一串话,倒也十分清晰。 这在场的人,知道的、不知道的,都听明白了。 另外几人也顺势而拜,都连声喊屈,惹得还未到河央的也都缓下动作,观察起了这边的动静来。 “本官奉陛下的旨意而来,自会查清此事!”李月在青玉般的声音在一众隆隆喊声间竟显得格外清晰。“李二!” “卑职在。” “将这些人带回去,本官要亲自问询。” 对不起,久等啦!三次确实有些太忙了。而且写到李月在到地方与当地官员周旋的情节,涉猎甚广,写起来是有些露怯,我也深知自己存在写得太散等问题,于是新的一章迟迟下不了笔。本打算再了解一下社科人文、相关历史,有了底,再行动笔的,但却发现拖延症晚期患者这样下去是会一个字也写不了了!只好下定决心,总算总结好了接下来剧情的细节,有不足漏洞之处,在今后我也会努力积累和弥补!作为读者,我也知道追更的辛苦和拖更的可恶,我太理解了!而收到的每一个评论都让我感到十分幸福!建议我也都收到啦!这是我创作最重要的动力!感谢小伙伴的陪伴,虽然我写的慢,但我一定不会弃坑的,而且一定会越写越快的!再次感谢各位!“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第 7 章 第8章 第 8 章 “药可吹凉些……” “起风了,快把窗掩上,这种时候不好见风!” 一阵顺着窗吹进来的晚风搅活了室里的气息,迷蒙的宋云归因这轻拂的凉意而意识渐渐回笼。 窸窸窣窣的说话声,瓷碗勺碰撞的脆响,有人去关窗的吱呀声,苦涩的药味,蜜饯的甜腻味,女子身上的熏香,床帘上沾染的檀香,一齐涌向宋云归。 她忍不住皱了皱眉,极力挣扎着,想睁眼看看是谁端着蜜饯在旁,那甘味腻得她难受。 “报慈?” “女冠!” 那蜜饯似乎离得更近了。 “别……”她终于睁开了酸涩的眼睛,又试图抬手去推那蜜饯盘子。 那人似乎从善如流地将盘子搁在了一旁的小桌上。宋云归松了口气,脑中也渐渐清明。 她想起倒下前的最后一幕。 “公主……公主可还好?” “多亏了女冠……一切无恙。” 耳畔传来沙哑的声音。 宋云归闻得此声,心里一惊,转过头来,果然望见长乐站在一旁,身后则是拂冬,皆忧心忡忡地望着她。 “您怎么不好好歇息着,怎好在我这里守着……”宋云归挣扎着起身,却被长安微凉的手按住。 “多亏了女冠,我一点事儿也没有。女冠是我的救命恩人,因我卧床,我怎可不在?” 宋云归听着,不由自主地摇头。 长乐的声音……似乎与前世并无不同。 “您的嗓子……”她想起了纯阳真人的话。 命中注定有此劫,即使未卜先知,也无能为力。 她热血上头,却没有改变公主被烟熏坏的嗓子,反倒搭上了自己,连累别人担心。 她一个人,靠一腔无用的孤勇,是成不了事的,如今竟还要公主反过来看她。 长乐却不甚在意道,“无妨,这些都是小节。没有你,我走不出来。” 宋云归扯出一丝无力的笑来,“您吉人天相,身边又尽是皇家精锐守护,即使没有我,您也会无碍的。”只是她看着那火,什么都忘了。 “非也。”长乐定定望着她,眼神熠熠,笑出声来,“怎么,在火里一摔,倒把你的劲儿摔没了?斥我的气势哪去了?还说我,你身边的侍卫可比我这皇家精锐厉害多了。” 侍卫? 望着长乐略含深意的眼睛,心里却闪过一丝茫然。 “倒也多亏了他,否则等纯阳真人那个只知道念叨命数的人精儿,我们可得搭进半条命去。”长乐却没有就此说太多,见拂冬转身接过了温好的汤药,将桌上的蜜饯塞进她手里。 “你醒了,我便放心了。你便好好休养,待你大好,我们再论组军一事。我身边人太多,在你这反倒拘束你们,我便回去了!”长乐言罢,不等旁人行礼道别,便风风火火地去了。 拂冬赶忙上前来端着勺子喂药与她,她赶忙将蜜饯又塞给拂冬,用没伤的手将药碗接过,一口气喝尽。 “方才公主说的侍卫是怎么一回事?” 拂冬摇摇头,“女冠可要见他?” 宋云归点点头。 拂冬转身出门去,不一会儿便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位身着皂衣的男子。 拂冬方才已将床帘放下,隔着帘子,宋云归看不太分明,却也觉得自己确实不识得此人。 不过她还未开口问话,这人已从身上取下玉牌递与拂冬:“您替主子出谋划策,虽并无他人知晓,却仍有风险。主子怕您因此被政敌注意,因此派卑职护您周全,并嘱咐若无必要不必现身,只是今日事从权急,让您受惊了。” 拂冬上前撩起帘子的一角,将玉牌上的字示给她看。 又是“玄度”二字。 被撩起的床帘轻轻扫过宋云归的手背,她的心里好像也被扫了一下。 * 休养两日,来来去去好几拨人,真人、九思不必说,平日有些疏远的观中人,从前未到观时识得几位女郎竟也有来瞧她的。 她当时见那横梁一惊,拽着长乐摔了一跤,烫伤了手,轻微扭伤了脚,大夫说养一旬也就好全了。 好在身上泼了水,没有烧着,也多亏了李月在派来的李十一来得及时。 知晓了这护卫的身份,又得知他是打过了长乐身边守在外面的“皇家精锐”,惹得人以为是出了刺客,才进了殿救她二人出来后,宋云归便赶忙去见了长乐请罪。 长乐却只爽朗一笑,让她放心,又对她的心思洞若观火,说那些人都是她的人,不会向陛下禀告。 “我知道你不会害大燕。这样的人在你手中,总不会对百姓有害,只要如此,我便再无其他疑虑。”她说。 宋云归知道自己如此不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之嫌,但李十一毕竟是李月在的人。 他虽名义上也是都察院下的官家人,可他若是强于皇家侍卫,陛下纵是再信任李月在,若知此事,以后难免心中会生疑虑。 他这样替她考虑,她不能拖累他。 直到第三日,宋云归正对着已整理好的藏书书目时,拂冬匆匆推门进来,满面喜色:“二娘来了!” 拂冬向旁一让,便见云兮迈进门来,拂冬便将门一关,似是要拦谁在外。 “最近可好?”宋云归放下书,来不及问拂冬,抬头便对上云兮一双清澈的眼睛,不禁眼眶一热。 一别数年…… “我自然没有什么事,倒是长姐……听拂冬说,长姐近来身子虚弱,已经病倒几次了! 云兮的声音仍是一派明媚,她向来便是如此活泼的。 “无妨,没有什么大毛病,只要歇一歇便好了。” 云兮正待张口,宋云归忙拉云兮坐下,问起最紧要的来,“我听小红说,沈氏要带你去河南沈家,父亲可允了?” “原本父亲是不作声的,后来不许,说是近来河南太乱。”云兮紧紧皱着眉,“可沈氏执意要去,说不带着我,她也是一定要去的,最后父亲竟也允了。” 宋云归听到最后,冷笑更甚,心想她的好父亲是想吃两面的好处了。 她写给父亲的信里已写过,河南正起匪患,陛下已开始怀疑当地的世族。 若是此时放他极为宠信的沈氏回河南,还带着云兮,必会引人侧目,到时候若是他们真的定罪,宋家也必然会被牵连。 如今为官向来谨小慎微的父亲竟允了沈氏回乡,必是有极大的好处。 沈氏一族在河南地界甚至算不得是大族,难道连他们都已如此笃定,朝廷已无法奈他们如何了? “长姐,今天我来,便是来说此事的。”云兮打断了宋云归的思绪,越说声气儿越高,“沈氏说,既不能带着我去,也要带长姐去。她已逼得你来了玉真观,算计起来,竟还如此肆无忌惮!” 云兮顿了顿,又继续道,“我自然知道她打的是什么好算盘,可沈家太远,在上京也无势力,父亲自然是不愿的。却不知沈氏使了什么法子,竟说动了他!” 能有什么法子? 沈家许了什么好处暂且不提,她出家做了女冠,其中缘故不说满城皆知,也逃不过几双眼睛,就算本朝多有女郎入观修行,及笄时归家,怕是也无人再上门来。 况且,她已经历过一世,看尽世间各缘,于此无意。 不过,父亲少了一路好处,自是不甘心,如今能补回来,当然是再好不过了,至于沈家子是否为良人,自然不在他考虑之内。 前些年,沈家几位郎君,是来过上京的。资质尚且不谈,品行更是……不然,她也不会给父亲写信。 “长姐已然出家,现在便去请真人出面,沈氏也无法逼你回去,若她还想着,便让我去,撒泼闹腾的事儿长姐做不来,我却是做得来,他们拿我没办法!” 云兮渐渐压低了声音。 “沈氏在外面?”宋云归默了默,心里有了计较。 云兮点点头,“她带了人,我说我们两人说体己话更容易成些,她才安分在外头等了,便让拂冬从小门出去寻真人……” 宋云归摇摇头,站起身来,示意拂冬来扶她,“不必。” “长姐!”云兮意识到什么,赶忙也起来拽她。 “我不会嫁。”宋云归回过头,面容平静如水,好像能抚平一切似的,“你放心,我有办法。” 说罢,她转身推开门,朝院中道,“五日后,我同您去。” * 月上枝头,树影交横,凉风习习,吹得月下人不由得拢了拢外衣。 宋云归望着月亮,思绪飘得很远。 她重生时,便已决定这一世要改变一切,她尽力做了,可是否有用呢? 寻王乔一事已令她知道,一切皆有缘由,顺命而为才有迹可循。 长乐公主要出事时,真人也劝她顺命,但她不愿。 她其实还是自视甚高,以为自己重生了,定是与旁人有所不同。 所以她一见那火,便以为那就是在等自己进去救人的,好像前世所死之人皆在眼前,以为这一进去,便宛若救世般轰烈了。 她却忘了,前世长乐也未死于火中,她身边有那么多侍卫,陛下也绝不会放任此事。 她也忘了,前世长乐是自己想通,奔去边疆的。 她将长乐前世所为告诉她,试图驱散她的迷茫,不也是顺命吗?难道是因为她说了几句话,长安便醒悟了吗?若非她本有此意,她前世不会去边疆,这一世也不会一点即通。 周围渐渐暗下来,一抹轻纱似的薄云遮去了月亮,只透出一片迷蒙的阴影来。 她事事顺命,又如何改命呢?她又比未重生之人强在哪里呢? “这么晚了,天又凉,不睡觉,坐在这里做甚?” 清亮的声音响在头顶,明艳的面庞挡住了宋云归的视线。是长乐公主。 宋云归忙起身行礼,一曲膝便被长安扶住,“身上也这样凉!” “有心事?”见她神色,长安了然道。 “公主那时……何故愿意随我出去呢?” “你身上有生气。” 宋云归一震,对上长乐的眼睛,那眼睛极亮,好像那日的火已经烧进去了似的。 “不是那种天真的生气,我竟觉得,这是绝望里生出来的生气,甚至含着怨气和怒气,像荒山里被惊雷引出来的山火……我便知道你与我是一样的。 所以我信你。见你,我便觉得还有希望。” “希望……”宋云归轻轻附和道。 “我本打算,以后去了边疆,若是见到了她,便由她处置,一刀斩了我,或是一箭了结我,我都认下,她的箭术是极好的…… 我本是怕的,怕见她,怕打不过瑱北。 现在我不怕了,也不知怎的。许是觉得有人与我一样,竟不那么怕了。” 阶下的树影又浮出来了,月亮从云后出来了。 夜似乎还和从前一样,可明暗终究有所不同了吧? “嗯……我们一样,以后我们一起!”宋云归道。 他们一起,还有李月在、张成瑜、王乔……一定还有无数个他们。 第9章 第 9 章 “报慈,我已向父皇替你求了一份恩典……你想要什么?” 是那如今听来已十分亲切的沙哑嗓音。 宋云归掀起了马车的帘子,见果然是长乐,忙跳下车来行礼。 先前已向真人九思他们提了此事、一一拜别,便是为今日走得低调。 虽说本朝道教鼎盛,且对女郎束缚甚少,出家做女冠几乎已成风尚,女冠生活甚至更为自由。 旁的贵女才女尚且不论,几十年前端阳公主为避联姻,便出家做了女冠,却一直住在宫中,还常以云游为由出宫玩乐,生活之潇洒奢靡更甚从前。 因此,她随庶母去一趟河南,又带足了随从护卫,实则算不得什么。只是河南毕竟正乱,还是小心谨慎为上。 可长乐竟来了,身后又跟着宫里人,这些心思倒不成了。不过,经那一晚,她与长乐几乎日日待在一起论事,已是十分熟悉。 如今宋云归见了长乐,倒也并不十分惊讶,只是…… “……恩典?” “你父亲行事……你不可不为自己做打算。虽说你来观中修行明面上是为家人祈福,可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长乐叹了口气,“我知你当女冠当得安心,不愿被这些事烦心。” 长乐的意思是,可允她借长乐和陛下的势阻止她父亲和沈家胡来。 宋云归心里一暖:“我不会有事的。” 沈氏作为庶母,名义上是无权摆布她们的婚事的,因此关键还在于她父亲。 只是他寒门出身,背后没有家族支撑,走到这个位置,是靠陛下提拔,用以牵制世族力量,又无惊世艳绝之才,官做到这儿,几乎是到了顶了。只是他还不甘心。 所以当年他才迎了沈氏进门。沈家在河南算不上势大,胜在绵延已久,还不至衰落,只是在上京说不上话,才找上父亲。 因此,他在家渐渐疏远了生了云兮后身子便大不如前的母亲,只是不敢让陛下以为自己倒戈,不敢做得太过分。 也可见得,她父亲看似野心勃勃,实则是有贼心而无贼胆。若是让他知道沈家和其他河南世族做的事罪堪谋反,他可还会答应沈家呢? “何况,河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也正好借此去看一看。” 都察院和皇城司的暗线虽遍布大燕,这后宅内院的**,终难得知,可这些底细,又是最容易看出风向的。 既然这一世有此机会,她一定要去看一看。她想知道,前世拉垮大燕的最后一根稻草,究竟是如何倒下的。 说不定,对李月在那边,也能帮上些。 “我知你不在意这些!你心里有数便好。”长乐叹了口气,“那你可有所求?” “我自然没什么……听闻五公主正缺一个伴读,以宋家权势地位,是有些够不上的。我只求家妹云兮,能有个机会参加选侍,面见公主。” 前世云兮做了王妃,与端王算得上是相敬如宾,与端王的胞妹五公主却十分投缘,一见如故,想来这一世,也不会有什么出入。 既长安替她求了,那她便给云兮寻个出路——留在宋家,不知什么时候又会被他的好父亲随便送出去。 “你啊……”长乐默了默,却没在说什么,“那你就放心等着罢。” 宋云归闻言,敛袖郑重行礼:“承蒙公主厚爱,云归无以为报。” * 黄昏日落,长庚星起,一行人已在驿站落脚。 行路匆忙,不得不一切从简。 这是半年来宋云归与沈氏第一次同桌吃饭。 想是心疼孩子,此行她未带着儿子元嘉奔波,于是她的眼光便尽数落在了饭桌对面的宋云归身上。 “想是观里生活清苦,见着比从前更瘦了,”沈氏满目愧疚,眼里似是波光粼粼,“快多吃些……等到了沈家,再给你好好补补。” 沈氏在父亲和外人前,从来是这样的娇柔性子,仿佛眼里永远装着旁人、为了旁人好。 只是如今这里都是她的人,竟还这样,实在稀奇。 宋云归不知道她想做什么,并不作声,只点点头。 沈氏又道,“云兮还想与你同去,可家里毕竟不能没有女眷周全,况且那边想见的正是云归你,若是云兮去了,反倒不好。” 宋云归皱起眉。 正想见她? 她抬起头,沈氏现下已换了一副笑脸,灿若春日桃花,只可惜无人去赏。 只是那眼角的褶皱和倾斜的眉毛暴露了她的真心。她心里有不满。 “您说沈家有人想见我?” “是呢,有位厉害人物,说对你早有耳闻,想借此机会认识你呢。” 无论她如何问,沈氏却不肯说这厉害人物从何而来,甚至那眼神里还透着不甘。 听口气倒不像是他们沈家的人,而是外来的客。那此人何以令沈家对其言听计从,连远在上京的沈氏都得听他的安排? 而这样的人,又是如何识得她的呢? 一抹莫名的不安在宋云归心里渐渐升腾,以至她夜间辗转反侧,不知何时入梦。 “小兔崽子,下次再敢偷东西吃,小心哥儿几个要了你的命!晦气!” 一行人踢踢跶跶地走了,融进了热闹的街市里。 宋云归走近了些。 她看见,灰暗的巷子里,少年无力地靠着墙,低着头,衣裳破烂,满身是伤,唯搭在地上沾满了血的手紧紧握着什么,在透进来的微弱阳光下泛着润泽的光。 宋云归心里一惊,不自觉退了一步,却没退出去。 她本该赶忙跑出巷子,跑去街口那家医馆买来药和纱布来帮他。 可她没有动。她直觉,眼前的人,会带来大祸。 然而,感知到有来人,那少年抬起了头。 他露出他那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在巷子里显得那么亮,像太阳一样。 “姐姐,你来了?” 宋云归却好像觉得心被什么掳住了似的,背后发凉。 “你说谁?我不认得你。我不是你姐姐。” 那少年磕磕绊绊地扶着墙站起来,朝她走着。 “姐姐不认得我了?可我认得姐姐。就算姐姐化成了灰,我也认得你。” 宋云归一步步往后退着,终于被不平的砖石绊倒了,跌在地上。 那少年站住了,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轻轻叹了口气,把玩着手里的玩意儿。 “若真是不认得我,那才好呢……” 宋云归想站起来,看清他手里的东西,却被他冰凉的手一下子捂住了眼睛。 “别看,姐姐。与你无关的东西,不要看。”他附耳说着,那声音像阴天云层后惨白的日光,干净,却让人浑身发冷。 “滚,你给我滚!” “女冠,女冠您醒醒!您怎么了?手这样凉……” 宋云归推出去的手被一双温暖的手抓住了,她终于醒过来。 原来是梦。 她有些发愣地看着眼前宋家随来的陌生侍女,摇了摇头:“我没事。” 这回她深知事情复杂,并未带拂冬来。 她又梦到这些了。 只是这一回,和之前不太一样。 她一面接过侍女递过来的衣裳,一面望向窗外透进来的阳光。 这是第一次,梦没有按前世的轨迹走。 前世她救了那个人,把他从陇西一路带回上京,某一日,他走了,再见,已是大燕国破之时。 * “大人,李青已将他们新藏人的地点传来了。” 李月在搁下茶盏,接过了李二递过来的纸条,看了一眼,“已经记下了?” “是。” 李月在笑了笑,“把这地方告诉副指挥使,劳烦他按先前说好的行事。” 这几日,他一直在等。 他们慌得把那些人转了好几回地方,反倒露了马脚,他随手一指一问,听他们搪塞后按下不表,他们终于安分下来,不再转移了。 李二领命出去安排,李月在则站起身来,向门口的随从道:“去跟沈殊说一声,我要去审人。” 这说的就是那些闹事的人,说是要审他们,不过是做做样子,为其他行动打掩护。 毕竟他们其实并不清楚什么细节,知道的不比他多多少。 来南阳前,他已做好了安排,分两路而行,一路是他、副指挥使和真王乔,走小路;一路是手下易容假扮他和王乔,故作低调地走大路。 南阳的那些人心里有鬼,一定会想法子阻拦他,打乱他的节奏。 果不其然,他们派了一伙山匪拦路打劫,沈殊再带着官兵来救,大概是想以李月在长途奔波、人手不足为由接管王乔。 李月在若不允,开了这个头,往后再三番几次出什么山匪地痞来抢人,他倒无话可说了。 他们大概没有想到,李月在会先一步到南阳城。 而沈殊的门客李青和河堤的监工,则是李月在的人。 沈殊他们一早就做好了粉饰,将打破河堤、随王乔起义的人藏匿起来,将下游的村民抓来修补河堤——春天河水上涨,若是不将河堤修好,他们的村子便会被淹毁。 这些人是敢怒不敢言:命门握在别人的手里,又能如何? 如此,一切“欣欣向荣”,李月在无迹可循,只能被他们牵着鼻子走,看他们想要他和陛下看到的东西。 而李月在若是暗地里派人去做,他们无所顾忌,也会有百般方法避开——这是他们的地界,如鱼得水,再无陛下的圣旨压着,当真要肆无忌惮了。 但总是有敢言之人的。 村里总有孑然一身无牵挂的人,挑动他们出头,是最好不过。 就在沈殊引他去看早就安排好的河堤时,激他们闹将起来,一切便都名正言顺了。 而这些,好些都是宋云归提出来的。 此行开端如此顺利,她有躲不开的功劳。 思绪飘到这里,李月在的往外走的脚步略慢了些。 走时她还病着,还全心全力地谋划这些…… 如今大概好全了吧? “近来上京可有什么消息?”李月在向随从问道。 “并无什么大事,只大人派去护着那位女冠的李十一传来消息,道那位女冠为救长乐公主受了伤,被他救出来,如今大概是修养好了,正随庶母沈氏到河南沈家去探亲。” “受了伤?”李月在的脚步彻底停下来,“河南沈家又是何事?” 随从有些吱唔:“大人恕罪,传来的消息便是这些了。” 李月在微微皱起了眉,“再令李十一详回,记得以后她有什么事都直接报上来。” 沈家离南阳不远,一个远嫁上京的沈氏突然要回来,还要带着宋云归,是为的什么事? 可怜那沈殊才到了李月在院门口,便见他眉头紧锁,转身大步迈回了屋里。 第10章 第 10 章 近两日阴雨绵绵,今日却没下雨,只铅灰色的云块嵌在发白的天上,透着股压抑。 不过今儿竟不见那日日趾高气扬、到处晃悠的张捣子,这平安街上的人都觉得这天都亮堂了些。 南阳城小,这平安街又偏,街上原本常年都是熟面孔。 可最近这街上时常有生人来往,前些日子那张家的店关了张,竟赁出去,至今也未开门,那张老爷子和张捣子却还日日去探视——倒不知道做什么勾当。 这张家人仗着和官家有点关系嚣张跋扈,那张捣子喝醉了酒又心情不好了便到别人的摊子上耍疯。 不过自张家铺子赁出去后,张捣子就不再喝酒了——这是个奇景。不过铺子没了,他便开始每日在街上晃悠,看不顺眼便要和人吵嘴,烦人得很。 到了正午,街上的饭食摊子火热起来,在各种咸鲜甜辣的香味和刚出锅冒出的白汽儿间,许多人又探头探脑了起来: 这时候张老爷子便该带着张捣子提着东西去看铺子,却不知今日可还会去? 张老爷子头一回在众人的翘首以盼下上了街,不过他本人自然不知道这些,他现在已经吓破了胆! 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身后的人,这人相貌平平,那双眼睛却锐利得很。那是杀过人的眼神。杀过很多人的眼神。 他上午准备回去官老爷和那群犯人的午饭,一迈进家门儿,便觉得脖颈上一凉。 闪闪发亮的刀横在他的颈上。 “识相点儿,别出动静,听我说。办不好,有你们好看。”举刀的人出了声,顺带抬抬下巴,示意张老爷子看房间的角落。 他瞪大了眼睛,这才发现张捣子被绑了起来,嘴堵得严严实实,脸上还沾着干涸的血迹,另有一人拎着刀立在旁边看着。 于是他乖乖做好了饭,眼睁睁看着他们在官老爷的那份饭里下了药,又乖乖带着他们中的头儿上了街。 他头一回觉得这平安街这么长,他的背后直出冷汗,迈着发软的腿,似乎走了好久,才终于捱到了地方。 身后的人压低了声音,“记住了,我看着你呢。进去了若是有什么小动作,你和你那宝贝儿子可都活不了。” 他心里一激灵,顿时什么心思都散了,脸上撑出一副笑脸来,不知是对着身后的人,还是门里头的官老爷。 这做人,得先活过眼下的! 他掏出了钥匙,将门锁打开,故作如常地推门进去,招呼着,“辛苦老爷们,饭来喽—” 侍卫们一哄而上,领了饭。 那看管犯人的侍卫首领最后一个接过了饭盒,看着张老爷子身后低着头的人的脸,皱起了眉。 “老张,你有几条命,敢在这糊弄人,把生人带进来?” 张老爷子心里一跳,张着嘴憋不出话来,眼见那首领正要拔刀高喊,身后那人忽而推开他冲上前一个手刀劈过去,那侍卫登时便跪倒在地上。 他赶忙往后面看,却看见剩下的侍卫也都瞪着眼睛倒在地上,没多久,眼睛也闭上了——这迷药的药效倒快! 张老爷子愣愣站在那,还未待反应,那人一回头,向他也抬起手来,于是他也眼前一黑,世事不晓了。 副指挥使见着躺了满地的人,冷哼一声,“哼,一群不中用的。” 他走进了露天的里院,朝上面摆摆手,皇城司的人便从四面八方跳下来,先是分出一些人来看着前头,余下的四处搜查,以防漏网之鱼报信。 而他则推开了里屋的房门。 王乔起义的几个领头的,都关在这里了。 随着身后的门吱呀合上,才透进一点刺眼的白光的房间又重新恢复了黑暗,血腥气随之扑面而来,在略微流动的空气里显得越发浓稠。 副指挥使缓缓抽出了腰间的雁翎刀,那刀泛着冷光,映出他冷硬的面容。 听到抽刀的声音,各自被锁链困住的领头们抬起了头。 其中一个率先出了声,“我们早就说了,我们没做的事儿,不认,换谁来也没有用。要命,便快拿去。” 副指挥使微微眯起眼,看向说话的人。 他伤得最重,额上挂满了干涸到近黑的血迹,双手都无力地摊在地上,连指缝都嵌着血。 刀对他们果然没有用。副指挥使没有说话,从怀里掏出一枚由红绳系着的木牌。 红绳已脏得快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来,那木牌却很干净,经过认真的打磨,光泽温润,只其中一面深深刻着几道印痕。 这是他们起义时造的信物。 几个人木然的面庞上终于出现了不一样的神色。 副指挥使贴心地走近了说话的那人,伸了伸手,将木牌拎得近了些。 说话那人眼瞳闪了闪,盯着那木牌看了许久,才扯出一抹冷笑来。 “你们还要利用王乔这名头多少次?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副指挥使望着这满室沉默却又浑身都提着劲儿的人,忽然觉得这血腥味很刺鼻。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上一次,大概还是他第一次杀人的时候。 他又从衣襟里取出一封信来,展开,放在那人的眼下。 满纸鲜红。 “王乔已经死了,尸身已葬在桐柏山上,这是他的绝笔。”副指挥使顿了顿,微微低着头,没有看着那群人,“他已投淯水自尽。” “可认得字?若不然,我念与你听。” 那人摇摇头,久久没有说话。而副指挥使第一次这样地有耐心,静静立在一旁,木牌被握在手心,似乎在微微发烫。 终于,那人重新抬起头来,眼睛在黑暗里闪着水光,“你们是谁的人?” “某乃皇城司副指挥使,与都察院都御史李月在奉陛下旨意彻查河南起义一事。 某绝不会令那群人蒙蔽圣上,而李大人已答应了王乔,一定会救你们。” * “主子,副指挥使那边的事情成了,那几位都移到了桐柏山李青的庄子上了,只是几人身上都有重伤,须得晚些再查问。” 李月在点点头,接过了李长递过来的木牌。 查问是不急的。之前王乔已经交代了大半。他已经心中有数。 见李月在轻轻摩挲着木牌凹凸不平的表面,李长出言解释道,“副指挥使说,这东西还是放在您这儿好。” “那信呢?”李月在虽出言问了,心里却已有答案。 “副指挥使说,留给他们了。” 这位右指挥使林择耀林大人,平日里冷着脸雷厉风行、风风火火,却是那皇城司里心最软的。自少年艳才,过去多少年了,还是被左指挥使强压一头。 因此,河南一行,他来助李月在是最合适不过。 “还有,沈家那边李十一已传信来,沈家最近出了一位通天命的奇人沈三郎,半月前坠湖大病一场后,便称自己于梦中见一神人,将后事尽告予他,连河南起义一事也在其预料之中。” “这神鬼之说,你可信?”李月在见李长低着头,又笑道,“这事倒奇。不过他既算出起义,竟无力与世家阻止此事,想来这通天命的奇人也无甚用。倒是这背后之人,值得一探。” “便盯准那沈三郎身边可出了什么新人,与谁近来交好,沈家那边,可再添两人看着……这些你们自有分寸。” 李长称是。 “那女冠如何了?”李月在顿了顿,还是问道。 “女冠前日已到沈家,多同沈家女眷在一处,倒并无甚大事。” 李月在微微皱起的眉松了松,摆摆手道:“去吧。” 他便在这候着,“以不变应万变”,明面上,他是枯坐在这儿毫无头绪、什么也审不出来,而背地里出了什么事,也不由他负责了——由县衙看着的人被抢了,他才是该问责的。 想来这沈大人现在该是焦头烂额。明知是谁的手笔,却又不敢来问的滋味,怕是不好受。 既如此,他也不好去扰人,便继续等罢。 李月在站起身来,踱步到了窗边。天竟晴了。 天朗气清,风烟俱净。是个好天气啊。 他手里仍然握着那枚木牌。 当时王乔揭竿而起,以此号令,整支队伍风范大抵不亚于官军。他们齐心。队伍的心气是最紧要的。可惜他未曾得见。 然卑鄙之人向来无所不用其极,各世族的地里庄子的管事带着人成了真罗刹,在后方围杀妇孺。 从李月在见到王乔第一面起,他便已知他结局。李月在实在懂他那眼神,他的心。 他们是一样的人。 那封信,李月在已读过千百遍,内容早已烂熟于心,那血字似乎已刻在他心上。 李月在望着窗外的白云,静默良久,提笔写罢: “八月廿九,乔白。 凡事败,便不可免于灭亡,天下之人都将陷于水火之中,不仅我一人;若事成,天下之人便有生机。故某一死,不足为道。 当日某壮志凌云,誓死推翻小人,却连累长辈受刑,数以万众受劳役、牢狱之苦,家破人亡之痛,此乃不孝不义,某自知无颜面对父老乡亲,已将遗志尽托于李大人。 自离南阳,某已存死志。蒙众厚爱,如今即赴死,不敢不禀报。 白云在天,长离别矣! 王乔绝笔” 白云在天,长离别矣。会见之期,邈无日矣。 第11章 第 11 章 秋风起,亭边湖水荡起微波,送来凉意。宋云归轻轻搁下茶碗,碧波茶汤也如湖水般轻轻荡漾。 “报慈,这茶如何?” 身侧身着浅粉色罗裙,松松绾着分肖髻的娇俏少女手里捏着桂花糖蒸栗粉糕,闪着晶亮的眼睛向她问道。 宋云归笑了笑,“我不通这些,只觉得茶汤醇厚,余香悠长,很是好喝。” 那少女也粲然一笑,“我也不懂,只是觉着配着糖糕,这碧螺春最合适不过,解腻呢!” 言罢,她将糕点碟子往前推了推,“报慈也尝尝。” 宋云归无法拒绝那比糕点还甜的笑,便从善如流,果然香甜软糯、入口即化,桂花特有的香气弥散在唇齿间,而栗子的醇味又中和了那腻甜,再配上这碧螺春,当真是再好不过。 见宋云归终于体会出了滋味,那少女这才放下心来,笑得更加心满意足:“我说得没错吧?” 看她如此活泼模样,宋云归还未待调笑,亭下便传来一阵声响。 “说什么呢?这样热闹!” 来人一身月白长衫,手执折扇,倒端得一派浊世佳公子的风流,面容也生得端正,只那双眼睛,浸透了世俗气,笑意不达眼底,缺了些干净的生机。 “三哥,你来啦?” 少女忙接过身旁侍女递来的帕子擦净了手,站起身来迎了上去,宋云归随之起身行礼。 沈三郎摆摆手,“我来倒教你们拘束了?听闻这园里的金桂开了,我顺路过来瞧瞧,倒听得你们这里热闹……” 说到这儿,沈三郎似是才见到宋云归一般,颇郑重地向她回了个道家的拱手礼,“早听闻这回表妹陪了姑母回来,多年不见,久违啊。” “您言重了。”宋云归觉得那一声“表妹”听来实在刺耳,面上却未显,低垂眼睑,并不接话。 “何必如此客气?小时候,我们也是见过的。过几日便是重阳,卢氏几位郎君女郎牵头要办赏菊会,你们可一定要来。”沈三郎的笑真诚了些,“六娘,你不是最喜欢热闹?” 沈六娘自然是兴高采烈地应了,沈三郎便又看向宋云归。 宋云归默了默,方道,“某已出家做了女冠,来沈家已是有些违礼,再同去玩乐,实在有损道门清净。” 沈六娘见之,眼里的神采忽地暗了暗。 她心里是很喜欢这位宋家女郎的,可她也知道,姑母去了宋家,做了许多不得人心的事,报慈出家,也和姑母脱不了干系。 如今姑母在宋家,地位几乎已与正室夫人无异,只是因着前夫人去世未足三年……想到这儿,沈六娘的心里更是一紧。 旁的她无法左右,故而这几日,她拉着报慈,并不让她同姑母、祖母她们待在一处,便是因着心里愧疚,也是怕她们明里暗里要做什么事。 此次姑母为何让报慈来,她也是隐隐有些明白的。她望了望自己三哥,在心里叹了口气。 “既然报慈不愿,那我便也不去了,陪报慈在园里也是一样的。”沈六娘说道。 于她来说,三哥是个好兄长。 可他平日里常和那群不知上进的世家子弟待在一起玩乐,虽说自他落水痊愈,如今已收敛正经了许多,可在她看来,尤其是于报慈这样沉静婉约的女郎而言,着实不是良配。 况且,姑母已经迫她出家,如今家里又有了这样的谋算,连她都觉得脸热。 她不懂这里的弯弯绕绕,也不懂原本瞧不上报慈的长辈如何又打起了她的主意。 可为了什么好处,这世家气度便可不要了吗? 沈家已显颓势,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觉着,这不是因为沈家官场失利,而是他们家的人失了该有的精神。 宋云归却安抚她道,“何故便不去了?我一个人待着也是无妨,六娘不必顾忌我。” 沈六娘摇摇头,“重阳赏菊年年有,可报慈姐姐又不能一直陪我啊。” 还未待宋云归说什么,那沈三郎却先笑道,“如何不能,你便去求姑母,让表妹……” 沈六娘抬起头,狠狠瞪了沈三郎一眼。 “三哥说什么?” 被六娘这么一打断,沈三郎倒说不下去了,“哎呦小祖宗,你说什么便是什么罢!我还有事,便先走了。若是女冠改了主意,可随时与我说。” 望着那月白背影终于走远了,沈六娘松了口气,转过头来,有些小心地留意着宋云归的神色。 宋云归却仍如常地笑着,“可惜,说话儿说久了,这糕点都被风扫了。天色也有些晚了,不若回去吧?” 沈六娘自然顺她的意,两人下了亭子,沿着湖边的青砖路慢慢往住处去了。 宋云归与六娘是住在一处的—这也是六娘在宋云归来前向祖母撒娇求来的,住在一起,终究照应起来方便一些。 两人还未坐多久,沈夫人那边便着人来请她们去用晚膳。 秋日里日落的时辰越来越早,这时廊下的灯笼都尽点了起来,透着油纸,那光亮十分温暖。 而抬头望去,那天空未曾被檐角遮全,缇色的霞光染得天色晕出清透的绛紫,令人见之便觉心胸开阔、神清气爽。 宋云归深深吸了口气,那微凉的感觉令她清明了些。 沈家的日子着实惬意,是她两辈子都未曾体会过的,可越是这样,她便觉得心越沉。 宋家人少,靠俸禄和朝廷授予的十顷职田,已算十分滋润。 比起她在家时,沈家的用度只增不减,这两日她观沈家侍从的衣食规制都十分富足,而沈家上下算上侍从有几百口人,还有这偌大的宅子。 沈家并无人在朝中做官,只在东都任些闲职,这样一来,不知沈家有多少地……而沈家在世族里,该算是收敛的。 世族的地多,平民手中地便少,农民沦为佃农,佃农的日子若出什么变故,付不起租地的钱,便沦为雇农乃至流民。 流民多,国便危矣。 她能做什么呢?甚至她也是吸人血的一分子…… 那无力感时时缠绕在她的心头,于是,再见那上好的碧螺春、栗粉糕,晚膳琳琅满目的菜式,她都觉索然无味,乃至心惶。 她想要多出去看一看,可绝不会是为那定然更加精致的赏菊会而去。 不多久,便到了用膳的厅门前,侍女为之掀开门帘,一阵香气扑面而来,衬着明亮烛火,满室都透着温馨。 宋云归随沈六娘行礼落座、洗手漱口,一抬头便见沈氏那一如既往温婉的笑。 这笑里藏着多少人的血?她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前世的自己与云兮。 母亲病逝最大的错在于她父亲,可不意味着沈氏无辜。沈氏对她演戏,她不拆穿,也绝不会配合。 她只想知道沈家究竟在谋划什么,是什么,连深受重视的沈六娘都被瞒着呢? 前世的沈家,可与河南起义一事并无甚关系—这也是因衰落而被排外的缘故。后来,战乱之中并无家兵的沈家彻底衰落,了无消息。 沈氏也并非一开始就那般阴毒。前世一开始她对自己和云兮警惕排斥多于怨恨,一切都是为了替她上位和维护儿子元嘉的地位扫清障碍,可后来,沈氏竟下毒与她,又让父亲送云兮进了新朝的宫廷。 而这一世,自她要回河南,那眼神比起从前多了许多复杂的情绪。 “这几日过得可还舒心?六娘散漫惯了,只怕你不习惯,若是有什么不好,尽管来这儿说与我。”六娘的母亲似有所觉,出言道。 “多谢夫人关心,六娘对我已经是十分照顾了。” 宋云归终于收回了落在沈氏身上的目光,向沈夫人回道。 于是,她的目光不得不落在了比栗粉糕精致百倍的晚膳菜式之上。 珍珠翡翠白玉羹、乳酿鱼、三鲜笋、清香炒悟鸡……珍馐美馔琳琅满目,纵使这几日已见识过多次了,每每用膳,宋云归仍觉不适应。 沈六娘却不顾这些,只问,“怎么不见祖母?” “你祖母道是有些积食,便不用晚膳了。”沈夫人道,“用过膳,容儿也该去看看祖母,莫要整日在园子里玩儿。” 这话也是在说她。沈氏回来探望家人,整日与沈老夫人待在一处,宋云归不陪着,由六娘带她,她们也拿她无法。 一顿饭终于吃完,沈氏离座前对宋云归又是意味深长的一瞥,看得宋云归心里发毛。 这里晚上的星星极繁极亮,不过因着沈家的灯太亮,倒衬的这星星黯淡许多。 六娘已回房歇息去了,而她想静静地待一会儿。 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廊下金桂开得正盛,散着阵阵甜香。 宋云归扯了枝花在手里把玩,思绪飘远了。今日观沈三郎的态度,大抵沈氏要撮合的正是他们。 听闻这位沈三郎原是最不学无术之流—沈家子弟多是如此,唯一有些才学担当的沈家大郎也因急症英年早逝,至此沈家这一辈,似是再无指望。 可不久前沈三郎泛舟时落进了西子湖,高烧不止,寻了许多名医来都无计可施。 直到一位方士神游路过,一剂药便治好了。他又称沈三郎这回落水落了病根,只怕以后受寒受惊都易久病不起——沈家自然重金恳求其留下。 方士视钱财为身外之物,却道自己与沈三郎有缘,更是为其风采所折服,自愿留下。 而这沈三郎醒来,当真转了性子,开始发奋,又常有惊人之语——譬如预言出河南起义。 起义一事,若是局外冷静敏锐之人是不难提前推测出来的,可沈三郎转性,倒不能不让她怀疑他是否也是重生之人。 而让她来沈家,是否也是这位疑似重生的沈三郎的提议呢? 可她这一世尚未做什么出格之举,即使做了什么,也断然传不到洛阳这样远的地方来。难道他知道她也是重生? 而沈氏曾说有厉害人物要见她,如今却毫无动静… “女冠可是有什么忧心之事?某或可为之解惑。” 第12章 第 12 章 宋云归心里一惊,忙站起来,转过身。 月光下立着一人,一身道袍,颇有些出尘气质,面容却是平和,看上去很是亲切。 “不知尊驾何人?”宋云归警惕道。 那人从袖中取出一张笺纸来,“得罪,方才见女冠心绪不宁,似有走入迷局之象,不想惊扰了女冠。是三郎托贫道给您带信。” 宋云归垂首婉言,“若郎君有什么话,大可见六娘时带话,怎么还劳烦您来。” 那方士却笑道,“女冠言重。今日沈老太太不适,要贫道来看看,传信是顺路,何来劳烦。” “那三郎要说什么,您直说便是。” 方士却是笑了,既不催宋云归接过笺纸,也不说那纸上写了什么,兀自笑过,方道,“大道无为。这几日观女冠行为,正有无为之风。今日这一来往,便知所观不虚。 罢!女冠便当没有见过贫道罢。” “道长谬赞。天色已晚,沈老夫人既还再等您,报慈便不在此耽误道长。”宋云归行了谢礼,退了几步,便转身离去。 难道这就是当初沈氏所说的厉害人物?可若是此人,既同为道门,想来要见,是早就可见的,何必等这“缘分”。 况且见此人模样,也确实是偶遇。 宋云归思索着渐渐走远。 而在宋云归离开后,那方士将那笺纸展开来,月光照着洁白的纸面,映出烫金的纹路。他看了看这一字也无的笺纸,仰起头来。 那玉玦一样的月亮下,檐角横斜,其上却显出人影的轮廓来。 “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方士的吟颂声渐渐远去,融进那金桂的甜香,而那房上的人影,也不知何时离去。 * 山中鸟鸣啁啾,树叶随风啸响,一派宁静,而半山腰的庄子里,气氛却满是凝重。 “你们说的,可尽属实?”副指挥使林择耀眼里锋芒毕露,不自觉地扶上腰间的雁翎刀。 而他面前坐着的,正是当初在张家铺子救下的那几个人。 依旧是为首那人点点头,“若大人不信,尽可以去查。” 林择耀猛地站起身来,绕去书桌后拣起笔来,思量片刻,又将笔扔回砚台。 “备马。”他向候在外头的属下道,“我须去亲自见李月在一面。” 山中骤起声响,带起一片烟尘,惊起路旁树间的鸟儿。 林择耀心里堵着一团气,简直要冒出火来。皇城司的人的面容,一般人不识,于是他连易容也不顾,只带上帷帽向县衙而去。 而另一边,李月在正与沈殊对弈。 他下得不甚用心,而沈殊更是心不在焉,不看棋盘,却频频觑着他的脸色。 今日沈殊邀他来,想是终于要开口了,可这棋已经下了两盘。 第三盘也即将胜负分晓之时,外面忽来了人。 “大人,外面有人求见都御史大人。可要放进来。” 李月在还未应声,沈殊便忍不住问道,“什么人?” 那侍从顿了顿,见李月在并无异议,方道,“说是,上京来传信的。” 沈殊心里一惊,看向李月在。 李月在面上却不显波澜。 “请人进来吧。”李月在站起身来,抚了抚略有些褶皱的衣袖,回首向沈殊意味深长道,“沈大人若有兴致,下回某再来把这盘棋下完吧。” 一到院中,李月在便知这“上京传信的”是何人了。 “随我进来罢。” 进了屋,李月在引了林择耀落座,提起茶壶为之斟茶。 林择耀却无心思喝茶,摘了帷帽,眼神示意着院外。 “无妨,我这院子没有他们的人。” “堤坝不是起义的人砸的。”林择耀低声道,“是韩家砸的!” 南阳地小,不如洛阳。而南阳世家中,叶家和韩家首当其冲。 而淯水沿岸的田地,却多被叶家占去,韩家虽然不平,可它家势力稍弱,却也无法。 结果韩家子弟年轻气盛,竟背着家中长辈在夜里带着人将堤坝砸破。 正是早稻收获的季节,如此,叶家收成被大半毁去。 然而,世家的地,多是从走投无路的平民手中收来,再租给他们,让他们做佃户。 韩家人把地淹了,损了叶家的利益,可受苦的却是平民百姓——他们就算将仅存的粮食全部交上也不够做租金,还要向叶家借贷。 这样,冬天怎么过呢? 佃户们本是要咬牙忍去,可没多久,下游村子的人便因为堤坝找上来,可那两家人不知如何串通,将事情都推到了佃户身上…… “我知道。”李月在盯着茶碗里碧色的茶汤,忽然想起了城外淯水的模样。 “王乔原是韩家那位郎君手下的书僮,这些他已交代过。” 也是他向家里递信,带着满腔火气一朝被点的乡亲对准了矛头。 “那你在等什么?”林择耀面露愠色,“如今证词已全,事情你既然早已弄清楚,为何不早报与陛下?你来南阳,还有什么谋划?” 李月在却仍然平静着,移开落在茶碗的视线,对上林择耀的眼睛:“弄清楚什么了? 豪强世族的部曲家兵多依附农民,农民起义,他们镇压的兵力从何而来? 若是临时纠集,那领头的人你也见了,以他们的素质,又有民心,不至于对上临时队伍便败得那样快,毫无反手之力。” “你是说……” “叶家和韩家,没有那样的力量。”李月在摇摇头,“你却看,这沈殊,是哪里来的?” 沈殊出自沈家的旁支,沈家的本家,自然在洛阳。 洛阳几个世家,不像叶家韩家这样生分,姻亲结了一代又一代,早就系在了一起。 李月在人虽在南阳,可自听那沈三郎的消息,又见沈殊这过几日便变一脸色的模样,加上叶家韩家事不关己的态度…… 原本他们可将事情压下,却偏偏闹大,惹得朝廷侧目,派他来探查。 “王乔不在,那几位一定是要护好,那是重要的人证。你既知道,也好去传信与陛下,风险也小些。”他补充道。 “不过,我这儿的人手大半派去了洛阳,仍无什么进展。你既来了,便求你顺便问问上京那边,却不知皇城司的暗线可还当用。” * “这天,愈发闷了。”六娘舀了一口冰酪,又转头道,“酸梅汤可冰好了?” 宋云归本欲劝她这样怕是要着凉生病,六娘却说她母亲向来不允她多吃这些生冷的,也只入秋了,才能吃一点,道是夏天脾阳虚寒,凉的损阳伤心,她便也不好劝了。 “难得你来了,母亲不怎么管我……下次还不知道是今夕何年了。”六娘见宋云归仍微皱着眉,安慰道,“没关系的,我身体好着呢!” “你啊……”宋云归叹口气。 看了看自己面前的冰酪,冒着丝丝凉气,更觉身上发凉。 不过六娘一直催促,她只好也舀起一口尝了尝。 “这是……扁桃子碎?” 六娘抬起头来,“报慈吃过这个?我最喜欢扁桃子,比杏仁的味道醇香许多,以前这些很少买得到,近来却多了呢。” 扁桃子,是瑱北的特产,多是贡品,自然是很难买得到。 近来如何却多了? 不过,秦王女才嫁去瑱北,两国已经止战,要是通了商路,是不奇。 许是常常梦见那人的缘故,宋云归觉得心里似乎系上了一根弦,时常被隐隐波动,却看不见摸不着。 宋云归默了默,想到方才早上陪六娘去请安,见沈夫人手腕上戴着玫瑰石串,色泽红润透亮,看得出品质上好。 玫瑰石也是瑱北特产,那样好的品质,就算通了商路,也是不多见的。 可宋云归凭想这些,却不能确定什么。 无所事事的时间总是消磨得极快。 到了傍晚,因着上一回晚上遇到了人,宋云归便去寻六娘散步,才走到廊下,就听六娘身边的侍女在和她的乳母在说话。 她忙停下步子,在拐角站定了。 “女郎与夫人早上起了争执,可好了?” “好什么?女郎执意不去赏菊,道是去也不带着那宋家女儿去,将夫人都气倒了,把老夫人都惊动了!” “这可怎么了得?” “老夫人说女郎不孝,又不顾家族名誉,实在不懂事……若是再,再不听话……” “怎么?” “便要关进祠堂啊!” “还好……” “好什么?若真这样,女郎不配合,坏了大事,若是进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来……” “女郎的性子太直了……” 宋云归转过身去,绕了路,乳母低低的泣音被落在身后,渐渐淡去。 难怪六娘今日见她总是欲言又止了。 “报慈?怎么站在风口这里,却只顾着说我,倒不看着点儿自己!” 宋云归抬起头来,发现六娘正站在自己面前,略有些紧张地望着她。宋云归向后看了看,另一边的侍女和乳母已经不见了。 她望着六娘那双清澈的眼睛,没有说话。 “报慈?” “我陪你去吧。”宋云归轻轻叹了口气,“去重阳赏菊。” 那双清澈的眼睛里顿时透出些慌乱,“怎么了?那菊花没什么好看的……若你好奇,让人寻一些来看就好,你不喜欢热闹,我知道的。” “这几日在园子里待久了,也是无聊,凑个热闹也好。” “太无聊了?是我的疏忽……我以为报慈喜欢清静的。那我们明日去逛街吧?” 宋云归摇摇头,“我听到了。” 不管是无意还是有意,她听到了,而她断不会无动于衷。 况且,她见沈家长辈的作派,既能将沈氏嫁去宋家当妾,对六娘又有什么不能做的? “去就去吧。”宋云归说道,“他们还能吃了我不成?” 她对他们想来有用,她不会死。 她还什么都没有做,因此怕死,但除了死,她没什么怕的。 沈六娘摇摇头,眼圈泛红,“你不知道……明日我们出去,我与你说。” 第13章 第 13 章 街市两旁,摆摊者吟叫百端,各式叫卖声烘得人心都躁动了;又有商贩鼓乐,吸引了好一些人来围观,其间卖糖果糕点、鱼肉鸡鸭、冠梳器皿…… 沈六娘撑着伞,正与宋云归逛街,手里拿着还热乎的宿蒸饼,“这可好吃啦,涂了蜂蜜烤的,又甜又脆!” 宋云归点点头:“我知道,所谓‘削成琼叶片,嚼作雪花声’,说的便是这个吧?” 沈六娘笑道,“还是你会说。”说着,她咬下最后一口饼,又拉着宋云归去了酸梅汤摊子。 那摊贩正长声吆喝着“冰盏儿——”,一面还在铜盏里颠倒簸弄着,眼见着那剔透的汤水舀出来,映出了晴朗的日光,更如红宝石般漂亮,一看便知其酸甜爽口了。 两人才接过了“冰盏儿”,人群忽然起了动荡,前头儿的人推搡着后边儿,沈六娘被挤得一个歪倒,宋云归忙拉住她,顺着人流慢慢往后退着。 此起彼伏的吆喝也被高声的呼喊切断了:“城外有人反了!已经打到应天门了——” 周围的人也慌着,谁踩了谁的鞋,谁推倒了谁的摊子;叫骂声、低泣声、怒斥声塞满了耳朵…… 沈六娘还蒙着,宋云归已反应过来,一面被推着走,一面往边儿靠,终于渡到了一家小店门口站定。 酸梅汤是早就被挤洒了,两人形容狼狈,却又无可奈何。 今日,她们是偷跑出来的,故而连侍从都未带,宋云归想着李十一在,想来并不会有什么事。若是远在上京的拂冬知道了,一定又会唠叨。 沈六娘心里有愧,便一定要带她出来,她倒不好拂了六娘的意。 宋云归踮着脚张望着,却只能看得见一个个黑头顶挪动着。 上一世,洛阳这里,并未出事,后来也是王乔的那一支人马未得妥善处理,激了民愤,余下的人反抗愈发强烈…… 可这一世李月在在南阳,该是顺利的,洛阳这里,为何又生变数? 忽而,远处的黑流被一骑快马劈开,人们更加紧张地让路,更多的人涌进两边的店铺,宋云归和六娘也不得不向里让着。 大抵是官兵支援来了。 宋云归努力向外看,只见身披官甲的人从门外一闪而过。 她的心倏地一紧。 一连过去的几个,全部眼瞳颜色发浅、五官深邃。 他们是瑱北人。她前世见过太多瑱北人了,她绝不会认错。 “六娘,”宋云归放大声音道,“你可知,这官兵里有瑱北人?” 沈六娘茫然地看着她,周围却果然有了反应。 “这有什么?瑱北那么穷,偷渡过来讨生活罢了,这人高马大的,看着倒怪安心的。” “你懂什么?要我说,这是祸啊!最重要的忠义,瑱北人哪里会有,有也不会为了咱大燕!” “我是不懂,你懂,把你这话说给张大人听,你问他懂不懂!” 反驳那人顿时噤了声。 看来此事,是有人知道,大多人却不在意,又碍于掌权世家的威势,因而也没有传出去。 可是,这里是中原,离瑱北有近千里,偷渡竟渡到洛阳来这样远,人又这样多! 宋云归心里那根弦又被拨动了。 挤进来的人越来越多,宋云归手里忽觉被塞进一卷纸条。 她似有所觉地偏头看过去,沈六娘向她眨了眨眼。 * “你们俩,怎么能这样不懂事,近来外头乱,不让你们出去看,竟然还偷跑出去!”沈夫人半靠在床榻上,一副痛心疾首的憔悴模样,“六娘,我不是告诉过你,城郊不稳,让你不要出去的吗?” 沈六娘跪在床榻边,面上也是一派焦急之色,“您别生气,当心气坏身子!” “呵呵,”沈夫人叹了口气,“早就被你气病了,都说女儿家贴心,你竟比你三哥还要闹人……” 一旁的侍女替沈夫人揉着头上的穴位,空气中弥散出薄荷脑油刺激的气味,一如沈夫人的声音一样冰冷,“你不听话,便不要在出门去了,宋家女儿那边,你也不要再有什么心思。我们自有安排。” 言罢,她闭上了眼,皱着眉向沈六娘摆了摆手,“祖母担心你,快去看看吧。” 沈六娘的眼睛红红的,心里像被那冰凉的声音扎破了似的漏风,闻声,也只得慢慢起身来,向母亲行礼告退。 宋云归守在门外,见六娘的脸色,忧心更甚,“可还好吗?” 沈六娘摇摇头,对她挤出一丝笑来,“我没事,我们去看祖母吧。” 她们最后被来维持秩序的衙役并找上来的沈家人领回去,直接带到了沈夫人这里听训话。 这一回,确实是她们的错,宋云归也存着出门看一看的心思,因而没有如何阻拦沈六娘。可她也是怕自己不快才如此的。 宋云归心里愧疚愈甚,“等会儿我和你一起进去。”方才沈六娘不让她进去,这样一来,她们长辈训起人来便会无所顾忌了。 沈六娘望着宋云归盈满忧心的眼睛,也只好点点头。 一路上,过路的侍从都低首疾行,气氛透着压抑。 城外有人起事,尽管调控人手、联系各家是外院该做的,这后头,也不可避免的波及。想来再怎么笃信无事,也要提前做好准备来。 而沈老夫人的院子,却还是一片安稳。 门口的侍女见两人来了,忙进去通传,不一会儿便回来替她们掀开了门帘。 一进去,宋云归便觉一阵香扑面而来。是檀香。 而上首的老夫人,正端着一本经书,手里捻着佛珠,小声念叨着。 老夫人衣着贵而不奢,金线绣的暗纹在烛火下折射出华丽的光来,而她平顺光亮的头发上也闪耀着宝石的美丽光泽。 宋云归一面随沈六娘行礼,一面暗暗观察着老夫人头饰上的宝石。又是成色极好的玫瑰石。 “回来了?”待她们行完了礼,沈老夫人才抬起头来,将落在书上的目光收回,放到她们身上。 “孙女不懂事,请祖母责罚。” 沈老夫人笑起来,看上去倒甚是平和,并无怪罪之意,话却不是这样。 “六娘知道便好,规矩你都明白,自去闭门思过吧。” “老夫人,此事错在晚辈,因晚辈想要看看洛阳的集市,故而央求六娘带晚辈出去。老夫人公正严明,该受罚的是晚辈。” “你是客,自不用遵守沈家的规矩;无论如何,是六娘带你出去的。若是出了什么差错,伤了分毫,我们沈家可对不住宋家了。 未思虑周全,贸然行事,准备不妥帖,这是六娘的错,也自然该是六娘受罚。” 老夫人将手里的书随手递给了身边的侍女,正过身子来,慢条斯理地上下打量了宋云归一番,眼里透出些许轻蔑,补充道,“想来宋家规矩没有这样严,你一时不适应,也是应该的。不过……” “老夫人可知,晚辈来洛阳前,长乐公主正在玉真观中。”宋云归并未管那老夫人的言行神色,脆生生打断道。 这老夫人不懂得尊重人,想来她也不必给其脸面。 “长乐公主因秦王女长平公主前去瑱北和亲,故提出来观中祈福。而公主上香时,殿里突然起火,公主心存死志,迟迟不出来,众人一时无法,晚辈便冲进火里怒斥公主,将她硬扯出来,还差点丢了性命。” 宋云归顿了顿,见着那老夫人满面狐疑,正要开口问她话,她便继续道: “晚辈为了公主的安危,不得不违反应守的礼节,公主与陛下却并无怪罪,陛下宽宏大量,还赐晚辈恩典。 六娘为了朋友意气,违反家规而受罚,倒也正常,世家的教养,则能比得过天家圣明呢?” 直到听到了最后一句话,老夫人眉头微皱,面露肃容,可碍着她的世家教养,那怒气却一点未露,着实厉害。 宋云归的心砰砰跳着。 她还是第一次放这样的狠话。这话细究起来其实十分牵强,可她实在看不惯这沈老夫人高高在上的态度。 想当初,那沈氏进了她的家门,也是这样一副尊容对着她的母亲。 母亲碍于父亲的面子和所谓正妻的气度不苛责于她,反倒让沈氏愈发猖狂,而她父亲,也从未领过情。 除了第一次见面请安,因沈老夫人一直称病,宋云归再没有来拜见过她。如今看来,这着实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两世的不平都涌上了她的心头。 宋云归犹嫌不足,继续添油加火。 “而后几日,晚辈一直与长乐公主在一处,听闻瑱北的强盗行径,晚辈觉着,实在是令人恨得咬牙切齿。什么时候,大燕强盛,将瑱北收复了才好。” 宋云归瞟了一眼沈老夫人的头饰,别有深意道,“这样一来,不论想要多么珍贵稀有的玫瑰石,不都是垂手可得了?想来沈老夫人,也是这样觉得的吧?”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沈老夫人终于开了尊口,重重拍桌,“瑱北如今已与大燕谈和,国家政事,岂由你这小小女子胡说?” 宋云归直直迎上沈老夫人的目光,对方的眼神却闪烁起来。 “这如何是国家政事?瑱北对大燕虎视眈眈,之前不仅拒绝朝贡,要求大燕和亲公主,还在边关列兵威胁,如今更是在修养生息,野心昭昭。 即使靠和亲换得了暂时的和平,瑱北与大燕却早已是水火不容、剑拔弩张,这是事关所有大燕百姓的大事! 可晚辈观洛阳百姓的态度,似乎全然不是这样,本以为只是天高地远,影响不足,如今观老夫人的态度,莫不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的缘故?还是说,老夫人的态度,只是在迷惑瑱北,好出其不意呢?” “放肆!”宋云归语如连珠,听到这儿,老夫人忙阻了她的话,眼里的愤怒竟转为勉力压下的惶恐,连这下令责罚的声音都显得有些微微颤抖。 “把六娘送去祠堂思过,再把她送回院里,不得我的允许,不能出来!” 第14章 第 14 章 宋云归在屋里门闷了几日,一门心思只想着那日沈六娘塞给她的纸条上写的东西。 沈家及其他世家果然与瑱北暗中合作,他们与瑱北明面上是正当的贸易往来,实际上却偷偷给瑱北运输粮食,来供给他们的军队,而瑱北则给他们开采矿石和瑱北的军力支持他们。 不仅仅是洛阳,河南地界都与此有藕断丝连的联系,他们一同筹集人手,又各自都想抢占先机,因此内部摩擦不断。 又因为筹措粮草,田户背负重担,这才激起了流民起义,在朝廷翻起了水花,否则到现在,只怕陛下还不知这里有动静。 抛开这群世家的谋反心思不谈,起初宋云归不解,瑱北一直自恃军队实力强大,并不屑于与大燕合作,谈和也是为羞辱大燕、休养生息,如今为何又这般筹谋。 沈六娘却道与他们合作的并非是瑱北王,而是他的一位王子,这位王子想要谋夺王位,在内求不得援助,便转向了大燕。 前朝的都城,原本是在洛阳,大燕朝建立后,迁都上京,又一直打压世家,洛阳世家的落差可想而知,到了这一代,打压更甚,甚至已有几家显露败落之象。 谋反的心思,他们是一早就有的,准备也是不动声色、一点点积累的。 直到沈三郎落水,被一方士所救,那方士预言了河南起义,还点出了他们的心思。要害捏在手里,又以利诱之,不愁说服他们与瑱北合作。 从此这方士表面是沈家的恩人,实际上又联络了瑱北与世家。 最奇怪的是,那瑱北王子要求沈家将宋云归接来,不管用什么手段,要让她一直留在他们眼皮子底下。 宋云归一下子想起了那双琥珀色的眸子。 可前世他这时应当还在陇西,连自己的王子身份都不知,他又是如何认了亲,还有了支持自己的势力,甚至要困住她呢? 除非,他也是重生。而且他知道她也是重生。 “纳兰……”宋云归轻轻念道。 沈六娘一直想阻止家人与虎谋皮,却无办法,如今宋云归对瑱北那头有了猜测,倒不是不可冒险破了这局面。 终于,在重阳的前两日,六娘回来了。 “报慈!” 听见院中热闹的声音,宋云归忙放下手头的书,迈出门迎上去。 眼见那六娘形容憔悴,似乎都瘦了些,唯那双眼睛还是明亮的,精神奕奕地望着她,宋云归心里一酸。 然而还未待她说什么,六娘便牵住她的手,“我们进去说话。”才进屋,六娘便回身关上门,将侍从拦在门外,“你们都去忙吧,我与报慈说会儿话!” 言罢,她又附在门边静静听了会儿,方长出了一口气,奔向了衣柜,扯出一套衣裙来递给宋云归,“快换上!” 宋云归从善如流。 待她穿戴整齐,沈六娘靠过来,附耳道,“报慈,先别说话,跟我走。” 六娘推开了壁橱,里头露出一道小门来,她又从怀中摸出钥匙将小门打开,又回过来拉宋云归。 两人弯着腰过了门,宋云归抬起头来观察了一番,才意识到她们两个是进了偏房。而另一边六娘用气音喊她,“过来呀。” 宋云归回过神来,忙上前帮她将壁橱透过门拖回原位,锁上了门。 六娘又带着她推开了偏房对着外廊的后窗。 所幸一路上未遇见旁人,经过了好一番弯弯绕,六娘终于停下来,同宋云归蹲在了内院门房旁的假山后的桂树下面。 路上突然传来了人声。是一位侍女。 “夫人让上前头传信。” 宋云归小心翼翼地向外挪了挪,看清了那侍女的模样。 “哎呦,”门房谄媚的声音响起来,“夫人有令,咱怎敢不放姑娘过去?只是,今儿前头有贵客,主子们都去准备迎客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好。姑娘只怕去了,也传不上信,白跑一趟啊。” “贵客?” 门房点点头,挤了挤眼,却不说话。 那侍女却一下子了然了,“那傍晚我再来。” 直看到那侍女渐渐走远,不见背影,六娘站起身来,拍了拍自己的衣裙,又拉起了宋云归,绕过了假山走上了正路。 按六娘在路上的交代,宋云归低首扮作侍女,听六娘“见机行事”。 “咳咳……”六娘清了清嗓子。 待那门房抬起头来,见是六娘,赶忙迎上来行礼,“有什么事儿,您怎么亲自来了?” 六娘这才继续道,“三哥有事,让我去寻他。” “这……”那门房迟疑了。 “怎么,我的话就不好用了?”沈六娘提了提声气,背在身后的手却紧紧绞着衣裙。 “真的是三郎找您,可有三郎的信儿?夫人交代过……” “大胆,三郎早几日便与女郎说过今天前头有贵客要见,要女郎早些去,你拦着女郎,耽误了大事,可担得起?” 沈六娘听见宋云归的喝声,底气瞬间足了些,量他也不敢拦她,拿出了派头抬起头哼了声,便带着宋云归直接绕过门房进了前院。 六娘对前院的路倒是了若指掌、轻车熟路。 “从前三哥爱玩儿,父亲有意多带着我些,只是最近……倒是母亲管我更多了。”见宋云归眼里的惊讶,六娘低声解释道。 宋云归有些担心地捏了捏沈六娘的手。 六娘见此扬起一抹笑来,“我没事,我们快走,只怕那门房会传信,只要见到三哥就没事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六娘话音刚落,前头的院门便开了。 “哎呦我的祖宗,怎么跑这儿来了?” 宋云归低着头,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是沈三郎。 沈三郎走近了些,将手中的扇子往手上一拍,“还有今儿跟着你的侍女,看着还真是好亲切。” 于是宋云归抬起头来。 沈三郎眉毛一挑,“今天我可忙得很,你们要来玩,还是改天吧!” “三哥,我知道你忙什么。”沈六娘全不似以往那般嬉笑,“我便是为这来的。你们这样,难道不怕吗?” “怕?”沈三郎仍是那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谋大事者可不能言怕,妹妹的胆子,什么时候这么小了?” “我不知道三哥你究竟为什么性情大变,”六娘皱起了眉,“你既然醒悟过来,不劝着父亲及时止损,如何还推波助澜呢?” 沈三郎知道如此是争辩不出结果的,只甩甩袖,“你才被放出来几天?母亲可知道你来了?快回去罢!莫又要挨罚了!” 沈三郎向正厅走去,没走几步,一回头,沈六娘并宋云归果然正跟着他。 “罢,罢!我带你去找父亲,若他允了,我自然无话可说。” 沈三郎叹口气,加快脚步迈向正厅,正到门口,他看向宋云归,“你也一定要跟着?” “怎么,你们有什么要命又怕人的事情,不能被外人知道吗?” 沈六娘忙捂住她的嘴,替她摇头,“报慈自然不去,她是替我打掩护的,怎么能牵扯进来?” “去西厅罢,那没人。”沈三郎指了个人来给宋云归引路,对着宋云归的背影,他突然笑起来。 不避又何妨,他们大概早晚是要见的。况且,都走到这儿来了,这宋云归大概也不会无动于衷。 不过,终究是如此重要的事情……怎么会没有一点准备呢? 进了西厅,那侍从替宋云归倒了杯茶,便守在门外。 沈家不愧是好规矩,没人的西厅茶壶里的茶也是热的。茶烟四散,宋云归正心神不宁,对着阳光下的白汽,陷入沉思。 沈家如此谨慎隆重,今日的贵客,极可能便是瑱北王子纳兰,借此令宋云归撞破他们的谋划,他们的联系败露是小,毕竟捂一个小小女子的嘴多么容易,但他们不知,纳兰为何要困住她。 让她见到纳兰,他自己重生一事在她这里变成板上钉钉,他一定不会再放心令她待在沈家,而沈家见此,自然也不会乖乖交出她——多么好的一个把柄。 一阵眩晕忽然袭来,宋云归赶忙放下茶杯,扶住了额头,脑中警铃大作。 这茶里有迷药,分量不小,她还未喝,竟已有反应。 他们当真谨慎。那么,见到纳兰的可能便更大了。 良久,外面都没有什么声响,六娘也没有来传信,宋云归正打算起身来看看,忽见门动了。 她赶忙伏在桌上扮作晕倒的假象。 脚步声渐渐近了。 “姐姐竟然在这里?看着倒真叫人安心呢。” 这声音听来比起梦中柔和了许多,宋云归差点以为自己在梦中。 可那少年清凉的声音,当真在满室回荡。 是纳兰。 她不动声色地捏了捏袖口。自重生以来,她的袖口里,一直贴身藏着匕首。 他没有继续靠近。 忽而,一阵微微泛苦的药香宛若一根针冰凉凉地扎进了脑中。 宋云归装作慢吞吞、茫茫然睁开了眼睛,坐起身来。 因伏案而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起来,宋云归终于看清,温暖的阳光下,眼前人的琥珀色的眼睛显得十分纯净。 他的手里还握着被捏碎的药丸。他仍有随身带解毒药的习惯。 她本已做好等沈家来人便直接醒来的准备,如果他知道她是重生,为何又要她醒? 宋家毕竟还没倒,让她待在沈家一定比在他那省事,他们的谋划也不会过早暴露。 究竟为什么? 正犹豫着如何反应,西厅的门忽地开了。 一行人闯进来,为首的沈老爷竟直接向纳兰弯腰告罪。 而纳兰则是满脸不耐道,“你们要的队伍我们给了,矿我们给了,我只有那一个要求,你们要杀流民还是要打上哪儿去我管不着,可这是怎么回事?” “是,是小女不懂事,带了人来,怕打扰了,便带到了这儿……不知您说要走走,竟……”沈老爷继续惶恐地解释着。 纳兰露出了宋云归曾十分熟悉的笑来,淡然的、平静的,眼里却毫无笑意的笑容。 “无妨,这点事儿,还不值得您这位长辈这样,改正就是了。” 他转过身去,再未看宋云归一眼,绕过了一行沈家人,临出门前,回过头来,轻飘飘地瞟了她一眼,好像鹰直潜前锁定猎物一般。 * 沈六娘自然又被罚了。 而宋云归亲眼看见了纳兰,听了他的话,看见了大惊失色的沈家人,依然被安安稳稳地送回了院子。 沈家不比玉真观,而且她在内院,门外又多了许多看守,李十一进不来。 她每顿饭菜用银钗试毒,睡时枕下都放着匕首。 就这样,她安然无恙地挨到了重阳赏菊的日子。 他们还允她去参宴。 虽然是鸿门宴。 一清早,沈夫人便打发人来给她梳妆打扮,却被她回绝,“劳烦给夫人回话,道家中人,涂脂抹粉,于礼不合。” 待她拾掇好,准备去寻六娘,门口的侍女却道,六娘已经先行去了。 宋云归随着侍女走过了长长的廊道,绕过了园子,到了门口,却只见备好的马车与沈三郎。 沈三郎径自走过来,向她解释道。 “六娘还累着,便让她先上马车等着了。” 似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宋云归点点头,却也不提要看看六娘,只跟着侍女被引上后边儿的马车。 坐上了车,人这便算齐了。今日的赏菊会是年轻郎君女郎自己办着玩的,故而并没有长辈带着。 车马动了起来,渐渐走到了人多的街市,宋云归掀开帘子,倚着窗,向后望了望,趁着周围吵闹,一边轻轻虚声喊着,一边用捏着帘子的手比着先前约定好的手势。 “十一?” 今天她出门,李十一该是跟着的。 果然,那已经有些熟悉的面容出现在人群不远处,宋云归赶忙拿出身上藏着的的提前写好、折得小小的信,扔出了窗外。 宋云归望着窗外流动的光景,思绪渐渐飘远。 她们早就猜测,赏菊宴,他们根本不会让六娘去。幸好早在她们去前院前,她已经准备好了落实回。 端看今日谁先招惹她。 第15章 第 15 章 马车停了下来。宋云归扶着侍女的手下了车,向四周望了望。 果然,六娘并不在。 “六娘她半路身子不适,便回去了。怕耽误了时辰,故而没有告诉你。”沈三郎上前来,在一旁解释道。 “我知道。”宋云归笑道,“劳烦费心,其实不必顾忌我。” 沈三郎似乎欲言又止,握着折扇的手紧了紧,却终究再什么也没有说。 宋云归抬起头,远处有山,在雾中如水墨晕染的美人背影,山间溪水如缥碧发带飘荡而下,只半山腰似有一亭,倒破了这窈窕朦胧之感。 而眼下,则是一扇华贵气派的乌头大门,彰显此地主人身份。见有客来,门中迎出两位侍从来,见过请帖,便引二人入内。 一路上,青砖黛瓦,竹苞松茂,更有夹道菊花姿态各异,一派欣欣向荣,只可惜如此却无黄花惆怅之意境了。 缓缓行至山下,侍从微一弓身,“前头儿请郎君女冠自行。” 沈三郎略一颔首,回过头来向宋云归伸出了手,“山路难行。” 宋云归行了一礼,婉拒道,“多谢挂心,不过在观里时山路早是走惯了的,无妨。” 沈三郎失笑,却不在意她的回绝,坦然收回了手,“那便走吧。” 越往上走,便听得那溪水淙淙,涤荡人心。宋云归怀着心事,却无心思感受这些,只跟着沈三郎行路,一面留意着四周。 路骤而平缓,又发觉周围豁然开朗,水声清越,宋云归抬起了头。 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莫过于此。早有郎君女郎端着酒杯在行酒令,又有人提笔落墨,记下妙词佳句。 “哟,三郎来了。”一郎君声起,众人都抬起头来。 “怎不见沈六娘?”有女郎见了他们,往后张望着,失落问道。 “六娘身子不适,不能来了。”沈三郎装模作样地行了一礼,嬉笑道,“这不,某来给您替她赔罪了!” 众人听了这话,略静下来的气氛又热闹起来,将他们拉来坐下。 男女各处一处,先前说话那一女郎带了宋云归入了人堆,又作喜状来,“早听闻沈家最近从上京来了一位女冠,气韵不凡,今日一见,更是惊为天人了。” 宋云归向来应付不来这样的热情,竟比六娘还要浮夸些,只好连声回谢。 “六娘身子如何,可有大碍?” “只是前几日逛街累着了,怕是着了风寒,应无大碍。” “这样……改日我便去看她!好在有你来,我就喜欢你这样的性子,看着便让人想要亲近呢。对了,我叫张青,你便叫我青娘便好。”言罢,她又将其他女郎一个个介绍与宋云归。 “好了青娘,你这样,莫吓着了人家!”旁边的人见青娘一直拉着宋云归奔来走去,忙打趣着,青娘方停了手。 然见宋云归仍只在一旁看人行令玩乐,却不加入,青娘又端起酒壶来问,“可会喝酒?这是青梅酒,很甜,好喝得紧,不醉人的。” 宋云归摇摇头,略带歉意道:“我已出家,不能喝酒的。” 闻此,青娘赶忙放下酒壶向她作辑告罪,“我竟忘了!女冠恕罪——”她又赶忙倒了茶与宋云归。 青娘这般情态,倒和方才的沈三郎如出一辙,令宋云归有些哭笑不得,连带她紧绷的心都放松了些。 今日她来,本就是为了顺这群人的势。 沈家迟迟没有把她交出去,不知是如何搪塞过去,但最迟不过今日。她不能凭空消失,便要挑出门的时候,她只要躲过纳兰,便能继续安生待在沈家,做下一步打算。 沈六娘说过,朝廷安插在洛阳的那几个探子已经不会再有用了,她今日交给李十一的信,除了纳兰是重生的,沈六娘告诉她的和她猜测的都尽数写上了。 这已经不只是都察院的事情了。 外族来攻打大燕,是打不破的。 前世的瑱北王趁大燕西北谋反,一举攻入,措手不及,屠了多少城,多少城守、将军死在城墙之上,也未有一人投降。大燕人的骨子里流的血,终究不会屈服于外人。 最后瑱北王的军队被耗尽了,纳兰凭空出世,带瑱北退回,偏安一隅,实则坐山观虎斗。 这一世,他是要主动挑起内斗,而这些世家就是引子。 忽而另一席响起了清脆的击箸声,众人又静下来,转头去看。 一着荼白衣袍、头戴玉冠的郎君站起身来:“这下人便齐了。喝酒行令太无趣,今年我们来玩点儿新鲜的。” 青娘在宋云归身边咬耳朵:“这是卢家二郎,才及冠,已经考过进士,还在候选呢。” 而这位卢二郎仍在介绍着,“这想法,是从射覆藏钩改来的。 我与三娘选了几样东西放进了八角木盒,藏在这附近,木盒上皆贴了封条,上头写了谜面,大家须得猜出木盒里的东西来。 谁猜得多猜得准,便赢了我这里的彩头,若是一个未猜中,便得罚酒了!” “却问这彩头是什么?”有人问道。 卢二郎身边的温婉女子闻言笑道,“所谓‘夕餐秋菊之落英’,我们今天也附庸风雅一回,今天的彩头,是上好的菊花白,虽说不上珍贵,倒也应景。” 在这群天之骄子间,什么算得上珍贵?不过是夺了魁首,名声便好,又图个有趣儿罢了。 于是众人都兴致高涨,站起身来去周围寻那八角木盒,青娘也不例外。 山风一过,吹散了酒香,吹散了众人,也吹醒了宋云归。 青娘过来拉她,“我们一起去吧!” 宋云归对上青娘的眼睛,和六娘是一样的澄澈。自然,纳兰的眼睛也是一直那么干净的。 她点点头。 两人挽着手向沿着溪水而行,用青娘的话说,水边石头多,好藏东西。 果不其然,两人在溪边石缝间寻得了一个八角木盒。 “解落三秋月,能开二月花。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青娘脆声念罢,又晃了晃盒子,一点声响也无。 “这里当真有东西?”青娘惑道。 宋云归想了想,“或许里面确实没有东西。这诗是李峤的《风》,大概这风便是谜底了。” 青娘赞道,“不错,我猜也是!” 她便把盒子塞进宋云归怀里:“我继续找!你便去卢二郎那里交谜底,若是错了,好再想,莫浪费了。” “这……” 宋云归有些迟疑。她向四周望了望,倒有三两行人,不算冷清。 “好吧,你小心。”宋云归点点头。 青娘却没有笑她,“你也小心。” 宋云归沿着溪水返回,一路上虽遇到了不少人,却还是有惊无险,好生地走了回去。 卢二郎并卢三娘正候在那里,和沈三郎笑谈。他果然在这儿。 “女冠来了?” 沈三郎最先看见了宋云归。 卢二郎忙转过身来,看了眼宋云归手中的八角木盒。 “谜底是风。”宋云归补充道。 卢二郎递给宋云归一把小刀,笑道,“正是。这盒子用鱼胶封死了,用刀小心些。” 一旁的卢三娘忙提笔记下。 “既然是风,里面便是空无一物了?那不拆也无妨罢?”宋云归问道。 “左右我无事,那便我来吧。” 沈三郎却径直接过了刀,向宋云归伸出了手,“来。” 宋云归从善如流,将八角木盒递给他去。 “呵呵,三郎今天倒细心,接个东西还要垫帕子呢。”卢二郎在后面意味深长地笑着。 听起来话里有话。看来这迷药落实回,要落在沈三郎身上了? 她又沿着小溪走了回去,找到了青娘。 最后是一陌生郎君得了彩头,待陪众人罚了酒,一行人便下山赏菊。 宴罢,卢家兄妹立在门前谢客,卢三娘递了她秋赠礼,“你是新客,这秋赠,我这里,可是单单只你有的。” 宋云归道谢接过。 走远后,她抚了抚提盒里的香囊,转手递给了沈三郎,没看他的表情便上了马车,长舒一口心中郁气。 她和六娘早时候聊天的时候,六娘就提过,沈三郎一直刻意疏远卢三娘。今儿看着,她倒觉得他们间有故事。不过,只怕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那样的故事。 这香囊,用来送人的,必不会是她亲手做的,可他也绝不会很快丢去。 笑了一天,脸都酸了。 她靠在车壁,阖目歇息。 在这些人的眼里,她就是个物件。 沈三郎想的是他的自由和权利,世家想的是拿捏她和纳兰,却不想他们毁了她,她是否会恨会反抗。 而纳兰则看他们的笑话:他们不知道他需要她的理由,而他知道她不会吐露分毫,他若出手,也只会是因为对猎物的掌控欲。 做他们的春秋大梦。 只听那“咻”的一声箭羽啸响仿若惊雷,劈开了山中寂静,宋云归蓦地睁开了眼。 手缓缓缩回袖中。 待车外传来兵戈相伐之声,一人无声地接近,忽地掀开车帘,紧紧攥住宋云归的胳膊,要将她拽出去。 她顺势重重扑倒出去,猛地抽出袖中匕首扎向对方的脖颈,方划出一点血来,便再难进分毫。 她的胳膊被抵住了,她的手因用过了劲儿而微微颤抖。 她恨恨望着眼前琥珀色的眼睛,她看见那眼睛里反射出自己咬牙切齿的狼狈模样来。 “你又败了,姐姐。早与你说过,你不适合做这些。” 他仍用那轻飘飘的语气说着。 她垂下眼睛,毫无反应。 第16章 第 16 章 纳兰反手将匕首送离颈边,挟着宋云归站起身来,劈手将匕首夺去,丢到了一旁。 宋云归故作不自在地挣扎两步,用余光瞥了眼自己身后离道路边缘的距离。这时候的纳兰还未比宋云归高多少。 她微微眯起了眼,被紧紧握住的左手忽地向外一转,在他松开手、不由自主地向右让的间隙,猛地抬起了右边手肘击向他的下巴。 纳兰向后仰了几步,宋云归忙转过身来,狠狠一推。 来时她一直观察沿路地形,唯有这一段路最适合埋伏,道路又窄,不容易出变故。 而道旁正是悬崖。 他终于向后倒下,高高束起的头发因惯性飞舞到身前,却在彻底失去平衡坠下悬崖前的一瞬间拽住了来不及后撤的宋云归。 她被曳得跪倒在地上。 “这么想我死?你可知道,我们的命系在一起,若我死了,你也活不了。”纳兰轻轻在她耳边说道。感觉到宋云归身上一震,纳兰脸上露出点笑意,身前之人却在随从赶来之前忽地低下头往前一撞。 纳兰仍紧紧拽着宋云归,他已彻底仰出悬崖,她向前栽倒,失重的感觉和纳兰的头发扑上她的脸,她也笑了。 这一切仅仅发生在几瞬间。 在众人慌乱地看着眼前的变故冲上来时,几阵更为响亮的啸响落在此处,最前几人闻声倒地,后心插着箭羽。 “宋云归!” 她忽觉衣襟一紧,一根箭将她未离地的衣角钉住了,她前坠的势头一缓,而后一人随风扑来,紧紧抓住了她。 李月在眼疾手快地抓起一旁的匕首向下一甩,纳兰闷哼一声,肩头晕开一朵血花,他不得不放开了手。 宋云归跌坐在地上,张大了眼睛,转过头来。她感到环在腰上的手也倏地收回去了。 李月在向来衣着头发一丝不苟,现下头发却凌乱了,袖摆衣摆蹭满了尘土,只脸上泛着微红。 来不及说话,来路方向突然传来隆隆的马蹄声,宋云归忙去看沈三郎。 他正饶有兴味地抱臂看着他们。 “是沈家!” 李月在点点头,替宋云归将衣上箭头拔下,“能走吗?” 宋云归忙点点头,扶膝站起身来,只是惊魂未定、有些腿软,并不妨事。 她的脸也有些发热,仿佛周身还萦绕着李月在身上的奇楠香,宛若溪水般甜凉,又含着若有若无的苦。 李月在带上的人已围将过来,他向周围看了看,迅速摸清了形势。 纳兰的人急着要寻下崖去找人,却被沈三郎的人困住、两方缠斗在一起,而沈家或还有其他世家的人已经接踵而至。 两头的路都被这群人堵死了。 李月在将人分成了几队,约定在另一边山脚下几处汇合,副指挥使正带人候在那儿。 一半人拦着沈家来人且战且走,而他带着人直接上山。 怕宋云归跟不上,李月在牵住宋云归,“得罪。” “呵,带着她,你就走不远了。” 沈三郎仍是那副悠哉模样——左右都是他的人,见他们磕磕绊绊地上了树木丛生的山坡,即将隐匿其中,便在他们身后高声道。 “看着往日情分好心提醒你一句,那八角木盒上抹了莨菪子,不出半日便会发作。”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此时宋云归无限懊悔涌上心头。她怎知李月在竟然会来? 她咬牙努力跟着前人的脚步,却觉手腕紧了紧。 她抬起头来,对上李月在担心的目光。 宋云归扯出笑来,摇摇头,“我现在还没事。” 已被身后树丛半遮住的路上传来一声婉转的鸟鸣般的拟声。 李月在皱起眉,“他们有人上来了。” 箭羽随声而至,一行人为了闪避,前行速度慢了下来。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更为心惊的是,似乎对方已半围上来,两侧已无退路。 他们人太多了。 李月在重新比了几个手势,几人点头应和,又变换了队形。 其中几人往外踱了踱步,向后从不同方向放了几发冷箭混淆视听,而李月在则带着宋云归继续向前奔去。 现在该是已经赶到山的另一边了,坡向也有了变化。 宋云归不由自主地有些担忧地望了望向四周散去的侍卫。可她知道现在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李月在绝不能落在对方手里。 “……您先走吧。”宋云归仍被拉着,用气声轻轻说道。 她怕被人发现,也因长久奔波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然李月在始终没放开她的手,她觉得手腕反而紧了紧,李月在头也未回,只低声问道,“可是走不动了?” “没有。”宋云归悄悄蜷了蜷手指,未果。她的指尖已经没有知觉了。 原本他们的主要目标是她,他有更重要的事情,把她留下并无妨碍,她还可以传信。 可如今李月在原因不明地突然出现在这里,他们一定会拼尽全力困住他。做这种事,他们不愿冒风险。 但他肯定不会留她一个人在这儿。他是这样的人。 或许李月在也对洛阳情势似有所觉,宋云归不知道李十一是否已经传了信,不知道李月在为何会到洛阳来。 好在,沈三郎也逃不过。她在那香囊上下了落实回,不一会他就该神智不清、昏迷倒地了。 他们追不了多久的。只要熬过这段时候…… 忽而,宋云归脚下一崴,跌倒在地,她极力挣了挣,却仍没有爬起来。 这发作的时机真是好!宋云归在心里把沈家骂了个狗血淋头。 秋日山上已经半枯的草被压断,发出响亮清脆的声响。 “是那边的!” 远处传来喝声。他们分辨出几路人脚步声的不同来。他们朝这过来了。 李月在却并不管那声音,蹲下身来,要扶着她起来,想背着她。 宋云归快急哭了。 “求你。”她仰起头,滚烫的眼泪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只能看得清李月在朦胧的身影。 前世他在城墙上抚琴的背影似乎浮在眼前。 她重生一回,最大的希望便在于李月在。她极力地帮他,想帮他避开一切前世牵扯他的阻碍。为了大燕,为了她的执念,为了他自己。 可能发生的一切,她都写在那信里了。所以她不在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唯一的变数只有纳兰。自从猜到他重生,她已在一刻不停地思考。 她一定要寻机杀了他。不管会不会像前世那样被一刀穿心,不管他死了她是不是也会死。如果她死了他就会死,那反而更好了…… 她这一命本就是侥幸多得来的。 李月在仍没有说话。他扶着宋云归靠在树下,便松开了她。 宋云归的心才落下来,便见李月在抽出腰间的剑来,背过身去,朝前迎去。 半枯的草叶上流下了鲜红的血。他的身上也沾了血,敌人的,自己的。 敌人一个个倒下,甚至来不及传出信号。 宋云归才知道,原来李月在的武功这样好。 他正与最后一人缠斗。 她的意识开始有些昏沉。阳光透着树的间隙漏过来,她的眼睛忽然被一道白光刺痛,而李月在正将剑刺入面前那人的心口。 那不是最后一人! 对着阳光,宋云归反而睁大眼睛,“小心”二字被卡在嗓子里发不出来,她已经半僵的身子已经先一步借着惯性倒向前去。 李月在被她推向一边,终于避开身后那已被刺中要害、却仍拼力对着他的后心举起刺刀的敌人。 两人失去平衡,一并滑下山坡,宋云归被那锋利的刀刃蹭过,后肩沁出血来,她却毫无知觉。尖利的草叶在两人身上划出更多细小的血痕,周围终于安静下来,只余衣物与地面剐蹭,还有他们的呼吸声。 他没事。宋云归安下心来,渐渐无力地合上眼。 李月在微眯着眼,来不及起身,只先行翻过身去抵在横斜的大石上,背后骤然传来刺痛。对其他刀伤来说,这倒是不值一提了。 不过,这对他来说,伤得不算重。 “女冠?”他轻轻对着怀中安静的人儿唤着。 回应他的只有微弱的呼吸。 手从宋云归头下轻轻退出来,李月在挣扎着站起身,向四周张望了一番。 他走上去,将遗落在坡上的剑拾起来。 周围横着尸体,浓重的血腥味散发出来。马上就要日落了,这样很快会招来野兽。 还不知道是否有其他追兵……可周围这样安静,不论是他的人还是对方的人,似乎都远去了。 大抵是沈三郎发作了,将人都叫了回去。 但他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李月在折返回去,再次蹲下身来,试图揽过宋云归的胳膊放在自己肩上,然他一松开手,宋云归的手也随之滑落,如此似乎牵扯了她的伤口,惹得她皱起了眉。 他轻轻叹了口气。 李月在将干净的里衣撕下一条来,将宋云归肩上的伤口简单地包扎起来止血,男女有别……他并未去外衣。 所以才必须快下山去。还要和他们汇合。 而后他扶起宋云归的腰,在心里道了声得罪,将她打横抱起,身上的伤牵起细碎的疼,他却无暇顾及。 宋云归就这样靠在他怀里,她温热的呼气轻轻扑在他的脖颈上,夕阳斜照,落在她脸上,连细小的绒毛都看得清。 他忙抬起头,心剧烈地跳动着,只觉得浑身都僵硬着,手不知道该怎么放。离得太近了。又不像刚才在崖边,情急之下,没有顾忌其他。 宋云归一直是极有生机和力量的,如今才觉她原来这样轻,她闭着眼睛、苍白着脸,仿佛一阵风便要把她吹散了似的。他想起她在风中即将坠落的背影……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残阳如血,寂静而荒凉的山中,天地间仿佛只有这二人,渐渐远去。 * 不知过了多久,迷蒙间,宋云归觉得自己头顶的火炉盖好像被掀开,一丝凉意传来。那凉意渐渐扩散,知觉慢慢回复。 于是她紧皱的眉松开了,只觉得脸颊被什么轻轻扫过,她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想拂开它,一双湿凉的手及时地扶住她。 宋云归有些茫然的睁开了眼。原来是李月在散落的头发落在了她的脸上。 “已经……到山下了吗?” 宋云归的声音很嘶哑,她看了看四周,土筑的墙壁,茅草混泥的屋顶,李月在坐在榻边,手边是盛了水的陶盆。 “山下没有人。”李月在将沁了凉水的白巾放回她额上,轻声道。 “怎么会没有人……这里是哪里?沈家人还在追吗?”宋云归忙连声问着,带着头痛和背后伤口的疼也一齐袭上来,她轻轻嘶了一声。 “好好躺着别动,”李月在忙说道,“我讲与你听。” 第17章 第 17 章 李月在到了山下时,天已黑了,万幸一路上没有人。 山下也没有人。 那并不宽阔的土道上留下了许多杂乱的脚印。 他蹲下身轻轻放下宋云归,半扶着她令她斜靠在自己肩上,低下头仔细辨认那地上的脚印。 两队人,一队的脚印平整有力,另一队留下的却粗糙杂乱。前者便该是林择耀他们,而后者则是穿草鞋的…… 那便不太可能是沈家或是瑱北人。 他们应当对峙过,可似乎并未见血。因此李月在放下了心。 月光下,他正盯着地面细瞧,地面上他的背后却突然浮出一个影子。 李月在不动声色,一面迅速环着宋云归侧过身去,一面“唰”地拔出剑来。 “主子!是我们!”身后那人喊道。 李月在回过头,看见了李二的脸。 他身后还跟着几个人,身上沾满了草叶和血迹,看上去甚是狼狈。 不过李月在也未比他们好多少。 “你们之前和汇合了?其他人去了哪里?” “说来话长……”李二忙说道,“副指挥使是跟着洛阳起义的流民走了,大概暂时是联系不上了……我们在山顶上看见前边不远就有个村子。主子的意思是?” 李月在沉吟片刻,望着这几个随从和宋云归,叹了口气,“便去碰碰运气吧。” 一行人迎着月亮向前迈进,道两侧皆是荒山,幽深空寂,几人走在路上,只听到自己的脚步声。 李十一看了看在自家主子怀里陷入昏迷的宋云归,觑着李月在月光下更显苍白的脸色和他血迹愈深的衣袖,还是忍不住出言问道:“您受了伤,这样怕是……可须小的替您一会儿?” 李十一身边的李二听罢忍不住偷笑,肩微微耸动着。 李月在转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看了李二一眼,却并不接他的话。 “你可知,沈家和瑱北的人去了哪里?流民又是怎么回事?” 李二悄悄怼了李十一一拳,忙接道,“我们先到了山下,林大人便重新编了队伍令我们回去接应您。 我们顺路返回却不见人影,悄悄上前头一看,却见沈家急匆匆地都把人召回去了。 那个时候,已经看不见瑱北人了,想来都去悬崖下面找人去了。 我们便松了口气,又继续寻您,以为登上山顶视野好些,刚上去便看见林大人在和一群流民持枪刀的对峙。 可没多久林大人便跟他们走了。 我们又摸下山去,发现林大人在之前交待过的树缝里留了信儿,道是他们平安无事,让我们先找个地方避避风头,等他找到机会,便想法子联系我们。” 李月在点点头,“我知道了。” 这座山的山前路是通城内的唯一大路,起义流民路经此处,只怕不是巧合。 沈家急匆匆的赶回去,许是流民又起。 之前宋云归便传过信,说是镇压流民的人里有许多瑱北人。 如今看着洛阳世家似乎和瑱北人闹崩,只怕那流民是压不住了,流民进了城,洛阳若是乱成一锅粥,百姓奔去其他地方,那他们的谋划便更加瞒不住了。 故而连他都顾不上了。 而他曾与林择耀达成过共识,暂时不伤起义军,不要激怒他们、和他们对立,力求谈判合作。想来这一条道,他是要走通了。 李月在满心都是考虑局势,尽力忽略着因用力时时无法止血的伤口带来的疼痛和因疲惫和失血导致的头晕。 如此本就是冒犯了,他不能把宋云归交给别人。 终于,村庄的轮廓在已经有些透亮的夜空中逐渐清晰起来。 此时的村庄与那山一样寂静无声,窗里透不出一丝光亮来。几人抬着脚轻轻走过村子,心里有些发沉。 若是这个时间去敲睡了的人家的门,只怕是要把周围的人都吵醒,这样实在太过高调,不知道会把什么人招来。 他们暂时还经不起奔波。 终于,在村子的边缘尽头,道末的一间破茅屋里的微弱的光照亮了几人的眼睛。 李二忙赶上前去探查,末了,轻轻地敲了敲门。 一旁破窗口的瓮被挪出一道缝来,里头传出了碎砂磨木门一般的声音,“谁?” 李二也压低了声音,“过路人,求在此借宿。” 过了一会儿,那门被推出一道缝,“你们是什么人?” 李二有些犯难。他们对这里的人都不知底细,自然不能说实话,可他们这满身挂彩的狼狈模样,也实在不能以寻常借口糊弄过去。 “我们本是来洛阳城寻亲的,不想快到城里时遇到了起义军,竟遭了祸,好不容易逃出来,还请您行行好。我们有钱。” 李月在的话音刚落,那门吱哑地开了。 一个弯腰驼背、皮肤黝黑的老头儿探出头来,将他们来回打量了一番,眼睛不易察觉地闪了闪,叹了口气,道,“我不要钱。你们人多,我这里住不下,我带你们去我儿那儿罢。” 说罢,那老头儿迈出门来,回身将门虚掩上,也不看他们,只瘸着腿往村里头走。 他们便忙跟上去。 这房子竟比他的好上许多,看上去与周围其他的普通土房无异。 老头儿向赶上去要帮忙的李十一摆了摆手,弯下腰搬开了院口的荆棘栅栏。 “自个儿进去吧,随你们住多久。里面什么都有,随便用。就是落了点灰,也不脏。杏儿每次回来都收拾的。” 替他们开了门,交待完,那老头便要背着手回去。 “您等等……”李二忍不住道。 “哦……,”老头儿似是想起来了什么似的,回身补充道,“明天要是有人问,你们就说是我幽州那边儿来的亲戚。” “我们不是说这个……”李二又露出了之前问李月在话一般的神色来,“这不是,你儿子的房子吗?” “他不在。”那老头儿仰了仰头,余光却落在李月在身上。 “那您……不怕我们是坏人?” “你们不是。”那老头笑了,因风吹日晒而光黑的皮肤皱在一起,只让人觉得亲切,却毫不惹人厌恶。 “好了。”李月在截住了李二的问话,“大恩不言谢,不知尊驾何名,来日脱困,某定当竭力而报。” 老头儿却摆摆手,“不必,你们快歇着罢。” 那佝偻的身影在夜色里渐渐远了。不久,那不远处破茅屋里的灯光也灭了。 一行人默了默,相继进了屋,终于暂且安顿下来 李二他们都随身带着伤药,几人也都伤得不重,把药都拿出来,倒绰绰有余。 只是…… 他们对宋云归犯了难。 * 听到这里,宋云归的心莫名一抖,暗暗望了李月在一眼。 李月在神色如常,却被宋云归看得耳廓泛起了不易察觉的一抹红,“后半夜你就发起了烧,我们忙打了井水来给你冷敷,烧却迟迟不退,实在急得很…… 好在天终于亮了,我们忙去问了这村里大夫的住处,把他家女人请了来为你包扎,又给你煎了药喝下去,这才好了些。 倒该谢谢沈家那麻药……令你少受了些罪。” “那你呢?” 宋云归忍不住问道。 “你的伤……还好吗?”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还有十一他们,可无大碍?” 李月在先是一愣,而后笑道,“托你的福,我没什么大碍,他们也好。” 他那如冷玉一般的面庞因笑而光彩更甚,只是这笑容却转瞬即逝,他又马上严肃起来。 “你之前便一直病着,不久便奔波,又到了沈家不得放松……我挨上一刀也没事,你却……” 宋云归张了张口,辩解的话却说不出来。 她总不能说,对她来说,李月在比她自己还更重要……这话听上去实在容易惹人多想。 经过这一遭,本就有些尴尬,她倒不好意思像从前那样坦然面对他了。 “无论如何,你救了我一命……”李月在正色道。 “您也救了我一命。”宋云归倒有些怕他说出怎样感谢的话来,忙打断他道。 李月在又想起宋云归差点坠崖的事情来。 “那不一样……” 望着宋云归有些茫然的眼睛,李月在却没有再说下去。 哪里不一样?其实他也说不上来。 不论是想和那个瑱北人同归于尽,还是替他挡刀,宋云归都是为了……为了大义。 她的信上说,那个瑱北人一定是个大变数,必须除去,否则大燕更危矣,她还说,他须得保重自身,大燕不能失去他…… 可他看了她的信,看出她牺牲的决心,满心想的,却只有不想她死。 看见她崖边摇摇欲坠的背影,看见她在刀下痛苦的神色,他的心便被一种恐惧掳住了。 这不是出于譬如挽救大燕的计策离不开她的大义,而是出于私心。 他发觉,他需要她的存在来支持自己。 那大概是同张成瑜谈论差不多的心情吧?那种知道有人在与他一起努力支撑的安心。 可是他不知道倘若张成瑜要死了,他会不会那么恐惧。他又想起王乔。他难过,却绝不会恐惧。 李月在端起了陶盆,站起身来,“我去给你煎药,喝了药,再多睡会儿。你的烧还没有全退呢。” 第18章 第 18 章 “你们是兄妹吧?你哥哥疼你,前天早上急哟……” 李月在一走到门口,便听来帮宋云归换药的女人在里头笑道。 他皱了皱眉,心里又不知怎的,生出一点不满来。 “啊,是呢……我,我哥哥他一向待人很好的。” 宋云归的声音仍有些闷闷的,透过门传出来,更显得模糊了。 他心里那点不满却因此莫名散去了,他换了一只手端药,另一只手敲了敲门,“可好了?药煎好了,须趁热喝的。” “已经好了,您请进来吧。”女人高声回道。 李月在推门进去,却见宋云归忙底下头的模样来。 他将药碗递给她,“小心。” 宋云归赶忙抬起手来接过去,头低的更低了些。她在轻轻吹药。 “我已经放凉了一会儿,想来不烫的。”见她如此,他补充道。 宋云归仍低着头,闷声道,“我知道,谢谢您。您在门外站了多久?怎么不早问一声……” 李月在忽然福至心灵,平生第一回说了谎,还是为了这样的事。 “没有,我才到便敲门了。” 宋云归松口气,点了点头,端起碗来一口气把药喝尽,皱了会眉挤了会眼,才长舒一口气来。 然后她抹抹嘴,站起身来,“我去洗碗。” “我来吧。” “没事的……我刚才说过待会儿我自去烧水的,您身上也带着伤,还这样劳动……” 宋云归转过身向女人道谢行礼,便端着碗疾步出了门。 李月在叹了口气,深知她的性子,也并不拦她。 “哎呦,感情可真好,羡慕哟!”女人收拾起了自己的东西,站起身来,感叹道,“可恨那天杀的流民,这样祸害人!好在你们没事……” 李月在连连道谢,将女人送出门去,望着那女人的背影 这里的人……似乎并不喜欢起义军。 本以为大家原本同为农民,遭遇差不多,会有同病相怜之感,不说支持,也不至于像城里人同仇敌忾才是。 过几日,他们养好伤,便随收留他们的刘叔去田里探一探罢。 * 宋云归弯下腰掀开锅盖,蒸汽腾腾伴着饭食的香气扑面而来。 她眯着眼睛、兜着布巾将陶钵端到灶台,又将蒸了粗粮窝头的盖帘拿上来。 待蒸汽散去些,她去橱柜取出食盒和木勺,将陶钵里的炒杂菜舀出来塞进窝头里。 炒杂菜里添了菠菜香菇鸡蛋,色香味俱全,里面还有脆生生的红萝卜,炒过了更香脆可口。 前世时,后来世道乱了,真人便让观里的杂使想回家的便尽归家去,观里缺人手,她帮衬着,学会了不少。 她做出来的东西虽不能说好吃,倒也还算能吃呢。 材料有限,做不出太丰盛的东西来,也只好如此了。 宋云归将食盒装好,便提着出了门。 一路上,遇见不少拎着镰刀铁杈、拖着钐子的村民。如今还有些晚麦在地里没收,天快冷下来,收获还须加紧收尾。 洛边村的人,日子都过得很好——他们的地都是自己的。 听张姨,也就是那位大夫家的女人说,他们这里的人,儿女多是在洛阳城里做工、做生意的,也有到大户人家府上做事的,遇上年景不好的时候,靠着儿女帮衬也多能度过去。 大概这也是他们不喜流民的原因:他们起义了,洛阳便要封市,儿女做不成生意,少了收入,可不是要不高兴了。 宋云归是要给李月在他们送午饭去。 自他们修养得差不多后,便开始到地里给刘叔帮忙——刘叔的地不大,他们又人多,有时候也会去邻居那儿。 因此洛边村的人都待他们很和善,还有一点对他们遭遇流民的同情。 不过,也并不全是这样。毕竟他们初来乍到,成分不明,总有多心怀疑的人——最近世道乱呢。 走了不多久,宋云归便看见不远处在田里挽着袖子一脸认真地拾麦子。 “大……”,宋云归刚吐出半个字,便见李二在李月在身后向她使眼色,心里一急,忙改口: “阿月!” 之前李月在交代说,在外人眼里他们便是刘叔在幽州老家的亲戚,莫再叫主子大人一类,态度也须如常。 一时竟差点忘了。 喊名怕是有人认识,叫字,又不顺口,结果…… 宋云归忽觉太阳晒得很,她不自在地抹了抹脸,却没能抹去脸上的热度。 一定是喊得太大声,震得吧? 在宋云归胡思乱想之际,一个影子渐靠过来,遮去了太阳。 “怎么了?”是熟悉的声音,却比平时温柔许多,像滴在山间石的泉水。 宋云归抬起头,对上李月在含着笑意的眼睛。 太阳被遮去了,她却觉得更热了。 * 几人寻了一个树荫坐下,一起吃午饭。 “怎么样?”宋云归有些期待地望着他们。 李月在望着宋云归明亮的眼睛,笑着点点头,“很好吃。” 旁的几位都低着头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只有刘叔舒舒坦坦地靠着树,就着早上就拎来的酒,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爹!” 清脆的女声在背后响起,宋云归循声望过去,忽而一抖,忙又转过去,低下了头。 她见过这个女子。 那天和六娘蹲在门房附近,那个替沈夫人传话的侍女。她特意望了一眼,她还记得那个侍女的长相。 原来,刘叔的女儿杏儿,是在沈家做侍女! 她一定认得自己! 杏儿走近了,“爹,你又喝酒!”她先看见了正对她的李二几人,困惑道,“这几位是……?” “哦,幽州来的远房亲戚,你不认识,被流民劫了道,走投无路,便投奔了这儿来。”刘叔见女儿来了,默默放下了酒瓶,又把酒瓶子往身后放了放,一面道,“才月中,你怎么回来了?” 杏儿应了一声,越走越近,眼见着就要转过来望见她。 宋云归正慌到极点,忽而被人一把揽过,侧过身去。 李月在抚了抚她的头发,袖子正好遮住了她的脸。 “不舒服吗?可是上午累着了?”李月在低下头,轻声问她,那声音和方才一样温柔,却又含着抚平人心的力量。 她点点头。 在杏儿走到正前面的一瞬间,李月在揽着宋云归站起来,挡在她的身前,向刘叔道,“小妹突然不适,我带她回去休息,见谅。” 说罢,又向杏儿略一颔首,算作问候,便转身携着宋云归而去。 宋云归终于松了口气。不论如何,争取了一点回旋的余地。 “爹,你不知道,沈家最近乱了!那个沈三郎……还有洛阳,那群起义军不知怎的,近来如有神助,几乎把整个洛阳城给围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迟迟没有继续进攻。 洛阳几个世家,已经谋算着派人去和他们谈了……” 杏儿的声音在背后渐渐弱下去。 宋云归终于回过神来,忙向旁让了让,“多亏了您!杏儿是沈夫人的侍女,她一定见过我…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告诉沈家,只怕……” 李月在顺势放开了揽住她的手,眼眸里的光暗了暗,“我见你神色不对,一时情急,多有得罪。” 宋云归赶紧摆手,面上一派笑容:“谢谢您还来不及呢!” 她心里却暗叹着,秋日里怎么还这样热,她的头发丝都好像在发烫。 他轻抚的触觉好像还停留在那里,像春天的柳絮飘过一样,蹭得她心里泛痒。 还有,他低下头来说话,她连他微翘的眼睫都数得清,他那样看着她,眼睛里只倒映出她一个人来…… 宋云归不由自主地吸了口气。 “别担心,”李月在见她皱着脸,安慰道,“听她的口气,说起沈家的事情来似是于她无关紧要,即使她知道了,我们现在都修养好了,也可以立即离开。” 对,离开…… 现在局势瞬息万变,如今这安逸的田园生活,不过是偏安一隅的幻梦。 她总要醒过来的。 * “你说,沈三郎要去和起义军谈判?” 纳兰面无表情地将金创药撒在腰上尚未痊愈的伤口上,连眉也未皱一分,“呵,自不量力。 沈家是有几分聪明,不过这聪明,却不是他的。他忘了,他现在能在沈家说得上话,是我给的。心比天高,竟把做梦当了真。 宋云归呢?可找到在哪了?” “……还没有。”坐在一旁,脸上带着伤疤的瑱北汉子有些仓惶地抬头看了纳兰一眼。 纳兰却笑起来,“无妨。我找不到她,她自会来找我。” 他扔下药瓶,抓起了放在一边的绷带,按在了伤口上。 他很用力,伤口又渗出血来,药粉的刺激甚至令那疼痛加倍。 纳兰的笑容却更盛了。 其实,连肩上匕首的伤都早就好了,这被崖底湖边石头蹭出来的伤口,他却总是反复碾磨。 那汉子却不敢劝他。 两年前开始,他与纳兰重逢,他便觉得纳兰和小时候大不一样了。 如今,更是不敢质疑一句,更莫说提起他照顾纳兰小时候的事情了。 可这样却未尝是坏事。 强硬的纳兰,才能夺权复仇,才能一步步稳稳地走到顶峰去。 这是他们的太阳! “阿巴尕,你出去罢。” 纳兰的声音打断了阿巴尕的思绪,他站起身,垂首退了出去。 纳兰仍然笑着。 前世他死的时候,也才二十岁。如今,他只有十五。 但宋云归再也不可能承认他叫她姐姐。她把他推下悬崖,她只想要他死。 前世他们没有在同一日死去,这一世,他们一定要一起死。 第19章 第 19 章 是夜,天气晴朗。 洛边村仍如往常一派静谧,只是若有人起夜,也许会发现村边有人影晃动。 “主子,咱们走了,可要知会刘叔?”李二低声问道。 “不必打扰他们,”李月在最后一次环顾这个他们待了快半个月的地方,“银钱留下了?” 李二应声,“已经搁在卧房被垛里了。” 银钱是林择耀的副官带来的。事实上,杏儿回来的前一天,李月在已经接到林择耀的飞鸽传信、联络起来了。 他们的人终于取得起义军信任,即将行动,恐有变化,故要来接应李月在。 今夜就是离开的时候。 李月在转头望了望宋云归。 最近天气越来越凉,夜里更甚,而他们临时安顿在此,都是借了衣物换洗,如今要走了,便穿回原来尽力缝补好的衣服。 宋云归身上显得有些单薄,正安静地跟在后面,见李月在转过来,她笑了笑以作回应。 李月在没说什么,只点点头,然后便转回头来做了个手势,示意众人离开。 而他们并没有发现,在他们身后不远处那座茅屋,那黑洞洞的窗户背后,正藏着两双眼睛。 一行人渐行渐远,一道女声在黑暗中响起。 “爹,我看清了,那姑娘是沈家的客人,沈家最近急着要寻她的下落!” 这正是杏儿。 “怎么,你要通风报信?” 刘老爷子平日里懒散的声音此时听起来格外严厉。 杏儿下意识地摇头,方想起这黑灯瞎火的,爹可看不见,赶忙道,“女冠是六娘要护着的人,我自是不会告诉沈夫人……” 刘老爷子没有管杏儿话里的问题,只继续严肃道,“你可知,那领头的公子是当年咱们的救命恩人!咱们从幽州来这儿时,半路遇上饥荒,身上的东西都被抢光了,你饿得连哭也哭不动,你娘也……那时候我眼睛直冒星、半只脚已踏进阎王殿了,我亲眼看见这位公子下令开仓放粮,还在城西亲自施粥,这可是活菩萨哟……” 一想到那时候,刘老爷子的眼眶湿润了。 那时他们身上的钱财粮食都被抢了,饥荒闹起来,饿殍遍野,不提城外涌进来的流民,城内的平头百姓也都要过不下去了,那些个高门贵户又大门紧闭。他连个活儿都找不到,就算找着了,挣那几个钱,粮价高得吓人,哪里担得起…… 杏儿她娘体弱,怎受得了那样的搓磨,撒手人寰,留他们爷仨……再晚两日,只怕连杏儿也活不成。 后来他又听说,当时的治粟内史在河北探察民情、开仓放粮、救济百姓,提出了常平仓,再后来,粮价因此稳定下来,各地的官仓年年备满,大燕就少有□□了,河北那边的人都尊称那位治粟内史为“平仓公子”,这名号又逐渐传遍各地。 他知道,那一日见到的神仙般的人物,便是平仓公子了。他永远不会忘记公子的长相,那晚他一见着公子的脸,便知道,老天是给他机会报恩啊。 而李月在一行人离开村子,由副官带路,拐进一条山路去,路边正另立着几个牵马的手下。 天亮前,起义军的行动就要完成,到时候怕是城内有动作,因而林择耀派的人都是骑着马又另牵一匹而来,以备返程他们一并赶路。 若不是他手下人才多,只怕还凑不出这样御马纯熟之人。 但终究人手有限,李月在这边的人虽不多,可人一到,各牵一马,仍是少了一匹。 “不若你们先行,我在后头慢赶不迟。”李十一率先出言道。 未待众人反应,宋云归忙道,“正事要紧,你们先走才是,我不会骑马……怕是会耽误你们。” 李月在不动声色地望了一眼宋云归,她正皱着一张脸,微微抿着嘴,正是极愧疚焦急的样子。 但宋云归一个姑娘,大家都知道不能留她自己在这山里,而且,不知道这一晚过后,这城郊情势会如何。 “那我便,呜——”李十一才要出声,便被李二捂了嘴。 李十一瞪着眼睛,看着李二露出和之前主子抱着女冠下山时候的笑。 “落单太危险了。情况紧急,不若委屈女冠和主子同骑……” “李二!”李月在打断他,“不可无礼。” 李二收敛了神色,却把头转向宋云归。此事他们的主子可说了不算。 宋云归自知即使她执意让他们先走,他们也不会应,反而成了拖累。现下大家都急着,不是她犹豫的时候。 “无妨,若大人不介意……”宋云归抬起头,手不住地搅动着袖口。 李月在微微颔首,却没看她,只低垂眼睑,上前接过手下递来的缰绳,牵过了马,然后转过身来,向宋云归伸出手。 李二挤挤眼,松开了捂着李十一的手,低声道,“愣着干嘛,都走呀!” 众人上马,宋云归也将累赘的外袍系起来,上前去扶着李月在的手跨上了马,今夜这样凉,他的手却有些热得发烫。 她忍不住瞟了一眼李月在的侧影,他低着头,神色看不分明。 宋云归赶忙转过头去。 背后先是落下一声轻轻的“得罪”,尔后他松开她的手,利落上马。 气流携着淡淡的皂角香,从身后裹挟而来,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被四周的蹄音喝声掩盖,然身体相碰的触觉却无法忽视。 李月在两手握住缰绳,虚环住宋云归,低声提醒道,“展胸直腰,坐稳了。莫怕,我会护着你。” 从背后传来的声音与平时比添了几分低哑,微弱的气息扑在耳后,宋云归忙坐直身子,才点点头,便又听身后人道,“别乱动。” 宋云归一点头,她挽起的发间斜逸的几绺头发便扫过他的脖颈,惹起一点儿刺痒来。 但好在看不见她的脸。李月在只觉得自己脸上微微发热,想必是可以被一眼看出来的,故他一直没有抬头。 听到宋云归轻应一声,他不再多言,小腿使力,跟上了已经起步的副官和李二,其余人则步之后尘。 劲风拂过,惯性压得宋云归微微后仰,却被稳稳倚住,她已分不清那跳动的是李月在的还是自己的心跳,周围的树影飞速地向后倒退,唯有一轮月亮稳稳挂在天上。 之前她知道是李月在带她走到的洛边村,可那时候她晕着,并无知觉,而这一回,微小的颠簸都能令他们碰到一起,不停地提醒着她身后之人的存在。 城郊到城外的路不远,宋云归却觉得如此漫长。 终于待到视线豁然开朗,山已被抛在后头时,她感觉到身后的李月在微微前移,两手收住了缰绳,马便跟着前头的副官慢了下来。 副官的马已经在前边停下来,他下了马,回过头来,“林大人就在前面,怕惊动城里,我们这便牵马过去罢。” 李月在点点头,先是叮嘱了一声“先别动”,而后翻身下马,左手将缰绳向前拉起,另一只手指指马肩隆前的脖子上,然后道:“身子前倾,手放在这里。” 宋云归忙一一照做,便又听李月在道:“迈腿下来,腿要摆高些,别踢着它。” 宋云归顺利跨步下了马,被李月在一早虚托在侧的手扶住,终于站稳。 他伸臂把她往身后引了引,宋云归顺势往后让让,正准备弯腰整理下衣摆,便听一句软声的“做得很好”。 宋云归一愣,抬头对上李月在温和的目光,才确定他不是在和马说话。 她继续愣愣点头,未待说什么,李月在却已转过头去整理缰绳、牵好了马。 宋云归也忙解开了衣摆的结,装作没有看到李月在耳尖泛起的红色。 * 一行人又牵马走了一程,终于见着了林择耀。 起义军的领头刘大禹已经带着人到地方蹲守,而林择耀和李月在的人都留在外围。 他们终究是官家的,若是参与了被人抓去,只怕成了把柄。 这时已经三更天了,林择耀已命手下人衔枚以保证安静,周围只有草叶风中窸窣之响。 身后十里外就是洛河,再远便是首阳山群,那里有个岔口,易守难攻,起义军便临时驻扎在那里的山谷里。 他们来人并不多,一部分守在河边预备渡河,一部分留在这驾车接应。 宋云归得知了计划全貌,忍不住伸头向远处张望,却忽觉肩上一重。 回过头,便见一件披风落在身上。 “夜里冷,莫着风寒。”李月在很快松开了放在披风上的手,向她解释道,“这是我来洛阳赶路时半路抛给随从的,如今他们已给洗净了。” 宋云归正摇头要说自己不冷,远处突然炸起一道火光和一声哨鸣,明亮的火光照透了半边天,漆黑的天因此泛着几分灰来。 “他们被发现了,”李月在皱起眉,向那头大步迈去,一面回头朝她道,“快上车!” 宋云归并不犹豫,转身踏上马车,掀开车帘,头一波起义军已经回来,林、李的手下正忙着将他们背回来的粮食搬上车。 而火光背面,洛阳城的城墙边缘渐渐亮起来,隐约可见人影窜动。 一切都动了起来,而她只得静静在这里等候。 宋云归望着李月在不远处在黑暗中有些模糊的背影,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心头忽然涌上几分无力。 恢复更新啦,第一、十四十五章修改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第 19 章 第20章 第 20 章 “走!” 第一批粮食已经装上了车,宋云归所乘的马车动了起来。她身边现下也都堆满了谷子,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香谷香。 她仍掀开车帘向后张望着,城墙边上的火似乎已经被洛阳城内的士兵扑灭了大半,天色已然泛浅,却不知是因为浓烟还是日光。 起义军虽有后方村子做据点,然他们近来大半时间都驻扎在山中,口粮供给不上,副指挥使便提了这个法子。 洛阳城郊有片军田。今夜,在看守在梦中被迷晕之时,还长在地里的谷子被悄无声息地收割,堆在地里成捆的谷子也被尽数搬走。起义军大都是农民出身,做这些是再熟练不过的。 车轮一圈一圈转动着,压歪了一丛又一丛枯黄的野草,吱哑声碾着脆响,引出了潺潺的水声。 马车终于停下,宋云归将身旁的一垛谷子往侧拨了拨,掀帘跳下了马车。 清澈的水汽扑面而来,身上的披风却安稳地隔绝了寒意。 “女冠,您快去过桥!” “咻——” 赶车的李十一从前头儿过来,他的声音和不远处破空的哨响重合。 几只惊鸟飞速掠过,那扇动的翅膀仿佛正托着所有人的心跳。 “他们追出来了!动作都快!”李十一当即反应过来。 骑马的下马牵马,后面的拉着独轮车才赶上来的也冲向河边,接应的人迎上去扶着车,又有人将马车里的谷子搬出来。 而马车到了山里就成了累赘,李十一将车辕松开,将马放出来牵住。 宋云归点点头,掀开帘子把车里剩下的一捆谷子抱出来。能帮一点忙是一点。 此段洛河的河面虽不太宽,水流却十分湍急,若要直接趟过去并不容易。 桥是几艘小木舟串起来的浮桥,若追兵赶上,把绳子解开,小舟顺流而下,浮桥不在,追兵也就被拦住了。 宋云归提着口气,一脚踏上第一艘小舟。 小舟并非紧密连着,空隙不大,若不留神踩空了,身子一歪,自己会落水不说,前后都是人,碰着,便是全军覆没。 宋云归紧紧抱着谷子,小心地看着脚下,极力排除小舟微微晃动带来的眩晕,踩着前面汉子稳稳的步子,终于将桥过了大半。 面前只差最后一艘小舟时,身后忽而又响起了哨音。 前面的汉子赶忙一步跨过小舟,让到一侧,有些仓惶地站在岸上向后望了一眼,宋云归也赶忙咬牙迈过,终于重新踏上不再摇晃的坚实土地。 这回的哨声,又是何意? 宋云归来不及思考,先奔向岸这边候着的骡子、牛车,将怀里的谷子堆上骡身上的驮子。 不远处又传来连续的咻声,宋云归猛地一惊,突然意识到那不是哨声,而是箭矢穿空的声音。 他们追得这样紧,定是骑马,洛阳少骑兵,这马上射箭的功夫……是瑱北人? 洛阳绝不缺粮,况且洛阳从前对周边的起义反应不大,这一回,何以穷追不舍? 后一批运粮的队伍此时也终于赶到河岸,宋云归望见了队伍后头一手提着雁翎刀、一手牵着马的林择耀,却还未见李月在。 众人帮着对岸的人过河。队伍里有几人中了箭,有的已神志不清,被人揽着挟着过了桥。 最后一批人才上了桥,黑暗中几道人影踏着马蹄音破出来,而他们身后,锐利的箭羽将令人心悸的啸响戳在离岸不远的地上,甚至没入河水。 为首的是李月在,身上也背着弓箭,一到岸,他就立即飞身下马,又抚了抚马的耆甲,马儿便打着响鼻调过头去奔回黑暗。 他身后李二等也如此照做,马儿冲撞向后面赶来的敌人,不断射来的箭羽终于暂时停了下来,几人立即踏上浮桥。 几个伤员被扶上牛车,大夫留在山谷里,现下没人懂医理,读过几本医书、前世在陇西军营里帮过忙的宋云归咬牙站出来充数。 于是牛车外的情形,包括李月在,都被她抛在脑后。 其他几位的伤都浅,擦伤、或是箭矢已经拔除了,方才已被车内另一个小童大略处理过一遍,暂且不急。 现下眼前的是最严重的伤,旁人都道自己五大三粗,有些不敢动。那箭直中人后肩胛骨,箭杆之前已折断了,箭头还深嵌在血肉里。 幸好她从前见过这样的伤,若是再往旁偏偏,后心中箭,她当真要手足无措了。 要包扎必须拔出箭头,宋云归将手边的细麻布叠了叠递给伤员,示意他咬住,他却摇摇头。 宋云归抬起眼,“拔箭很疼,莫到时候又把下唇舌头给咬伤了。” 那人仍摇摇头,他的头发是极为随意地拢在头顶,由布条扎着,一路奔波,此时已十分凌乱,碍于她,衣服并未全解,只露出了后肩伤口,却坐得十分稳当,仿若那箭不是落在他身上。 “包扎用的布,留着用吧,我咬着,糟蹋了。” 宋云归一愣,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洁净的细布,心里升起一点羞愧,不再说话。 定了定神,她撩开袖口,“呲啦”一声,将里衬利落地撕下一段来,照旧叠起来递给那人,“我手生,待会您……您放心,我一定会尽量小心些。” 宋云归又仔细看了看这箭头的角度方向,心略略松了松,幸好这箭头没有倒刺,也未伤到骨头。 宋云归用小童摆在旁边的烧酒将要来的小刀浸过,深吸一口气,凝神屏息沿着箭头边缘将它一点一点剜出来,箭头刚一剥离,外面突然一阵喧闹,牛车忽地一动,车内人的身子都不住地一晃。 此时,车内是争分夺秒,车外也同样惊险万分。 之前洛阳城出来的瑱北人穷追不舍,又时时放冷箭,起义军都是中原人,哪里会得马上射箭,武德司又是惯使刀的,李月在便取了弓箭,带着李二几个断后,总算是令对面缓下了。 而李月在终于到岸上桥,追兵便至,为首的瑱北大汉挽弓稳稳对准了李月在。 在这桥上,左右都是河水,如何避得开? 千钧一发之际,李月在轻喝一声“稳住”,从背后抽出一支箭来,对准连着岸上桩子的绳子狠狠一扎,几个小舟瞬间接连着顺流划出一道弧线。 与此同时,箭羽挟着靡坚不摧之力射来,堪堪擦过李月在的脸颊,带起一道血痕。 那大汉立即复取箭拉弓,却被后头一句“且慢”拦住。 “王子下令格杀勿论,你敢拦我?”那大汉怒道。 “若杀了他,惊动朝廷,可与你我大计均无益处,”竟是沈三郎骑马赶上,肃声劝道,“你们王子,可不能完全掌握我们大燕朝廷的弯绕,这样做,只会徒增变数。” 大汉终被说服,放下弓箭来。 他们说话的功夫,李月在一行人终于攀扯着上了岸,李月在似有所觉地回头,对上沈三郎意味深长的目光。 他无心理睬这些,转头登上起义军牵来的马。 由起义军带路,他们跟在后头。危机暂时解除,心神松懈,李月在想起宋云归不会骑马,骡子又都驮着粮食,忙环顾四周,却未见她。 他向不远处有些面生的起义军问道,“您可知,随第一批来的那位女冠在哪?” “原来那位姑娘是个女冠?她可算帮了大忙,大概正在后头牛车里,替受伤的几个弟兄包扎呢。” 而这头,牛车终于渐稳,眼见箭头又要粘进伤口,她忙道,“您忍忍!就好!”话未落便眼疾手快将箭头咬牙彻底剜出接住、扔到一旁。 身前人轻哼一声,一股新鲜的血腥气顿时涌出,未待更多的血流出,宋云归另一手也立即握起一把草木灰敷上伤口,而后忙迅速用烧酒净了净手,又拿起方才的细麻布将伤口细细缠上、顺带固定住了左臂。 他们这些人,一不小心使过了劲,不固定住,伤口就白包了。 “好了。”宋云归终于长舒一口气。 那人却未应声,她又补充道,“您这边不能碰着,换个方向靠着坐罢。” 那人似才回过神,将口中咬住的布巾扯下,正待转过身,却忽地一晃,宋云归忙扶住他,却发觉他瞳色发浅,比旁人的显眼许多。 然来不及细看,他便渐渐合上眼,似是陷入昏迷。 宋云归随即意识到了一点不对劲,环顾四周,发觉车上的人大都闭着眼紧皱着眉,醒着的也都将将昏去,只小童眼睛晶亮,目光里也透出担心来。 受伤失血是易困倦的,这些人面色发白,也确是失血的样子,可这些人伤并不重,不至如此啊。 宋云归到底医术不精,不知眼下究竟是何状况,也只扶着那人坐好,便又扯下袖口一块布,将地上的箭头包起来揣好,又安慰小童道,“别担心,咱们能做的都做了,等到了就好了。” 那小童乖巧应了,宋云归露出点笑来,抚了抚他的头。 终于将众人安置好,宋云归得空,仔细打量了方才重伤那人几眼,才发觉此人眉高眼深,虽比不上瑱北人那么夸张,却也可称得上深邃,只不过他衣着打扮、说话情态都与人无异,才令人不觉突兀。 却不知此人有什么特殊来历,还是只是相貌有所不同呢?方才观他受伤时的种种,又不像是可疑之人,倒是难得的人才。 可惜如今想着这些也无用,现在只盼能早点平安到了驻地,暂且安顿下来,才好处理。 正待看看外面是什么光景,车帘却被先一步掀开,惊了她一跳,定睛一看,见是李月在骑马在侧,忙松了气,又见他脸颊沾血,心又提起来。 “大人,您受伤了?”怕吵了身后的伤员,她轻声道。 “不过被箭蹭破些皮,无妨。”李月在同样压低了声音。 话虽如此,宋云归见李月在也是面色苍白,仍是放不下心来。 “我见您脸色不好,骑马劳累,不若乘牛车挤一挤罢?” 车外的人摇摇头,“都是伤员,这么多人歇着刚好,怎好劳动他们给我挪地方?” 要是她会骑马,此时一换,岂不正好。宋云归在心里叹口气。 李月在却是好像能读懂她的心思一般,“你想学骑马吗?” 外边的月光照在他的脸上显得愈发苍白,他的一双眼睛却因此如春水悠悠,望得人简直忍不住要伸手拨弄出几圈涟漪来。 第21章 第 21 章 宋云归有些发愣。 “您说现在?” 李月在点点头。 “可只怕他们过了河,就要追上来了,情势紧迫……” “他们不会追来的,”李月在笃定道,“半月前我们已派人回京传信,算起来他们现在也该回来了。对世家谋反,要紧的是分而治之,沈三郎出来拦人,想必是已经得到了消息。他们现在处理自己的事要紧。”毕竟朝廷中他们的人可不少。 “这里道路平缓,周围又是起义军早就探查过的,若想学,倒正合适。” 宋云归仍是犹豫,“这儿还有满车的伤员,我得看着他们。” “没关系,”身后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我最近跟着陈大夫学着,能自己看着,还是说,您不相信我?” 回过头来,小童正对她眨着眼,宋云归有些忍俊不禁,终于点点头,“我相信你。” 言罢,她又仔细看了看几个伤员的情况,虽仍都昏着,万幸他们的伤口没有恶化,也未有人发热。 李月在驭马向旁让了让,宋云归跳下车来站定。 往后看了看,伤员的车行得慢,后面又是李二几个骑马断后,见她下来,李二竟也像刚才的小童一样对她挤了挤眼。 宋云归微微颔首,权当回应。 李月在跨下马,牵着缰绳在路边站定。这里本是荒山,路都是踩出来的,路旁杂草丛生,往两边望去,便是丛林幽深,在月光下更显瑟瑟。 宋云归却不觉害怕,想是周围有许多人陪伴,在何处都能心安。不知不觉,李月在,包括他的同伴,之于她,早已不仅仅是前世那个牺牲的背影。 “最好从左边上马,平时接近马的时候,注意不要从它正后面走,它看不见,也许会蹬腿伤你。” 李月在慢慢将缰绳从两侧分开,左手一面握着缰,一面抓住了马的髻甲毛,抬起左腿踩入了马蹬:“上马的时候,左手像这样朝下抓住,右手要扶住马鞍,左脚一定不要碰到马。” 话音落,马侧的人影又是敏捷一动,右腿也随之轻盈地迈过马匹,在马上坐定,李月在微微颔首看向她,眼神仍如往常温和,却似乎因这朦胧的天色,而平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波动,不似温和,更甚于温柔。 宋云归原本正仔细在心里记下他动作的细节,不经意对上他的眼神,心里一跳,正犹豫着,他忽转了视线,翻身下马,将缰绳递与她。 她按记忆一步一步照做,又有人在旁时时叮嘱,终于顺利上马。 “可都会了?” 宋云归心里存着终于学会自己上马的些许激动,有些雀跃地点点头。 李月在见此,面上也露出笑意,随即提醒她坐好,也一同跨上马。 虽说一回生二回熟,她更加剧烈的心跳却不能压下,然来不及平静呼吸,便闻李月在附耳轻声道:“对不起,现在才能告诉你,有人在跟踪我们。不要做什么反应,我们一切如常便好。” 宋云归一惊,有人在跟踪?是什么人?是沈三郎派人来了?可李月在已说过今晚他们不会来,而且他们也不至于用上跟踪这样的手段,自会声势浩大地追上来。 心里已是掀起汹涌波涛来,她面上却仍如李月在说的那样,努力摆出了如常的神色。 他一面说,一面有条不紊地替她调整缰绳的握姿,他的指尖因此不时轻轻扫过她的手背,带起一片痒意,却反而奇迹般地令她内心平静下来。 而后他抬高音量:“略略松下缰绳,两脚跟碰一下马腹,马便起步了。” 宋云归随声动作,马果然向前迈步走了起来。 “李二他们就在前面不远,我们若要赶上,还得快些,身子往前倾,双腿施压,双手往前送送,马便会加快步伐。” 天色愈亮,显出清透的冰蓝色,沁人心脾。 马也随之奔跑起来,缰绳掌在宋云归手里,她的心里升起一阵出奇的畅快。 重生以来,胸口积起的一团气,正一点一点随着耳边劲啸而过的风散出去。 尽管前路不明,方向却始终在她的手心。 前面是弯道,李月在的嘱咐随之而来,“遇到转弯的地方,往哪里转,便拽一下哪边的缰绳。” 顺利转弯,李二几人和更远处的队伍的影子出现在眼前。宋云归吸了口气,心神略微松了松。 “坐直身子,收紧缰绳,马便会慢下步子,待它步子适当,就无须再收紧了。” 宋云归调整动作,马渐慢下来,跟上了队尾。 “你很有天赋,学得很快。”身后的声音透出些笑意,却十分轻。 她似有所觉,想要回头看看他,却因在马上不敢乱动。 “大人,您还好吗?您刚才……”她忍不住问道。 背后因距远而若有若无的气息忽而靠近,却仍有些飘忽。 “我已看出来,那人不是冲起义军来的,是专向我来的,只是不知其善恶来意。 那箭上,恐怕是下了毒,想来我很快就撑不住了。我怕他有所察觉会有举动,未事先告诉你,抱歉…… 在半路,不知对方底细,怕他逃了,引来动静,惊动野兽山匪更麻烦,我已经交代了李二他们,一到地方就拿下他,你不必担心。 我绝非利用你,而是真心要教你的,你真的学得很好。只是接下来,又要得罪你了……” 宋云归还来不及回应,便觉肩上一沉。 李月在将头靠在了她的脖颈旁,原本虚扶在她腰侧的手也朝前收紧,两手在她身前交握扣住。 被他这样突然严严实实地搂住,宋云归差点惊出声来,压下心底的波动,她小心地转头,发觉李月在已经闭上了眼睛。 他浅蹙着眉,眼睫微颤,面色也同样苍白,看不到他如春日潭水般令人心安的眼睛,这样的李月在,多了几分惹人怜惜的脆弱。 不过此时,若从后看去,他们不过像是亲密地依偎在一起,这样便看不出李月在已然昏迷,而他也不会因奔马颠簸而轻易坠马了。 宋云归强迫自己不去管这些纷乱的情绪,凝起心神消化着李月在方才说的话,判断起现在的情势。 这样一来,可以断定牛车里的伤员昏迷也是因为中了毒。这毒看上去不凶险,可那群人不会良善到用只会让人昏迷的毒。 她心里愈发急切,只盼赶快到了地方,抓住那跟踪之人,让大夫赶紧看看他们中了什么毒。 忽而前面又是一个转弯,宋云归拽拽缰绳,察觉到他的头略向旁蹭过,她分出一只手来扶住他的脸。 如想象中细腻温热的触感,宋云归心里起了一点儿坏,轻轻捏了一下手底下的软肉,于是李月在脸上顿时起了一抹红痕,那副任人宰割的脆弱感更重了些。 她心里一跳,路重新平坦起来,她忙收回了手。 而队伍的大前方,此时树起了一面旗,艳红的,在这峡谷里宛若红日般鲜明。 远方传来一阵婉转的鸟鸣,队伍中也有人抬手吹出一段动听的鸣音。 原来那不是鸟鸣,而是暗号。 峡谷两侧登时滚下来几人接应,旁边的李二转过头来,与宋云归对视一眼。 快到了。 两边不断向后掠过的树林愈发稀疏,尔后视野骤然开阔起来。 大门放开的一瞬间,宋云归随队奔入驻地,李二勒马回首,随即弃马飞身,其它几人也驱马围上,李二落身的树丛间顿时闪出一个灰白的人影,站定在门口。 “哎,你们这群孩子,怎不晓得尊老?” 宋云归原本正轻轻松开李月在紧扣于她腰间的手,闻声回首望去,路中立一人,一身道袍,两鬓雪白,被人团团围住,却仍是一派仙风道骨之姿,当即惊道,“是你?” 那道士也看见了她,目光落在她身后的李月在身上,却笑对她道,“女冠,半月不见,别来无恙?” 众人见这门口起了纷乱,一半警惕地望着那道士,一半赶上前来扶下昏迷的李月在。 李二则回首高声问宋云归:“女冠,可是相熟之人?” 宋云归此时已下了马,绕过人群走回门口,向李二摇头:“他是沈三郎那位救命恩人。” 那晚月下要给她带信的道士。 “是沈三郎又有信要您传?” 那道士捋了捋长须,仍是眯着眼睛,一副不紧不慢的模样:“贫道此次来,是为救人。” 众人皱眉望他。 “今晚的箭上,他们都抹了金沙兰炼成的毒药。中毒之人头痛渐至昏迷,毒发则无药可救。你们还要拖到什么时候?” 那道士话落,顿时睁开眼,眸光精亮,直落在宋云归身上。 “旁人不信我,女冠却当信我。李月在,命中不该死在这个时候,死于中毒。” 霎那间,宋云归仿若回到了玉真观的那棵银杏树下,对方眼神之锐利,直穿她两世灵魂。 宋云归缓缓点头,却一时不能松口。 “受伤的阿鱼子吐血了!”小童清亮的声音破开了凝固的空气。 人群的目光随之汇向后肩受了重伤的阿鱼子,此时,大夫正皱着眉替他把脉。 小童则在旁轻轻拭去阿鱼子嘴角泛黑的血迹。 不待其他人反应,那道士当即脚尖一点,轻盈地越过拦在周围的人群,稳稳落在阿鱼子身侧,一手将上前要困他的人都掀袖翻倒,一手撬开药瓶塞,指尖轻蘸,尔后一弹,晶莹的药汁落在阿鱼子的鼻内。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只见阿鱼子微微张嘴,鼻子抽动,猛地打了个喷嚏,随即吐出一团淤血来。 一旁把脉的大夫神色一喜,忙上前轻抚他的胸口替他顺气,阿鱼子呼吸渐渐平稳,慢慢张开了眼。 道士又向小童念了一串药名分量要他去煮药,小童却为难道:“这些药,我们这儿,大半都没有。” 道士点点头,却转过头来看门口的宋云归和李二。 “这山里最近的村儿在哪?要什么药,给我写下来,我带人去找。”李二率先反应过来。 宋云归随之松开了紧握在身侧的手,手心被指甲顶出血丝,她却毫无所觉。 周围的人都忙活起来,只有宋云归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对上那道士微微闪动、略带悲悯的目光,嘴角露出一抹讽刺的笑来。 她依旧不敢承担,承担别人的生死。直面命运时的犹豫,像冰冷的蛇,吐着信子,凉丝丝地缠上她暴露在外的一切,将她困在原地。 第22章 第 22 章 不知什么时候,天已大亮,秋日的阳光落在身上,已然驱不散夜里积在身上的霜寒。 宋云归踏进茅屋,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来,穿在她身上久了,温度早已散个干净。她俯下身,将披风盖回在李月在身上。 此时他面色不似之前那样苍白,眉心松开,躺在榻上,已是一副安然模样。 被道士抹过解药,他中间醒过一回,那时宋云归正在隔壁,并未见到。 然此毒终究伤身,未服下恢复元气的汤药,不久他又沉沉睡去。 一旁的小童看见她原本白皙的手心有几道显眼的划痕,小声惊道,“女冠也受伤了?” 宋云归回过神来,忙摇摇头,“刚才不小心蹭着的,不碍事了。” 小童半信半疑地看着她,没再说什么,一双眼睛仍然澄澈明亮,催她去歇息。 “您跟师父和道士爷爷换伤药、包扎,忙活了那么久,也该歇歇。我才睡醒,精神好得很,这里有我看着便是了。” 闻言,宋云归向小童扯出一抹笑,点点头,转身出了门。她也不想久留在此。 正待回隔壁其它伤员待的屋子看看,门帘被率先掀开,露出道士那张仍然气色上佳的脸。 他这么大年纪,从洛阳城靠两条腿一路追到山里,又为了救人,忙活了半夜,风姿不减,难怪能同时唬住纳兰和洛阳世家。 宋云归点点头,沉默地往后让了让。 道士踏出门来,不等她进去,率先出声,“怎么贫道每次见女冠,女冠都是这样心绪不宁?” 旁人只当她担心李月在,又劳累过度,她心中所想,却瞒不过眼前这位。 “女冠可愿与贫道谈上一谈,贫道也可为女冠解惑。” 道士向不远处无人的树荫处指了指。此时驻地还有林择耀和起义老大,一切仍井然有序,整理着昨晚抢来的粮食。 空气弥漫着谷香,令宋云归不自觉地深吸一口气。今天的天气其实很好,万里无云,天色澄净。 她已经顾不上礼节,不愿对上道士的眼睛,盯着地上稀疏的树影: “还不知如何称呼您。” “贫道号曰萧云。” “萧云真人,您是如何知晓李月在的命运?” “瞧,女冠又只顾旁人,却不问自己。” 她自己? 宋云归抬起头。 “女冠不想问问,为何是你?为何不是别人,偏偏是你?” “难道我有什么特别的使命?”她终于忍不住问道。 “没有。”萧云即答道。 见宋云归似被噎住,萧云笑了:“这才有趣,整日老气横秋有什么意思?” “你并不特别,所以你身上并没有什么上天的使命。重来一回的因果,也不在你身上。一切都可随你心意。” 宋云归没再说话。她算是摸着了萧云的脾气,知道他一定会说下去。 “想来你也猜得差不多了。你和纳兰是来自一处的,而你,也是因他才会来到此处。” 他说得隐晦,宋云归却能明白。 “他做了什么?” “前世你将假玉玺交给了他,你死后,尸体被扔去乱坟岗,他起先并无所觉,直到他统一两国后,登高不胜寒,倒想起了你。” 提起这些敏感的字眼,宋云归有些警惕地环顾四周,萧云见状,笑道:“贫道还不至于让人把我们的话偷听了去。 说回前世,纳兰下命找回你的尸骨,当然,用的是找回恩人的名头。 那时候,乱坟岗已经成了荒山,找起来并不容易。 女冠不妨猜猜,他们是怎么找到你的?” “真玉玺被我吞下去了,我的尸骨会腐坏,玉玺却不会。”宋云归这时已经重新对上萧云的眼睛,他的眼睛已不仅仅含着一个人的眼神,而是一整个已灭于现实、封存于记忆的世界。 “不错。命人一寸寸搜山,纳兰反倒拿到了真玉玺,才知你骗了他。 他被蒙在鼓里,竟还想起你,因此恼羞成怒。恰好此时,他在宫中藏书阁找到了真玉玺可扭转乾坤的秘法。于是他找到了纯阳真人。” “纯阳真人?” “正是,我与纯阳、涵虚皆为同门,坚持的道法却不同……这些以后再提也无妨。纳兰在纯阳的帮助下,设立祭坛——” “药来了!” 李二一行人风尘仆仆,朝萧云赶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二人一同转过头望向他。 李二却是满面焦急:“找遍了这附近,可还缺了一味丹参。” “真人可预见了我们会缺药?”宋云归略有深意地问道。 “他们这不是给你们送来了?”萧云仍笑,遥遥向后一指,“你们赶回来,竟未发现黄雀在后?” 沈三郎来了。 令宋云归惊讶的,是他只身前来,没有瑱北人和其它世家,只带了两个随从。 “六娘担心女冠安危,要我替她向女冠问好。” 沈三郎来了敌方的大本营,却气定神闲,好像吃准了他们不会拿他怎样。 “我自是安好,六娘呢?” “六娘与我一样,心系沈家安危,因此我才会出现在这里。” 沈三郎往前摆了摆手,身后的两个随从便将东西盛了上来,盒子里最上层摆满了上好的丹参。 萧云上前捻起药材看了看、闻了闻,示意李二把药送去陈大夫那儿熬煮:“你倒老实听劝,算是没白救你。” “毒是你们下的,这雪中送炭的好人也是你们来当,你们究竟要做什么?” 宋云归看他们二人宛若串通好一般,提声打断了他们的眉眼官司。 “毒不是我下的。是纳兰,想要李月在的命。”沈三郎皱起眉,“若河岸放箭那人是纳兰身边的阿巴尕,可就不像那时好糊弄了。” “李月在的命,难道你们世家就不想要?” “别人,我的长辈,别的世家,我不知,我与六娘,是不愿的。 之前我是……心里有口气,现在是看明白了。再这样下去,沈家也是自掘坟墓。 别的世家不知道,沈家那儿,六娘替我瞒着,就算是暴露了,为着他们的合作,想来我父亲也不会让别人知道。 总之,我来,没有别的意思。我是来和你们合作的。” 沈三郎下定决心,目光坚定地对上宋云归 :“条件是,我们沈家要保住。” 闻言,宋云归有些忍不住地冷笑:“说到底,还是为了你的家族。对于叛国,你却仍是毫无悔过之心。若是有了胜算,想必你们便大敞边关,迎瑱北入大燕,做那开国功臣了罢。” 一想起前世世家内斗,大燕国力疲敝,边关守卫薄弱,以至瑱北长驱直入,铁蹄踏满大燕百姓的鲜血,宋云归的一腔怒火便会熊熊燃起。 沈三郎一顿,萧云却抢先道:“凡事论迹不论心。” “那是自然,你们要帮忙,我们哪有不承情的道理。”宋云归极少这样说话夹枪带棒,看的一旁李十一等人是一愣一愣,“只不过李大人还在睡着……” 宋云归望了一眼身后忙活的众人。她知道皇城司副指挥使和李月在一同来查案是暗中受命,沈三郎还不可尽信,林大人的身份,想来暂时还不能暴露。 “无妨。你也知道,我和六娘二人,加上我手上这么点人,成不了什么事,我只把我知道的尽数写下来,你们看了便知。 你们若有何计划要接应,只用信鸽就好。” * 月上梢头,宋云归正迷蒙睡着,忽而听一声清脆的喊声,顿时清醒起来。 “大人醒了!” 她抬起头。 她是靠着床沿趴着睡着的,此时胳膊已经麻了个彻底。于是她只好缓慢地收回手,忍耐那酥酥的劲儿散去。 这驻地没什么好被好褥,李月在身上仍搭着那件披风,此时他刚醒,拽着披风盯着榻边的她发愣,不知为何,神色中还流露出些许懊恼,倒比平日更显出一点儿少年般的可爱。 宋云归缓过了手劲儿,终于扶着床榻站起来,腿也是麻的,她依然皱眉静立了一会儿。 小童见宋云归站起身了,便笑着给她递了碗热水:“阿鱼子他们也醒了,我还要过去帮忙呢,女冠既然起来了,这里便交给你啦。” 不待宋云归说什么,小童便飞快地转身跑出了门。小孩子,终究是活泼些。宋云归拿他没办法。 “大人刚醒,可要喝点水?”她不得不把目光转向李月在。 他此时已经完全清醒过来,眼睛也恢复了清明:“我大概才喝了药,那药味还存在嘴里呢。你刚醒,该喝点水暖暖。” 宋云归点点头,动作有些僵硬地抬起碗,低眉抿了一口水,抿了许久。她心里藏着事没想明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对不起。”反倒是李月在率先发声。因为久睡,他的声音不似玉般圆润,倒像秋风扫落叶,却更有力了。 宋云归先是手一抖,碗一歪,想说话,又呛了水,直接咳嗽起来。 半晌,终于缓过来,她将碗搁在了旁边的小桌上。 “您道什么歉呢……” “我那时候中了毒,头脑糊涂了,硬要教你骑马。明知后面有人跟踪,拉着你,若出了什么事情,只会连累你。 然我并非是要拿中毒做借口。想教你骑马是早些时候便有的想法,我的意思是,那就是我的本意,而非不理智……只是时机不对。 不不,也不仅是时机不对!我本意不是要那样冒犯你……” “我知道。” 李月在顿住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不用感到抱歉,你做什么,也都问过我的意思,我都是答应的,为何要道歉呢?” 宋云归一字一句地说道。自然,他昏迷时抱住她的时候,并没有问过她的意思,可她总不会在这种情况下还提这个,那太煞风景了。 李月在却注意到,她也用了“你”,而非“您”。 “你没有冒犯到我,你信任我,我很高兴。” 他信任她,在知道自己中毒、最为脆弱之时下意识找她来陪他,昏迷后又将自己完全托付于她。 可他面临毒发的危险时,她依然不能下定决心站出来,躲在后面,等他人承担做决定的责任。 “只是我,我对不起你。” 李月在有些不解,见宋云归眼睛里闪起泪光,他有些慌乱。他四处摸了摸,却摸不到帕子,一路奔波,早不知掉到哪里去了。 “你,你别哭呀。” “萧云真人,就是救沈三郎那个方士,一路追你而来,说他能解你们的毒。我不敢信他,怕他心怀不轨,反而令你们情况恶化。 恰好阿鱼子毒发,萧云真人替他解了毒,他看着我,我却依旧不敢说话。 我怕,我怕你又……我才发现我什么也不敢承担,我什么也做不了!” 宋云归眼里的泪终于淌出来,她有些啜泣,却被李月在突如起来的一声镇住。 “你错了!” 宋云归愣了,泪眼朦胧地抬起头。 开了个预收,文案感兴趣的话可以去点个收藏~魏灼意领着救赎反派的任务穿成这个世界的公主。 那反派家境贫寒,阉了入宫后,又饱受欺凌,原该是好救的。 可如今,他明夭已是邺朝皇帝跟前儿的红人,权倾朝野的大太监中常侍。 请安时,她看见他含笑哄着皇帝杀人九族。 最烦和人比心眼儿的魏灼意:我看这人,心已经黑了,救不回来了!不若我卷自己,学武弄权,把他杀了,他脱离这俗世苦海,岂不也是救赎? 从此,魏灼意一心读书练武参政,却未注意到明夭看着她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 某天,魏灼意武功大成,摸进明夭的屋子。 趁他尚在睡梦之中,她跨坐其身上,咬牙将手中的绳子勒上明夭的脖颈。 手上使力,绳索慢慢收紧,明夭涨红了脸,不得已咳嗽着醒过来。 他抬手握住魏灼意的手腕角力。 “常侍,您怎么啦?” 突然,门外传来小太监的问话。 明明锁好的门此时竟被一股妖风吹开,小太监被眼前此景惊得睁大了眼睛,忙不迭跪地求饶。 被人看见,今夜的暗杀算是失败了。 魏灼意轻松甩掉他捏得她手腕生疼的手,附身在他耳边威胁道:“你若再杀无辜之人,我必先杀了你。” 那明夭被勒着脖子,竟然还能红着脸笑出万种风情:“公主,您可想好了?” 次日,明夭顶着脖颈上明晃晃的红痕出了门。 从此宫中流传,明夭已被大公主魏灼意驯服,成了她的入幕之宾。听某个无辜小太监说,他亲眼看见,大公主手段了得,中常侍在下面好不快活。 还未等魏灼意找他算帐,明夭自己找上门来,一双狭长的凤眼透着得意:“公主打算何时给仆个名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第 22 章 第23章 第 23 章 李月在原本还虚靠着床榻仰视着宋云归,现在竟站了起来,身上的披风也被顺势丢在身后,搅得温暖的室内一股气流涌动,让她不由得退后一步。 她是错了,宋云归想。她太犹疑。如今情势下,这是最无用的东西。 ”你错在妄自菲薄。” 李月在看懂的她的低落,声音微微放轻了些,“你当真什么也做不了吗?你什么也没做吗?” 她是做了,但都是无用之事,所有人似乎都仍在既定的命运轨道上。包括她自己,依然如前世一样是个无力的看客。 “你本可以安然在上京过出世的生活,或是更早就选择顺从于命运……” 李月在想到最初遇到宋云归时得知她的身世,心脏似被如今落在他眼中这纤瘦的身影微微攥紧。 但他仍坚定地继续说了下去:“你本可以顺从地,从闺阁走向他人后宅。” 那不是一种逃避吗?逃避本属于她的痛苦。这世界上依旧有那么多人在痛苦。在前世她逃避的时候,她强迫自己看清所见的一切,那都是她本该经历的。 宋云归似乎有些迷惑地抬起头,却撞上李月在发亮的眼睛。 她从没见过李月在这样,眼神像太阳一样滚热,连紧绷的动作都像太阳的光线,传递出某种看不见的力量,灼烧着她。她的脸都被烘热了。 于是宋云归终于烫着了似地开口:“不……” “我知你此时不会听我的话,所以我仅说到这儿。”然而李月在依旧散发着他的热度,“你有别人不具备的能力。我现在不能告诉你,因为这该由你自去发觉。但我可以确定,现下就可以确定,你有特别的力量。我相信你能改变你想改变的事情。前提是你想。” 特别的难道不是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人吗?宋云归依然没有被说服。 但她倾向于去相信他的话,他说得如此认真,她的怀疑会成为一种辜负。 然而这样的对话后,宋云归无法想象继续留在这里面对他的情形。 她别开视线轻轻点了点头,便转过身去。 她不得不逃跑。她无法面对那样充满信任的眼神。尤其那眼神属于李月在。 只是走到门口后,感谢和告离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宋云归便听见身后响起重物倒地的声音。 “你怎么了?“她来不及反应,身体已经飞扑过去跪在歪在榻边的李月在身侧。她的袖子因此被皱着眉、微眯着眼的李月在猛地紧紧攥住了。 但是宋云归此时已无暇顾及这些,竭尽全力将他赶忙扶上榻,:“是头晕吗?伤口还痛吗?” 李月在顺势躺下,轻轻应了一声:“只是有些晕,没关系,我躺会儿便好。你去吧。” 在他说话的功夫里,她已经确认他的伤口暂且无碍。她疑心是中毒的后遗症。 “别喊他们,大家都累了。”李月在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我会对自己的身体负责,我的确无事。” 那么许是他久未进食,突然起身说这么多话的缘故。 但他这种若即若离的口气让宋云归心中莫名有些恐慌,因此她一动不动,盯着李月在紧皱的眉头,打算等到它舒展为止。 而李月在确实如她所愿地放松下来,甚至睁开了眼睛,定定望着她:“你很相信我。” 宋云归几乎立刻领会了他话中的含义。 “这就是你所说的……我具有的力量吗?” 李月在终于露出如往常一样清淡的微笑:“是,也不完全是。” 他悄悄松开了紧抓着的手。看见宋云归袖子有了皱痕,他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到如今都做了些什么。 如此示弱设计对方,只是因为不希望她就这样失魂落魄地离开,冒犯至全然不像他了。而且他居然并不讨厌自己变成这样。 望着宋云归的背影,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 九月过半,山间绿意渐退,显出萧瑟之意,驻地却仍生气勃勃,一派忙碌景象。 李月在的箭伤也已半好,虽仍不能动作过剧,但已不妨碍他整日与林大人及起义军首领谋划。 洛阳的情况已传给陛下,只是陛下旨意尚未降下,况且朝廷有几位正欲与洛阳里应外合,想必陛下还在筹谋。 其间沈家也递过信,洛阳世家与瑱北勾结,不日或将起兵。只是沈家之前作为与纳兰抢人的主谋,越发被排挤到边缘,具体的计划,他们尚未得知。 而宋云归正在锻炼。 她在驻地行走时,见众人操练,想起前世今生每每与人对峙时的无力,便觉此时正是学习的良机,于是请求萧云真人这唯一一位闲人。 萧云真人无所事事,自是欣然应允。 “挺胸,俯腰,好。”萧云真人一面抱臂在旁观望,一面提醒着她,“后背别软!” 压腿,正踢,摆腿,下腰……一系列动作,每日不下百次,几日下来,宋云归终于不至做完便瘫倒在地,今日终于可以持剑练习。 “那么,我先问你,你学剑,是为了什么?” 宋云归刚喘匀了气,正接过借来的剑,听到萧云真人这样问,不由得一愣。 剑自然是杀人的利器。她虽为自保,更想保护他人,但她的保护决不是以此扬短避长的方式。归根结底,她是不想身处局中时成为他人的拖累。 那么,她的剑理应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生。但她的生,必然意味着另一方的死,否则生生不息,斗争不绝。 那么,是为了止战。她便这样出言回道。 萧云真人似对这回答颇为满意:“既如此,今后用剑,不可迟疑,你若不够利落,只会为敌我双方平添苦痛。” 于是刺劈撩抹、挑崩划点,宋云归依次学来。出剑的动作须和心一样利落,才能止住纷争。 她沉迷于练习之中,不见脚边的树影由长及短,一团影子从身后渐渐靠近。 直到一阵风吹过,地上的枯叶沙沙滑过,又蓦地发出一声脆响。 宋云归循声反身穿剑,刺破空气的啸声与她的轻喝一同落下:“谁?” 她抬起头,却看见李月在用两指接住了她的剑尖。 因是突袭,他随意拢在脑后的头发被甩得散乱,面上那抹箭伤只余一抹红痕,更使他平添几分妖冶。 见宋云归对上视线,他微微退后一步,松开剑尖,低声道:“用饭的时辰快到了,你要不要先歇一歇?” 这又是平日那个温和有礼的李月在了。 宋云归愣了一下,才发觉太阳已升到头顶。于是她应声道谢,赶忙收起剑随李月在向营房走去。 二人同行又各怀心思。 李月在不动声色地在身侧轻轻捻了一下手指,仿佛那抹凉意还停留在指尖,带着她的力道。 而宋云归则倍感失落。她苦练后挥出的剑,在习武之人的眼里却依然绵软,刚痊愈的李月在都可以轻松赤手接住。她想起面对纳兰时他那轻蔑的眼神。 她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拥有足够的力量? “你如今才入门,况且周围尽是常年习武之人,难免觉得差距大些。”见身边人发丝微乱却无心整理、眉眼低垂的样子,李月在抛去心底纷杂的情绪,正声安慰道。 回答却只是轻轻的一声“嗯”。宋云归自然明白这些,然而她要面对的正是这鸿沟一样的差距,留给她的时间也并不多。 李月在望着宋云归紧紧握住剑柄的手,自己的手指不由得也顺势渐渐扎入手心,轻微的痛觉让他突然想起了什么。 于是他突然站定:“我们可以走捷径。” 他望向宋云归有些困惑的面容:“虽然正面交锋不及,但我们走出其不意的路子,再苦下功夫,必有成效。” “你是说……” “用暗器。” 李月在所说的暗器,最后在午饭后向宋云归揭晓。 他用从李十一那里借来的短刀和飞刀讲解示意:“比起剑,短刀小巧,方便藏于袖中、腰间,对你来说,也更容易使力。飞刀则是真正的暗器,更小更轻,很容易掷出,杀伤力也很高。” 话落,他将短刀递给了宋云归。 宋云归握着刀柄尝试着挥舞了几下,短刀的刀刃薄而锋利,即使在日光下依旧让人心生寒意。 见她接过时手腕一沉,李月在又补充道:“他们用的刀还是太长太重,还有飞刀。我们可以再慢慢铸造、磨合。 “你会铸兵器?”宋云归惊讶道。 未待李月在解释,身后便传来另一道戏谑的声音:“呵呵,他的师父可是涵虚,他还有什么不会的?” 宋云归转头望去,果然是萧云真人。 涵虚……宋云归前世对此人的了解并不多,因这位真人与纯阳、萧云不同,是位真正的出世之人,却不想他是李月在的师父。 李月在却似乎不想就此多言:“我技艺疏浅,怎敢托师父之名。” 萧云闻此却轻哼一声,又飘然去了。 宋云归对此倒也见怪不怪。萧云真人的个性,这几日她已领会透了:神出鬼没,什么都想掺一脚,又片叶不沾身,什么都瞧不上。 然而,能教出李月在的涵虚真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呢? 李月在却未再说什么,毕竟眼下有更要紧的事。 二人一同走到了营地角修理兵器的地方。 这儿已有两人正在打铁,一人夹着烧得像太阳一样金灿灿的铁器,与另一人轮流锤打铁器,锤一下,一簇火星便迸发坠下,声音叮叮作响,比编钟中最小的钮钟的声音还要空灵。 在宋云归不由自主地被这同时具有力量和灵巧的美所吸引时,李月在已轻车熟路地挽起袖子,拣了带子将袖口系紧,在桌上的兵器堆里翻捡。 “最近情势紧张,你也不必如此亲力亲为……我这都是小事。”宋云归终于回过神来。 “不必担心,这里条件简陋,我先拣个长短合适的短刀,飞刀李十一那里也有许多,再稍作打磨,无须太久,”李月在抬头向宋云归弯了弯眼睛,“待回京后我再选好材料为你重铸一柄。” 他说的那样自然——回京,好像他们一定能平乱,平安归去,回去后也一定会保持联系。 宋云归突然觉得,前世城墙上那个背影,正在被与眼前的李月在的日日相处渐渐稀释。 她既觉得安稳,又感到一种恐慌渐渐缠上。她被这安稳煮得松懈了,开始安心地依靠着李月在,以及周围的所有人。 李月在挑好短刀,加快脚步从桌子的另一端绕过来,却不见宋云归有所反应。他抬起头,却对上宋云归有些发散的眼神。 那眼神十分遥远,落在他身上,却又好似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 他感到心一沉,面上的笑容却因僵硬而依旧维持。 他唤她:“你看这把刀如何?” 宋云归终于回过神来,她低下头,李月在握着刀的手修长而骨节分明,如精心打磨的玉石,在火光映射下有着几乎要融化的质地。 而他手里的刀,刀身较之前更加轻薄锋利,她轻轻接过,依旧沉甸甸,却是最适于她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