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遁后被皇弟发现了》 第1章 死遁 建安二十年春,先帝驾崩的哀钟响彻宫闱。当宣读遗诏的尖细嗓音落下,满殿朱紫公卿中,三皇子谢锦愕然抬头,难以置信地望着那卷明黄——那上面竟写着自己的名字。他几乎是茫然地接下圣旨,在震耳欲聋的“万岁”声中,目光急切地穿过人群,只捕捉到皇兄谢鹤修一个决绝离去的背影。 “皇兄!你等等我!” 谢锦顾不得新帝威仪,提起繁复的礼服下摆便追了出去。终于在宫道尽头,他拉住了那只冰凉的手。 谢鹤修停下脚步,缓缓回眸。那眼神平静得可怕,像深不见底的寒潭,不喜不怒,却将他满腹的解释都冻在了喉间。 “皇兄,我不知道父皇会……” 谢锦的声音带着仓皇的颤抖。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谢鹤修淡淡打断,每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扎进谢锦心里。他下意识松开了手,眼睁睁看着那道孤直的背影消失在宫墙拐角,仿佛也一并带走了他世界里最后的光。 回到水陌宫的谢鹤修,挥退了所有宫人。殿内烛火摇曳,映着他晦暗不明的脸。他早知道会有这一天——父皇迟迟不立太子,不过是为他心爱的幼子扫清障碍。他十余年的勤勉,那些挑灯夜读、那些殚精竭虑立下的功绩,在父皇的偏心面前,不堪一击。不甘像毒火,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殿下,” 贴身宫女沫白悄声入内,福身低语,“三殿下……在宫门外求见。” 谢鹤修沉默片刻,终是道:“让他进来。” 谢锦端着一碟精致的梨花酥,在门外不安地踱步。进门时,他看见皇兄正伏案书写,侧影在灯下显得格外清瘦。他挤出一个笑,将糕点放在案上,凑了过去:“皇兄,我给你带了你最爱吃的梨花酥。” 看着那碟曾经象征甜蜜的糕点,谢鹤修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你来做什么?” 他的语气生硬。 谢锦挨着他坐下,小心翼翼地拉住他的衣袖,声音带着讨好:“皇兄,你知道的,我从未想过要这个位置。你若想要,我……我这就去求母后和朝臣,让给你便是!” 谢鹤修猛地抽回衣袖,别开脸,沉默像一堵冰冷的墙。 谢锦抿了抿唇,拿起一块酥饼递到他唇边,眼中满是哀求:“皇兄,你别生气,好不好……” 压抑的怒火终于爆发。谢鹤修一把拂开他的手,豁然起身!梨花酥滚落在地,摔得粉碎。 “谢锦!你究竟想干什么!” 他眼眶微红,声音嘶哑,“我努力了这么久,拼尽全力!可到头来,还是比不过你在他心中的分量!这难道不好笑吗?!” 谢锦没有去看那碎掉的糕点,也没有回答他的质问。他只是缓缓蹲下身,徒劳地想将那些碎屑拢起,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可惜了……皇兄最爱吃这个了。我……我再去给你拿一盘。” 看着他失魂落魄离开的背影,谢鹤修闭了闭眼,将案上那封墨迹已干的信递给沫白,低声道:“待他回来,交给他。” 随后,他迅速收拾好几件紧要物品。最后看了一眼这承载了他无数希望与挣扎的宫殿,他抬手,决绝地推倒了烛台。 火焰瞬间舔舐上帷幔,迅速蔓延开来。 当谢锦端着新出锅的梨花酥,走出御膳房时,看到的便是水陌宫方向冲天而起的火光,映红了半个夜空。他脑中一片空白,手中的瓷盘“啪”地摔得粉碎,糕点滚落一地。他像疯了一样朝那片火海奔去。 水陌宫已陷入一片烈焰地狱,热浪扑面,焦糊味刺鼻。宫人们惊慌失措地泼水救火,哭喊声、呼救声响成一片。谢锦却被无形的钉子钉在原地,浑身冰凉。他怔怔地往前迈了一步,立刻被内侍死死拉住。 “陛下!三殿下!不能进去啊!火太大了!” “放开我!” 谢锦双目赤红,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挣扎着想要冲进去。无尽的悔恨将他淹没——如果他没有离开,如果他一直守着皇兄,是不是就不会这样? 待到火势渐熄,昔日华丽的宫殿已化作一片冒着青烟的断壁残垣。侍卫统领石陌灰头土脸地来到谢锦面前,单膝跪地,声音沉重:“陛下……搜寻过了,只……只剩下一些烧毁的衣物和首饰残片。” 谢锦沉默着,喉咙像是被滚烫的沙砾堵住,半晌才挤出沙哑的两个字:“人呢?” “……没有找到。” 空气中弥漫着死寂。这几乎已成定局,在所有人眼中,前朝皇子谢鹤修,已葬身于这场离奇的大火。 这时,沫白走上前,将一封微微熏黄的信笺呈上:“三殿下,这是……我家殿下让奴婢交给您的。” 谢锦手指颤抖得几乎握不住那薄薄的信纸。上面只有一行熟悉的、力透纸背的字迹: “谢锦,从此我们,各安天命。” 各安天命……好一个各安天命! 谢锦低低地笑出声来,笑着笑着,眼泪却滑落下来。他死死攥紧信纸,指节泛白。他不信!他不信皇兄会就这样死了!只要一日未见尸骨,他就要一直找下去! —— 而此刻,已逃出皇城的谢鹤修,正匿身于京郊一家不起眼的客栈。他戴着遮掩面容的帷帽,在柜台付钱时,听得邻桌几人正高声议论。 “听说了吗?先皇竟让三皇子继了位!” “可不是嘛!可惜了大皇子,听说很有才干,结果一场空哟!” “嗨,我听说他那寝宫走水得蹊跷,指不定就是……” 谢鹤修指尖微顿,冷声打断:“如此议论皇室,不怕掉脑袋?” 那几人先是一愣,随即哄笑起来:“哈哈哈,如今宫里乱成一团,谁有工夫管我们小老百姓嚼舌根?” 谢鹤修不再多言,转身走上楼梯。他早已谋划好退路,江南,是他唯一的去处。只是放心不下挚友贺柏,他复又下楼,向店家借了纸笔,修书一封,托人秘密送往贺府。 —— 宫中,谢锦被沈贵妃唤至思靖宫。 贵妃慵懒地靠在软榻上,慢条斯理地拨弄着茶盏:“我儿如今已是一国之君,为何还愁眉不展?” 谢锦垂首,静默一瞬:“儿臣没有。” 贵妃放下茶盏,走到他面前,护甲抬起他的下巴,目光锐利:“你要记住,你现在是皇帝。不该再为无关紧要的人劳神费心。两日后便是登基大典,好生准备,莫要失了体统。” 谢锦低眉顺眼,掩去所有情绪:“是,儿臣……谨遵母妃教诲。” “下去吧,本宫乏了。” 石陌早已候在殿外,为他披上外袍,担忧地唤道:“陛下……” “回宫。” 谢锦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 —— 翌日,码头上晨雾弥漫。谢鹤修压低压低帷帽,登上一艘南下的客船。掀开舱帘,却见里面已坐了一位少年。那人一身墨绿衣衫,清风朗月,发冠高束,只是衣角沾了些许泥点,脚边放着一个简单的包袱,正笑盈盈地望着他,眼中带着几分好奇与善意。 谢鹤修心中一惊,下意识将帽檐压得更低,微微颔首,并未言语。他谨慎地在少年对面坐下,不确定这偶遇是福是祸。 少年却十分自来熟,从包袱里掏出一包用油纸裹着的点心,竟是京城城南周记铺子有名的桂花糕。他大方地递过来:“路上相逢即是缘,尝尝?就当交个朋友。” 看着那熟悉的糕点,谢鹤修隔纱看了少年一眼,心中疑惑更甚。他道谢接过,声音透过轻纱传出:“多谢。” 少年似乎觉得旅途沉闷,望着窗外江面涟漪,主动搭话:“在下林清风,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谢鹤修不欲暴露真名,信口拈来一个化名:“谢禾。” 林清风眼睛一亮:“竟是国姓!兄台定是有福之人。” 他顿了顿,又笑道,“我叫林清风,家父是靖安侯。” 谢鹤修心中微动,原来是他,京城里那个出了名不爱拘束的侯府二公子。他语气平淡:“略有耳闻,小侯爷风流倜傥,名满京华。” 林清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都是些虚名罢了。对了,谢兄为何离京?” “与家中有些龃龉。” 谢鹤修答得含糊,反问道,“小侯爷又是为何?即便不想为官,何至于……” 他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对方衣角的泥渍。 林清风嘿嘿一笑,带着几分狡黠:“我若是从正门大大方方出来,此刻怕是早被捆回去了!只好委屈一下,寻个僻静处暂避风头。先不说我了,谢兄这是要去往何处?” “江南。” —— 与此同时,贺府之中,贺柏收到谢鹤修密信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急切地展开,信上依旧是谢鹤修一贯的简洁风格: “贺兄钧鉴:吾安,勿念。即往江南,万勿使谢锦知。珍重。” 贺柏长长舒了一口气,悬了数日的心终于落下。他与谢锦、谢鹤修自幼一同长大,情深义重。如今谢鹤修冒险传信,既是报平安,也是对他的信任与牵挂。他将信纸就着烛火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确认不留丝毫痕迹后,才望向皇宫的方向,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这盘根错节的朝局与兄弟阋墙的悲剧,让他心中充满了无力感。 —— 谢鹤修并非初次踏足江南。幼时,母妃曾带他回来省亲。他的外祖父曾在此地为官,家道也算殷实。当年还是太子的父皇南巡,对母亲一见钟情,迎入宫中。谁知红颜薄命,母亲最终因莫须有的“祸国”罪名被赐死,娘家亦随之凋零,如今只剩一位老管家邹寒还在世。 得知他要来,邹寒激动不已。见到谢鹤修活生生站在面前,老人更是老泪纵横:“殿下……您受苦了……” 邹寒将他安置在一处虽小却洁净的院落,院内杂草丛生,显然久未住人。他惭愧道:“老奴无能,只能找到这样的地方,委屈殿下了。” 谢鹤修却丝毫不以为意,反而安慰道:“邹叔不必自责,此处甚好,清静不惹眼。若太过招摇,反生事端。” 他顿了顿,语气温和却坚定,“邹叔若是不嫌,往后便唤我‘鹤修’吧,这里没有什么殿下了。” 邹寒闻言,眼眶又是一热,用力点头:“老奴……老奴明白。鹤修少爷。” 两人一同动手收拾庭院。邹寒看着昔日金尊玉贵的皇子如今亲手做着杂役,忍不住又落下泪来:“都是老奴没用,让少爷受这般苦……” 谢鹤修无奈笑道:“邹叔,真的很好。自食其力,心安理得。” 待到收拾停当,夜色已深。谢鹤修在灯下清点所剩银钱,眉头微蹙。他忽然想起母亲留下的那对耳坠,急忙翻找,却遍寻不见。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凉意,他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天边那轮冷月,过往与母亲相处的温馨片段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 —— “鹤修,快来试试这新衣。” “母妃,这衣裳真好看!” “合身便好。” 他猛地关上窗,隔绝了窗外清冷的月光。这时,门外响起邹寒的声音:“少……鹤修,老奴做了碗红枣羹,给您暖暖身子。” “邹叔请进。” 邹寒将羹汤轻轻放在桌上,便要退下。 谢鹤修叫住他:“邹叔,日后不必如此客气。还有一事要劳烦您,帮我留意一处铺面,不必太大,位置清静些便可。” 邹寒一愣:“鹤修是要……开店?” “嗯,” 谢鹤修颔首,“总要寻个营生,维持生计。” “好,好!老奴明日便去打听!” 邹寒连声应下,退了出去。 房门关上,室内重归寂静。谢鹤修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红枣羹,终究没有动筷。 —— 而此时的皇宫之中,谢锦不知不觉又走到了已成废墟的水陌宫前。焦黑的断木和残砖无声地诉说着当时的惨烈,往日的痕迹已被彻底抹去。 他怔怔地想要踏入那片灰烬,却被石陌死死拉住。 “陛下,此地危险,不可啊!” “放开朕!” 谢锦声音嘶哑。 石陌犹豫片刻,终究松开了手。 谢锦一步步走入废墟,灰烬在他脚下发出轻微的碎裂声。他缓缓蹲下身,对着满目疮痍,像小时候受了委屈寻求安慰那样,喃喃自语:“皇兄……明天就是登基大典了。你能不能……来看看我?就一眼,也好……”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童年的趣事,如今的孤寂,声音哽咽。 石陌沉默地守在不远处,他无法完全理解陛下为何对一位“已死”的兄长如此执念,只能静静陪伴。 不知过了多久,谢锦终于站起身,脸上已恢复了几分帝王的平静,只是眼底的哀伤挥之不去。 “回宫吧。” 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那片废墟,转身,步履沉重地走向那座象征着至高权力,却也禁锢了他所有温情的金銮殿。前方的路,只剩他一人踽踽独行。 第2章 登基大典 江南的晨雾未散,谢鹤修一袭青蓝长衫,帷帽垂下的薄纱掩去了他大半面容,唯有行走时微动的衣袂透出几分不一察觉的矜贵。 邹叔清晨便来禀报,店铺已定在城西双极街,离他的临时寓所也不过一炷香的路程。这条街市声渐起,却并不喧嚷,倒是合了他的心意。 行至店前,邹寒早已候在门外。铺面原是一家药铺,搬走后留下的空屋带着淡淡的草药香,倒与茶室的清雅不谋而合。“鹤修,你看看此处如何?”邹寒推开木门,晨光涌入,照亮了空阔的堂屋和已擦拭干净的木质框架。 谢鹤修摘下帷帽,露出清俊的眉眼,目光缓缓扫过四周,点了点头:“有劳邹叔,就是这里吧。”他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定夺。 “鹤修还有何吩咐,但说无妨。” 谢鹤修略一沉吟:“还需一块牌匾。” “早已备下,我这就去取来。”邹寒应声而去。 独自立于店中,谢鹤修细细打量着这个地方。今早的洒扫已除去积尘,只余下几张厚重的桌椅和今晨方运来的几箱茶叶,空气里浮动着木料与茶香混合的气息。他正思忖着如何布置,身后却传来一声清朗带笑的呼唤: “谢兄!” 谢鹤修心头微紧,悄然握袖,回身望去。只见台阶下立着一位黑衣少年,金黄腰带束得利落,眉眼飞扬,正是昨日有过一面之缘的林清风。他几步跨上台阶,笑容灿烂:“远远瞧着身形像你,没想到真是谢兄!” 见是他,谢鹤修暗自松了口气,面上却不露声色:“盛遇兄怎会在此?” “昨日与谢兄分别后,我便安顿在姨母家。今日出来闲逛,熟悉街巷,不想竟有此巧遇。”林清风语速轻快,目光已好奇地投向店内,“谢兄这是要在此开店?” 谢鹤修微微颔首,随手将帷帽挂在墙上。 林清风这才得以仔细看清他的容貌。昨日谢鹤修始终戴着帷帽,只见其形,未睹其容。此刻晨光映照下,但见对方面如冠玉,墨发如瀑,一双眸子沉静如水,虽衣着朴素,却难掩通身的清雅气度。他不由脱口赞道:“谢兄姿容非凡,为何昨日要以帷帽遮面?” “不便露面。”谢鹤修挽起衣袖,取过帕子浸入一旁的水盆,语气淡然,显然不欲多言。 林清风心思活络,见他如此,便知趣地不再追问,转而笑问:“谢兄欲经营何种生意?” “清茶淡饭,一间茶馆而已。” 正说着,邹寒抱着一块打磨光滑的木板回来,见到林清风,面露探询之色。林清风已笑着自报家门:“老伯安好,我是谢兄的好友。” 邹寒眼中掠过一丝疑虑——少爷初来乍到,何来故友?但见谢鹤修并未否认,便也不多言,将木板递上:“你看这块料子可好?” 谢鹤修停下擦拭的动作,接过木板,触手温润,是上好的木材。他道了谢,便将木板平放于柜台之上,取过早已备下的笔墨。只见他凝神片刻,随即提笔蘸墨,手腕悬动,笔走龙蛇,“谂恪茶馆”四个大字便跃然板上,结构舒展,风骨内蕴。 “好字!”林清风由衷赞道,“这‘谂恪’二字,可是谢兄的表字?” “正是。” 林清风双手抱胸,凑近些,眼中带着狡黠的笑意:“那我往后便唤你‘谂恪’,可好?” “小侯爷随意便是。” 得了应允,林清风笑意更浓。谢鹤修拿起写好的牌匾欲挂上门楣,却发现门框颇高,他身形清瘦,举手竟差了一截。他略感窘迫,转向林清风:“小侯爷,可否劳烦……” 话音未落,林清风已爽快接过牌匾:“我来!”他身形较谢鹤修更为挺拔,举手间便轻松将牌匾稳稳挂上,回头笑道:“这样可行?” 谢鹤修本意是想让他拿个板凳,好踩着上去,却手中一空,但见他已经挂好,便不再多说什么。 谢鹤修自然是满意,就算不满意,也不会提出来,“多谢小侯爷。” “叫什么小侯爷,不如直接唤我盛遇。” 谢鹤修闻言,唇角微扬,露出一抹清浅却真实的笑容。此时阳光恰好穿过门扉,在他周身镀上一层淡金:“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一笑,竟让林清风怔了片刻,心中莫名一荡,似有暖流涌过,脸颊竟微微发热,他急忙偏过头去,假意轻咳两声,跟着谢鹤修走进店内,寻话问道:“谂恪如今住在何处?” 谢鹤修沏了杯新茶递给他:“桂古街,离此不远。”茶香袅袅,沁人心脾。 他饮了一口茶,目光扫过尚显空荡的店铺,以及窗外江南特有的柔和小景,一个念头悄然生根。 邹寒抱着一摞归置整齐的账本走过来,脚步放得极轻。他先是谨慎地瞥了一眼不远处正好奇打量着新置茶具的林清风,这才俯身凑到谢鹤修耳边,用仅有两人能闻的气音低语:“鹤修,里外都收拾得差不多了。” 他顿了顿,喉头微动,似有些犹豫,但仍是继续禀报,声音压得更低,“方才我去街市采买,听得人人都在议论……今日,是京中‘那位’的登基大典。” 谢鹤修执壶斟茶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壶嘴倾出的水线在空中顿了刹那。他当然知道邹叔口中的“那位”是谁。那个名字,连同与之相关的所有记忆,如同无声的潮水,瞬间漫过心防。 他没有立刻回应,只是缓缓将茶壶放回案上,眸底深处仿佛有浓云骤聚,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最终都归于一片深不见底的晦暗与沉静,唯有紧握着茶杯、指节微微泛白的右手,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一直用眼角余光留意着这边动静的林清风,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片刻的异常。他放下手中把玩的瓷杯,趋前几步,关切地问道:“谂恪兄,可是有什么事?” 谢鹤修抬起眼,目光似乎穿过林清风,望向了某个遥远的虚空。 他并未直接回答,而是轻轻摇了摇头,转而抛出一个问题,语气平淡却带着不易察觉的探询:“没什么。只是不知盛遇兄……近来可清楚京城里发生的诸般事情?” 林清风闻言明显一怔,脸上掠过一丝茫然。“京城?”他眨了眨眼,下意识地反问,“谢兄指的是哪一桩?” 话一出口,他便意识到自己问得有些蠢笨。如今的京城,风起云涌,每日里发生的大事还少么?新旧交替,权力更迭,哪一桩不是惊心动魄?他不由得讪讪地抿了抿唇。 一时之间,室内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只听得见窗外隐约的市声和彼此轻微的呼吸声。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感,伴随着“京城”二字,悄然弥漫在两人之间。 林清风似乎有些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静默,他眼神游移了一下,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 他伸手探入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用软帕包裹好的物什,层层翻开后,竟是一副做工极为精致的耳坠。他将耳坠递到谢修面前,语气变得格外郑重:“哦,对了,这是昨日在船上,谂恪兄不慎落下的。我见它样式别致,怕是对你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便想着收好,等再见时务必归还给你。” 谢鹤修的目光落在耳坠上,那熟悉的纹样和光泽。 他沉默着伸出双手,几乎是带着一种郑重的仪式感,从林清风手中将耳坠接了过来,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坠子,然后紧紧握在手心。他抬起头,看向林清风,眼中情绪翻涌,最终化为一句沉静的感谢:“多谢盛遇兄。这副耳坠……确实于我而言,重逾千金。” 京城—— 当那件明黄色九龙纹衮服披上肩头时,谢锦只觉得一股沉甸甸的寒意瞬间渗入骨髓。 龙袍以南京云锦为底,金丝盘绕的龙纹在烛火下折射出刺目的光,十二章纹——日、月、星辰、山峦、龙形、华虫等密布其间,象征着帝王对天下的统御之责。 领口与袖缘以黑貂皮镶边,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内侍跪地为他系上玉带时,他垂眸瞥见袍角绣着的“水脚”纹——波涛翻涌间隐现山石,寓意“山河一统”,可此刻只让他觉得像无形的潮水,即将淹没自己最后的呼吸。 太和殿的汉白玉阶共九重,谢锦一步步向上走去。 脚下红毯绵延,两侧禁军持戟而立,文武百官着绛红朝服垂首跪拜,山呼“万岁”之声如浪涌来。 他却只觉得那些声音隔着一层透明的屏障,模糊而遥远。当他终于坐上龙椅时,指尖触到扶手上雕琢的龙首,冰冷坚硬。 他随意以手支颌,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椅臂上繁复的云纹——这是紫檀木镂刻的“江山永固”图样,可每一道纹路都像在提醒他:这把椅子,是用鲜血与誓言垒成的囚笼。 冕旒轻轻晃荡,看不清他的神情。 而就在屏风后,一道苍老而威压的声音再度响起:“陛下为何沉默?新朝初立,当示天威。”——那是沈太后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欲。 谢锦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腕间那串珠子,直到珠串几乎嵌进掌心,才抬眸淡淡应道:“平身。” “谢陛下——” “众爱卿可有话说?” 户部尚书贺柏身穿红色朝服,手握奏折,站出列来,“臣,请旨。” 谢锦撇向他,薄唇微启:“何事?” “臣自请调去江南,为君分忧。” 说得好听,谢锦能不知道他是什么心思,无非就是谢鹤修死了,想逃离自己。 —— 谢锦举着那支新折的白玉兰,仰头看着比他稍高些的皇兄,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期待与依赖。“皇兄,”他又将花往前递了递,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等你身体大好了,最想去什么地方看看?” 那玉兰还带着晨露,花瓣莹润,香气清幽。谢鹤修刚伸手接过,冰凉的花茎尚未握稳,旁边就插进一个爽朗带笑的声音。 “这还用问吗?”贺柏不知从哪里溜达过来,双手抱胸,斜倚在廊柱上,嘴角噙着看好戏的笑意,“咱们谢兄的心思想来都写在脸上,除了那‘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的江南,还能是哪儿?” 谢锦立刻扭头,没好气地瞪了贺柏一眼,嫌他多嘴,打断了自己与皇兄的对话。他旋即又转回来,黑亮的眸子一眨不眨地凝在谢鹤修脸上,固执地等着一个确切的回答,仿佛贺柏的话不算数,非要皇兄亲口承认才行。 他抬起一只手,动作轻柔地揉了揉谢锦的发顶,指尖穿过细软的发丝,带着一种近乎宠溺的无奈。“嗯,”他唇角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声音温和似春风,“江南……确实是个好地方。” —— 谢锦轻笑一声,“贺尚书这番心意,朕要是不允许,怕是显得不够仁义德厚。” “陛下恕罪。” “罢了,朕允了。”谢锦疲惫的揉揉眉心,“众爱卿,还有什么要上奏的,把奏折送去御书房吧。” “退朝——” 思怀宫—— 太后端坐于凤座之上,指尖的赤金护甲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紫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她的目光如同最精细的绸缎,一寸寸抚过谢锦年轻的面庞,那目光里混杂着审视、考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 殿内沉香袅袅,空气却凝滞得令人窒息。 谢锦迎着她的视线,唇角勾起一抹没什么温度的弧度,率先打破了沉默:“母妃若有教诲,不妨直言。” 沈惊枝叩击桌面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展颜一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陛下处理朝政日益精进,哀家欣慰还来不及,怎会有异议?”她语速缓慢,字句清晰,“只是陛下年轻,有些事……还需多听听老臣们的意见……” “儿臣记下了。”谢锦不等她说完,便微微颔首,干脆利落地打断,“若母妃没有其他事,儿臣便告退了。” 他行礼的动作标准却疏离,转身离去时,玄色袍角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没有丝毫留恋。 沈惊枝望着他消失在殿门外的背影,脸上的笑容瞬间冷却,眸中闪过一丝阴霾。她沉默片刻,对着空无一人的大殿阴影处,冷声吩咐: “去。给哀家寸步不离地看好陛下。”她的护甲重重划过桌面,留下一条浅浅的白痕,“尤其是……别让他私下里,接触任何不该接触的人,做任何不该做的事。” 阴影中,一道模糊的人影无声躬身,随即如鬼魅般悄然隐去。 “是。” —— 因次日才开张,谢鹤修与林清风在茶馆门前又闲谈了几句,便各自告辞。林清风一步三回头地消失在巷口,谢鹤修则转身,重新戴上了那顶垂着薄纱的帷帽。 邹寒默默跟在他身后半步之遥,忍了又忍,终是压低了声音问道:“鹤修,方才那位公子……究竟是何人?”他语气里带着难掩的担忧。 谢鹤修抬手将帷帽的纱帘理了理,声音透过轻纱传出,平静无波:“京城靖安侯府的二少爷,林清风。是个心思单纯,藏不住话的性子。” 邹寒闻言,脸色微变,脚步不由得一滞:“侯府少爷?那……他会不会……” 后面的话他没敢说全,但意思已然明了——会不会认出您的身份? “他不识我。”谢鹤修的语气十分肯定,带着一种经过验证后的淡然,“这两回接触,足以证实,他并不认得我的样貌。” 或许在京城某个宴席上曾有过一面之缘,但彼时他深居简出,忙着争位,与这位活跃张扬的小侯爷并无交集。 如今褪去华服,隐于市井,更似换了人间。 邹寒细细品咂着这句话,紧绷的肩头终于松懈下来,长长舒了口气:“如此……便好,便好。” 主仆二人正行走间,一旁幽深狭窄的岔巷里,突然传来女子压抑的哭泣和男子粗鲁的呵斥声,夹杂着微弱的呼救。谢鹤修脚步蓦地顿住,侧耳倾听。 “怎么了,鹤修?”邹寒疑惑地问。 “巷子里有人。”谢鹤修言简意赅,随即用眼神示意邹寒留在原地等候,自己则毫不犹豫地转身,独自踏入了那条昏暗的巷子。 巷内深处,景象不堪。一个年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女瘫坐在地,衣衫凌乱,脸上带着明显的青紫掌印,眼中满是惊恐的泪水。两个身材粗壮、面露凶相的男人将她围住,口中污言秽语:“臭婊子!偷了爷的东西还敢嘴硬!快交出来!” “我没有!那本来就是我的!”少女虽害怕,却仍倔强地反驳。 其中一人恼羞成怒,举起蒲扇般的大手就要朝她脸上掴去! “你们干什么!”谢鹤修一声清喝,在寂静的巷中显得格外清晰。 那两个汉子闻声回头,见来人只是个身形清瘦、头戴帷帽看不清面目的男子,先是一愣,随即露出不屑的狞笑:“哟,哪儿来的小白脸,想学人英雄救美?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说着便是一阵狂妄的大笑。 逞英雄?还真可以。 谢鹤修帷帽下的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冷意。他虽非以武力见长,但身为天潢贵胄,自幼接受的教导中,防身的武艺乃是必修。对付这等市井无赖,倒也绰绰有余。 只见他身形一动,步伐灵活如游鱼,避开正面挥来的拳头,手腕翻转,巧劲一吐,便扣住一人的关节,顺势一带,那人便踉跄着撞向同伴。不过几个呼吸之间,两个刚才还气焰嚣张的壮汉已哀嚎着趴倒在地,一时竟爬不起来。 谢鹤修不再理会他们,快步走到那惊魂未定的少女面前,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温和:“姑娘莫怕。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在何处?我送你回去。” 少女抬起泪眼,怯生生地看着眼前这个虽看不清面容、却声音清朗的男子,抽噎着回答:“我……我没有名字……我是从北边逃难来的,没有家……” 谢鹤修闻言一怔,意识到自己触及了他人的伤痛,神色间掠过一丝歉然:“是在下唐突了。”他目光扫过少女紧攥在手中的一支简陋木簪,问道:“方才他们说你偷东西……” “那是娘留给我的唯一念想!”少女情绪激动起来,“是他们抢了去,我好不容易才夺回来的!”她将木簪紧紧抱在胸前,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谢鹤修心中了然,目光落在她脏污的小脸和破损的衣襟上,沉默片刻,开口道:“你若无处可去,可愿跟着我?我在前面街口开了间茶馆,正缺人手帮忙照应。” 少女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眼中交织着希望与犹豫。她仔细打量着谢鹤修,虽看不清容貌,但那份沉稳的气度令人心安。最终,她用力点了点头,声音虽轻却坚定:“多谢公子收留!” 谢鹤修伸手将她从地上扶起。触及她冰凉颤抖的手指,他心中一动,温声道:“既然你跟了我,总该有个称呼。你既如白杨般坚韧,于困顿中不失其志,便叫你‘素栢’,可好?” “素栢……”少女低声重复了一遍,眼中焕发出光彩,再次深深一福,“素栢谢公子赐名!” 这时,在巷口等得心焦的邹寒终于忍不住探头张望,恰见谢鹤修领着一名衣衫褴褛但面容已稍作擦拭的少女走了出来。他连忙迎上前:“鹤修,这……” 谢鹤修简单解释道:“邹叔,这是素栢。方才在巷中所救,日后便在茶馆帮工,与我们同住。” 邹寒看着少女单薄的身影,又望了望自家少爷,点头应道:“是,老奴明白了。”只是眉宇间仍流露出一丝对往后开销的忧虑。 谢鹤修洞察他的心思,淡然道:“放心,银钱之事,我自有分寸,尚且够用。” —— 暮色四合,天边的云霞被夕阳烧成一片温柔的橘红,将桂古街的粉墙黛瓦都染上了一层暖意。谢鹤修回到家中,顺手将戴了一整日的帷帽取下,挂在门边的木椽上。 轻纱拂动,带起细微的尘埃在光柱中飞舞。他望着那顶帽子,心道在这江南水乡,认得他真容的人屈指可数,这遮掩,日后怕是多半用不上了。 刚步出小院,便瞧见隔壁原本空置的宅子门户大开,几个脚夫正搬着箱笼进出,忙得热火朝天。他正疑惑是哪户人家搬了来,却听见一个清亮又熟悉的声音带着笑意自身后响起: “谂恪!” 谢鹤修循声回头,只见林清风穿着一身利落的骑射服,额上还带着薄汗,正从巷口朝他快步跑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欣喜。 “盛遇兄?”谢鹤修着实有些意外,“你怎么会在此处?” 林清风在他面前站定,抬手用袖子擦了擦额角,气息微喘,眼睛却亮晶晶的:“我回去后,特意找人打听了你的住处。想着既是知己,比邻而居,日后往来照应岂不便宜?便回去同姨母说了,今日就搬了过来。”他说得理所当然,仿佛这是天底下最自然不过的事情。 谢鹤修看着他这般兴师动众,心中既觉无奈,又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暖意。 他微微摇头,语气温和却带着几分劝解:“盛遇兄若想寻我,平日到茶馆便是了。你姨母府上定然舒适,何必特意搬到这市井小巷来,未免委屈了你。” “那怎么一样!”林清风脱口而出,语气急切。他顿了顿,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声音低了些,带着点固执的真诚,“……那不一样。” 因为,有你的地方,才是我想待的地方。这句话在他心头滚了滚,终究没好意思说出口。 谢鹤修是何等敏锐的人,见他这般情态,心中已明了七八分。他不再多言,目光转向那些正被搬入邻院的箱笼,转而问道:“可有什么需要我搭把手的?” 林清风闻言,眼睛一亮,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要紧事,猛地一拍额头:“哎呀!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有事要求谂恪兄了!” “但说无妨。”谢鹤修见他这般模样,不禁莞尔。 林清风双手合十,作出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我光顾着搬东西,里头还乱得下不去脚,根本没收拾。眼看这天就要黑了……不知能否在谂恪兄这里叨扰一顿晚饭,再借宿一宿?”他说完,有些紧张地看着谢鹤修,生怕被拒绝。 夕阳的余晖落在谢鹤修清俊的侧脸上,将他唇角那抹笑意勾勒得格外柔和。他点了点头,语气温和而肯定: “寒舍简陋,盛遇兄若不嫌弃,随时都可以来。” 第3章 茶馆 天色是那种江南独有的阴,并非沉郁,倒像一块温润的羊脂玉,透着光,雨丝细的看不见,只觉空气中弥漫着着湿漉漉的纱。 谢鹤修临窗而坐,轻轻刮着茶沫,也不知道是不是昨日林清风去做了宣传,馆里的人出奇的多。 素栢忙得不可开交,邹寒走进来,将一封信递给他。 谢鹤修意外,接过信见是熟悉的笔迹,指尖微顿。 展开信来,墨字映入眼帘:谢兄,信已收悉,如今我已自请来到江南,待谢兄收到信,我恐已到码头。 谢鹤修折好信封,吩咐道:“邹叔,去把我的撑花拿来。” “鹤修这是要出去?”邹寒一边递过青竹油纸伞,一边问。 “去接个人。”谢鹤修接过伞,伞面在门前“哗啦”一声展开,融入了门外的雨雾中。 码头上,一艘乌篷船正破开朦胧水色缓缓靠岸,船头与岸边轻轻一撞,发出一声闷响。一个淡青色身影跳上岸。贺柏几个大步便走到了谢鹤修面前,也顾不上细雨沾衣,前前后后仔仔细细的围着他看了一圈,才放下心来,伸手接过他手中的伞,“等久了吧。” “刚到。”谢鹤修摇摇头,目光扫过他肩头的水痕,轻轻拂去,“倒是我们堂堂户部尚书,怎么想到来江南做个刺史?” “收到你的信后就想来看看,怕你出事,我来了也好有个照应不是。” 两人走在街上,都没有提及皇宫里的那位。湿漉漉的青石板路映着天色和零星灯火,脚步声一重一轻,敲破雨的淅沥。 “你现在住哪儿?” “我带你去吧。”谢鹤修脚步未停,只微微侧头。 语气平淡,却将贺柏的更多问题给堵了回去。这便是不欲多言的意思。贺柏识趣地闭上嘴,与他并肩而行,不再东张西望,默默地记着路径。 穿过几条长巷,越走越僻静。最终在一扇黑漆木门前停住,谢鹤修轻轻一推,“吱呀”一声就开了。 贺柏跨过门槛,院中种着些花草,“你这地儿倒是清静。” 谢鹤修将他邀进屋,屋中陈设简单,一桌一塌,一盏未点的油灯,除此之外,几乎空无一物。唯有靠窗的桌案上整齐铺着一幅墨迹未干的丹青,旁边搁着笔砚。 贺柏大咧咧的坐下,说:“谂恪,你打算瞒到什么时候?” 空气静默一瞬,谢鹤修淡淡开口:“只要他寻不到,就一直瞒。” “……”贺柏叹口气,掸了掸衣服,“罢了,随你了,我也不过多停留,新官上任三把火,府衙中还有一堆事等着。” “得空常来。” 送走贺柏,谢鹤修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巴掌大的紫檀木盒。盒子色泽沉黯,边角已经被摩挲得十分圆润。他并未立即打开,只是用手指轻轻抚过盒盖上那道深深的划痕——多年前某个莽撞的人刻意划下的。 他的指尖在刻痕上停留片刻,最终移到一侧的机括,轻轻一按。 “咔哒”一声清响,盒盖弹开。里面只静静躺着一枚通体碧绿,水头极足的玉佩。 可惜美中不足的是,玉佩不知何时被划了一道痕。 谢鹤修顿了顿,还是把盒子关上,又放了回去。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公子,茶馆出事了!” 谢鹤修赶忙拿起撑花,问道:“怎么回事?” 素栢焦急的说:“您走后有位公子来找您,我见他熟悉,就继续去帮邹叔,没想到过了一会儿那位公子就和人打起来了。” 谢鹤修大概了解了经过后,急匆匆的朝茶馆走,这才第一天就出了事。 林清风抱臂立在角落,面沉如墨,而另一人鼻青脸肿,被拉到了另外一边,还在大吵大叫。 谢鹤修一进门见到的就是这幅场景,倚靠在门边,不言不语,却让喧闹的场面安静了三分。 谢鹤修点点头,走进去坐在椅子上,为自己沏了一杯茶,氤氲茶香中抬眼望去,“怎么回事?” 闹事人顿时叫嚷:“我不过就是说了几句话,这人一言不合就动手!”他指着自己凌乱的衣襟,脸上满是愤懑,试图先声夺人。 谢鹤修没接话,又转头看向林清风,林清风明显比那人平静得多,他整了整微皱的袖口,“他满口污言秽语。” 闹事人一听,又想冲过去,被谢鹤修一个眼神镇住,只得气愤的甩甩袖子。 “他说什么了?” 贺柏看够戏,从人群后走出来,吊儿郎当的说:“这位好汉说这新帝昏庸,茶馆主人愚钝。” 谢鹤修面色一冷,摩挲着杯沿,闹事人也察觉不对,见他穿着不凡,连忙跪下,“公子你大人有大量,小的只是一时口嗨……” 谢鹤修喝了一口茶,没说话。闹事人已经吓得冷汗直流,才听到他开口。 “赶出去吧,今后禁止他再进来。” 闹事人顿时喜笑颜开,大摇大摆的瞪了林清风一眼。 人群散去,林清风气愤的坐在他旁边,“谂恪兄,干嘛就这么放过他!” 贺柏倚靠在一旁,挑眉打量着林清风,“小侯爷怎得跑这儿来了?” “说来话长。” 谢鹤修放下杯子,看着贺柏,“刺史大人不是回府去了?” 贺柏直了直身子,“是啊,顺路就看见你的茶馆,刚好看完整个经过。” 一旁插进来一道声音,“你们认识?” 谢、贺两人对视一眼,瞬间秒懂,齐齐开口,“见过一面。” 林清风嘴角抽了抽,想瞒我也不必这么默契…… 谢鹤修轻咳两声,岔开话题:“你怎么来了?” “我本来是想去你家找你,但没见到人,就来茶馆,邹叔说你刚出去,我就寻思等一会儿你。”顿了顿,林清风又问:“那女生是谁?昨天没见过。” “素栢,昨天顺手救下的。” 贺柏鼻间溢出一声轻笑,“谂恪,你怎么还是这么喜欢捡人。” 谢鹤修瞪了他一眼。 —— “贺柏,你快看,这个有个小孩!” 贺柏跑过来,顺着谢鹤修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这谁丢的小孩。” 刚说完,谢鹤修就将还在襁褓里的小孩抱起来,“我偷偷把他带回宫。” 贺柏无语:“你别什么都捡回去啊!” 谁料谢鹤修根本不听,直冲冲的就把小孩抱回去了。 —— 林清风看着两人的互动,莫名有些吃味,“喂,还有人在这里。” 贺柏耸耸肩,“走了,有事来我府中找我。” 谢鹤修转过头,“你没事来找我干什么?” 林清风和他对上视线,微微偏头,“谢兄应该知道这个新皇吧?” 谢鹤修动作一顿,淡淡的应了一声。 知道,岂止是知道,那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林清风凑到他跟前,压低声音:“我来的路上打听到这新皇居然虚设六宫。” ……? 金銮殿—— 谢锦屈指轻敲龙椅,淡漠的看着底下的人。自贺柏走后,这朝堂上只剩一些浪费心力的老家伙。 丞相沈近水站出来,微微行礼,“臣,请旨。” 谢锦微眯着眼,上下打量着他,冕旒玉珠相撞发出清响,这丞相沈近水可是靠着太后这步棋一步登天,心思都放在了明面上,反倒这先皇不仅不管,还甚是喜爱。 他突然嗤笑一声:“说。” “陛下刚登皇位,还需广纳后宫……” 合着这是还想往自己身边塞沈家人进来。 谢锦猛的将手边的奏折丢下去。沈近水不慌不忙的跪下,“陛下息怒。” 谢锦定了定神,心知现在还不是翻脸的时候,戏谑开口:“沈爱卿不关注朕的江山社稷,反倒对朕的后宫甚是关注,怎么?想进来看看?” 沈近水知道他这是在警告自己,将头埋得更低,“臣惶恐。” 谢锦挥挥手,沈近水识相地退回原地。 “众爱卿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底下议论纷纷,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稍微仔细一听,就会发现他们讨论的话题仍旧是纳妃。 谢锦轻啧一声,底下瞬间安静,“众爱卿要是闲得没事干,出门右转直走,去掖庭当个公公。” “陛下息怒。” 谢锦沉默,谢锦无语,谢锦知道现在还不能点明,便开口:“朕自有打算,就……后宫先空着吧,朕什么时候想纳了,再说吧。” 这话已经算废了六宫,朝堂再次吵闹起来,“陛下,不可啊!” “闭嘴!” 似是已经忍得不耐,谢锦直接站起身,头也不回的离开。 —— 听完事情经过的谢鹤修蹙了蹙眉,无意识的摩挲着温凉的瓷杯,不知道谢锦打的什么算盘。 “谂恪,谂恪兄!” 林清风的声音由远及近,带着几分担忧。谢鹤修收回思绪,倏然抬眸,才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自己面前,俯身靠近自己,距离近得能看清对方眼中自己的倒影,以及那双含笑的眼眸中此刻清晰的关切。窗外漏进的天光,为林清风周身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晕,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几乎要扫到谢鹤修的脸颊。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只剩下彼此微不可察的呼吸声。 林清风猛地意识到这过于亲近的姿势,像是被烫到般,整个人触电般弹开,迅速背过身去,只留下一个略显僵直的背影。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上绯红,连脖颈都染上了一层薄粉。 他声音带着罕见的慌乱和羞赧,结结巴巴的解释:“抱……抱歉,我没注意。” 谢鹤修没有立刻回应。他眼底的深沉如潮水般退去,转而掠过一丝极难捕捉的玩味。目光轻轻扫过林清风通红的耳尖,那抹颜色在略显昏暗室内显得格外醒目。 静默了片刻,直到林清风因这沉默而越发不自在,几乎要同手同脚地走开时,谢鹤修才几不可闻地轻笑了一声。 他开口唤了林清风的字,语调平稳,却像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盛遇。” “嗯?”林清风下意识应声,仍敢回头,心跳如擂鼓。 然后,他听到谢鹤修用那种一贯平淡,此刻却仿佛带着某种微妙磁性的声音,缓缓说道:“你好乖。” 午夜—— 黑衣人擦擦脸上的血迹,眼神淡漠的看着床上满脸惊恐,已经毫无生气的人。 “议论皇室,该死……” 亲亲们觉得最后的人是谁砂的[鼓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茶馆 第4章 水患 梅雨季的雨是细雨绵绵,怎么也下不完的。雨丝如织,密密地笼罩着天地,一连数月不见停歇。雨水早已漫上青石台阶,在宫墙内外汇成细流,最终奔腾着涌入江水,使河道日渐丰沛,几近盈满。 谢锦独坐于御书房内,指尖轻按着发胀的太阳穴。案几上奏折堆积如山,十之**都在催他纳妃,字里行间尽是冠冕堂皇的大义,却只有零星几本真心系着天下苍生。他轻叹一声,伸出修长白皙的手,从最右侧随意抽出一本——那是贺柏的折子。 自贺柏离京外放,已许久没有音讯。此刻见到这熟悉的字迹,谢锦心头微动。他了解贺柏,此人从不妄言,此刻上书,必有要事。 缓缓展开奏折,墨迹清晰如昨:“江南大雨不止,已有洪涝之势。虽做防范,圩堤加固,粮仓预备,然水势汹涌,淹没田舍仍众。灾民流离,疫病初现。臣恳请陛下速调钱粮人手,以应不测。” 谢锦微微挑眉。他本就存着南巡的念头,想去谢鹤修幼时生活过的江南走走,顺便看看贺柏将地方治理得如何。如今倒是个契机。他不再犹豫,执笔蘸墨,当即写下一道圣旨:即日启程,南下巡灾。 而此时千里之外的江南,谢鹤修正站在茶馆柜台前核对账本,目光却不时飘向后院,眉头微蹙。 这家临水而建的茶馆有个不大不小的后院,原本掌柜邹寒打算用来堆放杂物,却被谢鹤修拦下了。他亲自规划,辟出一方天地,种上从闽地移来的茶树,又在墙角种了一排水仙,唯一没动的,便是院前那棵枯梅树。如今持续数月的雨水将院子淹成了浅塘,昔日的茶树枝头没入水中,只剩下点点青绿挣扎水面;那几株水仙更是只露出些许纤细的叶尖,在浑浊的水波间若隐若现。 “这雨再不停,怕是要撑不住了。”邹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浓浓的忧虑。 谢鹤修望着窗外连绵的雨幕,没有接话。他只是不自觉地摩挲着腰间那块温润的玉佩,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雨点密密地打在黄白的油纸伞上,发出清脆的"嘀嗒"声,在青石板上激起细小的水花。贺桉熟练地将伞收拢,靠在门边,走到正对着账本发呆的谢鹤修面前,"谂恪,在想什么?" "想这雨什么时候才停。"谢鹤修将账本合拢,抬头微微一笑,眼角泛起浅浅的纹路,"我后院这些茶树和水仙,怕是经不起这般折腾,又要重新栽种了。" 贺桉这才将视线投向后院。雨水已经淹没了大半院落,原本齐整的茶树枝头没在水中,只露出点点青绿。他轻叹一声:"最近河道拥堵,江水滔滔,这积水一时半会儿也排不出去,倒是在你这后院成了一方池塘了。" 谢鹤修眸中盛满笑意,周身笼罩着一层柔和的光晕,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你许久不来,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 "我哪敢?"贺柏连忙解释,"要不是这大雨导致府衙事务繁杂,我早该来看你了。"他的官服下摆已被雨水打湿,却浑然不觉。 谢鹤修轻笑出声,起身去一旁取了件干爽的外袍为他披上,"冒着这么大的雨也要来,刺史大人当真是情深潭水。" 贺柏随意拢了拢袍子,走到椅旁坐下:"我已经上书说明灾情,请求朝廷调动财力和人手相助,此时奏折想必已经送到陛下手中了。" 谢鹤修正要倒茶的手微微一顿,腾腾热气模糊了他的神情,只听得清冷的声音传来:"他怕是会亲自来的,也必定不止是为了水患一事。" 贺柏眼中露出复杂神色,无奈叹气:"是我考虑不周了......" "不。"谢鹤修打断他的话,茶壶稳稳地落在桌上,"这只是凑巧罢了。即便没有这事,他也会寻个机会来的。" "那你为何还要选择留在这里?" 谢鹤修垂眸,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雨声淹没:"我不知道......或许是心中执念太深。" 贺柏自知失言,正要转移话题,门口忽然出现一个人影。林清风抖了抖伞上的水珠,见到屋内的两人略显诧异。这些日子他虽然与二人都相熟,但公务缠身的贺柏确实难得一见。 他朝谢鹤修招招手,露出灿烂的笑容:"谂恪!我来了!" 谢鹤修抬头回以浅笑。林清风的到来,恰到好处地打破了方才凝重的氛围。 贺柏起身将外袍归还,朝林清风点头致意,转头对谢鹤修低声道:"若有消息,我会第一时间告知你。"说罢便撑伞离去。 林清风顺势坐到谢鹤修身旁,撑着下巴打量眼前这个清风朗月般的男子。雨光透过窗棂映在他如玉的侧脸上,当真是越看越让人移不开眼。 谢鹤修眨了眨眼,微微歪头:"怎么了?我脸上沾了什么吗?" 林清风慌忙移开视线,耳根微红,假装若无其事地望向窗外的雨幕:"没有......只是觉得你今日格外好看。" 雨声渐密,茶炉上的水咕嘟咕嘟沸腾着。谢鹤修执壶沏茶,手腕轻转间茶香四溢,恰好掩去林清风那句脱口而出的赞叹带来的微妙气氛。他推过一盏碧色茶汤,釉面映出窗外摇曳的竹影,"尝尝新到的顾渚紫笋,用檐前雨水煎的。" 林清风接过茶盏时指尖不经意相触,慌忙低头啜饮。茶水太烫,他忍不住轻吸一口气,却见谢鹤修已递来一方素帕,帕角绣着几茎将谢未谢的水仙。"慢些,"他声音里带着清风拂过琴弦般的笑意,"又没人同你抢。" "谂恪总是这般周到。"林清风摩挲着帕上湿漉漉的茶渍,忽然抬头,"后院的茶树...我认识城西专治水患的花农,待天晴了请他来瞧瞧?" 谢鹤修望向窗外那片水泽,雨幕中几片残叶如小舟飘摇。他忽然起身从博古架取下一卷泛黄图册,展开竟是江南水系图。"你看,"指尖划过墨线勾勒的河道,"若在院角开条暗渠通往外河,或许比强排积水更妙。" "你早有计划?"林清风凑近看图,发梢几乎蹭到对方肩头。图中批注字迹清峻,与账本上工整小楷截然不同。 "闲时胡乱画的。"谢鹤修合拢图卷时,一枚银杏书签飘落。林清风俯身去拾,见叶脉上题着"留得枯荷听雨声",墨色已渗进经络。 雨声忽然转急,狂风卷着水汽扑进窗棂。谢鹤修伸手关窗,袖口被风吹得鼓荡如白鹤展翅。林清风下意识拉住他滑落的半幅披风,丝绸下竟触到一道凹凸不平的旧疤。 "三年前骑射时落的。"谢鹤修不着痕迹地拢好衣襟,却见对方眼眶微红。他怔了怔,忽然将茶壶塞进林清风手中,"劳烦添些新茶水,就在院口的枯梅树下。" 待林清风抱着陶罐跑进雨幕,谢鹤修望着他淋湿的背影轻笑。窗外忽然传来林清风的惊呼,原是挖出了一坛系着红绸的陈年茉莉酿。 "看来不止我一人藏了秘密。"谢鹤修喃喃着,窗外亮起暖黄灯笼。林清风抱着酒坛站在雨里,笑容比灯火更明亮:"谂恪!我们煮酒听雨可好?" 水仙的幽香与酒香渐渐融进雨声,而远方官道上,一队马蹄正踏碎满街积水,朝着刺史府衙方向疾驰而来。 雨水顺着贺柏的官袍下摆滴落,在青砖地上洇开深色的水渍。他刚解下湿透的外袍,还未来得及换上身干爽衣裳,前院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大人,京中来使已至前厅!"小吏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慌乱。 贺柏心头一紧,某种不祥的预感如这连绵阴雨般漫上心头。他随手将外袍搭在屏风上,也顾不得整理衣冠,便疾步向前厅走去。 曹公公立于厅中,一身暗紫宫装纤尘不染,与这被雨水浸透的江南格格不入。他手中捧着明黄卷轴,见贺柏到来,唇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贺刺史,接旨——" 尖细的嗓音在雨声中格外刺耳。贺柏撩袍跪地,青砖的凉意透过湿衣渗入膝间。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江南水患一日不除,百姓难安。朕心甚忧,决意亲临督治,即日启程。沿途一应事务,着刺史贺柏协同处置,钦此。"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在贺柏心上。他跪在原地,竟一时忘了动作。雨水顺着未干透的发梢滑落,在他眼前的砖地上聚成一个小小的水洼。 曹公公微微眯起眼,声音里透出几分不悦:"贺刺史为何还不接旨?难不成是想抗旨?" 贺柏这才回过神,双手高举过顶,接过那卷明黄绢帛:"臣接旨。" 他的指尖在触到圣旨时几不可察地一颤——那绢帛上竟还带着一丝温热的触感,仿佛刚刚被人紧紧握在手中。 曹公公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补充道:"陛下此次轻车简从,连仪仗都免了。贺大人可要仔细周全,莫要辜负圣恩。" 待那一行人离去,贺柏独自站在空荡的前厅,缓缓展开圣旨。当看清那熟悉的笔迹时,他呼吸一滞——这分明是谢锦亲笔所书。朱批如血,在"即日启程"四字旁晕开,更有一行小字隐在云纹之间: "江南春茶,当共饮之。" 窗外雨声渐密,贺柏却觉得这雨声里似乎夹杂着别样的动静。他想起茶馆里,谢鹤修倚着窗棂的侧影,那人轻笑时眼角细纹如涟漪般漾开: "他若来,必是有别的用意。" 此刻,贺柏握着这卷犹带余温的圣旨,终于明白谢鹤修话中的深意。这场帝王南巡,从来就不止是为了水患。 雨越下越大了。 第5章 躲藏 谢鹤修清早就收到贺柏传来的消息,只来得及简单收拾,临到门前,谢鹤修脚步一顿,伸手取下了挂在门边的那顶青竹色帷帽。 这顶帷帽边缘缀着一圈细密的皂纱,几月未戴,却仍旧如初。昨夜暴雨如注,今晨虽停,但城中积水未退,泥泞难行,戴着它既能避人耳目,也能防着污水溅身。他将帷帽轻轻扣在头上,皂纱垂落,遮住了他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他匆匆推门而出,朝着府衙的方向赶去。 说来也奇,连下了三日的暴雨,竟在今晨戛然而止。天色虽依旧灰蒙蒙的,压着厚重的云层,但雨住风歇,总算让人喘过一口气。只是城内积水甚深,即便经过一夜紧急疏导,浑浊的水流仍漫过小腿,行人不得不撩起衣摆,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前行。空气中弥漫着雨水浸透泥土后的腥气,混杂着被冲散的落叶腐木的味道。 即便如此,雨停终究是件好事。沿街的商铺陆续卸下门板,试图恢复营生。邹寒和素栢所在的“谂恪茶馆”也已开张,伙计们正忙着擦拭被雨水打湿的桌椅,清扫门前的积水。街上渐渐有了人气,变得熙熙攘攘,但与往日的喧嚣不同,今日人群流动的方向似乎格外一致,许多人都朝着城东桂古街的方向涌去,脸上带着几分好奇与兴奋,低声交谈着同一个名字——谢锦。 谢鹤修身着青蓝色细布外袍,身影在略显拥挤的人流中敏捷地穿梭。皂纱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隔开了外界的视线与尘嚣。当他经过身边时,若有细心之人,或许能闻到一阵极清浅、极淡的柑橘香气,似雨后初霁,剥开一颗新橙,清爽中带着微苦,与他周身清冷的气质奇异地融合在一起,在这片雨后潮湿沉闷的空气里,划开一缕醒神的沁凉。 刺史府位于城东,与桂古街相距不算太远。而贺柏的居所,或许是为了避嫌,已从原先更为显赫的槐景街,搬到了与桂古街仅一街之隔的共枫街。此处清静不少,多是寻常宅院,少了些车马喧嚣。 谢鹤修快步穿过共枫街,来到贺柏宅邸门前。门房显然早已得到吩咐,并未阻拦,躬身引他入内。宅院不大,陈设简朴,透着一股冷清。他径直走向贺柏平日处理公务的书房,门虚掩着。 他推门而入,只见贺柏并未如往常般伏案疾书,而是独自一人临窗而立,背对着门口。窗外是院落一角,几株樟树被雨水洗刷得格外干净,叶片上挂着晶莹的水珠。贺柏的身影凝然不动,仿佛已望着那片湿漉漉的景色出了神,连谢鹤修推门的声响都未曾惊动他。 谢鹤修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帷帽未摘,清冷的声音透过皂纱传出,打破了满室的沉寂: “贺柏。” 听到这声熟悉的呼唤,贺柏肩头微微一震,仿佛从悠长的思绪中被骤然拉回。他缓缓转过身来,“你来了,坐吧。” 谢鹤修将帷帽摘下,置于身旁的茶几上。皂纱轻覆,犹带室外潮湿的水汽。他并未立刻坐下,而是先看向贺柏。 方才在窗前怔然出神的贺柏,此刻眉宇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沉郁。谢鹤修依言坐下,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微凉的木质扶手,直接问道:“怎么了?有什么急事?” “谢锦来了。” 短短四个字,像一块冰投入寂静的深潭。书房内霎时静默,只听得窗外屋檐残留的雨水,一滴、一滴,砸在石阶或叶片上,声音清晰得有些刺耳。空气仿佛也随之凝固,带着梅雨季特有的、令人呼吸微窒的粘稠感。 谢鹤修垂眸,目光落在方才摘下的帷帽上,手指轻轻抚过那湿润的皂纱边缘,动作舒缓,似在借此平复心绪。片刻,他抬眸看向贺柏,眼神已恢复平静,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复杂情绪。“该来的总会来的,只是……” 他的话音在此处微微一顿,未尽之语悬在两人之间。 贺柏自然知道他想说什么——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直抵此处。他迎上谢鹤修的目光,语气沉稳而坚定:“我会尽力周旋,隐藏你的行踪。你近些日子切记小心行事,非必要,勿要外出,即便外出,也定要如今日这般,以帷帽遮掩。” 谢鹤修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他沉默一瞬,话头倏然一转,问出关键:“他什么时候到?” 贺柏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无奈与凝重:“不知。消息传来时,只说御驾已近,具体行程……难以掌握。” 这种不确定性,本身就像一种无形的压力。 而此时的桂古街,因雨歇而重新聚拢的人潮,注意力早已从日常琐事转移。一艘不算起眼却明显透着官家气派的船只泊在码头,吸引了所有或明或暗的视线。 谢锦身穿金线暗绣云纹的玄色长袍,并未摆出全副銮驾的阵仗,只带着一身难以忽视的威仪,从容从船上跨下。岸边的积水映出他挺拔的身影,随即被脚步踏碎。贴身侍卫石陌急忙上前,微微拱手,声音压得极低,却难掩不满:“陛下,这贺刺史未免太过怠慢,竟不来亲迎,真是没规矩!” 谢锦摆了摆手,目光扫过这熟悉的江南街景,眼底情绪莫辨。贺柏不来的原因,他心知肚明,怕是那人根本不愿见自己。他回头看了一眼随行的几名心腹,此次南巡,他轻车简从,意在巡视民情,亦存了几分不愿声张的私心。“石陌,带他们去客栈安顿下来。朕去刺史府见见他。” “是。” 石陌领命,虽仍有疑虑,却不敢多言。 谢锦不再多言,抬脚便朝着共枫街的方向走去。 江南百姓虽未曾亲眼见过这位登基仅数月的新皇,但其即位后推行的几项仁政已广传民间,加上他容貌俊朗,气度不凡,沿途百姓见其衣着与气派,心中也猜出了七八分,纷纷自发让开道路,脸上带着好奇与敬畏,甚至有人尝试着露出笑脸,点头致意。谢锦面色平淡,偶尔对两旁投来的目光微微颔首,算是回应,脚下步伐却未停歇。他应付着这无声的迎接,很快便走到了刺史府门前。 府门略显冷清,一名门房见到他,虽未见过真容,却被那通身的气场震慑,急忙躬身行礼,语气带着惶恐:“参……参见陛下。” 谢锦略一颔首,言简意赅:“朕要进去。” 门房自然知晓谢锦与屋内那位大人、乃至可能与藏身其中的另一位贵人之间的复杂恩怨,额角渗出细汗,硬着头皮道:“奴……奴这就去通报一声……” “不必。” 谢锦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话音未落,已径直抬脚踏入府门。门房僵在原地,想拦却不敢拦,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玄色身影消失在影壁之后,心中暗暗叫苦,默默祈祷莫要生出什么事端。 刺史府内庭院深深,雨后更显寂静。谢锦无需指引,熟门熟路地走向贺柏的书房。他步履无声,走近那虚掩的房门时,并未立刻进入,而是停在门边。 屋内,贺柏正独自坐在宽大的书案后,垂眸批阅着公文,侧影专注,仿佛外界一切与他无关。光线从窗棂透入,在他周身勾勒出沉静的轮廓。 谢锦倚着门框,并未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直到贺柏似乎感受到光线被遮挡带来的微妙变化,笔尖一顿,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 贺柏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惊诧,随即恢复平静。他立刻放下笔,站起身,绕过书案,依礼躬身:“臣,贺柏,参见陛下。未能远迎,圣驾突然,臣深感抱歉。” 谢锦这才挑挑眉,缓步走近他,靴底踏在青砖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他并未让贺柏平身,目光在他低垂的头顶停留一瞬,又扫过这间陈设简单、却处处透着主人用心的书房,最后,似有若无地掠过内侧那面绘着水墨山水的檀木屏风。 藏在屏风之后的谢鹤修,在贺柏起身的瞬间已屏住呼吸,此刻更是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声音,一下,一下,撞击着耳膜。他紧紧贴着冰凉的屏风木板,连指尖都微微蜷缩起来。 下一秒,谢锦清冷的声音在寂静的室内响起,带着一丝辨不出喜怒的玩味: “就你大胆了。要是真抱歉,就不会这么有恃无恐。”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窗外残留的雨滴,敲在人的心上。 谢锦随意地在贺柏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姿态放松,甚至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不愿被拘着的懒散。尽管身居九五之尊,他终究只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在这昔日熟稔的旧地,面对故人,那份刻意端着的帝王威仪便不经意间卸下了几分。贺柏对此似乎并不在意,只平静地吩咐门外候着的下人重新沏了热茶送来。 侍女悄无声息地奉上茶盏,又低头退下。谢锦伸手端起,指尖感受着白瓷传来的温润热度,轻轻吹开浮叶,抿了一口。他放下茶盏,目光转向贺柏,不再迂回,直入主题:“我此次南巡,一是为了巡视民情,重点便是这江南水患。方才一路行来,我已看过城内水情,疏导及时,处置也得当。后续的治理方案,工部已有章程,不消几日便能推行下去,此事你大可放心。”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是上位者发号施令时的口吻,却也透着一丝务实。贺柏微微颔首,姿态恭谨却并不卑微:“陛下心系民生,雷厉风行,臣代江南百姓谢过陛下。” 谢锦摆了摆手,似乎并不在意这份谢意。他话音一顿,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开始轻轻摩挲着光滑的杯沿,视线低垂,落在荡漾的茶汤上,仿佛那里面藏着什么难言的话语。书房内的空气因这短暂的沉默而再次变得粘稠。片刻,他才继续开口,声音较之前低沉了些许,带着一种复杂的意味:“二来……是为了去看看。” “去看”什么?两人心知肚明。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一块巨石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屏风之后,谢鹤修的呼吸猛地一滞,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细微的刺痛,才勉强维持住身形不动。 那双隐在阴影里的眼眸,此刻正翻涌着剧烈而复杂的情绪,是惊骇,是痛楚,是难以言说的怨怼,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隐秘的波澜。所有这些情绪最终都化为一片看不清的惊涛骇浪,在他眼底剧烈地冲撞着,几乎要冲破那层强行维持的平静外壳。 贺柏的脊背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迎上年轻帝王那双似乎能洞悉一切的眼睛,语气竭力保持着一贯的平静,甚至带着几分刻意的疏离:“陛下,‘他’……已经死了。不是吗?是您亲眼所见,天下人皆知。陵寝犹在,何苦还要来此处,扰他一份清静?” “……” 谢锦一时语塞,像是被这句话精准地刺中了某个柔软而疼痛的角落。他摩挲杯沿的动作停了下来,抬起眼,神色复杂地看向贺柏。那眼神里有被顶撞的不悦,有被说中心事的狼狈,但更多的,是一种深切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无奈和某种固执的坚持。他沉默了几秒,才用一种近乎叹息,却又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缓缓道: “贺柏,你知道的。” 你知道的。 我知道什么?知道他或许未死?知道你从未真正相信那场“意外”?还是我知道,你此番前来,根本不是为了祭奠,而是为了那一丝希望的“求证”? 这句话像一把没有开刃的刀,钝重地敲在贺柏心上,也清晰地传到了屏风之后。它没有明说,却比任何直白的指控都更具压迫感。空气仿佛彻底凝固了,连窗外最后的雨滴声也消失了,只剩下三人之间无声的、激烈的心绪交锋。 第6章 巧合? 待谢锦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院外,书房里凝固的空气才仿佛重新开始流动。贺柏长长舒出一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转身看向那面檀木屏风,语气带着深深的疲惫与无奈:“你也听到了?他如今……简直就是个疯子。” 言语中既有对帝王任性的指责,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过往那个不同性情的谢锦的惋惜。 谢鹤修这才从屏风后缓步走出。皂纱已然重新戴上,遮住了他此刻所有的表情,只有紧抿的唇线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他沉默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谢锦刚刚离开的那扇门,仿佛能穿透重重屋宇,看到那个离去的身影周身笼罩的、与他年轻帝王身份不符的晦暗与偏执。片刻,他收回视线,声音透过皂纱传来,带着一种强行压抑下的平静:“多谢你了。只要把这段最难熬的日子撑过去,……想必就好了。” 这话像是在安慰贺柏,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贺柏看着他这副模样,深知劝解无用,最终只能化作一声叹息,带着几分听天由命的意味挥了挥手:“罢了,罢了,由得你们去吧。一个执意要寻,一个铁了心躲,我这旁观者又能如何?” 谢锦离了刺史府,初时脚步急促,心中盘算的皆是水患治理、民生疾苦,这是他为君者的责任。然而,当他行至桂古街与共枫街交界,目光不经意掠过街角一家茶馆的匾额时,脚步却像被钉住一般,猛地停了下来。 谂恪茶馆。 四个古朴的大字,如同四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他的眼底。谢锦瞳孔骤然收缩,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滞了。怎么会是这个名字?这不可能! 这分明是……分明是昔年东宫里,他皇兄谢鹤修亲自为小茶室题的名字,取“谂”、“恪”之意,告诫兄弟二人需时刻谨记身份与责任。此地怎会出现相同的名字?是巧合,还是…… 一股巨大的、近乎荒谬的希冀与恐慌交织着涌上心头。他犹豫仅二三瞬,便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不由自主地抬脚,朝着那扇敞开的茶馆门走去。 而此刻,正准备绕道返回茶馆的谢鹤修,刚走到街口,恰好将谢锦驻足、凝视牌匾乃至举步欲入的全过程尽收眼底。他心中猛地一沉,暗叫不好,急忙闪身躲进一旁幽深的巷弄阴影里。指尖冰凉,心中满是懊悔:大意了!只想着避开刺史府,却独独忘了这“谂恪”二字,对谢锦而言,是何等鲜明的印记与招摇。 谢锦踏入门内,熟悉的茶香混合着喧嚣的人气扑面而来。馆内人头攒动,说书先生正在堂中唾沫横飞,几个身影正端着茶盘在桌椅间忙碌地穿梭。 他的目光如同最锐利的探针,迅速扫过整个大堂的每个角落,掠过每一张或陌生或模糊的脸孔,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既期待又恐惧。然而,没有……没有那个他魂牵梦萦的身影。强烈的失落感如同冰水浇头,让他方才因那牌匾而沸腾的血液瞬间冷却下来。 这时,邹寒已熟练地迎了上来,堆起职业的笑脸:“客官,里边请!要喝点什么?” 待他抬起头,看清来人的面容时,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心中骇浪滔天:他怎么来了?!还直接找到了这里! 谢锦并未留意到邹寒瞬间的失态,或者说,他此刻的心神根本不在此处。他随意地走到一个临窗却不易被注意的角落坐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恍惚:“……阳羡茶吧。” 阳羡茶,这是那人从前最喜欢的。 邹寒心头更是狂震,连忙躬身点头:“好,好,客官稍等,马上就来!” 他几乎是同手同脚地退下,一到后堂,立刻抓住正欲出来的素栢,压低声音,语气急迫:“快!快去刺史府找鹤修!告诉他,无论如何,现在千万别回来!” 素栢虽不明所以,但见邹寒脸色煞白,情知事关重大,立刻点头,从后门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 躲在巷口的谢鹤修,见素栢匆匆而出,低声招呼了一下。素栢见到他,先是一愣,疑惑道:“公子,您怎的又把这帷帽戴上了?还在此处?” 谢鹤修随意地倚靠着冰凉潮湿的墙壁,双手抱臂,这个姿势让他看起来有几分故作镇定的疏懒,他直接跳过问题核心:“先不说这个。你急匆匆出来,所为何事?” 素栢这才想起使命,忙道:“邹叔让我赶紧去刺史府寻您,说让您千万别此刻回茶馆。没想到您竟在这儿。” 谢鹤修心下明了,点了点头:“知道了,你回去吧。告诉邹叔,我无事。” 他顿了顿,迅速做出了决断,“我先回家去,茶馆里麻烦你们了。” 素栢应声返回。谢鹤修则压低了帷帽,身影如同鬼魅,迅速融入了另一条小巷的深处。 这边,邹寒强自镇定地将沏好的阳羡茶端给谢锦。谢锦接过,抿了一口。茶汤入口,是阳羡茶特有的醇厚饱满,明显的涩味过后,喉间泛起持久而强烈的回甘。这熟悉的味道,瞬间击穿了时光的壁垒。 —— “皇兄,这茶不会坏了吧,一股焦味。” 记忆里,年少顽皮的谢锦趴在茶案边,皱着鼻子看谢鹤修摆弄那些茶具。 谢鹤修总是好脾气地笑笑,伸手摸摸他的头,“傻话,这茶要煎煮到位才好喝。” 谢锦用手拨弄着已经碾成墨绿色的茶末,觉得稀奇,“那皇兄煎给我吃,好不好?” “好。” 那一声温柔的应答,犹在耳边。 —— 谢锦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他放下茶杯,抬眸看向侍立一旁的邹寒,目光锐利如刀,帝王的威压不再掩饰:“这茶馆的主人,是谁?” 邹寒心头一紧,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他垂下眼,不敢与谢锦对视,硬着头皮答道:“是……是小人我!” 谢锦审视着眼前这个面容已见风霜的中年男子,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丝说谎的痕迹,眼睛危险地眯起:“你这手烹茶的火候,尤其是这阳羡茶的煎法,非同一般。是跟谁学的?” 邹寒只觉得无形的压力如山般罩下,声音都带着颤:“是……是小人年轻时,偶遇一位过路的公子,蒙他不弃,指点过一二。” “哦?公子?” 谢锦追问,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你在京城待过?” “未曾!小人一直在此地经营,从未去过京城!” 邹寒急忙否认,生怕扯上任何与京城有关的线索。 谢锦不再说话,只是缓缓颔首,示意他退下。邹寒如蒙大赦,几乎是踉跄着躲回了后厨。谢锦独自坐在角落,一口一口地品着那杯茶,目光却如同最细致的探子,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茶馆的每一处细节,从桌椅的摆放,到墙上的饰物,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的气息。 直到一杯茶尽,他才起身,放下茶钱,缓步走出茶馆。站在街边,他再次抬头,深深地望了一眼那块“谂恪茶馆”的牌匾。邹寒的演技实在拙劣,如何能瞒得过他?怀疑的种子已然深种,并且迅速生根发芽。 谢锦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意味深长的弧度,那其中混杂了冰冷的决心和一丝找到猎物的兴奋。 看来,原定的行程,要推迟些日子了。这江南之地,远比他想象中有趣。 —— 谢鹤修压着心底的纷乱,快步赶回位于城南小巷的住处。刚至院门,便与正要外出的林清风撞个正着。 林清风见到他,脸上立刻绽开明朗的笑容,带着几分诧异:“谂恪兄?今日茶馆生意清闲么,你怎么这个时辰就回来了?”他记得往常这时,谢鹤修应在茶馆忙碌。 谢鹤修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面上却已换上平日那般温和从容的神色,语气轻松地扯了个谎:“嗯,今日事少,邹寒他们忙得过来,我便先回来了。”他自然地将话头引向对方,目光落在林清风带着雀跃的脸上,“看你行色匆匆,这是要去哪儿?” 林清风的注意力果然被引开,他眉眼弯弯,带着如释重负的欢欣:“我正要去茶馆寻你呢!好消息,我父亲来信了,他终于想通,不再逼我入仕了!”他像是迫不及待分享喜悦的雏鸟,围着谢鹤修转了小半圈,“我想了想,天下之大,暂且也无特别想去之处,所以决定先留在这江南水乡。” 谢鹤修心下微松,推开虚掩的院门,将人让进这处雅致清静的小院,随口问道:“留下来打算做些什么?”他边说边走向檐下,准备将遮面的帷帽挂起。 只见林清风跟在他身后,几乎是脱口而出,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依赖:“这还用想?自然是谂恪兄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啪嗒。”帷帽挂上木钩,发出轻微的声响。谢鹤修动作一顿,转过身,看着眼前青年那副理所当然、全然信赖的模样,心中又是好笑,又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伸出手,指尖微曲,不轻不重地在那光洁的额头上弹了一下,失笑道:“淘气。多大的人了,还这般孩子气,莫非还要我时时看着你不成?” 林清风“哎呦”一声,捂住额头,却不见恼,反而凑近些,揉着并不存在的痛处,脸上堆起讨好的笑,眼睛亮晶晶的:“我说真的!谂恪兄待人至诚,学识渊博,性子又好,这江南虽大,可再找不出第二个如兄台这般让我觉得投契的人了,我可舍不得离开。” 谢鹤修摇摇头,走向窗边的书案,开始整理上面略显凌乱的书籍,语气带着几分自嘲的淡然:“快别给我戴高帽了,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好。”他此刻心绪未平,林清风这般毫无心机的推崇,反而让他心生愧意。 林清风却浑然不觉,又像只好奇的猫儿般凑到书案旁,压低了声音,带着分享秘密的神秘感:“谂恪兄,我告诉你件事儿。今日那位南巡的陛下驾临,我偷偷去街上看了一眼,啧啧,那通身的气派,是够唬人的,就是瞧着冷淡得很,不太好接近的样子……”他歪着头想了想,努力寻找着合适的比喻,随即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语气变得轻快起来,“不过嘛,远远瞧着,那侧脸的轮廓,倒是有几分像谂恪兄你呢……” 这话如同一声惊雷,在谢鹤修耳畔炸响。他心中猛地一颤,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他倏地俯身靠近林清风,修长的食指迅速而轻柔地抵上了那自带着笑意的唇。 “嘘——”谢鹤修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慎言!此话万万不可在外胡说,妄议天颜,可是大不敬之罪,小心惹祸上身。” “!”林清风所有未竟的话语都被堵了回去。唇上传来微凉而柔软的触感,是谢鹤修的指尖。距离太近了,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身上那股清浅的、带着雨后草木气息的淡香,以及那拂在额前的、温热的呼吸。 林清风整个人都僵住了,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随即蔓延至整个脸颊。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向后踉跄了两步,心跳如擂鼓,连话都说不利索了:“知、知道了!我……我就是在你面前随口一说,断不会在外人面前胡言的!” 谢鹤修这才直起身,看着眼前面红耳赤、眼神飘忽的青年,他无辜地眨了眨那双天生带着几分媚意的狐狸眼,将对方所有无措的小动作尽收眼底。方才那一瞬间的紧张仿佛只是错觉,他心底不禁失笑,升起一丝逗弄成功的趣味,暗自感慨: 到底还是个没经过什么事的孩子,心思单纯,轻易便慌了手脚……倒是好玩。 第7章 身影 那日刺史府风波过后,笼罩江南数日的阴云终于彻底散去,积水退尽,晴空如洗。水患之事在谢锦的亲自督办下,进展神速,百姓生活逐渐回归正轨。只是,这本该让人松一口气的局面,却让谢鹤修愈发无奈——水患既平,那位本该启程回京的帝王,却似乎毫无离去之意,依旧滞留江南。 如此一来,谢鹤修脸上那顶青竹色的帷帽,便一日也摘不得。皂纱成了他隔绝外界、尤其是防范那双锐利眼眸的屏障,却也隔绝了江南初夏明媚的阳光与清风,日子久了,难免有些气闷。 恰逢天贶节至,城内一扫水患带来的颓靡,焕发出新的活力。林清风像个关不住的小雀,兴冲冲地来寻他:“谂恪兄,整日闷在屋里有何趣味?今日天贶节,街上热闹得很,我们同去逛逛,也沾沾节气的喜气!” 谢鹤修本欲推辞,但隔着皂纱看到林清风那双写满期待、亮得惊人的眸子,拒绝的话便咽了回去。也罢,总好过独自一人困在方寸之间,胡思乱想。他微微颔首:“好,依你。” 街上果然人流如织,比往日更加喧嚣。江南的天贶节,素有祭祀禹王的传统,祈求风调雨顺,行船平安。因此,往来行人手中多半提着香烛、纸马、肥鱼鲜牲等祭品,空气中弥漫着香火与食物混合的独特气味。 谢鹤修向来对这类鬼神祭祀敬而远之,兴致缺缺,便只安静地由着林清风牵引,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穿梭。林清风却对一切都充满好奇,一会儿拉着他看街边的杂耍,一会儿又对售卖的各色精巧面人啧啧称奇。 不知不觉间,谢鹤修竟被他拉到了一处装潢雅致的首饰铺子前。还未等谢鹤修反应过来这并非他们该来的地方,林清风已松开他的手,快步走到柜台前,目光灼灼地低头挑选起来。 “谂恪兄,你快来看!”林清风拿起一支通体莹白的玉簪,献宝似的递到谢鹤修眼前,隔着一层薄纱,急切地问:“你觉得这支玉簪如何?” 皂纱朦胧,谢鹤修看不真切,只依稀辨得那玉簪质地温润,簪头似乎雕着繁复精致的花样,像是……木兰?他心下莞尔,只道是少年情窦初开,欲购此物赠与心仪的姑娘,便顺着他的话,带着几分兄长般的温和打趣道:“玉质瞧着不错,雕花也细致。盛遇若是觉得好看,自然是好的。只是不知是哪家的姑娘,有幸得你青眼,这玉簪……” 他话未说完,眼前皂纱忽地被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撩开一角。光线骤然涌入,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还未看清林清风近在咫尺的表情,便觉发间微微一沉,有什么冰凉润泽的东西被轻柔地插入了发髻。 是那支玉簪。 林清风动作小心,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郑重的事。插好后,他并未立刻放下皂纱,而是就着这个极近的距离,仔细端详了片刻。皂纱半掀,谢鹤修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欣赏与满意,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解读的专注。直到谢鹤修因这过近的距离而有些不自在地偏过头,林清风才轻笑一声,放下了皂纱,重新隔开了彼此的视线。 “!”谢鹤修彻底怔在原地,反应过来后,耳根瞬间烧了起来。他几乎是立刻伸手,想要将那只不合时宜的玉簪取下。这成何体统! “诶——”手刚抬起,便被林清风一把握住手腕拦下。林清风就势将他往自己怀里轻轻一带,凑得更近了些,声音压低,带着显而易见的委屈,响在他耳畔:“谂恪兄这是做什么?我送的东西,就这般不入你的眼,让你急着要丢开么?” 谢鹤修整个人被他拉得向前一步,帷帽险些碰到他的额头。鼻尖萦绕着少年身上干净的皂角清香,混合着街上热闹的人间烟火气。他本就对林清风容易心软,此刻听他语气这般失落,哪里还顾得上计较簪子该不该戴,连忙解释道:“不是!我岂会嫌弃?只是……这玉簪我戴着实在是不伦不类,怕辱没了你的心意……” “谂恪兄不嫌弃就好!”林清风立刻打断他的话,脸上的委屈瞬间一扫而空,换上了得逞般的灿烂笑容,变脸之快令人咋舌。他迅速从怀中掏出银钱塞给掌柜,动作快得生怕晚一秒谢鹤修就会反悔将那簪子拔下。 “走吧谂恪兄,我们再去前面看看!”他心满意足地重新拉起谢鹤修的手,力道坚定,不容拒绝,牵着他再次汇入了熙熙攘攘的人流。发间那支玉簪的存在感变得异常清晰,微凉贴着皮肤,仿佛一个无声的秘密,藏匿于喧嚣的市井之中。 —— 连日来忙于水患善后与政务,虽说是南巡,谢锦却也难得有了几分偷闲的兴致。这日天气晴好,他换了身不甚起眼的常服,只带了石陌一人,信步走入江南最为繁华的街市。 他本是想去刺史府拉上贺柏一同的。那日书房不欢而散,之后几次相见,贺柏虽礼数周全,却总透着一股公事公办的疏离。谢锦心知肚明,却也无可奈何。 今日他存了几分缓和之意,谁料刚到府衙,便见贺柏埋首于堆积如山的文牍之后,眉宇间满是倦色。谢锦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虽是帝王,可以命令臣子放下公务伴驾出游,但不知为何,对着这样的贺柏,那点仗着身份强人所难的兴致便消散了。最终,他只淡淡说了句“卿且忙碌”,便转身离开了。 独自走在熙攘的街道上,耳边是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孩童的嬉笑声,鼻尖萦绕着刚出笼的糕点甜香、糖炒栗子的焦香,还有江南水乡特有的、湿润的空气味道。这一切鲜活而生动,与他平日所处的深宫高墙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目光掠过两旁琳琅满目的货摊,看到些新奇有趣的小玩意儿,或是做工别致的江南物件,便随意指点一下,石陌便心领神会地上前付钱,沉默地将东西收起。不多时,石陌手中已提了不少东西,从栩栩如生的面人到精巧的竹编虫盒,不一而足。 行至一个卖绣品的摊位前,谢锦的脚步慢了下来。摊子上摆满了各色荷包、香囊、手帕,针脚细密,图案多是江南常见的花鸟鱼虫。他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忽然,角落处一个底色月白、绣样清峻的荷包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荷包上,用青灰色的丝线,绣着一只振翅欲飞的孤鹤。鹤的姿态飘逸孤高,背景是几笔淡墨渲染的远山。最巧的是,在鹤的右下方,竟用更细的银线,绣了一个小小的“鹤”字。 谢锦的眉梢几不可察地挑动了一下。这个字,像一枚细针,轻轻扎了他一下。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拈起那只荷包。入手是光滑冰凉的触感,确是尚好的丝绸。凑近鼻尖,能闻到里面填充的草药散发出的、淡淡的安神香气,似乎是薰衣草混合了某种草木的清苦。 摊主见这位气度不凡的客人驻足,连忙堆起热情的笑脸:“客官好眼力!这荷包是用了上好的杭绸,里面的草药是自家采的,安神效果极好,香味也清雅……” “多少钱?”谢锦打断了他的介绍,目光仍停留在那个“鹤”字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绣线的纹路。 “二十文钱!”摊主赶忙答道。 谢锦没再说话,只是微微颔首。身后的石陌立刻上前,数出铜钱递过去,动作干脆利落。 谢锦将荷包握在手中,那冰凉的丝绸似乎也带上了一丝体温。他没有立刻放入袖中,而是就这般握着,继续向前走去。喧嚣的市井声仿佛在瞬间退远,他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 —— 谢鹤修几乎是被林清风拽着,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穿梭。少年人精力旺盛,对一切都充满好奇,一会儿停在卖糖人的摊子前挪不动步,一会儿又被口技表演吸引。谢鹤修戴着帷帽,视野本就受限,这般被拉着疾走,更是只觉得眼前人影晃动,耳边喧嚣鼎沸,颇有几分身不由己的晕眩感。 就在林清风拉着他从一个卖胭脂水粉的摊位前转身,挤过一处尤其拥挤的人堆时,谢鹤修的衣袖不经意间,轻轻擦过了另一侧迎面而来的一抹玄色身影。 几乎是同时,一股极其清淡、却熟悉到刻入骨髓的冷冽香气,若有似无地钻入了他的鼻尖。是龙涎香!而且是他昔日宫中惯用的、特意减淡了几分霸道的那个配方! 谢鹤修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心脏骤停了一拍。他甚至能感觉到皂纱之下,自己的瞳孔因为极度惊骇而猛然收缩。是谢锦!他怎么会在这里?! 万幸的是,林清风并未察觉这电光火石间的异样,他正兴奋地指着前方一个卖花灯的铺子,力道未减,依旧拉着谢鹤修向前。“谂恪兄,快看那边!我们去瞧瞧那盏灯!” 谢鹤修几乎是凭借本能,顺着林清风的力道,非但没有停顿,反而下意识地加快了些许脚步,将自己更深地融入前行的人潮中,恨不得化作一滴水,汇入河流,消失无踪。皂纱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隔绝了他瞬间煞白的脸色和惊魂未定的眼神。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道锐利如鹰隼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层层人群,落在了他的背影上。那目光带着审视,带着探究,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帝王威压。他屏住呼吸,连指尖都在发冷,直到走出十数步,那股如芒在背的感觉似乎才稍稍减弱。 他不敢回头,只能紧紧跟着林清风,用尽全部力气维持着步履的平稳,心中却已是一片惊涛骇浪:他察觉到了吗?刚才那一瞬的接触…… —— 另一边,谢锦的脚步猛地顿住。 就在刚才擦肩而过的刹那,一股极其清浅、与这市井烟火格格不入的香气,掠过他的鼻端。那味道……是柑橘混合着某种微苦的草木根茎的气息,清冽,提神,像雨后初晴剥开的一颗新橙。 是“雪堂香”!是谢鹤修当年最偏爱、甚至亲自参与调配的熏香!这香气独特,宫中府外,绝无仅有! 他倏然回头,目光如电,疾速扫向身后熙攘的人群。然而,人流如织,摩肩接踵,无数陌生的背影晃动着,哪里还有那个可能戴着帷帽、散发着独特香气的身影? “陛下?”石陌见主子突然停步回头,神色凝重,连忙调整了一下手中提着的众多物品,上前一步,疑惑地低声询问。 谢锦没有回答,他的视线依旧在人群中疯狂搜寻,眉头紧锁。他确信自己没有闻错!那味道虽然极淡,一闪而逝,但绝不会错! “刚才,谁从朕身边过去了?”谢锦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目光锐利地看向石陌。 石陌被他问得一怔,努力回想了一下,方才人潮拥挤,他注意力更多在护驾和提东西上,确实未曾留意某个具体的人,只得老实回答:“陛下恕罪,这街上人来人往,小的……小的没能看清。” 谢锦收回搜寻无果的目光,缓缓垂眸,视线落在了自己手中那只刚刚买下的、绣着“鹤”字的荷包上。白色的丝绸,孤高的鹤影,清晰的“鹤”字……熟悉的茶馆名、和那绝不可能出现在此地的“雪堂香”…… 巧合?世上哪有这么多巧合! 一种强烈的、近乎直觉的预感攫住了他。谢鹤修……他一定还在这座城里!而且,刚才很可能就与他近在咫尺! 他猛地攥紧了手中的荷包,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再抬头时,眼中已是一片冰冷的决然。 “石陌,”谢锦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你先将这些东西带回客栈。” “是。那陛下您……” 谢锦的目光越过喧闹的街市,投向刺史府的方向,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朕去刺史府看看。” 第8章 质问 谢锦脚下生风,几乎是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戾气,再次闯入了刺史府的书房。房门被推开时带起的风,吹动了书案上的纸张。 贺柏的姿态与他离开前别无二样,依旧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公文之后,连握笔的姿势都未曾改变。即便是感受到那股熟悉的、带着隐隐怒意的帝王气息迫近,他也未曾抬头,仿佛进来的不过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这份过度的平静,在谢锦眼中,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挑衅和蔑视。 “砰!” 一声闷响,谢锦的手掌重重拍在坚硬的紫檀木书案上,震得笔架上的毛笔都颤了几颤。他终于无法忍受这种被无视的静默。 贺柏执笔的手终于一顿,墨迹在纸上洇开一个小点。他缓缓地、极其冷漠地抬起头,看向站在案前、胸膛因情绪激动而微微起伏的谢锦,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眼神里是全然的疏离与不耐。 谢锦不理会他眼中的寒意,身体前倾,双手撑在案上,目光如同最锐利的钩子,死死锁住贺柏的双眼,试图从那片看似平静无波的深潭中,钩出一丝慌乱、一丝躲闪,哪怕只是一丝一毫与“谢鹤修”这个名字相关的痕迹。他不再迂回,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笃定,一字一顿地开口: “谢鹤修,没死。对吗。” 这不是一个问句,没有丝毫探寻的意味。这是一个确凿的、从他内心深处迸发出来的肯定判断,带着他所有积压的怀疑和刚才在街上那瞬间捕捉到的“证据”。 贺柏心中猛地一沉,瞳孔有瞬间的紧缩。他不知道谢锦是哪里来的这般确信,是找到了什么线索,还是仅仅出于疯狂的直觉?但无论如何,他早已下定决心。他冷笑一声,毫不畏惧地迎上谢锦逼视的目光,甚至带着几分嘲弄,猛地站起身。两人隔着书案对峙,空气中弥漫着剑拔弩张的气息。 “谢锦,”贺柏的声音比方才更冷,甚至省去了敬语,直呼其名,“你还没清醒吗?还要我重复多少遍?他、已、经、死、了!” “贺柏!”谢锦被他这斩钉截铁的态度激得心头火起,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帝王的威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哀求的急躁,“你就告诉我!告诉我他的消息!会死吗?!我只是想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这很难吗?!” 见他如此执迷不悟,贺柏心底积压多年的愤懑与失望终于决堤。他干脆绕过书桌,大步走到谢锦面前,几乎是指着他的鼻子,用一种破罐子破摔的、近乎残忍的语调,厉声喝道: “谢锦!你为什么就是不肯相信?!你为什么就是不肯面对现实?!他的东宫,他住了十几年的寝宫,至今还是一片废墟!那场大火烧了整整一夜,你不是亲眼所见吗?!他的尸体……也早就烧成了灰烬,随风散了!这些难道不都是事实吗?!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敢置信的?!你到底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地步?!” 这一连串的质问,如同冰锥,狠狠砸向谢锦。尤其是“尸体”、“灰烬”这些字眼,像一把钝刀,在他心口反复切割。谢锦被这突如其来的激烈指控震得一愣,那些他不愿回忆的、焦黑的断壁残垣和冲天的火光瞬间涌入脑海,让他的脸色白了几分。 然而,不等他消化这波冲击,贺柏的话锋却骤然一转,带着一种为友人不值、为旧事愤懑的痛心疾首,字字诛心: “谢锦!我念在我们曾是多年好友,你登基之后诸多任性妄为之事,我从不多说什么!可唯独这件事!在谢鹤修这件事上,你——错得彻底!也失败得彻底!” “失败”二字,像最后一道惊雷,狠狠劈在谢锦的神经上。这不仅是在否定他的追寻,更是在否定他整个人——作为弟弟,作为朋友,乃至作为君王的一部分。书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两人粗重压抑的呼吸声,彼此对视的眼神中,充满了无法化解的痛楚与决绝的隔阂。 贺柏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狠狠扎进谢锦心口最柔软、最不敢触碰的地方。眼见谢锦瞳孔震颤,面色又白了几分,贺柏非但没有停下,反而因积压多年的情绪找到了宣泄口而愈发激动。他向前又逼近一步,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失望与痛心。 “自欺欺人?谢锦,你何止是自欺欺人!” 贺柏的声音因情绪激动而微微发颤,却依旧带着锋利的刃,“你问问你自己,你如今这般疯魔地寻他,究竟是为了弥补你心中的愧疚,还是真的在乎他是死是活?!” 他不等谢锦回答,也不需要他回答,便继续厉声质问,每一个字都敲打在谢锦摇摇欲坠的理智上: “若你真的在乎他,当年他被废黜幽禁,被朝臣攻讦,被流言中伤时,你在哪里?!你这个他一手带大、百般呵护的皇弟,除了眼睁睁看着,除了在你那东宫里享受着太子的尊荣,你为他做过什么?!” “你如今是皇帝了,九五之尊,权倾天下!你觉得你一句话,就能让时间倒流,就能抹去过去的一切,就能让他忘了那些锥心刺骨的背叛和绝望吗?!” “谢锦,我告诉你,晚了!一切都晚了!从他决意踏进那场大火开始,从他宁愿化作灰烬也不愿再留在这世上开始,你就已经永远失去他了!是你,是你们,是这吃人的宫闱,把他逼上了绝路!” 贺柏的胸膛剧烈起伏,他指着窗外,仿佛能指向那早已不存在的东宫废墟:“你现在摆出这副情深义重、念念不忘的模样给谁看?是给他看,还是给你自己看,好让你那被权力腐蚀的良心能好过一点?!你不过是在自我感动罢了!” 他看着谢锦脸上血色尽褪、几乎站立不稳的模样,心中闪过一丝快意,却更涌起无边的悲凉。他最终颓然地放下手,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决绝的冷漠: “谢锦,放手吧。就算他真的还活着……他也绝不会想再见你。你每一次的出现,每一次的追寻,都是在撕扯他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都是在提醒他过去有多么不堪!你若对他还有一丝一毫的旧情,就请你,高抬贵手,给他留一条生路,也给你自己,留最后一点体面。” 说完这最后一句,贺柏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他不再看谢锦一眼,踉跄地退后两步,跌坐回自己的椅子里,将脸深深埋入掌心,肩膀微微耸动。整个书房里,只剩下谢锦粗重而混乱的呼吸声,以及一种名为“真相”的残酷寒意,在无声地蔓延。 谢锦站在原地,身体僵硬得像一块被风雨侵蚀千年的石碑。贺柏那些诛心之言,字字如冰锥,将他心中最后一点侥幸和固执砸得粉碎。他神色复杂地看了贺柏一眼,那眼神里翻涌着被戳穿真相的狼狈、无法辩驳的痛楚,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切的茫然。 最终,他什么也没能说出口。任何帝王的威仪、任何苍白的辩解,在贺柏那番血淋淋的控诉面前,都显得如此可笑和无力。他像是斗败了的兽,颓然地转过身,脚步异常沉重,每一步都仿佛踩在绵密的针尖上,拖着无形的镣铐,一步步挪出了那间令他窒息的书房,走出了压抑的刺史府。 府衙的高门在身后缓缓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彻底隔绝了两个世界。 方才踏入府衙时,外面还是阳光明媚,人声熙攘。此刻再度置身街头,喧嚣依旧,甚至因天贶节的氛围而更添了几分热烈。小贩的叫卖、孩童的嬉笑、往来行人的交谈……种种鲜活的声音交织成一片充满生机的市井交响。 可这一切的热闹,此刻却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谢锦牢牢地隔绝在外。他独自一人站在熙攘的人流中,竟觉得比身处空旷寂寥的宫殿还要孤独。阳光落在他身上,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反而有种被曝晒于众目睽睽之下的冰冷。 他眼眸低垂,视线没有焦点地落在脚下被踩得光滑的青石板上。耳边,贺柏的声音如同魔咒般不断回响、盘旋,每一个字都清晰得可怕: “你错得彻底!也失败得彻底!” “你不过是在自我感动罢了!” “你若对他还有一丝一毫的旧情,就请你,高抬贵手,给他留一条生路……” 这些话语像一把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内心。他一直以来的坚持,他南巡的私心,他近乎偏执的追寻……难道真的都只是源于无法面对过往的愧疚?只是他为自己寻找的心理安慰?是他的一意孤行,再一次成为了对那个人的伤害吗? 一种前所未有的自我怀疑,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心。或许……贺柏说的,都是对的? 或许,真的是自己错了呢?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疯狂地滋长,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吞噬。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被钉在了这片不属于他的热闹里,身影在喧嚣的背景下,显得格外寥落和孤寂。那颗属于帝王的心,在那一刻,被前所未有的迷茫和痛楚紧紧缠绕。 就在这心神恍惚之际,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地闪现,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渴望: “再去看一眼……二人亲手栽下的银杏吧。” 那棵银杏,是他与皇兄谢鹤修年少时,在行宫别苑一隅亲手种下的。那时他还只是无忧的三皇子,谢鹤修也还未被卷入储君之位的漩涡中心。他们一同挖坑,一同扶正树苗,一同浇下清冽的泉水。他记得谢鹤修的手沾了泥土,却毫不在意,笑着对他说:“待到此树亭亭如盖,不知你我又是何等光景。” 如今,树已亭亭,人事却已全非。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再也无法遏制。仿佛那是唯一能证明那段温暖岁月确实存在过的证据,是唯一能暂时逃离眼前这残酷现实的避难所。 他甚至不敢去想那别苑是否已然荒废,那银杏是否还在原地。他只想立刻去到那里,哪怕只是远远地、偷偷地望上一眼,触摸一下那粗糙的树皮,感受一丝往昔残留的温度。 这念头里,没有帝王的威仪,没有偏执的追寻,只剩下一个迷路之人,想要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的脆弱。或许,在那一树金黄或苍翠之下,他能找到一丝答案,或是……最后的告别。 第9章 找到你了,皇兄 谢鹤修几乎是被林清风一路兴致勃勃地拉着,穿过熙攘的街道,来到城郊一处清幽的河畔。岸边,一棵银杏树高大茂盛,亭亭如盖,金色的叶片在秋日阳光下闪烁着温暖的光泽。与别处不同的是,这棵古树的枝桠间,系满了密密麻麻的红色绸带,如同结满了殷红的果实,在风中轻轻摇曳,承载着无数过往行人的祈愿。 “就是这儿了!”林清风停下脚步,语气带着献宝似的雀跃。 谢鹤修抬起头,望着眼前这棵生机勃勃的巨树,有一瞬间的恍惚。记忆中,与那人亲手栽下的那棵银杏,竟也长得如此枝繁叶茂。时光荏苒,物是人非的感慨悄然漫上心头,让他一时怔忡。 就在这时,他感到掌心被塞入一样东西。低头一看,竟是一根崭新的红色绸带,质地柔软,像一团温暖的火焰栖息在他微凉的指尖。 他一愣,下意识地抬眸,却直直撞入了林清风含笑的双眼。那双眼眸清澈明亮,此刻映着秋阳与他的身影,里面盛着的笑意如同春水般荡漾开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期待。 “谂恪兄,”林清风的声音也染着笑意,顺势开口,语气轻快而自然,“既然来了,也许个愿望,怎么样?听说这棵树的愿望很灵验的。” 许愿?谢鹤修的心微微一动。他早已过了相信这些的年纪,多年的颠沛与隐藏,让他习惯了不对未来抱有任何奢望。但看着林清风那双纯粹而热切的眼睛,拒绝的话便咽了回去。他恍惚了一瞬,终是轻轻点了点头,将那条红绸带紧紧握在手中,仿佛握住了一丝久违的、对寻常生活的向往。 他依言闭上双眼,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许什么愿呢?愿远离纷争,愿故人安好,愿……此刻的宁静能长久一些。纷乱的思绪最终归于一片虔诚的空白,他只是静静地站着,将无声的心愿寄托于掌心这一方小小的红色之中。 林清风站在一旁,并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凝视着他。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谢鹤修清俊的侧脸和素雅的衣袍上跳跃着光斑。林清风的目光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仿佛眼前之人便是他全部的天地。看了许久,他才也学着谢鹤修的样子,郑重地闭上双眼,在心中默念: 愿与身侧之人,长长久久,不离不弃。 愿他此生,平安喜乐,再无烦忧。 愿…… 他悄悄睁开一只眼,瞥见谢鹤修仍闭目凝神,便飞快地许下了第三个愿望,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待两人都许愿完毕,林清风率先将自己的红绸带用力一抛,准确地挂上了一根较高的枝桠。他转头,见谢鹤修握着绸带,仰头望着那高耸的树冠。 谢鹤修有些无奈,刚想开口说“就挂低些也无妨”,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请求:“盛遇,我……” 话未说完,林清风却已了然一笑。他自然地走到谢鹤修身后,靠得极近,近得谢鹤修能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的温热,以及身上干净的皂角清香。然后,林清风伸出手,宽大的手掌轻轻覆上了谢鹤修握着绸带的那只手。 “我来帮你。”温热的气息拂过谢鹤修的耳畔。 谢鹤修整个人猛地一僵,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林清风就着这个姿势,稳稳地托着他的手,一起用力,将那条承载着他隐秘心愿的红绸带,高高地、准确地抛向了那片最繁茂的枝叶深处。红色的绸带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稳稳地缠绕在了枝头,与其他无数的愿望汇聚在一起。 绸带挂上的瞬间,林清风便松开了手,退后一步,仿佛刚才的亲近再自然不过。谢鹤修却愣在原地,手背上那短暂而清晰的触感——温暖、干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力量感——仿佛依旧残留着。一股热意不受控制地涌上脸颊,幸好他是带着帷帽的。 谢鹤修微微吸了口气,在心中暗自庆幸:还好……他看不见我此刻的模样。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谢鹤修刚刚因林清风的靠近而泛红的脸颊,在听到身后那道声音的瞬间,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变得一片惨白。 那声音并不响亮,甚至带着一丝长途跋涉后的暗哑与疲惫,却像一道淬了冰的惊雷,精准地劈中了谢鹤修的后心。 “皇兄。” 简单的两个字,如同最恶毒的咒语,将他所有的侥幸、片刻的宁静,击得粉碎。 谢鹤修的身体彻底僵住,浑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不再流动,四肢百骸一片冰凉。连呼吸都停滞了,只有胸腔里那颗心脏,在短暂的停跳后,开始疯狂地、绝望地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轰鸣,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终究……还是来了吗? 这个他日夜担忧、拼命躲避的时刻,还是以这种最猝不及防的方式,降临了。就在他刚刚许下愿望,贪恋那一丝虚幻温暖的下一刻。 他甚至不敢回头。他怕一回头,看到的不是记忆中那个会拽着他衣袖撒娇的皇弟,而是龙袍加身、目光冰冷的帝王。巨大的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瞬间攫住了他。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几乎是凭借着肌肉记忆,猛地偏过头,看向身旁尚且不明所以的林清风。他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惊慌和决绝,来不及任何解释,只从喉咙里挤出一个短促的气音:“走!” 话音未落,他已经一把紧紧攥住了林清风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对方的骨头。然后,他像是要挣脱身后那索命符般的声音,不顾一切地拉着林清风,朝着与声音来源相反的方向,发力狂奔! 林清风在他伸手过来的那一刻,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了然的暗芒。他看了一眼谢鹤修惊恐失措的侧脸,又用余光极快地扫过不远处那个面色阴沉、身影孤峭的玄色身影,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抹冷冽而诡谲的弧度。 他没有挣扎,没有疑问,反而顺势更用力地回握住了谢鹤修冰凉的手。这一次,不再是谢鹤修拉着他,而是他反客为主,紧紧扣住那只颤抖的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牵引着谢鹤修,像两只被迫逐的鹿,敏捷地钻入一旁的树林深处,将那道冰冷的视线和压抑的怒火远远甩在身后。 —— 谢锦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眼睁睁看着那抹熟悉到刻入骨血的身影,在听到他呼唤的瞬间,僵硬,颤抖,然后……竟连看都不愿看他一眼,就那样决绝地、甚至是仓皇地,拉着另一个陌生少年的手,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仿佛他是洪水猛兽,是索命的无常。 秋日的风吹过,扬起他玄色的衣袍和散落的发丝,却吹不散他周身骤然凝聚的、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冰冷戾气。他死死盯着两人消失的方向,目光阴鸷得能滴出墨来。指节因为用力攥紧而发出“咯咯”的轻响,手背上青筋暴起。 良久,一声极轻、却蕴含着无尽风暴的冷笑,从他齿缝间逸出: “皇兄……你真是好样的。” 为了躲我,竟然宁愿……委身于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少年么? 这念头如同毒蛇,狠狠啮噬着他的心脏。 谢锦站在原地,周遭的空气仿佛都因他周身散发的低气压而凝固了。他并没有立刻去追,只是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翻涌着比夜色更浓的戾气和……一种被彻底背叛的痛楚。 他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向那棵挂满了祈愿红绸的银杏树。每走一步,脚下的落叶便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箭矢,瞬间就锁定了最高处那根最新鲜的、显然是刚刚被林清风亲手挂上去的红绸带。那抹鲜艳的红色,在秋日苍茫的背景下,此刻在他眼中却显得无比刺眼,仿佛是对他的一种无声的嘲讽和挑衅。 就是这根带子,承载着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对他皇兄的觊觎之心? 谢锦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残酷的弧度。他伸出手,动作甚至算不上粗暴,只是带着一种极致的轻蔑,用指尖轻轻一勾,便将那根承载着林清风“长长久久”愿望的红绸带,从高高的枝头扯了下来。 红色的绸带轻飘飘地坠落,无声地落在铺满金黄落叶的地面上,像一滴微不足道的血。 看都没看那落地的绸带一眼,谢锦顺手从旁边专门放置祈愿物的木架上,取了一根崭新的、同样鲜红的绸带。他拿着绸带,微微歪着头,似乎在认真思考该许下什么愿望。 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落在他俊美却阴郁的侧脸上,明明灭灭。片刻,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极其满意的事情,眼中闪过一丝近乎狂热的偏执光芒。他不需要笔墨,只是伸出食指,用指尖在那光滑的绸面上,一笔一划,极其缓慢而用力地“写”下了他的愿望——仿佛那不是虚无的祈愿,而是一道必将应验的诅咒。 愿与皇兄,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写完,他端详了一下那无形的字迹,仿佛能透过绸缎看到里面刻骨铭心的执念。然后,他踮起脚,轻而易举地将他手中这根崭新的、承载着截然不同含义的红绸带,挂在了方才林清风挂带子的那个位置——最高、最显眼的那根枝桠上。 谢锦的嘴角,终于缓缓扯出一个心满意足、却又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 真是……好看至极。 他的皇兄,无论是生是死,是人是鬼,都只能属于他一个人。生生世世,永不分离。这,才是唯一正确的愿望。 谢锦站在原地,仰头望着那根独自在风中摇曳的红绸带,仿佛那便是谢鹤修的化身,已被他打上了永恒的烙印。他眼底的阴鸷渐渐被一种近乎痴迷的满足感取代。秋风拂过,带起他玄色的衣袂,周身却散发着比这秋意更凛冽的寒意。 “石陌。”他并未回头,声音不高,却清晰冷冽。 一直隐在暗处、大气不敢出的石陌立刻现身,单膝跪地:“陛下。” “去查。”谢锦的视线依旧黏在那根红绸上,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吩咐晚膳要加什么菜,“方才那个青衣少年的底细,朕要知道他的一切。还有,这附近所有能藏人的地方,都给朕翻一遍。” “是!”石陌领命,心头一凛,知道陛下这是动了真怒,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起身去安排。 谢锦终于缓缓低下头,目光扫过地上那根被遗弃的、属于林清风的红绸。他抬脚,用镶嵌着金线的靴底,毫不留情地碾了上去,将那抹刺眼的红色彻底践踏进泥土里。 然后,他转身,朝着与谢鹤修逃离相反的方向,不疾不徐地走去。他的步伐很稳,仿佛刚才那个失控的、散发着滔天怒意的人只是幻觉。但他紧握在袖中的双拳,指节已然泛白。 皇兄,你逃不掉的。无论你躲到哪里,无论你身边有谁,最终,你都只能回到我身边。 另一边,谢鹤修被林清风紧紧攥着手腕,在树林中一路狂奔。树枝刮过他的衣袍,发出簌簌的声响,他却浑然不觉,只觉得耳边风声呼啸,心脏快要跳出胸腔。 直到确认身后并没有人跟来,林清风才放缓了脚步,带着他躲到一处茂密的灌木丛后。 “暂时……安全了。”林清风微微喘息着说道,但握住谢鹤修的手却并未松开,反而收得更紧了些,仿佛怕他消失一般。 谢鹤修这才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背靠着粗糙的树干,剧烈地喘息着。帷帽早在奔跑中不知丢到了何处,露出他苍白如纸的脸颊和写满惊惧的双眼。他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发现林清风握得极紧。 “盛遇……”他声音沙哑,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松手。” 林清风看着他惊魂未定的模样,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怜惜,有担忧,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决绝。他非但没有松手,反而用另一只手轻轻覆上谢鹤修冰凉的手背,试图传递一些温度。 “谂恪,别怕。”林清风的声音放得很柔,与他方才拉着人狂奔时的果决判若两人,“有我在。” 谢鹤修抬眸看向他,少年眼中的坚定和关切不像作假,这让他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了一些,但巨大的后怕依旧如同潮水般阵阵涌来。他闭上眼,谢锦那声“皇兄”如同魔咒般在脑海中回荡。 他知道,平静的日子,彻底结束了。谢锦既然找到了这里,就绝不会善罢甘休。 “我们……必须尽快离开江南。”谢鹤修再睁开眼时,眼中已是一片冰冷的决然。他不能再连累任何人了,尤其是……眼前这个对他一片“赤诚”的少年。 第10章 危险 自那日在银杏树下与谢锦不期而遇后,谢鹤修便将自己彻底封闭在了这方小小的院落里。门窗紧闭,帷帽高挂,连素日最常去的茶馆也托病不再露面。唯有林清风,每日雷打不动地前来叩门,带着新摘的花果、新淘的话本,或是街边新出的点心,固执地要为他“排忧解闷”。 谢鹤修曾多次尝试将他拒之门外,甚至冷言相向,可这少年却像是全然不觉他的疏离与抗拒,总能寻到各种理由留下——今日是“偶得一本奇书,特来与谂恪兄共赏”,明日又是“家父新寄来的梅子酒,独饮无趣”。次数多了,谢鹤修也只得由着他去,只是院门落锁的次数愈发频繁,生怕一个不慎,将更大的祸患引入这最后的避风港。 这日,谢鹤修正坐在窗边的桌案前,提笔蘸墨,在宣纸上缓缓书写。阳光透过窗棂,在他清瘦的轮廓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林清风斜倚在一旁的软榻上,一手支着下巴,目光专注地追随着他运笔的轨迹,仿佛那是什么极有趣的表演。 屋内静谧,唯有笔尖与纸面摩擦的细微声响。忽然,林清风开口,声音里带着刻意的轻快:“谂恪,成日闷在这四方小院里,不嫌烦闷?” 谢鹤修手腕一顿,一滴墨汁在纸上晕开,恰好落在刚刚写就的“盛遇”二字上,将那个“遇”字洇成了一团模糊的黑影。他盯着那团墨迹看了片刻,终是搁下笔,摇头叹息:“现在……还不是我该出去的时候。” “为什么?”林清风眨了眨眼,脸上写满无辜与困惑,仿佛真的不解其意。 空气骤然凝滞。谢鹤修抬眸,对上林清风那双看似清澈的眼睛,一时竟分不清他是真不知情,还是有意试探。两人相顾无言,某种微妙的张力在沉默中蔓延。 就在这微妙的僵持被即将打破的刹那,一阵轻叩门声响起,恰到好处地解了围。 “大人?”邹寒的声音自门外传来,带着几分谨慎,“茶馆新进了一批茶叶和瓷器,不知您可有空过目?” 谢鹤修暗自松了口气。因着身份隐秘,他并未向茶馆众人透露本名,只让他们唤他“谢禾”。邹寒作为少数知情人之一,更是谨守分寸,在外人面前一律以“大人”相称。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头望向窗外。初夏的阳光正好,院中那棵老槐树投下浓密的绿荫,几只蝴蝶在花丛间翩跹,远处隐约传来莺鸟的啼鸣。这本该是个适合踏青访友的好天气。 谢鹤修的眸色却愈发深沉,像是一潭望不见底的古井。半晌,他终是站起身,衣袖拂过案上那张被墨迹污染的宣纸,声音平静得不带一丝波澜:“我这就去看看。” 转身时,他似才想起林清风还在房中,勉强扯出一个浅淡的笑,笑意却未达眼底:“盛遇兄,今日怕是不能陪你了。” 林清风何等机敏,立刻从软榻上跃起,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遗憾,挥了挥手:“你先忙你的去。”他目光扫过案上那幅被弃的字,又补了一句,“明日我再来寻你。” 谢鹤修不置可否,只是微微颔首,目送林清风潇洒离去的背影。待那身影彻底消失在院门外,他脸上强撑的平静才出现一丝裂缝,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袖口。 邹寒站在一旁,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欲言又止。最终,他只是低声道:“大人,马车已备好了。” 谢鹤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又恢复了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走吧。” 马车在略显安静的茶馆前停下。因着今日要盘点新货,茶馆索性歇业一日,门口挂了“东家有喜,暂歇一日”的木牌。堂内只有几个伙计在洒扫,显得比平日空旷许多。几个半人高的木箱堆放在大堂中央,散发着新木材和干草的气味。 谢鹤修戴着帷帽,微微颔首,示意伙计们先将箱子搬去后院。他自己则先行一步,绕过绘着山水图的屏风,走到后面专供他休息的小间,这才抬手,轻轻摘下了那顶隔绝外界视线的帷帽。 他对着架上的一面小铜镜,理了理因戴帽而略显凌乱的发丝,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平复一路而来有些纷乱的心绪。待感觉呼吸平稳了些,他才重新将帷帽戴好,转身走向后院。 后院经过水患后的修整,已然焕然一新。原本被淤泥淹没的花草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新栽种的一排排翠绿的茶树苗,在阳光下舒展着嫩叶。这还多亏了林清风推荐的那位老园农,精心照料之下,这些新生命长势喜人,给这方院落增添了不少生机。 谢鹤修走到那几个木箱前,蹲下身。他伸手打开第一个箱子的木盖,里面垫着柔软的干草,一套套青蓝色的茶具整齐地码放着。他拿起一只茶杯,触手温润,釉色均匀,对着光看,胎体细腻,隐隐透光,确是上品。他满意地点点头,小心地将茶杯放回原处。 正当他准备合上箱盖时,眼角余光瞥见箱子角落似乎还有一个单独用软布包裹的小件。他伸手将其取出,揭开软布,发现那是一只成色与箱中其他青蓝瓷截然不同的茶杯。这杯子瓷质更加莹白,近乎通透,杯身雕刻着极其细密繁复的花纹,光线穿过时,竟能在桌面投下斑斓的光影。唯一的缺憾是胎体过于薄脆,拿在手中轻若无物,让人担心稍一用力便会碎裂。 谢鹤修微微一愣,心想许是发货时不小心混入的别家精品。这杯子虽好,却与茶馆素雅的风格不甚相配。他想了想,将其小心地重新包好,收入袖中,打算留着给林清风瞧瞧,那小子向来喜欢这些精巧别致的小玩意儿。 接着,他打开了另一个箱子,一股清冽醇厚的茶香瞬间扑鼻而来。里面是分装好的茶叶,用油纸包得整整齐齐。谢鹤修抓起一小撮茶叶,凑到鼻尖仔细嗅闻——是上好的乌龙茶,香气沉稳,带着淡淡的焙火味,正是他之前特意订的货。 他正专注地清点着数量,心中盘算着这批新茶该如何定价,突然,一双手臂从身后毫无预兆地伸了过来,紧紧地环住了他的腰身! 谢鹤修浑身猛地一僵,几乎是本能地就要屈肘后击,挣脱束缚。 然而,就在他蓄力的瞬间,一道他熟悉到刻入骨髓、却又最不愿在此刻听到的声音,带着滚烫的气息,贴着他的耳廓响起,那声音里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和颤抖: “皇兄……别动……就让朕……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是谢锦! 谢鹤修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整个人彻底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反抗念头在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土崩瓦解。他竟真的就那样傻傻地站着,任由身后的人将他紧紧箍在怀里,动弹不得。 谢锦本是心烦意乱。京中催促他回京的奏折已堆积如山,太后的懿旨也一道接着一道。他本打算再来这茶馆碰碰运气,哪怕只是坐在他曾坐过的位置喝一杯茶,也算是一种无望的慰藉。却万万没想到,刚一踏进后院月洞门,就看到了那个戴着帷帽、正蹲在地上清点货物的身影。 尽管隔着皂纱,尽管只是一个背影,但谢锦就是知道,绝不会错!那是他寻找了多久、思念了多久的人!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冲了过去,不顾一切地将人拥入怀中。直到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怀中这具身体的温度,闻到那若有似无的、独属于谢鹤修的清冽气息,他那颗一直悬在深渊边缘的心,才仿佛终于落到了实处,随之涌上的,却是无边无际的委屈。 他将脸深深埋进谢鹤修的颈窝,贪婪地呼吸着这熟悉的味道,手臂收得极紧,仿佛要将人揉碎进自己的骨血里。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竟像是在撒娇,又像是在控诉: “皇兄……你为什么……为什么要离开我……为什么不要我了……” 颈侧传来湿热的感觉,谢鹤修浑身一震,心中顿时方寸大乱。 谢锦……他居然……哭了? 这个认知让谢鹤修瞬间慌了神。从小到大,他这个弟弟虽然娇气,却也骄傲,鲜少在人前落泪,更别提是像现在这样,抱着他委屈得像个被抛弃的孩子。谢鹤修打小就最受不了他这般模样,只要他一撒娇一示弱,自己便什么原则都能抛到脑后。 他下意识地就想转身,想像小时候那样拍拍他的背,温声安慰他。可手刚抬起,却又僵在半空。 安慰?他如今又以什么身份、什么立场去安慰他? 难道要说“皇兄没不要你,只是没法再待在你身边”吗? 万千话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任由谢锦抱着,听着他在自己耳边断断续续地、带着哭腔的自言自语,心中五味杂陈,酸涩难言。那滚烫的泪水透过薄薄的衣料灼烧着他的皮肤,也灼烧着他本就摇摆不定的心。 时间仿佛在两人之间凝固了。谢锦紧紧抱着怀中失而复得的躯体,感受着那微弱却真实的心跳,仿佛要将这段时间所有的恐慌、思念和委屈都融进这个拥抱里。过了许久,他才微微平复了激荡的心绪,环住谢鹤修的手臂不自觉地松懈了几分。 便是这瞬间的松懈,让谢鹤修抓住了机会。他猛地用力,挣脱了那令人窒息的怀抱,踉跄着后退几步,直到后背抵住了冰凉的院墙,才终于停下。他站在谢锦的对立面,中间隔着几步的距离,却仿佛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两人遥遥相望,空气中只剩下沉默在疯狂滋长。 怀中骤然一空,那熟悉的温度和气息再次消逝,谢锦的心也跟着猛地一沉。他抬起头,泛红的眼眶还未完全消退,目光直直地锁在谢鹤修身上,像是怕他再次化作一缕青烟消失。 一阵微风吹过庭院,拂动了新栽茶树的嫩叶,也仿佛暂时抚平了两人内心翻涌的惊涛骇浪。然而,风过之后,留下的并非释然,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夹杂着宿命感的平静,以及无边无际的悲哀。这悲哀源于无法挽回的过去,也源于注定对立的前路。 谢锦向前迈了一步,试图靠近。谢鹤修几乎是本能地立刻向后退去,脊背紧紧贴着墙壁,退无可退。他眼中是无法掩饰的抗拒和警惕。 看到他的反应,谢锦眼底最后一丝温情也被某种偏执的暗色取代。他不再犹豫,猛地伸手,一把攥住谢鹤修的手腕,用力将人狠狠地拽向自己怀里! “啊!” 动作间,谢鹤修头上的帷帽被碰落,顺着肩膀滑下,掉在地上,滚了两圈。他惊愕地抬起头,猝不及防地撞进了谢锦近在咫尺的双眸。 那双眼睛因为刚刚哭过,还带着湿润的红痕,但此刻里面却找不到半分脆弱,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近乎疯狂的占有欲,像一张无形的网,要将谢鹤修彻底笼罩。 谢锦紧紧握着谢鹤修的手腕,力道大得不容他挣扎半分。他俯下身,逼近谢鹤修,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畔,声音低沉而不容置疑,带着帝王的命令口吻,却又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皇兄,别闹了。跟朕回去。” “我不!” 谢鹤修几乎是立刻气恼地反驳,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你放开我!我绝不会跟你回去!” 谢锦太了解他了,知道他看似温和,骨子里却比谁都倔强,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见他态度如此坚决,谢锦眼中最后一点耐心也消耗殆尽。继续纠缠下去,只会让局面更难收拾。 他不再多言,眼神一凛,另一只手快如闪电地抬起,精准地劈在谢鹤修的后颈上。 “呃……” 谢鹤修只觉得颈后一痛,眼前瞬间发黑,所有未出口的抗议和挣扎都湮灭在黑暗中,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 谢锦及时伸手,将昏迷的谢鹤修稳稳接在怀中。他低头,看着怀中人终于安静下来的睡颜,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眉头似乎还因疼痛而微微蹙着。 谢锦闭了闭眼,掩去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他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谢鹤修打横抱起,动作轻柔得仿佛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他抱着他,一步步向院外走去,脚步沉稳,却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决绝。秋风卷起落叶,在他们身后打着旋儿。 一声极轻的、几乎消散在风里的叹息,从他唇边溢出: “皇兄……别恨我。” 第11章 失踪 林清风在家中左等右等,眼见着日头西斜,暮色四合,却始终不见谢鹤修的身影。往常这个时候,他早已该从茶馆归来。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悄然缠上他的心头。他再也坐不住,霍然起身,决定亲自去茶馆寻人。 他刚急匆匆地跨出院门,差点与一道飞奔而来的身影撞个满怀。定睛一看,正是满头大汗、面色惶急的邹寒。 “邹叔?”林清风心中一沉,立刻伸手拉住气喘吁吁的邹寒,“发生何事?为何如此慌张?” 邹寒见是他,像是抓住了主心骨,稍稍喘匀了气,急忙问道:“林公子!大人……大人他可曾回来?” “未曾。”林清风摇头,心中的不安迅速扩大,“我正要去寻他。他不是与你一同去茶馆清点新货了吗?” “坏了!”邹寒用力一拍大腿,脸上写满了懊悔与恐惧,“大人是不在茶馆了!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就在前堂收拾,想着后院清静让大人慢慢清点,就没多留意。可等我忙完再去后院,人就不见了!地上……地上就只剩下一顶掉落的帷帽!” “不在茶馆?!”这四个字如同惊雷,炸得林清风脊背瞬间窜起一股寒意,手脚都有些发凉。他强压下瞬间翻涌的恐慌,声音不自觉地拔高:“怎么会不见?!你不是一直和他在一起吗?!” 邹寒又急又愧,语无伦次:“我、我真是大意了!谁能想到光天化日之下……大人他……” 林清风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混乱的头脑冷静下来。谢鹤修身份特殊,行事谨慎,绝不会无故失踪。联想到那日银杏树下遇到的危险人物,一个最坏的猜想浮现在脑海。他不再多问,脚步有些僵硬地转身,朝着刺史府的方向疾步而去。此刻,他必须立刻找到贺柏! —— 谢鹤修是在一阵眩晕和颈后的钝痛中醒来的。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床帐顶,装饰着繁复的刺绣,房间内的陈设虽不极尽奢华,却也精致考究,绝非他那个简朴的小院。他动了动,立刻察觉到手腕被柔软的布带束缚着,虽不紧,却足以限制他的自由。 记忆如潮水般涌回——茶馆后院、谢锦的拥抱、那个干脆利落的手刀……他心中一凛,瞬间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这里,多半是谢锦在江南的临时行辕。 他尝试着朝门外喊了一声:“有人吗?” 门外一片死寂,无人应答。他挣扎着起身,双脚落地时,却听到了一阵清脆的金属碰撞声。低头一看,一条细长的银链,一头锁在他的脚踝上,另一头则固定在沉重的床柱根部。链子的长度,只允许他在床榻周围不足六尺的范围内活动。 谢鹤修的心彻底沉了下去。他重新坐回床沿,唇边泛起一丝苦涩的笑。跑?如今这般境地,插翅难逃。 正当他心乱如麻地思索着对策时,房门被轻轻推开了。谢锦端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粥,缓步走了进来。 谢鹤修立刻偏过头,用后脑勺对着他,用最直白的方式表达着自己的抗拒。 谢锦见他这副赌气般的模样,非但不恼,眼底反而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仿佛看到了小时候那个跟他闹别扭的皇兄。他走到床边坐下,将粥碗放在一旁的矮几上,声音放得极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皇兄……你醒了?饿不饿?先用些清粥可好?” 谢鹤修紧闭着嘴,一言不发。 谢锦沉默了片刻,终于切入正题,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排:“皇兄,此地不宜久留。明日一早,朕便安排銮驾,我们……回京。” 这句话像是一根针,狠狠刺中了谢鹤修。他猛地转过头,眼中是难以置信和冰冷的怒意,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谢锦!我说了,我不会回去!你听不懂吗?!” 谢鹤修那句冰冷的拒绝,如同冰锥刺入耳膜。谢锦端着粥碗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指节微微泛白。但他脸上并未出现预料中的怒意,反而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他将温热的粥碗轻轻放在一旁的矮几上,碗底与桌面接触发出细微的轻响。 接着,他做出了一个让谢鹤修猝不及防的动作——他忽然俯身,张开双臂,不由分说地将坐在床沿的谢鹤修紧紧拥入怀中。这个拥抱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力道,仿佛要将怀中之人揉碎,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他把脸埋在谢鹤修的颈窝,声音闷闷的,带着一种孩童般执拗的乞求,重复着那个无解的问题: “皇兄……和我回去,不好吗?京城有最好的太医,最舒适的宫殿,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我们像小时候一样,不好吗?” 这拥抱和话语,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谢鹤修心中积压的所有委屈、愤怒与恐惧。那些被软禁的日夜,那些意图将他置于死地的阴谋,还有眼前这人看似深情实则偏执的禁锢……种种情绪如同火山般喷涌而出! “放开我!”谢鹤修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谢锦推开!巨大的反作用力让他自己都向后踉跄了一下。 紧接着,在谢锦因这突如其来的推力而微微愣神、脸颊尚未完全转回的刹那,谢鹤修扬手,带着所有的愤懑与决绝,狠狠地扇了过去! “啪——!” 一声清脆而响亮的耳光,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谢锦的脸被这股力道打得偏向一边,白皙的脸颊上迅速浮现出清晰的指印,一片灼热的红痕蔓延开来。他维持着偏头的姿势,有几秒钟没有任何动作,仿佛被打懵了。 谢鹤修看着自己微微发麻的手掌,又看向谢锦脸上那鲜明的红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有一瞬间的恍惚和后悔,但随即,更深的屈辱和愤怒涌了上来。他强迫自己稳住声线,却依旧抑制不住那丝颤抖,一字一顿,如同最锋利的刀刃,捅向那个看似毫无防备的人: “谢锦,你现在的样子,你做的这些事……只会让我感到恶心!” “……”谢锦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回头。他垂着眼睑,长而密的睫毛遮住了眸中所有的情绪,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暴怒,也没有悲伤,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唯有那迅速肿胀起来的红痕,证明着刚才那一巴掌的真实与狠戾。 脸颊上火辣辣的疼痛清晰地存在着,但比起这个,谢鹤修那句“恶心”像是一根淬了毒的冰刺,精准地扎进了他心脏最柔软的地方,瞬间冻结了所有的血液。 他就这样静静地站了许久,久到谢鹤修几乎以为他会爆发,或者会做出更疯狂的举动。 然而最终,谢锦只是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轻得像是一缕即将散去的烟,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认命般的悲哀。 他什么也没再说,甚至没有再看谢鹤修一眼,只是默默地转过身,脚步有些虚浮地朝着房门走去。 走到门口,他的手已经搭上了门栓,脚步却顿住了。他没有回头,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只说了一句与眼前剑拔弩张的气氛毫不相干的话: “粥……冷了就不好喝了。” 说完,他拉开房门,身影融入了门外昏暗的光线中,轻轻将门合上。隔绝了内外,也仿佛隔绝了所有未尽的言语和情绪。 房间里,只剩下谢鹤修一个人,对着那碗逐渐失去热气的清粥,和脸上残留的掌痕触感,以及那句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嘱咐,呆坐原地,心中一片冰凉的茫然。 —— 林清风一路疾奔,心头如同被烈火灼烧,赶到刺史府时已是气息不稳。他顾不得通报,径直闯入后院。暮色四合,院中落英缤纷,贺柏正手持长剑,身形矫健地腾挪闪转,衣袂翻飞间带起地上堆积的落花,剑光闪烁,透着一股肃杀之气。 林清风救人心切,不管不顾地就要冲过去。贺柏习武之人,耳力极佳,几乎在林清风踏入后院的瞬间便察觉到了身后的急促脚步声与紊乱气息。他眼神一凛,未及转身,手中长剑已如游龙般倏然回刺,冰冷的剑尖精准地抵在了来人的咽喉前! 待看清闯入者是面色苍白、满眼焦灼的林清风时,贺柏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手腕一翻,利落地收回了剑势。“林公子?何事如此慌张?” 林清风却仿佛没感觉到刚才命悬一线的惊险,他一步踏前,目光如炬,直直地锁住贺柏的双眼,试图从对方的表情中探寻到一丝线索,声音因急切而带着沙哑:“谂恪!谂恪他不见了!” “什么?!”贺柏刚将长剑归鞘,闻言手猛地一抖,那柄跟随他多年的佩剑竟脱手而出,“哐当”一声脆响,落在了青石板上。他霍然抬头,紧紧盯着林清风,见对方神情惊惶不似作伪,心瞬间沉了下去,“怎么回事?说清楚!” 林清风刚要开口,贺柏却猛地抬手制止了他。他警惕地环视四周,暮色中的庭院静悄悄的,但难保隔墙有耳。他压低声音,语气凝重:“进屋说。” 两人一前一后快步走进书房,贺柏反手将门紧紧关上,甚至仔细落了闩。他转过身,背靠着门板,胸膛微微起伏,目光沉凝地看向林清风,示意他现在可以说了。 林清风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语速极快地将事情经过道出:“今日午后,谂恪随邹寒去茶馆清点新到的货物。邹寒在前堂忙碌,留他一人在后院。可等邹寒忙完再去后院时,人已不见踪影,地上……只遗落了他的帷帽!” “糊涂!”贺柏听完,一拳狠狠砸在身旁的书案上,震得笔架上的毛笔都颤了几颤,他脸上是又急又怒的神色,“我千叮万嘱,让他这些时日务必深居简出,他怎么就是不听!” 林清风敏锐地捕捉到他话中的信息,立刻逼近一步,目光锐利如刀:“你什么意思?贺大人,你早知道他会出事?你知道他现在可能在哪儿,对不对?” 贺柏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眼中毫不掩饰的关切与决绝,心中复杂难言。通过这些时日的观察,他深知林清风对谢鹤修是真心维护,但谢鹤修的真实身份牵扯太大,他绝不能轻易透露。他沉吟片刻,避重就轻,选择了一个相对模糊却足以引起警惕的说法: “林公子,你可知……当今圣上,新皇谢锦?” 林清风眉头紧锁,点了点头。 贺柏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艰难而慎重:“谂恪……他与陛下之间,有些……旧日恩怨,非同小可。”他顿了顿,似乎在权衡措辞,“若此事真是陛下所为……京中催促圣驾回銮的呼声日高,我们的时间,恐怕不多了。” “恩怨?这怎么可能!”林清风第一反应便是难以置信,他认识的谢鹤修温和淡泊,怎会与高高在上的皇帝扯上关系,还是“非同小可”的恩怨?“谂恪兄那般纯良之人……” “现在不是你信与不信的时候!”贺柏厉声打断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峻,“当务之急,是确定人在何处,以及……如何应对。若真是被带往京城,再想救人,难于登天!” 林清风看着贺柏凝重的神色,知道他所言非虚。所有的疑问和震惊都被一股更强烈的救人的冲动压下。他不再多问,深深看了贺柏一眼,那眼神中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猛地转身,一把拉开书房的门,夜风灌入,吹动他的衣摆。 “我会带他回来。” 话音未落,人已如离弦之箭般冲入了沉沉的暮色之中,身影迅速消失在刺史府外的长街尽头。 贺柏望着他离去的方向,久久未动,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浓重忧色。 第12章 爱恋 夜深人静,烛火摇曳。 谢鹤修慵懒地斜靠在床榻边沿,闭目小憩。白日里与谢锦的对峙耗尽了他的心力,此刻虽身陷囹圄,但手腕上束缚的绸带已被解开,总算得了片刻喘息。墨色的长发如瀑般披散在肩头,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带着一种易碎的美感。 一阵微凉的夜风忽然拂过面颊,带来窗外草木的清新气息。谢鹤修眼睫微颤,缓缓睁开了眼。他有些疑惑地望向窗口——他分明记得,谢锦离开前特意命人将窗户关得严严实实,生怕他受了一丝风寒。 就在他心生警惕之际,一个黑影如同狸猫般敏捷地从那扇半开的窗户翻了进来,落地无声。 谢鹤修心中一惊,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可还未等他出声呵斥,那黑影已迅速靠近床榻,借着昏暗的烛光,他看清了来人的面容——竟是林清风! “谂恪……”少年压低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哽咽。 谢鹤修借着月光,看清了林清风的模样。只见他发丝微乱,衣袍上沾着夜露与尘土,一双总是含着笑意的桃花眼此刻泛着明显的红晕,眼眶里蓄满了水汽,欲落不落,配上那张因紧张和担忧而绷紧的俊脸,看起来好不可怜。 谢鹤修的心瞬间软了大半,但理智告诉他此刻的危险。他先是警惕地侧耳倾听门外的动静,确认并无守卫被惊动后,才急忙伸手,一把将林清风拉到床边坐下,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后怕的愠怒:“你怎么会到这里来?!胡闹!简直是不要命了!” 林清风被他斥责,委屈地扁了扁嘴,声音更咽:“我……我见你一直未归,心里急得像火烧一样,实在等不下去了……” “心急也不能这样莽撞!”谢鹤修打断他,眉头紧锁,“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龙潭虎穴!若是被发现了,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可是……”林清风抬起头,目光直直地望进谢鹤修眼底,那里面是毫不掩饰的担忧和决绝。他顿了顿,似乎觉得争辩无用,索性跳过这个话题,一把抓住谢鹤修的手腕,语气急切而坚定,“别说这些了!我带你走!现在就走!” 说着,他就要用力将谢鹤修拉起来。然而,一低头,他的动作却猛地僵住了。目光死死地钉在了谢鹤修脚踝上那条在烛光下泛着冷光的银质锁链上。 谢鹤修感受到他瞬间的僵硬,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中了然。他轻轻用力,将林清风拉着转过身来面对自己。果然,少年眼中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如同断线的珠子般滚落下来,他却倔强地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看着他那副强忍悲恸的模样,谢鹤修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泛起细密的疼。他叹了口气,伸出宽大的衣袖,动作轻柔地为他擦拭脸上的泪痕,语气放缓,带着安抚的意味:“好了,别难过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 “不许你这么说!”林清风猛地抓住他擦拭的手,声音带着哭腔打断他,仿佛“死”这个字是极大的禁忌。 “好,好,我不说。”谢鹤修从善如流地应着,唇角勉强扯出一抹浅淡的笑意。他忽然想起什么,从贴身衣袖的暗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个用软布包裹的白玉茶杯。 “喏,”他将茶杯递到林清风面前,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语气轻松了些,“上次你送了我玉簪,我一直想着回礼。这杯子虽不算名贵,但质地通透,雕工也别致,我瞧着适合你。本想寻个机会给你,没想到是在这般情形下。” 林清风看着眼前莹润剔透的茶杯,微微一怔,却没有伸手去接,反而垂下了眼眸,声音闷闷的:“我不要。” 谢鹤修只当他还在耍小孩子脾气,便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的强硬,将茶杯塞进了他怀里:“给你就拿着,不许推辞。” 林清风怕摔了杯子,赶忙伸手接住,指尖触碰到微凉的杯壁,心中却是一片滚烫。 谢鹤修见他收下,微微点了点头。时间紧迫,不容再多耽搁。他站起身,双手扶着林清风的肩膀,将他调转了个方向,轻轻推向那扇开着的窗户,催促道:“快回去吧,此地不宜久留。记住,万事小心。” 林清风被推到窗前,一只脚已经踏上了窗沿,却又不放心地回过头,泪眼朦胧地望着谢鹤修,执拗地寻求一个承诺:“我们……一定还会再见的,对不对?” 谢鹤修迎着他充满希冀又脆弱的目光,心中酸涩,却用力地点了点头,给予他一个无比肯定的答复: “一定。” 得到这个承诺,林清风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在心里,这才咬咬牙,身形灵巧地翻出窗外,迅速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谢鹤修独立窗前,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直到那抹微凉的风再次拂过面颊,他才缓缓关上了窗户,将外界的一切隔绝。手心里,似乎还残留着少年泪水的温热。 —— 林清风的身影刚融入夜色,窗棂被轻轻合上的细微声响还未完全消散,房间的门便毫无预兆地、悄无声息地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谢鹤修背对着门口,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他甚至不用回头,仅凭那熟悉的、刻意放轻却依旧带着某种不容忽视存在感的脚步声,就知道来者是谁。 谢锦走了进来,步履从容,仿佛只是寻常夜归。烛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光洁的地面上。空气中弥漫开一丝若有似无的龙涎香气,与他身上带来的夜露微凉气息混合在一起。 这时间点掐得如此之巧,让人不得不怀疑,他方才是否就一直隐在门外那片阴影里,像一头蛰伏的猎豹,静静地窥视着屋内发生的一切,包括那个不速之客的到来与离去。 谢鹤修没有回头,也没有出声质问。他只是面无表情地、径直越过刚走进来的谢锦,走回床边,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重新坐了下来,声音冷淡得像是在问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你来干什么?” 谢锦对他的冷淡似乎早已习惯,非但不恼,反而像块牛皮糖一样,亦步亦趋地跟到他身后,随着他的动作,极其自然地挨着床沿坐了下来,两人之间仅隔着一拳的距离。 他侧过头,看着谢鹤修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清冷倔强的侧脸轮廓,声音放得很低,带着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试探,甚至掺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孩童般的依赖: “皇兄……夜深了,我想……和你一起睡,可以吗?” “……” 谢鹤修沉默了。 他转过头,目光复杂地看了谢锦一眼。那双曾经清澈明亮的眸子里,此刻映着跳动的烛火,却深不见底,里面翻涌着太多他看不懂、也不愿去深究的情绪。有偏执,有渴望,或许……还有一丝微弱的、被他刻意忽略的脆弱?但这一切,都被一层厚厚的、名为“帝王”的冰壳包裹着。 最终,他还是硬起心肠,别开脸,用最简洁也最伤人的两个字回应:“不可以。” “为什么?”谢锦追问,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解,还有一丝被拒绝后的委屈。他似乎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曾经可以同榻而眠、无话不谈的兄弟,如今连靠近都成了奢望。 谢鹤修抿紧了唇,不再回答。他只觉得身心俱疲,不想再与他进行这种无意义的纠缠。他猛地扯过床榻里侧的锦被,将自己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裹住,背对着谢锦躺下,用行动筑起一道无声的屏障。 这是一个拒绝沟通、拒绝靠近的明确信号。 谢锦看着他蜷缩起来的背影,那拒绝的姿态像一根刺,扎在他心口最柔软的地方。虽然早已习惯了皇兄的冷漠,但每一次直面,依旧会带来清晰的痛感。他默默地坐在床边,静默了许久,久到仿佛连烛火都感到了压抑,跳动得有些不安。 最终,他轻轻吹熄了床头的烛火。 房间瞬间陷入一片黑暗,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纸,朦朦胧胧地洒进来,在地面上铺开一片银辉。 黑暗中,谢锦和衣躺了下来,动作很轻,生怕惊扰了身旁的人。床榻不算宽敞,他躺下后,不可避免地挤占了谢鹤修的空间。 谢鹤修感受到身旁传来的温热和压迫感,身体僵硬了一瞬,随即带着明显的抗拒,默默地、一点一点地朝里挪了挪,试图拉开距离。 谢锦察觉到了他的躲避,却没有再逼近,只是顺势悄悄扯过被子的一角,轻轻地盖在了自己身上。 两人就这样并排躺在黑暗里,中间隔着一段刻意拉开的、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谁也不说话,甚至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房间里静得可怕,只能听到彼此轻微而压抑的呼吸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遥远的虫鸣。 月光如水,静静地流淌在两人之间,照亮了这同床异梦的夜晚,也照亮了那无法逾越的鸿沟。 —— 时间在死寂般的黑暗中缓慢流淌。谢锦闭着眼,全部的感官却都集中在身侧之人的呼吸上。他屏息凝神,像最耐心的猎人,等待着猎物彻底放松警惕。 终于,他身侧那原本略显紧绷、带着防备的呼吸声,逐渐变得悠长、平稳而规律。谢鹤修睡着了。或许是因为白日的情绪波动和身体的疲惫,他睡得比谢锦预想的要沉。 几乎是同时,谢锦倏然睁开了双眼。那双在黑暗中睁开的眸子,没有丝毫睡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翻涌着浓稠情绪的暗色。月光透过窗纸,在他眼底投下一点冰冷的微光,却照不亮其中的幽深。 他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侧过身,动作轻缓得如同怕惊扰一场易碎的梦。他伸出左手,先是试探性地、隔着薄薄的寝衣,轻轻搭在谢鹤修的腰侧。掌下传来温热的体温和柔韧的触感,让他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见谢鹤修毫无反应,呼吸依旧平稳,谢锦的胆子大了一些。他手臂微微用力,以一种不容抗拒却又极力克制的力道,将那个与他隔着仿佛一整个银河系般遥远距离的人,轻轻地、一点一点地,揽向自己的怀抱。 谢鹤修在睡梦中似乎有所察觉,无意识地蹙了蹙眉,发出一声极轻的鼻音,但终究没有醒来。 谢锦的心跳如擂鼓,他将下巴轻轻抵在谢鹤修的头顶,鼻尖萦绕着对方发间清浅的、带着药草淡香的气息。他空着的右手抬起,极其轻柔地穿过谢鹤修披散在枕上的墨发。那发丝如最上等的丝绸,冰凉而顺滑,缠绕在他的指间,带来一种令人心悸的触感。他一遍遍地、近乎痴迷地用指尖绕着那缕发丝,仿佛在把玩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他低下头,目光贪婪地描摹着怀中人沉睡的侧脸轮廓,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安静柔和,褪去了白日所有的冷漠与尖刺。这毫无防备的模样,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心中囚禁已久的、名为占有欲的猛兽。 他的眼眸在阴影中变得更加幽暗,深处燃烧着一种近乎痛苦的渴望。他俯下身,将自己的唇,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亵渎感,印在了谢鹤修微凉的发丝上。 那是一个漫长而沉默的吻,充满了无法言说的复杂情感——有失而复得的狂喜,有求而不得的痛苦,有被拒绝的委屈,更有一种近乎毁灭的偏执。 良久,他才微微抬起头,灼热的气息拂过谢鹤修的耳廓,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沙哑而压抑的气音,喃喃低语,那声音里带着无尽的宠溺,却又潜藏着令人胆寒的控制欲: “皇兄……” “你太不乖了……” 第13章 对峙 马车平稳地行驶在江南古镇的青石街道上,车轮碾过石板,发出规律而沉闷的辘辘声。车窗外,是熙熙攘攘的人流和喧闹的市井之声。 谢鹤修侧身靠着车壁,手肘支在窗沿,掌心托着下巴,闭着双眼,仿佛在小憩。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神情却是一种拒人千里的淡漠。他脚踝上那条细长的银链,随着马车的轻微颠簸,偶尔发出几声清脆的碰撞声,提醒着车内两人之间无法逾越的囚禁关系。 谢锦坐在他对面,目光几乎无法从谢鹤修身上移开。他看着皇兄这副疏离的模样,心中如同被蚂蚁啃噬般难受。他犹豫再三,嘴唇翕动了几次,才终于鼓起勇气,用极轻的声音打破了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皇兄……” 谢鹤修的眼睫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他没有应声,只是抬起眼眸,目光平静无波,却又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直直地看向谢锦。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没有愤怒,没有怨恨,甚至没有好奇,只有一片冰冷的、足以将任何试图靠近的热情都冻结的漠然。这眼神本身,就是最明确的回答——无话可说。 谢锦被他看得喉咙一哽,准备好的话语全都堵在了嘴边。他有些狼狈地移开视线,顿了顿,才重新找回了声音,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那个……你之前经营的茶馆,我已经派人安排妥当,里面的伙计也都做了安置,你……不必为此忧心。” 他试图用这种方式,来减轻一些自己强行带走他可能造成的“破坏”,哪怕这补偿在对方看来或许微不足道,甚至是一种讽刺。 谢鹤修闻言,只是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身子,调整了一下坐姿。随着他的动作,脚踝上的锁链再次发出一阵清晰的“哗啦”声响,在狭小的车厢内显得格外刺耳。他垂下眼睑,声音带着久未开口的沙哑,听不出喜怒: “知道了。” 简短的三个字,像一堵无形的墙,将谢锦所有示好的企图都挡了回去。谢锦藏在宽大袍袖下的手猛地握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松开拳头,终究还是将翻涌的情绪压了下去,没有再开口。 马车继续前行,离通往京城的码头越来越近。周围的喧嚣似乎渐渐被抛在身后,道路也变得相对安静。 就在这压抑的平静中,异变陡生! 拉车的骏马不知为何,突然发出一声惊恐的嘶鸣,前蹄高高扬起!整个车厢随之剧烈地倾斜、晃动,像是要翻倒一般! “!”谢鹤修猝不及防,身体被惯性狠狠甩向一侧,他连忙伸手死死扶住冰凉的车壁,才稳住身形。 谢锦也是脸色一变,刚想查看谢鹤修的情况,车外已传来兵刃相交的铿锵之声、护卫的呵斥声以及路人惊恐的尖叫声! “有刺客!护驾!” 谢锦眼神一凛,眸中瞬间布满寒霜。他毫不犹豫,一把掀开车帘! 就在帘子掀开的刹那,一柄寒光凛冽的长剑,如同毒蛇出洞,带着凌厉的破空之声,直刺他的咽喉!速度快得惊人! 谢锦反应极快,足尖在车辕上一点,身体如同没有重量般向后飘飞而出,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这致命一击,稳稳落在几步开外的空地上。 那刺客一击不中,身形毫不停滞,剑尖一转,再次如影随形般朝着谢锦扑杀过去,招式狠辣,意在取命! 谢锦面色沉静,眼看剑尖已至胸前,他竟不闪不避,右手闪电般探出,食指与中指精准无误地钳住了那薄如蝉翼的剑刃!动作之快,力道之巧,令人瞠目。 “哼。”谢锦冷哼一声,手腕发力,一拉一推,一股刚猛的内劲顺着剑身传递过去,将那刺客震得虎口发麻,连连后退数步。 然而,就在谢锦以为暂时化解危机,注意力全在前方刺客身上时,一股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触感,悄无声息地贴上了他后颈的皮肤。 一柄短剑,如同鬼魅般,从另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出现,锋利的剑刃紧紧抵住了他的咽喉,甚至因为持剑人细微的颤抖,已经划破了一丝油皮,渗出一缕鲜红的血痕。 一个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声音,紧贴着他的耳后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意和坚决: “把人,还我。” 颈后传来的冰冷触感和那句不容置疑的“还人”要求,让谢锦在最初的惊愕之后,迅速冷静下来。他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这场看似突然的袭击背后,真正的策划者是谁。那股不顾一切的莽撞劲儿,以及目标明确的指向性,除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靖安侯府小世子,还能有谁? 想通了这一点,谢锦非但没有丝毫慌乱,嘴角反而勾起了一抹带着戏谑和轻蔑的弧度。他甚至没有回头去看挟持者,只是用一种仿佛在谈论天气般的悠闲语调,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里充满了上位者的嘲弄: “呵……朕当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在天子脚下、光天化日里挟持銮驾。原来是靖安侯家的小侯爷啊。”他刻意加重了“小侯爷”和“挟持天子”这几个字,像是在提醒对方行为的严重性,“这份胆色,倒是让朕……刮目相看。” 身后,用一根鲜艳红绳高高束起马尾的少年,对于这番带着威胁意味的调侃充耳不闻。他握剑的手稳如磐石,没有丝毫颤抖,只是将刚才的要求又重复了一遍,语气更加冰冷坚决,带着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执拗: “少废话。把人,还我。” 谢锦能清晰地感觉到,随着这句话,颈后的剑刃又逼近了半分,那冰冷的刺痛感更加清晰。这非但没有让他害怕,反而激起了他更强的挑衅欲。他轻笑一声,语气愈发轻佻: “怎么?朕不过是请皇兄回京叙叙旧,小侯爷这就……心急了?”他刻意将“请”字咬得极重,充满了讽刺。 林清风被他这副无赖的态度彻底激怒,持剑的手腕微微用力,剑柄几乎要抵到谢锦的脊背,声音如同淬了寒冰:“谢锦!你心里清楚!你这根本不是请,是强掳!是囚禁!你对他,根本就是偏执成狂!” 谢锦闻言,终于缓缓侧过头,用眼角的余光瞥向身后的少年。当他的目光与林清风那双燃烧着怒火、却依旧清澈执着的眸子对上时,他眼中的那点虚假的笑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冰冷。 “偏执?”谢锦重复着这个词,唇角扯出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反唇相讥,“小侯爷为了一个相识不久的人,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行刺君王,劫持御驾。你这般不顾家族安危、不计自身生死的行为,难道不也是一种……令人叹为观止的偏执吗?” 他的话音刚落,甚至没给林清风反驳的机会,只见谢锦看似随意地一挥手。 早已埋伏在侧、伺机而动的石陌如同鬼魅般骤然现身!他动作快如闪电,一招精妙的擒拿手,精准地扣住了林清风持剑的手腕,另一只手则猛地击向他的肘关节! “呃!”林清风吃痛,闷哼一声,手中的短剑瞬间脱手,“当啷”一声掉落在地。石陌顺势一拧一压,将他整个人死死地按跪在地上,动弹不得。 直到这时,林清风才惊骇地发现,周围不知何时已恢复了死寂。他带来的那些手下,早已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不知是死是活,竟无一人还能站立。显然,这场他精心策划的救援,从一开始就落入了谢锦早已布好的陷阱之中,以惨败告终。 谢锦慢条斯理地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被死死压制、狼狈不堪的林清风。他缓缓俯下身,伸出两根手指,用一种极具侮辱性的姿态,抬起了林清风的下巴,强迫他与自己对视。 谢锦的眼神微微眯起,里面闪烁着危险的光芒,唇角却勾起一抹看似愉悦实则残忍的弧度,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 “林清风,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警告。收起你那些不切实际的妄想和……可笑的勇气。”他的指尖微微用力,掐得林清风下颌生疼,“在朕面前,你的所有反抗,都不过是……自不量力。” 林清风瞳孔剧烈收缩,屈辱和愤怒让他的身体微微颤抖,他死死地瞪着谢锦,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却因被压制而无法言语。 谢锦欣赏够了他这副不甘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这才满意地松开了手,仿佛碰了什么脏东西般,轻轻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他直起身,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袍,重新恢复了那副睥睨天下的帝王姿态,转身朝着马车走去。 临到车帘前,他脚步微微一顿,却没有回头,只是侧过脸,用只有林清风能看清的口型,无声地、一字一顿地对他说道,每一个字都充满了恶意的炫耀和绝对的占有: “我、就、要、你、只、能、看、着、却、永、远、碰、不、到。” —— 马车重新开始行驶,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再次响起,但车厢内的气氛却比之前更加凝重、更加令人窒息。方才车外那场短暂却激烈的冲突,以及那些清晰的对话,一字不落地传入了谢鹤修的耳中。他虽未亲眼所见,但林清风那句“把人还我”的决绝,以及谢锦那充满轻蔑与掌控欲的回应,都像一根根冰冷的针,刺在他的心上。 他依旧维持着侧身靠窗的姿势,目光落在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上,但眼神却是涣散的,没有焦点。 沉默了许久,久到空气都仿佛要凝固成冰,他才终于动了动嘴唇,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打破了这片死寂: “把他放了。” 这句话,没有称呼,没有铺垫,直接得近乎命令。 谢锦原本正因方才彻底压制了林清风而暗自快意,甚至带着一丝病态的满足感,期待着看到皇兄对此事的反应——或许是愤怒,或许是哀求?然而,他万万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这样一句冰冷、直接,甚至带着一丝居高临下意味的“命令”。 他猛地转过头,目光锐利如鹰隼,死死盯住谢鹤修那张依旧淡漠的侧脸。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暴怒瞬间冲上心头! 从始至终,无论他如何示好、如何威胁,皇兄都吝于给他一个正眼,吝于对他说一句完整的话。可现在,为了一个才认识多久、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他竟然主动开口了!开口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为了那个人向自己求情(或者说,是命令)! 谢锦的胸腔剧烈起伏着,他怒极反笑,从齿缝间挤出一声冰冷的、带着浓浓嘲讽的嗤笑: “呵……皇兄还真是……仁义啊……”他的声音因压抑的怒火而微微发颤,“为了一个外人,倒是肯对朕开金口了。” 这充满讽刺的话语,并未让谢鹤修的脸上出现丝毫波澜。他终于收回了望向窗外的视线,缓缓转过头,那双清澈却深不见底的眸子,第一次如此直接、如此平静地迎上了谢锦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来、恨不得将林清风千刀万剐的眼睛。 没有闪躲,没有畏惧,只有一片沉静的、仿佛能看透一切虚张声势的坦然。 谢鹤修没有理会他的嘲讽,只是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要求,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听,还是不听。” 这简短的五个字,像是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谢锦熊熊燃烧的怒火上。 他愣住了。 他看着谢鹤修眼中那毫不作伪的认真神色,心中先是涌起一股荒谬的可笑感——自己明明还没有说要如何处置林清风,皇兄竟然就已经开始用这种近乎最后通牒的方式来“威胁”他了? 仿佛在谢鹤修的认知里,他谢锦就是一个会对林清风下死手的暴君。 这种不被信任的认知,比直接的对抗更让谢锦感到一种钻心的刺痛和……无力。他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偏执,在对方这种平静的、仿佛早已看穿他底牌的注视下,竟显得有些可笑和……苍白。 他死死地盯着谢鹤修,试图从那双眼睛里找出一丝动摇,一丝恳求,哪怕只是一丝情绪波动。然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以及平静之下那份不容置疑的决心。 最终,谢锦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般,猛地别开了脸,避开那让他无所遁形的目光。他发出一声带着浓浓不甘和挫败感的冷哼,几乎是咬着牙,从喉咙里挤出了妥协的话语,语气生硬: “……朕还没说要罚他。” 这句话,与其说是回答,不如说是一种变相的、带着屈辱的退让。他承认了自己暂时不会动林清风,但也仅限于此。他终究还是……屈服于谢鹤修那平静却强大的意志之下。 车厢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车轮滚动的声音,以及两人之间那更加复杂难言、暗流汹涌的沉默。 第14章 再回京城 马车驶入京城地界,气候便与江南的温润截然不同。九月的京城,天高云淡,秋风送爽,却也带着北方特有的干燥与凛冽。风从车窗缝隙钻入,已带了几分明显的凉意。 谢锦早已细心地将一件月白色绣着暗云纹的薄绒外袍披在了谢鹤修肩上。谢鹤修没有拒绝,也没有回应,只是任由那带着龙涎香气的衣袍裹住自己,目光始终落在窗外,仿佛窗外流动的街景有什么极其吸引他的东西。 车外,是京城特有的喧嚣。不同于江南吴侬软语的细碎,京城的议论声更加直白,甚至带着几分天子宫脚下的无所顾忌。马车经过繁华街市,议论声便清晰地传了进来: “听说了吗?今儿个圣驾回銮了!” “这么大的阵仗,谁不知道?听说啊,陛下这次南巡,还从江南带回来一位绝色美人儿呢!” “真的假的?宫里有消息传出来了?” “千真万确!我江南做生意的表兄来信说的,说得有鼻子有眼,说那女子容色倾城,陛下宝贝得紧,一路同乘銮驾呢!” 这些话语,一字不落地飘入车内。谢鹤修听着,脸上却没有任何波澜,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 一路的颠簸和内心的煎熬,早已让他疲惫不堪。他懒得去理会这些无稽之谈,更无心辩解。况且,京城不比江南,认识他这张脸的人太多。若他此刻现身,引起的恐怕不是惊叹,而是“前皇子诈尸还魂”的惊天骇浪,那将是一场更大的灾难。他只能,也必须,继续做那个“已死之人”。 反倒是谢锦,看似正襟危坐,眼角的余光却时刻留意着谢鹤修的神色。每听到一句议论,他的心就揪紧一分,生怕这些流言蜚语会触怒皇兄,让他更加厌恶自己。见他始终面无表情,谢锦才稍稍松了口气,却又因这死水般的沉寂而感到更加不安。 马车穿过重重宫门,那朱红的高墙、金色的琉璃瓦,熟悉的景象一步步将谢鹤修拉回过往。每进一道门,他感觉呼吸就困难一分。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对他而言,从来都不是家,而是一个巨大、华丽、却令人窒息的牢笼。 如今,他再次被亲手送了回来。车窗外的天空,被飞檐翘角切割成四四方方的一块,正如他此刻的心境。 他忽然抬起修长而略显苍白的手,用指尖轻轻掀开窗帘一角,朝外望去。目光似乎没有焦点,只是静静地掠过那些熟悉的汉白玉栏杆、巍峨的殿宇和远处模糊的山峦轮廓。 谢锦见他终于有了点反应,心中一动,连忙凑近些,带着几分讨好的语气,小心翼翼地寻找话题:“皇兄,我……朕命人新修葺了一座水陌宫,临太液池,景致清幽,你一定喜欢。还是让沫白过去伺候你,可好?她是你用惯了的老人,也稳妥。” 谢鹤修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窗外,半晌,才淡淡地收回视线,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动作。他看也没看谢锦,声音平静无波,带着一种彻底的放任:“随你安排便是。” 他的视线随即落回自己的脚踝,那里,精致的银链与皮肤摩擦的地方,已经泛起了一圈明显的红痕,甚至有些破皮。他抬了抬脚,链子发出一阵清脆的碰撞声,在这寂静的车厢内格外刺耳。 “这链子,”他问,语气依旧平淡,却像一根针,扎在谢锦心上,“打算什么时候解开?” 谢锦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那圈刺眼的红痕,心脏像是被狠狠拧了一下,泛起细密的疼。他张了张嘴,想解释这不过是权宜之计怕他离开,但所有的话在触及谢鹤修那淡漠的眼神时,都咽了回去。他垂下眼睑,像是打了败仗的士兵,低声妥协: “……罢了。等回到水陌宫,安顿下来,我……朕就让沫白替你解开。” 谢鹤修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便再次闭上了眼睛,将头靠在车壁上,一副拒绝再交流的姿态。 谢锦看着他这副将自己完全封闭起来的模样,心中涌起巨大的无力感和酸楚。他默默地坐回原位,车厢内只剩下车轮碾过宫道的沉重声响,以及两人之间那比秋风更冷的沉默。 马车在水陌宫门前稳稳停住。谢锦率先掀帘下车,随即转身,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想要搀扶随后下来的谢鹤修。他这个动作带着一种下意识的呵护,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希望拉近距离的期盼。 然而,谢鹤修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并未理会那只悬在半空的手。他扶着车辕,动作虽因脚链的限制而略显迟缓,却依旧带着一份固有的骄傲,自行稳步踏在了地上,仿佛感觉不到那细微的叮当声。 谢锦的手僵了片刻,眼底闪过一丝失落,但很快便掩饰过去,讪讪地收回了手,指尖微微蜷缩。 两人并肩走在通往宫苑深处的青石小径上。秋日的宫苑,虽不及春夏繁盛,却也别有一番疏朗的景致。谢鹤修走得慢,每一步都似乎承载着沉重的过往。谢锦便也放慢了脚步,默默地跟在他的身侧,保持着一步之遥的距离,既不敢靠得太近,又不愿离得太远。 沉默令人窒息。谢锦努力寻找着话题,试图打破这坚冰。他指着小径旁一片略显萧索的花木,声音里带着刻意营造的轻快,甚至有一丝邀功般的意味: “皇兄,你看那边。”他指向一处,“那年……你离开后,我命人在这里种满了你最喜欢的玉兰和海棠。可惜你回来得晚了些,花期已过,如今只剩些枯叶了。”他顿了顿,侧过头看向谢修鹤,眼眸中流露出罕见的、近乎柔软的温情,唇角微微勾起一个憧憬的弧度,“不过无妨,待到来年春天,它们定会开得极好。到时……我们一同在此赏花,可好?” 谢鹤修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几株树木枝桠光秃,残留着几片卷曲发黄的叶子在秋风中瑟瑟,确实是一派深秋的凋零景象。他心中并无波澜,甚至觉得有些讽刺。或许真是命运弄人,他总是在错过,错过花期,也错过本该拥有的平静。 谢锦见他没有回应,也不气馁,又指向另一处用矮墙围起的小园子,继续努力地说道:“还有那边,我知道你素爱茶道,便特意让人辟了那块地,试着引种了些南方的茶树。虽不知能否成活,但总归是一份心意……” “行了。”谢鹤修终于开口,声音平淡无波,打断了他絮絮叨叨的介绍。他停下脚步,目光并未看向谢锦,而是投向宫殿深处,“这些琐事,日后再说吧。我累了,想早些休息。” 谢锦所有未竟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那抹强装的热切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尴尬和一丝受伤。他扯了扯嘴角,努力维持着镇定,低声道:“……好,那我们快些回宫。” 他不再多言,默默地走在前面引路,只是背影显得有些僵硬落寞,一路再无他话。 行至水陌宫正殿前,宫女沫白早已率领一众内侍恭候在宫门外。她见到二人,立刻垂首躬身,行礼问安,声音清晰而恭谨: “奴婢恭迎陛下,恭迎大殿下。” “大殿下”这个久违的称呼,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了谢鹤修一下,让他有瞬间的恍惚。他已经太久没有听到这个代表着他过去身份的叫法了,此刻听来,竟觉得陌生又刺耳,仿佛在提醒着他那无法摆脱的宿命。他微微颔首,算是回应,并未多看众人一眼,便径直越过沫白,朝着宫内走去,仿佛急于逃离这令人不适的迎接场面。 谢锦站在原地,看着谢鹤修决绝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内的阴影里。他心中了然,皇兄需要时间独自面对和适应这一切,而自己的存在,此刻只会徒增他的烦扰。他轻轻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那把精致的银钥,递给身旁的沫白,低声嘱咐道: “好好伺候大殿下,万事……顺他的意。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打扰。”他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沫白双手接过钥匙,恭敬应道:“奴婢明白,请陛下放心。” 谢锦又深深地望了一眼那扇已然合上的殿门,仿佛能穿透门扉看到里面那个让他牵挂又无奈的人。最终,他什么也没再说,转身离开了水陌宫,玄色的衣袍在秋风中卷起一个小小的漩涡,背影显得有些孤寂。 —— 午后的阳光透过刺史府书房的窗棂,在桌案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贺柏刚处理完一叠关于水患后续安置的公文,正揉着发胀的太阳穴,便有亲信家仆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将一封没有署名、火漆却印着特殊暗纹的信函轻轻放在了他的面前。 “大人,刚收到的,送信的人没露面,是从门缝塞进来的。” 贺柏眉头微蹙,心中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他挥手让家仆退下,拿起那封信。指尖触碰到那枚熟悉的、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张扬气息的火漆印记时,他的心便沉了下去。是林清风。 他拆开信,里面只有薄薄一张纸,字迹是林清风特有的那种略带潦草却筋骨分明的笔体,墨迹似乎有些匆忙,甚至有几处因下笔过重而微微洇开,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决绝。 信上的内容言简意赅,却字字砸在贺柏心上: “贺刺史钧鉴: 晚辈已知谂恪兄终被带回京中。此事皆因我思虑不周、行事鲁莽所致,未能护他周全,是我无能,愧对刺史信任与谂恪兄之情谊。 然,此事绝非终点。晚辈已决意即日返京。无论前路如何艰险,无论对手何等权柄滔天,此番,我定要再争上一争,绝不轻言放弃! 林清风拜上” 贺柏的目光在“绝要再争上一争”那几个字上停留了许久。他仿佛能透过这薄薄的信纸,看到那个一身青衣、眼神倔强的少年,在写下这些字时,紧抿着唇、眼中燃烧着不屈火焰的模样。 他缓缓放下信纸,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发出一声长长的、充满了疲惫与无可奈何的叹息。这叹息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抬手,用指节用力地按了按突突直跳的眉心,只觉得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如同潮水般涌来。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几张面孔——是谢鹤修那双看似平静却深藏着执拗的眼眸,是谢锦那偏执到近乎疯狂的眼神,如今,又加上了林清风这不顾一切的决绝。 一个,两个……怎么全都是这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犟种! 贺柏在心中忍不住地吐槽,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 谢鹤修是这样,明明有机会远走高飞,却总因放不下的牵挂和那份该死的责任心,一次次将自己陷入险境。 谢锦更是如此,那份扭曲的占有欲和执念,早已蒙蔽了他的双眼,让他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人禁锢在身边。 现在倒好,又来了一个林清风!明明知道前方是龙潭虎穴,是九五之尊的雷霆之怒,是可能粉身碎骨的深渊,他却偏偏要一头扎进去,为了一个“情”字,连身家性命都可以不顾! 他几乎可以预见,这三个同样固执、同样不肯退让的人,一旦在波谲云诡的京城再次相遇,将会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那画面,光是想想,就让他觉得头痛欲裂。 “争?拿什么去争?”贺柏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担忧,“那可是天子脚下,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城啊……傻小子……” 然而,骂归骂,担忧归担忧,贺柏心底深处,却又对林清风这份近乎愚蠢的勇气,生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这世上,能如此不计后果、纯粹地去坚持一件事、守护一个人,又何尝不是一种……令人动容的赤诚呢? 他最终只是摇了摇头,将那张信纸凑到烛火前。火苗舔舐着纸张,迅速将其化为一小撮灰烬。 他知道,京城的风云,因为这几个“犟种”,注定不会再平静了。而他这个远在江南的刺史,除了静观其变,暗中祈祷,似乎也做不了什么。只希望,这场风暴,最终不要将所有人都吞噬殆尽才好。 第15章 茶室 初秋的晨风带着刺骨的凉意,吹过空旷的宫苑,卷起满地枯黄的落叶,在地面上打着旋儿,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响,如同不知疲倦的孩童在追逐嬉闹。 或许是初回这熟悉又陌生的牢笼,心绪难平,也或许是换了环境难以安眠,谢鹤修天不亮便已醒来。他披了件外袍,推开殿门,迎着微熹的晨光,漫无目的地走了出去。 脚下的青石路,是他儿时跑过无数遍的;路旁的亭台楼阁,是他曾与伴读们嬉戏追逐过的背景。一切都还是记忆中的模样,却又仿佛隔了一层无形的纱,透着一种疏离感。谢锦显然早已下了严令,沿途遇到的宫人内侍,见到他无不垂首躬身,恭敬地行礼问安,口称“大殿下”。只是这恭敬背后,藏着多少探究与揣测,就不得而知了。 唯一让他感到不适的,是身后如影随形的目光。沫白亦步亦趋地跟在几步之外,低眉顺眼,却寸步不离。而更远处,在假山后、树影间,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另一道更加隐蔽、却更具压迫感的气息——那是石陌。他就像谢锦最忠实的影子,潜伏在暗处,确保他这只重新归笼的雀鸟,不会再次飞走。 谢鹤修心中泛起一丝无奈,他甚至想过回头对沫白说一句“我不会跑,不必如此”,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知道,沫白只是奉命行事,她的“不听”,恰恰是谢锦“不放心”的明证。 罢了,由他们去吧。 信步而行,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疏影园。这里是宫中较为偏僻的一处园子,不如御花园那般规整宏大,却更显野趣自然。园中的花草,依稀还是他离宫时的品种,只是时值深秋,早已繁华落尽,只剩下枯枝败叶在风中瑟缩,满目萧瑟,一如他此刻的心境。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走到这里,许是潜意识里的指引。既然来了,便逛逛吧,总好过在那空旷的宫殿里独自面对令人窒息的寂静。 园子深处,靠近宫墙的一角,有一间不起眼的小屋。小屋门前,最显眼的便是那棵高大的枫树。此时枫叶已彻底染红,如火如荼,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又似天边绚烂的晚霞,在这片灰败的秋色中,显得格外夺目,几乎刺痛了他的眼睛。 谢鹤修的脚步在离小屋几步远的地方顿住了。这间小屋……是他年少时,背着父皇,偷偷央求几个信得过的工匠搭建的。那时他痴迷茶道,嫌宫中的茶室太过拘谨,总想有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可以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小天地。他还记得当时偷偷运材料进来的紧张,以及小屋建成后的窃喜。 后来,这事终究还是被父皇知晓了。他当时忐忑不安,以为会换来一顿斥责,甚至被强行拆除。没想到,父皇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并未多言,算是默许了。他那时还天真地以为,是父皇宽容,理解他的雅趣。如今想来……那份“宽容”背后,或许掺杂着更多他当时无法理解的、属于帝王的复杂心思吧,比如,一种对自己毫无用处的孩子、最后的纵容? 谢鹤修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试图压下心头翻涌的酸涩。他伸出手,轻轻推开了那扇虚掩的木门。 “吱呀——” 一声轻响,尘埃在从门缝透进的阳光中飞舞。然而,预想中的蛛网密布、尘埃堆积的景象并未出现。屋内……异常干净。 桌椅摆放得整整齐齐,窗明几净,连他昔日常用的那套素色茶具,都静静地摆在原处,釉面光洁,仿佛昨日还有人擦拭过。墙角那个他用来存放珍稀茶叶的小柜子,也一尘不染。 这里干净得……不像是一间被遗忘了多年的旧屋,反而像是主人只是短暂出门,随时都会回来。空气中,甚至弥漫着一丝极淡的、熟悉的熏香气息,那是谢锦身上惯用的龙涎香。 谢鹤修站在门口,视线缓缓环顾着这间承载了他太多年少静谧时光的小屋。一切都保持着原样,仿佛时光在此停滞,他从未离开过。可正是这种刻意的、一丝不苟的“原样”,让他感到一种更深沉的悲凉。 谢鹤修走到那张熟悉的茶桌前,指尖轻轻拂过桌面,触感温润,没有一丝灰尘。桌案上茶具的摆放位置,甚至那个他惯用的、边缘有一道细微磕痕的紫砂壶,都与他记忆中别无二致。这种刻意维持的“原样”,让他心中五味杂陈,但至少,这熟悉的环境不至于让他感到完全的无措和陌生。 他定了定神,对垂手侍立在一旁的沫白吩咐道:“去取些西山新汲的泉水来。”声音平静,仿佛只是进行一项寻常的日常活动。 沫白低声应“是”,悄然退下。 待她离开,谢鹤修转身,打开身后那个他亲手设计的多宝格柜子。柜内,竟还整齐地码放着他当年珍藏的一些茶饼,虽不是顶级的贡品,却都是他素日喜爱的品类。他取出一小块用油纸包裹得严实的茶饼,回到案前坐下。 他拿起小巧精致的茶碾,将茶饼放入其中,开始细细地、有节奏地研磨起来。动作舒缓而专注,仿佛要将所有纷乱的思绪都碾碎在这细微的劳作中。初升的日光透过窗棂,柔和地洒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清俊的轮廓。额前几缕碎发随着他低头的动作垂落,在光线下泛着浅金色的光晕。 就在这时,一阵秋风从半开的窗户吹入,拂动了窗沿上悬挂着的一枚早已褪色的旧平安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响。 谢鹤修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却见谢锦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了门边,正倚着门框,静静地凝视着他。他穿着一身玄色常服,并未戴冠,神色晦暗不明,目光却像一张无形的网,牢牢地锁在他研磨茶叶的手上。不知已经看了多久。 谢鹤修心头猛地一颤,握着茶碾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他立刻放下手中的东西,站起身,垂下眼睑,依着规矩,用疏离而清晰的声线行礼: “臣……见过陛下。” 这声“陛下”和规规矩矩的臣子之礼,像一根针,刺得谢锦眉头微蹙,心口泛起一阵酸涩的闷痛。他宁愿皇兄像从前那样斥责他,甚至打骂他,也好过如今这般,用最标准的礼仪,划出最遥远的距离。 他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恳求:“皇兄……这里没有外人,你我之间,何必在意这些虚礼?我……” 他想说“我很想你”,想说“我不怪你”,可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在对上谢鹤修那双平静无波、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的眼睛时,又全都哽住了,最终只化作一声欲言又止的沉默。 他索性不再多说,上前一步,伸手拉住谢鹤修的手腕,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将他重新按坐回茶案前的蒲团上。自己也顺势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 两人隔着袅袅即将升起茶烟的茶具,相对而坐。谢锦的目光落在那些熟悉的器物上,试图寻找一个安全的话题,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皇兄……这是要煎茶?” “是。”谢鹤修的回答简短到不能再短,目光重新落回茶碾中的茶末,继续着未完的研磨,仿佛对面坐着的只是一尊雕像。 谢锦看着他低垂的眉眼和专注的动作,仿佛这间小屋的时光真的倒流回了从前。他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渴望,渴望能抓住这片刻虚假的宁静。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和不容置疑的陪伴: “那我陪你。” 这句话不是询问,而是陈述。像一个固执的孩子,宣布自己要参与一件重要的事情。 谢鹤修研磨的动作微微一顿,指尖有些发白,却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小屋内,只剩下茶碾与臼底摩擦发出的、细碎而单调的沙沙声,以及两人之间那沉重得几乎能压垮一切的寂静。 沫白很快提着一壶清澈的西山泉水回来,轻轻置于红泥小炉上。炭火渐旺,壶中开始发出细微的“松风”之声。 谢鹤修挽起衣袖,露出清瘦的手腕,开始专注于眼前的茶事。候汤、调膏、击拂、注汤、育华……每一个步骤他都做得行云流水,带着一种沉浸其中的、近乎禅意的专注。氤氲的水汽袅袅升起,模糊了他清俊的侧脸轮廓,也带来一阵阵清冽的茶香。 谢锦没有打扰他,只是用手肘支着桌面,掌心托着下巴,静静地凝视着。他的目光时而追随着谢鹤修修长手指的起落,时而又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眼前的景象与久远的记忆渐渐重叠,时光仿佛在这一刻悄然倒流,将他带回了无忧无虑的童年…… —— 那时,他还只是宫中最小的皇子,总喜欢像个小尾巴似的黏在皇兄身后。皇兄在这间小茶室煎茶时,他便乖乖坐在一旁,可没一会儿就坐不住了。看着皇兄全神贯注,完全不理会自己,他心里就痒痒的,像有只小猫在挠。 “皇兄,为什么水要烧出声音才好?” “皇兄,那个小筅子为什么能打出泡泡?” “皇兄……” 他变成了“十万个为什么”,可皇兄只是偶尔抬眼对他笑笑,并不答话,手上动作不停。小谢锦觉得被忽视了,有点委屈,又有点不甘心。 他眼珠一转,偷偷从墙角捡起一根不知哪里来的小木棍,装作百无聊赖的样子,一下一下地去戳弄炉子里红彤彤的炭火,眼睛却偷偷瞄着皇兄,期待他能注意到自己的“破坏行为”,过来管管自己。 结果,乐极生悲。他没留神,木棍的前端“呼”地一下蹿起了火苗!吓得他惊叫一声,下意识想扔掉,手却被烫得一缩,燃烧的木棍掉在了旁边的草垫上! “希景!”谢鹤修脸色骤变,立刻放下茶筅,一把抓过他的小手,迅速拍掉上面的火星,语气带着罕见的严厉:“快松手!危险!” 随即,他毫不犹豫地端起旁边那壶刚刚煎好、滚烫的茶汤,“哗”地一下浇灭了草垫上开始蔓延的小火苗。一壶精心煎制的茶,就这么毁了,满室茶香混杂着焦糊味。 小谢锦看着皇兄紧张的样子和地上的一片狼藉,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吓得大气不敢出,眼圈都红了。谢鹤修看着弟弟吓坏的模样,眼中的严厉瞬间化为了无奈。他最终什么责备的话也没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他的头顶,声音温柔了下来: “下次可不许再这样捣乱了,知道吗?太危险了。” 然而,事情并未就此结束。茶室差点失火的消息最终还是传到了父皇耳中。谢鹤修作为兄长,承担了全部责任,被罚在父皇的殿前石阶上,整整跪了两个时辰。 那时的谢锦并不知道这些。他直到很久以后,才从老宫人零星的叙述中拼凑出真相:那日跪到后来,天色已晚,石阶冰冷彻骨。谢鹤修起身时,膝盖早已麻木僵硬,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是旁边的内侍眼疾手快才扶住。也正是从那一次,他的膝盖落下了病根,每逢阴雨天气或寒冷时节,便会隐隐作痛…… —— 回忆的潮水缓缓退去,谢锦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泛起阵阵酸楚的抽痛。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带着深深的愧疚,从谢鹤修专注煎茶的侧脸,缓缓下移,最终定格在他那双掩在衣袍下的膝盖上。 谢鹤修全神贯注于手中的茶事,但对面那道目光实在太过专注、太过复杂,带着沉甸甸的重量,让他无法完全忽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谢锦的视线从茶汤移开,最终落在了自己的膝盖上,那目光里混杂着回忆、愧疚与难以言说的痛楚。 几乎是下意识的,谢鹤修的膝盖微微动了一下,有一种想要将双腿藏到案几之下的冲动,仿佛这样就能掩盖住那段不为人知的过往和可能留下的痕迹。但他随即又自嘲地反应过来——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藏的呢?那些旧事,那些伤痕,早已刻在了骨子里,不是藏就能抹去的。 他强迫自己放松下来,将那份不自在压了下去。此刻,茶已煎好,沫饽洁白如雪,紧紧咬住盏沿,茶香清冽,正是火候最佳之时。 他伸出双手,稳稳地端起那只温热的茶盏,递到了谢锦面前。动作自然而流畅,仿佛只是完成一道寻常的工序,声音也尽量保持着平静: “试试看,味道如何?” 谢锦似乎还沉浸在方才的思绪里,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拉回了神。他抬起眼,目光有些恍惚地看向谢鹤修,当对上那双平静无波、却又深不见底的眸子时,他的心猛地一跳。他几乎是受宠若惊地伸出手,想要接过那盏茶。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盏壁时,谢鹤修的手却微微向后一缩,避开了他的触碰。同时,一句带着习惯性关怀、却又略显疏离的提醒,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 “小心,烫。” 这个细微的动作和这句熟悉的叮嘱,像一道暖流,猝不及防地击中了谢锦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曾几何时,在他还小的时候,每次皇兄给他递热茶或汤羹时,总会这样提醒他。时隔多年,再次听到这声“小心烫”,竟让他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怔怔地看着谢鹤修,又低头看向盏中那清澈透亮、泛着淡绿色光泽的茶汤,沫饽细腻如乳晕,久久不散。一股混合着炙烤谷物香与清雅茶香的温暖气息,氤氲而上,拂过他的鼻尖。 这一刻,所有的算计、偏执、隔阂仿佛都被这茶香暂时驱散了。谢锦的眉眼不由自主地软化下来,唇角微微向上弯起,露出了一个久违的、不带任何阴霾与伪装的笑容。那笑容里,有怀念,有满足,甚至有几分孩子气的欣喜。他轻声应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好。” 他小心翼翼地再次伸出手,这次谢鹤修没有再避开。他接过茶盏,指尖能感受到瓷器传来的恰到好处的温热。他没有立刻饮用,而是先用掌心感受着这份温度,仿佛捧着的不是一盏茶,而是一份失而复得的、脆弱易碎的温情。 茶室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变得柔和起来,只有茶香在静静流淌。这短暂的平静,像暴风雨来临前偶然透出的一缕微光,珍贵而虚幻。 第16章 我对你,不清白 谢锦事务繁忙,虽眼中带着依依不舍,终究还是起身告辞,只留下一句“晚上再来”,便匆匆离去。 茶室里茶香袅袅,谢鹤修又独坐了片刻。周遭寂静,唯有煮水的微沸声更衬得空寂。他素来不喜这种无所依凭的闲适,只觉得无聊透顶,便也起身,缓步出了茶室,径直回了宫。 直至踏入宫门那一刻,谢鹤修才倏然停步,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的景象。这座新建的水陌宫,一梁一柱,一草一木,竟与记忆中被焚毁的旧宫阙别无二致,甚至可以说是一模一样。所有的一切,从廊庑的雕花到庭院的布局,都竭力复刻着往昔,仿佛那场吞噬一切的大火从未发生,岁月也未曾留下任何痕迹。 然而,越是极致的还原,越透着一股刻意维持的虚假。这完美的复制品,冰冷地提醒着他那些已然失去的东西。他停在殿门口,目光掠过熟悉的景致,心底却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焦躁。蓦地,他一个转身,脚步不受控制地朝着原水陌宫那片废墟的方向走去。 起初只是快走,到后来几乎成了疾行。宫人内侍见他面色沉郁,皆屏息垂首,不敢询问。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何要去那里,只觉心口像是被什么牵引着,一种冥冥之中的力量,催促他回到那片断壁残垣,仿佛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遗落在了那里,正等待他去寻回。 待他赶到那处,映入眼帘的唯有荒芜。昔日繁华宫苑,早已被肆意滋生的杂草吞没,焦黑的木料与残破的砖石半掩在枯黄与深绿之间,在夕阳下显得格外凄凉。谢鹤修眉头紧蹙,空气中弥漫着衰败的气息。他犹豫片刻,终究还是踏入了这片被视为不祥的禁地。 脚下是松软的泥土和碎砾,他低着头,目光仔细地扫过荒草丛生的地面,不放过任何一点异样的痕迹。 突然,眼角余光瞥见一抹极淡的琥珀色,在枯叶败草中若隐若现。谢鹤修心头猛地一颤,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立刻弯腰,近乎急切地拨开周围的杂物,将那样东西小心翼翼地拾起。 入手是微凉的触感。他用手掌和指腹,极轻、极郑重地拂去表面的泥土与苔藓,那物事的本来面目渐渐清晰——是一枚琥珀色的玉佩,色泽温润,上面精雕细琢着一朵盛放的玉兰,花瓣的纹理都依稀可辨。 谢鹤修呼吸一滞,将玉佩紧紧攥入手心,冰凉的玉石很快被体温焐热。他闭上眼,长长地、缓慢地呼出一口气,紧绷的下颌线条终于松弛了几分,心底只有一个念头盘旋:还好……终究是找到了。 他没有在此处过多停留,仿佛找到了此行的答案,也或许是不愿面对这满目疮痍勾起的更多回忆。他只深深看了一眼这片废墟,便将玉佩妥善收起,旋即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背影决绝,融入了渐沉的暮色之中。 —— 回到水陌宫,殿内烛火摇曳,将谢鹤修的身影拉得细长。他屏退左右,从多宝阁的暗格中取出一只紫檀木盒。木盒纹理细腻,触手生凉。他打开盒盖,动作轻缓地,几乎带着一种虔诚,将那枚失而复得的琥珀玉兰花玉佩放入铺着软缎的盒底。 就在他合上盒盖,听到机关落锁的“咔哒”声时,动作骤然僵住。 不对!这木盒分明是单锁,为何会传来两声轻响? 心头警铃大作,他猛地转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已将他狠狠掼在冰冷的墙壁上。烛火随之剧烈晃动,光影乱颤。 少年的气息带着风尘仆仆的灼热,铺天盖地般席卷而来,将他牢牢困在方寸之间。林清风的呼吸有些急促,胸膛起伏,像是疾奔而来,字句却像是从齿缝间挤出,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不易察觉的颤抖:“谢禾?还是说,我该叫你——谢、鹤、修?” 谢鹤修瞳孔微缩,下意识地想要推开他,手腕却被对方更用力地钳制住,压在墙上,动弹不得。林清风逼近,眼底翻涌着暗沉的情绪,声音低哑:“谂恪?为什么骗我?连这个表字……也是你随手编来骗我的,对不对?” “我……”谢鹤修抬眼,猝不及防地撞入林清风的视线,清晰地看到了那双眼眸深处压抑的痛楚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原本想要解释或安抚的话,在舌尖打了个转,又被无声地咽了回去。此刻任何轻巧的言辞,都显得苍白无力。 林清风就这样死死地盯着他,半晌,像是骤然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猛地松开了钳制,霍然转身,只留下一个紧绷而孤寂的背影。 谢鹤修揉了揉发红的手腕,抿了抿失去血色的唇,习惯性地放软了声音,试图用过往的方式安抚:“盛遇,我没有想骗你……别生气了,好吗?”语气里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对待闹别扭孩童般的迁就。 林清风静默了片刻,肩背的线条依旧僵硬,仿佛在进行一场艰难的自我搏斗。再开口时,他的声音低沉而疲惫,却透着一股决绝:“谂恪……谢鹤修,别再把我当小孩子哄了。我不是傻子。” 谢鹤修心口像是被细微的针尖刺了一下。 他迟疑片刻,终是走到林清风面前,伸手,轻轻捧起他的脸。指尖触碰到对方微凉的皮肤,看到那双泛红的眼眶里盛着的委屈、愤怒和倔强,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语气软化下来,带着几分无奈和认命:“好。盛遇不是小孩了。” 林清风深深地看着他,目光像是要穿透他所有的伪装,直抵灵魂深处。突然,他哑声问道,问出了一个盘旋在心口已久、近乎孤注一掷的问题:“谢鹤修,你对我,到底有没有心?” 谢鹤修怔住了,似乎一时未能理解这没头没尾的问话,下意识地轻唤:“盛遇……?” 他话音未落,林清风却像是再也无法承受这种不确定,猛地伸手拽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拉,将人狠狠带进自己怀中。 他低下头,将滚烫的额头埋进谢鹤修微凉的颈窝,用一种近乎叹息,又带着浓浓委屈和卑微乞求的颤音,在他耳边轻声说: “谢鹤修……可怜可怜我,好不好?” 谢鹤修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和耳边湿热的气息弄得浑身一僵,下意识地想要挣脱,却在感受到怀中身体微不可查的颤抖时,动作顿住了。 他迟疑地,最终缓缓抬起手,有些生疏地,轻轻拍抚着林清风的背脊。 林清风直起身,将他面向自己,微微俯身。谢鹤修能清晰地感知到对方身上传来的热意,以及那交织在一起的、温热而略显急促的呼吸,暧昧得令人心慌。 随即,他听见林清风略微暗哑的嗓音在极近的距离响起,每个字都像带着滚烫的温度,砸在他的耳廓和心尖上: “谢鹤修,我对你……从来就不清白。” 话音未落,未及反应,一个吻便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却又异常温软地落了下来。 起初是唇瓣相贴的温热触感,带着试探般的摩挲。谢鹤修惊得瞳孔骤缩,手下意识地紧紧攥住了林清风胸前的衣料,指节泛白。 他脑中一片空白,仿佛所有的思绪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吻搅得粉碎。然而,林清风的动作虽强势,唇齿间的纠缠却逐渐变得异常温柔缠绵,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吮吸舔舐,巧妙地撬开他因惊愕而微启的齿关,更深地探入。 烛火在一旁不安地跳跃,将两人紧密相贴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长、晃动,纠缠难分。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谢鹤修感觉胸腔里的空气都快被耗尽,头晕目眩,林清风才终于缓缓退开。一吻终了,谢鹤修眼睫湿润,脸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微张着唇轻轻喘息,几乎站立不稳。 林清风心满意足地再次将他拥入怀中,下巴抵着他的发顶,开始絮絮叨叨地诉说着什么,或许是积压已久的情愫,又或许是未来的承诺。 可谢鹤修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他涣散的目光越过林清风的肩头,怔怔地望向那扇未曾关严的殿门——就在方才唇分的那一刹那,他眼角的余光清晰地捕捉到,一道修长的身影在门外一闪而过。 绝不会错……那是他此刻,最不愿被其看见此番情景的人。 谢鹤修身体的温度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一股寒意从脊背窜起。他几乎是用了些力气才将林清风推开,强作镇定地望进对方眼里,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盛遇,时间不早了,万事小心。” 林清风眼神骤然一暗,他自然感知到了门外那道视线属于谁,更心知肚明谢鹤修此刻的催促是为了支开他、保护他。 一股混合着酸涩与不甘的情绪涌上心头,但他看着谢鹤修眼底那抹难以掩饰的慌乱和恳求,终究还是将话咽了回去,顿了顿,低声回道:“好。你也是,万事小心。” 说罢,他深深看了谢鹤修一眼,转身快步离去,身影消失在廊庑的阴影中。 —— 送走林清风,谢鹤修却并未感到丝毫轻松。他僵立在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心中忧虑如藤蔓缠绕,越收越紧。晚风带着凉意吹入,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焦灼。 就在这时,一具带着夜露微凉气息的身体从背后悄然贴近,一双骨节分明、带着凉意的手臂环上了他的腰,将他牢牢锁进一个充满压迫感的怀抱。 来人的手指修长而微凉,如同冷玉,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轻轻抚上他刚刚才被林清风吻过、似乎还残留着温热与湿润的唇瓣。 低沉而充满危险意味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叹息,却又冰冷刺骨:“皇兄……你太不乖了。” 谢鹤修浑身一颤,未来得及开口,便见那只手越过他,“砰”的一声轻响,将敞开的窗户彻底关上,严严实实地隔绝了窗外可能存在的、来自“其他人”的窥探视线。 下一刻,天旋地转,谢鹤修惊呼一声,已被来人打横抱起。那人抱着他,步伐沉稳而坚定,一步一步走向内室那架宽大而隐秘的床榻。烛光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扭曲、晃动,预示着这个漫长的夜晚,才刚刚开始。 第17章 冷宫 谢鹤修被重重摔在锦被之上,还未等他撑起手肘起身,谢锦已带着一身压抑的戾气附身压下,将他牢牢困在方寸之间,动弹不得。龙涎香的气息霸道地侵占了谢鹤修的呼吸,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谢锦偏执地凝视着身下之人,目光如同灼热的烙铁,一寸寸扫过谢鹤修的脸庞,试图从那紧抿的薄唇、微蹙的剑眉,甚至那微微颤动的眼睫间,搜寻到一丝一毫他渴求已久的温情或动摇。 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那双他自幼便仰望的凤眸里,此刻清晰地映出他的身影,留给他的,却只有深不见底的冰冷和毫不掩饰的嫌恶,如同在看一个令人作呕的污秽之物。 谢锦扯了扯嘴角,试图挤出一个惯常的、带着些许讨好意味的笑,然而在兄长如此目光的注视下,那笑容只显得异常僵硬和牵强。 半晌,他才从喉咙深处挤出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乞求:“皇兄,你为什么就不能看看我呢?从小到大,你的目光,为何从来不肯为我停留?” 谢鹤修停止了无谓的挣扎,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他仰躺着,忽然极其罕见地露出了一个近乎恶劣的冷笑,那笑容里淬着冰,带着嘲讽:“为什么?谢锦,这个问题,你自己心里应该比谁都明白。从你母亲将毒酒递给我母妃的那一刻起,从你踏着我母族的鲜血坐上东宫之位的那一天起,我们之间,从始至终,就不会、也不可能有任何好结果。” “可是我不甘心!”谢锦像是被这句话彻底刺穿,猛地抓住谢鹤修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我是皇帝!你想要的,我都能给你,权力、地位,甚至……甚至这个皇位!只要你开口!为什么?为什么你偏偏只想着离开我?那个林清风能给你什么?!” “谢锦!”谢鹤修眸中怒火骤燃,趁其不备,猛地抽出手,用力扇了过去! 清脆的巴掌声在寂静的寝殿内回荡。谢锦的脸偏向一侧,白皙的脸颊上迅速浮现出清晰的指印。 谢鹤修胸口剧烈起伏,愠怒道:“你和你那可恨的母亲曾经做过的每一件事,都让我感到无比的恶心!你以为皇位是什么?可以随意拿来交换的玩物吗?!” “那不是我做的!”谢锦猛地转回头,眼眶泛红,情绪彻底失控地低吼,随即又像是被抽干了力气,声音软了下来,带着无尽的委屈和绝望,“我说过很多次了……那些事,不是我做的……” 谢鹤修看着他这副模样,冷嗤一声,眼神里的厌恶几乎要化为实质:“人赃并获,铁证如山。谢锦,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谢鹤修!”谢锦被他的冷漠彻底激怒,豁然起身,居高临下地指着他,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嫉妒而颤抖,“是不是因为他?!那个林清风!对不对?凭什么?!凭什么他一个外人,就能得到你所有的关注、所有的温柔!而我……而我做了这么多,你却连一个正眼都不肯给我!” 谢鹤修看着他状若疯魔的样子,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他缓缓坐起身,整理了一下被扯乱的衣襟,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谢锦,你疯了。你真是疯得彻底。” 寝殿内,只剩下两人粗重交错的呼吸声,以及那弥漫不散、几乎要将人吞噬的绝望与恨意。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琥珀,将两人困在其中,无法挣脱。 谢锦忽然低低地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疯狂和自嘲。 他俯视着身下之人那张清冷绝尘、此刻却写满抗拒的脸,眸色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既然好言好语,皇兄永远视若无睹……”他修长的手指带着滚烫的温度,近乎轻佻地抚过谢鹤修紧抿的唇线,语气陡然转冷,带着一种执拗的破坏欲,“那我就让皇兄好好看看我,看看我谢锦,究竟是怎样的一个……顽劣不堪、无可救药的人。” 话音未落,他猛地附身,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将炽热而湿润的吻烙印在谢鹤修脆弱的脖颈上。那不是温存的亲吻,更像是一种宣告主权的撕咬和惩罚,带着压抑已久的**。 谢鹤修浑身剧烈一颤,仿佛被毒蛇的信子舔舐,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屈起手臂,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推开身上这座沉重的大山,声音因惊怒而尖利:“谢锦!你放肆!放开我!” 然而,他本就体力不济,加之情绪激动,那点微弱的反抗在年轻帝王绝对的力量面前,如同蚍蜉撼树,徒劳无功。 谢锦对他的斥责充耳不闻,仿佛要将这些年求而不得的愤懑与渴望尽数宣泄出来。 他的吻如同密集的雨点,又带着灼人的温度,从光洁的额头,到因愤怒而泛红的眼角,再辗转而下,最终粗暴地覆上那双他觊觎已久、此刻却紧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他近乎啃咬地吮吸、舔舐,试图撬开那紧闭的牙关,动作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掠夺意味。 谢鹤修拼命偏头躲闪,气息彻底紊乱,胸腔因缺氧而剧烈起伏。可禁锢着他的手臂如同铁箍,让他动弹不得。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屈辱感如同冰水般兜头浇下,瞬间淹没了他的理智。挣扎的力道渐渐弱了下去,不是因为顺从,而是源于灵魂深处的疲惫和绝望。冰凉的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落,浸湿了散在锦枕上的墨发,留下一道无声的湿痕。 察觉到身下人的抵抗减弱,以及指尖触碰到的那抹湿凉,谢锦狂暴的动作有了一瞬间的凝滞。 他抬起头,看到谢鹤修紧闭着双眼,长睫被泪水濡湿,微微颤抖,苍白的脸上满是泪痕,仿佛一尊破碎的玉雕。 谢锦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泛起尖锐的疼。他伸出拇指,有些笨拙却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怜惜,轻轻揩去那不断涌出的泪水,声音因情动和压抑而变得异常沙哑低沉,带着诱哄般的语调,贴在他耳边响起: “皇兄……别哭。放松……把你交给我,好不好?” 烛光摇曳,将交叠的人影投在绣着并蒂莲的帷帐上,罗幔低垂,掩住一室旖旎。夜风穿过雕花木窗,带来一丝凉意,却吹不散帐内蒸腾的暖融春意。衣衫不知何时零落在地,与那人的一缕青丝纠缠。 —— 晨光温和,悄然爬过窗棂,惊醒了檐下雀儿,叽叽喳喳,和着微风,如同碎玉敲冰,清脆却扰人清梦。 谢鹤修起身时,身侧床褥已是一片冰凉,只余深深凹陷的枕痕,证明昨夜并非大梦一场。空气中似乎还隐约浮动着一丝清冽的、不属于自己的淡香,混合着情潮褪去后靡靡的气息。 锦被滑落,露出他线条紧实的胸膛,其上几道暧昧的红痕,在透入的日光下格外刺眼,无声昭示着昨夜的荒唐与失控。 他抬手用力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紧,轻轻掀开厚重的帷帘,刺目的日光让他微微眯起了眼,竟已近午时。 谢鹤修慢慢支起身,靠坐在床头,任由丝被自腰际滑落。 他拾起帷帘一角垂下的流苏,在指间反复缠绕,那细腻的触感却无法安抚心头的纷乱。 谢锦的欲言又止,林清风看似从容实则步步为营的接近……两人的心思,如今回想,如同暗流汹涌,只待一个契机,便会将他彻底吞噬。 而他,竟迟钝至此,直至身陷这般进退维谷的境地,才后知后觉。 逃离?这皇宫深深,耳目众多,又能逃往何处?更何况,那两人既已布下此局,岂会容他轻易脱身。 坐等其事?难道真要如同砧板上的鱼肉,任由那无法预料的后果降临?昨夜种种,已是警钟。 流苏自指尖滑落,谢鹤修望向窗外明晃晃的天地,眼底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骨节分明的手扶着沉香木雕花的床沿,缓缓起身。 双脚落地时,一阵难以言喻的酸软感自腰腿间蔓延开,让他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早已候在外间的沫白闻声,适时地端着温水与洁净的衣物进来,垂着眼,动作轻柔地替他更衣。 丝帛滑过肌肤,带着晨间的微凉。谢鹤修沉默着,任由沫白伺候,直到外袍的系带被仔细地束好,他才清了清有些干涩的喉咙,声音带着未醒的沙哑,问道:“陛下呢?” 沫白头垂得更低,恭敬回道:“回公子,陛下早晨起身离去后,就未曾再来过。” 谢鹤修点了点头,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他理了理宽大的袖口,语气平淡地吩咐:“今日你不必跟着我。” “是。”沫白的应答没有丝毫迟疑,仿佛早已料到。 谢鹤修心底掠过一丝讶异,但转瞬便明了——这必然是谢锦早已吩咐过的。那人算准了他会独自出门,甚至连阻拦或监视都免了,是笃定他无处可去,还是……另有深意?他不再多想,径直踏出了这间宫室。 —— 寒风带着御花园里草木的衰败扑面而来,萧条冷落。他沿着青石铺就的宫道缓缓而行,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修长。还未走出几步,身后便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唤了他的字: “谂恪。” 谢鹤修脚步一顿,回过身。只见林清风穿着一身崭新的绛紫色官袍,头戴乌纱,正站在几步开外。 那身官服衬得他少了几分平日的疏朗,多了几分朝堂的肃穆,只是那双望向他的眼睛里,情绪复杂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 林清风走近几步,官袍的下摆随着动作微微晃动。他目光落在谢鹤修颈侧一处若隐若现的红痕上,又迅速移开,喉结滚动了一下,才故作平静地开口,仿佛只是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我去做了官。” 谢鹤修静静地看着他,眼前的人明明是一个不拘所束的少年,此刻却仿佛与自己隔了一层无形的纱。他心中有万千疑问,关于昨夜,关于今朝,关于这身突如其来的官袍,最终却只化作了一句干涩的:“为什么?” 一阵风恰好穿过宫墙,拂动了少年官帽下散落的几缕鬓发,也似乎将他到了嘴边的话尽数吹散。 林清风眼底翻涌着挣扎、无奈,或许还有一丝未褪尽的执拗,但最终,他只是摇了摇头,将所有的情绪都压了下去,化作一声轻叹:“罢了,你不知也好。” 有些真相,撕开便是鲜血淋漓;有些道路,踏上了就无法回头。他宁愿他永远糊涂,也好过清醒地痛。 这声“罢了”里包含的未尽之语,让谢鹤修心中五味杂陈。他何尝看不出林清风的欲言又止,何尝感受不到这平静表面下的暗潮汹涌?他忽然觉得有些疲惫,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倦怠。 他不再追问,只是移开目光,望向宫道尽头那片开阔的天空,轻声道:“既然来了,陪我走走,如何?” “……好。”林清风咽下喉间那抹难以言说的哽咽,默默跟上前,与他隔着一拳的距离,并肩而行。两人的影子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时而交错,时而分离,一如他们此刻扑朔迷离的关系和未卜的前路。 —— 宫深似海,飞不进,也飞不出。朱红宫墙连绵不绝,将天空切割成狭长的蓝色缎带。谢鹤修漫无目的地走着,心思沉沉,待回过神来,竟已走到了一处极为荒僻的宫苑前。匾额歪斜,漆皮剥落,隐约能辨出“静思苑”的字样——这里,是宫中人人避之不及的冷宫。 阴冷潮湿的气息从洞开的、仿佛巨兽黑口的宫门内弥漫出来,与方才途径的繁花似锦形成刺对比。谢鹤修的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抬头望着那破败的宫门,眼神幽深,仿佛透过这片残垣断壁,看到了某些被时光尘封的旧事。 林清风见他神色有异,上前一步,低声问道:“谂恪,可有什么事?此地晦气,不宜久留。” 谢鹤修沉默了片刻,目光从宫门上移开,投向院内更深的荒芜,声音轻得像一阵风:“我……进去看看。” 说罢,他不等林清风回应,便抬脚踏入了那高高的门槛。门内是另一番天地,荒草没膝,蛛网密结,残破的窗棂在风中发出吱呀的哀鸣。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宫道蜿蜒向前,石缝里挤满了顽强的青苔和野草,仿佛多年无人踏足。 林清风站在门口,看着谢鹤修决绝而孤寂的背影消失在荒草深处,只犹豫了一瞬,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快步跟了上去。他的绛紫色官袍在这片灰败的底色中,显得格外突兀而刺眼。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穿过漫长的、弥漫着腐朽气息的宫道。最终,谢鹤修在庭院最深处的一棵枯死的老槐树下停住了脚步。此处显然已被宫人彻底遗忘,地上积了厚厚一层腐烂的落叶,散发出一种混合着泥土和霉变的、令人不适的微臭。 谢鹤修怔怔地望着那棵虬枝盘曲、毫无生气的枯树,眼神复杂难辨。他缓缓走到树下,蹲下身,伸出手,近乎轻柔地拨开覆盖在地面的、湿黏的枯叶层。 林清风按捺不住好奇,走近他身边,弯下腰问道:“这里有东西?” 他实在想不出,这冷宫荒院、枯树败叶之下,能有什么值得谢鹤修如此执着寻找。 “嗯,”谢鹤修低低应了一声,手下动作不停,枯叶被拂开,露出底下颜色稍深的泥土。他环顾四周,目光在杂草丛中搜寻,最终定格在不远处墙角一把被遗弃的、几乎要散架的木锹上。 他起身走过去,拾起那把木锹。木柄粗糙,锹头也锈迹斑斑,但他握得很稳。回到树下,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然后将木锹的尖端用力插进了那片刚刚清理出来的泥土中,狠狠地铲了下去。 木锹一次次落下,带着沉闷的声响,打破冷宫死寂。泥土被翻起,混合着腐烂叶子的气息更加浓重。谢鹤修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但他动作未停,直到锹头“磕”一声,清晰地撞到了一处坚硬的物体,震得他虎口微微发麻。 他动作一顿,扔开木锹,毫不犹豫地屈膝半跪在泥地上,用那双养尊处优、骨节分明的手,小心翼翼地刨开周围湿润的泥土。指尖触碰到那物件的粗糙木质表面时,他的动作明显轻柔了下来,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 很快,一个木盒的轮廓完全显露出来。那盒子做工极为粗糙,甚至能看到歪斜的榫卯接口,木质也是最寻常不过的杂木,因长年埋于地下,颜色变得暗沉近黑,表面布满霉点和腐蚀的痕迹。 与谢鹤修宫中那些用来盛放珍宝、雕工精湛的紫檀木盒相比,眼前这个,简直寒酸得如同乞丐的饭碗。 林清风一直屏息看着,此刻忍不住上前一步,眉头微蹙,疑惑更深:“这木盒是……?” 他实在无法想象,为何谢鹤修会特意来这冷宫荒院,寻找这样一个看起来毫不起眼、甚至有些破烂的木盒。 谢鹤修没有立刻回答。他用指尖轻轻拂去盒盖上黏着的湿泥,动作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珍视。他凝视着木盒,目光似乎穿透了粗糙的木纹,回到了遥远的过去。 半晌,他才用一种带着几分飘忽的语调答道,像是对林清风说,又更像是自言自语:“儿时……玩闹埋下的。后来,就忘了。” 他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盒中沉睡的旧梦。 是啊,忘了。 忘了是哪一年,和谁一起,怀着怎样的心情,将这份“珍宝”郑重其事地埋在这棵当时或许还枝繁叶茂的树下。年深日久,人事变迁,这冷宫成了禁忌之地,这棵树也枯萎死去,而这个小小的木盒,连同里面封存的童真碎片,便被时光彻底掩埋。 谢鹤修的手指停留在那简陋的木扣上,指尖微微泛白。他其实也记不清,这盒子里究竟放了什么。是几颗漂亮的石子?一片珍奇的羽毛?还是一起偷偷写下的、幼稚的誓言? 好奇心,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乡情怯,在他心中交织。最终,他还是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决心,撬开那早已锈蚀、几乎与盒盖长在一起的金属搭扣。 “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盒盖,被缓缓掀开。 第18章 旧物 出乎意料的,檀木盒子里并无金银珠玉,只是静静躺着两封泛黄的信笺,边角已有些脆,透着一股陈年墨汁与时光交织的微涩气味。林清风好奇地凑过头来,目光扫过信封上那略显潦草却依旧清晰的署名——“谢锦”二字时,他伸出的手指在半空中僵住。 随即,他像是被什么不洁之物烫到般,迅速将指尖那封信丢回盒中,动作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他偏过头去,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冷哼,唇角紧抿,仿佛单单看见这个名字,就已玷污了他的眼。 谢鹤修的目光落在泛黄的信纸上,墨迹虽已黯淡,却瞬间将他拽回了那个遥远的、空气里飘着不知命花香的秋日下午。 —— 记忆里的千丝宫尚未蒙尘,殿内暖煦,熏炉里燃着母妃喜爱的淡雅冷香。他正伏在案前,苏皇后——那时仍是雍容华贵的母妃,温柔地握着他的手,一笔一画指点着他课业上的难题。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下静谧的光斑。 宁静被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打破。宫人通报,怀着身孕、腹部已明显隆起的贵妃娘娘带着小皇子谢锦前来拜访。母妃含笑起身相迎,殿内顿时添了几分热闹。 那时才六七岁的谢锦,个头比谢鹤修矮了半个头,脸蛋圆润,眼睛亮晶晶的,瞧着分外乖巧讨喜。 他规规矩矩地给皇后娘娘和母妃行了礼,一双眼睛却早已黏在了谢鹤修身上。得了准许后,他便迫不及待地跑过来,软软地拉住谢鹤修的衣袖,小声央求:“皇兄,陪我去院里玩会儿吧。” 谢鹤修对这位小他几岁、活泼爱娇的弟弟向来纵容,便向母妃告退,任由谢锦将他拉到了殿外的庭院里。 秋日晴好,院中那棵老槐树枝叶尚还茂盛,在地上投下大片阴凉。谢锦一手仍紧紧攥着谢鹤修的衣袖,另一只小手指着槐树粗壮的枝干,仰起脸,眼睛闪闪发亮:“皇兄,我们在此处搭个秋千如何?定有趣极了!” 谢鹤修闻言有些迟疑,这毕竟是母后的宫殿,随意动土木恐有不妥。他刚想委婉劝说,小谢锦却已自顾自地开始规划起来,叽叽喳喳地说着哪里系绳子、要荡得多高,那副小大人般自作主张的模样,看得谢鹤修哭笑不得,满心的顾虑也被冲散了。 不过,这秋千的构想终究未能实现,或许是被宫人劝阻,或许是被其他事情耽搁,最终只留在了那个下午的畅想里。 谢锦是个闲不住的孩子,心思活络,转眼间又有了新主意。他眼珠咕噜一转,不由分说又将谢鹤修拉回了殿内,径直拉到书案前。他自来熟地抽出两张空白的信纸,塞了一张给谢鹤修,自己拿着一张,仰头恳切道:“皇兄,你教我写信,好不好?” 谢鹤修被他这一连串的举动引得温和一笑,揉了揉他的脑袋,问道:“怎么突然想学这个?” 小谢锦答得理所当然,声音清脆:“学了写信,以后就算不能天天来找皇兄玩,我也能随时随地给皇兄寄信了!把我的悄悄话都写给皇兄看!” 孩童天真烂漫的话语里,是毫无保留的亲近与依赖。谢鹤修心头一软,那点因课业被打断的轻微无奈也化作了宠溺。他摇摇头,语气纵容:“罢了,依你便是,皇兄教你。” 他铺平信纸,握住谢锦那只尚还稚嫩的小手,开始一笔一画地,耐心教导他如何起笔,如何布局。阳光将两人依偎的身影拉长,时光在那个秋日下午,显得格外温柔。 —— 而手中这封泛黄的信,或许,便是那日之后,某个“随时随地”写下的开端。 谢鹤修收回思绪,眸色沉静如古井无波。 他将林清风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丝轻微的笑意,将所有言语咽回腹中。 他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动作轻缓而坚定地将那两封信笺仔细理好,重新盖上盒盖。“咔哒”一声轻响,隔绝了过往,也隔绝了林清风探究又厌弃的目光。 谁也不知道这两页薄薄的、承载着岁月重量的信纸里,究竟写了怎样惊心动魄的往事,或是不堪回首的私语。终究是谢家的旧秘,如同这埋藏地下的盒子,不该,也不能轻易示于人前。 谢鹤修将那只小小的檀木盒子拿起,指腹在微凉光滑的木纹上摩挲片刻,然后小心地置于身旁平整的草地上。 他转而拾起一旁的木锹,铲起一锹锹湿润的泥土,沉稳而有力地,将那个刚刚被掘开的土坑重新填平。新土覆盖了旧痕,渐渐抹去了所有挖掘的印记,仿佛一切从未被惊扰,只有那只静静躺在草丛里的盒子,证明着一段尘封的记忆已被悄然取出。 谢鹤修将木锹靠回廊下墙角,又细致地拂去衣摆沾上的几点泥痕。林清风跟在他身后半步,两人沉默地踏出冷宫那扇吱呀作响、漆皮剥落的破旧宫门。外头天光稍亮,但暮色已开始浸染宫墙的翘角飞檐。 一段路后,还是林清风先开了口,试图打破这沉闷:“谂恪,”他唤了谢鹤修的表字,声音里带着些许试探,“你对这冷……”他话出口便觉不妥,生生顿住,舌尖打了个转,换了个更中性的词,“……对此处,似乎很熟悉?” 走在前头的谢鹤修脚步未停,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暮色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平静得近乎淡漠。他的回答简短,像是在说一件别人的、无关紧要的小事:“嗯。曾和母妃在此处住过些时日。”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让林清风心头微微一震。他自然知道,这所谓的“冷宫”,多年前曾有一个极尽荣宠的名字——千丝宫。那是先帝特意为皇后苏水谷修建的寝宫,以其心思缜密、情丝千缕为名。曾几何时,这里是六宫焦点,笙歌笑语不断,奇花异草繁盛,是何等风光旖旎、欣欣向荣的景象。苏皇后与皇子谢鹤修曾在此度过了一段备受呵护的时光。 可后来,风云突变,荣宠衰歇,宫门深锁,繁华尽付断井颓垣。“千丝宫”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冷宫”,那段往事也成了宫闱中不可轻易触及的禁忌。 谢鹤修没有回头,声音依旧平稳,却似乎比这傍晚的风更凉薄几分:“你不知也正常。” 毕竟,那是一段被刻意尘封、谁都不愿再提起的过往。旧事重提,除了徒增感伤与警惕,并无益处。他将所有波澜都压在了那副平静的面容之下,只留下一个渐行渐远的、略显孤寂的背影。 —— 宫门巍峨,守卫肃立。林清风虽不知是走了什么门路跻身朝堂,但既顶着官员的身份,终究不便在宫禁之内久留。暮色渐浓,他须得在宫门下钥前离开。 谢鹤修默不作声,一路将他送至宫门内侧。值守的禁军见是王爷亲至,皆垂首行礼,眼观鼻鼻观心,对这两位身份微妙之人之间的特殊气氛视若无睹。 分别在即,宫灯初上,光晕昏黄,勾勒着谢鹤修沉静的侧脸。林清风脚步微顿,回头深深看了他一眼。许是方才冷宫旧事触动心肠,或许是别的什么情绪作祟,他忽然凑近,趁守卫不备,极快极轻地将一个吻印在谢鹤修的额间。触感温热,一掠而过,快得仿佛只是错觉。 “我明日再来。”林清风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随即转身,袍袖拂动,身影融入宫门外渐深的暮色之中。 谢鹤修站在原地,额间那微妙的触感似乎尚存。他望着林清风背影消失的方向,目光深沉难辨,直到宫门缓缓合拢,发出沉重的声响,才敛去所有外露的情绪,转身,沿着来路,一步步走回自己那同样冷清寂寥的寝宫。 —— 殿内烛火通明,却驱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孤寂。他挥退左右,殿内只剩下他一人。那只从冷宫泥土中起出的檀木盒子,此刻正静静置于书案之上。 他走过去,指尖划过冰凉的盒面,再次将它打开。两封泛黄的信笺并排躺着,一封署名“谢锦”,另一封,则是他自己的笔迹,署名“谢鹤修”。 他的目光在两封信之间逡巡,最终,落在了属于自己的那封上。指尖微颤,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迟疑,他终于还是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挑开了那封存了不知多少年的火漆印记,将信纸缓缓展开。尘封的往事,随着信纸的展开,仿佛带着陈旧墨香与岁月尘埃,扑面而来。 谢鹤修展开那封属于自己的信,目光扫过开篇的日期与称谓:“时建安七年六月二十,写以此信予吾弟希景……” 信中的内容一如预料,是兄长对弟弟例行的关切与些许教诲,行文工整,措辞得体,透着一种礼貌而疏离的官方气息。谢鹤修大致浏览了几行,便觉索然无味,将这封中规中矩的信笺轻轻折好,重新放回了盒中。 就在他准备合上盒盖的刹那,动作却微微一顿。一种异样的感觉浮上心头——今日,谢锦竟未曾像往常那般,寻个由头便跑来他的寝殿纠缠。这不合常理的安静,与眼前这封署着“谢锦”名讳的、静静躺在盒中的信,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关联,隐隐透出不安的预兆。 理智告诉他,私拆他人信件实非君子所为,尤其这信来自关系早已复杂的谢锦。但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混合着对那份“异常安静”的探究,驱使着他的手。指尖在火漆上停留片刻,终是带着一丝不道德的负罪感,小心翼翼地挑开了封口,取出了里面的信笺。 信纸展开,映入眼帘的第一行字,便不是他所预想的任何正式开场。那跳脱甚至带着几分狎昵的字句,如同惊雷,猝然炸响在他眼前: “亲亲吾兄,择日亲启。” 谢鹤修瞳孔微缩,呼吸霎时一窒。他几乎是屏着气,难以置信地往下看去: “皇兄容止端静,性行温良,弟心窃慕之。兄如月下青松,风姿清举;亦似玉山将倾,朗朗照人……” 下面的字句更是直白热烈,充满了少年人不管不顾的倾慕与赞美,字字句句都敲打在他从未设防的心弦上。这哪里是什么寻常书信,分明是一封……一封措辞大胆、情感炙热到近乎孟浪的表白信! “啪”的一声轻响,谢鹤修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将信纸反扣在桌案上。一股热意不受控制地直冲脸颊,耳根脖颈瞬间染上绯红。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失了章法,在寂静的殿内擂鼓般作响。 一种被冒犯的羞恼,混合着难以言喻的慌乱,瞬间攫住了他。他猛地站起身,背对着桌案,胸口微微起伏,半晌,才从齿缝间挤出低低的、带着颤音的一句斥责: “没大没小,不知廉耻……” 也不知是在说那写信之人,还是在懊恼此刻心绪大乱的自己。殿内烛火摇曳,将他紊乱的心事,在墙上投下动荡不安的影子。 第19章 朝堂风云 林清风对镜整了整绛紫官袍的领缘,象牙笏板已妥帖握在手中。 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笏板边缘,昨日酉时三刻的画面又翻涌上来——暮色微光透过高窗洒在谢鹤修严谨扣到喉结的领口上,偏生一阵寒风吹过,竟露出颈侧一道浅淡咬痕,像雪地里落下的红梅瓣。 那痕迹新鲜得很,齿印纤巧,除了谢锦,他想不出第二个会这样做的人。 九龙御道两旁铜鹤吐烟,他盯着前方谢锦的麒麟补子,昨日散朝时那幕又刺进脑海。谢锦经过他身侧,玄色大氅带起凛冽的风,声音却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林大人昨日,看得可还尽兴?”那双凤眸里淬着的冰刃,分明是猛兽圈划领地的警告。 此刻朝钟轰鸣,他随着人潮步入大殿,目光却如冷电直射丹陛之下。谢锦正垂眸休息,察觉他的注视后微微侧首,唇畔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谢锦指尖轻敲龙椅扶手,珠帘随着动作发出细碎声响,遮住了他眼底翻涌的暗流。他缓缓启唇,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下了殿内所有的窃窃私语: “朕要立后,众爱卿可有异议?” 顿时,底下如同冷水滴入滚油,议论声轰然炸开。这些天谢锦带着一位神秘“女子”回京的消息早已传遍朝野,銮仪卫严加守护,无人得见真容,但谁都看得出新皇对那人护得眼珠子似的。 唯独林清风一人,面色铁青,目光如刀,死死钉在龙椅上那模糊的身影。他猛地一步踏出臣列,象牙笏板因握得太紧而微微震颤,声音响彻大殿: “臣有异议!” 这一声石破天惊,满殿顿时鸦雀无声。站在他身旁的靖安侯,他的父亲,急得冷汗涔涔,暗中使劲拽他的袖袍,却如同蚍蜉撼树。 御座上,谢锦似乎并未动怒,珠帘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带着几分玩味。那目光虽被遮挡,却如实质般落在林清风身上,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 靖安侯慌忙出列,扑通跪地,额头触及冰冷金砖:“臣教子无方,冲撞圣颜,望陛下恕罪!” “无妨,”谢锦随意地摆了摆手,视线却未从林清风身上移开半分,声音拖长,带着刻意的探究,“小侯爷不如说说,为何异议?朕,愿闻其详。” 为何? 林清风胸腔剧烈起伏,恨得几乎咬碎银牙。谢锦心知肚明!他比谁都清楚自己反对的理由!那所谓的“皇后”是谁,这满朝文武或许还在猜测,但他林清风一清二楚——除了那个颈侧还留着他无意间瞥见痕迹的谢鹤修,还能有谁!谢锦此举,无异于将谢鹤修架在火上烤,更是对他林清风明目张胆的挑衅! 他强压下喉间腥甜,从牙缝里挤出冠冕堂皇的理由:“陛下登基未久,根基未稳,如今后宫空悬,突然立后,且来历不明,恐难以服众,易引天下非议,百姓躁动。” 谢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指尖掠过帘珠,发出清脆撞击声:“小侯爷忧国忧民,思虑周详,实乃忠臣楷模。不过……” 他刻意拖长了尾音,殿内百官屏息凝神,空气紧绷欲裂。 “……朕意已决。”谢锦的声音陡然转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压,一字一句,敲在每个人心上,“这皇后,朕纳定了。” 话音落下,他目光穿透珠帘,精准地捕捉到林清风瞬间苍白的脸,以及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 “退朝——” —— 谢鹤修正百无聊赖地呆坐在院内藤椅上,初秋的阳光透过发黄的树叶,在他月白常服上投下细碎光斑。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扶手,直到余光瞥见一角明黄色衣袍掠过月洞门,带着不容忽视的威仪。 “来了?”他眼皮都懒得抬,声音懒洋洋的。 “嗯。”谢锦挥手示意身后侍从止步,独自快步走来,很自然地蹲在他藤椅边,仰头看他,那双惯于睥睨的凤眸里此刻盛着显而易见的愉悦,“皇兄今日气色很好,看来心情不错?” 谢鹤修敲着扶手的指尖微微一顿,停下轻轻晃动的藤椅。 昨日在冷宫残垣断壁间找到的那封泛黄信笺的内容,猝不及防地撞进脑海——那上面,是谢锦年少时还显青涩的笔迹,字字句句,皆是隐秘难言的情愫。 他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两声,偏过头去,假意欣赏墙角那株开得正盛的木芙蓉,“嗯…今日天气难得放晴,出来晒晒,骨头都松快了些。” 谢锦将他那一瞬间的僵硬和闪躲尽收眼底,却不点破,只笑得眉眼愈发弯起。他站起身,绕到藤椅后方,轻轻推着椅子,让谢鹤修重新缓缓荡起来。“朕听闻,皇兄昨日……一个人去了西边的冷宫?”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是随口一问,却又带着精准的试探。 藤椅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晃动。“嗯。”谢鹤修闭上眼,感受着阳光洒在脸上的暖意,也掩去了眸中情绪。 “那……可有找到什么有趣的东西?”谢锦的声音依旧温和,推着椅子的动作稳定而轻柔。 谢鹤修终于睁开眼,转过头,对上谢锦近在咫尺的目光,故意勾起一抹戏谑的笑,“你猜猜看?” 谢锦立刻瘪了嘴,扯住谢鹤修的衣袖轻轻晃了晃,竟带上了几分少年时的撒娇意味,语气可怜巴巴:“皇兄,就别卖关子了,告诉我,好不好?我找那里找过好几次,都没发现什么特别的。” 看着他这副模样,谢鹤修心头一软,随即又被更复杂的心绪淹没。他眼神开始虚浮地乱瞟,落在远处的飞檐上,语气变得含糊:“真没什么……不过是些破败物件,看了徒增伤感。”他急于结束这个话题,话锋突兀一转,“倒是突然想起,小时候在那院里,你说要给我搭个大大的秋千,结果木头没锯好,还差点砸了脚。” 谢锦眸光微动,从善如流地接话,仿佛刚才的追问从未发生:“是我不中用。现在补上可好?我立刻唤工匠来,在皇兄这宫里选个最好的位置,搭一个最结实、最漂亮的秋千。” 谢鹤修重新靠回椅背,闭上眼,任由阳光和阴影交替掠过脸颊,声音里透出一种听天由命的懒倦:“随你。” 微风拂过,庭中叶声簌簌。谢锦站在他身后,目光幽深地凝视着兄长看似平静的侧颜,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深意十足的笑容。 —— 日头渐渐升高,暖意融融地洒满庭院,空气中浮动着仲秋草木将枯未枯的独特香气。一段静谧的时光就在藤椅轻微的摇晃中悄然流逝。 谢锦处理完手头几份紧急奏报,再抬眼时,发现身旁已没了声响。他放轻脚步走过去,只见谢鹤修歪在藤椅里,头微微侧向一边,呼吸匀长,竟是睡着了。 阳光在他纤长的睫毛上投下小片阴影,平日里总带着几分疏离或戏谑的眉眼此刻全然放松,显得格外安静温顺。 谢锦蹲下身,静静看了他许久,最终只是极轻地替他拂开落在额前的一缕碎发,然后便坐在一旁的石凳上,拿起方才没看完的书,耐心地陪着。周遭只剩下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和偶尔响起的、书页翻动的声音。 直到日头接近中天,谢锦才放下书,轻轻拍了拍谢鹤修的手背,声音是刻意放柔的低缓:“皇兄,日头大了,仔细晒着。可要陪我一起去用膳?” 谢鹤修眼睫颤了颤,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有一瞬间的茫然,才渐渐清醒。他舒展了一下因蜷缩而有些发麻的肢体,语气还带着刚醒时的慵懒:“嗯……走吧,是许久未同你一道用膳了。” 膳厅就在不远处的暖阁内。一走进去,谢鹤修便是一怔。紫檀木嵌螺钿的圆桌上,琳琅满目摆着的,竟都是他素日里偏爱的菜式——清淡的蟹粉豆腐,火候恰到好处的清蒸鲥鱼,碧绿的鸡油菜心,还有一盅正冒着袅袅热气的冰糖银耳羹。 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向谢锦,对方正眉眼弯弯地望着他,那双深邃的凤眸里清晰地写着“快夸我”三个字,甚至还带着点少年人般的得意,补充道:“皇兄放心,每道菜都按规矩仔细试过毒了。” 看着他这副模样,谢鹤修心头最柔软的地方像是被轻轻撞了一下。他眼中不自觉地带上了真切的笑意,温声应道:“好。” 他坐下,拿起细白瓷的汤匙,舀了一勺莹润透亮的银耳羹。送入口中,羹汤顺滑稠密,清甜的滋味瞬间在舌尖化开,甜得恰到好处,不多一分,不少一毫。这味道……竟与他幼时在千丝宫,母后端给他的一模一样。 往日的记忆伴随着这熟悉的味道涌上心头,驱散了这些时日盘踞在眉宇间的些许阴霾。谢鹤修并未察觉,自己唇角已不自觉地扬起了一抹清浅却真实的笑意。 那笑容很淡,却如春风拂过冰湖,瞬间点亮了他整张面孔。谢锦正替他布菜,抬眼间恰好捕捉到这抹笑,不由得愣住,筷尖的笋片差点掉落。他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未曾见过皇兄露出这样毫无防备、发自内心的笑容了。 他心头百感交集,有酸涩,有欣慰,最终都化为一片温软的潮汐。谢锦垂下眼眸,掩去其中翻涌的情绪,只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随即也漾开一个更深的笑容。 是啊,能换得皇兄此刻真心一笑,他之前所有的处心积虑、步步为营,便都值得了。 这样……倒也不错。 第20章 矛盾 谢鹤修支着下巴,左手拿着本闲书,斜斜靠在紫檀木椅上。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月白色的衣袍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一旁的谢锦正伏在案前批阅奏折,朱笔悬腕,眉宇间凝着君王特有的沉肃。可每隔片刻,他总要抬头望一眼谢鹤修,目光里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执念,仿佛稍不留神,这位皇兄就会化作青烟消散在光影里。 "老看我做什么?"谢鹤修终于搁下书卷,指尖轻轻敲击着扶手。书页上《南柯记》三个字被阳光照得发亮,倒衬得他此刻的处境更像一场荒诞梦戏。 谢锦笔尖的朱砂在奏折上晕开一小团红,他却不甚在意,只托腮笑道:"皇兄比这些迂腐文章好看多了。"少年天子的笑容里还带着几分稚气,可眼底的暗潮却深沉得让人心惊。 谢鹤修无奈扶额。这些年他眼看着当初拽着自己衣袖要糖吃的幼弟,一步步长成执掌乾坤的帝王,唯独这黏人的性子丝毫未改。分明该在御书房处理的政务,偏要搬来他这,美其名曰"有皇兄陪着批阅奏折不困"。 殿内沉水香烧得正暖,谢鹤修却觉得胸口闷得慌。他起身拂了拂衣袖,流云广袖在空气中划出清浅的弧度:"我去院里透透气。" 谢锦立即放下朱笔,指尖无意识蜷缩起来。直到听见谢鹤修补充道:"就在银杏树下坐坐",紧绷的肩线才稍稍放松,却仍攥着衣袖小声嘟囔:"皇兄去吧,反正那些花草...比我重要。" "胡闹。"谢鹤修叹气时,眼尾的泪痣在光下微微一动,"我去让人搭个秋千。" 庭中秋意正浓,那棵百年银杏撑开满树金黄的华盖。谢鹤修站在落叶纷飞里指挥宫人时,林清风正巧穿过月洞门。墨绿色衣裳衬得他身姿如松,却在看见偏殿窗内那道玄色身影时骤然停步。 "谂恪!"林清风快步走来,靴子碾过满地碎金,顺手从谢鹤修发间拈起半片枯叶,"方才见沫白带着工匠过来,可是要添置什么?" "搭个秋千消遣罢了。"谢鹤修任由他整理自己被风吹乱的发带,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压低声音,"今日朝中可有什么事?" 林清风跟在他身旁往藤椅走去,指尖在触碰到对方单薄肩背时微微发颤。石桌上新沏的君山银针还冒着热气,他却觉得喉间干涩:"谢锦今日在朝堂上...提出要立后。" 茶盏磕在青玉案上发出清脆声响。谢鹤修看着茶水在石桌纹路里蜿蜒成奇怪的形状,像某种不祥的预兆:"他不是早就罢黜六宫..."话音未落,忽然被林清风握住手腕。 "人选是你。" 银杏叶簌簌落在肩头,谢鹤修却觉得有惊雷在耳畔炸开。他下意识反握住林清风的手,冰凉的指尖陷入对方温热的掌心:"盛遇,现在带我走还来得及..." "皇兄想和谁走?" 阴鸷的声音自廊下传来。谢锦不知何时已站在石阶上,绣着金龙的墨色靴底碾碎几片落叶。少年天子脸上还带着稚气的笑,眼底却已结满寒霜,目光如利刃般钉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秋风卷着银杏叶掠过剑拔弩张的三人,谢鹤修腕间的佛珠突然断裂,檀木珠子噼里啪啦滚落满地,像一场猝然倾塌的梦。 谢锦冷笑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庭院里显得格外刺骨。他缓步自廊下阴影中走出,目光先是在谢鹤修苍白的脸上停留一瞬,随即如鹰隼般牢牢锁住林清风。 “朕不过就一会儿不在,”谢锦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腔调,每个字都像裹着冰碴,“小侯爷,哦不,瞧朕这记性,忘了你如今已是朝廷正三品大员,该叫你……林、尚、书。” 他刻意拖长了官职称呼,语气里的讥讽毫不掩饰。 说话间,谢锦已走到两人近前,手臂一伸,不由分说地格开了林清风与谢鹤修之间过近的距离。他身形虽比林清风稍显单薄,但此刻君王的气场全开,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硬生生将两人隔绝开来。 林清风依礼躬身:“参见陛下。” 虽是行礼,他的脊背却挺得笔直,目光并未避让,坦然迎上谢锦冰冷的视线。 谢锦眼神骤然一暗,眸底翻涌着暗流:“林尚书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怎有闲暇到朕这长乐宫来?还是说……” 他话音微顿,逼近半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危险的意味,“你想对皇兄,做些什么?” 庭中的风似乎都在这一刻凝滞,只剩下银杏叶飘落的细微沙沙声。 林清风眼睫轻轻垂下,掩去眸中情绪,任由秋风吹动他额前的几缕发丝,声音平静无波:“微臣不敢。” 谢锦闻言,忽地向前又迈了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空气仿佛凝固了,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就在这死寂之中,谢锦却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起初很轻,随即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恶意。 “林尚书,”谢锦歪了歪头,唇角勾起一抹近乎顽劣的弧度,“你不如猜猜,朕此刻在笑什么?” 林清风身形几不可察地一顿,他的目光试图越过谢锦的肩膀,去看他身后那位始终沉默的人,但谢锦的身影将他挡得严严实实。他只能收回视线,沉声道:“微臣不知。” 谢锦像是早料到他会有此反应,故意向左挪了半步,彻底封死了他所有可能的视线角度,然后一字一顿,清晰而缓慢地吐出四个字,如同淬了毒的针: “我、笑、你、爱、而、不、得。” 话音落下,他不等林清风有任何反应,骤然提高声调,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喝道:“石陌!” 身着暗色侍卫服的石陌应声如鬼魅般出现。 “送客!”谢锦背过身,不再看林清风一眼,那姿态已是彻底的驱逐。 —— 谢锦看着谢鹤修骤然失却血色的脸颊和那双瞬间写满惊愕、继而化为沉痛的眼眸,心中亦是百味杂陈。他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步,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试探:“你……知道了……?” 他进一步,谢鹤修便退一步,这一步,仿佛隔开了千山万水。谢鹤修抬眸看他,那双平日里或温和、或慵懒的眸子,此刻如同被寒冰浸透,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失望,他缓缓摇头,字句清晰却重若千钧:“谢锦,你简直不可理喻。” 谢锦伸出的手僵在半空,那想要将人拥入怀中的冲动,在对上这双眼睛时,被硬生生逼退。他嘴角牵起一个无比苦涩的弧度,声音里带着几分哀求,几分不甘,还有一丝孩童般的委屈:“皇兄,你的眼里,为什么就不能看看我……哪怕只有一眼呢?” 这句质问,耗尽了他身为帝王最后的强势,露出内里脆弱而偏执的核。 谢鹤修闭上眼,似乎不愿再看他这副模样,再睁眼时,眼底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平静,他陈述着一个残酷的事实:“谢锦,你疯了。” “疯了……”谢锦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意中人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厌恶,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他心口最柔软处,痛得他浑身几不可察地一颤,眼眶瞬间不受控制地泛起湿意。他强行扯动嘴角,想挤出一个笑,却比哭更难看。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摇摇欲坠的镇定,声音带着决绝的意味,掷下最后的通牒:“立后大典,定在五日后。” 说完,他不给自己任何犹豫或心软的机会,深深地、近乎贪婪地看了谢鹤修最后一眼,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然后猛地转身,几乎是仓皇地大步离去,玄色的衣摆在秋风中划出一道孤寂而执拗的弧线。 谢鹤修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望着那道身影消失在宫门尽头,仿佛所有的力气也随之被抽空。他缓缓抬起头,望向天空。 天,还是一如既往的湛蓝晴朗,云卷云舒。可为什么……这片曾经让他感到自由和温暖的广阔天地,此刻却只让他觉得,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压抑得……再也高兴不起来了呢? 谢鹤修望着谢锦离去的方向,良久,才轻轻地、几乎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裹着太多的无奈与苍凉。 沫白领着几个小厮悄步走到他身后,小心翼翼地福了一礼,轻声请示道:“大殿下,这秋千……还搭吗?” 谢鹤修闻声,缓缓偏过头看她,目光却似乎透过她,看到了更遥远的地方。他忽然没头没脑地低语,声音轻得像梦呓:“沫白,你不像‘她’了……” 沫白闻言,身子几不可察地一僵,随即迅速垂下眼睑,将头埋得更低,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奴婢愚钝,不知大殿下何意,奴婢……不敢有违。” “罢了,”谢鹤修收回那飘忽的视线,重新望向那棵金黄的银杏树,语气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丝疲惫,“搭吧。” ——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个上元夜,宫灯如昼,小小的谢鹤修好不容易摆脱了繁琐的宫规,拉着和他年纪相仿的小宫女沫白,偷偷溜出宫廷,挤在熙熙攘攘的街市上。 “大殿下,快看!那是何物?”小沫白兴奋地指着一个摊位,眼睛亮晶晶的。 谢鹤修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盏做得极其精巧的小兔子灯,雪白的皮毛,红红的眼睛,憨态可掬,在暖黄的烛光映照下,格外惹人喜爱。 谢鹤修笑着走过去,拿起那盏灯,直接塞到沫白手里,“喜欢?送你便是了。” 小沫白先是一惊,随即慌忙摆手,小脸急得通红:“不行的,大殿下!这太贵重了,奴婢不能要!” 见她推拒,谢鹤修故意板起脸,作势要将灯笼往旁边一丢,“你若是不收,那我留着也无用,不如丢了干净。” 沫白眼底瞬间涌上浓浓的不舍,小手不自觉地伸了伸,但还是坚定地摇头:“那……那也不可以!嬷嬷知道了会责罚的!” 谢鹤修看她那副又想要又强忍着的固执模样,心里觉得好笑又有些发酸。他重新将兔子灯塞进她怀里,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却比方才柔和了许多:“我叫你拿着,你拿着便是。若是有人问起,就说是我赏的,看哪个嬷嬷敢训你!” 沫白这才怯怯地接过,小手珍惜地抚摸着兔子灯光滑的竹骨和洁白的宣纸,眼里的欣喜像落入了星辰,再也藏不住,脆生生地道:“奴婢谢过大殿下!” “欸,”谢鹤修看着她,忽然说道,“以后没外人的时候,别叫我大殿下了,听着怪生分的。”他想了想,带着点分享秘密的亲昵说,“就叫我的表字……谂恪吧。” “谂恪……?”沫白轻声重复着这个对她而言有些新奇的称呼,随即抬起头,露出一个毫无阴霾的、灿烂的笑容,“好!谂恪!” 那时灯火煌煌,映照着两张无忧无虑的稚嫩脸庞,空气中弥漫着糖人和烟火的气息,温暖而美好。 —— 工匠们的敲打声将谢鹤修从遥远的回忆中拽回。 他看着眼前这个低眉顺眼、言行举止再无半分逾越的沫白,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黯然。那时的“谂恪”和会瞪大眼睛说“不行”的小沫白,终究是随着岁月,被深宫的高墙吞没了。 他淡淡地收回目光,重新躺回藤椅,轻轻摇晃起来,仿佛要将那些泛黄的记忆碎片,都摇散在这秋日的微风里。 之后的剧情会时不时穿插一些回忆[垂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矛盾 第21章 亲人 再度睁眼已是深夜,烛火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将影子拉得忽长忽短。谢鹤修掀开身上盖着的薄毯,羊毛柔软的触感还残留着些许暖意,带着淡淡的皂角清香——这或许是沫白临走前悄悄为他披上的。 院中寂静无人,唯有秋风穿过廊下,卷起几片枯叶,发出簌簌的轻响。正房的窗纸上透出昏黄的灯光,像暗夜里唯一温暖的星子。谢鹤修推开虚掩的房门时,谢锦正独自坐在灯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见他进来,眸光微微一动,将手边一封素笺推过去:“贺柏派人送来的信。” 信纸很薄,墨迹却透着一股仓促。开头“见字如晤”四个字尚且工整,往后却渐渐潦草,尤其“邹叔已逝”处,墨点深重地晕开,仿佛执笔人手腕颤抖,难以为继。 谢鹤修的指尖刚触到纸页,便被那寥寥数行字钉在原地——邹寒死了。 那个会在他幼时偷偷塞给他麦芽糖、在他第一次执笔时在身后耐心教导的人,竟连最后一面都未能见到。 信纸簌簌作响,是他控制不住的发颤。谢锦起身将外袍披在他肩上,声音放得极轻:“虽是初秋,夜露也寒……”话音未落,却见谢鹤修抬起头,眼底通红地望过来,哑声唤道:“希景……” 谢锦浑身一僵,这个多年未闻的表字如同钝刀割在心上。他还未来得及回应,一滴滚烫的泪已砸在信纸上,将“万安”二字洇成一团模糊的灰影。谢锦慌忙用指腹去擦他湿润的眼角,动作急得近乎笨拙:“别哭……墨要花了……” 可谢鹤修的泪却落得更急,像骤然决堤的洪水。他猛地抓住谢锦的衣袖,骨节绷得发白,哽咽声里带着孩童般的无助:“希景……我没有亲人了……”这一声彻底击碎了所有克制,谢锦再顾不得什么礼数分寸,一把将他揽进怀中。温热的泪水迅速浸湿肩头的衣料,谢鹤修压抑的抽噎像受伤的幼兽,一声声敲在谢锦心上。 “我在,”谢锦将手掌轻轻覆上他颤抖的脊背,声音沙哑得厉害,“斯人已逝,生者如斯……邹叔若在天有灵,必不愿见你如此伤心。”怀中的身躯渐渐卸了力,重量完全倚靠过来。烛火噼啪一声,将相拥的影子投在墙上,融成一片模糊的暖色。 窗外秋风依旧,却吹不散这一室沉甸甸的暖意。 直至怀中人的呼吸逐渐平稳,谢鹤修紧绷的脊背微微放松,谢锦才小心翼翼地松开手臂。烛光下,谢鹤修眼角还带着未干的湿意,声音却已恢复了平静,只是那份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疲惫。 “谢锦。” “我在。” “我想回去。”谢鹤修抬起眼,目光直直地看向他,那双总是清亮的眼眸此刻像蒙了一层灰烬。 谢锦的心猛地一沉,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他看着对方苍白的脸,不忍刺痛这颗刚刚经受重击的心,可有些话必须说。他深吸一口气,终究还是咬紧了后槽牙,逼自己用尽可能缓和的语气,吐出不容置喙的三个字: “朕不允许。” 空气仿佛凝滞了。谢鹤修静静地看了他片刻,眼底最后一点微光也熄灭了。他没有争辩,也没有质问,只是默默地解下肩头那件还带着对方体温的外袍,递了回去。 “你回去吧,”他转过身,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让我一个人静静。” 谢锦接过尚有余温的袍子,指尖蜷缩了一下。他想说江南路途遥远、局势未稳,想说京城需要他,想说自己……需要他。可所有的话语都在对方那片死寂的沉默前溃不成军。最终,他只是张了张口,一个字也没能说出,像个失魂落魄的影子般转身离去。 沉重的寝宫门“咔哒”一声合拢,将内外隔成两个世界。 谢鹤修站在原地,听着那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他开始在这座属于他的宽敞寝殿里漫无目的地行走,指尖拂过冰凉的玉屏风,描摹着紫檀木榻上熟悉的雕花纹路,目光扫过博古架上每一件似曾相识的摆设。这里的一切,从布局到器物,甚至熏香的味道,都极尽还原了他在北疆王府的居所。 “还真是……一模一样。”他低语,唇角牵起一丝苦涩的弧度。这精心的复刻此刻却像一座华丽的囚笼,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他已远离那片自由的天地。 最终,他在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前停步。案上笔墨纸砚齐备,一如往昔。他缓缓坐下,研墨,铺开一张素笺。当笔尖蘸饱墨汁,悬于纸上的瞬间,他的神情变得无比专注,仿佛要将所有的悲痛与决绝,都凝于笔端。 “沫白。”谢鹤修对着空寂的宫殿轻声唤道,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粒石子投入沉寂的湖面,在夜色中漾开清晰的回音。 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一道缝隙,沫白侧身而入,始终谦卑地低垂着头,目光停留在自己鞋尖前三分之地,“大殿下有何吩咐?”他的声音恭敬而平稳,听不出多余的情绪。 谢鹤修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唇瓣微动,似乎有千言万语哽在喉间。他原本想命沫白备马,或是打探更多江南的细节,甚至是一股冲动想要不顾一切地离开……但最终,所有这些翻腾的念头都被理智死死压了下去。 他沉默了一瞬,终究只是有些疲惫地偏过头,对着沫白的方向无力地摆了摆手,动作轻缓,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放弃,“罢了……无事,你退下吧。” “是。”沫白没有半分迟疑或探询,依言躬身,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寝殿,并轻轻将门重新掩好,隔绝了内外。 殿内再次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谢鹤修独自一人,沉默地坐在灯下,目光低垂,静静凝视着手中的两封信——一封是贺柏传来的噩耗,墨迹被泪水晕染;另一封,是他刚刚写就,笔锋锐利却注定无法寄出的决绝。两封信,轻飘飘的纸页,却重得几乎要压垮他的手腕。 良久,他缓缓站起身,走到那张紫檀木书案旁,拉开一个不起眼的抽屉。 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郑重,将这两封承载着巨大悲痛与无声抗争的信笺,并排轻轻放了进去。 随后,“咔哒”一声轻响,抽屉被缓缓推回原位,仿佛也将所有汹涌的情绪暂时封存。然而,那紧握着抽屉铜环、直至指节泛白的手,却泄露了他内心远未平息的波澜。 —— 御书房内龙涎香缭绕,先皇谢钦端坐于紫檀大案之后,目光如炬,落在下方跪着的那个小宫女身上。 “谂恪给你取名叫做沫白?”天子的声音不怒自威,在空旷的殿宇中回荡。 沫白伏在地上,心跳如擂鼓。她年纪尚小,从未如此近距离面见天颜,天子周身那无形的威压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声音细若蚊蚋:“回陛下,是。” 谢钦指尖轻叩桌面,目光在她单薄的脊背上停留片刻,“你很紧张?” “奴婢……奴婢不敢。”沫白将头垂得更低,额头几乎要触到冰凉的金砖。 “抬起头来回话,”谢钦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谂恪平日待你如何?” 沫白小心翼翼地抬起头,仍不敢直视天颜。想到那位风姿卓绝的主人,她紧张的心绪稍稍平复,话语也流畅了些:“大殿下他……待人极好,英俊潇洒,温文尔雅,对下人也随和亲近,只是……” “只是什么?”谢钦向前微倾身体,似乎对此格外关注。 沫白抿了抿唇,壮着胆子说出心底最真实的感受:“只是……大殿下有时太过仁厚,心肠……太软了些。”她说出这话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是为主子在这深宫之中的处境担忧。 谢钦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化为一种难以捉摸的兴味。他没想到这小宫女竟有这般见识,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哦?方才还战战兢兢,如今评论起你的主子来,倒是条理清晰。怎的此刻又不紧张了?” “奴婢失言!陛下恕罪!”沫白瞬间脸色煞白,惊觉自己方才说了多么大胆的话,慌忙再次叩首,心中惶恐万分,生怕自己的言行会为谢鹤修招来祸端。 “无妨,”谢钦摆了摆手,语气竟缓和了几分,甚至亲自离座,走到她面前,虚扶了一把,“起来回话。” 沫白战战兢兢地站起身,垂手侍立,心中七上八下。 谢钦负手而立,目光投向窗外层叠的宫檐,声音沉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朕要你帮朕看住他,莫要让他行差踏错,生出什么事端来。” 沫白心中疑惑更甚。大殿下谢鹤修一向安分守己,性情淡泊,怎会无故生出事端?然而,未等她细想,谢钦接下来的话,如同惊雷炸响在她耳边: “你,从今日起,便是朕的眼睛。日后,需得尽心竭力,为新皇提供关于谂恪的一切动向。” 沫白心中剧震,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她万万没想到,陛下绕了如此大一个圈子,最终的目的竟是这个!竟是要她监视自己侍奉的主人!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然而,天威之下,她一个卑微宫婢,岂有反抗的余地?她竭力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深深地低下头,掩去所有情绪,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应道: “是……奴婢,遵旨。” —— 谢鹤修从漫长的回忆中抽离,那些泛黄的画面——先帝威严的目光、沫白当年稚嫩却惊慌的脸庞——依旧清晰地刺痛着他。他摇了摇头,仿佛要将这些沉重的过往甩开,唇角牵起一丝苦涩到极致的弧度。 就算没有先帝那道不容抗拒的旨意,结局就会不同吗?在这吃人的宫墙之内,权力如同无形的巨网,沫白那样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宫女,她的命运几时由得自己选择? 无论是被明确的旨意安排,还是被更隐晦的势力威逼利诱,最终,她都注定会被推到监视他的位置上。 区别或许只在于,一个是明晃晃的皇命,另一个,则是更肮脏、更不堪的交易罢了。 说到底,在这漩涡中心,真心是奢侈,背叛是常态。他谢鹤修,不过是这盘棋局中一枚比较显眼的棋子,而沫白,也同样是身不由己的、更微末的棋子。 想通了这一层,那被身边人监视近十年的刺痛感,奇异地淡化了些许,转而化作一种对命运弄人、对这座牢笼般皇城的彻骨寒意。他端起早已冰凉的茶,一饮而尽,那苦涩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心底。 第22章 太后 沫白隔着一层床幔,微微行礼,“大殿下,太后请见。” 谢鹤修正对镜整理衣襟,闻言动作一顿。铜镜里映出他瞬间凝住的神情,随即剑眉微拧。 沈惊枝沉寂了这些时日,如今突然求见,目的昭然若揭——除了立后一事,还能为什么?只是……他下意识抚上自己的脸颊,冰凉的触感让他清醒。不知待会儿,那位端坐高堂的太后娘娘,看清他这张脸时,会露出何种精彩的表情……是惊骇欲绝,还是心虚惶恐? 他收敛心神,声音平稳无波:“回太后的话,我稍后便去。” 思怀宫中—— 殿内寂静,檀香袅袅,唯有护甲偶尔轻磕桌面的脆响。掌事嬷嬷寒书侍立在一旁,望着门外渐沉的天色,终究没忍住,语气带着几分抱怨:“娘娘,您瞧瞧,这姑娘真是好大的脾性,竟让娘娘您等候至此。” “寒书,不可妄言。”沈惊枝微微抬手,止住她的话头。 她今日着一身暗紫色宫装,雍容华贵,岁月似乎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只是那双眼,沉淀了太多宫闱深处的算计与沉静。“你如今是思怀宫的掌事嬷嬷,一言一行都需谨慎。往后,这新皇后便是东宫之主,母仪天下,有些话,烂在肚子里也比说出来强。” “老奴知道了,娘娘……”寒书低下头,声音渐小,却仍有些不平。她自是心疼自家主子,先帝去后,太后娘娘虽地位尊崇,但这深宫寂寞…… 沈惊枝的目光重新投向殿门方向,眸色微深。她心中岂会毫无波澜?她倒要亲眼看看,这个能让皇帝不惜罢黜六宫、亲自远下江南接回的“女子”,究竟是何等绝色,又是何等人物,竟有这般魔力! 她纤细的手指上套着精致的玳瑁护甲,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黄花梨木的桌面,显示出她并不如表面看起来那般平静。 殿外终于传来了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沈惊枝抬眼望去,只见一道清瘦挺拔的身影逆光踏入殿门。来人脸上覆着一层素白面纱,遮住了大半容颜,只露出一双沉静的眼眸。虽作女子装扮,一身素雅宫装,但那身形步态,分明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挺拔之气,绝非寻常闺阁女子的娇柔,举止间甚至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近乎男子的落落大方。 “参见太后娘娘,太后娘娘万安。”谢鹤修微微屈膝,行的虽是女子礼节,动作却略显生硬,声音也刻意放得低柔。 “平身吧。”沈惊枝语气平淡,目光却如同最精细的尺子,在他身上细细丈量,“抬起头来回话。家住何处?” 谢鹤修依言直起身,垂着眼睑:“回太后,江南,桂古镇。”声音透过面纱,带着一丝模糊。 沈惊枝点了点头,指尖在桌面轻轻一磕。侍立一旁的寒书会意,悄步上前,执起玉壶,为两人面前的茶杯斟上七分满的热茶,茶香四溢。 “桂古……倒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沈惊枝似是感慨,语气听不出喜怒,“说来也巧,哀家的一位故友,与你竟是同乡。你可知……是谁?” 谢鹤修垂在宽大衣袖下的手骤然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他极力维持着语调的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草民……不知。” 沈惊枝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在空旷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微妙意味,但她并未立刻戳破。 她优雅地端起面前的茶杯,指尖的护甲映着瓷器的白光。她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眼神却始终未离开谢鹤修,那目光带着审视,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探究,上下扫视着他,仿佛要穿透那层面纱和宫装,看清内里的真相。 “是那短命的先皇后,苏氏。”沈惊枝放下茶杯,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落玉盘,“说起来,她也是出自桂古,可惜啊……红颜薄命,福薄之人,强求不得凤位。” “苏氏”二字,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进谢鹤修的心口。他强忍着几乎要冲破喉咙的质问与恨意,面纱下的脸庞线条绷得死紧。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沈惊枝那打量货物般、带着一丝隐秘优越感和试探的目光。 —— 暮春的午后,阳光暖融融地洒在精致的庭院里。两个不知愁的稚龄孩童正绕着花圃追逐嬉笑,银铃般的笑声打破了宫苑惯有的沉寂。 沈惊枝被苏瑾拾轻轻拉着,在廊下的软凳上坐下。苏瑾拾眉宇间带着几分真切的担忧,语气温柔却含责备:“妹妹今日怎的得空突然来了?你如今怀着龙嗣,最是要紧的时节,若是路上稍有闪失,可如何是好?” 沈惊枝闻言,立刻亲昵地挽住苏瑾拾的胳膊,像未出阁的女子那般轻轻摇晃,带着几分娇嗔:“好姐姐,你是不知道,我成日呆在自己那宫里,闷都要闷死了。偌大的宫殿,没有姐姐在身旁说笑,看什么都觉得黯然失色,了无生趣。” 苏瑾拾性子温婉柔和,见她这般模样,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替她理了理鬓边或许根本不曾散乱的发丝,动作轻柔充满呵护,“你呀,如今已是贵妃之位,身份尊贵,行为举止须得端庄些才是,怎么还像小时候这般孩子气?” “好姐姐~苏姐姐~我最好的皇后娘娘~” 沈惊枝却不依,拖长了语调,声音甜得能沁出蜜来,晃着苏瑾拾的胳膊撒娇。 “好了好了,真拿你没办法,”苏瑾拾被她磨得没脾气,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知道你向来娇气,我宫里正好备了些上好的血燕和温补的药材,还有些新打制的珠花,原本想过两日遣人给你送去,既然你来了,正好先瞧瞧是否合心意?” 沈惊枝眼中顿时闪过欣喜的光彩,笑容愈发灿烂:“就知道苏姐姐最疼我了!” 苏瑾拾领着她走到偏殿一间布置雅致温馨的小室,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坐在铺了软垫的凳子上。沈惊枝失笑:“姐姐何必如此小心,我身子骨好着呢,没那么娇弱。” “那也得万分小心,”苏瑾拾正色道,低声吩咐宫人去取东西,又转头看向她,语气带着过来人的关切,“你已为陛下诞育了一位皇子,如今再次有孕,更该仔细着些,多少人盯着呢。” “唉,苏姐姐又不是不知道,我最不耐烦这些繁文缛节,拘束得很。”沈惊枝微微撇嘴,似是真有些烦恼。 这时,宫女端着一个铺着锦缎的木质托盘上前。苏瑾拾示意她展示给沈惊枝看,“妹妹瞧瞧,可还喜欢?” 只见托盘上整齐摆放着数支精巧别致的珠钗簪环,旁边是几个精美的锦盒,盒盖敞开,露出里面品质上乘的燕窝和其他名贵补品。沈惊枝笑容温顺:“姐姐总是这般惦记着我,妹妹真不知日后该如何报答姐姐的恩情了。” 苏瑾拾吩咐下人将这些礼物仔细包好,送去沈惊枝的寝宫,柔声道:“妹妹说哪里话,只要你与腹中皇儿都平平安安的,便是对姐姐最好的回礼了。” 沈惊枝眉眼弯弯,笑意盈盈,似乎极为享受这片刻的温情,“姐姐,我许久未听你讲故乡的风物了,再给我说说江南的故事好不好?就说说那桂古镇的流水与小桥……” 两人相谈甚欢,不知不觉已是夕阳西下。沈惊枝起身告辞,恋恋不舍地拉着苏瑾拾的手:“今日一别,下次再想出来见姐姐,又不知是何时了。” 谢钦携着苏瑾拾的手一同将沈惊枝送至宫门口。苏瑾拾闻言温和一笑:“妹妹何必伤感,若是想我了,随时过来便是。”她侧首看向谢钦,目光柔和,“阿钦,你说呢?” 谢钦微微颔首,轻轻刮了刮她的鼻梁,语气宠溺:“都听皇后的。” 好一幅琴瑟和鸣图。 沈惊枝脸上笑容不变,眼底却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暗芒,她微微屈膝:“陛下、皇后娘娘厚爱,臣妾感激不尽。天色已晚,臣妾就先回去了。” 是夜,坤宁宫内,苏瑾拾正与谢钦一同用晚膳,殿内气氛温馨。突然,一名小厮连滚带爬地急奔进来,脸色煞白,声音颤抖地尖声禀报:“陛下!皇后娘娘!不好了!漪澜殿传来消息,沈贵妃娘娘……她突然腹痛不止,见……见红了!情况危急!” 谢钦与苏瑾拾几乎是同时“噌”地站了起来,碗筷碰击发出清脆的响声。“怎么回事?她今日从皇后这里离开时不是还好好的?”谢钦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怒。 两人匆忙赶到漪澜殿,只见殿内灯火通明,宫女太监们面色惶惶,端着热水和被血色染红的水盆进出匆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压抑的血腥气。谢钦一把拉住一个匆忙走过的宫女,厉声问道:“说!贵妃白日还好端端的,为何会突然如此?” 那宫女吓得魂不附体,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语无伦次:“奴……奴婢不知……只……只隐约听漪澜殿的姐姐说……说娘娘晚膳后用了些……用了些皇后娘娘白日赏赐的燕窝……不久便……便……” 苏瑾拾听到这话,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她猛地转向谢钦,慌忙抓住他的衣袖,眼中满是惊恐与无辜,连连摇头:“陛下!臣妾没有!臣妾怎会害沈妹妹!那燕窝绝无问题!” 谢钦目光复杂地看向苏瑾拾,又望向内殿方向,沉默了片刻,那片刻的寂静几乎令人窒息。 最终,他挥了挥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冷意:“先送皇后回宫休息。没有朕的命令,不得随意出入。” —— 无尽的怨恨如同毒藤,在他心底疯狂滋长、缠绕,几乎要冲破他理智的堤防。他只能将拳头握得更紧,用尽全身力气,才维持住此刻表面的平静。殿内檀香依旧,却仿佛混入了铁锈般的血腥气。 谢鹤修心头一凛,正欲开口,那声熟悉的、带着几分慵懒戏谑的呼唤便从上方传来,像一根柔软的羽毛,却精准地搔刮在他最敏感的神经上。 “你说是吧,鹤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