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渣糖》 第1章 分手 车子平稳地驶出林家大宅,融入夜晚的车流。车窗外是流光溢彩的都市,车窗内,方才家宴的暖意与喧闹似乎还未散去,凝结成一种微妙的氛围。 林殊淮的手搭在方向盘上,指节轻轻敲击,泄露了他难得一见的、近乎少年的兴奋。今天很顺利,父母对方芜显而易见的满意,席间甚至提到了几个具体的婚期选项。一切都在按部就班,走向一个圆满的结局。 “前面……是一中吧?”一直沉默的方芜忽然开口,声音在密闭的车厢里显得有些轻。 林殊淮瞥了一眼窗外熟悉的街景,“嗯,是。怎么想起这了?” “突然想进去走走,散散步。可以吗?”她转过头看他,眼神平静,看不出什么情绪。 林殊淮有些意外,但心情颇佳的他从不会拒绝这种无伤大雅的小要求。“好啊,好久没回来了。” 毕业十年,学校治安严密了许多,校园自然不是随意能进的,保安客气地拦住了他们。正欲离开,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校内走出。 “王老师?”林殊淮眼尖,认出了他们高中时的班主任。 王老师推了推眼镜,仔细辨认了一下,脸上立刻绽开笑容:“林殊淮?哎呀,真是你!这位是……”他的目光落在方芜身上,带着长辈善意的打量,随即恍然,“哦——是陪苏晚回来看母校的吧?真好,你们俩……” 话音戛然而止。王老师也意识到自己认错了人,场面瞬间陷入一种粘稠的尴尬。苏晚,那个林殊淮高中时爱得轰轰烈烈、人尽皆知的前女友。 林殊淮脸上的笑意僵了僵,刚要开口纠正。 “王老师,我是方芜。”方芜上前一步,微笑着接过话,语气温和,听不出半分不悦,“好久不见,您身体还是这么硬朗。” 她的落落大方恰到好处,轻而易举地化解了表面的尴尬。王老师连忙打着哈哈,热情地引他们进了校园。 与王老师分别后,两人沿着林荫道慢慢走着。林殊淮还沉浸在方才的插曲和即将订婚的混合情绪里,并未留意到身边人的异常沉默。 方芜看着周围熟悉又陌生的景致,篮球场换了新的篮网,教学楼重新粉刷过,只有那些高大的香樟树,仿佛还是十年前的模样。物是人非。 走到一处矮墙旁,林殊淮忽然停下,语气带上了几分久违的活跃:“你看这里,当年我们逃课的秘密基地,没想到还在。” 他兴致勃勃地讲述着当年如何从这儿翻出去,为了给人买一杯奶茶,或者仅仅是去看一场电影。他的眼神里有光,那是沉浸在鲜活往事里的光。 方芜微笑着聆听,像个最耐心的观众。她知道他的话里省去的另一位主角是谁。午夜的校园寂静无声,只有他的声音和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响。他们之间,似乎难得有如此贴近的时刻,像一对真正心意相通的爱侣,在分享彼此的青春。 林殊淮感到一种充盈的满足。看,他们也是有共同回忆的,虽然这回忆里,她的角色只是个无声的背景板。 就在这时,方芜停下了脚步,转向他。脸上的笑容已经褪去,只剩下一种过分的平静。 “林殊淮,”她轻声说,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我们分手吧。” 林殊淮嘴角残余的笑意彻底凝固。俊美的脸庞上难得浮现出错愕,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什么?” “我说,我们分手。”她重复了一遍,语气没有一丝波澜。 巨大的荒谬感席卷了他。就在几分钟前,他们还在分享“美好”的回忆,讨论着婚期,怎么转眼就…… “为什么?”他下意识地问,大脑飞速运转,试图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是了,一定是刚才……“是因为王老师认错人的事吗?他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不是故意的,你别往心里去。” 方芜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他立刻想到了另一个可能,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躁:“还是因为前两天?纪念日我临时有会,是我不对,工作太忙了,忽略了你。我补上,明天就补,你想去哪里?或者你想要什么……” 他看着她依旧毫无变化的表情,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方芜在心里轻轻地叹了口气,像一片羽毛落地,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原来他都知道。 他知道那天是纪念日,他知道他爽了约,他知道她可能会不高兴。他只是,之前懒得弥补,或者说,认为她的情绪并不值得他立刻花费心思去安抚。 直到此刻,当“分手”这个词被抛出,他才试图用这些轻飘飘的承诺来填补。 “和那些都没关系。”她终于开口,打断了他的列举,“我只是不想再继续了。” 她不再看他,转身朝着来时的路走去,背影决绝。 林殊淮愣在原地几秒,才快步跟上。他想抓住她的手臂问个明白,但长久以来的教养让他克制住了。他跟上她的步伐,与她保持着半步的距离,语气恢复了惯常的绅士做派,却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慌乱:“很晚了,我先开车送你回去。” 他们现在是同居的。 这一夜,公寓里安静得可怕。方芜直接抱了被子去了客房。 林殊淮躺在主卧宽敞的双人床上,辗转反侧,脑子里一团乱麻。他不明白,明明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为什么方芜会突然如此不可理喻?她一直是那么善解人意,温柔体贴,从不会给他添任何麻烦。今天这是怎么了?毫无理由的分手?他百思不得其解。 而一墙之隔的客房里,方芜睁着眼,望着陌生的天花板。 脑海里,今天在林家别墅见到的温馨场景,与十年前那个同样让她自卑的下午,缓慢而残酷地重叠在一起。 那时,她是跟着苏晚一起去的。同样的水晶吊灯,同样光可鉴人的地板。她像个误入宫殿的灰姑娘,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这不属于她的世界让她很不舒服,提出要提前离开,苏晚想去送她,林殊淮却拉着苏晚的手,语气是少年人特有的、不容置疑的亲昵和霸道:“别走嘛,她又不是不认识路。” 那场发生在别墅客厅里的、关于她是否该独自离开的、短暂而轻易的拉扯,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了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她独自离开,从那个梦幻般的世界,回到自己破败、拥挤的家,看到父母劳累过度的面容,才感觉自己终于回到了现实。 今天,她以“准儿媳”的身份坐在那里,接受着众人的审视和祝福,却仿佛还能看到当年那个手足无措、被轻易忽略的自己,正站在角落,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多么讽刺。 他以为的崭新开始,对她而言,不过是往事的终极回响。而这一次,她不想再沉默着吃下那颗掺着玻璃渣的糖了。 第2章 心累 林殊淮醒来时,头有些沉,阳光已经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在木地板上投下锐利的光斑。他很少起得这样晚,昨夜在困惑与一丝不被理解的愠怒中辗转,直到凌晨才模糊睡去。 他揉着额角走出卧室,习惯性地走向餐厅,脚步却在看到餐桌时顿住了。 一份早餐照常摆在那里。煎得恰到好处的太阳蛋,两片全麦吐司,一小碟水果。旁边的咖啡壶甚至还微微散发着热气。 刹那间,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攫住了他,随即化作一丝无奈又了然的轻笑。果然,她只是在闹脾气。像一只被忽视的猫,小心翼翼地伸出爪子挠了一下,试图引起主人的注意。昨晚那场突如其来的“分手”,大概就是她表达不满的、一种略显激烈的方式。他走到餐桌旁,目光掠过她常坐的那个位置,心头那点因晚起和昨夜风波带来的烦躁,顷刻消散了。 他坐下来,慢条斯理地享用着这份“和解”的信号。阳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他今天穿了一件浅灰色的定制衬衫,衬得他身形越发挺拔,只是眼底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泄露了昨夜并未安眠。 到了公司,处理完几份紧急文件,已是下午。他按下内线电话,叫来了助理陈薇。 “林总,您找我?” “嗯,”林殊淮从文件中抬起头,语气恢复了平日的从容,“下班前,帮我订一束花。另外,”他顿了顿,指尖在桌面上轻轻一点,“把Tiffany那个新系列的手链订一条。” 陈薇立刻会意,笑着应下:“好的林总,是送给方小姐的吧?她一定喜欢。” 陈薇和方芜因工作接触过几次,私下颇为投缘,对方芜的温柔得体印象极佳。 林殊淮不置可否地弯了弯唇角,算是默认。在他看来,这既是安抚,也是奖励——奖励她的“懂事”和及时回归正轨。 陈薇效率很高,临近下班,便将包装精美的礼盒和一大束娇艳欲滴的香槟玫瑰送到了林殊淮办公室。只是她的表情有些古怪,欲言又止。 “林总,花和礼物。” “谢谢。”林殊淮拿起西装外套,准备离开。 “那个……林总,”陈薇终于忍不住,有些尴尬地开口,“我刚刚……想给方芜发个消息,跟她说一声礼物的事,让她有个心理准备……结果发现,她好像……把我微信删了。”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林殊淮脸上的轻松瞬间冻结。他几乎是立刻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动作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促。点开那个熟悉的,备注为“方芜”的聊天界面——他们的对话还停留在几天前,她提醒他记得吃胃药。 他试探性地发了一个标点符号过去。 一个刺眼的红色感叹号,弹了出来。 【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屏幕的冷光映在他骤然缩紧的瞳孔里。他被拉黑了。 一股冰冷的寒意,毫无预兆地从脚底窜起,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昨晚那种荒谬和不真实感再次涌上心头,但这一次,夹杂了一种强烈的不安和……失去感。 他没有对陈薇说什么,只是沉默地拿起花和礼物,声音有些发紧:“我知道了。你先下班吧。” 他几乎是冲进了地下车库,发动引擎,性能优越的跑车发出一声低吼,汇入晚高峰的车流。平日里令他烦躁的拥堵,此刻更像是一种酷刑。他不断地看着副驾驶座上那束过分鲜艳的玫瑰,以及那个蓝色的小盒子,它们的存在变得无比讽刺。 她删了陈薇,删了他。这不是闹脾气,这分明是……斩断联系。 他用最快的速度赶回公寓,指纹解锁时,指尖甚至有些微颤。 门开了。 玄关处,属于方芜的那几双常穿的鞋子不见了。鞋柜空了一小块,像被人硬生生挖走了一块肉。 他快步走进去。 客厅,她常盖的那条米色羊绒薄毯不见了。茶几上,她放养生茶包的精致小盒子消失了。开放式厨房的岛台上,那个她用来插应季鲜花的琉璃花瓶,如今空空如也。 他推开主卧的门。衣柜里,她那一侧空了大半,只剩下他孤零零的衣物。梳妆台上,所有瓶瓶罐罐都被清走,光洁的台面反射着冷硬的光。 有关方芜的一切痕迹,都被一种冷静而彻底的方式,抹除得干干净净。 这个他们共同生活了几年的空间,突然变得陌生而空旷,带着一种无声的谴责。 林殊淮站在客厅中央,手里还拿着那束可笑的玫瑰和礼物,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下意识想打电话给方芜的朋友,质问,或者至少打听她的下落。 然而,他悲哀地发现,他几乎完全不了解方芜的社交圈。他不知道她最好的朋友是谁,不知道她平时会和哪些人聚会。他只知道她有几个关系还不错的同事,但具体是谁,联系方式是什么,他一无所知。 在他构建的、秩序井然的世界里,方芜一直是个完美的参与者,安静,得体,从不给他添麻烦。以至于当她决意抽身离开时,他竟找不到任何一条可以抓住她的线。 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他可能,真的失去她了。 --- 与此同时,在城市另一端的某个温馨公寓里。 方芜刚整理好自己带来的简单行李。手机响了起来,屏幕上跳动着“妈妈”两个字。 她深吸一口气,接通。 “小芜啊,”电话那头传来母亲惯常的、带着些许愁苦的声音,“这个月的生活费……你爸爸这个月没赚到多少钱。还有,你妹妹最近感觉不太舒服,想去医院复查一下,你看……” 方芜静静地听着,窗外是陌生的街景。她有个从小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妹妹,父母的全部精力与爱,似乎都倾注在了那个孱弱却更会撒娇的孩子身上。 曾经,她会努力从自己本就贫瘠的内心再挤出一点爱和责任感,满足父母一次次的要求,试图换取一点点关注。但此刻,听着母亲话语里毫不掩饰的偏向,她只觉得一种深沉的疲惫。 “妈,”她打断母亲的话,声音平静得出奇,“妹妹已经大学毕业了,她有手有脚,可以自己工作,养活自己,负担自己的医疗费。我以后,不会再给你们打钱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随即是母亲不敢置信的、带着责备的拔高音调:“方芜!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她是你亲妹妹!她身体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身体很好,”方芜轻声说,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但我的心,也很累。” 方芜挂断母亲的电话,指尖还残留着冰冷的触感。那句“她是你亲妹妹”像一根生锈的针,刺破了记忆的封口。 一个闷热夏夜的画面,毫无预兆地撞进脑海。 那时她还小,蹲在父母卧室门外的阴影里。里面压低的争吵声像困兽的呜咽。母亲带着哭腔的控诉,父亲压抑着怒火的反驳,都是为了钱,为了未来,为了那个从出生就占据了这个家所有氧气和关注的妹妹。 然后,她听到了那句决定了她此后许多年轨迹的话。 “离婚吧!”母亲的声音决绝。 “离就离!”父亲毫不相让。 紧接着,几乎是异口同声,带着一种抢夺珍宝般的急切: “小芮必须跟我!” “跟你?你拿什么养她?小芮是我女儿!” 那一刻,门外阴影里的方芜,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们都在争抢妹妹,用尽了力气。那她呢?她这个不生病、不哭闹、努力考一百分的孩子,是不是就像墙角那袋无人问津的垃圾,是双方都急于摆脱的负担? 争吵最终不了了之,他们“为了孩子”没有离婚。可那个夜晚,父母争抢妹妹抚养权时那迫切而清晰的嗓音,却成了烙印在她灵魂深处的诅咒——她是不被选择的那一个。 原来从那么早开始,她就习惯了被遗弃。所以在后来那段关系里,默默咽下所有委屈,接受那份将就的温柔,几乎成了一种她熟悉的、理所当然的模式。 直到昨夜,她亲手打破了它。 她羡慕妹妹得到的、毫不费力的爱,但此刻,她不想再从那片早已干涸龟裂的心田里,勉强挤出任何一滴,去滋养别人了。 她需要先救自己。 第3章 成全 今天下完班方芜就回了和林殊淮同居的公寓,桌上那份早餐已经被吃完了。 早上她习惯性地做了两份三明治,做完才意识到他们昨天已经分手了,她提的。 做都做了,倒掉也是浪费,她照常把早餐摆在林殊淮常坐的位置前,就当是为这三年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拖着行李箱站在人流熙攘的街头,方芜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无处可去。与林殊淮同居的公寓回不去,那个名为“家”的地方更是早已在心理上剥离。她订了一家酒店,却鬼使神差地走到了这附近——曾经承载了她太多沉默注视的母校周边。 “方芜?” 一个清脆带着些许不确定的女声在身后响起。 方芜回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明媚张扬的脸庞,短发利落,妆容精致,穿着剪裁得体的西装套装,整个人像一颗刚刚擦拭过的钻石,在灰扑扑的街景中熠熠生辉。 是秦屿。高中时和苏晚一样,是校园里风云人物之一,活泼、热烈,像一团无所顾忌的火焰。方芜是通过苏晚认识她的,在那个小团体里,方芜永远是安静跟在后面,几乎不存在的影子。 “真的是你!”秦屿脸上绽开惊喜的笑容,大步走过来,目光自然地滑到她手边的行李箱上,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你这是……?” “我……”方芜张了张嘴,一时不知如何解释。 秦屿却像是明白了什么,她向来通透,笑着拍了拍她的胳膊,语气爽朗:“正好!我刚从上海调回来,房子租好了,三室一厅,就我一个人,正觉得空得慌。要不要来我这儿暂住?就当陪陪我!” 方芜愣住了。秦屿的邀请太过直接和热情,让她习惯性的退缩无所适从。她们高中毕业后就几乎没联系了。 “不方便的话……”方芜下意识地想拒绝。 “有什么不方便的?”秦屿打断她,不由分说地拉过她的行李箱,“走吧走吧,老同学重逢是缘分!你一个人拖着箱子多不方便。” 最终,方芜半推半就地跟着秦屿回了她的公寓。公寓地段很好,装修是现代简约风,视野开阔。方芜再三表示只是暂住,秦屿笑着应了,将她安置在客房。 刚安顿下来,母亲要钱的电话就来了。挂断电话后,方芜站在客房的窗边,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灯,感觉自己像被抽空了力气。 “忙完了?”秦屿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她端着两杯红酒,倚在门框上,笑容在暖黄的灯光下柔和了许多,“来,喝一杯?庆祝我乔迁,也……欢迎你。” 方芜没有拒绝。 两人窝在客厅柔软的沙发里,窗外是城市的夜景。几杯酒下肚,气氛松弛下来。秦屿兴致勃勃地讲起她这些年在各地的见闻,吐槽职场,言语间依旧是那份熟悉的、无所畏惧的张扬。 方芜大部分时候安静地听着,偶尔微笑。她看着秦屿,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世界的人——那个她曾经透过苏晚,透过林殊淮,小心翼翼窥探的、耀眼而自由的世界。 “说起来,我们那时候,真是年轻啊。”秦屿晃着酒杯,眼神有些迷离,“苏晚,林殊淮……那对可是轰轰烈烈,全校皆知。” 听到这两个名字,方芜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你后来……有联系过他们吗?”秦屿随口问道,“我前两天刷朋友圈,看到苏晚好像要回国了,就这几天。” 方芜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刺了一下。 苏晚……要回来了? 所以,她这边刚刚决绝地离开,抽身退出,那边他刻骨铭心的初恋,就要回来了? 这巧合像一场荒诞的戏剧。她唯一一次鼓起勇气为自己做出的重大决定,难道冥冥中竟然成全了他们?她感觉自己仿佛一个可笑的配角,在主角即将华丽回归时,自觉地腾出了舞台。 心底那片刚刚被自己强行冰封的湖面,裂开了一丝缝隙,涌出难以言喻的酸涩和荒谬感。 秦屿没有察觉她的异样,继续感慨:“那时候你跟苏晚关系好像还不错?真是青春啊……哎,别说他们了,你呢?这么多年,怎么样?有男朋友了吗?这次……是跟男朋友闹矛盾了?” 方芜垂下眼睫,看着杯中晃动的红色液体,摇了摇头,轻声说:“……刚分手。” 她无法说出那个名字。无法告诉眼前这个明媚的、属于他们那个耀眼世界的旧友,她刚刚分手的,就是林殊淮。她害怕从对方眼中看到惊讶、不解,或者那种“你怎么会和他在一起”的微妙审视。 她一直以来都害怕太过耀眼的人和事,害怕被那光芒灼伤,却又总是不由自主地被吸引。林殊淮是,苏晚是,连秦屿也是。 这或许,就是她的宿命——永远在光芒的彼岸,做一个安静的旁观者。” 她抿了一口酒,浓郁的果香里带着一丝苦涩,轻声道:“都过去了。” 第4章 部分 第二天下班,方芜刚和几位同事有说有笑地走出办公楼,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倚在黑色轿车旁的熟悉身影。林殊淮穿着剪裁考究的深色大衣,身姿挺拔,在傍晚的人流中格外显眼。 他径直走了过来,目光锁在方芜身上。 “方芜。” 同事们好奇地停下脚步,打量着这个气质不凡、显然与方芜关系不一般的男人。 方芜身体一僵,脸上的笑容瞬间褪去。“你怎么来了?” “来接你下班。”林殊淮的语气自然得像过去无数个平常的日子,他甚至转向那几位面露疑惑的同事,从容地拿出手机,唇角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你们好,我是方芜的男朋友林殊淮。方便加个微信吗?以后小芜工作上有什么事,或许可以联系我。” 他这番主动又带着宣示主权意味的举动,让几位原本以为方芜单身的同事更加惊讶,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 在众人探究的视线下,方芜感到一种被架在火上烤的难堪。她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我们走吧。”几乎是逃离般,她拉开车门坐进了副驾驶。 林殊淮坐进驾驶座,看着她紧绷的侧脸,心头竟掠过一丝得逞的轻松。他一边发动车子,一边带着几分调侃,试图缓和气氛:“怎么?没告诉她们,我是你即将谈婚论嫁的男朋友吗?害得她们还以为你单身。” 方芜猛地转过头,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了毫不掩饰的讥讽:“谈了三年,同事都没见过一次的‘男朋友’,她们当然会以为我单身。” 林殊淮被她话语里的尖锐刺得一怔,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他惊诧于她这一面的陌生,却又诡异地觉得,这带着攻击性的鲜活,比以往那个永远温顺的她,更……生动。 同时,一个被他忽略的事实猛地撞入脑海——他似乎,真的从未在她同事面前出现过。反而是刚在一起时,她常常体贴地绕路来他公司,给他送自己煲的汤或点心,他的下属几乎都认识她,且对她印象极好。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来了呢? 记忆艰难地回溯,定格在一个模糊的场景。那天他刚结束一个极其不顺的会议,心情糟透了,一出电梯就看到她拎着保温桶等在那里。周遭下属的目光让他莫名烦躁,他当众对她说:“以后别做这些了,没什么意义。” 她当时是什么表情呢?他不记得了。只记得她在那难堪的场面里,似乎很快低下了头,轻轻“嗯”了一声,放下保温桶就安静地离开了。那桶汤他后来忙忘了,等想起时早已冷透,被他不在意地倒进了水槽。 一股迟来的愧疚感漫上心头。 “对不起,”他声音低沉了些,“如果……如果真的是因为我之前工作太忙,忽视了你,我道歉。我以后一定会多抽时间陪你。” 方芜看着他,眼神里是深深的疲惫,反问道:“林殊淮,我是你‘抽出时间’来处理的一件事情吗?在你那里,我到底……有多微不足道?” 林殊淮蹙眉,觉得她有些无理取闹。“我要工作,要应酬,不可能时时刻刻围着你转。你是我生活的一部分,这还不够吗?” 生活的一部分……方芜渐渐平静下来,心底一片冰凉。她早就知道的,不是吗?她只是他生活里一个不怎么重要、可以随意搁置的部分。他现在的不习惯和挽回,不过是因为这个“部分”突然擅自脱离了轨道。 就在这时,前方突然窜出一个身影!林殊淮猛地踩死刹车! 刺耳的刹车声响起,巨大的惯性让两人狠狠向前栽去!尽管有安全气囊缓冲,方芜的额头还是不可避免地撞在了前挡上,一阵尖锐的痛感传来。 “你怎么样?”林殊淮第一时间焦急地侧身查看她的情况,伸手想碰她的额头。 “你先看看撞到的人!”方芜猛地挥开他的手,怒斥道,声音里带着惊魂未定和后怕。 两人急忙下车,心跳如擂鼓。车头前,一个穿着米白色风衣的女人跌坐在地上,似乎也吓坏了。 下一秒,三人视线交汇,都愣住了。 差点被撞到的人,竟然是苏晚。 万幸的是车速不快,苏晚只是摔倒,并无大碍。她站起身,拍了拍灰尘,看清眼前的人后,脸上露出惊讶又带着些许了然的笑意:“林殊淮?方芜?真是……好久不见了。” 故人重逢,竟是在这样的情境下。林殊淮沉默着,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苏晚却很大方,笑了笑:“看来我出现得不是时候。不过既然都没事,不如一起吃个晚饭?就当是给你们压惊,也……算是为我这突然冒出来赔罪?” 林殊淮还未开口,方芜却已平静地应下:“好啊。” 晚餐选在一家格调雅致的餐厅。席间,几人默契地没有触及任何敏感的感情话题,只聊了些近况和无关痛痒的回忆。苏晚看着方芜,微笑着说:“方芜,你变化真的很大。” “哦?”方芜抬眼。 “高中时候你总是很安静,好像……总带着点忧郁,不太敢看人的眼睛。”苏晚回忆着,语气真诚,“现在感觉整个人舒展了很多,身上有种很温柔的坚定感。” 方芜低头笑了笑,用玩笑掩饰波澜:“可能是……经过社会的毒打了吧。” 整顿饭,林殊淮几乎没怎么说话,他的目光偶尔落在对面两个女人身上,带着一种复杂的、难以解读的沉郁。 结束时,方芜主动和苏晚交换了联系方式。 林殊淮去取车,说要送两位女士回家。 “不用了,”方芜立刻拒绝,“我不顺路,你送苏晚就好。我自己打车。” 林殊淮拉开车门,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上车。” 最终,两位女士并排坐在了后座。车内流淌着低回的音乐,气氛却微妙得近乎凝滞。苏晚先到了目的地,她下车前,笑着对两人道别,眼神在林殊淮紧绷的侧脸和方芜平静的面容上轻轻掠过。 只剩下两人时,林殊淮终于忍不住,声音里压着怒气:“你刚才在做什么?” 方芜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流光,以为他指的是自己答应吃饭和留下联系方式,打扰了他和苏晚难得的重逢。她扯了扯嘴角,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疲惫:“你放心,我不会再掺和了。” 她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回了那个闷热又躁动的夏夜。学校礼堂,文艺晚会,人声鼎沸。作为学生会骨干和校园风云人物的林殊淮坐在舞台中央的钢琴前,修长的手指落在琴键上,追光灯在他身上镀上一层耀眼的光晕。 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对着麦克风,声音低沉而清晰:“接下来这首歌,我想告诉一个人——没有你,我的世界将一无所有。” 台下瞬间安静,随即爆发出更热烈的起哄声。所有目光,都心照不宣地投向了坐在前排、脸颊微红的苏晚。 悠扬而深情的钢琴前奏响起,是Air Supply那首经典的《All Out of Love》。林殊淮的嗓音不如原唱高亢,却带着少年人独有的真挚和孤注一掷的深情: “I''m lying alone with my head on the phone...”(我独自躺着,头靠着电话) “Thinking of you till it hurts...”(想你直到心痛) “I''m all out of love,I''m so lost without you...”(我失去了所有的爱,没有你我是如此迷失) 他唱着,偶尔抬起眼,目光穿过舞台的灯光,坚定地望向苏晚的方向。那一刻,他仿佛不是在表演,而是在进行一场盛大而公开的告白。歌词里的每一句“All out of love”,都是在告诉所有人,那个女孩,就是他爱的全部意义。 而方芜,她坐在礼堂后排最不显眼的角落,隔着无数晃动的人头和挥舞的荧光棒,看着舞台上那个仿佛在发光的少年。他的深情,他眼底的专注,他这份公开的、将一个人视为整个世界的情感,都像一根根细密的针,扎在她心上。她清楚地知道,这份浓烈到可以宣之于众、可以成为全校谈资的感情,与她无关。她只是一个沉默的观众,连心跳都怕打扰了这份完美。 那样将一个人视若“全部”的炽热,她从未拥有过,也注定无法从他那里得到。 车子终于停在秦屿公寓楼下。方芜解开安全带,立刻就要开门下车。 手腕却被猛地抓住。 林殊淮绕到她这边,将她困在车身与他之间,动作间带着一丝失控的力道。他低头看着她,眼底是压抑不住的困惑和激动:“方芜,你告诉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就因为工作忙?就因为没陪你?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要分手?!” 他的气息笼罩下来,带着一种熟悉的、让她心口发紧的压迫感。 方芜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这一刻,她竟意外地想笑,为什么要分手? 因为给你送汤那天,你下属投来的目光让我难堪。 因为被老师误会成你初恋女友的时候,你一句话不说,那天的风其实很凉。 因为见过你那么热烈地爱一个人,我如飞蛾扑火,却只得到灼伤和冷却的余烬…… 所有的情绪在那一刻归于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 她突然很想刺痛他,打碎他那份根深蒂固的、认为她永远会在原地等待他的高傲。 她抬起头,脸上绽开一个近乎残忍的、明艳的笑容,一字一句,清晰地刺向他:“因为,有人在追求我,林殊淮。” 她看到他瞳孔骤然紧缩。 “而我,”她微微歪头,语气轻描淡写,却带着致命的杀伤力,“心动了。”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林殊淮最在意的地方——他的所有权和自尊。一股暴怒瞬间冲上头顶,让他几乎失控。他的脸色在路灯下变得极其难看,下颌线绷得死紧,抓住她手腕的力道大得让她觉得骨头生疼。 然而,刻入骨子里的教养和风度,在这一刻成了一种讽刺的束缚。他不能失态,不能像毛头小子一样咆哮质问。他死死地盯着她,眼神冰冷锐利,像是要将她剥皮拆骨,最终却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方芜,你很好。” 他猛地松开了她的手,像是碰到了什么脏东西,转身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引擎发出一声暴躁的轰鸣,黑色轿车几乎是弹射出去,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方芜站在原地,脸上依旧挂着伪装出来的、带着挑衅的笑容,她转身,一步一步地走进单元门,背脊挺得笔直,没有回头。 她成功了。她终于用最尖锐的方式,刺痛了他,打碎了他那份可恨的平静和高傲。 可是,为什么心会这么痛?像被生生剜去了一块,空荡荡地漏着风。 原来伤敌一千,真的会自损一万。 第5章 仙人掌 与秦屿正式签下合租协议后,方芜的生活仿佛被按下了重启键。秦屿是个执行力极强的行动派,看不惯她总是一个人闷在家里,不由分说地把她拉去了自己常去的舞蹈工作室。 “音乐和汗水是最好的解药,”秦屿换上舞鞋,冲她眨眨眼,“把那些臭男人和烦心事都跳出去!” 方芜选择了相对基础的爵士舞。办了卡,她不想浪费钱,因此坚持每节课都去。 周五晚上的爵士舞基础班,气氛总是格外热烈。汗水的气息混合着音响里鼓点的震动,充盈着整个舞室。方芜穿着贴身的黑色舞服,额发被汗水濡湿,贴在光洁的额角。她正对着镜子,努力跟上老师新教的组合——一组略带性感的胯部滚动和肩部隔离。 起初,她看到镜中自己做这些动作时,耳根都会微微发烫,总觉得有些不自在。但几周下来,身体的记忆逐渐形成,她开始能够将注意力从“别人会怎么看我”转移到“我的肌肉发力是否正确”、“我的动作是否流畅”上来。 “很好!方芜,就是这样,感觉对了!把力量收在核心,动作要利落又轻盈!”年轻的舞蹈老师从她身边经过,大声鼓励道。 这句肯定像一剂强心针。她深吸一口气,再次尝试,这一次,她感觉身体的律动似乎真的与音乐融合了,不再是机械的模仿,而是带上了一点属于自己的韵味。她看到镜中的自己,眼神因为专注而显得明亮,脸颊因运动泛着健康的红晕,原本有些含蓄的身姿,在舞蹈动作的勾勒下,竟也显露出几分不曾察觉的、柔韧而自信的曲线。 课程在一声“大家辛苦了”中结束。学员们纷纷散去,方芜走到角落,拿起毛巾擦拭脖颈和手臂的汗水,准备收拾东西离开。 “学姐。” 一个略显青涩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方芜抬头,看到一个穿着宽松篮球背心、运动短裤的男生,看样子不过十**岁,应该是大学生。他个子很高,头发剃得很短,露出青青的发茬,脸上还带着运动后的红晕,眼神干净,带着点这个年纪男生特有的、混合着大胆和羞怯的神情。 方芜认得他,是隔壁街舞班的常客,偶尔会看到他在大厅里练习一些高难度的地板动作,像一头充满活力的年轻豹子。 “学姐,你……你跳得真好。”男生摸了摸后脑勺,语气真诚,“我刚刚……不小心看到了,感觉你进步超快的!” 方芜有些愕然,随即微微颔首:“谢谢。”她不太习惯被陌生人,尤其是这样年轻的异性直接夸赞,下意识地想要避开视线。 “那个……”男生似乎鼓足了勇气,往前凑了半步,一股清新的洗衣粉混合着淡淡汗水的少年气息扑面而来。他拿出手机,屏幕解锁,调出微信二维码的界面,递到她面前,眼神亮晶晶的,带着毫不掩饰的期待,“能……加个微信吗?以后可以一起约着来上课,或者……交流一下?”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方芜看着那只举着手机、指节分明甚至还带着些许运动后微颤的手,看着屏幕上那个小小的、等待被扫描的二维码,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在过去二十八年的生命里,她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场景。她的感情世界贫瘠得像一片荒漠,唯一的绿洲是林殊淮,而她则是那片绿洲旁一棵无人问津、默默汲取着偶尔滴落甘霖的仙人掌。她习惯了仰望,习惯了等待,习惯了被选择,甚至习惯了被忽视。 主动的、带着青春热忱的靠近,对她而言,是完全陌生的体验。 她能看到男生眼底的紧张,那是一种毫不掩饰的、纯粹的忐忑。这与林殊淮永远从容不迫、带着衡量与分寸感的接近,截然不同。 几秒钟的沉默,对于那个男生来说,或许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的耳朵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 方芜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点荒谬的、混杂着一丝微不可查悸动的波澜。她抬起眼,对上男生期待的目光,露出了一个温和但疏离的微笑。 “不好意思,”她的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一种以前少有的坚定,“不太方便。” 男生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像被风吹熄的烛火,他有些尴尬地收回手机,讷讷地说了声“哦……没关系,打扰了”,便匆匆转身离开了,背影都透着失落。 方芜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这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她重新看向镜中的自己,汗水,红晕,略显凌乱的发丝,以及那双……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清亮的眼睛。 一种奇异的感觉,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细细密密地漫过心田。不是喜悦,也不是得意,而是一种恍然的认知。 原来,她也是会被如此直接、如此热烈地欣赏和索取的。 原来,离开了林殊淮那片看似繁盛、实则汲取她所有养分的绿洲,她这片小小的仙人掌,或许……也能开出属于自己的,哪怕并不起眼,却独一无二的花朵。 她拎起背包,走出舞蹈室。晚风带着初夏的暖意拂过她汗湿的皮肤,带来一阵清爽。她第一次觉得,这座城市的夜晚,并非只有冰冷的霓虹和匆忙的车流,也潜藏着某种未知的、属于她自己的可能性。 ——— 与此同时,大洋彼岸,纽约。 林殊淮结束了一场冗长的跨国视频会议,揉了揉发胀的眉心。助理陈薇正在旁边整理文件,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她看了一眼,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甜蜜的笑意。 “在和男朋友聊天?”林殊淮难得见她这样,随口问了一句。他最近气压极低,整个团队都小心翼翼。 陈薇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大方地点点头:“嗯,他跟我报备一下晚上和朋友聚餐的地点。” “报备?”林殊淮轻哂一声,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涩意,“我和方芜……好像从来不搞这些。” 陈薇知道他和方芜感情肯定出问题了,犹豫了一下,还是大着胆子,轻声说:“林总,女孩子在恋爱里……其实是很容易没有安全感的。有时候主动报备行程,或者一些小小的分享,对她们来说,可能就是很重要的安心剂。” 安全感?林殊淮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异国他乡的璀璨灯火,心底一片冰凉。 现在,是方芜对别人心动了。需要安全感的人,变成了他。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无比烦躁和……荒谬。 思绪不由自主地飘散开去。他想起第一次对方芜有清晰的印象,并非在青春飞扬的高中,而是在那场略显刻板的相亲宴上。 介绍人把她说得天花乱坠,他其实没抱多大期望。可见到真人时,她穿着一身素雅的连衣裙,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看到他来,抬起眼微微一笑,眼神清澈而平和。很奇怪,那一刻,他因连日加班而焦躁的心,仿佛被一阵温和的风抚过,莫名地平稳了下来。 聊天中,才发现他们竟是高中同学。他有些惊讶,继而感到些许尴尬,因为他搜刮了所有高中记忆,对她也毫无印象。他那时的人生太过拥挤,充斥着篮球、乐队、逃课去游戏厅,以及和苏晚那段占据了他所有心力的、轰轰烈烈的恋爱,还要抽空应付学业,实在分不出一丝注意力给角落里那个安静的女孩。 为了弥补那点莫名的歉意,他主动提出饭后一起去看场电影。选的是一部经典的爱情悲剧。他其实没怎么看进去,商业联姻家庭出身的他,早已习惯用理性衡量一切,觉得电影里的生离死别过于戏剧化。 可当他无意中侧过头,却看到身边的方芜,早已泪流满面。荧幕的光影在她脸上明明灭灭,泪水无声地滑落,她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啜泣声,只是安静地、汹涌地流着泪。 电影结束,灯光亮起。他下意识地抽出纸巾递给她。 她抬起朦胧的泪眼望向他,那双被泪水洗涤过的眸子,湿漉漉的,像浸在清泉里的黑色琉璃,清晰地倒映出他有些无措的脸。 鬼使神差地,在那个瞬间,林殊淮心里冒出一个清晰的念头—— 他会再约她见面的。 当时以为是被那份独特的温柔与脆弱打动,如今隔着遥远的时空和决绝的分手回望,他才模糊地意识到,或许他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沉溺于她眼中那片只为他一人泛起涟漪的湖泊。 只是他来得太晚,而那片湖,如今已为他封冻,甚至……可能即将映照出别人的身影。 第6章 心疼 时间悄然滑近年末,城市夜晚的空气中开始掺杂进一丝节日前特有的、躁动又清冷的气息。 方芜在秦屿家已经住了一个多月。新生活像缓慢舒展的叶片,逐渐有了清晰的脉络——规律的舞蹈课,闲暇时刻画点画,以及和秦屿在周末夜晚小酌看片的温馨日常。她以为自己正慢慢将过去剥离。 直到这个深夜,她被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惊醒。迷迷糊糊摸过手机,屏幕上跳动着陌生的号码,听筒里传来公事公办的声音:“是方芮的家属吗?这里是东城分局,方芮在酒吧与人发生冲突,请你过来一趟。” 睡意瞬间驱散。方芜的心猛地一沉,来不及细想,套上外套抓起包就冲出了门。 深夜的警局灯火通明,透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冰冷。方芜急匆匆走进去,目光搜寻着妹妹的身影,却在下一秒骤然顿住。 她看到了方芮,头发有些凌乱,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惊惶和强装出来的镇定。而在她旁边,坐着几个衣着不凡的男人,其中那个身影,即便在这样混乱的环境里,也依然挺拔得不容忽视——是林殊淮。 他看到方芜,似乎并不意外,只是深邃的目光在她略显仓促的衣着和焦急的脸上停留了一瞬。他身边一个朋友认出了方芜,笑着抬手打了个招呼:“哟,方芜,好久不见啊。” 方芜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勉强挤出一个礼貌的、带着距离感的微笑,点了点头,算是回应。她快步走到方芮身边,低声问:“怎么回事?” 方芮看到她,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眼圈一红,带着哭腔把事情说了个大概。她在酒吧被几个男人纠缠,对方动手动脚,她一时情急,抄起桌上的酒瓶就砸了过去。混乱中,她认出了恰好也在那家酒吧的林殊淮,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大喊了一声“姐夫”。林殊淮闻声过来,了解了情况,便跟着一起来警局处理。好在对方骚扰在先,有监控和人证,事情不算太麻烦,主要是赔偿和调解。 看着妹妹虽然张扬却难掩后怕的样子,方芜心里那点因过往偏心而产生的芥蒂,在血脉亲情和此刻妹妹的脆弱面前,暂时退居其次。她伸出手,轻轻抱了抱方芮有些发抖的肩膀,声音是自己都没察觉的柔和与坚定:“没事了,别怕。你做得对,保护自己没有错。之后如果有需要,我们可以起诉他们,用法律武器保护自己。” 林殊淮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灯光下方芜的侧脸柔和而坚定,安抚妹妹的声音带着一种能让人安定下来的力量。他忽然想起,那天带她回家见父母,饭桌上气氛融洽,结束时,他妈妈还拉着方芜的手,半开玩笑地对他说:“殊淮,小芜这么好的姑娘,你可不准欺负她,不然我可不答应。小芜,他要是敢对你不好,你来告诉阿姨。” 那时他只觉得是客套话。现在回想,方芜似乎一直是这样,温柔地对待着身边的每一个人,包容,体贴,善解人意。可为什么……偏偏对他如此残忍?那句“我对别人心动了”像一根冰冷的针,至今还扎在他的心口。 “姐……”方芮依赖地靠着她。 方芜安抚好妹妹,这才转过身,面向林殊淮。距离上次不欢而散,已经过去一个多月,她本以为两人不会再有任何交集。 “今晚,谢谢你。”她开口道,语气真诚,却带着清晰的、划分界限的客气。 林殊淮看着她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的脸,摇了摇头:“碰巧遇上,应该的。”他顿了顿,“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我送你们回去。” 窗外天色依旧是浓稠的墨蓝,凌晨的寒气深重。方芜看了看时间,又看了看惊魂未定、显露出疲惫的妹妹,没有拒绝:“麻烦你了。” 回去的车上,一片寂静。或许是精神过度紧张后骤然放松,方芮靠在车窗边,没过多久就沉沉睡着了,甚至发出轻微的鼾声。 就在这时,方芜的手机又响了,在安静的车厢里格外刺耳。是她母亲打来的。 她接起电话,压低声音:“妈。” “方芜!芮芮怎么样了?警察局那边怎么说?她没事吧?吓死我了!”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一连串的问题砸了过来,语气里充满了对方芮毫不掩饰的担忧和焦灼。 “没事了,已经处理好了,我现在接她回去。”方芜的声音很平静。 “那就好,那就好……你好好照顾她,她胆子小,经不起吓……你也是,我之前就说让你多关照她,你个做姐姐的人……”母亲絮絮叨叨地嘱咐着,话语的中心始终围绕着方芮,末了,才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随口问了一句,“这么晚,你没事吧?” 这句迟来的、近乎敷衍的关心,像一根早已钝掉的针,轻轻擦过方芜早已麻木的神经。她沉默了一秒,轻声回答:“我没事。” “嗯,那就好。照顾好小芮,挂了。” 电话挂断,车厢内恢复了寂静,只剩下引擎低沉的运行声和方芮均匀的呼吸声。 自始至终,方芜的语气都没有什么波澜,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不对等的关心。她只是默默地将手机收回口袋,转头看向窗外飞速后退的、寂寥的街景。 然而,坐在驾驶座的林殊淮,却将这一切清晰地听在耳里。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指节微微收紧。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以前同居时,方芜的睡眠总是很浅,那么容易惊醒,有时甚至会莫名失眠。原来,她一直生活在这样的家庭氛围里,她是那个可以被随时在深夜叫醒,去处理麻烦、却很少被真心问候一句“你累不累”的长女。 而那个真正被捧在手心、经历了一点风波就能在归途车上安然入睡的妹妹,或许永远无法理解姐姐肩上那份无形的、沉重的负担。 他看着后视镜里方芜映在车窗上模糊而安静的侧影,她只是那样沉默地看着窗外,仿佛刚才那通电话不曾带来任何伤害。可恰恰是这种习以为常的麻木,像一只无形的手,猝不及防地攥紧了林殊淮的心脏,带来一阵清晰而陌生的抽疼。 那是一种,名为心疼的感觉。 第7章 姐妹 第二天是周末,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块。 方芮在陌生的客房醒来,有片刻的怔忪,昨夜的混乱和惊恐潮水般涌回脑海,随之而来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尴尬。她和姐姐方芜,因为父母的明显偏心和方芜常年沉默寡言的性格,关系向来疏离,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互相回避。可昨晚,自己却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依赖着她,还在她面前掉了眼泪。 她磨磨蹭蹭地走出房间,闻到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气。 秦屿已经坐在餐桌旁,正喝着咖啡,看到她,热情地招呼:“醒啦?快来,你姐姐做了早餐。” 方芜正背对着她们,在流理台前煎蛋,身影清瘦而安静。她没回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洗漱一下,过来吃吧。” 早餐很丰盛,煎蛋,烤吐司,牛奶,还有一小碟水果。姐妹俩沉默地吃着,气氛有些凝滞。秦屿试图活跃气氛,讲了个工作中的趣事,方芜也只是微微牵动了一下嘴角。 吃完自己那份,方芜放下筷子,用餐巾纸擦了擦嘴角,动作斯文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疏离。她看向方芮,语气平静无波:“你吃完把碗筷放水池就好。我待会儿要出门,你……也早点回去吧。” 说完,她便起身,径直走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方芮拿着半片吐司,僵在那里,眼圈微微有些发红,低下头,食不知味地嚼着。 秦屿看着她这副样子,心里叹了口气。她给方芮倒了杯牛奶,放柔了声音:“别介意,你姐姐她就是这性子,外冷内热。昨晚她接到电话,脸都吓白了,二话不说就冲出去了。” 方芮抬起头,眼睛里有些水光,声音闷闷的:“秦屿姐,我知道……我就是觉得,我姐她,好像一直挺讨厌我的。” “怎么会这么想?” “可能是因为……我抢走了爸爸妈妈所有的爱吧。”方芮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迟来的愧疚,“我比她小五岁,身体又不好,从我有记忆起,我姐在家里就没什么存在感。我要是不想洗碗、不想拖地,只要撒个娇,妈妈就会喊‘方芜,你来弄一下’。我姐就会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看我一眼,然后默默去做。” 她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那些被忽略的细节:“她初中就开始住校了,只有周末回来,我们话更少了。后来我上了高中,和她同一所。有一次,我看到学校荣誉栏里贴着她高考时的照片和名字,我才有点骄傲地跟同学说,‘看,那是我姐!’……可她好像从来都不知道。” “再后来,她工作了,我也有了微信。那时候我虚荣,爱网购又没钱,就把商品链接发给她……她从来不多问一句,就直接把钱转给我。妈妈也总是找各种理由问她要钱。”方芮的声音带上了哽咽,“我上了大学,懂事了,知道家里这样不对,知道姐姐不容易,就没再找她要过钱,也劝过妈妈,别总麻烦姐姐……可妈妈说姐姐帮衬家里是应该的。” “这次出事……我吓坏了,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方芮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餐桌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警察局看到别人的时候我还能硬撑着,可一看到我姐……我就忍不住了……” 房间里,方芜还没有出门。她背靠着门板,清晰地听到了门外妹妹带着哭腔的诉说。那些她以为早已麻木的、被忽视的童年和少女时代,隔着门板,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再次清晰地回放在眼前。 她以为妹妹从未察觉,以为妹妹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一切。原来,那个被她潜意识里埋怨着、同时也疏远着的妹妹,在不知不觉中,也已经长大,并且……试图用她微弱的方式,做出过改变。 方芜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胸口堵得发慌。和家人的关系一直是一笔糊涂账,剪不断,理还乱。 ——— 回归日常工作,方芜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那种平静而规律的轨道。 公司安排她带一个新人实习生去临市参加一个行业论坛,为期两天。实习生叫周宇,是个刚毕业的男生,朝气蓬勃,做事认真,带着点初入社会的青涩和谨慎,对方芜这位能力出众又气质温和的前辈很是尊敬。 抵达酒店办理入住时,一切都很顺利。周宇主动帮方芜拎着略显沉重的资料箱,两人并肩走向电梯。 电梯门缓缓打开,里面站着的人让方芜脚步一顿。 林殊淮。 他显然也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她,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随即落在了她身旁、正殷勤地拿着房卡的周宇身上。周宇年轻,相貌清秀,穿着合体的休闲西装,站在方芜身边,竟有几分说不出的登对。 林殊淮的眸色几乎是瞬间沉了下去。他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周身的气压无声地降低。 方芜敛下心神,拉着有些不明所以的周屿走进电梯,礼貌而疏离地冲林殊淮点了点头:“林总。” 林殊淮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嗯”,算是回应。他的视线如同实质,在周屿身上扫过,带着审视和一种不言自明的敌意。 周宇被这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往方芜身边靠了靠,低声问:“方姐,这位是……?” “一位……老朋友。”方芜言简意赅,不想多谈。 狭小的电梯空间里,空气仿佛凝固了。数字一下下跳动,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林殊淮挺拔的身影立在角落,沉默着,却散发着不容忽视的冷意。 方芜看着他那副明显误会了、还强压着不爽的样子,心里竟觉得有些好笑。他这副阴阳怪气的模样,和他平日里矜贵从容的形象大相径庭。但她瞥了一眼身边略显紧张的周宇,又觉得有些歉疚,不想因为自己的私事给实习生带来无谓的困扰。她想着,有机会还是要解释一下。 “叮——”电梯到了他们的楼层。 方芜率先走出去,周屿紧随其后。在电梯门合上的最后一瞬,方芜能感觉到背后那道灼热的视线几乎要将她穿透。 清晨的阳光透过酒店餐厅巨大的落地窗,洒在铺着白色桌布的餐桌上。方芜独自坐在靠窗的位置,小口喝着牛奶,翻阅着等会儿论坛的议程。周围是餐具轻微的碰撞声和低语声,氛围宁静。 一个身影在她对面的椅子坐下。 方芜抬起头,林殊淮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手里端着一杯黑咖啡,身上是熨帖的深灰色西装,显然也准备参加今天的活动。他没有寒暄,目光直接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审视和不易察觉的愠怒。 “方经理,好巧。”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林总早。”方芜放下议程,神色如常。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阳光在无声流动。 林殊淮修长的手指摩挲着咖啡杯壁,终于切入正题,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随意,却又字字锋芒:“昨天在电梯里那位,看着挺年轻。怎么,上次你说的……让你心动的人,就是他这种类型?” 他到底还是问了。方芜心里觉得有些好笑,他这副兴师问罪的模样,仿佛她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她没直接回答,反而拿起一片吐司,慢条斯理地涂着果酱,反将一军:“林总对我的私事这么关心?” 林殊淮被她不软不硬地顶了回来,脸色微沉。他抿了一口咖啡,试图找回主动权,换了个角度:“上次在警局,后来没什么麻烦吧?我看那位……年轻人,似乎不太经事的样子。遇到真问题,怕是靠不住。” 这话里的贬损和试探几乎不加掩饰。方芜涂果酱的动作停住,抬起眼,清亮的目光直直看向他,带着一种了然的平静。 “林殊淮,”她放下餐刀,语气认真,甚至带着点无奈,“你误会了。昨天那位是周宇,我们公司的实习生,跟我一起来出差,仅此而已。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工作以外的关系。” 她看着他,清晰地补充道:“而且,靠不靠得住,似乎也与林总你没什么关系了。” 最后这句话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扎了他一下。是啊,他已经没有立场和资格去评判她身边出现什么人。 林殊淮看着她坦荡的眼神,知道她说的是实话。那股从昨天开始就堵在胸口的、因误会而生的烦躁和醋意,瞬间消散,却并没有带来轻松,反而留下了一个更大的空洞和不安。 不是那个实习生。 那她口中那个让她“心动”的人,究竟是谁?是不是工作上认识的?还是其他什么他完全不知道的场合?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失控感。他发现自己对她离开后的生活几乎一无所知。 他掩饰性地垂下眼眸,盯着杯中深褐色的液体,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方才那股兴师问问的气势,在她冷静的澄清和划清界限的态度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无力。 阳光静静地笼罩着两人,餐桌上的气氛从刚才的暗流涌动,变成了一种更复杂的、混合着尴尬、失落和未解悬念的沉寂。 方芜不再看他,重新拿起议程,仿佛刚才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而林殊淮坐在对面,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失去的,不仅仅是一段关系,更是了解她全部世界的通行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