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碎石铜》 第1章 石榴树的铜钉 雨是从后半夜开始下的。 起初只是窗棂上掠过几缕湿意,像谁用沾了水的指尖轻轻划了下,转瞬便没了痕迹。 直到寅时三刻,檐角的铁马忽然哐当响了声,沈砚之从书案前抬起头时,才发现窗纸已被浸透成半透明的白,风裹着雨丝斜斜撞上来,在纸上洇出一片又一片深色的晕。 案上的烛火猛地跳了跳,将他手边摊开的《南华经》照得明明灭灭。 他伸手去拢烛芯,指腹触到烛台的刹那, “吱呀”一声 门被推开条缝,带着一身寒气的小厮举着盏油灯站在门口,声音被雨打湿了似的发沉:“先生,西跨院那棵老石榴……塌了。” 沈砚之捏着书卷的手指顿了顿。 那棵石榴树是三年前他初来这别院时亲手栽的,去年秋天还结了满枝红灯笼似的果子,怎么会…… 他起身时带起一阵衣袂翻动的轻响,玄色的直裰下摆扫过地面,将散落的几张宣纸拂得簌簌作响。 走到门口时,雨丝恰好斜斜飘进衣领,冰凉的触感顺着脖颈往下滑,他却像是毫无所觉,只望着西跨院的方向,那里此刻正腾起一团模糊的黑影,被风雨撕扯得摇摇欲坠。 沈砚之踩着积水往西跨院去,木屐踏在青石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闷响,很快就被雨声吞没。 风卷着雨珠往人脸上扑,他抬手拢了拢衣襟,视线却没离开那团黑影——原是石榴树的主枝从半腰处断了,粗壮的枝干斜斜压在院墙上,碎叶混着泥水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去年挂果最繁的那根侧枝,此刻正泡在积水里,断口处渗出的汁液被雨水冲得发白。 “方才风最急的时候,‘咔嚓’一声就断了,” 小厮举着灯跟在后面,灯光在雨幕里晃得厉害 “小的喊了几个人想扶,可这树太沉,一动就往下掉碎渣。” 沈砚之蹲下身,指尖碰了碰断口处的树皮。三年前亲手培的土还带着熟悉的湿润,只是树皮底下的木质已泛出暗沉的褐,像是积了许久的郁气,终于在这场雨里崩裂开来。 他忽然想起去年深秋,自己还站在这树下捡过熟透落地的石榴,果皮裂开时,能看见里面玛瑙似的籽,映着夕阳红得发亮。 “去取把锯子来,”他站起身,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把断枝截开,能挪的先挪到廊下,别让水泡着。” 小厮应了声,转身往柴房跑。沈砚之望着那半截歪斜的树干,忽然注意到树根处的泥土有些异样——不像是被风雨泡松的软,反倒带着些刻意翻动过的痕迹,边缘还沾着几片不属于这院中的碎草叶。 他弯腰拨开表层的湿泥,指尖触到一块冰凉坚硬的东西。借着小厮留下的那点残光细看,竟是半枚锈迹斑斑的铜钉,钉帽上刻着的花纹被磨得模糊,却依稀能认出是府里侍卫腰牌上常见的样式。 檐角的铁马又响了起来,这次的声音格外刺耳,像是在风雨里被人狠狠扯了一把。沈砚之将那半枚铜钉攥在掌心,冰凉的触感顺着指缝往里钻,他忽然想起昨夜子时巡院的老张说过,西跨院墙外似乎有响动,当时只当是 野猫翻墙,没放在心上。 雨还在下,风卷着断枝上残存的几片叶子,在积水里打着旋。远处的更夫敲了四下梆子,现在已是四更天了。 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反而越发滂沱,像是要将这别院的一切都冲刷干净。沈砚之攥着那半枚铜钉,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锈迹蹭在皮肤上,留下一道暗沉的印记。 他再次蹲下身,借着从廊下透过来的微弱光线,仔细查看树根周围的泥土。 那些被翻动过的痕迹比刚才看得更清楚了,边缘的碎草叶并非本地常见的品种,倒像是城南乱葬岗附近疯长的那种“鬼针草”,叶片边缘带着细小的倒刺,沾在衣物上便很难拂去。 “先生,锯子取来了。”小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跑动后的喘息,打破了雨幕中的沉寂。他手里还提着一盏更亮些的马灯,橘黄色的光晕在风雨中微微摇曳,勉强照亮了一小片区域。 沈砚之站起身,将铜钉小心地揣进袖袋,接过小厮递来的布巾擦了擦手:“你去叫上老张,还有柴房的两个杂役,带上工具,仔细查查这西跨院的院墙,看看有没有新近被撬动过的痕迹。” “是。”小厮虽满心疑惑,却也不敢多问,转身便匆匆去了。 沈砚之提着马灯,缓步走到断树旁。锯子在杂役手中来回拉动,发出“吱呀”的声响,混着雨声显得格外沉闷。 断枝被一截截锯开,露出里面早已腐朽的木质,中心甚至有被虫蛀过的空洞,看来这棵树的衰败,并非一日之功。可那半枚铜钉,还有树根处的异样,又分明指向人为。 他绕着断树走了一圈,目光忽然落在树干断裂处的内侧。那里竟卡着一小块深色的布料碎片,质地粗糙,像是某种粗麻制成的衣物料子,边缘还沾着些许木屑,显然是在树干断裂时被刮下来的。 正思索间,老张带着两个杂役匆匆赶来。老张是府里的老人了,在别院当差已有十余年,为人谨慎细心。 “先生,您让查院墙?”老张的声音带着些沙哑,显然是被雨声呛到了。 “嗯,”沈砚之点头 “仔细看看,尤其是靠近树根的这一段,有没有什么异常。” 老张应了声,便带着杂役拿着工具开始检查。他们先是用手摸了摸墙面的砖石,又用小锤轻轻敲打着,听着声音是否有异样。雨水泥泞,墙面湿滑,几人的动作都格外小心。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老张忽然在一处墙角停了下来,回头朝着沈砚之喊道:“先生,您过来看看,这里有点不对劲。” 沈砚之提着马灯走过去,只见老张指着墙角的一块砖石。那砖石比周围的要新一些,边缘的水泥也有些松动,用手轻轻一推,竟微微晃动了一下。 “这砖石像是新近被换过的,”老张皱着眉说 “您看这周围的痕迹,还很新鲜。”他指了指那块砖石 沈砚之示意老张将砖石取下。老张费了些力气,才将那块砖石搬了下来,露出后面一个黑漆漆的洞口,大小刚好能容一人侧身通过。 洞口边缘还沾着些湿泥,显然不久前有人从这里进出过。 “看来昨夜的响动,并非野猫那么简单。” 沈砚之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低沉,“老张,你去看看府里的侍卫,有没有人擅离职守,或者腰间的腰牌有损坏的。” 老张心里一惊,连忙应道:“是,小的这就去。”说着便急匆匆地往侍卫房跑去。 沈砚之望着那个洞口,马灯的光晕照进去,隐约能看到里面延伸出一条狭窄的通道,似乎通向院外。 他深吸一口气,雨水的湿气混杂着泥土的腥气扑面而来,让他的思绪越发清晰。 这别院虽地处偏僻,却也算得上是清静之地,他在此居住三年,从未与人结怨,为何会有人深夜潜入,还故意弄断了那棵石榴树?难道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从这洞口进出?那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 正思忖间,锯断的树枝已被杂役们搬到了廊下。沈砚之走过去,目光扫过那些断枝,忽然在其中一截较细的枝干上,发现了一个小小的刻痕。 那刻痕很新,像是用锋利的刀刃刻上去的,形状有些奇特,像是一个扭曲的“火”字。 “这刻痕是谁刻的?”沈砚之指着那截树枝问道。 杂役们面面相觑,纷纷摇头说不知道。其中一个年轻些的杂役犹豫了一下,说道:“先生,方才锯这截树枝的时候,没看到有这刻痕啊,莫不是搬过来的时候不小心被什么东西划到了?” 沈砚之凑近细看,刻痕的边缘十分整齐,不像是无意划伤的。他用指尖摸了摸那刻痕,心中疑窦更甚。这个“火”字,会是什么意思?是潜入者留下的标记,还是另有深意? 雨还在下,敲打着廊下的屋檐,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远处隐约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已是五更天了,天就快要亮了。 老张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脸色有些难看:“先生,查过了,昨夜值守的侍卫里,少了一个叫李三的,他的腰牌也不见了。问了其他侍卫,说昨夜子时过后就没再见过他。” “李三?”沈砚之眉头微蹙,这个名字他有些印象,是个新来不久的侍卫,平日里沉默寡言,不太引人注意。 “是的,”老张点头 “而且小的刚才去他的住处看了,里面空空荡荡的,像是收拾过东西,人怕是已经跑了。” 沈砚之沉默片刻,李三的失踪,与这洞口、铜钉、刻痕,显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看来这别院的平静,是真的被打破了。 “老张,你让人守好这个洞口,不要让任何人靠近,”沈砚之吩咐道,“另外,去城里通知捕头王,就说这里出了些事,让他过来一趟。” “是。”老张连忙应下,转身又去安排了。 沈砚之站在廊下,望着外面依旧瓢泼的大雨,心中思绪万千。李三为何要潜入西跨院?他弄断石榴树,留下这些痕迹,究竟是想传递什么信息,还是在掩盖什么?那个通向院外的洞口,又通向何处? 他抬手摸了摸袖袋里的半枚铜钉,冰凉的触感让他更加清醒。这场雨,不仅冲断了石榴树,似乎也冲开了一场隐藏已久的迷雾,而他,已然被卷入其中。 天渐渐亮了,雨势也小了一些,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 远处的街道上,开始有了零星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新的一天开始了,而沈砚之知道,他平静的生活,或许从昨夜那声“咔嚓”声响起时,就已经结束了。 捕头王来得很快,带着两个捕快,骑着马匆匆赶到了别院。捕头王是个身材魁梧的中年汉子,脸上带着一道浅浅的刀疤,看起来十分威严。 “沈先生,出什么事了?”捕头王一进院门,就看到了廊下的断枝和墙角的洞口,脸色顿时严肃起来。 沈砚之将事情的经过简略地说了一遍,从昨夜的风雨,到石榴树断裂,再到发现铜钉、洞口和刻痕,以及侍卫李三的失踪。 捕头王听得十分认真,时不时皱起眉头。听完后,他走到洞口旁,探头往里看了看,又捡起那半枚铜钉仔细端详了片刻,最后目光落在了那截带有刻痕的树枝上。 “这刻痕……”捕头王沉吟道,“有点像城外那些盗匪的标记。不过这‘火’字刻得如此扭曲,倒像是有什么特殊的含义。” “盗匪?” 沈砚之有些意外,“这附近有盗匪活动?” “嗯,”捕头王点头,“前几个月,城外的几个村子遭了劫,损失不小,据目击者说,那些盗匪行事狠辣,而且似乎有组织,每次作案后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追查了许久,也没找到什么线索。” 沈砚之心中一动:“难道李三与那些盗匪有关?他潜入这里,是为了给盗匪传递消息?” “有这个可能,”捕头王说 “不过也不排除其他可能。这洞口通向何处,我们得查一查。” 说着,捕头王让一个捕快进去探查。那捕快腰间系着绳索,手里拿着火把,小心翼翼地钻进了洞口。 众人在外面焦急地等待着,廊下的气氛一时有些凝重。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那捕快从洞口钻了出来,脸上沾着不少泥土,神色有些紧张:“头儿,这通道通向院外的一片树林,树林里有几个脚印,看样子是不久前留下的,而且……而且在树林深处,发现了一堆燃尽的火堆,灰烬里还有些没烧完的布料碎片,看起来和李三平日里穿的衣服料子很像。” “火堆?”捕头王眼睛一亮,“看来李三确实从这里出去了,而且很可能与其他盗匪在树林里汇合过。那堆火堆,说不定就是他们留下的。” 他转身对沈砚之说:“沈先生,看来这件事不简单,恐怕需要仔细调查一番。这别院您暂时还是不要住了,先搬到城里去,以防万一。” 沈砚之想了想,点了点头。他也觉得这里暂时不安全,而且他也想弄清楚事情的真相。 “那这里就拜托捕头王了。”沈砚之说。 “放心吧,”捕头王拍了拍胸脯,“我会派人在这里守着,仔细搜查线索,一定尽快查明真相。” 随后,沈砚之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主要是一些书籍和文房四宝。小厮帮他提着箱子,跟着他离开了居住三年的别院。 走出院门的那一刻,沈砚之回头望了一眼西跨院的方向,那棵断裂的石榴树静静地躺在廊下,像是一个沉默的证人。 他知道,这件事还远远没有结束,那个扭曲的“火”字,李三的失踪,盗匪的踪迹,都很不对劲 城里的住处是沈砚之早年置办的一个小院,离捕头房不远,方便随时了解案情。安顿下来后,沈砚之便开始梳理整件事的脉络。 李三作为府里的侍卫,为何会与盗匪勾结?他潜入西跨院,弄断石榴树,究竟是为了什么?那个刻痕和铜钉,是不是某种暗号? 他想起那棵石榴树,三年前亲手栽种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如今却已断裂,心中不禁有些感慨。 或许,这棵树的命运,也暗示着他未来的遭遇。 接下来的几天,沈砚之时常去捕头房询问案情进展。捕头王他们查到了一些线索,李三的家乡在城外的一个小山村,几个月前村里遭劫时,他的家人也受了伤,这或许就是他与盗匪勾结的原因。 但至于他潜入别院的具体目的,以及那个“火”字刻痕的含义,还没有查到确切的线索。 这天,沈砚之正在书房看书,小厮忽然跑了进来,神色慌张地说:“先生,外面来了一个人,说是有重要的事情找您,还说……还说带了关于西跨院石榴树的消息。” 沈砚之心中一凛,连忙说道:“快请他进来。” 片刻后,一个穿着粗布衣服的中年汉子跟着小厮走了进来。那汉子面色黝黑,脸上布满了风霜,眼神中带着一丝警惕和不安。 “你是?”沈砚之打量着来人,问道。 “小人是城外李家庄的,名叫李四,” 中年汉子拱了拱手,声音有些沙哑,“是李三的同乡。” “李三的同乡?”沈砚之示意他坐下,“你找我有什么事?” 李四坐下后,显得有些局促,他喝了口小厮递来的茶水,才缓缓说道:“先生,小人是来给您报信的。李三……李三他可能不是故意要帮盗匪的,他是被胁迫的。” “被胁迫的?”沈砚之眉头微挑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四叹了口气,说道:“前几个月村里遭劫,李三的爹娘都被打伤了,家里的积蓄也被抢光了。那些盗匪说,要是李三不帮他们做事,就杀了他爹娘。李三是个孝子,没办法,只能答应了他们。” “那他潜入西跨院,是盗匪让他做什么?”沈砚之追问。 “小人也不太清楚具体的,”李四摇了摇头,“只知道那些盗匪让他在您的院里做个标记,说是要找一样东西。李三临走前偷偷跟我说,要是他出事了,让我想办法告诉您,那棵石榴树下……好像埋着什么东西,盗匪就是冲着那个来的。” “石榴树下埋着东西?”沈砚之心中一惊,他从未在石榴树下埋过任何东西,“你确定吗?” “应该是真的,”李四肯定地说,“李三当时说得很认真,他还说,那个标记……那个‘火’字,其实不是盗匪的标记,而是提醒您,有危险,可能会有火灾。” “火灾?”沈砚之越发疑惑了,“这和火灾有什么关系?” 李四摇了摇头:“小人也不知道。李三还说,要是您能找到树下的东西,或许就能知道盗匪的底细了。他还说,那些盗匪最近可能会有大动作,让您多加小心。” 说完这些,李四站起身:“先生,该说的小人都说了,小人得赶紧走了,要是被盗匪发现,就麻烦了。” 沈砚之连忙叫住他:“等等,你知道李三现在在哪里吗?” 李四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悲伤:“不知道,自从他帮盗匪做事后,就很少回村了。我猜……他可能已经遇害了。” 说完,李四便匆匆离开了。 沈砚之坐在书房里,久久没有说话。 他要再回一趟别院去石榴树下看看,是否真的埋着什么东西。 [星星眼]我写了超短篇,不要逗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石榴树的铜钉 第2章 纵火了 当天下午,沈砚之便带着小厮,悄悄回到了别院。此时的别院已经被捕头王派人看守起来,守卫森严。沈砚之说明来意后,守卫便放他们进去了。 西跨院的景象和几天前差不多,断枝依旧堆在廊下,洞口也被看守着。 沈砚之走到石榴树原来的位置,那里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树桩和周围被翻动过的泥土。 他让小厮拿来工具,开始小心翼翼地挖掘。泥土很湿,挖起来并不费力。挖了约莫两尺深,小厮的铲子忽然碰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 “先生,有东西!”小厮惊喜地喊道。 沈砚之连忙凑过去,示意小厮小心些。很快,一个长方形的木盒被挖了出来,盒子外面包着一层油纸,防止受潮。 沈砚之将木盒拿到廊下,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里并没有什么金银财宝,只有一本泛黄的账簿,和一封信。 他拿起账簿翻开,里面记录着一些人名和数字,看起来像是某种交易记录。 而那封信,信封上没有署名,只有一个小小的“火”字印章。 沈砚之心中一动,连忙拆开信。信上的字迹潦草,显然是在匆忙中写就的: “沈先生亲启:吾乃城中布庄掌柜,数月前偶然发现一伙盗匪与官府中人勾结,走私军火,意图不轨。吾收集证据,藏于石榴树下木盒中。然事机败露,吾恐遭不测,望先生得此信后,将证据交予忠良之士,揭露其阴谋,救百姓于水火。切记,盗匪与官府勾结,行事诡秘,先生务必小心,他们恐会纵火灭口。” 落款处只有一个日期,正是几个月前李家庄遭劫的那几天。 沈砚之看完信,心中豁然开朗。原来盗匪找的是这本账簿和这封信,他们与官府中人勾结,走私军火,怕事情败露,才想毁掉证据。李三被胁迫,潜入别院弄断石榴树,就是为了找到这个木盒。 而那个“火”字刻痕,既是信上的印章,也是提醒他小心火灾。 看来李四说的是真的,盗匪果然有大动作,很可能就是为了抢夺证据而纵火。 他将账簿和信小心地收好,心中已有了计较。这件事牵连甚广,连官府中人都有参与,看来不能只依靠捕头王了,他必须找到更可靠的人,才能将这些证据安全地交出去。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接着是守卫的呼喊声:“着火了!着火了!” 沈砚之心中一紧,连忙冲出西跨院,只见前院的柴房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势借着风势迅速蔓延,很快就烧到了旁边的厢房。 “是盗匪来了!”沈砚之暗叫不好,他们果然来了,而且真的放了火。 他知道不能再耽搁了,连忙带着小厮,趁着混乱,从后院的一个小门逃了出去。 身后的火势越来越大,映红了半边天,别院的轮廓在火势中渐渐模糊,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 沈砚之拉着小厮一路狂奔,身后隐约传来兵刃相接的脆响与守卫的喝骂声,想来是捕头王留下的人正与盗匪缠斗。 跑出半里地,两人钻进一片茂密的芦苇荡,才敢停下来喘息。沈砚之扶着小厮的肩,弯腰剧烈地咳嗽,浓烟呛入肺腑的灼痛感还未散去。他回头望了眼别院的方向,火光已漫过屋顶,映得云层都泛着诡异的橘红,仿佛整个天空都在燃烧。 “先生,那些人……那些人真是来抢账簿的?” 小厮的声音还在发颤,方才的火光与厮杀声吓得他脸色惨白。 沈砚之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怀中木盒的棱角。那账簿上的人名他匆匆扫过几个,其中一个“王守备”的名字格外刺眼——正是负责城郊防务的武官,平日里总以“清正严明”自居,谁能想到竟会与盗匪勾结走私军火。 “他们既要纵火灭口,必然是怕账簿外流,”沈砚之定了定神,“这东西留在我身上太危险,得尽快送到可靠的人手里。” 他想起吏部侍郎周明轩,此人是当年父亲的门生,为人刚正不阿,在朝中素有清名。只是周府门禁森严,且如今风声鹤唳,贸然登门怕是会引火烧身。 正思忖间,芦苇荡外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沈砚之心中一紧,忙拉着小厮往深处躲,借着苇叶的掩护屏息观察。 只见七八个黑衣蒙面人骑马奔过,腰间都佩着弯刀,马鞍旁的布袋鼓鼓囊囊,隐约能看出是兵刃的形状。为首那人勒住马,声音嘶哑地低吼:“仔细搜!那姓沈的跑不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尤其是他怀里的东西,绝不能落到旁人手里!” 马蹄声再次响起,几人分作两队,朝着不同的方向散开搜查。沈砚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握紧小厮的手示意他莫要出声。 待那伙人走远,两人才敢挪出芦苇荡。沈砚之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眉头紧锁:“这些人动作好快,竟知道我们往这边逃。” “会不会是……捕头王那边出了问题?”小厮迟疑道。 沈砚之心中一沉。他先前虽觉得此事牵连官府,却未敢断定捕头王是否牵涉其中。 可方才盗匪来得如此迅速,若说无人通风报信,实在说不通。 “不能再等了,”他当机立断,“我们得绕路去周府,今夜必须把东西交出去。” 两人不敢走大路,专挑僻静的小巷穿行。月色被浓烟遮了大半,只有零星的光透过云层洒下,照亮脚下坑洼的石板路。 路过一处破败的土地庙时,沈砚之忽然停住脚步,侧耳细听——庙内似乎有微弱的喘息声。 他示意小厮在门外等候,自己则抽出腰间的折扇(扇骨内藏着短刃),轻轻推开门。庙内蛛网密布,供桌上积着厚厚的灰尘,角落里缩着一个人影,浑身是血,气息奄奄。 “是你?”沈砚之失声低呼。 那人缓缓抬起头,脸上沾满血污,正是失踪多日的李三。他看到沈砚之,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剧烈地咳嗽起来,嘴角溢出暗红的血沫。 “沈……沈先生……”李三的声音气若游丝,“你……你拿到东西了?” 沈砚之快步上前扶住他,从怀中摸出伤药:“拿到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们……他们要杀我灭口……”李三抓住沈砚之的衣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王守备……他早就知道布庄掌柜藏了证据,那天夜里……是他让我去挖的……可我……我故意弄断石榴树,留了刻痕,就是想提醒你……” 他咳得更厉害了,断断续续地说:“火……火灾是假的,他们是想趁乱……趁乱去周府……杀周侍郎……” 沈砚之心头剧震:“他们要对周大人动手?” “是……账簿上有王守备私通敌国的记录……周侍郎正在查他……”李三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城西……城西货栈……军火就藏在那里……今夜三更……要运出城……” 话音未落,他忽然浑身一颤,嘴里涌出鲜血,头轻倒向一边,再无气息。 沈砚之怔怔地看着李三的尸体,心中五味杂陈。这个被胁迫的侍卫,终究是以自己的方式偿还了亏欠。 “先生,快走!”小厮在门外焦急地催促,“好像有人过来了!” 沈砚之将李三的尸体藏到供桌下,用破布掩盖好,转身冲出土地庙。刚拐过街角,就看到几个黑衣人手提灯笼,正朝着土地庙的方向走来。 两人不敢停留,一路狂奔,直到望见周府高高的门楼,才敢放慢脚步。沈砚之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衫,让小厮去叩门,自称是“故人之子,有紧急要事求见周侍郎”。 门房见他神色凝重,不敢怠慢,进去通报了片刻,便引着两人穿过层层回廊,来到书房。周明轩正伏案批阅文书,见沈砚之浑身狼狈,不由惊道:“砚之?这是怎么了?” 沈砚之反手关上门,将账簿与信笺递过去,语速极快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包括李三的临终遗言。 周明轩越看脸色越沉,捏着账簿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待沈砚之说完,他猛地一拍桌案:“好个王守备!竟敢通敌叛国!” “周大人,盗匪今夜三更要运军火出城,还想对您不利,”沈砚之忧心道,“我们得立刻通知巡城营。” 周明轩却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冷冽:“巡城营统领是王守备的人,通知他们无异于打草惊蛇。你且在此等候,我自有办法。” 他走到书架前,转动了一下最上层的青瓷瓶,书架缓缓移开,露出后面一道暗门。“这里是密室,你先进去躲着,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出来。” 沈砚之知道事态紧急,也不再推辞,跟着周明轩走进密室。暗门关上的瞬间,他听到书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周明轩沉稳的问话:“什么事?” “大人,府外发现几个形迹可疑的人,像是……像是盗匪!”下人慌张的声音传来。 “知道了,”周明轩的声音听不出波澜,“去调府里的护卫,守住各个角门,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出。” 密室里漆黑一片,只有墙壁上的透气孔透进微弱的光。沈砚之握紧怀中的短刃,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能听到外面隐约的打斗声、兵器碰撞声,还有人临死前的惨叫。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忽然安静下来。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暗门被推开,周明轩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身上沾着些许血迹。 “解决了?”沈砚之忙问。 “嗯,”周明轩点头,眼中带着疲惫,“我让人扮成运货的,提前去了城西货栈,把军火截了下来。王守备也被控制住了,天亮后就会押送入宫。” 他拍了拍沈砚之的肩:“多亏了你及时送来证据,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沈砚之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只觉得浑身酸痛。天边已泛起鱼肚白,透过窗棂照进书房,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几日后,王守备通敌叛国一案震惊朝野,涉案的盗匪与官员被一网打尽,城中百姓无不拍手称快。沈砚之站在重建的西跨院,看着新栽的石榴树苗,心中百感交集。 老张捧着那半枚铜钉走过来,递给他:“先生,捕头王那边查清楚了,他确实不知情,只是被王守备的人蒙蔽了。这铜钉……您还要留着吗?” 沈砚之接过铜钉,入手依旧冰凉。他望着院墙外初升的朝阳,轻声道:“留着吧,也算个念想。” 风拂过新栽的树苗,叶片沙沙作响,像是在诉说着那段风雨飘摇的往事。 只是苦了那颗陪伴多年的石榴树了。 我死掉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纵火了 第3章 婉娘 西跨院的石榴树重新栽下时,沈砚之特意选了个晴好的日子。 新苗尚矮,枝干纤细,却带着勃勃生机,老张说这是托了前院那棵老石榴树的福,根须在土里盘结着,总有些说不清的牵连。 沈砚之听着,只淡淡笑了笑。自那夜风波平息后,他倒比从前更爱待在院里了,时常搬张竹椅坐在新苗旁看书,看日头从东边的墙檐爬到西边的廊柱,看暮色漫过青砖地,将树影拉得老长。 这日午后,他正对着一卷《水经注》出神,院外忽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伴着老张略显局促的回话:“姑娘这边请,先生就在西跨院呢。” 沈砚之抬头,只见一个穿月白衫裙的女子跟着老张走进来,手里提着个竹篮,鬓边别着朵淡紫色的木槿花,衬得眉眼愈发清润。 她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见了沈砚之,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屈膝福了福,声音像檐角滴落的泉水:“沈先生,小女子苏婉,是布庄掌柜的女儿。” 沈砚之心中一动,起身回礼:“苏姑娘。” 他想起那封藏在木盒里的信,布庄掌柜的字迹潦草却透着恳切,信末提过一句“小女婉娘,尚在闺中,若先生得见,望照拂一二”。只是事后忙着厘清案情,竟忘了还有这桩事。 苏婉将竹篮放在石桌上,掀开盖布,里面是一叠叠码得整齐的点心,有芙蓉糕、松子酥,还有几样沈砚之从前常去布庄附近那家铺子买的点心。 “家父……家父生前常说,先生是个善人,总照顾布庄的生意。这些是小女亲手做的,不成敬意,多谢先生替家父……替家父昭雪冤屈。” 说到最后几个字,她声音低了些,眼圈微微泛红,却强忍着没让泪掉下来。 沈砚之看着她指尖因揉面而沾着的面粉,心中忽然有些柔软。这姑娘瞧着文静,骨子里却有股韧劲,倒像极了她父亲。 “举手之劳,苏姑娘不必挂怀。”他顿了顿,又道,“布庄的事都料理好了?” “嗯,”苏婉点头 “官府发还了家产,街坊们也帮衬着,前些日子重新开了张,只是……只是没了家父,总觉得空落落的。” 她低头拨弄着竹篮的系带,“今日来,也是想问问先生,家父留下的那些账目,还有没有需要小女帮忙的地方。” 沈砚之想起那本记录走私的账簿,早已交由周侍郎入了官档,便如实告知。 苏婉听了,轻轻“哦”了一声,脸上掠过一丝失落,像是还想为父亲多做些什么。 两人一时无话,只有风吹过石榴新苗的簌簌声。沈砚之看着她鬓边的木槿花,忽然想起前院墙角也种着几株,此刻该是开得正好,便道: “院里的木槿开了,姑娘若不嫌弃,我让老张剪几枝给你带回去?” 苏婉眼睛亮了亮,抬头时正好撞上他的目光,脸颊微微发烫,忙低下头:“多谢先生。” 自那以后,苏婉便时常来别院。有时是送些亲手做的吃食,有时是拿来几匹新到的布料让沈砚之瞧(她说父亲从前总说先生眼光好),有时只是安静地坐在廊下,看沈砚之写字,看他翻书,偶尔问一句书中的典故,沈砚之便耐心讲解。 她的声音清润,像浸了晨露的玉,听着总让人觉得安心。沈砚之渐渐习惯了院中有她的身影,有时她来得晚了些,他看书时目光会不自觉地飘向院门,心里竟会生出几分莫名的期待。 这日傍晚,苏婉又来送点心,恰逢沈砚之在临摹一幅《寒江独钓图》。她站在一旁看了许久,忽然轻声道:“先生画的鱼,尾巴好像少了点力气。” 沈砚之抬笔的手一顿,仔细看了看,还真是。他画山水见长,画鱼确是弱项。 苏婉见他蹙眉,脸颊微红:“家父从前教过我画几笔,说是做生意时给布料画花样用的……先生不介意的话,小女斗胆试试?” 沈砚之将笔递给她。她握着笔的手纤细,指尖却稳,蘸了墨,在鱼尾巴处轻轻添了几笔,那尾鱼顿时活了起来,仿佛下一刻就要摆尾游进江水里。 “好笔法。”沈砚之由衷赞叹。 苏婉放下笔,不好意思地笑了:“献丑了。”她的笑眼弯弯,像含着星子,鬓边的木槿花随着动作轻轻晃动,香气若有若无地飘过来。 沈砚之看着她的笑,心头忽然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软软的,麻麻的。 他想起三年前刚到这别院时,只觉天地孤寂,如今却因这偶尔闯入的身影,生出几分烟火气来。 夜色渐浓,老张已备好了晚饭,沈砚之便留苏婉用餐。席间,苏婉说起布庄的趣事,说有个老主顾总爱讨价还价,却每次都偷偷多付钱;说街角的卖花阿婆总把最新鲜的花留给他父亲。沈砚之静静听着,偶尔插一两句话,心中暖意渐生。 饭后,沈砚之送她出别院。月光洒在石板路上,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很近。 快到巷口时,苏婉忽然停下脚步,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锦囊,递给他:“这是用家父留下的丝线绣的,里面装着些艾草,据说能安神。先生夜里总看书到很晚,或许用得上。” 锦囊是淡青色的,上面绣着一株小小的石榴,针脚细密,想来是费了些心思。 沈砚之接过,只觉入手温热,仿佛还带着她指尖的温度。“多谢。” 苏婉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蚋:“先生……明日我来,给你带新做的荷花酥好不好?” “好。”沈砚之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 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沈砚之握着锦囊站了许久。 夜风拂过,带来远处的蛙鸣与近处的花香,他低头看着锦囊上的石榴,忽然想起那棵重新栽下的树苗。或许用不了多久,它也会像前院的老石榴树一样,枝繁叶茂,结出满枝红灯笼似的果子。 他的那别院里,或许终将不再只有书卷与孤寂吧。 第二日清晨,沈砚之刚在廊下铺开宣纸,就听见院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他抬眼望去,苏婉提着食盒站在晨光里,鬓边换了朵浅黄的茉莉,衬得肤色愈发莹白。 “先生早。”她笑着走进来,将食盒放在石桌上 “今日的荷花酥加了些莲子碎,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沈砚之走过去,见食盒里的荷花酥捏得精巧,层层花瓣栩栩如生,仿佛刚从池里摘来的一般。 他拿起一块咬了口,清甜的香气混着莲子的微苦在舌尖散开,恰到好处。“比外面铺子做的更合我意。” 苏婉闻言,眼角的笑意更深了些:“先生喜欢就好。”她瞥见石桌上的宣纸,上面只落了个“静”字,笔力沉稳却带着几分疏朗,“先生这字,瞧着比从前多了些暖意。” 沈砚之一怔。他自己倒没察觉,经她一提,才发觉笔下的线条确实少了些从前的冷硬。 他望着苏婉鬓边的茉莉,忽然想起昨日她绣的石榴锦囊,便道:“你绣活极好,若不嫌弃,我书房里有些素色的绢帕,可否劳你……” “愿意的。”苏婉没等他说完就应了下来,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先生什么时候要?” “不急,”沈砚之笑道,“你若得空,便来院里绣,左右我也是看书写字,不碍的。” 自那以后,苏婉来别院时,常常带着绣绷与丝线。她坐在廊下的竹椅上,阳光透过石榴新苗的枝叶落在她发间,银针在绢帕上穿梭,偶尔抬眼,便能望见沈砚之伏案的身影。 他看书时专注,眉头微蹙;写字时凝神,手腕轻转,阳光在他侧脸投下柔和的轮廓,竟让她看得有些出神。 这日午后,苏婉正绣着一方兰草纹的绢帕,忽然听见沈砚之轻咳了几声。 她抬头见他正用手按着额头,脸色有些发白,便起身倒了杯温水递过去:“先生是不是累着了?” 沈砚之接过水杯,指尖触到她的手,只觉微凉。“许是昨夜看书久了些。” 他喝了口温水,喉间的干涩稍缓,却见苏婉从随身的小包袱里取出个小瓷瓶,倒出几粒药丸。 “这是家父生前配的润喉丸,先生若不嫌弃……” “多谢。”沈砚之没有推辞,接过药丸含在嘴里,一股清凉的薄荷味顺着喉咙滑下去,果然舒服了许多。 他看着苏婉将瓷瓶收好,忽然想起她父亲的案子,轻声道,“那日土地庙的李三,临终前说你父亲曾救过他的家人,所以他才冒险留线索。” 苏婉握着绣绷的手顿了顿,眼眶微红:“家父总说,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他从前常接济邻里,李三叔家遭难时,家父确实送过些粮食药材……没想到他竟记在心上。” 她低头继续刺绣,声音轻了些:“其实那日火灾后,我偷偷去看过别院,见着那棵断了的石榴树,就想着……想着家父藏东西时,定是盼着有人能发现的。幸好,是先生你。” 沈砚之望着她低垂的眉眼,心中忽然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情绪。他想起初次见她时,她强忍泪水的模样;想起她为父亲奔走的执着;想起她坐在廊下刺绣时的安静……这些画面像投入湖心的石子,一圈圈漾开涟漪。 “往后若有难处,不必客气。”他轻声道。 苏婉抬头望他,眼中闪着水光,却笑着点了点头:“嗯。” 傍晚苏婉告辞时,沈砚之送她到巷口。暮色渐浓,街角的灯笼次第亮起,暖黄的光落在两人身上。 快到布庄门口时,苏婉忽然停下脚步,从袖中取出那方绣好的兰草绢帕,递给他:“先生要的绢帕,绣好了。” 沈砚之接过,见绢帕上的兰草叶片舒展,仿佛能闻到幽幽香气。他指尖摩挲着细密的针脚,忽然道:“明日城郊的荷花开了,听说景致极好,若你得空……” 话未说完,就见苏婉猛地抬起头,眼中的惊喜藏不住,像落了星光。 “我得空的。”她声音轻快,带着抑制不住的雀跃,“明日辰时,我在巷口等先生?” “好。”沈砚之望着她的笑眼,只觉得心头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融融……的。 回到别院时,老张正往石榴新苗上浇水,见他回来,笑着打趣:“先生今日瞧着,比这新苗还精神些。” 沈砚之低头笑了笑,将那方兰草绢帕小心地叠好,放进袖中。 夜风拂过,新栽的石榴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在应和着他心底的悸动。 他知道,有些东西正像这石榴苗一样,在心里不知不觉中,正悄然生长。 次日辰时,巷口的青石板还沾着晨露,苏婉已站在那棵老槐树下等了。 月白衫裙外罩了件浅碧色的半臂,手里提着个小巧的食盒,里面是刚蒸好的藕粉糕,裹着清甜的桂花蜜——她记得沈砚之说过,晨露未晞时吃些软糯的吃食最舒服。 沈砚之踏着晨光走来时,正见她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槐叶,指尖轻捻着翻转,侧脸在朝阳里透着层柔和的光晕。 他忽然想起昨夜临睡前展读的诗卷,那句“清露坠素辉,明月一何朗”,原来真能落在人身上。 “久等了。”他走上前,手里提着个竹篮,里面是两张折叠整齐的草席,还有一小罐新沏的雨前茶。 苏婉摇摇头,递过食盒:“先生尝尝这个,用今早新采的桂花做的。” 两人并肩往城郊走,晨雾尚未散尽,路边的野草挂着水珠,踩上去湿了鞋尖也不觉得凉。 苏婉说起布庄新到的一批云锦,颜色像极了此刻天边的朝霞;沈砚之便讲些书中读到的趣事,说江南的荷花能开至深秋,结的莲子格外清甜。 荷塘边已有三三两两的游人,撑着油纸伞在柳荫下驻足。沈砚之将草席铺在临水的青石上,苏婉打开食盒,藕粉糕的香气混着荷风漫开来。 远处有孩童嬉笑追逐,惊起几只白鹭,翅尖划破镜面似的荷塘,漾开一圈圈涟漪。 “先生看那朵。”苏婉忽然指向湖心,一朵白荷正从碧叶间挺出,花瓣上还凝着水珠 “像不像画里的凌波仙子?” 沈砚之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却见她鬓边的茉莉被风拂落,恰好落在草席上的茶罐旁。 他伸手拾起,花瓣上还带着她的体温,便自然而然地替她别回鬓角:“比画里的好。” 指尖触到她耳后的肌肤,苏婉猛地一颤,脸颊瞬间染上绯红,像被荷风拂过的晚霞。 她低下头,假装整理食盒,耳尖却悄悄红透了。 沈砚之也觉出几分不妥,收回手时指尖竟有些发烫。他端起茶罐倒了两杯茶,水汽氤氲里,两人都没再说话,却听得见彼此的心跳,和着风吹荷叶的沙沙声,格外清晰。 午后往回走时,路过一片卖花摊,苏婉望着一盆开得正盛的兰草出神。 沈砚之停下脚步,问那花农:“这兰草如何卖?” 花农笑着应价,他便解下腰间的钱袋买下,递给苏婉:“你绣的兰草极好,配这盆真花正好。” 苏婉抱着花盆,指尖轻轻拂过叶片,忽然抬头道:“先生若不嫌弃,明日我把那方兰草绢帕再绣得细致些,添几枚露珠?” “好。”沈砚之望着她眼中的光,觉得这一路的荷风,都不及她此刻的笑意清润。 回到巷口时,苏婉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个小小的香囊,里面装着晒干的荷叶碎:“这是今早摘的荷叶做的,放在书案上,能祛暑气。” 香囊是浅青色的,边角绣着细小的荷叶纹,针脚比上次的石榴锦囊更见精巧。沈砚之接过,只觉香气清冽,像把整个荷塘的晨露都装了进去。 目送她走进布庄,他低头摩挲着香囊,忽然发现里面还藏着一小片晒干的荷花瓣。 他想起方才荷塘边她低头浅笑的模样,忽然明白,有些情愫,就像这悄悄藏起的花瓣,不说,却早已落在了心上。 夜里伏案看书时,沈砚之将那香囊放在案头。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荷叶香漫了满室,他看着书页上“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字句。 忽然觉得,这漫长的岁月,好像终于有了些值得期盼的暖意,是他身边的人带给他的,独属于他的暖意。 [求你了]我这篇当练手文[亲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婉娘 第4章 事端 城郊的荷花确实开得正好,粉白的花瓣浮在碧叶间,风过处送来阵阵清香。 沈砚之与苏婉沿着塘边漫步,衣袂偶尔相触,便像有细微的电流窜过,两人都红了脸,又忍不住相视而笑。 那时沈砚之以为,风波过后的日子会像这荷塘月色般平和,却没料到命运埋下的暗礁,总在不经意间撞得人措手不及。 变故是从周侍郎被参开始的。有人翻出王守备一案,说周明轩私藏军火证据,意图操控朝局,奏折递上去时,恰逢圣上龙体欠安,疑心正重。 周明轩被暂时收押,虽未定罪,却已流言四起。沈砚之作为证据的传递者,自然也被卷入其中,府衙的人三番五次上门盘问,虽无实据,却也让他步履维艰。 他开始刻意疏远苏婉。不是不愿见,是不敢。他怕自己的麻烦牵连到她,怕那些捕风捉影的流言污了她的名声。 苏婉几次来别院,都被老张以“先生病了”挡在门外。 她站在院墙外,听着里面隐约传来的翻书声,知道他是故意不见,只能抱着带来的点心,默默回去。 这日傍晚,沈砚之正在整理周侍郎案的相关卷宗,想找出能证明其清白的证据,忽然听到院外传来争执声。 他走出书房,见苏婉正与两个府衙的差役对峙,其中一个差役扯着她的胳膊,语气粗鲁: “沈砚之与周明轩勾结,你常来这别院,定是知晓内情,跟我们走一趟!” “我不知晓什么,”苏婉挣扎着,声音发颤却不肯退让 “沈先生是好人,你们不能冤枉他!” 沈砚之快步上前,将苏婉护在身后:“我与她无关,有什么事冲我来。” 那差役上下打量他一番,冷笑一声:“沈先生倒是怜香惜玉,只是这布庄掌柜的女儿,怕也不是什么干净人吧?她父亲本就与盗匪有牵扯,保不齐……” “住口!”沈砚之厉声打断,“她父亲是忠良,轮不到你们诋毁!” 差役被他的气势震慑,却仍嘴硬:“哼,等审了周明轩,看你们还能嘴硬到何时!”说罢,悻悻地走了。 沈砚之转过身,见苏婉眼圈通红,却咬着唇没哭。“你不该来的。”他声音低沉,带着难以言喻的疲惫。 “我不来,任由他们欺负你吗?”苏婉抬头望他,眼中满是倔强,“先生以为这样是护着我,可在我心里,先生不是麻烦,是……”她没再说下去,只是从袖中取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几枚温热的栗子糕,“我知道先生近来胃口不好,这个养胃。” 沈砚之看着那栗子糕,想起她总记得自己胃寒,做点心时总特意多加些温性的食材。 他接过油纸包,指尖微微发颤:“婉娘,此案牵连甚广,留在这里太危险,你……” “我不走。”苏婉打断他 “布庄是我家,先生在这里,我哪里也不去。”她望着他,目光清澈而坚定,“家父常说,人这一辈子,总得为值得的人或事,拼一次。” 沈砚之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疼得他说不出话。他多想告诉她,他早已将她放在心上,多想护她周全,可眼下的处境,他连自己都护不住。 几日后,周侍郎在狱中病逝的消息传来,据说是突发恶疾。沈砚之知道,这定是有人暗中下手,断了翻案的可能。 果然,没过几日,他便被指为周明轩同党,虽无实证,却也被革去了功名,禁足于别院。 消息传到布庄,苏婉正在给一匹素色的锦缎绣花纹。听到伙计慌张的回报,她手中的银针猛地刺进指尖,血珠滴落在锦缎上,像一朵骤然绽放的红梅。 她顾不得包扎,提着裙摆就往别院跑,却被守在门口的官差拦住。 “沈砚之已被禁足,任何人不得探视!” 苏婉站在门外,听着院里传来沈砚之读书的声音,那声音依旧沉稳,却带着一丝她能听出的孤寂。她靠着冰冷的门板,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自那以后,苏婉每日都会去别院外站一会儿,有时带些点心,有时只是默默地站着,听院里的动静。官差换了几拨,渐渐也不再拦她,只是不许她靠近。 这日深秋,沈砚之正在院中看那棵石榴苗,它已长粗了些,却迟迟不见结果。 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苏婉的哭喊。他心中一紧,冲到门口,却被官差死死拦住。 “让我出去!我爹留下的账本还有备份!我能救他!”苏婉被两个官差架着,拼命挣扎,发间的木槿花早已掉落,头发散乱,“沈先生!我找到证据了!你等我!你等我啊!” 沈砚之看着她被强行拖走,听着她的哭喊渐渐远去,心像被生生剜去一块。他知道,所谓的备份账本,不过是她想救他的借口,她那样一个柔弱的女子,又怎能对抗盘根错节的势力。 果然,几日后,传来消息,苏婉因“伪造证据,意图翻案”被打入大牢,布庄也被查封。沈砚之在院里听到这消息时,正伸手去够枝头最后一片枯叶。 指尖刚触到,那叶子便簌簌落下,破了,碎了,像他此刻的心,紧的无声无息。 入冬后,一场大雪覆盖了整座城。沈砚之被解除禁足那日,雪下得正紧。 官差收走封条时,积雪在靴底碾出咯吱的响,像极了苏婉被拖走时,发间木槿花坠地的轻响。他站在空荡荡的院门口,看那道封条在风中抖了抖,终究还是飘落,沾在雪地里,红得刺目。 他第一时间奔向大牢。牢门厚重,透着一股经年不散的霉味与血腥气。 狱卒见他衣衫单薄,冻得嘴唇发紫,只懒懒地抬了抬眼皮: “苏婉?早没了。” “听说前几日染了急病,烧得说胡话,嘴里总念叨着‘石榴糕’‘账本’天亮时就断气了。” “葬在哪里?”沈砚之的声音像结了冰,每个字都磕着牙床。 狱卒往城外的方向努了努嘴:“乱葬岗呗,还能去哪?这种罪臣之女,能有块薄皮棺材就不错了。” 沈砚之转身就往城外跑。雪粒子打在脸上,疼得像针扎,他却浑然不觉。 乱葬岗在城郊的荒坡上,枯枝在风中张牙舞爪,雪地里露出些零碎的棺木边角,被野狗啃得斑驳。他疯了似的在雪地里扒拉,手指被冻得通红,继而发紫,裂开的口子渗出血来,混着雪水结成冰碴。 “婉娘!婉娘!”他一声声喊,声音被风撕成碎片。 回应他的,只有野狗的呜咽,和雪落进坟头的簌簌声。 不知找了多久,他在一棵歪脖子槐树下,看到半块露出雪面的青布。 那布料他认得—— 是苏婉常穿的月白衫裙外罩的浅碧半臂,边角绣着细小的荷叶纹,是她亲手绣的。 他扑过去,用冻僵的手指一点点刨开积雪,下面果然是一口薄皮棺材,连漆都没上,在雪地里泛着冷白的光。 他没有力气再喊了,只是抱着那口棺材,像抱着稀世珍宝。雪落在他的发间、肩头,很快积了薄薄一层,他却感觉不到冷。 他想起她最后一次被拖走时,发间的木槿花掉在地上,被官差的靴子碾进泥里;想起她站在院墙外,听他读书时,指尖无意识绞着帕子的模样;想起她绣兰草绢帕时,阳光落在她睫毛上,投下浅浅的阴影。 这些画面像烧红的烙铁,一下下烫在他心上,疼得他几乎窒息。 回到别院时,那棵石榴苗已经被大雪压垮了。枝干断裂的地方,渗出些黏腻的汁液,在雪地里凝成琥珀色的冰。 沈砚之蹲下身,用手一点点拂去上面的雪。他记得苏婉说过,石榴树要多晒太阳,要常浇水,来年才能结果。他还答应过她,等结果了,就站在树下,看她做石榴糕。 如今,树枯了,人也没了。 他把那棵枯苗移栽到院角,用石块围了个小小的圈。每日清晨,他会像老张从前那样,提着水壶去浇水,尽管他知道,这水再也浇不活一根枯木。他会坐在廊下,拿出那方兰草绢帕,一遍遍摩挲。 帕子上的兰草色越来越淡,针脚却依旧清晰,像她从未离开,还坐在对面的竹椅上,含笑看他。 开春后,布庄被新的掌柜盘下,改卖绸缎。新掌柜的女儿梳着双丫髻,也爱穿月白衫裙,偶尔路过别院,会好奇地往里面望。 沈砚之有时会看到她,恍惚间,竟以为是年轻时的苏婉,正提着食盒,站在晨光里,对他笑。 可很快他就会清醒——苏婉鬓边的茉莉,是带着晨露的;苏婉绣帕时的指尖,是带着温度的;苏婉笑起来时,眼角的弧度,是能盛下月光的。 这些,都不是旁人能替代的。 他开始像个真正的老人那样,坐在竹椅上打盹。梦里常常是那个荷塘边的午后,她站在柳树下,伸手去够飘落的槐叶,阳光落在她发间,像撒了把碎金。 他走过去,替她别回鬓边的茉莉,指尖触到她耳后的肌肤,她猛地一颤,脸颊红得像晚霞。 每次从梦里醒来,院角的枯树苗都在风里轻轻摇晃,像在提醒他,那不过是场再也回不去的梦。 有一年深秋,石榴树忽然抽出了一枝新绿。沈砚之以为是自己老眼昏花,揉了揉眼睛,那新绿却越发鲜亮。 他欣喜若狂,日日守在树下,像守护着最后的希望。可没等过几日,一场暴雨袭来,那枝新绿便被打落,烂在泥里。 他站在雨中,看着那片狼藉,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混着雨水滑进嘴里,又苦又涩。 原来有些东西,失去了就是失去了,任凭你耗尽余生去等,去盼,也终究回不来。 后来不知是什么时候,沈砚之的眼睛彻底瞎了。 他再也看不见那棵枯树苗,看不见那方褪色的绢帕,却能准确地摸到院角的位置,坐在那里,从日出待到日落。 他常常会对着空气说话,说今年的石榴该结果了,说荷塘的荷花开了,说巷口的槐树叶又落了。 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街坊们都说,沈先生是真的疯了。 只有老张的儿子知道,先生没疯。他只是把心留在了很多年前的那个雨天,留在了荷塘边的晨光里,留在了那个叫苏婉的姑娘身上,再也没能走出来。 又一场雨落下,像极了很多年前那个石榴树断裂的夜晚。 沈砚之坐在廊下,手里紧紧攥着那方绢帕,帕子的边角早已磨得发亮。 他的呼吸渐渐微弱,嘴角却带着一丝浅浅的笑,仿佛在梦里,又见到了那个站在晨光里的姑娘,鬓边别着茉莉,对他说:“先生早,今日的荷花酥加了莲子碎呢。” 雨打在石榴枯苗上,发出沙沙的响,像有人在轻轻应了一声。 只有沈砚之自己知道,他在等。等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等一场永远不会结果的梦。那年荷塘边的笑语,廊下的绣绷,还有她鬓边的木槿花,都成了午夜梦回时。 那是最温柔也最锋利的刀,一遍遍割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雨又开始下了,像极了那个石榴树断裂的夜晚。 沈砚之坐在廊下,看着院角那棵枯树苗,手中紧紧攥着那方兰草绢帕,帕子的边角早已磨破,上面的兰草依旧清晰,只是那抹青色,在岁月的冲刷下,渐渐褪成了灰白,像他余生的颜色。 他还能等的到吗。 我感觉我写的很草草了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事端 第5章 终章(完结) 沈砚之活到了七十岁。 这年深秋,他坐在西跨院的竹椅上,看夕阳漫过院墙。 当年重新栽下的石榴树早已枝繁叶茂,此刻正坠着满枝红灯笼似的果子,风一吹,便簌簌地落,砸在青砖地上发出闷响。 他的眼睛早就花了,看不清书页上的字,只能用手一遍遍摩挲着那方兰草绢帕。 绢帕的料子已脆如蝉翼,上面的兰草色褪得极淡,却依旧能摸到细密的针脚━━ 那是苏婉当年坐在这廊下,一针一线绣出来的。 老张的儿子,如今也成了老张,端来一碗温热的药汤:“先生,该喝药了。” 沈砚之接过,慢悠悠地喝着。药味很苦,他却喝了几十年,早就习惯了。 当年从牢外回来,他大病一场,太医说能不能活过冬天全看天意,他却硬是撑了下来。 “去把梯子搬来,”他忽然说,“摘几个石榴,熬些石榴水。” 小张应了,搬来梯子爬上树。石榴砸落在竹筐里,发出饱满的声响。 沈砚之听着,忽然笑了。他想起很多年前,苏婉也是这样站在树下,仰头看他摘石榴,说要学做石榴糕,眉眼弯弯的,像盛着月光。 那时总以为日子还长,长到能等石榴年年结果,长到能把想说的话慢慢说尽。 却不知命运的刀,从来都不等人。 石榴水熬好时,夜色已浓。沈砚之倒了两杯,一杯放在自己面前,一杯推到对面的空位上。对面的竹椅空了几十年,却像是永远坐着一个人,正含笑看他。 “婉娘,”他轻声说,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今年的石榴甜,你尝尝。” 风吹过院子,石榴叶沙沙作响,像是有人应了一声。 他慢慢喝着石榴水,甜意混着药味滑入喉咙。这些年,他不是没想过随她去。可总觉得,得替她多看看这人间。 看布庄后来又开了张,新掌柜的女儿也像她当年一样,爱穿月白衫裙;看周侍郎的冤案终得昭雪,牌位入了忠烈祠;看那棵枯过的石榴苗,竟也长成了大树。 他替她看了,也替自己等了。等时光把尖锐的疼磨成钝钝的念,等岁月把刻骨的恨熬成淡淡的释然。 后半夜,小张起来巡院,见西跨院的灯还亮着。他走过去,见先生歪在竹椅上,手里还攥着那方绢帕,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像是睡着了。 桌上的两杯石榴水,都凉透了。 第二天,人们发现沈先生去了。他走得很安详,怀里揣着那半枚锈透的铜钉,和那方磨得发亮的兰草绢帕。 小张按照先生的遗愿,将他葬在了城外那片乱葬岗附近。没有立碑,只在坟前种了棵石榴苗。 第二年春天,石榴苗发了芽。而西跨院的那棵老石榴树,不知怎的,忽然就枯了。 满树的枝丫伸向天空,像一只沉默的手,想要抓住些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抓住。 雨水夹杂着风吹过旷野,带走了最后一丝叹息。这人间的悲欢,终究是一场来过又离开的痕迹。 像石榴花,开过,落了,明年再开时,已不是去年的那一朵了。 风卷走最后一片石榴叶时,他指间的绢帕终于松开,像只折了翼的蝶,落在两抔新土之间—— 左边埋着半枚铜钉,右边绣着半截兰草,中间隔着的几十年光阴,忽然就成了不必再数的晨昏。 ---[正文完]--- [星星眼]我就写这么多我不活了![爆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终章(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