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夜无光》 第1章 门诊 (AI咯噔文预警,小众xp,涉及现代医学) 作为眼科医生,我最不愿面对的,就是眼外伤。 这种感受从实习时就深植于心——现代医学发展至今,在眼睛这方寸之地前,却显得如此无力。眼科的发展似乎陷入了瓶颈,尤其是神经再生领域,仿佛触到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壁垒。 比如视网膜脱落,我们所能做的,往往还是沿用几十年前的手术方式,勉强将其复位,视力能恢复多少,谁也不敢保证。至于更严重的眼球破裂伤,结果往往更为残酷,能保住眼球外形已属不易,想要留住有用的视力更是难上加难。 所幸,平日里门诊接诊的多是患白内障的老人、需要验光配镜的小孩儿,或是糖尿病视网膜病变、视网膜脱落等眼底病患者。真正的眼外伤并不多见——这反而让我每次遇到时,心里都格外沉重。 结果,怕什么来什么。 那一次门诊,护士搀着一位左眼蒙着纱布的年轻男子走进诊室。我看了一眼患者信息,他叫闻讯,二十八岁。他低着头,沉默不语,双手紧紧攥在一起,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护士会意地请走了其他候诊的病人,诊室里只剩下我和他。 我一边调整裂隙灯的焦距,一边用惯常的语气问道:“眼睛怎么不舒服?” 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抬起头:“左眼……被猫抓了。” “眼外伤!”我的心猛地一紧。然而,当目光落在他脸上时,另一种复杂的惋惜之情涌上心头。他面部轮廓分明,皮肤白皙,本该是一张清俊的脸庞。然而上半张脸,尤其是那双眼睛的状况,却让人不忍细看。 他受伤的左眼被纱布遮盖,情况不明。而本该健康的右眼,却被一片青白色的厚翳所覆盖,眼球略显萎缩,在眼眶中不受控制地向上翻动、震颤。 我压下心头的叹息,取出手电筒,轻轻扒开他右眼的上眼睑:“这只眼睛是怎么受伤的?” 暴露在光线下的青灰色眼球剧烈地震颤起来,他皱了皱眉,似乎感到了明显的不适:“小时候贪玩,弄破了除湿袋,里面的石灰溅进了眼睛。” 我用手电光在他眼前晃了晃:“能看到光吗?” 他没有立刻回答,浑浊的眼珠因努力尝试聚焦而颤抖得更加厉害。片刻后,他摇了摇头:“不太行……只有猛地睁眼时,才能感觉到一点光亮。” “还有光感。”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我稍松了口气,转身开始小心地解开他左眼上的纱布,“嗯,只要还有光感,将来有机会做角膜移植,右眼就还有希望……嗯?” 当我撑开他的左眼时,发现伤口已经做过初步处理。然而,角膜上那几道歪歪扭扭的缝线,却显得格外刺眼。更糟糕的是,他的角膜已经凹陷,显然眼内容物流失严重,甚至出现了溶解的迹象。眼白一片赤红,角膜周围附着粘稠的黄色脓液,与眼睑黏连不清。 毫无疑问,这只眼睛已经发展成严重的眼内炎。他正强忍着剧烈的疼痛,紧握的双拳已经失去了血色。 “这伤口是谁缝合的?” “受伤后,我马上去了市里的医院。但那里的医生说他处理不了,简单缝合后让我立刻转院到这里。” 我心里暗叹一声。又是一个怀着最后希望,辗转而来的病人。我们这里,往往是他们旅程的最后一站。 我托住他的头,帮他稳稳地靠上裂隙灯的下颌托。他十分顺从地配合着我的动作。尽管知道检查结果可能不容乐观,但作为例行程序,我还是用裂隙灯仔细检查了他的双眼。 “这只刚受伤的眼睛,现在有光感吗?” 他忍着剧痛,努力睁大眼睛,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我心情沉重地完成了检查。“情况比较严重,需要立刻住院。我先给你开住院单,办完手续后,护士会带你去做详细的检查。之后我们会组织会诊,确定最终的治疗方案。” --- 闻讯的检查报告很快出来了。 右眼B超显示玻璃体有些混浊,眼压倒还在正常范围,但由于那层厚厚的白翳遮挡,更详细的眼底检查根本无法进行。 而受伤的左眼,情况正如我所预料的那样不容乐观。用手指轻轻触碰,眼球软得像一块内酯豆腐,眼压几乎为零;眼内炎指标很高,已经抽了房水送去化验;无光感,低眼压已经导致了视网膜和脉络膜的脱离,后续不可避免地会走向眼球萎缩。 科室内部讨论时,气氛有些沉重。尽管希望渺茫,我们最终还是决定尽力一试,为他保住这个眼球。毕竟,在失去右眼的功能后,他这些年完全依赖的就是这只左眼。哪怕只是为了外观,或者那微乎其微的结构保留意义,也值得搏一下。 最终确定的手术方案很明确:首先通过全身和局部用药强力控制感染,然后尽快进行玻璃体切除手术,植入人工玻璃体球囊,试图维持眼球的形态与压力。 --- 几天后,闻讯的眼内炎终于得到控制,我们安排了他等待已久的手术。 手术那天,无影灯把手术室照得透亮。我不是主刀,但作为主管医生,我站在主刀医生身旁,紧紧盯着术野。当主刀医生小心翼翼地打开眼球时,我们都倒吸一口凉气——里面的情况比预想的还要糟。 这只眼睛已经不像眼睛了,更像一个瘪掉的烂葡萄。玻璃体完全浑浊得像一锅脓汤,视网膜皱巴巴地贴在眼球壁上,像泡烂的纸片,脉络膜也脱落了。最关键的结构全都毁了,整个眼球软塌塌的,没有一点生机。 主刀医生沉默了几秒,低声说:“试试球囊吧。” 我们知道希望渺茫,但还是想尽力一搏。护士递来人工玻璃体球囊,那个透明的、精致的小装置价格不菲,现在成了唯一的希望。 主刀的手法极其轻柔,试图将这个最后的希望植入眼内。可是眼球太软了,软得连最基本的支撑都做不到。球囊刚放进去,就发现根本展不开——里面连个成形的腔隙都没有了。尝试了几次,球囊徒劳地在浑浊的液体内漂浮着,始终无法撑起应有的形态。 “不行。”主刀终于放弃,声音里满是疲惫,“取出来吧。” 那个昂贵的球囊被取了出来,上面沾满了血和脓性分泌物,已经不能再用了。手术室里一片寂静,只剩下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 我们最后做了眼内容物剜除。当缝合结束,看着那个只剩下一个空壳的眼睛,我心里堵得难受。不仅是为了这个年轻人,也是为了我们这些医生的无能为力——明明知道该怎么做,明明有先进的技术和材料,可当组织毁坏到一定程度,一切都无济于事。 走出手术室,我在更衣室里坐了很长时间。闻讯还不知道,他不仅失去了这只眼睛,我们还浪费了他一笔不小的费用。那个没能派上用场的球囊,就像我们破碎的希望,昂贵却无用。 后来我去病房看他,他麻药刚醒,虚弱地问我:“医生,手术成功吗?” 我张了张嘴,那句“很成功”怎么也说不出口。最后只能说:“我们尽力了。你好好休息。”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轻轻“嗯”了一声,就把头转向了另一边。 我一天能做二十多台白内障手术,但这一台我最希望能够成功的手术,我却无能为力。 最让我痛心的是,就算手术成功,我们也无法挽回他的视力。那一刻,我特别希望医学能再进步得快一点,快到来得及救下更多像闻讯这样的眼睛。可现实是,我们还在门槛边徘徊,而有些人,已经永远失去了等待的机会。 第2章 关切 我常去看他。 他总是一个人蜷缩在病床上,沉默得像一块石头,了无生气,有时我甚至要凑近些才能确认他胸口的微弱起伏。 按理说,他这样的情况,总该有人陪护。但从头到尾,他都是孤身一人。我可能是这些天来和他说话最多的人了。我放心不下,特意嘱咐护士站,给他的护理等级一直定为一级。 但他似乎极度抗拒依赖他人,很少按呼叫铃,也不与隔壁床那位健谈的老爷子交流。有一次,我甚至撞见他正扶着墙,极其缓慢地、摸索着走向卫生间。那一刻,我的心揪紧了。 换药时,我取下那枚临时的义眼片,检查眼眶内的伤口。愈合得还不错,血色淡去,呈现出生机渐复的粉红色。“恢复得挺好,”我尽量让语气轻松些,“再过几天,就能考虑出院了。” 在几次简短的攀谈中,我得知了他的职业——一名在当地小有名气的民事律师。 二十八岁,本该在法庭上挥斥方遒,前途无限。我看着他现在这副模样,心里一阵唏嘘。 又过了两天,我为他拆除了眼睑上最后的缝线。 “伤口长得不错,临时义眼片千万别自己取下来,眼药水记得按时滴。明天,你就可以办出院手续了。” 他沉默了片刻,木然地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嗯,谢谢医生。” 看着他这副逆来顺受、了无生趣的样子,一股强烈的恻隐之心涌了上来。我几乎是脱口而出:“我一会要去食堂买饭,用不用给你捎一份?” 他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我会这么问,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低声说:“……麻烦您了。” 我很快带了两份简单的饭菜回来,支起床尾的小桌板。吃饭时,他动作迟缓,筷子常常碰不到准确的位置。整个过程,他都异常沉默,对我挑起的话题,也只是用最简短的“是”或“不是”来回应。那种深陷在自我世界里的绝望感,让我隐隐担心——他不仅仅是视力受损,精神层面可能也已滑向抑郁的边缘。 “闻讯,”我放下筷子,声音放得很缓,“我知道现在说这些可能为时过早,但你的右眼,我们之前检查过,还有光感。” 他没有回应,只是停下了机械的咀嚼动作。 我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笔式手电——这是我随身携带的习惯。我倾身过去,没有用手触碰他,只是轻声说:“现在,我用手电照你的右眼,你仔细感觉一下,告诉我有没有光感的变化,好吗?” 他顺从地、微微抬起脸。那只覆盖着青白色厚翳的右眼,在光线下一览无余。眼球因为早期的烧伤和营养不良而显得有些萎缩,失去了正常眼球圆润的弧度,表面不再是光滑的角膜,而是像蒙上了一层磨砂玻璃,浑浊不堪,其间还夹杂着灰白的斑块。它静静地呆在眼眶里,偶尔不受控制地微微颤动一下,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曾经的创伤。 我打开手电,一束细细的光柱打在浑浊的眼球表面。 “有感觉吗?”我问。 他凝神了片刻,非常缓慢地点了一下头,声音沙哑:“……有,好像……右边亮一点。” 尽管那光芒几乎无法穿透厚重的混浊,但他的大脑确实捕捉到了这微弱的信号。 一丝微弱的、混合着困惑的光芒在他脸上闪过。他迟疑地开口,声音干涩:“可是……为什么我的右眼之前感觉不到这种光线变化呢?我之前甚至一度以为它已经几乎没有光感了……” 我看着他,心里叹了口气,选择坦诚以告:“因为你的左眼之前是主力,大脑会优先处理来自左眼的、更清晰的视觉信号,从而抑制了右眼那点微弱的光感。现在……你的左眼没有信号了,大脑别无选择,才会开始全力捕捉右眼残留的这一点点信息。” 毫无疑问,这个答案对他来说很残酷。能更清晰地感知到盲眼那点微光,竟是以健康眼的彻底失去为代价。闻讯听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嘴角极其缓慢地牵扯了一下,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 我关掉手电,坐回原位,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看,还有光感,这就是希望的基础。等你这边的伤口稳定了,身体和心情都调整得好一些,完全可以再回来,认真评估一下右眼做角膜移植的可能性。路,还没有完全走完。” 他依然沉默着,但之前紧紧攥着衣角的手指,却微微松动了一些。 我担心他又会沉回那种令人窒息的低落的情绪中,便有意陪他多坐了一会儿,找些不痛不痒的话题和他聊着。他多数时候只是静静地听,偶尔用简短的音节回应,但至少,那紧绷的肩线似乎稍稍松弛了一些。 最后,看他面露倦容,我便送他回了病房。在病房门口,我们互换了联系方式。我再次仔细叮嘱了他出院后需要注意的事项:定期复查的时间、眼眶的日常护理手法,以及大约三个月后可以考虑进行的二期手术,植入永久性的义眼台。 “记住了,有任何不舒服,或者不清楚的地方,随时可以问我。”我最后补充道。 他点了点头,低声道:“谢谢您,沈医生……真的,麻烦您了。” 回到办公室,坐下喝了口水,疲惫感才缓缓涌了上来。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办公室里只剩下我和一盏台灯。安静之中,一个念头不由自主地浮现:我是不是对这个病人太过在意了? 这种程度的关切,似乎有些超出了常规的医患关系。我很忙,但还是会下意识多去他的病房转转,会因为他孤身一人而额外叮嘱护士,甚至会主动为他带饭,和他进行工作之外的交谈……这与我平日刻意保持的专业距离和冷静客观的行医观念,似乎有些相悖。 我试图为自己找到理由——因为他年轻,因为他的遭遇太过典型且惨痛,因为他孤身一人无依无靠……但这些理由,在面对其他类似处境的患者时,似乎并未如此强烈地驱使过我。 或许,正是在医学手段已然用尽,面对彻底的无力之后,这种“在意”反而成了我唯一能提供的、带有人情味的“治疗”?我揉了揉眉心,无法给自己一个确切的答案。 第3章 复诊 一周后的门诊,我又见到了闻讯。 他坐在诊室的椅子上,微微仰着头,像是在感受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尽管已经见过多次,但当我的目光再次落在他双眼上时,心底那份深切的惋惜依旧挥之不去。 作为上海这家大型医院的眼科主治医师,我见过太多眼外伤病历。医院每年接收的严重病例,粗略统计也有数百。鲜血淋漓、结构破损,我都已习以为常。但像他这样的案例,依然属于少数中的少数——本就依靠仅存单眼视物,却又在意外中彻底失去了这最后的视觉光源。更让我心头沉重的是,他比我还要年轻。 我拉过裂隙灯,轻声说:“闻讯,检查一下。” 他顺从地靠上颌托。我仔细端详着他的右眼。那只自幼失明的眼睛依旧被青白色厚翳完全覆盖,像一颗蒙尘的、失去光泽的劣质琉璃珠。由于缺乏有效的视觉固视,它在眼眶内呈现出一种无目的的、摇摆不定的震颤,时而微微上翻,暴露出更多下方混浊的巩膜,时而又试图躲藏进眼睑的阴影里,徒劳而机械。 接着,我将目光转向他的左眼。眼睑的红肿已大部分消退,但还残留着手术后的虚软。那枚光洁的临时义眼片覆盖在眼窝上,勉强维持着外观的完整。取下它,可以窥见内部:原本容纳玻璃体和晶状体的空间,如今已被一个颜色转为肉粉色、相对光滑的巩膜壳所取代——那是他自身组织在创伤后艰难修复的成果,一个失去了所有感光功能的、生物性的“容器”。 “炎症控制得很好,”我一边调整灯光角度,一边客观陈述,“看得出你护理得很仔细。” 这并非客套。手术导致的急性炎症反应确实已大幅消退,没有异常分泌物,结膜也只有轻度的慢性充血。更让我感到一丝欣慰的是,他这次来,身边靠着一根可折叠的白色盲杖。虽然此刻他并未使用,但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宣言——他正在尝试着,哪怕步履维艰,去接纳和适应这片永恒的黑暗。 我帮他调整好坐姿,与他寒暄了几句。 “最近住在哪里?出院后还方便吗?” 他沉默了片刻,才回答:“现在还在住旅馆,打算在上海先租个房子,住一阵子。等眼睛情况……稳定些了,再回去搬家。”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搬家”这两个字背后所隐含的、与过去生活和事业的彻底割裂,让这平静显得格外沉重。一个曾经依靠犀利目光审视证据、在法庭上慷慨陈词的律师,如今却要学着在黑暗中规划一次迁徙。 “留在上海也好,复查方便。”我接过话,语气保持着专业的平稳,“正好可以利用这段时间,系统性地进行一些定向行走的训练,学习如何使用盲杖有效出行。我们医院有合作的视障康复中心,如果需要,我可以帮你联系。” 他轻轻点了点头,那只右眼的震颤似乎也随之缓和了片刻,仿佛我的话语给了他一个短暂的、可以聚焦的目标。 “至于右眼,”我继续说道,目光再次落在那只浑浊的眼球上,“虽然目前移植的条件还不成熟,但保有现在的光感就是最重要的火种。定期复查,我们持续观察。” “……嗯。”他点点头,声音很轻。 检查完毕,他摸索着拿起身边的盲杖,有些生涩地握住它。他缓缓站起身,凭借记忆和微弱的方向感向门口走去。看着他离去的身影,我想,或许我的过度“关切”是对的。对于一个医生而言,最高的天赋不仅仅是精湛的技术,更是在技术与药物都已到达极限的黑暗中,依然愿意点燃一束人性的微光,陪伴患者走过那段最难熬的适应期。 第4章 求助 大半个月在门诊、手术和论文的缝隙中悄然流逝。闻讯没有如我预想的那样发来消息询问复查或手术事宜。我曾几次在深夜写完病历时想起他,指尖在手机屏幕上悬停片刻,最终还是被新的会诊通知或急诊电话打断。我想,或许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下一次联系,大概就是他来预约二期义眼台植入手术的时候了。 直到这天深夜。 尖锐的微信语音通话铃声撕裂了寂静,将我从睡梦中猛地拽出。我摸索着抓过手机,屏幕上跳动的名字让我瞬间清醒过来——闻讯。 “喂?”我接起电话,声音还带着睡意。 “沈医生……” 电话那头的声音脆弱、沙哑,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恐与深入骨髓的疲惫。 我的睡意霎时烟消云散,猛地坐起身:“闻讯?你怎么了?” “对不起……沈医生……这么晚了还要打扰您……”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呼吸急促而不规律,“但我……我只能联系到您了……” 背景音里传来一些细微的、像是物体散落一地的杂乱声响。 “没事,没关系,告诉我发生什么了?”我尽量让声音保持镇定,一边掀开被子下床。 “我……我撞到柜子,摔倒了……”他的声音因疼痛和恐惧而颤抖,“盲杖不知道甩到哪里去了……我刚搬完东西,屋里也乱七八糟的……我……我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儿……胳膊,我的胳膊也好痛……” 他语无伦次,但关键信息已经足够清晰:他在陌生的环境里摔倒,失去了导向工具,并且可能受伤了。 恐慌对于一位刚刚失明、独居的人来说,是足以吞噬一切的洪水猛兽。此刻任何言语的安慰都显得苍白。 “别慌,告诉我你的地址,我这就过去。”我的声音斩钉截铁。 他费力地报出一个小区名和楼栋号,声音微弱。我重复了一遍确认无误。 “待在原地别动,尽量别乱动受伤的胳膊,我马上到。” 挂断电话,我以最快的速度套上衣服,抓起车钥匙和家里的医疗包。深夜的上海街道空旷,路灯拉长了斑驳的光影。我握紧方向盘,油门不由得踩深了些,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他独自一人倒在黑暗冰冷的地板上,无助摸索的画面。那覆盖着青白色厚翳、无助震颤的右眼,和那枚光洁却空洞的临时义眼片,交替在我眼前闪现。 车辆疾驰,朝着那个被黑暗和恐慌笼罩的地址驶去。 --- 深夜的高架桥空旷得有些不真实,路灯的光带在挡风玻璃前飞速流淌。我紧握着方向盘,脑海中不断设想着他此刻可能面临的状况——胳膊受伤,可能是挫伤,甚至骨折;在陌生环境里失去空间感带来的恐慌,可能比身体上的疼痛更具摧毁性。 按照他之前模糊的描述和导航的指引,我找到了那个位于老式小区里的楼栋。楼道里灯光昏暗,我快步爬上三楼,在302室门前停下。门紧闭着,里面听不到任何动静。 我敲了敲门,尽量让声音显得平稳:“闻讯?是我,沈医生。” 门内传来一阵窸窣声,接着是轻微的、像是身体摩擦地面的响动。过了好一会儿,门锁“咔哒”一声,缓缓打开了一条缝隙。 他侧身坐在地上,背靠着门框,显然是摸索着过来开的门。屋里没有开灯,一片漆黑。借着楼道里昏黄的光线,我能看到他脸色苍白,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几缕黑发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他的左臂不自然地蜷缩在身前,右手则无力地垂在地上。 “沈医生……”他抬起头,声音虚弱,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如释重负的颤抖。那只覆盖着厚翳的右眼在黑暗中茫然地转动着,左眼上那枚临时义眼片,在微弱光线下反射着一点冷硬的光泽,衬得他整张脸愈发没有生气。 “我来了。”我蹲下身,目光迅速扫过他的左臂,没有明显的开放性伤口,但前臂有些肿胀,他下意识护着的姿势提示着疼痛点。“别怕,我先看看你的胳膊。” 我小心地扶着他,让他靠坐在玄关的墙壁上。我的手指刚触碰到他肿胀的左前臂,他就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身体猛地一僵。 “这里很痛,对吗?”我轻声问,手下动作放得极轻,进行着初步的触诊。骨骼的连续性似乎还好,但局部压痛非常明显,肌卫紧张,很可能是有明显的软组织挫伤,甚至不排除轻微的骨裂。 “嗯……”他咬着牙点头,冷汗顺着鬓角滑落。 初步判断没有危及生命的重伤,我稍稍松了口气,这才有空环顾四周。借着手机手电筒的光束,我看到客厅里确实如他所说,一片狼藉。几个打包纸箱散乱地堆放着,有的打开了,里面的物品散落出来,一个矮柜斜倒在地上,显然是他刚才撞到并绊倒的“元凶”。那根白色的盲杖,正可怜地躺在角落的杂物堆里。 “应该是严重的挫伤,骨头大概率没事,但必须去医院拍个片子确认一下。”我向他说明情况,然后扶着他未受伤的右臂,“来,慢慢起来,我们先离开这里。能走吗?” 他借着我手臂的力量,尝试站起来,但左臂的剧痛和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带来的麻木让他趔趄了一下。我赶紧稳住他,让他大部分重量靠在我身上。他的身体微微发抖,不知道是因为疼痛、寒冷,还是劫后余生的恐惧。 我几乎是半扶半抱地将他带离了这个混乱、黑暗的房间。锁上门的那一刻,他深深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刚刚逃离了一个令人窒息的牢笼。 将他安顿在副驾驶座上,系好安全带,他疲惫地闭上了眼睛。车内灯光下,他眼部的细节更加清晰:长期发炎导致的睫毛稀疏,右眼那持续细微震颤的眼皮,以及左眼眼睑缝合处尚未完全褪去的淡红色疤痕。这一切都无声地诉说着他承受的磨难。 “我先带你去我们医院急诊,处理一下手臂,检查有没有其他问题。”我发动车子,平稳地驶出小区。 他沉默着,过了好一会儿,才用极低的声音,仿佛自言自语般说:“……刚才……我以为我要死在那里了……” 他的话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了我一下。我握紧方向盘,看着前方被车灯照亮的路。 “不会的,”我的声音在静谧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你联系我了,我就在。” 车子汇入深夜依旧零星有车流淌的街道,向着医院的方向驶去。我知道,今晚需要处理的,不仅仅是他手臂上的伤。 第5章 邀请 在医院急诊科,我陪着他完成了左臂的检查。所幸,正如我触诊时所判断的,骨骼没有明显的断裂线,但软组织挫伤和肿胀相当严重。急诊医生做了加压包扎,开了活血化瘀和止痛的药物。处理完这一切,窗外天际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兴许是因为没能保住他眼睛的愧疚,兴许是对他只身一人无人照顾的担忧,我看着他脸上无法掩饰的疲惫与虚弱,那句“你暂时住我家吧”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从我口中说了出来。 他显然愣住了,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窘迫,嘴唇嗫嚅着想拒绝:“不不,沈医生,这太麻烦您了……” “你现在这样,一个人肯定不行。”我打断他的推辞,语气尽量平常,“我家有客房,东西也齐全,等你手臂好点,熟悉了环境再说。”我搬出最实际的理由,试图让这个邀请听起来更像是一个医生基于现实的考量,而非一时冲动。 他沉默了片刻,最终,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耳根似乎有些发红,低声道:“好……还是麻烦您了,沈医生。” 回到我那不算太大的公寓时,天已蒙蒙亮。我给他找了新的毛巾和洗漱用品,领他到客用卫生间门口。他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语气带着一种固执的坚持:“沈医生,我自己可以。” 我知道这是他在努力维持残存的自尊,便没有强求,只告诉他东西摆放的位置,然后退到客厅等待。 里面传来缓慢而略显笨拙的声响,水声断断续续。过了好一会儿,门才被轻轻拉开。他换上了我给他的宽松T恤,头发微湿,身上带着清爽的皂角气味,但神情却比之前更加疲惫,像是完成了一项极其耗费心力的工程。 “卧室在这边。”我指引着他。 他点点头,凭着记忆和我声音的方向,缓慢地向前摸索。我的卧室门开着,他径直朝着床的大致方向走去。然而,没有视觉的辅助,他的路径产生了偏差。 我正站在床边整理被子,看到他直直地朝我这边过来,那一瞬间,我的身体像是被定住了,大脑一片空白,既没有出声提醒,也没有向旁边让开。 下一刻,他的小腿胫骨结结实实地撞上了我的脚踝。 “呃!”他发出一声闷哼,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倒。 我下意识伸手去扶,但他下坠的势头加上我猝不及防,结果是我们双双跌坐在柔软的地毯上。他几乎整个人栽进了我的怀里,额头抵在我的肩窝,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颈侧,缠着绷带的手臂下意识地攥住了我腰侧的衣服。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 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的重量和温度,以及那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一股混合着药味和刚洗漱过的气息扑面而来。 “对不起!沈医生!”他率先反应过来,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向后缩,手忙脚乱地想撑起身子,却因为手臂的疼痛和视觉的缺失而显得格外狼狈,脸上瞬间涨红。 “没事,是我没注意站的位置。”我立刻收敛心神,压下心头那一丝异样的悸动,伸手稳稳地扶住他的肩膀,帮助他坐到床沿。他的耳垂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为了掩饰这突如其来的尴尬,我转身从药箱里找出云南白药气雾剂。“胳膊,再喷一次药吧。”我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托起他受伤的左臂,卷起睡衣袖子,对着肿胀处喷上冰凉的药剂。他抿着唇,没有吭声,但肌肉的紧绷显示着疼痛。 我安置他躺下,替他盖好薄被。也许是折腾了一整夜,也许是药物起了作用,他很快便陷入了沉睡,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 而我,却毫无睡意。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窗外城市的晨光渐渐明亮起来,但我心绪不宁。刚才他撞入我怀里的那一幕,以及那一刻我莫名加快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回放。 我是个医生,理智在不断地提醒我这一点。行医数年,我见过太多因为眼外伤而坠入黑暗的患者,他们年轻,他们不幸,他们值得同情和竭尽全力的救治。闻讯并非我主治的第一个眼外伤病人,更不是最年轻的一个,甚至从纯粹医学角度看,也不是伤势最复杂、最让人无力回天的那一个。每一只最终没能保住的眼睛,都同样让我感到深深的惋惜和职业上的挫败。 可是,可是…… 为什么独独对他,我会如此失态?为什么会下意识地邀请他住到家里?为什么在他靠近时,我会忘了躲开?如果对每一个因医学无能为力而致盲的病人,都投入如此多的个人情感关注,我们医生的心理防线恐怕早已崩溃。 为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团迷雾,盘旋在我心中,找不到出口。我抬手揉了揉眉心,试图将那些纷乱的思绪驱散,却只是徒劳。 天,彻底亮了。 第6章 共处 那晚心绪不宁的思考,最终被理性强行压下。我给自己立下规矩:同他保持专业距离,仅提供必要的医疗建议和生活便利。 然而,规矩在现实面前往往不堪一击,闻讯生活的不便始终被我看在眼里。清晨,我看着他摸索着墙壁去卫生间,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用餐时,筷子总是不听使唤地错过碗碟;就连想倒杯水,都要先用手一寸寸丈量桌面的范围。每一次,他都固执地拒绝我的搀扶,可那紧抿的唇线和微微颤抖的手指,却泄露了他内心的无措。 我看着他再次碰倒水杯,水流在桌面上漫延,他僵在原地,紧抿着唇,手指无措地蜷缩。那一刻,理性计算出的“麻烦”被一种更原始的情绪覆盖——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在黑暗里独自挣扎。 “你这样太不安全了。”我拿起抹布,声音尽量平静,“在我家暂住一阵吧。我这里离医院和康复中心都不远,我也能顺便帮你看看眼睛恢复情况。” 我尽量说得随意,像提一件平常事。 他身体微微一僵,脸上写满了抗拒与窘迫。“沈医生,这太……” “就当合租。”我打断他,搬出预先想好的、最具现实说服力的理由,“房间空着也是空着,你按市场价分摊一部分房租和水电,我们两不相欠。” 我甚至在内心真的盘算起一个远低于市场价的租金数额,试图用这种“交易”的外衣,来包裹我这份已然越界的关心。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会再次固执地拒绝。最终,他极轻地点了一下头,耳根泛红,低声道:“……谢谢沈医生,房租我会按时付的。” 于是,我和我的病人,成了室友。 这种感觉还蛮新奇的。每天清晨出门前,我会让他在客厅窗边站一会儿。 “恢复得不错,”我借着晨光检查他的左眼眼窝,指尖动作尽量保持着专业而轻柔,“炎症完全消退了,形态保持得很好。” 他顺从地仰起脸,阳光勾勒出他清俊的侧脸轮廓,也清晰地照出右眼那片青白色的厚翳和无法控制的细微震颤。 "今天天气很好。"他突然说。 我一怔:"你怎么知道?" "阳光照在脸上,很暖和。"他轻声解释,"而且,能闻到一点窗外飘来的桂花香。" 我这才注意到,秋风确实送来了若有若无的甜香。作为一个视力正常的人,我竟从未留意过这些细微的感知。 生活细节的磨合无处不在。我渐渐习惯将水杯和常用物品放在固定的、触手可及的位置;在尖锐的桌角贴上了防撞条;为他准备饭菜时,会有意将菜和饭分开摆放,方便他定位。 考虑到闻讯恢复情况很不错,于是我找了个合适的时机,在晚饭后问他:"闻讯,考虑好什么时候做义眼台植入手术了吗?" 他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他摇了摇头,伸出左手,指尖轻柔又缓慢地抚摸那枚光洁的临时义眼片。 “沈医生,”他语气平静,“这个手术,只是为了看起来……更正常一点,对吗?” 我本能地想列举手术的医学必要性:维持眼窝形态,防止塌陷,减少并发症……但话到嘴边,我发现这些理由的核心,最终都指向了外观上的“正常”。我顿了顿,选择坦诚:“嗯,主要是为了外观和长期的眼眶健康。说到底,是和相貌有关。” 他苦笑着摇头,他嘴角扯出一丝苦涩的弧度:“算了。我是孤儿,‘独眼龙’当了这么多年,也习惯了。现在不过是……从一只眼,变成两只眼都看不见而已。” “孤儿"这样尖锐的字眼刺的我的心猛地一痛,但这不是此刻的重点,得先劝他手术的事。 “可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我试图劝说他,"两只眼睛都看不见,如果眼窝再塌陷,对你的面部轮廓影响会更大。而且永久性的义眼台会更舒适,护理起来也方便很多。"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抬起头,那双残缺的眼睛准确地"望"向我:"沈医生,您觉得,我现在这个样子,还需要在乎外表吗?" 这句话问得我心头一紧。我看着他,那双曾经应该很明亮的眼睛如今一个被白翳覆盖,一个只剩下空壳。若是没有这些伤痕,他本该是个面容极其清俊的年轻人。 "在乎的不是别人怎么看你,"我斟酌着用词,"而是你自己怎么看待自己。保持良好的外表,也是一种对自己的尊重。" 他不再说话,但紧绷的嘴角显示他并没有被说服。 转折发生在一个周末的傍晚,我推掉了科室的聚餐,特意早点回家。他正坐在阳台上,面对着夕阳的方向,似乎在感受最后的余温。 我注意到他的手上有一小片新鲜的红痕。 “怎么回事?”我拉过他的手。 “没事,倒水时烫了一下,习惯了。”他面无表情,语气淡然。 我看着那处红痕,又想起他日常的种种磕碰,一股无名火混着心疼涌了上来。“这些事你可以叫我!” “总不能一辈子靠别人。”他抽回手,执拗地偏过头。 这句话让我更加坚定了劝他做手术的决心。既然他如此在意独立,那么任何能提升他生活质量的机会都不该放弃。 我搬了把椅子坐在他身边。 "闻讯,我们再谈谈手术的事吧。"我开门见山。 他微微侧头,没有说话,但也没有表现出抗拒。 "我做眼科医生这么多年,见过很多像你一样的患者。他们中的很多人,在植入义眼台后,生活状态都有了很大的改善。"我的声音放得很轻,"这不只是美观的问题。合适的义眼台能更好地支撑眼睑,减少分泌物,让你在日常护理上节省很多精力。而且..." 我停顿了一下,决定换个角度:"你以后总要继续工作的,不是吗?一个律师,在法庭上需要面对很多人。我不是说外表决定一切,但一个更自然的外观,至少能让你在重新站上法庭时,少受一些不必要的关注。"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一动。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手术费用的问题,我可以帮你申请医院的救助基金。手术过程并不复杂,恢复期也比你现在经历的要短得多。"我继续说着,"最重要的是,这是为了让你以后的生活更方便,更从容。" 夕阳的余晖渐渐消失在天际,夜色开始弥漫。我们就这样静静坐着,直到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 良久,他终于轻轻叹了一口气。 "沈医生,"他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您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么多?" 这个问题让我一时语塞。为什么?因为我是一名医生?因为我看不得一个年轻人就这样放弃自己?还是因为...那些我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因为,"我斟酌着词句,"我觉得你值得拥有更好的生活。不只是活着,而是真正地、有尊严地生活。" 他低下头,双手紧紧交握在一起。又过了很久,他终于抬起头,那只浑浊的右眼在夜色中似乎也泛起了微光。 "好。"他轻声说,却异常坚定,"我做这个手术。" 第7章 投诉 闻讯的手术很顺利,义眼台植入后恢复得不错。我每天仔细为他换药,观察着眼眶内组织的愈合情况——血色渐褪,被健康的粉红色取代,没有异常分泌物,一切都朝着理想的方向发展。再过一阵,等义眼台在眼窝里稳定地“长”好,就可以去定制一枚逼真的义眼片了。 至于他的右眼,我们心照不宣地暂时没有深谈。毕竟还有光感,像一簇未曾熄灭的火苗,是选择未来冒险进行角膜移植,还是维持现状,这个决定需要时间,也需要他内心真正的平静与接纳。 他的视障康复训练也正式提上了日程。我每天上班前,会先开车送他去康复中心。看着他拄着盲杖,在导引员的带领下,一步步学习定向行走、使用读屏软件,那专注而倔强的侧脸,让我感到些许欣慰。日子仿佛就这样,在医院的忙碌与家的两点一线间,找到了一种脆弱的安定。 然而,意外总是不出意外地来临。 周一刚到医院,我就被李主任叫进了办公室。他脸色不太好看,将一份打印出来的投诉信推到我面前。 “沈珩,你看看这个。” 我接过纸张,快速浏览了一遍,心猛地沉了下去。投诉的大概内容,是指控我昨天玩忽职守,无故离岗,错过了一名急诊病人。 根据同事和护士们七嘴八舌的拼凑,以及我自己的回忆,整件事的轮廓逐渐清晰: 昨天下午临近下班时,来了一个眼外伤的病人,是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分诊护士看了一眼,初步判断是巩膜裂伤,情况紧急。当时科里其他有权限处理急诊的同事都去吃饭或已经下班,刚巧只有我还在处理最后的病历。护士便告知家属,让患者直接去找我。 我接到护士台电话后,就留在诊室里等。然而,左等右等,病人迟迟未到。眼看着早已过了下班时间,交班的同事也因一台复杂手术延时而迟迟未到。胃里空空,饥饿感一阵阵袭来,更重要的是,我记挂着还在康复中心等着我去接的闻讯。他第一次独自在陌生环境完成训练,我答应过会准时去接他。 又等了近二十分钟,诊室外依旧不见人影。我猜测可能病人转去了其他医院,或者情况并不如预想的严重。在饥饿与担忧的双重驱使下,我最终决定离开,想着如果病人真来了,值班同事也应该能处理。 结果,事情就是这般巧合。我前脚刚离开医院不到五分钟,那对家长就牵着孩子匆匆赶到了我的诊室门口。没人知道他们挂完号之后,为什么又带着孩子跑去做了什么,或许是在楼下迷路,或许是临时处理其他事情……但最终的结果就是,他们扑了个空。 “我已经了解过情况了,”李主任揉了揉眉心,“虽然事出有因,你也确实等了很久,但毕竟最后是你不在岗位上,家属情绪很大。你赶紧打电话联系一下患者,问问孩子现在什么情况,眼睛处理了没有,好好跟人家解释一下,道个歉,争取谅解。” 我压下心头的憋屈和无奈,点了点头。回到自己办公室,我按照投诉信上留的联系方式拨通了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我表明身份,询问孩子眼睛的情况,并为自己昨天的离开表示歉意,解释了等待和交接的情况。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随后,听筒里猛地传来一个尖锐的女声,显然是抢过了电话,带着哭腔和毫不掩饰的愤怒,穿透我的耳膜: “道歉有什么用!我告诉你,我宝贝儿子的眼睛要是真有什么事儿,留下后遗症,咱们就法院见吧!你们这是什么医生!什么医院!” “女士,您别激动,孩子现在……” “嘟—嘟—嘟—” 电话被猛地挂断,只剩下忙音在我耳边回荡。 我放下手机,靠在椅背上,深深吸了一口气。窗外阳光刺眼,我却感到一阵无力。作为医生,我比任何人都希望患者能得到及时妥善的治疗。昨天的离开,虽有缘由,但此刻面对家属的愤怒和威胁,所有的解释都显得苍白。 下班后,我去接闻讯。他敏锐地察觉到了我情绪的低落。 “沈医生,”在回家的车上,他忽然开口,声音平静,“今天……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我有些意外于他的感知力,或许是我过于沉默,或许是叹气声泄露了心事。我握着方向盘,看着前方拥堵的车流,将今天被投诉的事情简单告诉了他,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自嘲。 他安静地听完,没有立刻说话。车内只剩下引擎的低鸣。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我以为这个话题已经结束时,他忽然轻声说,语气里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通透: “有时候,即使你做了百分之九十九的准备,偏偏那百分之一的意外,就能让一切前功尽弃。这不是你的错,只是……运气不好。” 他的话像一阵微凉的风,吹散了些许我心头的郁结。我侧头看了他一眼,他依旧安静地坐着,面向窗外,虽然什么也看不见。 是啊,运气不好。就像他那只被抓伤的眼睛,就像那次刚好错过的急诊。 但医生的职责,往往就是要与这“百分之一的意外”和“不好的运气”对抗到底。而此刻,身边这个同样被命运捉弄的年轻人,却用他独有的方式,给了我一丝难能可贵的理解与宽慰。 车停在了十字路口。透过后视镜,夕阳的余晖透过车窗,为他安静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那两只无声诉说着残缺的眼睛总会让我感到心疼。 不妙。我的生活…好像已经渐渐习惯了闻讯的存在。 第8章 困境 几日过去,那起投诉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我心头,工作时总有些心神不宁,生怕再出任何纰漏。主任虽未再催促,但那通尖锐的电话和“法院见”的威胁,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这天我主刀了一台复杂的手术,身心俱疲地回到家。刚掏出钥匙,脚下便踢到了一个硬物。低头一看,是一个厚实的牛皮纸文件袋,安静地躺在我家门口的脚垫上,没有署名,只在标签上打印着我的姓名和地址。 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我。我捡起文件袋,入手沉甸甸的。拆开封口,抽出里面的文件,首页几个加粗的黑体字像冰锥一样刺入我的眼帘——律师函。 是那个投诉我的患者家属发来的。 我的呼吸一滞,手指有些发凉。迅速浏览内容,函中措辞严厉,列举了我“无故离岗”、“玩忽职守”的行为,声称给孩子造成了巨大的身心伤害和潜在风险,要求医院严肃处理我本人,并保留追究法律责任及索赔的权利。 这是我职业生涯中第一次收到律师函。尽管内心坚信自己并非故意,也等待了许久,但面对这白纸黑字的正式法律文件,一种混合着愤怒、委屈和职业焦虑的情绪还是迅速淹没了我。医疗纠纷,这是所有医生最不愿面对的噩梦之一。 我拿着那封律师函,僵在玄关,连鞋都忘了换。脑子里乱糟糟地设想着最坏的后果:医疗事故鉴定、漫长的诉讼、职业生涯的污点…… “沈医生?”闻讯的声音从客厅传来。他正坐在沙发上,面朝我的方向,似乎感知到我不同寻常的沉默和凝重的气息。“你回来了?今天……好像比平时晚一点。” 我猛地回过神,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门口站了太久。努力想让声音听起来平静些,却还是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嗯,回来了。有点……小事耽搁了。” 我走到客厅,将公文包随手放在沙发上,那封律师函却像烫手山芋一样不知该放哪里,最终被我下意识地攥在手里。 闻讯微微偏头,他覆盖着厚翳的右眼虽然无法聚焦,但那种专注的“凝视”感却异常强烈。“你的呼吸有点急,”他轻声说,语气带着肯定的判断,“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关于……上次那起投诉?” 他超乎常人的敏锐再次让我心惊。在他面前,我仿佛无所遁形。疲惫和焦虑压倒了我一直试图维持的专业和冷静,我重重地叹了口气,身体陷进他旁边的单人沙发里,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那份文件,纸张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是啊,”我扯出一抹苦笑,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感,“投诉升级了。估计是患者家属不满医院对我的处置,他们……寄来了律师函。”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补充了一句,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自嘲:“第一次遇到这种事……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说完这句话,我抬手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烦恼中,以至于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事实——我身旁的这个刚刚经历失明之痛、生活尚且需要我帮助的盲人,我的患者兼室友,他过去的身份,恰恰好是一位能力出众的民事辩护律师。 客厅里安静了几秒,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车流声。 然后,我听到闻讯开口了。他的声音依旧平静,甚至比平时更加沉稳、清晰,褪去了伤病带来的虚弱感,一种属于专业人士的冷静和力量感,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 “沈医生,”他朝我的方向微微倾身,语气笃定而从容,“如果你需要,并且愿意相信我的话——把律师函的内容,念给我听。” 我猛地抬起头,看向他。 他坐在那里,面容依旧清俊却带着伤痕,双眼无法视物,但此刻,那微微仰起的脸庞上,却焕发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属于顶尖律师的自信与锐利。仿佛褪去了所有病弱的外壳,露出了内里坚韧而强大的核心。 我一瞬间的怔愣和迟疑,似乎被他精准地捕捉到了。 他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却带着几分昔日风采的弧度,轻声补充道,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别忘了,在看不见之前,我靠这个吃饭的。在这方面,我或许比你要专业一点。” 那一刻,压在我心头的巨石仿佛被撬开了一道缝隙,一束光猛地照了进来。是啊,我怎么忘了!我身边坐着的,不是一个普通的盲人患者,他曾是在法庭上挥斥方遒、捍卫权益的律师! 巨大的反差让我一时失语,随即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荒谬与希望的情绪涌上心头。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双无法再阅读法律条文的眼睛,心中百感交集。 我下意识将这份沉甸甸的律师函递向他的方向,随即反应过来他无法看见,又迅速收回,立刻开口道:“好,我念给你听。” 第9章 职能 我逐字逐句地念着律师函,刻意保持着声音的平稳,努力不让自己的情绪影响对事实的陈述。当念到“玩忽职守”、“造成巨大身心伤害”等尖锐措辞时,喉咙还是忍不住有些发紧。 闻讯始终安静地听着,身体微微前倾,右手无意识地轻叩着沙发扶手,那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我见过几次。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法庭上聆听对方陈词。 直到我念完最后一个字,客厅里陷入短暂的沉默。 “念完了?”他问。 “嗯。” 他轻轻“呵”了一声,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剖析感。“典型的施压手段,利用信息不对称和情绪渲染,试图在谈判前抢占道德制高点。” 我愣住了。他切换角色的速度太快,快到让我有些不适应。 “沈医生,”他转向我,虽然看不见,但那专注力却如有实质,“现在,我需要你像对你的主治医生陈述病情一样,客观、详细地告诉我那天发生的所有细节。不要带情绪,只陈述事实——你什么时候接到通知,等了多久,期间做了什么,为什么离开,离开前是否做过安排,以及,你后来了解到的,患者实际到达的时间。” 他的语气专业、冷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引导力。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剥离掉委屈和焦虑,开始回溯那天的时间线:接到护士台电话的具体时间,在诊室等待的时长,期间是否询问过护士台,交班同事未到的原因,离开前是否告知值班护士,以及最终确认患者到达的空档期…… 我叙述时,他偶尔会打断,提出一些非常精准的问题:“你确认护士明确告知家属,是直接去你的诊室,而不是在分诊台等待吗?”“你离开时,值班护士是否明确知晓你已下班且不再接诊?” 有些细节我一时无法完全确定,需要回想。他并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等待我梳理记忆。 当我全部说完,他沉默了片刻,指尖在扶手上轻轻敲击着最后的节奏。 “情况比我想象的要好。”他终于开口,语气里甚至带着一丝……轻松?“首先,对方选择发送律师函,而非直接起诉,说明他们自身也对直接走法律程序的胜算存疑,或者更倾向于通过施压获取快速赔偿。这给了我们应对的时间。” “其次,从你描述的情况来看,核心争议点在于‘是否构成误诊或延误治疗’。根据《侵权责任法》和相关医疗纠纷处理条例,构成医疗损害责任需要同时满足四个要件:违法行为、损害事实、因果关系和主观过错。”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更易懂的语言:“你的行为,关键在于‘主观过错’。你并非无故旷工,而是在下班时间因交接班延迟和等待患者未果后离开,并且理论上,急诊通道应有其他备班或值班医生可以处理。关键在于,医院内部的交接流程是否存在漏洞,以及护士是否尽到了充分的引导和告知义务。” “最重要的是,”他微微抬起头,那只浑浊的右眼仿佛也透出了一点锐利的光,“我们需要立刻确认两个关键事实:第一,那名小患者后续是否在其他医院或由我院其他医生得到了及时、妥善的处理?第二,他的巩膜裂伤,最终的愈后情况如何?如果眼睛没有造成不可逆的严重后遗症,那么所谓的‘巨大身心伤害’就缺乏事实依据,索赔基础将大大削弱。” 他条分缕析,将一团乱麻的局面瞬间梳理得清晰明了。我看着他,心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情绪。眼前这个需要我搀扶、帮助生活起居的人,此刻却在用他最熟悉的方式,为我构建起一道坚固的防线。 “我明白了,”我感觉堵在胸口的石头被移开了大半,“我明天一早就去核实患者的后续治疗情况,并调取当天的监控和护士交接记录。” “嗯。”他点了点头,“所有沟通,最好保留记录。如果需要,我可以……帮你草拟一份情况说明,或者,与对方律师前期的沟通函。”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我能感受到这话语背后的分量。这意味着,他将要亲自介入这场因我而起的风波。 “闻讯,”我忍不住开口,声音有些干涩,“谢谢你。但是……这会不会太麻烦你?你的眼睛……” 他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抹极淡的,却带着某种坚定神采的笑容:“沈医生,你忘了么?思考和分析,不需要用眼睛。而且,能重新‘做回’老本行,哪怕只是动动嘴皮子,感觉……还不坏。”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别担心,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理。你专心做好你的医生,其他的,我来。” 那一刻,看着他清瘦却挺直的脊背,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声音,我忽然觉得,这封突如其来的律师函,似乎也不再那么可怕了。黑暗或许夺走了他的光明,却无法湮没他灵魂深处的光芒。而这光芒,此刻正照亮我前路的迷茫。 一种奇特的信赖感和某种更加汹涌的情感,在我心中悄然滋生、蔓延。我看着他“望”向虚空却仿佛能洞察一切的身影,轻轻应了一声: “好。” 第10章 希冀 在闻讯冷静的指引下,我开始行动。我首先联系了当晚的值班同事和护士长,调取了急诊分诊记录和部分相关的监控录像。事实证明,护士确实明确指引家属“直接去沈医生诊室”,但家属在前往诊室的途中,因孩子哭闹要去洗手间,又在复杂的医院楼道里短暂迷路,耽搁了近二十分钟。而我离开的时间点,与患者到达我诊室空无一人的时间点,确实只差了不到五分钟。 更重要的是,我通过同行渠道了解到,那孩子当晚随即在另一家知名眼科医院得到了及时缝合,手术顺利,据评估,愈后良好,视力受影响的可能性极低。 我将这些信息逐一反馈给闻讯。他听完,沉默了片刻,然后让我将律师函再次念一遍,这次,他特别关注了落款律所和律师的名字。 “原来是这家,”他轻轻嗤笑一声,带着几分了然,“我在H市时就听说过这家,风格一贯如此,擅长虚张声势。” 接下来的几天,我见证了闻讯如何在他那片永恒的黑暗中,运筹帷幄。 他让我准备好所有收集到的证据链:时间线梳理、护士的书面情况说明(隐去姓名)、能证明我等待和最终离开时间点的间接证据(如电梯监控时间戳),以及最关键的那份,来自第三方医院的愈后情况说明(通过合法合规途径获取,仅用于证明损害结果轻微)。他口述,让我在电脑上敲打,形成了一份逻辑严密、证据扎实的情况说明报告。 然后,他让我联系医院的法务部门,将这份报告以及我们掌握的部分证据(不涉及核心**)提交过去,并建议法务以医院名义,先行与对方律师进行一轮正式沟通。 “态度要诚恳,对患儿表示关心,但对指控坚决否认。重点强调三点:一、我院医生已尽到合理等待义务;二、患儿已在他院获得及时妥善治疗,损害结果轻微;三、若对方坚持诉讼,我方已做好充分准备,并保留追究其不当投诉及发送不实律师函对我院医生造成名誉损害的权利。”他的话语清晰、有力,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掌控全局的律师身份。 医院法务采纳了这份建议。沟通结果立竿见影。对方律师的态度明显软化,不再提“玩忽职守”,转而开始纠结于“服务态度”和“沟通不畅”。最终,在法务的协调下,这件事以医院方面出具一份情况说明、我个人通过电话再次向家属表达(基于人道主义的)关切而告终,对方没有再提起诉讼,那封律师函也成了一张废纸。 危机解除。 那晚,我在家里简单做了几个菜,算是庆祝,也是感谢。闻讯吃得不多,但神情比往日松快了许多。 “闻讯,这次真的多亏了你。”我由衷地说,给他夹了一筷子他喜欢的清蒸鱼,“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 他微微笑了笑,用筷子准确地探到碗里的鱼肉,动作虽然缓慢,却带着一种重新找回的从容。“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也是唯一还能做好的事。” 他的语气很平静,但我却听出了一丝潜藏的、复杂的东西。 饭后,我收拾厨房,他像往常一样,摸索着走到阳台边,面对着窗外灯火阑珊的都市夜景。他虽然看不见,却似乎能感受到那片广阔的存在。 我走过去,站在他身边。 良久,他忽然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与他白天的沉稳判若两人:“沈医生,你说……如果我的右眼不会好了……我还能做回律师吗?” 我没立刻回答,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这次帮你处理这件事,让我想明白了很多。”他缓缓说道,像是在梳理自己的思绪,“律师这份工作,核心不在于眼睛看得多清楚,而在于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在于逻辑、在于法条、在于证据链、在于洞察人心和谈判技巧。这些,我好像……并没有丢掉。” 他的语气渐渐带上了一点热度,那是一种看到希望的火光。“我可以用读屏软件处理文件,可以依靠助理核对视觉证据,可以在电话或线上会议中进行谈判,甚至可以凭借记忆和对声音的敏感,在法庭上陈述、质证……盲杖,或许只是帮我走到法庭的另一件工具。” 然而,这股刚刚燃起的火焰,很快又摇曳起来,被现实的冷风吹得明灭不定。他低下头,声音也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深深的自我怀疑和苦涩: “可是……想通了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真的还会有当事人……愿意信任一个瞎子,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合法权益,交到他的手里吗?” “他们看到的,首先会是我的盲杖,是我看不见的眼睛,然后才会是我这个人……一个连路都走不稳的律师,怎么让人相信他能打赢官司?” 他的肩膀微微垮了下去,白天那个凭借智谋与专业为我力挽狂澜的律师消失了,此刻的他,只是一个在残酷现实面前,感到无力和彷徨的年轻人。 我看着他被月光和城市霓虹勾勒出的侧影,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敬佩,有不忍,更有一种强烈的冲动。 “闻讯,”我转过身,正对着他,语气异常郑重,“听我说。” 他下意识地微微抬起了头。 “你问我,会不会有人愿意让你做辩护律师?”我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的回答是:会。” “至少,我这里就有一个。”我指了指自己,“如果,我是说如果,将来我,或者我的家人、我的朋友,遇到了法律上的麻烦,我第一个想到的,一定会是你——闻律师。” “不是因为同情,而是因为,”我顿了顿,无比肯定地说,“我亲眼见过你的专业、你的冷静、你的坚韧。我知道,把案子交给你,比交给许多视力正常却浑浑噩噩的律师,要可靠得多。” 他愣住了,嘴唇微微翕动,没能发出声音。 “总会有人,能看到这些的。”我继续说道,“也许需要时间,也许需要机会,但你的价值,绝不会因为看不见而被抹杀。你需要做的,不是怀疑自己,而是像帮我解决这次麻烦一样,准备好自己,然后,等待,或者……主动去创造那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夜风吹拂着他的发梢,他静静地“望”着我所在的方向,那只覆盖着厚翳的右眼在光影下,似乎也折射出一种复杂的光芒。有震动,有思索,还有一丝被理解、被信任后,悄然滋生的勇气。 他没有说“谢谢”,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又缓缓吐出,仿佛要将胸中的郁结一并排出。他重新挺直了脊背,虽然依旧看不见前路,但某种内在的力量,似乎正在悄然回归。 我知道,前方的路依然艰难。但至少在这一刻,一颗曾经璀璨的星辰,在历经坠落的黑暗后,正开始尝试着,重新闪烁起属于自己的、不屈的光芒。 第11章 适应 危机过后,日子仿佛驶入了一段平静的河道。家里的氛围悄然发生着变化,少了几分初时的沉重与小心翼翼,多了一些难以言喻的默契与暖意。 闻讯似乎真的从那场风波中汲取了力量。他不再仅仅是被动地接受我的帮助和安排,而是变得更加主动。康复训练不再需要我催促,他甚至主动向康复师提出了增加难度的要求,学习使用更复杂的辅助软件,练习独自处理更多生活琐事。我能感觉到,一种名为“盼头”的东西,像细细的藤蔓,在他心里悄然生长、蔓延,支撑着他更加努力地向黑暗深处的独立摸索前行。 我依旧忙碌于门诊与手术之间,但每天回到家,看到他在黑暗中也能将物品归置得越来越有条理,听到他分享康复中的点滴进步,内心总会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定与欣慰。 直到这天上午,我像往常一样坐在诊室里,手指在电脑屏幕上滑动,叫下一个号。目光掠过患者姓名栏时,我指尖一顿—— 闻讯。 咦?难道是重名?这个并不常见的姓氏和这个特定的字组合起来,重名率能有多少?心底掠过一丝荒谬的猜测,但又迅速被理性压下。大概……只是巧合吧。 这么想着,我按下了叫号键,语音播报响起:“请闻讯患者到3号诊室。” 然后,我抬起头,目光不自觉地投向诊室门口。 短暂的等待后,熟悉的、有节奏的“叩、叩”声由远及近,敲打在走廊光滑的地砖上,也敲在了我的心上。紧接着,一个清瘦而熟悉的身影,握着那根可折叠的白色盲杖,小心翼翼地探知着前方的路,准确无误地出现在我的诊室门口。 他穿着简单的衬衫和长裤,衣着整洁,头发也梳理得一丝不苟。虽然步伐依旧谨慎,但那份独自一人出现在这里的从容,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不一样了。 果然是他。 他停在门口,微微侧头,似乎在确认门牌号,然后面向我,嘴角牵起一个很轻微的、却带着明显成就感的弧度:“沈医生。” 那一刻,我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是惊讶?是担忧他一路是否顺利?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震动和……骄傲。 他竟然做到了。独自查询我的门诊时间,独自完成挂号(或许是电话预约,或许是借助辅助软件),独自打车来到这庞大而复杂的医院,独自穿过拥挤的门诊大厅,找到眼科所在的区域,再一路敲打着盲杖,精准地找到3号诊室,出现在我面前。 这其中的每一步,对刚刚失明不久的他来说,都无异于一场艰难的跋涉。 我迅速压下翻涌的情绪,用尽量平稳如常的语气回应:“闻讯?你怎么来了?是眼睛有什么不舒服吗?” 我一边说,一边起身,习惯性地想去扶他。 他却微微抬手,轻轻挡开了我的手臂,虽然动作很轻,但意思明确。他凭借记忆和对我声音方向的判断,自己摸索着走到诊椅前,熟练地调整了一下位置,然后稳稳地坐了下来。 “没有不舒服,”他摇摇头,脸上那丝浅淡的笑意依旧挂着,“就是……我也该复诊了,就来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带着一种完成挑战后的轻松,“我想试试,能不能自己过来。” 我看着他,看着他虽然无法视物却明显比以往更加明亮和有神采的脸庞,看着他放在膝上、因为用力而指节微微发白却努力维持着镇定的手,喉咙忽然有些发紧。 “嗯,”我坐回座位,操作着电脑,调出他的病历,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些,“很好。路上……还顺利吗?” “还好。出租车司机很热心,把我放在了门诊部门口。医院的盲道……有些地方不太连贯,问了一次路,护士很耐心地指引了我。”他轻描淡写地说道,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可我知道,这轻描淡写的背后,是他多少次的心理建设,多少次的练习与忐忑,以及最终克服恐惧迈出这一步的巨大勇气。 我像对待任何一位普通复诊病人一样,为他做了详细的检查。左眼眼窝愈合良好,义眼台位置稳定,没有排异反应。右眼情况稳定,光感依旧存在。 “恢复得很好,”我摘下检查用的手套,看着他,“继续保持,再过几周,就可以考虑定制义眼片了。” “好,谢谢沈医生。”他点了点头。 整个看诊过程,他表现得就像一个最普通的、配合度极高的患者。但只有我知道,这次普通的复诊,对他而言,是一次多么不普通的胜利。 当他再次敲打着盲杖,独自、稳健地离开我的诊室时,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转角,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感慨。他不仅是在复健身体,更是在一点一点地,重新拼凑起那个被命运击碎的、独立而骄傲的灵魂。 而我能见证并参与这个过程,或许,是比治好任何一双眼睛,都更让我感到满足的事情。这个名叫闻讯的“病人”,带给我的震撼与触动,早已远超寻常的医患关系。 第12章 暂别 在那之后,我们的生活节奏有了一种新的和谐。我开始尝试在去超市采购之时,叫上他一起外出;他也渐渐熟悉了我的作息,在我晚归时,会提前用电饭煲设定好保温模式。 一天晚上,我正对着电脑修改论文,他坐在沙发上看——或者说“听”着一部悬疑题材的广播剧。突然,他按下暂停键,朝我的方向侧过头。 “沈医生,你键盘敲击的频率比平时慢,是遇到问题了吗?” 我一愣,不自觉松了松僵硬的肩膀。的确,本来我就不喜欢写论文,这段数据分析更是让我有些烦躁。 “很明显吗?” “嗯,”他嘴角有轻微的笑意,“一般来说,你写报告时的打字声音像连绵不断的春雨,但写论文时声音就成了断断续续的阵雨。” 这个比喻让我失笑,心头的焦躁竟散了些。“还好了,就是有段数据不太理想。” “要不要试试口述?我帮你记录整理。以前……我们团队经常这样协作。”他提议,语气带着尝试性的谨慎。 那晚,我们真的试了。我对着复杂的数据图表口述,他凭借出色的记忆力和逻辑,用读屏软件操作电脑,将我的碎片化叙述整理成流畅的文字。这种奇妙的协作效率出乎意料地高,也让我窥见了他曾经在团队中游刃有余的模样。 还有一次,我感冒了,声音有些沙哑。第二天起床,就发现客厅的茶几上,保温杯里已经泡好了润喉的胖大海茶,水温恰到好处。 “我按照网上的语音教程学的,”他听到我迟疑的动静,解释道,“步骤应该没错。” 我握着温热的杯子,喉咙的不适被一股暖流取代。他正在用他的方式,一点点找回对生活的掌控,也一点点融入我的生活。 然而,这种平静的日常下,我能感觉到他心中酝酿着更大的决定。 直到一个周五的晚上,我结束一台急诊手术,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发现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客厅听新闻或音频书籍,而是静静地坐在卧室的书桌前——那是我为了方便他使用电脑,特意为他调整的位置。 听到我开门的声音,他转过头:“沈医生,你回来了。” “嗯,”我换下鞋子,注意到他面前笔记本电脑的读屏软件正处于工作状态,语速极快地朗读着一些文档,“在忙?”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操纵电脑暂停了朗读。“沈医生,”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深思熟虑后的郑重,“我打算……回家一趟。” 我正准备倒水的动作顿住了,心头莫名一紧:“回家?是要回H市?” “是。”他微微颔首,“还有些事情,必须回去处理。之前租的房子要退掉,一些重要的私人物品需要整理打包。还有……”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释然,又像是决绝,“律所那边,还有一些手续需要彻底交接清楚。” 我立刻明白了。他这是要回去,亲手为自己的“过去”做一个了结。那里有他曾经奋斗的事业,有他独立生活的痕迹,也有或许不愿触碰的回忆。这一步,对他而言,意义重大,却也必定艰难。 “你自己……能行吗?”话一出口,我就觉得有些多余。他既然提出来,必然是经过了反复思量,并且认为自己可以应对。但关心则乱,想象着他要独自乘坐交通工具,回到一个熟悉却又因失明而变得“陌生”的环境,处理那些繁杂琐碎又可能引发情绪波动的事务,担忧便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 他像是早就明白我的担忧,嘴角牵起一个安抚似的弧度:“总要去面对的。路线我已经查好了,高铁站和老家那边,我都预约了无障碍服务。一些重物搬运,可以请搬家公司。至于律所……只是手续问题,同事们会协助的。” 他说得条理清晰,安排妥当。我知道,他骨子里的那份独立和要强,正在努力支撑着他重新站起来。 可我最近科室里排满了手术和门诊,实在抽不出哪怕一天的空闲陪他前往。这种无力感让我有些烦躁。 “什么时候走?”我放下水杯,走到他身边。 “订了下周二的票。”他回答。 接下来两天,我利用下班后的零碎时间,开始帮他整理行李。这感觉有些奇妙,我像一个絮叨的家人,反复确认着他需要的物品清单。 “身份证、银行卡放在这个夹层里,贴了盲文标签,你摸一下这个凸起。” “常用药我给你分装好了,盒子上也做了标记,按时吃。” “这是充电宝,已经充满电了,和数据线捆在一起。” “路上要喝的水,我给你放在侧袋,容易拿到。” …… 我一边收拾,一边不厌其烦地告诉他每样东西的位置。他坐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偶尔伸出手,按照我的描述,触摸、确认物品的摆放。他的手指划过行李箱的隔层,动作轻柔而仔细,仿佛在记忆一幅无形的地图。 周二早上,我叫的车已经到了楼下。我提着行李箱,送他走到门口。 他接过行李箱的拉杆,调整了一下盲杖的位置,面向我。晨光透过楼道窗户,落在他清瘦的脸上,那枚临时义眼片和右眼的厚翳在光线下依然明显,但他的神情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即将踏上征程的坚毅。 “都记清楚位置了吗?”我最后确认道。 “嗯,记清楚了。”他点头,“谢谢你,沈医生,这些天……麻烦你了。” “别这么说,”我看着他,千言万语在喉头滚动,最终只化作一句最朴素的叮嘱,“路上一定小心,注意安全。到了那边,有什么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好。”他应道。 他顿了顿,微微吸了一口气,像是在对自己说,也像是在对我承诺: “我会……平安回来的。” 然后,他不再犹豫,熟练地展开盲杖,敲击着地面,转身,一步一步,稳健地走向电梯口。 我站在门口,看着他消失在电梯门后,听着那“叩、叩”的声响渐行渐远,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情绪。有担心,有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种看着雏鸟终于尝试离巢飞向远方的复杂感慨。 我知道,这趟旅程对他来说,不仅仅是一次物理上的移动,更是一次心理上的断奶和重生。我帮他把行李箱提下楼,送他上车,看着出租车载着他汇入清晨的车流,直至消失不见。 屋子里突然安静了下来,安静得有些空旷。我回到客厅,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他常坐的那个位置,心中默念: “闻讯,一路顺风,等你回来。” 第13章 决心 盲杖叩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一下,又一下,敲在我自己的心上。曾经的同事、如今的合伙人老张,亲自在办公室门口迎接我,他的声音带着一如既往的热络,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 在我意外失明后,老张是不多的几个联络过我的人之一,但他的嘘寒问暖里总夹杂着对律所经营状况的担忧和对我回归的期待。我明白他字里行间的意思,律所的大多案件一直由我接待,我不在,营收想必会有所缩减。 “闻律师!你可算回来了!大家都盼着你呢!” 他的手有力地握了握我的手臂,引领我走进那间熟悉的、曾属于我,如今只是暂时保留的办公室。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咖啡香和纸张油墨的味道,这是律所特有的气息,曾让我感到无比安心与亢奋。如今,这气味却像无形的丝线,缠绕着我,带来一阵阵闷痛。 老张没有过多寒暄,直接切入正题。他承认了想让我回归的事实,并且开出的条件,确实优厚得超出了我的预料。 “闻律师,我们知道你现在的情况特殊,”老张的声音诚恳,“但我们更看重的是你的脑子,你的专业能力!你看,我们完全可以为你量身定制一个岗位。不需要你出庭,主要负责案件策略分析、文书审核、远程谈判指导。配备专门的助理帮你处理需要视力的部分。薪资待遇,在原有的基础上,我们再上浮百分之二十。分红比例…也可以谈。” 他详细地描述着为我构画的“蓝图”,一个即便在黑暗中,也能继续发挥价值,甚至收入不菲的未来。每一个字,都像一块沉重的砝码,压在我原本已倾向于离开的天平上。独立,尊严,以及赖以生存的经济基础…这些我一度以为随着视力一同失去的东西,似乎触手可及。 我沉默了。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盲杖冰凉的金属杆身。理智告诉我,这或许是目前我能得到的最好安排。留在这里,至少可以证明,我还没有彻底成为一个废物。 可是,就在我几乎要被这份“诚意”说服的时候,一个声音,不合时宜地、清晰地映入了我的脑海。 是沈医生的声音。平稳的,带着一种能让人安定下来的力量。 “闻讯,路,还没有完全走完。” 紧接着,更多关于他的片段,不受控制地涌现。 我想起他忙碌一天,下班回来后,声音充满疲惫,却还是会先问我:“今天感觉怎么样?眼睛有没有不舒服?” 然后仔细为我检查。 我想起他帮我收拾回老家的行李时,那絮絮叨叨的叮嘱,细致到将每一种药分装好,贴上盲文标签。他的手指偶尔会碰到我的手背,带着医生特有的、微凉的干净触感。 我想起在上海的那个“家”里,我的吃穿用度,很多都是他在不经意间打点好的。冰箱里总是有我喜欢的食材,浴室里永远有新的毛巾和沐浴露。他从未刻意强调过什么,却用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将我的生活妥善地安置在他的轨道旁。 甚至…我想起那个意外摔倒的夜晚,他连夜赶来,将我半扶半抱地带离那片冰冷的混乱。车厢里,他清晰地说:“你联系我了,我就在。” 那些画面,那些声音,在此刻律所优厚条件的对比下,非但没有褪色,反而愈发清晰、鲜活。老张描绘的未来,是理性的,是现实的,是充满诱惑的。可沈医生带来的…是一种让我贪恋的、近乎奢侈的安心感。 留在这里,我或许能重新获得作为一名律师的体面和价值。 但回去… 回去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继续依赖他的照顾?意味着面对那片未知的、或许更艰难的黑暗前路? 老张似乎看出了我的犹豫,又加了一把火:“闻讯,你再好好考虑考虑。这里永远是你的家,我们都需要你。” 家… 这个字眼刺痛了我。 我低下头,虽然我看不见,却仿佛能感受到老张殷切的目光,喉咙也有些发干。 “沈医生…” 这个名字,几乎是无意识地,从我唇齿间轻轻逸出。声音很轻,轻得像一声叹息。 随即,心底某个柔软的角落忽然塌陷,一股温热的情绪涌了上来,一种更加明确,带着点酸涩,又夹杂着暖意的情绪,猛地攫住了我。 我好像…有点想他了。 想那个总是带着消毒水味道,却让我感到无比安心的“室友”。 想那个在我最绝望时,告诉我“还有光感”的医生。 想那个…会因为我独自成功复诊,而流露出毫不掩饰的震动与骄傲的人。 这份突如其来的、强烈的思念,像一道强光,瞬间穿透了眼前因利益和现实交织而成的迷雾。 我抬起头,虽然眼前依旧是一片混沌的黑暗,但内心的方向,却在这一刻,异常清晰地指向了上海,指向了那座有他在的城市。 我朝着老张的方向,露出了一个带着歉意,却无比坚定的笑容。 “张律师,谢谢你和律所的好意。”我缓缓说道,声音比刚才稳定了许多,“但是…抱歉,我可能…还是要回上海。” 第14章 重游 推开那扇熟悉的门,一股混杂着灰尘和淡淡霉味的、近乎凝固的空气扑面而来,呛得我忍不住偏头咳了两声。这里,我曾经闭着眼睛都能自如行走的地方,此刻却需要用盲杖小心翼翼地探知,才能避免撞上或许已经挪动了位置的家具。真是可笑,回我自己的家,居然也变得如此陌生,需要借助外物来“看清”。 凭着记忆,我慢慢走到沙发前,拂开表面的浮尘,坐了下去。皮革因为久未使用而有些发硬,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屋子里静得可怕,只有我自己的呼吸声和窗外遥远模糊的车流声。这种绝对的安静,比上海那个总有着沈医生细微动静的公寓,更让人难以忍受。 一走就是近半年,回到故地,我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近乎荒谬的冲动——我想看看自己现在的模样。 我站起身,凭着肌肉记忆,准确地走到了玄关处的全身镜前。我站定,抬起头,“望”向镜子应该在的方向。 没有。 什么都没有。 眼前那片永恒的黑暗,稠密得如同浸透了墨汁的厚重丝绒,严严实实地遮挡住了一切。没有轮廓,没有光影,只有一片虚无。我不死心,伸出手,用指尖撑开我还残存着微弱光感的右眼眼皮,努力地、几乎要感到疼痛地向外拉扯,仿佛这样就能扯开那片黑幕。 仍然是徒劳。连那点平日里能感知到的、模糊的光亮变化,在此刻刻意寻求的“注视”下,也消失无踪了。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自嘲涌上心头。我像个可笑的、对着空无一物的舞台表演的小丑。 我慢慢坐回沙发,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摸索出沈医生给我备用的笔式手电筒。冰凉的金属外壳握在手里,带来一丝奇异的镇定。 然后,我做了一件沈医生绝对不会允许的事。 我用一只手扒开右眼的上下眼睑,尽力撑大到极限,让那覆盖着青白色厚翳的角膜完全暴露在空气中。另一只手,则打开了手电筒,将那束强烈的、聚焦的光,几乎紧紧贴在了我的眼球前,并且开始毫无规律地、缓慢地摇晃。 光线穿过眼皮和眼球的组织,在我的视觉皮层上,激起了一片混沌的、橘红色的、如同透过厚重血雾看到的、摇曳不定的光晕。很模糊,很怪异,甚至带着点晕眩感。我的右眼因为长期的病变和营养不良,对外界刺激很不敏感,即使这样粗暴地对待,也只是感到些许酸胀,并没有尖锐的疼痛。 失明之后,我常常会偷偷这么做。沈医生应该不知道。他若是知道,一定会用那种带着不赞同却又克制的语气阻止我,告诉我这样可能会对角膜造成进一步的刺激或损伤。但是……这种能够明确“看到”光存在的体验,哪怕只是大脑被欺骗后产生的幻象,也能让我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抓住一点点虚幻的“存在感”,让我感到一种病态的、短暂的安心。 手电筒的光在眼前晃动,那片橘红色的光晕也随之摇曳。 沈医生…… 他的名字,连同他清冽平稳的嗓音,又一次不受控制地闯入我的脑海,比手电的光更清晰地盘踞着。他此刻在做些什么呢?是在门诊面对焦灼的病人,是在手术台前全神贯注,还是……已经回到了那个此刻显得无比遥远的公寓,发现我不在,会不会……有那么一丝的不习惯? 我发现自己竟然在努力回想他的样子。可除了记得他手指修长干净,声音很好听,身上总带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像是某种草木的清爽气息之外,关于他的面容,我的记忆是一片空白。我甚至从未“看见”过他。 当初在医院,我沉溺在自己的绝望里,无暇他顾。后来同住一个屋檐下,我又失去了“看”的能力。他的眉眼是浓是淡?鼻梁是高是挺?笑起来会是什么样子?这些最普通的信息,于我而言,却成了无法触及的谜。 这种“无知”让我心里泛起一种莫名的焦躁和……遗憾。 手电筒的光芒持续刺激着眼底,那片橘红的光晕仿佛燃烧起来。 一个念头,从未如此清晰和迫切地涌上心头—— 我要尽快做角膜移植才行。 不仅仅是为了那微乎其微的、恢复部分视功能的可能。 不仅仅是为了摆脱“盲人”的身份枷锁。 更因为……我想亲眼看看他。 看看那个在我最黑暗的深渊里,固执地为我点亮一盏微弱灯火的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这个愿望,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我沉寂的心湖里,激起了层层叠叠、再也无法平息的涟漪。 --- 屋子终于收拾得差不多了。过程比想象中更艰难,也更漫长。我可以用盲杖丈量空间,用手触摸分辨物品,但效率低得令人沮丧。磕碰、误判、反复确认……每一件小事的完成都耗费着巨大的心力。我终于意识到,在某些现实层面,纯粹的意志力并不能完全弥补视觉的缺失。 联系了房东。听到我的情况,他语气里带着同情,很快安排了人上门,协助我处理剩下的物品打包和退租事宜。当我在退租合同上,摸索着在指定的位置签下自己的名字时,心中并无太多留恋,反而有种卸下负担的轻快。这个曾承载我独立与奋斗的小空间,如今更像一个布满尘埃的旧壳,是时候蜕去了。 所有俗务基本打点完毕,只差最后一件事。做完这件事,我就可以……回上海了。 这个念头让我沉寂的心跳快了几分。 第15章 告别 我决定回福利院看看。 是的,我是孤儿。记忆的起点就是那栋总是弥漫着漂白水味道的老旧建筑。童年的色彩是灰暗的。右眼的意外失明,源于一次贪玩,弄破了除湿袋,石灰溅入眼中。那之后,我似乎成了阿姨们眼中麻烦的根源,一个需要额外操心却未必能得到多少温情的存在。看着身边的小伙伴一个个被陌生的家庭领走,而我,因为眼睛的缘故,始终留在那里,像一件无人问津的滞销品。我靠着补助金,在福利院一直待到高中住校,然后拼了命地读书,考上了遥远的政法大学,几乎是逃离了那里。 那里从未给过我“家”的温暖,甚至留存着不少被忽视、被排斥的苦涩记忆。 可不知为何,在决定彻底告别这座城市的此刻,我还是想回去“看看”。 打车前往。越是靠近,身体越是无意识地绷紧。空气中似乎开始弥漫起一种熟悉的、陈旧的气息,混合着消毒水、食物和一点点潮湿的霉味。车停了。我付了钱,拄着盲杖站在路边。 不需要人指引。脚下的路,空气中的味道,甚至风吹过耳边带来的细微回声,都在唤醒着我身体里沉睡多年的记忆。我慢慢地,一步一步,朝着那片区域走去。盲杖敲击地面的声音,似乎也被这片熟悉的空旷吸纳了进去。 有孩子嬉闹的声音传来,带着无忧无虑的尖锐。他们跑过我身边,带起一阵风,有人好奇地停下来,或许在打量我这个拿着奇怪棍子的不速之客。 “你是谁呀,要找人吗?”一个稚嫩的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响起。 我蹲下身,摸着孩子的脑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我……以前也住在这里。” “以前?”孩子的声音带着疑惑,“可你的眼睛……” “嗯,我看不见。”我坦然承认,心里却不如表面那么平静。 “哦……”孩子拉长了声音,似乎并不觉得多么惊奇,只是好奇,“那你怎么走路呀?用那个棍子吗?” “对,它叫盲杖,我要用它来探路。” 短暂的沉默后,孩子又问:“那你现在住在哪里呀?” “上海。” “上海好吗?很远吧?” “嗯,很远。”我顿了顿,补充道,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但是……那里很大,很广阔,也有人在等我回去。” 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心里某个坚硬角落,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触碰了一下,软化了一角。 孩子似乎被其他伙伴叫走了,脚步声和笑闹声渐渐远去。 我站起身,继续凭着感觉往里走。手指触摸到一面粗糙的墙壁,那是主楼的外墙,我记得上面爬满了枯萎的爬山虎藤蔓。我沿着墙慢慢走着,指尖划过斑驳的墙面,感受着那些凹凸不平的痕迹,像是在阅读一部无声的、属于我过往的编年史。 这里是我摔倒过无数次的地方,那里是阿姨们经常聚集聊天、而我总是被排除在外的角落,更远处,有一小片空地,我曾偷偷躲在后面,因为被其他孩子嘲笑“独眼龙”而默默掉眼泪…… 苦涩的记忆翻涌而上,但奇怪的是,它们不再像以前那样带着尖锐的刺痛。时间,或者说是经历的更多磨难,磨钝了那些棱角。 我停下脚步,面向着记忆中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的方向。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和记忆里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这里没有真正善待过我,但它毕竟容纳了我孤寂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它塑造了最初那个敏感、倔强、渴望被认可,却又不得不学会用坚硬外壳保护自己的我。 而现在,我要走了。真正地离开,不是物理上的,而是心理上的告别。我不再是那个需要在这里寻求立足之地的孤儿,我有了自己想要奔赴的方向,有了……一个会让我说出“有人在等我回去”的地方。 我在那里站了很久,直到感觉腿有些发麻。然后,我转过身,盲杖重新点在身前的地面上。 “叩、叩、叩……” 声音清脆,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引领着我,一步一步,离开这片承载着我灰暗过去的地方,走向车站,走向南下的列车,走向……那个有着消毒水味道和草木清香的、被称为“上海”的未来。 第16章 变故 闻讯离开的这些天,我们的生活被一种新的模式维系着——微信上每日必要的寒暄和问候。 通常是我先发过去,内容千篇一律,带着医生特有的刻板:「到了吗?」「一切顺利?」「眼睛有没有不适?」 他的回复往往滞后,言简意赅,却总能让我悬着的心稍稍放下:「已到。」「顺利。」「无不适,放心。」 有时,他会多回几个字,告诉我房子退租进度,或是律所手续的办理情况。字里行间能感觉到他的忙碌和疲惫,但那份试图掌控局面的努力也清晰可见。我会对着屏幕多看几眼,确认他语气如常,然后才继续手头的工作。 这种隔着屏幕的、小心翼翼的联络,成了我忙碌间隙里一份隐秘的牵挂。直到那天晚上。 他发来消息:「买好票了,明天回来,不用接我。」 我按照惯例回复了他,消息却如同石沉大海,久久没有回音。 起初我没太在意,或许他正在忙,或许手机没电。但直到我睡前再次查看,聊天框依旧停留在我孤零零的那条消息上时,一丝不安开始悄然滋生。 第二天清晨,我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抓过手机——没有回复。打电话过去,响了很久,最终转入冰冷的语音提示:“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一种莫名的焦躁感攫住了我。一整个上午的门诊,我都有些心神不宁,看裂隙灯时,眼前偶尔会闪过他覆盖着白翳的右眼和那枚光洁的临时义眼片。中午休息时,我又尝试拨了几次电话,结果依旧。 各种糟糕的猜测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他一个人,眼睛又看不见,会不会在路上出了意外?车祸?摔伤?还是……遇到了其他不测?他那个倔强的性子,就算真遇到麻烦,恐怕也不会轻易向人求助。 下午,我强行集中精神完成了一台手术,但缝合时,指尖竟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脱下手术衣,我立刻又拨通了他的电话,听着那端持续的忙音,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了上来。 他失联了。 彻底地,毫无征兆地。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一圈圈缠绕住我的心脏,越收越紧。我坐在办公室裡,一遍遍刷新着微信,期待着那个熟悉的头像上能冒出红色的提示点,哪怕只是一个“。”也好。 没有。什么都没有。 我发现自己对他此行的了解是如此匮乏。除了知道他回去处理租房和律所的事,对他具体见了哪些人,去了哪些地方,可能遇到什么困难,几乎一无所知。我甚至不知道他家具体住在哪个小区,只有他之前提过的一个模糊区域。 我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只能徒劳地重复着拨号的动作。听着话筒里传来的、千篇一律的无法接通的提示音,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几乎将我淹没。我习惯了在手术台上与疾病和创伤搏斗,习惯了用精确的操作去应对各种突发状况,可此刻,面对这片无声的、遥远的沉寂,我所有的知识和技能都显得如此苍白。 我担心他遭遇了普通的意外,车祸,跌倒,突发疾病……这些已经足够让我心惊胆战。 可我忽略了,或者说,我潜意识里不愿去深想一个可能性—— 他回去处理的,是与他过去职业紧密相关的一切。而我,一个终日与眼睛和显微器械打交道的医生,并不真正了解律师这个行业,更不清楚,在法律这没有硝烟的战场上,利益的博弈背后,有时也会结下难以化解的仇怨。 那些他曾经在法庭上击败的对手,那些因他的辩护而利益受损的一方,那些隐藏在卷宗之后的阴影……它们是否会因为他的失明,而认为这是一个绝佳的、报复的机会?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毒蛇一样盘踞在心头,带来比担心普通意外更深重、更冰冷的恐惧。 闻讯,你究竟在哪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17章 威胁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坐在办公室里,窗外的天色从黄昏的暖橙渐渐沉入墨蓝,最后被浓稠的夜色完全吞没。办公桌上的台灯是唯一的光源,映照着手机屏幕上依旧空荡荡的聊天界面。 “无法接通”的提示音像一句恶毒的咒语,在我脑海里循环播放。 我试图用理性安抚自己:可能是手机丢了,可能是信号问题,可能他只是需要一点独处的时间,处理那些必然沉重的告别……但所有的理由在长达二十多个小时音讯全无的事实面前,都显得不堪一击。闻讯不是那种会让人凭空担心的人,尤其是在他知道我会牵挂的情况下。 恐惧不再是藤蔓,它变成了实质的冰冷巨石,沉沉地压在我的胸口,让我呼吸都有些困难。我甚至开始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坚持陪他一起回去。至少,在他身边,我能亲眼确认他的安全。 我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皮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焦躁。我不能再这样干等下去。 我再次拿起手机,这次不是拨打闻讯的号码,而是翻找通讯录,试图联系他老家那边可能认识的人。可悲的是,我发现自己对他的社交圈几乎一无所知。除了知道他曾是一名律师,在一家律所工作之外,我连他律所的具体名称、同事的联系方式都没有。 一种深刻的无力感和自责涌上心头。我这个“室友”,做得何其失败。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种无头苍蝇般的焦虑逼疯时,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 不是闻讯的回复。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内容很短,只有一行字,却像一把冰锥瞬间刺穿了我的心脏: 「闻律师在我们这,他暂时不方便联系你。沈医生,你最好别多事。」 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了。 不是意外! 不是手机故障! 这冰冷的、带着威胁意味的字句,证实了我最不愿相信的那个猜测——他出事了,而且,是人为的! “在我们这”?在谁那里?“不方便联系”?是被控制了吗?“别多事”?这**裸的警告…… 愤怒和担忧像两股炽热的岩浆,在我体内疯狂冲撞。他们对他做了什么?他眼睛看不见,一个人要怎么应对?恐惧再次攫住我,但这一次,伴随着恐惧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想要做点什么的强烈冲动。 我立刻回拨那个陌生号码,果然,已经关机。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是医生,我习惯基于证据和逻辑做出判断。现在,证据就是这条充满恶意的短信。逻辑告诉我,对方知道我的身份,知道我和闻讯的关系,并且目的可能是阻挠我寻找闻讯,或者,是通过控制闻讯来达到某种目的。 律师结下的仇……我脑海里闪过闻讯冷静分析案件时的侧脸。他曾经在看不见的情况下,仅凭我的叙述就帮我化解了一场危机。而现在,他自己却陷入了可能因过往职业而引发的危险中。 我不能报警吗?不,仅凭一条语焉不详的短信,警方会立案吗?会不会打草惊蛇,让闻讯的处境更危险?甚至,这条短信的目的,很可能就是警告我不要报警。 各种念头在脑中飞速旋转,混乱而尖锐。 最终,一个决定压倒了所有犹豫——我必须去找他。 立刻,马上。 我抓起车钥匙和外套,没有向科室请假,甚至来不及换下白大褂,冲出了办公室。夜晚的医院走廊安静得可怕,我的脚步声显得异常急促。一边快步走向停车场,一边用手机查询最快前往他家那座城市的交通方式。深夜还有一班高铁,我现在赶去车站还来得及。 坐进驾驶室,发动汽车,引擎的轰鸣声在寂静的地下车库回荡。我握紧方向盘,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闻讯,等着我。 无论你遇到了什么,无论对方是谁,这一次,轮到我来找你了。 车灯划破夜色,车子如同离弦之箭,驶向未知的、却必须前往的前方。 第18章 追寻 车子在夜色中疾驰,轮胎摩擦路面的声音单调而急促,像极了我的心跳。我紧握着方向盘,目光死死盯着前方被车灯切割开的黑暗,脑海里反复回放着那条短信的每一个字。 「闻律师在我们这,他暂时不方便联系你。沈医生,你最好别多事。」 “我们”是谁?“不方便”到了什么程度?他们想干什么?无数个问题像沸腾的气泡,在我混乱的思绪里翻滚、炸裂。闻讯那双无法视物、总是带着几分隐忍和倔强的眼睛,此刻在我眼前异常清晰。他一个人,在完全的黑暗和未知的危险中…… 我不敢再深想下去,油门不自觉地又往下踩了几分。 赶到高铁站,最近的一班车已经停止检票。我几乎是冲到了售票窗口,声音因为焦急和奔跑而带着喘息:“最早一趟去H市的车,什么时候?” “明天早上六点二十。” 明天早上!我胸口一阵发闷,等不了那么久!每一分钟的延迟都可能意味着闻讯多一分危险。 几乎没有犹豫,我转身冲回停车场。 开车去! 导航显示需要四个多小时。我系紧安全带,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过于急促的呼吸。冷静,沈珩,你是医生,你需要在混乱中保持清醒。我一边将车驶入高速,一边强迫自己整理线索。 对方知道我的身份和职业,这说明他们调查过,或者是从闻讯那里得到的信息。他们发来警告,或许是从闻讯那里知道了我大概率会因为他的失联而报警,消息的目的是阻止我介入,这反过来说明我的介入可能对他们构成威胁,或者闻讯对他们还有价值,他们不希望节外生枝。价值……一个失明的律师,能有什么价值?是他曾经经手过的某个案子?还是他掌握了什么信息? 我回忆起闻讯帮我处理投诉时的冷静与专业,那份逻辑严密的情况说明,那份对法律程序的熟稔。他的大脑就是他最强大的武器,即使失去视力,这份能力也依然存在。也许,正是这份能力,让他陷入了现在的境地。 夜色浓重,高速路上的车辆稀少。孤独的车灯像一柄利剑,刺破无边的黑暗。我打开车窗,让冰冷的夜风灌进来,试图吹散脑海里的混沌和恐惧。收音机里流淌出舒缓的音乐,与我现在的心境格格不入,我烦躁地关掉了。 四个多小时的车程,每一分钟都是煎熬。我不断设想各种可能遇到的情况,以及该如何应对。报警是最后的选项,在不确定对方底细和闻讯具体处境的情况下,贸然报警可能会激化矛盾。我必须先找到他,确认他的安全。 天际泛起鱼肚白时,我终于抵达了H市。按照之前闻讯模糊提过的区域,我找到了那家他曾经提及的律所所在的写字楼。时间尚早,大楼空荡荡的。我将车停在对面街角,熄了火,疲惫地靠在椅背上,眼睛却紧紧盯着大厦的入口。 我需要信息,任何可能找到闻讯的线索。 我想起了闻讯提到过的那个合伙人,张律师。他或许知道些什么,或者,闻讯的离开是否与律所内部有关? 等到八点多,写字楼渐渐有了人气。我脱下白大褂,戴上口罩和帽子,尽量不引人注目地走进大厦,在大厅的楼层指引牌上找到了那家律所的名字和楼层。 我没有上去。现在直接找上门太冒失。 我在大厅的休息区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假装看手机,余光却留意着电梯口和来往的人群。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内心的焦灼几乎要将我吞噬。 闻讯,你到底在哪里? 就在我几乎要放弃蹲守,想另寻他法时,电梯门打开,几个人走了出来,其中一人的谈话片段飘进了我的耳朵: “……昨天那架势,可真吓人,直接冲到张律师办公室……” “……谁说不是呢,听说是因为之前那个闻律师办的案子……” “……人都走了还不消停……” 我的心猛地一跳!闻律师!闻讯! 我立刻站起身,装作无意地靠近那几人,但他们已经快步走出了大厦旋转门。 冲到老张办公室?昨天?时间点对得上! 不再犹豫,我立刻走进电梯,按下了律所所在的楼层。 前台小姐礼貌地询问我是否有预约。 “我找张律师,关于闻讯律师的事情。”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严肃,“很紧急。” 听到闻讯的名字,前台小姐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有些犹豫和警惕。“您稍等,我问问张律师是否有空。” 她拨通了内线电话,低声说了几句。过了一会儿,她放下电话,对我说道:“张律师请您进去。” 我跟着她走进律所内部,环境比我想象的要简洁现代。老张的办公室在走廊尽头。推开门,一个微胖、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中年男人坐在办公桌后,神色看起来有些疲惫和凝重。 “您是?”他站起身,疑惑地打量着我。 “我姓沈,是闻律师的朋友,也是他现在的室友。”我开门见山,“他失联了,我很担心他。我收到一条威胁短信,对方似乎非法绑架了闻律师,还让我别多事。张律师,您知不知道他可能在哪里?或者,他最近得罪了什么人?” 张律师的脸色瞬间变了,他挥手让前台小姐出去,并关上了门。 他沉默了几秒,叹了口气:“您就是沈医生?不瞒您说,我也在找闻讯。昨天下午确实有一伙人来找过我,气势汹汹,问闻讯在哪里,说他之前代理的一个案子,对方败诉后怀恨在心,认为闻讯用了不光彩的手段。或许是他失明了的消息传进了他们的耳朵里,总之这帮人放话要找他麻烦。我确实不知道闻讯现在在哪,他执意要离开这里,办完手续就走了。” 我的心沉了下去。果然是因为过去的案子。 “那个案子……对方是什么人?”我追问。 老张显得有些为难:“客户信息,我不太方便透露。而且,那帮人看着就不像善茬……” “张律师!”我打断他,声音因为急切而提高了些许,“闻律师现在眼睛看不见!他一个人面对这些,有多危险您应该清楚!我不是要探听案件细节,我只想知道,去哪里可能找到他,或者,那伙人可能是什么来头?” 张律师看着我焦灼而坚定的眼神,又叹了口气,最终像是下定了决心,压低声音说:“我只知道,那个败诉的公司老板,姓马,以前……有些不太好的背景。他们昨天来的时候,提到过一个地方,城西的‘老码头仓库’……说闻讯要是识相,就去那里把东西‘交出来’……但我不能保证闻讯一定在那里,或者那是不是一个陷阱……” 老码头仓库! “谢谢!”我顾不上多说,立刻转身冲出了办公室。 我并不知道的是,老张看着我匆忙离开的背影,心里百感交集。 “闻讯啊,你之前可是一直孤身一人,从不交什么朋友的。这个年轻人,就是你想离开这里的原因吗……” 我无暇顾它。老码头仓库,无论是不是陷阱,我都必须去一趟。我一边快步走向电梯,一边用手机搜索位置。那是一个废弃的旧仓库区,位置偏僻。 坐进车里,我设定好导航,双手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此去凶险未知,我甚至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人,会发生什么事。 我深知不应该只身一人前往险境,但我别无选择。 闻讯,撑住。我来了。 引擎轰鸣,车子再次汇入车流,朝着城西那个废弃的、可能藏着危险和希望的地点,疾驰而去。 会开车真好,俺也想开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追寻 第19章 施救 导航将我引向城市边缘,繁华景象逐渐被破败的厂房和杂草丛生的空地取代。“老码头仓库”的指示牌锈迹斑斑,指向一条坑洼不平的岔路。我把车停在远处一个废弃的修理厂后面,熄了火。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我深吸几口气,试图压下那股混合着恐惧和决绝的战栗。对方显然是混黑的。老张欲言又止里的忌惮,那条短信里毫不掩饰的威胁,都指向这个事实。报警?绝对不行。且不说证据不足警方是否会立刻出警,万一打草惊蛇,他们会对闻讯做什么?我赌不起。 一个双目失明的人,落在这些人手里,报复会是什么形式?殴打?恐吓?还是更残忍的、践踏尊严的折辱?光是想象,就让我胃里一阵翻搅,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我甚至没跟科里请假,手机调成了静音,塞在口袋深处。工作?前途?在闻讯可能正面临的危险面前,变得无足轻重。也许我会把命搭进去。这个认知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带着冰冷的质感。但我没有第二种选择。我无法忍受自己坐在安全的办公室里,想象着他在某个阴暗角落承受未知的折磨。 检查了一下随身物品,除了手机钥匙钱包,唯一称得上“武器”的,可能只有白大褂口袋里那支沉甸甸的笔式手电筒,一把折叠小刀,和一小瓶以备不时之需的消毒喷雾。真是讽刺,我这双拿手术刀的手,此刻却准备面对可能持械的凶徒。 我猫着腰,借着废弃集装箱和杂草的掩护,小心翼翼地向仓库区靠近。空气中弥漫着铁锈、机油和陈年积水的腥臭味。远处传来几声野狗的吠叫,更添了几分荒凉和阴森。 最大的那个仓库,门虚掩着,里面透出微弱的光线,还有人声。 还好没人望风。我屏住呼吸,贴着冰冷粗糙的水泥墙,慢慢挪到门缝边,向内窥视。 仓库内部空旷而昏暗,只有高处一个小窗投下灰蒙蒙的光柱,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几个穿着随意、身形彪悍的男人或站或坐,围在一个小火堆旁,抽着烟,低声交谈着,语气粗俗。 然后,我看到了他。 闻讯独自坐在仓库中央一把破旧的木椅子上,背对着我的方向。他低着头,双手似乎被反绑在椅背后,白色的盲杖被粗暴地折断,掉落在脚边的地上,沾满了灰尘。他穿着离开时那件衬衫,此刻显得有些凌乱,上面甚至能看到几个模糊的鞋印。他一动不动,像一尊失去生气的雕塑。 我的心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疼痛和愤怒交织着涌上头顶。他们打他了? 就在这时,一个似乎是头目的壮汉,叼着烟走到闻讯面前,猛地朝他脸上吐出一口烟圈。 闻讯被呛得偏过头,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因为双手被缚而无法保持平衡,连人带椅子晃了一下,险些摔倒。 “啧,闻大律师,以前在法庭上不是挺能说的吗?现在怎么哑巴了?”那男人声音粗嘎,带着戏谑的残忍,“你说你,剩下的那个眼睛都瞎了,还折腾什么?乖乖把老子要的东西交出来,少吃点苦头,不好吗?” 闻讯咳完了,慢慢抬起头,虽然看不见,却准确地将脸朝向声音的来源。他脸有些浮肿,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紧抿着,那覆盖着厚翳的右眼在昏暗光线下,更显得空洞无助。 “马老板,”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出乎意料地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嘲弄,“你想要的那些‘不存在’的证据,我就算把命给你,也变不出来。法庭的判决是基于事实和法律,不是靠你在这里威胁一个瞎子就能改变的。” “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那马老板被激怒了,抬脚似乎又想踹过去。 我心脏骤停,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冲进去。 但闻讯仿佛预判到了对方的动作,在那只脚抬起的同时,他猛地提高了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冷厉:“你再动我一下试试!就算沈大夫真的不报警,你以为我敢一个人回来,会一点准备都没有?” 马老板的脚顿在半空,其他几个手下也警惕地站了起来。 “你什么意思?”马老板眯起眼睛。 闻讯微微勾起嘴角,那笑容在苍白失焦的脸上,显得格外诡异:“我眼睛是瞎了,但脑子没坏。我来之前,已经把我知道的、关于你公司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还有你今天‘请’我来的方式,都做了备份。设定好了时间,如果我不能按时回去,或者我出了任何‘意外’……那些东西,会自动送到该送的地方。”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补充道:“包括,你背后那位‘保护伞’的名字。” 仓库里瞬间一片死寂。马老板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死死盯着闻讯,似乎在判断他话里的真假。烟雾缭绕中,气氛紧绷得像一根随时会断裂的弦。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手心全是冷汗。闻讯在虚张声势!他回来只是为了处理私事,根本不可能有这些准备!他在用自己的冷静和智慧,赌对方的疑心和对背后势力的忌惮! 他在黑暗中,独自面对着这群豺狼,用语言作为唯一的武器,为自己争取生机。 而我,却只能在这里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 不,我不能只是看着。 我必须做点什么。 我的目光快速扫过仓库内部结构,寻找着可能的机会。我的大脑飞速运转,像一个在手术台上面对突发状况的医生,评估着风险,寻找着那个能切入的、最关键的“点”。 或许是觉得闻讯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瞎子,算上马老板自己,对方只来了五个人。敌在明处,而我在暗处…… 笔式手电筒……消毒喷雾……空旷的环境……对方的疑心…… 一个极其冒险,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念头,在我脑海中逐渐成形。 闻讯,再坚持一下。我深吸一口气,握紧了口袋里那冰冷的金属手电筒。 第20章 涉险 我被眼前的景象攥紧了心脏。马老板脸上横肉抽搐,显然被闻讯那番真假难辨的“备份”言论彻底激怒了。他猛地将烟头摔在地上,用脚狠狠碾碎,仿佛碾碎的是闻讯的骨头,从牙缝里挤出阴狠的话: “妈的,闻讯!你我本无冤无仇,那点破事儿过去也就过去了!东西给我对你能有什么损失!可你非要找死,那就别怪老子心狠手辣!”他后退一步,朝着手下狰狞地一挥手,“给我往死里揍他!打到他吐实话为止!一个瞎子,我看他能硬气到几时!” 几个手下捏着拳头,咔吧作响地围拢上来,眼看就要朝着被缚在椅子上的闻讯砸下—— 就是现在! 我按下了藏在仓库深处废弃油桶后的警报器。“呜哇——呜哇——呜哇——!”尖锐、刺耳的模拟警笛声猛地炸响!由远及近,仿佛数辆警车正呼啸着包围过来! 准备动手的壮汉们动作瞬间僵住,脸上闪过惊疑和慌乱。 “警察?!” “怎么回事?!那个大夫真敢报警?!” “老大!有条子!” 马老板脸色剧变,猛地扭头看向声音来源。 就是这电光石火的刹那!我藏在侧上方破损的通风口后,举起那支笔式强光手电,强光直射而下,精准地打在距离闻讯最近那个打手的脸上! “啊!我的眼睛!”他惨叫一声,捂住眼睛踉跄后退。 没给他们反应时间,我立刻将准备好的“混合物”——高浓度消毒喷雾和附近找到的某些化学废弃物应急调配的产物——从通风口喷洒下去,精准笼罩住马老板和另外两个手下! “咳咳!什么鬼东西!” “妈的!是辣椒水吗?眼睛好辣!” 浓烈的刺激性气味弥漫开来。他们被呛得连连咳嗽,眼泪直流,阵脚大乱。 “警察来了!快跑!”混乱中有人惊慌大喊。 机会!我像一道影子从杂物堆后敏捷翻出,冲向闻讯。解开绳索太耗时了,我当机立断,用尽全力,猛地将那把沉重的木椅子连同他被缚的闻讯一起向后推翻! “砰!”椅子倒地。 “呃!”他发出闷哼,但脱离了包围中心。 “别出声!是我,沈珩!”我压低声音在他耳边急促说道,同时掏出挂在钥匙上的折叠小刀,拼命去割他手腕上粗糙的绳索。 绳索太结实,小刀并不顺手。马老板他们已经从混乱中稍微回过神。 “妈的!不是警察!是那个大夫!”马老板抹着眼泪,看清了我的白大褂,怒火更炽,“给我抓住他们!一个都别放过!” 打手们骂骂咧咧冲过来。 “快!”我感觉到绳索将断,猛地一扯!几乎同时,拉起刚刚获得自由的闻讯,拽着他头也不回地冲向仓库另一侧那扇半开的小侧门。 “这边!” 身后是气急败坏的吼叫和追赶的脚步声。 我紧紧抓着他的手臂,几乎是半拖半抱,冲出侧门。外面是堆满废弃机械的后院。没有犹豫,我拉着他直接钻进一条狭窄、仅容一人通过的金属管道缝隙。 黑暗,逼仄,铁锈和污水的恶臭扑面而来。 “低头!小心!”我一边急促提醒,一边奋力向前挤。身后传来追兵撞到障碍物的咒骂,脚步声越来越近。 闻讯咬着牙,没了盲杖,他完全凭借对我引导的信任,努力跟上,尽管磕磕绊绊,速度却并不慢。 即将挤出管道,看到巷口微弱天光的一刹那,我猛地将他往身后一拉,回身用尽最后力气,将旁边那个沉重的锈蚀铁皮柜推倒! “哐当!”巨响伴随着追兵被阻的怒吼,铁皮柜正好堵住了管道出口。 “走!”我喘息着,拉起闻讯,两人跌跌撞撞冲出了巷口,朝着我停车的地方拼命跑去。 心脏快要跳出喉咙,肺部火辣辣地疼,但我抓着他的手,没有丝毫放松。 我做到了。在这孤立无援的绝境里,用一个医生的冷静和手边能找到的一切“工具”,将他从暴力的边缘,硬生生抢了回来。 第21章 平安 车子像离弦的箭,撕裂沉闷的空气,将那个充斥着铁锈、暴力和绝望的废弃仓库远远甩在身后。我一手死死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在确保安全的情况下,飞快地拨通了报警电话,语速极快且尽可能清晰地报出了仓库位置、涉及人员以及闻讯被非法拘禁和殴打的情况。 挂断电话,我才有空隙看向副驾驶座。 闻讯瘫在座椅里,头无力地歪向车窗一侧,整个人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之前强撑着的冷静、硬气,在脱离险境的瞬间土崩瓦解,那紧绷的弦终于断裂。他双眼紧闭,脸色是一种骇人的灰白,冷汗浸湿了额前的黑发,黏在皮肤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即使是在昏迷中,那细微的颤抖也未曾停歇,像一只受尽惊吓后终于力竭的小兽。 “闻讯?闻讯!”我连喊了两声,毫无回应。 一股冰冷的恐惧攫住我,比面对马老板那群人时更甚。我强迫自己冷静,我是医生。迅速将车停在相对安全的应急车道,打开双闪。 我探过身,手指有些发颤,却极力平稳地触上他的颈动脉。搏动存在,但快而弱。呼吸浅促。我小心地解开他凌乱衬衫的纽扣。 眼前的景象让我的呼吸一滞。 他的整张脸都有些浮肿,右侧颧骨处一片明显的青紫,嘴角破裂,残留着干涸的血迹。但这只是开始。衬衫下的身体更是触目惊心——胸口、腹部、手臂,遍布大片大片的青紫色瘀斑,尤其是在左侧胸肋区,那一片深色的淤血肿胀尤为刺眼。我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轻轻触诊,手下能感觉到明显的骨摩擦感和局部异常隆起。 肋骨骨折,不止一根。很可能伴有血气胸。不知道有没有其他内脏损伤或者四肢的骨折…… 那群畜生! 怒火混合着心疼,几乎要冲破我的胸腔。我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所有情绪,现在不是愤怒的时候。我迅速帮他系好安全带,确保不会压迫到胸部的伤处,重新发动车子。 不能停留,必须立刻返回上海,回到我的医院,那里有完善的设备和可靠的同事。 接下来的路程,是我人生中最漫长、最难熬的驾驶。我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和意志力在操控车辆。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的路,耳朵却时刻竖起着,捕捉着身边人哪怕最细微的呼吸变化。每隔几分钟,我就要伸手探一下他的颈动脉,确认那微弱的搏动依然存在。 夜色褪去,黎明到来。我不敢合眼,咖啡像水一样灌下去,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疲劳像潮水般一阵阵冲击着我的意识。但我不能停。 闻讯一直昏迷着,偶尔会因为车子的颠簸而发出无意识的、痛苦的呻吟,每一次都让我的心揪紧。我不断地跟他说话,尽管知道他可能听不见: “坚持住,闻讯,就快到了。” “我们安全了,没人能再伤害你。” “回到医院就好了,一切都会好的……” “醒一醒,闻讯,你不是还想看看这个世界吗?撑下去……” 这些话,不知道是在安慰他,还是在支撑我自己。 从离开医院那刻起,我已经整整一天两夜,不眠不休。当我终于看到熟悉的高速出口指示牌,模糊的轮廓在晨曦中逐渐清晰,看到远处医院那栋白色大楼的轮廓时,几乎要虚脱。眼眶又热又涩,是疲劳,也是如释重负。 我没有开去急诊,而是直接绕到了住院部楼下,同时拨通了骨科和胸外科相熟同事的电话,言简意赅地说明了情况。 车子停稳的瞬间,早已收到消息的护士和护工推着平床冲了过来。我的手指因为长时间握方向盘而僵硬,几乎抓不住平床边缘,踉跄着下车,和同事们一起,极其小心地将昏迷不醒的闻讯转移到平床上。 “左侧多处肋骨骨折,疑似血气胸,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昏迷超过四小时……”我哑着嗓子,快速交代着病情,视线却一秒也无法从闻讯那张苍白浮肿的脸上移开。 护工推着平床快速冲向电梯,轮子摩擦地面发出急促的声音。我下意识地想跟上去,脚步却是一软,差点栽倒,幸好被旁边的护士扶住。 “沈医生!你还好吧?”护士担忧地看着我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和憔悴不堪的脸色。 我摆了摆手,挣脱她的搀扶,撑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跌跌撞撞地跟进了电梯,目光始终锁定在那个失去意识的人身上。 闻讯,我们到了。你安全了。 第22章 失去 我不知在闻讯的病床边趴了多久,极度的疲惫和精神的骤然松弛让我陷入了深沉的昏睡。直到手臂传来一阵麻痹的刺痛,我才猛地惊醒,抬起头,眼前先是模糊一片,随即才聚焦。 病床上,闻讯已经醒了。 他静静地躺着,没有动弹,那双曾经即使失明也带着某种倔强生气的眼睛,此刻却像两口枯井,空洞地望着天花板的方向,不,甚至不是“望”,而是一种彻底的、毫无生气的停滞。他脸上和身上的外伤经过处理,肿胀消褪了一些,但依旧带着青紫的痕迹,胸口缠着固定的绷带,提醒着那几根断裂的肋骨。 看到他醒来,我心头先是一松,正想开口询问他感觉如何,有没有哪里特别痛。但下一秒,我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那不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或虚弱,那是一种……死寂。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冰冷的绝望。 然后,我看到了他细微的动作。他的右手,那只没有输液的手,正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恐惧,抬起来,摸向自己的右眼。 他的指尖刚刚触碰到眼睑,整个人就像被电流击中般猛地一颤! 紧接着,恐慌如同海啸般在他脸上爆发出来! “不……不会的……”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干涩。那只手开始用力,指节绷紧,狠狠地按压、撑开自己的右眼眼皮,力道之大,仿佛要将眼球从眼眶里抠出来! “闻讯!你干什么!”我惊得立刻起身想去阻止。 但已经晚了。因为他另一只打着留置针的手也开始胡乱地挥舞起来,像是要在虚无的空气中抓住什么救命稻草,动作剧烈到牵扯了胸口的伤处,他痛得闷哼一声,却依旧不管不顾。 “啪”的一声轻响,是他过于用力撕扯,右眼外侧眼角被他撕扯坏,一道鲜红的血线瞬间滑落,在他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目。 “住手!闻讯!”我冲上去,一把死死抓住他两只手腕,用身体的力量压制住他因恐慌而失控的身体,“冷静点!告诉我,怎么了?!” 他在我怀里剧烈地挣扎着,胸腔起伏得像破旧的风箱,呼吸急促而混乱,那双无法聚焦的眼睛里充满了濒死般的恐惧。 “沈医生……沈医生!”他像是终于找到了可以倾诉的对象,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感觉不到了……我感觉不到了!光……右眼的光感……没有了!一点都没有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一块冰坠入了深渊。 “不会的,你只是刚醒,感知可能还不敏锐……”我试图安抚,但声音自己听来都显得苍白。 “不!不是的!”他几乎是嘶吼着打断我,被禁锢的手腕还在奋力想要挣脱,“黑的!全是黑的!和左边一样了!沈医生,你的手电呢!你的手电!拿出来照照看!我看得见的!我一定还看得见的!你照啊!” 他语无伦次,脸上混杂着鲜血、冷汗和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表情,一遍遍地重复着“看得见”,像是在进行一场绝望的自我催眠。 我心里痛得像被狠狠揪住。我知道,他最害怕的事情,恐怕还是发生了。 兴许是绑架时被人击打到了头部或眼部,兴许是极度的恐惧和应激反应导致了不可逆的神经损伤……原因此刻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 我沉默着,依旧紧紧抓着他的手腕,防止他再伤害自己。另一只手,缓慢地、几乎带着一丝不忍地,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了那支熟悉的笔式手电筒。 我打开开关,一束细小的光柱亮起。 我将他固定在一个相对安稳的姿势,然后将那束光,对准了他那只覆盖着青白色厚翳、此刻正因主人的激动而无助震颤的右眼。 光线落在浑浊的眼球表面。 没有反应。 没有像以前那样,哪怕只是极其微弱的、需要他凝神才能感知到的明暗变化。 他的眼球依旧在颤抖,但那是一种无目的的、病理性的震颤,没有丝毫追逐光线的迹象。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挣扎停止了,只是凭借着我对他的描述和那毫无变化的黑暗,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有……有吗?沈医生?”他声音里的绝望几乎要溢出来,带着最后一丝卑微的乞求,“是不是……亮了一点?你告诉我,是不是?” 我看着他那张写满脆弱和祈求的脸,看着那道刺目的血痕,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 我知道,我不能骗他。 我关掉了手电,声音低沉而艰涩:“闻讯,别紧张。我们需要……立刻去做一个详细的眼科检查。” 这句话,等同于宣判。 他愣在那里,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在瞬间被抽空。然后,他不再嘶吼,不再挣扎,只是极其缓慢地、颓然地垂下了头,整个人缩了起来,像一只被遗弃在暴风雨中的雏鸟,发出了一声压抑到了极致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 那声音里,是整个世界彻底崩塌后的死寂与冰凉。 他彻底失明了。 第23章 幻灭 检查室里弥漫着消毒水和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重。我扶着闻讯在裂隙灯前坐下,他异常安静,之前的恐慌和绝望仿佛被抽空了,只剩下一种认命般的死寂。我仔细为他检查着右眼,指尖能感受到他眼周肌肉无法自控的细微颤动。 情况比预想的更糟。 长期的失明会导致他右眼内部血供本就比正常眼睛差,眼底结构脆弱得像放置过久的薄纸。那场殴打中的某一次击打,或许并非直接针对眼睛,但足以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通过紧急安排的B超,我看到他右眼的视网膜已经大面积脱离,像一块被胡乱撕下、皱巴巴地贴在眼球壁上的墙纸,失去了原有的位置和功能。 “怎么样?”闻讯的声音干涩,没有任何起伏,他似乎已经从我的沉默和过于仔细的检查中读出了答案。 我放下器械,没有回避他的“注视”。 “视网膜脱落了。”我言简意赅,用专业的词汇陈述最残酷的事实,“因为你右眼本身的基础条件不好,所以受到外力后,比正常眼睛更容易出现这种情况。”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无声地蜷缩了一下,又缓缓松开。 “所以……彻底没希望了,是吗?”这句话不像询问,更像是一种确认。 “不。”我的声音斩钉截铁,打断了他即将再次沉沦的绝望,“需要手术。而且必须尽快做。” 他猛地抬起头,空洞的右眼似乎都因这突如其来的转折而震颤了一下。 “手术?”他语气里带着难以置信的微澜,“这只眼睛……还能做手术?” “视网膜脱落的时间应该还不长,这是不幸中的万幸。”我快速解释道,大脑已经在飞速运转,思考着手术方案,“时间越短,复位成功的可能性越大,对视神经功能的挽救空间也越大。虽然你这只眼睛条件很差,手术难度会很高,但并非没有希望。” 我没有告诉他的是,对于这样一只长期失明、结构脆弱的眼睛,视网膜复位手术无异于在豆腐上绣花。术中出血、术后再次脱落、继发性青光眼……风险比比皆是。成功率,我不敢给他一个确切的数字。 但我更知道,如果不做手术,他失去的将是那最后一丝光感的全部可能,是彻底坠入无边黑暗的终局。那点光感,不仅仅是一种生理上的感知,更是他过去几个月里,在绝望中挣扎求生的精神支柱,是他还能幻想着“看见”一点什么的微小火种。 我不能让这火种就这样熄灭。 “闻讯,”我俯下身,双手按住他冰冷的、微微颤抖的肩膀,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和坚决,“听着,我知道风险,我知道很难。但这是唯一的机会。我们必须试一试。” 他怔怔地“望”着我,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那双空洞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艰难地凝聚,是恐惧,是犹豫,但最终,一丝极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光,挣扎着亮了起来。 那是对“可能”的渴望。 “……好。”良久,他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一个沙哑的音节,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颤抖,“我做。” “相信我。”我收紧按在他肩上的手,传递着力量,也像是在对自己立下誓言。 没有片刻耽搁。我立刻联系手术室,调派最有经验的助手,亲自敲定手术方案——一台复杂的眼内窥镜下玻璃体切割联合视网膜复位术,所有术前准备以最快的速度推进。 将闻讯送回病房,护士给他做术前准备时,我站在走廊尽头,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深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手指在口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支笔式手电筒。 这次手术,不仅仅是为了修复他眼底那片脱落的神经组织。 更是为了,夺回那束可能永远消失在他世界里的、微弱的光。 无论如何,我必须成功。 --- 手术室的无影灯下,四个多小时的高度专注,汗水浸透了我的后背。透过内窥镜看到那片脆弱的视网膜被硅油稳稳地托回原位,紧贴在色素上皮层上时,我几乎要虚脱般地松一口气。 “复位很成功,缝合吧。”我摘下手术放大镜,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对助手说道。 这已经是现阶段技术所能做到的极限。清除了积血和增殖膜,谨慎地将每一处脱离的边缘复位,视网膜光凝,再注入硅油支撑……每一步都像是在走钢丝,但我做到了。从纯技术角度讲,这是一台成功的手术。 然而,我心里清楚,对于闻讯而言,手术的成功与否,只有一个评判标准——他能否重新感知到那束光。 术后是漫长的恢复期。眼睛戴着保护眼罩,需要严格保持特定体位,以便硅油更好地顶压视网膜。闻讯异常安静地配合着所有治疗,不喊痛,不抱怨,甚至很少主动开口。那种沉默,比之前的绝望更让我心慌。 我每天都会亲自为他检查,揭开眼罩,观察眼压、角膜情况、b超检查……硅油位置良好,视网膜平伏,没有再次脱落的迹象。从解剖结构上看,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可是,时间一天天过去。 一周,两周…… 当眼部的急性炎症反应逐渐消退,水肿慢慢吸收,到了可以尝试评估视功能的时候,我拿着那支熟悉的手电筒,再次站在他面前。 病房里安静得能听到输液管里药液滴落的声音。我深吸一口气,轻声说:“闻讯,我现在用手电照你的右眼,你仔细感觉,有任何变化,哪怕只是一点点明暗的不同,都告诉我。” 他微微仰起头,配合地“望”向我。那只右眼依旧覆盖着厚厚的白翳,因为手术和长期的病变,显得更加浑浊,静静地待在眼眶里,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寂。 我打开手电,将光束对准他的眼球。 没有反应。 我变换着角度,调整着光线的强弱。 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他的眼球甚至连之前那点因为努力感知而出现的细微震颤都消失了,只是死气沉沉地停留在那里,仿佛我照射的只是一颗没有生命的、浑浊的玻璃珠。 “有……感觉吗?”我不甘心,又追问了一句,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祈求。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我几乎以为他不会再回答。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那一刻,我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我胸腔里碎裂了。不仅仅是他的希望,还有我的。 视网膜复位了,结构恢复了。但是,神经的功能……没有回来。 兴许是脱离时间还是超出了临界点,兴许是他眼底本身的条件太差,神经细胞在缺血和创伤中已经发生了不可逆的死亡……现代眼科学,在神经再生领域,依旧存在着那道看似无法逾越的壁垒。我们能够精巧地复位结构,却无法命令死去的神经重新活过来。 一股巨大的、熟悉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将我淹没。我又一次感受到了在面对那个被抓伤的眼球时的无能为力,感受到了医学在疾病和创伤面前的苍白。 我默默地关掉手电,替他戴好眼罩。动作机械,甚至不敢去看他的脸。 “好好休息,明天再观察。”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没有任何温度,然后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病房。 我不敢去看他。 我不敢面对他那张可能再次被绝望吞噬的脸。 我不敢承受他可能会问出的那句“为什么手术成功了,我还是看不见?” 我是他的医生。我竭尽了全力,动用了我所能动用的所有知识、技术和资源,我甚至违背了一些保守的治疗原则,冒险为他进行了这台高难度的手术。我以为我可以为他夺回那束光。 可最终,我什么都没能为他留住。 那点他赖以支撑的、微弱的光感,还是彻底地、无情地消失在了永恒的黑暗里。 而我,站在黑暗的这边,手握着一堆成功的术后影像资料,却连一句像样的安慰都说不出口。 眼科学的落后,以及面对事实的苍白无力,像一根冰冷的针,深深扎进了我的职业信仰里。我靠在办公室外的墙壁上,闭上眼,第一次对自己选择的这条道路,产生了一种深切的、几乎要将人压垮的怀疑和疲惫。 第24章 惩罚 李主任的电话打到手机上时,我正坐在闻讯的病床旁,盯着闻讯那份最新的、明确标注着“无光感”的视觉诱发电位报告。心头那根紧绷的弦,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召唤,又拧紧了几分。 病床上的闻讯似乎感知到了什么,在我起身时,他几不可闻地动了一下干涩的嘴唇,最终却什么也没能问出口。这是我擅自离岗救他回来、并为他紧急手术之后,他第一次对外界的变化表现出如此细微的、带着担忧的反应。 我沉默地、用力地握了一下他冰凉的手,试图传递一丝连我自己都缺乏的安定,然后转身离开了病房。 推开主任办公室的门,他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色严肃,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桌上放着的,是前段时间那起投诉的后续处理报告,以及……我这次连续几天旷工的记录。 “沈珩,”他抬眼看我,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失望和不解,“坐。” 我依言坐下,喉咙有些发干。 “投诉的事情刚平息没多久,你怎么又……”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目光锐利,“连着两天不见人影,手术排班全都乱了套!电话不接,信息不回!你到底干什么去了?你知道院里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吗?” 我低下头,知道任何借口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都苍白无力。“主任,对不起。我……是处理一些私人的紧急事情。” “紧急事情?比病人的生命健康还紧急?”李主任的声音拔高了些,“沈珩,我一直觉得你是根好苗子,技术好,有悟性,也肯吃苦。可你看看你现在!先是跟病人牵扯不清,现在又无故旷工!你到底还想不想干这行了?” “牵扯不清”四个字像针一样刺了我一下。我深吸一口气,知道不能再隐瞒。我将闻讯回家遭遇绑架,我收到威胁短信后连夜赶去,以及后续救他回来、紧急手术的事情,尽可能简洁地叙述了一遍。我没有渲染其中的危险,只陈述了事实。 李主任听完,脸上的怒意渐渐被一种复杂的凝重取代。他沉默了相当长一段时间,身体向后重重地靠在椅背上,发出一声沉甸甸的叹息。 “沈珩啊沈珩……”他揉了揉眉心,“你……你这是救了人家一条命,从情理上,我似乎不该过多苛责。这次旷工,虽然性质严重,但我可以当做特殊情况,帮你周旋过去,就当不存在。” 我心里刚松了半口气,但他的下一句话,让我的心又猛地提了起来。 “但是,”他话锋一转,目光重新变得严肃而审视,“那个叫闻讯的病人,你不能再管了。他后续所有的治疗、复查、康复,全部移交给王医生负责。” 我猛地抬头:“主任!” “你听我说完!”李主任打断我,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你看看你现在成什么样子了?为了一个病人,魂不守舍,连基本的职业操守和规章制度都顾不上了!我知道你同情他,想帮他,但医生和病人之间,必须有一条清晰的界线!过度投入个人感情,对你,对他,都不是好事!这会影响到你的专业判断,也会给他不必要的错觉和负担!” “我……”我想反驳,想说我没有影响判断,手术我做得很好。可话到嘴边,却哽住了。我真的没有受到影响吗?那份不顾一切想要为他保住光明的执念,难道不是掺杂了远超医生职责的情感吗? 李主任看着我挣扎的神色,语气放缓了一些,带着劝诫:“沈珩,听我一句劝。你还年轻,未来的路还长。把病人交给王医生,对你,对他,都是最好的选择。王医生经验丰富,一样会尽心尽力。” 办公室里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我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声。我知道主任说的是对的,是符合规定的,是最理智的选择。 可是…… 一想到要将闻讯完全交给另一个医生,想到他此刻正独自一人躺在病床上,承受着彻底失去最后光明的灭顶之灾,而我却要因为这条所谓的“职业界线”而被迫从他身边撤离,一种强烈到几乎让我窒息的抗拒与难以割舍的情绪,便如同藤蔓般疯狂地缠绕住我的心脏,越收越紧。 我攥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脸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一种难以启齿的羞赧和豁出去的冲动交织在一起。 我低下头,声音因为紧张和某种破釜沉舟的决心而微微发颤,轻得几乎听不见: “主任……对不起……我知道不应该,但……我……我好像……有点……爱上他了……” 这句话说完,办公室里陷入了更长久的、死一般的寂静。我甚至不敢抬头看主任的表情,只觉得脸上的热度快要烧起来。 良久,我听到一声极重、极无奈的叹息。 “你……”李主任的声音里充满了极度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恼怒,有无奈,更有一种“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的疲惫,“沈珩啊沈珩……你……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他站起身,在办公室里踱了两步,最终停在我面前,语气复杂到了极点:“你是医生!他是你的病人!还是个……唉!” 他似乎想说什么,又硬生生咽了回去,最终只是无力地挥了挥手:“算了……我管不了你了!你自己看着办吧!但是沈珩,你给我记住分寸!无论如何,不能影响工作,不能违反原则!否则,谁也保不住你!” “谢谢主任!”我如蒙大赦,立刻从椅子上弹起来,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冲出了那间令人窒息的办公室。 第25章 逃离 从主任办公室出来,我心头五味杂陈,既有被理解的侥幸,更有那份隐秘情感被摊开后的羞赧与决绝。我几乎是跑着回到了闻讯的病房。 他依旧维持着我离开时的姿势,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仿佛连呼吸都轻得难以察觉。听到我急促的脚步声,他甚至连眼皮都没动一下,只是下意识地、更加将自己往被子里缩了缩,蜷缩的姿态像一只受了重伤、只想躲进角落独自舔舐伤口的动物。 “我回来了。主任找我是有些工作上的事情,已经解决了。”我尝试着开口,声音里还带着未平复的喘息。 “闻讯?”我轻声唤他。 他没有回应。那种彻底的、拒绝与外界交流的死寂,比任何哭喊都更让我心慌。 接下来几天,他一直如此。沉默地接受治疗,沉默地进食,沉默地躺在那里,对周围的一切失去了所有反应。我尝试和他说话,谈论天气,谈论医院里无关紧要的趣事,甚至小心翼翼地提起他之前感兴趣的律所云端协作的可能性,他都毫无反应。那双曾经在黑暗中仍努力“凝视”我的眼睛,如今只剩下无边的绝望,仿佛所有的生机都已随着那最后一丝光感的泯灭而彻底流逝。 担忧像藤蔓一样日夜缠绕着我。我怕他这样下去,精神会先于身体彻底垮掉。我不敢再回家,晚上就支一张陪护床睡在他病房里。护士和同事们开始悄悄谈论我和病人不清不楚,但我顾不上那么多流言蜚语,大不了我可以离开这家医院……但此时此刻的闻讯却绝不能没人陪同。 夜里,我能听到他极力压抑的、细微的抽气声,或者是他长时间僵直不动后,无意识发出的、带着痛苦意味的叹息。每一次,我都只能紧紧攥着拳头,在黑夜里睁大眼睛,无能为力地看着他沉沦在绝望的深渊里。 我必须做点什么。我必须给他一个明确的、可以抓住的承诺。 上午,我趁他睡着,去了医院附近最大的一家商场。在珠宝柜台前,我徘徊了很久,最终挑选了一对设计简洁大方的铂金素圈戒指。我将稍小尺寸的那枚小心地放进口袋,另一枚收好。手指触摸到戒指冰凉的金属表面时,我的心跳得很快,却也有一种奇异的安定感。 我决定了,等他情况稳定一些,能够出院回家调养的时候,我就向他告白。我要清清楚楚地告诉他,沈珩爱他,与他的眼睛无关,与他的过去未来都无关。我会一直陪在他身边,无论要花费多少时间和力气,都要把他从这片绝望的泥沼里,一点一点拽出来。 这个念头成了支撑我面对他日益消沉的力量。 那天,我结束了一台并不复杂的手术,心里还盘算着晚上给他带哪家他可能会有胃口一点的清粥小菜。我像往常一样,脚步轻快地走向他的病房,甚至已经在脑海里预演着该如何开口说那些准备了很久的话。 然而,推开病房门,看到的却是空荡荡的床铺。床单被褥整理得异常平整,仿佛从未有人住过。床头柜上他常用的水杯不见了,我给他买的蓝牙耳机也消失了。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 “李姐,31床的病人呢?!”我冲到护士站,声音因为恐慌而变调。 “31床?闻讯吗?”值班护士抬起头,有些疑惑地看着我,“沈医生,他不是出院了吗?就今天下午,他自己收拾好东西,办了出院手续走的。我们还以为您知道呢……”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出院了? 就在这短短的一会功夫? 他眼睛还蒙着纱布,身上的伤也还没好利索,他能去哪里? 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我,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我猛地转身,冲向电梯,一边跑一边掏出手机,颤抖着手指拨打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冰冷的提示音,像最终判决,敲碎了我刚刚鼓起的所有勇气。 闻讯……不见了。 第26章 交错 出租车停在熟悉的小区门口。闻讯付了车费,凭借记忆和盲杖的探知,一步一步,走向那栋他曾短暂栖身、甚至一度生出些许“家”的暖意的公寓楼。每一步,盲杖叩击地面的声音都像是在为他倒数。 电梯上行,熟悉的失重感。他靠在冰凉的轿厢壁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与之前那次独自复诊归来时的、带着隐秘成就感的忐忑不同,这一次,他心里是一片被烧灼过的荒原,只剩下冰冷的灰烬和决绝的寒意。 钥匙插入锁孔,转动。门开了,扑面而来是沈医生身上那股淡淡的、让他安心的消毒水混合着清爽草木香的气息。这气息曾经像黑暗中唯一的锚点,此刻却像无数细小的针,绵密地刺入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他反手轻轻关上门,没有开灯——对他而言,开不开灯已毫无区别。 他不能再待下去了。 沈医生太好了,好到让他无地自容,好到让他觉得自己这副残缺、无用的躯壳和彻底黑暗、注定拖累他人的未来,根本配不上那份沉甸甸的关怀,甚至……玷污了那份他隐约察觉到、却不敢深想的情感。 他不能再成为沈医生的负累和污点。一次投诉,一次旷工,还不够吗?那个在手术台上闪闪发光的人,因为自己这个“麻烦”,一步步毁了前程,惹出更大的祸事吗? 更何况……那最后的光,也灭了。 他曾经那么努力地复健,那么积极地想要活下去,心底最深处的、不敢宣之于口的动力,不过是存着一丝渺茫的希望——也许,也许有一天,他残留着光感的眼睛还能有一线生机,也许,他还能有机会,亲眼“看看”沈医生的模样。 看看那个在他坠入深渊时,一次次向他伸出手,声音清冽沉稳,带着让他贪恋的安心的男人,究竟是什么样子。 为什么……连这点卑微到尘埃里的希冀,都要被剥夺? 他摸索着走进客房,动作尽可能地迅速、安静。他的东西本就不多,几件衣服,一些洗漱用品,他小心地收好了沈医生给他添置的所有物品,最后,他取下左眼中那枚光洁的临时义眼片,用指腹轻轻擦拭干净,然后将它仔细地放入一个干净的小盒子里。 然后,他重新打开了手机。电量不多了。 闻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面对着应该是茶几的方向,按下了录音键。 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他张了张嘴,几次都发不出声音。寂静的房间里,只有他略显急促的呼吸。 终于,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干涩,带着一种极力压制却依旧泄露出来的颤抖。他说了很多话,那些压在心底的感谢、愧疚、无法言说的情感,以及……最终的抉择。说到最后,话语渐止,只剩下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久到录音软件都仿佛要因这死寂而自动停止。 “……沈医生,”他最后,用尽力气,几乎是气音般,补上了三个字。随后,他按下了停止键,又特地关掉了屏幕朗读,将手机轻轻放在茶几上,那个沈医生回家第一眼就能看到的位置。 然后,他站起身,紧紧握住了沈医生后来给他新换的那根更趁手的盲杖。 他走出公寓门,没有回头。盲杖敲击在走廊光洁的地面上,发出清脆而孤独的“叩、叩”声,一步步,坚定不移地,走向了电梯间。 他按下了通往顶层的按钮。 --- 沈珩身心俱疲,焦虑像野火一样灼烧着他的神经。他几乎是飙车回到公寓楼下,一路上不停地拨打闻讯的电话,回应他的始终是那个冰冷的关机提示。 他冲进大堂,扑到电梯前,疯狂地按着上行按钮。电梯从地下车库缓缓上升,数字一下下跳动,慢得令人发指。 终于,“叮”的一声,电梯门在他面前打开。 他一步跨了进去,焦急地按下了自己家所在的楼层,又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旁边那部正在运行的电梯——它的数字显示,正从自己家的楼层,变成了两个醒目的大写英文字母——RF。 RF?天台?这个时间,谁会去那里?沈珩心里划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被巨大焦虑淹没的疑惑……不,他立刻否定了那个一闪而过的可怕念头,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 电梯门在他面前缓缓合上,上升。 而旁边那部电梯里,闻讯正微微仰着头,听着不断变化的楼层数字提示音,紧握着盲杖,平静地,走向他选择的终点。 两部电梯,一个上升,一个下降,在狭窄的井道里,载着两个命运交织的人,擦肩而过,奔向截然不同的方向。 沈珩像箭一样冲出电梯,冲到自家门口,钥匙因为手的颤抖而对了好几次才插进锁孔。 “闻讯!”他猛地推开门,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恐慌,冲进客厅。 空无一人。房间里安静得可怕,只有他急促的呼吸声。 “闻讯?!”他不死心,又冲进客房——空着。卫生间,厨房,阳台……都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一种灭顶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人呢?他还能去哪里?! 他的目光猛地落在客厅的茶几上—— 闻讯的手机,静静地躺在那里。 屏幕是黑的。 沈珩的心,也跟着沉入了无边的黑暗。他太了解闻讯了,了解他的骄傲,他的倔强,以及他深藏的自卑和绝望。留下手机……这绝不仅仅是离开那么简单! 他冲过去,抓起手机,屏幕因为他手指的触碰而亮起,显示着一条未播放的录音文件。 标题是:【给沈医生】 沈珩的手指僵在半空,一种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猛地抬头,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刚才那部停在“RF”的电梯! 天台! 是闻讯! 他像疯了一样转身冲出公寓,扑向电梯间,拼命地按着上行按钮,眼睛死死盯着那缓慢变化的数字,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呐喊: 闻讯!不要!等等我! 第27章 诀别 沈珩从未觉得电梯上升的速度如此缓慢,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锅中煎熬。他死死盯着那跳动的红色数字,拳头紧握,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终于,“叮”的一声脆响,顶层到了。 电梯门才刚打开一条缝隙,沈珩就如同一头失控的猛兽般挤了出去,不顾一切地冲向通往天台的那扇厚重的防火门。 “闻讯!” 沈珩猛地撞开虚掩的铁门,午后略显刺眼的阳光和呼啸的风瞬间将他包裹。他踉跄着冲上天台,目光急切地扫过空旷的平台—— 下一刻,他的呼吸和心跳,仿佛在瞬间停止了。 在天台的最边缘,那道低矮的防护墙之外,闻讯清瘦的身影背对着他,站在那片令人眩晕的虚空之中。风吹鼓了他单薄的衣衫,让他看起来像一只随时会被折断翅膀、坠落悬崖的鸟。 “闻讯!”沈珩的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变调,他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向前靠近,生怕任何一点动静都会惊扰到那个站在悬崖边上的人,“回来!快回来!你听我说!” 似乎是听到了他的声音,闻讯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回过头来。 风吹乱了他额前的碎发,露出了他完整而平静的脸。没有恐惧,没有悲伤,甚至没有任何一丝对世界的留恋,只有一片虚无的、彻底的死寂。那双无法视物的眼睛,空洞地“望”向沈珩声音传来的方向,却又仿佛穿透了他的身体,望向了某个遥远而永恒的安宁。 他们的视线,在燥热的空气与呼啸的风中,仿佛短暂地、绝望地交汇了一瞬。 沈珩看到了他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像是想说什么,又像是一个无声的叹息。 然后,在沈珩撕心裂肺的呼喊再次冲出口之前,在他能扑过去抓住他之前—— 闻讯的身体,向后一仰,带着一种解脱般的、轻飘飘的决绝,直直地坠了下去。那道身影在沈珩骤然收缩的瞳孔中,划出一道短暂而残酷的弧线,瞬间消失在天台的边缘。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拉长、然后轰然碎裂。 “不要——!!!” 沈珩发出的那声嘶吼,破碎、凄厉,不似人声,瞬间被狂风撕扯、吞没。 他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踉跄着扑到天台边缘。 世界,在沈珩的眼前,彻底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和色彩。 他僵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也化作了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只有那枚被他紧紧攥在口袋里的、尚未送出的戒指,冰凉的棱角,深深地硌进了他的皮肉里。 他来晚了。 --- 闻讯的盲杖还孤零零地躺在天台边缘,冰冷的金属反射着惨淡的天光。不知过了多久,沈珩如同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缓缓地、几乎是机械地弯下腰,拾起了那根盲杖。 冰凉的触感从掌心一路蔓延至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楼下,警车和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声由远及近,交织成一张喧嚣而绝望的网,宣告着一个生命的终结,也预示着后续无穷无尽的琐碎与折磨。沈珩最后望了一眼那片吞噬了闻讯的虚空,然后握着那根盲杖,踉跄着,沉默地离开了天台,将所有的嘈杂与追问隔绝在身后。 闻讯在这个世界上,一直如同无根的浮萍,孤身一人,来去无牵无挂。因此,沈珩没有,也无法为他举办一场正式的葬礼。没有悼词,没有花圈,没有熙熙攘攘的吊唁人群,只有沈珩一个人,安静地办完了所有必要的手续,最终,将一个沉甸甸的、盛放着闻讯骨灰的盒子,带回了他们曾经短暂共同栖居的公寓。 屋子里还残留着闻讯生活过的气息,那瓶他常用的沐浴露的味道,似乎还隐约可闻。沈珩将骨灰盒轻轻放在客厅的茶几上,正对着沙发——那是闻讯最后坐着录下遗言的位置。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汲取某种勇气,然后拿起了那部被刻意留下的手机。 屏幕亮起,他点开了那个名为【给沈医生】的录音文件。 闻讯沙哑、疲惫,却又带着一种奇异平静的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响起。他条理清晰地交代了所有身后事,语气冷静得像是在处理一桩与己无关的法律案件。他名下所有的存款、之前购买的各类保险理赔金,以及他出事前刚刚处理完的律所股份折现,他毫无保留地,全部赠予沈珩。他说,这是他唯一能做的,微不足道的感谢,感谢沈珩在他生命最后这段黑暗崎岖的路上,曾给予他的所有光亮与温暖。 冗长的、关乎财产的安排终于说完了,录音里陷入了一段长久的沉默,只剩下细微的电流声和压抑的呼吸。沈珩屏住呼吸,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然后,他听到了。 闻讯的声音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轻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终于卸下所有伪装的颤抖,清晰地,一字一顿地: “沈医生……我爱你。” 短暂的停顿,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对不起。” 录音到此,戛然而止。 “嘀”的一声后,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沈珩维持着倾听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许久,许久。窗外的天光渐渐黯淡下去,暮色透过玻璃,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冰冷的地板上。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俯下身,将额头抵在那个冰冷的骨灰盒上,肩膀难以自抑地开始颤抖。 无声的泪水,终于汹涌而出,浸湿了木质盒盖上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