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老板的风雅颂》 第1章 名伶 “腰间一抹血,须臾看此间!” 台上老生舞着阴阳棍,脚下踩着八卦步,顷刻间闪到台前,台下百鬼叫喊着,纸币一把把地往上洒,老生受到鼓舞,举着棒子高声道:“我见那大王横刀立马,乌江边洒血,我见那虞姬举剑自刎,百年后不识桥边巾帼。” 台下**一片,呼喊推搡里,吊死鬼伸长脖子去看老生戏服的镶边翡翠,贪财鬼佝偻脊柱藏住金灿灿的元宝,艳鬼掐着嗓子作势扑倒在身边人怀中,皮肤白皙的少年向后一滞,没有接住迎面袭来的姑娘,那艳鬼的衣肩不堪滑落,抬起画着浓妆的眼盯着他。 封雅颂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尚处何处,见她起身整理好衣裳,于是问:“小姐,这里是哪里?” 这好看的皮相让艳鬼一愣,随即娇滴滴地笑着,染了蔻丹的手指轻轻抵住封雅颂的嘴唇,封雅颂怔怔地看着艳鬼那和蔻丹一样嫣红的口脂,猩红的嘴正要说什么,台上金钟一响,百鬼寂静,吊死鬼悻悻然的缩回脖子,贪财鬼也没管落下的那块元宝,老生吊着嗓子唱了个诺,缓缓退到一边。 封雅颂随着百鬼们的目光一齐看向台上,先是一阵风,刮起了红帘,那阵风如有实质的落下来,又准确无误的来到封雅颂面前。 吹面不寒杨柳风,可偏偏这儿的风香的迷眼,封雅颂只是揉了揉眼睛,那红帘后就佛凭空长了手,握着一杆金烟斗,就这么入了封雅颂的眼。 “金秋无火,青禾生财,名伶,禾老板到!” 随着老生话音落地,封雅颂视线恢复后与台上红帘后那桃花眼相对,仅仅只是一瞬,对方就挪开了眼,随后从红帘中款款走来,身后乌黑及腰的头发随着主人的步伐在空中飘摇。 台下暴起一声尖叫,空气像是被这一声点燃了,无数圆滚滚的纸钱被抛向空中,金灿的元宝掷向空中落在台面发出重重的响声,如同无数的礼炮齐响恭迎这位名伶。 名伶一手握住金烟杆,一手将脸颊的长发轻轻拨到耳后,露出一张摄人心魂的脸来。 看台下纷乱嘈杂,几乎是他将食指放在红润唇瓣的一刹那,百鬼都安静了。 天高月圆,万籁俱寂,这时台下人群里悠悠传出一句:“这干嘛呢?” 封雅颂看着身边突然开始脱衣的姑娘从里衣拿出一张明晃晃的纸钱。他脸上浮现出茫然和不知所措,一边关切询问,一边别开眼,好巧不巧,台上那双桃花眼再次正撞进他的眼睛。 名伶浅勾起嘴唇,冲他微微一笑。 封雅颂抬高声音朝名伶大喊:“别唱了!这里有人喝高了!大姑娘家的脱啥子衣服……” 他说着说着突然顿住,向后望去,乌压压的人群里无不是中邪似的——有的扭动身子就要贴到其他人身上去;有的口吐白沫眼球猩红喉咙里发出刺耳的咯咯声;有的步伐轻飘摇摇晃晃准备随时昏倒…… 但他们却有着一个共同点,从大褂口袋里掏出,从地上捡起,去偷去抢,去把手里拽着的握着的纸钱币抛向台上,疯狂的**与渴求毫不遮掩地挂在脸上,痴呆地望向台面。 封雅颂终于意识到眼前所有诡异奢靡的源头来自哪里,他惊恐地朝台上看去,却发现握着烟杆的人直勾勾地看着他,眼底的打量毫无掩饰随心所欲地流露。 烟杆口冒出一缕青白色的烟,缓缓上升直到烟气散开几乎弥漫于整个场地,封雅颂被这股烟呛得睁不开眼,眼底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视线模糊中他看见名伶在烟后浅浅勾起唇角,好似知道封雅颂在看他,对着他唇瓣微动——“你从哪里来?” “我——” 封雅颂又咳一声,好似要把肺腑都要咳出来,他深喘一口气,艰难道:“我从闽南来。” 一声轻笑几乎贴着他的耳廓传来,魅魔般的声音再次响起:“可以告诉我你来这里做什么呢?” “读书。” 话音还未落下,一根冰凉的物体置于他的下颌,不可抵抗的力量迫使他抬起头来,不知如何他已经移到戏台的正下方,那根冒着青烟的烟杆不知何时停了烟,烟口正抵在他的下巴,烟杆尽头是一只极具骨感的手,手腕向上一挑,封雅颂的头抬得更高了,脖颈处传来阵阵撕扯痛。 “呃!” 喉中溢出一声呻吟,封雅颂看着名伶弯下腰,凑到他的耳边,发丝从对方肩背滑落,几乎要遮住他的脸庞,鼻腔里弥漫着发丝上的清香。 “什么书,要在地府读?” 地府? 对方不似玩笑的话语犹如晴天霹雳,狠狠打在封雅颂心头,恐惧从心底不断攀升,而更要他忍不住颤抖的是对方轻柔更接近于唠家常的话语,如同毒蛇盘旋脊柱一般后背发凉,脊髓都在颤栗。 “我……” 封雅颂惨白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容,这时喉头冲上一股热流,他赶忙推开名伶别过头去,“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名伶一边瞧着他,一边笑着再次点燃烟杆。 青烟袅袅升起。 他将烟嘴移到封雅颂沾染鲜血的唇边,不慌不忙地道:“会吸吗?” 封雅颂脸色苍白,唇边一抹鲜红倒显得他楚楚可怜。他拼命点头,内脏仿佛要从身体里炸开,求生的**让他的死死抓住名伶握着烟杆的手腕,他知道这次点燃的烟和刚刚的不同。 他硬着头皮咬上面前色泽光滑的烟嘴,及其不熟练地猛吸一口,随后发出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名伶收回烟杆,瞧着封雅颂咳得湿红的眼角,低声骂了句小骗子。 他挥挥手,宽大的袖摆带起微风裹挟着淡淡的独属于他身上的清香。站在戏台末边的老生快步走来,名伶给了个眼神,老生领会扶住在一旁弓着腰咳嗽的封雅颂,搀扶住他退去红帘后。 红帘后,封雅颂濒死般躺在地板上,吸了一口刚才的烟后,体内的燥乱停止了。 但他来不及细想原由,甚至不想弄清自己到底处在何处。 他目光一动不动盯着天花板,一声接着一声的喝彩欢呼和元宝落地的声音都隔着一块薄薄的帘子传来,随之而来的还有那位名伶身上淡淡的香气。 就当封雅颂要在香气中昏睡过去时,他感觉有一道目光强烈的落在他的身上,他睁开眼,就是名伶那张似笑不笑的脸,那双桃花眼就那么,那么盯着他看。 “身上还有哪里疼吗?”名伶问。 台前很安静,没有了之前的喧闹,戏应该是散场了。 封雅颂站起身,喉咙不疼了,胸口不闷了,心口要炸掉般的感觉也消失了。 他直视名伶,问了句心里话:“那些人的异常是你害的吗?” “是。”名伶把玩着两颗金黄色的珠子,色泽光滑,形态圆润饱满,在对方骨感的手指里来回滚动。 “你把他们杀了吗?”一帘之隔过于安静,连封雅颂也控制不住自己往最糟糕的结果想。 名伶像是听到什么玩笑般,语气轻佻:“禾老板只谋钱财不害性命,倒是你误闯此地害我白白损失一支烟去救你……” 他稍一停顿,俯身凑来,几乎是咬着对方的耳朵,语气中带着些许无奈:“你说你、该拿什么东西赔给我?” 说完,只见名伶略微垂眸,继续道:“我今天心情不错,那只烟就当送给你了,从哪里来就回哪去吧。” 随即一抬手,封雅颂一句”等等“还没活出口,只觉天地颠倒,头昏目眩,等视线再次清晰,北方城市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头顶高悬的明月投下冷白的光。 目光所处是城市绿化带两旁矗立的树木,哪里还见得戏台红帘。 他愣怔一下,空气中始终有挥之不去的淡淡的香味。 他身上的香味。 之后几天,封雅颂几乎每晚都在做梦,而梦里的场景无一不是高大的戏台,台下痴迷而癫狂的观众,被砸上戏台发出哐哐响的金银财宝以及被财宝落地带起的疾风吹起的红帘——薄薄的帘隙里藏露着一双眼角弯弯的桃花眼。 封雅颂时而是淹没在人流里的流浪小孩,垂着头弯着腰捡拾洒落在地的钱财,抬头也望不见台上的风光。 画面一转他又穿着略长的戏服出现在台下的正中央,上半身几乎上贴在戏台上。 他想起身,可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无法离开台面分毫。 真实可感的肌肤摩擦着粗糙的木质材料,忽然一双洁白的脚踝出现在他的视线中,一条条银白色丝带像一条条生活的小蛇沿着脚踝节节上盘。 这双脚不应该踩在这样的地板上。封雅颂想。 第2章 见面费 一位长相温和红唇白齿的青年坐在柔软的皮质沙发上,接过助理递来的热茶,随后放在面前的矮桌上。 断断续续做了半个月的梦,封雅颂时常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前日他找到一位自称能驱邪捉鬼的风水大师,对方姓谢,名灵探。今天是第一次正式见面。 靠近对方放置的,小小的陶瓷茶杯里,旋转着几片红色的茶叶,封雅颂听见谢灵探问:"你最近一次梦见了什么?” 最近一次做梦就在昨晚,梦中还是那座戏台,封雅颂毫不怀疑自己已经记住台面所有细节。 台面离地一百二十厘米,梦中胯骨搁在台沿的地方似乎还在隐隐作痛;台下不算他四百四十四位观众,埋头捡钱时手指被人踩到红肿;红帘薄的似一张透光的纸片,每当月亮从层层浮云里露出,冷白的月光倾下,红帘上映出帘后人修长的轮廓…… 风雅颂的声音有些沙哑,昨晚他从梦中惊醒,惊恐地发现睡衣被汗水浸湿,而后跌跌撞撞冲进浴室。 洗手台下水龙头哗啦啦的流着,被冷水打湿的发梢贴在饱满的额头。 他注视着镜子中的人,镜中人脸上带着尚未褪去的红润,大颗水珠从额角缓缓滑下隐没在颈部。 像一只被主人抛弃的落水狗。 他嘶哑道:“我梦见我是误闯的人类,他发现了我,把台下乱窜的我揪到帘后。他依旧穿着他那身花枝招展的戏服,我却觉得他看向我的眼神却与之前不同。” “之前?梦里他经常看你吗?”谢灵探问。 “嗯。” 封雅颂稍稍停顿,继续说:“我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看他,那只乌黑的烟杆垂在我面前,我听到他叹了口气,点了烟,烟味不似之前猛烈,好让我有余力抬头偷偷看他一眼,他好像知道我要看他,在白茫茫的烟雾,他忽地抬眼,那双眼里不见平常的笑意,反而有点责怪的意思。” “他离开了,直到戏散场,他才拨开帘子走进来,我那时还跪着,双膝不堪负重十分难熬,他走过来对我说:‘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谢灵探问:“这之后呢?” 封雅颂:“他说完后我就醒了。” 封雅颂不会告诉他,梦里名伶说完后他并没有立刻醒来,他令老生脱了他的衣服,一寸不留,脱得干干净净。 即使意识到自己处在梦里,即使清楚地知道这一切都不是真实的。 梦里他蜷缩着身体靠坐在角落,整张脸埋进胸膛,他嘶哑着喉咙,发出若有若无的哭泣。 寸身不屡,双膝红肿,狼狈不堪。 他话音刚落,谢灵探沉默了一会,若有所思道:“梦中的故事绝大多数反射梦主人的思绪,你不止一次提到疼痛,是否说明那位名伶在你心里是一个十分可怕甚至令人痛苦的存在?” 封雅颂道:“我……不知道。” 谢灵探跳过这个话题,一边开口,一边逮住一只正要悄摸摸偷茶杯的手:“气味在梦里就是白水,是没有味道的,梦终究是梦,它到底没有实感,你却说最后一次在梦里那位名伶点的烟的味道与之前不同,我可以认为这个认知是你潜意识里臆想出来的。” 谢灵探停住了,转而把目光毫不客气钉在面前满脸不服气的小男孩身上,语气非常严肃道:“作业写完了吗?九九乘法口诀背会了吗?三百字日记写了吗?” 小男孩非常大声道:“你为什么要赶走宋哥哥!” 呆在一旁走神的助理立刻被这惊天动地地发言惊醒,迈着飘飘乎的步子拽走小孩,小孩边走边喊爸爸把宋哥哥叫来。 直到门砰一声盖上,隔绝了外界一切声音。 封雅颂尬尴地咳嗽一声,谢灵探淡定喝茶,淡定开口:“这是我儿子,有点叛逆。见笑了。” 见谢灵探风轻云淡,封雅颂以为他是气极反笑,这么小就叛逆,再大点不好受吧,于是安慰道:“哈哈,小孩子嘛,爱玩不懂事很正常,小男生都听妈妈的话,对了,他妈妈不在这里吗?” 对方一片沉默。 封雅颂自顾自说完,见对面的人喝茶不说话,忽然敏锐地察觉到什么。 什么?!单亲爸爸?!孩子这么小就没妈了?! “当”一声,茶杯稳稳搁在矮桌上。 谢灵探浅浅一笑:“没关系。” “气味与大脑中负责情绪与记忆的边缘系统有直接通路。梦里是闻不到味道的,而你却闻到了,并且能清晰地分辨出来,”谢灵探稍一停顿,继续说:“气味与记忆挂钩,它能勾起人的情感与场景感。当你脑海里的念想将要冲破阈值,大脑自动在你的梦中创造一个与你念想最匹配的场景并将场景里出现的气味赋予一个特殊的情感。” “一个独属于这份念想的情感。实际上你并没有闻到气味,只是大脑给你一个错觉,让你把内心的情感转移到气味上,因此你看见那股烟,心里自动涌上那种特殊的感情,也就以为自己闻到气味了。如果是高兴快乐,那么闻到的气味自然也是好的,不同的感情对应着不同的气味。你对他,那位名伶是什么感受?” “我害怕他,厌恶他,甚至有些不理解。”封雅颂道。 “害怕他伤害你?连续做半个月的梦,梦见同一个人,或多或少都会产生些厌烦心理,这也是你内心的情感。”谢灵谈笑笑。 封雅颂临走前忽然想到什么,问:“他在梦里说那是我和他最后一次见面,所以我今晚是不会再梦到他了吗?” 谢灵探道:“你还挺相信他说的话,这点我也不确定,如果你还想再梦见他,我这里倒有办法。” “什么办法?” 封雅颂几乎是脱口而出,下一刻,面前突然冒出一张瓦白瓦白的脸,冲他讨好似的笑。 他一下没忍住,眉头紧蹙。 “小美,别吓着客人了。“谢灵探拍了拍小美的肩膀,直接拿起小美双手捧着的小木盒,再次对封雅颂说话时,变脸似的,脸上的冷淡忽然被难堪取代。 “又让你看笑话了,这是我小妹,叫小美,她从小智障脑子不太好使又体弱多病,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跟着我生活,哎!我这当哥哥的也没用,让我家小妹没钱治病,整天疾病缠身郁郁寡欢!哎!!” 谢灵探说完,小美立马领会,娇滴滴地咳嗽几声。她哥立马招呼她坐好,端茶送水为她铺毛毯,爱惜的不得了! 见这兄妹一站一坐,封雅颂心底涌起一股别样的情绪,对这位风水大师多了些同情与佩服! 他连忙给谢灵探见底的茶杯续上热茶,谢灵探连忙道谢,他又连忙说不谢! 他俩互相客气,终于到了谈正事的时候。 谢灵探打开木盒,只见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板药,每颗药粒小的出奇,比氯雷他定片还要小! “吃了它你就能梦见名伶了。”谢灵探说着,脸上全是淡然。 封雅颂听了这话,心跳如雷,看向一粒粒药片的心境都变了,全然没有昨晚溺水般的沉重。 “保真吗?” “一万一粒。”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封雅颂猛地抬头望向对方,谢灵探窘迫地挪开眼。 封雅颂:…… 生怕别人看不出你心虚。封雅颂心想。 嘿! 到了激烈刺激的中国式讨价还价环节,封雅颂欲起身,忽然空气里响起几声咳嗽声。一下接着一下,封雅颂抬眼正好与小美湿红的眼对上,惨白惨白的小脸正竭力露出一个笑来。 生病没钱治还有个儿子,儿子没妈……一人养俩确实不容易。 封雅颂还没离开沙发的屁股又坐实了些,他说:“可以。”装作没事样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茶。 不知是不是错觉,封雅颂忽然觉得谢灵探眼里都在发光,看见钱的那种光,只听见他说:“嗯,保真,不保真你来找我,吃一粒立马见效。” “不过,额,这不能单独买,要买就得买一板。”谢灵探说完又把头转过去,假装没看到封雅颂投来要刀人的目光。 一板12粒,一粒一万,12万啊! 封雅颂放茶杯,故技重施起身欲走,小美又咳嗽起来,那声音惊天动地,那小美撕心裂肺。 他再次看向小美,小美露出凄惨的笑,过于诡异了。真的不是被迫的吗?! 他又坐,咳嗽戛然而止。 他可是知道了,这兄妹俩唱双簧玩他呢。 自知看透一切的封雅颂面无表情地起身,空旷的屋子的里瞬间回荡着小美接连不断的咳嗽声。 他面无表情拿起小美的杯子,走到饮水机前接满热水,面无表情递给窝在沙发上咳得快要作呕的小美,自裁道:“我买还不行吗?让你哥叫你别咳了。” 封雅颂付完钱,揣着一板药头也不回地走了,他本想把要放在木盒里,捧着盒走,结果谢灵探告诉他木盒是老古董要单独算钱。他一听果断拿起药板走了。 晚上,封雅颂才后知后觉开始后悔,不说一万一粒值不值,再说这药也不知道有用没用,没用都还好说大不了回去赔钱理论,万一这药有毒活活把他毒死咋办?而且,而且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非要再梦见名伶,一开始找谢灵探是想要他帮忙捉鬼的!! 我想问清他为什么要缠着我。 封雅颂给自己找了一个还算得上是借口的借口,吞下一粒白色的药片。 “毕竟男儿多薄幸,误人两字是功名,甜言蜜语真好听,谁知都是假恩情。” 耳畔传来模糊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层云从远方飘来,封雅颂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站在戏台下,好在经验足够,没了以往的无措。 他拨开人群向角落挪去,尽可能把自己隐藏起来,起码不能让幕后的人发现。 这次在台上唱的是位没见过的新面孔,没见着老生,当然也没看见名伶。 他偷摸地向台面张望,台面过高,他看不全台上整个风光。 他向后撤两步,就在一整个红帘出现在他的视线中时,后背结实撞上一个人。 一道熟悉的清香钻进鼻腔,他微微睁大眼睛。 第3章 和平燕 还未回头,惊吓欲出,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捂住他的嘴,一声未出喊叫变成呜呜声,唇瓣紧贴手掌。 封雅颂想要反抗,头顶传来语气挑逗的声音:“今天运气真不错,出门看戏,遇到个这么漂亮的小朋友。” 封雅颂浑身僵硬了,抬头看见名伶那张笑脸,长发从他脊背滑落,他阴差阳错扯住对方的头发。 名伶眉头一蹙,面上不悦,松手放开了他。 他理了理自己的长发,向下乜了一眼封雅颂,忽然问:”你家大人呢?” 封雅颂大口喘气,听了这话,一脸茫然。 那一瞬的异样当然没逃过名伶的眼,于是又问:“孤儿?” 封雅颂听了这话低头往下看,衣衫褴褛,瘦骨嶙峋,双手小小的,再抬头,发现自己不及名伶的腰。 好吧,这次是小孩。 名伶瞧着浑身脏兮兮的小孩抬着头眼巴巴的望着自己,黑漆圆溜的眼睛里满是泪水,倒像是以前的自己。 他拿出干净的纸巾给封雅颂擦去额尖的污垢,又看了看,干脆把整张脸都擦一遍。 封雅颂惊觉对方没认出自己,又听名伶说:“来捡钱的吗?” 这时台下暴起一阵响声,大大小小的钱币撒向空中又落下。一枚铜币从空中落下恰好砸到封雅颂的头。 “啊!”封雅颂抱住脑袋发出一声痛呼。 眼见凶手一溜烟地滚走,名伶半路截住铜币,然后当着封雅颂的面收进了自己口袋。 名伶没穿戏服,白色卫衣蓝色牛仔裤,如果忽视他及臀的长发,一眼看去像个青春洋溢的大学生。 他把长发卷起兜在衣帽里,满满当当。 名伶看着封雅颂水灵灵的眼睛,笑脸盈盈说出一句欠打的话:“盯着我干嘛,谁捡到算谁的。” 封雅颂有点无语,没想到他不仅和小孩争着捡钱还这么幼稚。还有谁稀罕钱了?! 名伶好像玩够了,作势要走,封雅颂不满归不满,还是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于是使出毕生演技,一手拽住名伶的衣角,说着一嘴别扭的话,好似牙牙学语般:“哥……哥哥,你能不能,带我走?” 说完这句话,封雅颂感觉头皮发麻,浑身起鸡皮疙瘩。 名伶回头看他,带着逗小孩的语气:“小朋友,你从哪里来呀?” 封雅颂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他知道这里应该是地府,也知道是人去世后生活的地方,于是硬着头皮道:“人间。” “哦,那你在来的路上看见了什么?” 封雅颂:……? 在他的认知里人死后应该qiu的一下来到这里,路上能看见啥?有路吗?! 封雅颂眼一闭心一横绘声绘声说了一大堆,反正小孩想象丰富,反正小孩童言无忌,反正他不该没脸皮跟小孩计较! 忽地听见名伶的笑声,笑的是那么大方,是那么高兴,又听见上方传来声音,随后身体一轻。名伶竟把他抱起来了! “行啊,带你走!” 封雅颂把头埋在名伶颈窝,听着一路的招呼声: “呀!这么小的娃娃撒?!” “这小孩看着真面生,不是禾老板收的徒弟吗?” “禾老板难得出门散步,问问您下一场戏是什么时候?我好提前给家里人托梦再烧点银子哈哈哈!” 这时远处跑来一群嘻嘻哈哈的小孩,各个举着一串圆溜溜红灿灿的冰糖葫芦!他们看着比封雅颂现在的样子大些,性子也更活泼些。 他们跑向名伶,又跑过名伶。 封雅颂从名伶颈窝探出头来,看着小孩们越跑越远,越来越小,最后在街道的尽头消失不见。 他们这么小就去世了吗? 封雅颂又把头埋了回去。 最近没有安排戏,名伶给所有员工放了假,诺大的四合院子空无一人,他看了眼快要掉光叶子的杏树,抱着封雅颂进了屋子。 封雅颂坐在床榻上,他环视四周,仔细打量,这是梦里从没出现过的场景。 名伶把他放下后又出去了。 封雅颂骨碌爬下床,在一旁的镜子前站定,瞧着镜子中的自己:个子矮小,略大的衣服像破抹布一样挂在他身上,头发乱糟糟的说是被狗啃了也不为过,浑身脏兮兮的。 哪里漂亮了? 他正想着,身后突然响起”咚“的一声。 封雅颂吓了一跳,回头看见名伶拿着几件衣服盯着他,脚边放着一个装水的浅蓝色塑料盆子。 名伶招呼封雅颂过来,“快过来擦干净身子再换件衣服,不怕冷吗?我待会有话要对你说。” 他蹲下去拧干盆里的毛巾。 封雅颂狐疑地走过去,也蹲了下去,伸手去碰盆里的水,温温的。 他俩分别蹲在盆的两侧,一大一下,都没动。 “你很漂亮。”名伶冷不丁来一句,见风雅颂呆呆地,以为他没听懂,又重复一次:“你真的真的很漂亮。” 这回风雅颂是真的不懂了,还没忘记自己说话不利索的小孩身份,回了句没头没脑的话:”这,这里,是你的家吗?” 名伶脱掉他的衣服,随后拍了拍他腿,又扒下他的裤子,微笑道:“是啊。” 又带语气词,真把他当小孩。 封雅颂哦了一声,舒舒服服享受着名伶的伺候。待他换上干爽的衣服,坐在床榻上吃着一口酸甜的糖葫芦,顺便当起了临时监工,看着名伶收拾屋子。 他发现名伶的头发好像长了一些。 “我有这么好看吗?”名伶笑得有些无奈,这小孩盯着他看好久了。 “好看。”封雅颂下意识说出口,他不得不承认对方是自己见过的最好看到人。不似那种妖艳的,倾国倾城的,而是那种第一眼就忘不掉的初恋般的。 名伶在他旁边坐下,说:“知道这里是地府吧?” 封雅颂点点头,说:“知道啊,我还,知道,自己已经,死掉了!” 名伶:…… 让名伶吃瘪着实让封雅颂乐了一下,也仅仅只是一下而已。 因为他听见名伶叹了一口气,像是无可奈何后又无法释怀而发出的叹息。 名伶问:“你来地府后,一直是孤儿,没人收留你吗?” 封雅颂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回道:“没有。” “那也难怪,知道白墙吗?” “不知道。” “就是你从人间来到地府的那条路,因为路上大雾终年不散,所以叫白墙。”名伶语气难得认真,道:“记住了,路上没你说的那些天马行空的景色,那里只有白茫茫的,茫茫的一大片雾……会吃人杀鬼的雾。” 封雅颂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名伶严肃道:“看见雾就要走远,别乱跑,听明白了没有?” 封雅颂点头。 名伶瞧着孩子可怜兮兮的,反正也没人要,于是说:“就在这里住下吧,以后你想学着唱戏就学,想干点别的什么玩意也行。” 封雅颂抬头看着名伶的眼睛,在心里说:可是,可是这是梦啊,我醒之后就不是小孩了。 他还是点点头,没说一句话。 天黑了,原来地府有白天也黑夜。 在名伶关上门前,在封雅颂躺下前,风雅颂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安心睡觉,他根本不敢轻易闭眼,他害怕再次睁开眼是公寓白花花的天花板。 “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没有拙劣的表演,没有断断续续的话语,封雅颂自知可能来不及了名伶关门的手一顿,嘴角轻轻浅浅上扬,那是一个安慰的笑。 “禾凭晏。” 几乎是门被轻轻关上的一瞬间,封雅颂就醒了。他没有犹豫,跳下床,跑去放药片的桌上,算得上是连滚带爬。 他一把抓住药板,握住水瓶时又停住了。 回去吗?回去找他干嘛?我还能回去吗?!他没有认出我。 凌晨五点,天的尽头刚刚泛起鱼肚皮,封雅颂出门了,他又约了谢灵探。 他去的时候,谢灵探正给一盆仙人掌浇水,看见他来了,问道:“这么快就见到他了?” “我还以为你会做几天的心理斗争再吃药。怎么样,那药是不是很灵?” 一盆绿油油的仙人掌挺着尖刺,谢灵探举着水壶悠哉悠哉浇着水,屋里头传来非常大的一声:“哥!仙人掌不是这么养的!我的掌儿要被你浇死了!!” “知道了!”谢灵探回头喊了一句,手里的壶没停。 风雅颂有点无语,无论他怎么看这位自称驱邪捉鬼的风水大师都像是个江湖骗子。 他准备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咳嗽一下,清清嗓子,谢灵探抬眼看他。 “有种燕子你知道吗?” 谢灵探手一顿,没稳住,壶里剩余的水吧唧一下全落仙人掌盆里了。 谢灵探头顶缓缓冒出个问号。 “啥玩意??” 封雅颂也觉得自己有点毛病,他斟酌下用词,“就是和平燕……” “噗——” 谢灵探没忍住笑出来声。 封雅颂面无表情地看谢灵探笑,等他笑够了,才漫不经心地说:“不知道就算了,我本来还打算在你这买点东西的,现在看来没必要了,我走了。” “动物的话我只知道和平鸽,不过地府确实有个和平燕子。” 谢灵探憋着笑又道:“燕子!” “你也信地府?”封雅颂说完就后悔了,别人好歹是风水大师,不知比他这个不信佛道的高多少,他又问:“白墙是什么?” 谢灵探告诉他:“白雾,很大很大的雾。雾是一堵墙,闯过墙的代价是灵魂的消散,意志的磨损。最后活人被生生耗尽阳寿,成为一具空壳,而鬼魂被撕扯,成为墙的一部分,永不得逃离。” 谢灵探放下水壶,担忧地看着眼盆里土壤上积的水,他沉重地说了句:“仙人掌要死了。” 他脸上沉重担忧的表情连封雅颂都不禁沉下呼吸,又见他捂着脸有点肉疼地说:“我妹要生一场几万块钱的病搞我了。” 封雅颂:…… “小妹!倒茶迎客人!你的手术费来啦!” 东边的天空冉冉升起太阳,百叶窗被拉起,封雅颂坐在沙发上,室内的摆设与第一次来并无异样,面前装着红茶的杯面跳动着光晕。 谢灵探把自己收拾了一下,进门后就在封雅颂对面坐下。 “不好意思,不吃早饭不干活,”谢灵探给风雅颂递来两个包子,“茄子味的吃吗?不收你钱。” 风雅颂接下来,看了眼包子又看了谢灵探,深吸一口气,近乎有些失语:“那些不是梦。” “嗯?” 封雅颂道:“我一直以为我在做梦,就在昨晚我意识到那可能不是,那是真正存在的现实中的我真正经历的。” 谢灵探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我给你的药只不过是让你的思绪更集中一点执念更深一点,你的的大脑被他充斥,自然而然就梦见他。” “既然这个梦由我的执念所产生,那也应该依照我所希望的进行下去。可是就在昨晚,他却没有认出我来。” “你希望他认出你?” “我希望他认出我,而且不只是认出我。”封雅颂把落在谢灵探身上的目光移开,低头把自己藏进茶杯里。茶杯里旋转着两片茶叶。 一阵风吹来,吹落了桌上的文件,哗啦啦的落在地上。 风雅颂继续说:“上次梦里磕的伤已经结痂了。”梦中的伤带出了现实 “你知道地府,知道白墙,知道那里的燕子,”他抬起头,目光幽邃地看向谢灵探,一字一句道:“你见过他?” “没见过。”谢灵探别开眼。 “我加钱。”封雅颂说。 “我确实见过。很久之前。”谢灵探转回眼。 “在地府?” “在白墙。” 又是白墙,白墙到底是什么地方? 谢灵探说:“白墙是连通人间与地府的路。” 封雅颂追问:“任何人都能走那条路?” “……人鬼都行,但现在不行了。” “为什么?” “现在那里的雾太大了,你会找不到路,”谢灵探淡定呷一口茶,探头看着封雅颂的眼睛,“无论是人还是鬼,都会迷路。” “你也会?” 谢灵探笑笑,一个带着歉意的笑。 封雅颂面上不悦,他自己也没注意到。他平静地说:“会捉鬼是吧?” 谢灵探预感不好:“你要捉谁?” “燕子。” 谢灵探有些无语道:“都说了白墙进不了,去不了地府,咋给你捉燕子?” 封雅颂有点饿了,这个时间点也该饿了。他啃了口冷包子,含糊不清道:“给钱你干不?十万?二十万?” “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谢灵探试探着说。 “五十万?” “行!” 风雅颂冷笑。 他临走前俯视谢灵探,说:“没有人说你撒谎的样子很心虚吗?” 谢灵探礼貌回话:“那还真没有。” 第4章 禾凭宴 小美睁着大眼目送封雅颂离开,随后又转头睁着大眼瞪谢灵探。 满满的谴责。 谢灵探一点都不在意,哼着曲收拾桌上的杯盏。发现小美还看着自己,才语重心长开口:“不同的人有不同的价,他有钱,没事哈。” “哪家整容医院割双眼皮要五十万啊?!” 小美知道他哥贪财,但她没想到他哥这么贪,干脆直接道:“我不割了,你赶紧把这单退了!!” 谢灵探哦了一声,刚要说什么,门外响起敲门声。 谢灵探以为封雅颂落东西了,正好还要跟他谈谈咨询费的事,笑着脸拉开门。 没想到门口站着的人不是封雅颂,好在也是个他要去找的人。 “你来的正好,省的我去找你。你收拾收拾准备跟我走,刚刚有人花钱雇我捉你,请你配合一下工作。”谢灵探自顾自地说着,把手里的杯子扔对方怀里。 来访的客人留着一头长发,也许是走得匆忙,额头还残留着汗珠,即便如此,也不难闻到来自他身上的淡淡的清香。 禾凭宴顺手接过杯子,被谢灵探的话砸懵了。 小美扯着嗓子喊:“禾老板!我哥搞诈骗!” 谢灵探不知从何处摸出个红彤彤的苹果,咬了一大口,幽幽道:“小妹,话可别乱说,明码标价,客户心甘情愿。看,定金都打过来了。” 他边说边摇了摇手机,屏幕上赫然是二十万的转账。 禾凭宴心里还带着事,语气急促道:“地府走丢个小孩,我找了半天没找到,我觉得他可能去白墙了!” 他第二天早晨,发现刚收留的孩子不在房里,全地府上下一千五百万只鬼几乎把地府都快掘翻了,硬是没找到。 不在地府,那只能在白墙了。 谢灵探常年行走于白墙,他这才想到来找对方帮忙。 谢灵探道:“他在人间,就我雇主,没事哈。” 禾凭宴:? 谢灵探又道:“你待会跟我去见他——不对,过几天再去见他,得要他知道我工作的艰辛与困难,这年头,啥行业都不好赚钱……” “哥!”极其大的一声。 工作艰辛困难的谢老板应了一声,自己也笑了。 禾凭宴远在地府,也知道谢灵探这些年确实不容易,但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唤起好友仅存的良心,斟酌道:“你……” 谢灵探抬眼看他。 “你黑小孩的钱小心折寿。” 谢灵探:…… 二十二的小孩封雅颂临近毕业,就这么黑着脸往学校赶,他凌晨四点就醒了,又去谢灵探那里折腾一通,这会太阳穴突突跳。 路过一条小巷时,被人叫住了。 封雅颂回头一看,是个缩在角落里的老头,旁边立了个纸板,上面写着几个大字:专业算卦,不灵不要钱! 老头笑眯眯地看着他,装模作样地对他说:“小伙子,我看你印堂发黑,气血不足,运势不佳……” 封雅颂看着对方,轮廓逐渐与谢灵探的身影重叠,他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咬牙问:“那怎么办呢?” 最后一个音拖的极长。 老头听了封雅颂的话,顿时心一喜,继续说:“这可不是好兆头啊!得亏你今天遇到了我。这样吧小伙子,我给你几张护身符,再给你卦一个,保你阳刚十足,气运上升,好运连连……” 封雅颂整张脸越来越黑,眉宇间充满戾气,老头逐渐没了底气,声音越来越小,后来没了声。 眼看对方一股要掀场子的架势,老头脱口而出:“你桃花要来了!” 封雅颂深吸一口气,按捺住想一拳挥上去的冲动,不断默念:他不是谢灵探不是谢灵探不是…… 随后转身就走了。 几天后,封雅颂收到谢灵探的来电,说鬼已经帮他捉到了,要他找个时间结下尾款顺便验货。 封雅颂接到电话时还有些发愣,没想到对方这么快就把事给办了。 “你再约晚点,你就见不到你的货了。”谢灵探瞧着屏幕上转来的尾款,心情不错。 封雅颂尽可能不把目光落在那位独自坐在阳台的人,头发长的落在地上,脸上涂着淡淡的胭脂,封雅颂知道他每次都会在脸上涂胭脂。 风雅颂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悄悄朝阳台的方向望了一眼,好像有心灵感应似的,坐在阳光下的人正好抬头也在看他。 四目相对。 名伶冲他微微一笑。 封雅颂别开眼。 谢灵探啧啧称奇,对封雅颂说:“你今天怎么安静?” 封雅颂回话:“可以验货了吗?” 话音没落,接受被好友用五十万卖了的这个消息的禾凭宴十分具有作为货的觉悟,他站起身,长长的头发落在身后,款款向他们走来。 准确来说,是向封雅颂走来。 人还未到,香气已经扑鼻。 封雅颂见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这是货真价实的真真正正的在他梦里出现的名伶。 “怎么验?”封雅颂眼睛盯着禾凭宴,问谢灵探。 谢灵探扒拉手机回消息,头也没抬,随口说:“随你愿。” 不知道手机里传来什么消息,谢灵探面上不悦,不耐烦地说:“赶紧验,验完赶紧把鬼带走。” 封雅颂又嗯了一声,牵住禾凭宴的手,说:“不验了,我知道是他。” 说完拉着他就走了。 门哐当一声被关上。 封雅颂牵着对方的手,指尖传来真实的温度,他其实没有想好把名伶带去哪里,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执着于见到名伶。花五十万去见一个飘忽不定的鬼真的值得吗? 封雅颂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活了二十一年的他是个实打实的唯物主义,他不信神不信佛,唯独信自己,从小县城考来全国前top学校,大学创业风生水起,直到二十二岁生日那天意外见到台上的名伶后,他才会有意识地在某个佛庙前停下脚步。 向佛神许愿。 他把名伶带回自己租的公寓里,他大二就从宿舍搬出来了。 “你的名字是哪几个字?”封雅颂问道。 “金秋无火,任凭寒烟起,宴请郎君——禾凭宴。”禾凭宴道。 “你……记得我吗?”封雅颂不确定地问。 “记得,你是我的常客,是我收留的小孩。”禾凭宴笑道。他从谢灵探那里知道这位要捉他的人叫封雅颂。 他知道自己被卖了后,随后一切的疑问都引刃而解有了答案。 封雅颂误闯地府,引他警戒误点了一支驱外的烟,又为了救他再次点了一支烟。那支救他的烟残留在他身上,禾凭宴为了给他消烟味只能每晚把人弄地府来,还担心人来地府出意外,特意连开半个月的戏,把人困在戏台下,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 所以当地府出现一个“孤儿”,禾凭宴压根没想过那会是封雅颂,没想过封雅颂自己又跑回来了。 “你知道了?!” “这很难猜吗?”禾凭宴眯眯眼笑。 封雅颂给自己倒了杯水,不确定鬼需不需要喝水,犹豫再三,还是给禾凭宴也倒了一杯。 都实体了,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禾凭宴看着封雅颂自我挣扎,微笑地接过玻璃杯,大方地喝了一口,而后说道:“你要训我吗?” 在半开放式厨房里,封雅颂正在切柠檬,骨骼鲜明的手握着刀认认真真地切着。他手一顿,看向在吧台端正坐着的禾凭宴,温馨的灯光打在对方笑着的脸庞,他难以置信地问:“什么?” 禾凭宴看对方一副新手小白的样,一瞬间也懵了,随即反应过来,“类似于一种契约?谢灵探没跟你说?”他脸上难得出现丝茫然,“不对啊,你不知道,那你要捉我干嘛呢?” 封雅颂脸上也浮现出难堪,又问:“什么契约?” 既然对方不知道,禾凭宴也就不应该跟一位普通人类说这么多,这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但…… 但对方是交了五十万的不再普通人类,是谢灵探精心叮嘱的要看好的大客户。 禾凭宴把身后的长发拨到身前,安安静静地整理着,边整理边说:“人间与地府之间有一条路,活人在人间,死人走过那条路就到了地府。” “那我怎么会到地府去?”封雅颂问。他是个活生生的活人,没死,是怎么去的地府?又是怎么跨过白墙的? “你有多重?”禾凭宴没有立刻解答,而是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 封雅颂明显一愣,报了一个数。 他说完后,禾凭宴上下打量他一番,也不知道藏着些眼神,“你的体重正常范围内。很健康。” “你知道我有多重吗?”禾凭宴又问。 封雅颂眉头一蹙,先不说鬼到底有没有重量,就算有,他又向下俯视着坐在灯下的人,那双桃花眼好奇地看着他,体重也能随着外貌随心改变吧。 “不知道。”封雅颂如实说道。 “人死之前的□□有重量,死后的灵魂照样也有重量。灵魂重量的多少决定着鬼的能力高低。当一只鬼的灵魂重量低到一个值,那他就真的消失了,真正意义上的灵魂的死亡。”禾凭宴说。 “你的……灵魂的重量只能减不能增?” “当然不是啊,只有位置条件得当,每只鬼都能增长重量,但是有一个地方不行。” 封雅颂隐隐有了猜想,他心一沉,说出了那两个字:“白墙?” 白墙,闯过它的代价是灵魂的消散…… “对,被困在白墙的鬼没法到达地府,白雾会快速消耗掉他们的重量,最后只能眼看着自己灵魂消散,等待最后的死亡。” 禾凭宴又说:“路上没起雾前,只有鬼能看见那条路并且去到那条路,路上起雾后,人不知怎地,也能看见并且进去了。” “有人发现被困在雾里的已故的亲人,也看见曾经的旧友,白茫茫一片雾,人与鬼一样都找不到方向找不到回家的路。” “后来雾里出现了训鬼师,他们与困在雾里的灵魂定下某种约定,在到达地府前,在白雾里,那些灵魂的重量会保持不变,训鬼师也就是帮助他们维持二次生命。” “而且与训鬼师达成约定的灵魂不必再漫无天日的困在雾里,虽然本体依旧在雾里,但他们却可以抽出一小部分灵魂跟着训鬼师重返人间。” 封雅颂一时间不知如何消化这些重量级信息,问:“你是怎么来人间的?” 禾凭宴起身,走过去,自顾自拿了那颗没切完的柠檬咬了一口,边嚼边说:“重量。我的本体依旧在地府,只不过抽了点自己的重量掺进烟里点燃了,那烟顺着茫茫大雾总能有几缕到达人间。” “所以说其实我并没有去地府,只是我的灵魂去了地府。" 封雅颂见他咬柠檬咬的起劲,不禁感到牙齿泛酸,那柠檬本来是想放杯子里混着清酒喝的,“你不酸吗?” 禾凭宴说:“酸啊,但我有点馋啊,你不觉得它很香吗?” 他又说:“不论活人死人都有灵魂,灵魂全部离开身体你就是死人了。只要你的一缕灵魂来到地府就行了,只不过灵魂还会回到你的身体,不然在人间的你就醒不来了。” 他三两下咬完,终于说回最开始的问题,他看着封雅颂的眼睛,认真道:“你要训我吗?” 封雅颂有些把握不住,记得对方还提到过约定,于是问:“约定是什么?” 禾雅颂笑笑,随口说:“约定就是约定嘛。喂!训一下我,把我稳住,等我哪天安全去了地府,请你吃顿饭!” 他装模作样地掐着调调,学着不知谁的样子,说完自己也笑了,淡淡的。 封雅颂一时有些失语,说:“所有人都能训鬼?” “嗯哼。” “我把你训了,对你有什么影响吗?” “你现在不会对我产生什么影响。” “现在不会,以后呢?”封雅颂要把所有利害风险全都评估一遍。 “……对鬼没有,对训鬼师有。”禾凭宴叹口气,好像想到什么,说:“白墙对本体的痛苦是无时无刻存在的,即使是回到人间被训的鬼。训鬼不仅仅是一种职业,更是灵魂第一守护人,他会分担鬼在白墙的绝大数痛苦。” “这就是为什么,即使不是这行业,即使对这一概不通,也会有普通人在明知白墙危险后,依旧义无反顾选择进去,那里面有自己已故的在意的人。铤而走险,只希望里面的灵魂不那么痛苦。” 封雅颂若有所思,问:“你痛苦吗” “我好端端在地府,怎么会疼啊,而且要不是因为你,我这个月哪有这么多事?”禾凭宴没忍住抱怨了一下,凑上前去像是他第一次见到封雅颂那样,在他耳边吐字。 封雅颂立马感受到耳廓旁的热流,退了半步,顿了顿,说:“对不起。” 禾凭宴看着比自己矮点,低着头说对不起的封雅颂,心里别有一番滋味,他无意怪罪任何人,天道有命一切随缘,若是因为事情棘手而放任不管,他存在的意义也没有了。 他不能不管误闯地府的人类,也不能任由鬼小孩在地府走失。 只是有点心酸无措。 忽然他想起谢灵探对他的提醒:此人面善心黑,小心为妙,能骗则骗,骗不住赶紧跑路。 哪里心黑了,明明很有善。 他摇摇头,耐心解释道:“没有怪你的意思,你不要往心里去。” 封雅颂嗯了一声,闷闷的。 禾凭宴见他听话的样子,忍不住多说几句,“下次别来地府了,等你死了有的是机会。” 封雅颂:…… 禾凭宴捧着封雅颂冷淡的脸,让他抬眼看自己,笑着道:“要不要训啊?不要我就走了啊?” 明媚的笑就这么晃了封雅颂的眼。 “……要。” 禾凭宴一听,又牵住封雅颂的手,笑着把他往厅里带。 一点没有客人及被卖了的样子,把封雅颂按倒在沙发,自己则坐在他身边,眼角弯弯,“那好,现在我们可以谈谈约定的事了。” 他干脆跪在沙发上,双手撑在封雅颂身子两侧,长发一缕一缕从脊背滑落,脸颊贴着脸颊,目光之中只有彼此。 封雅颂窥见长发后的脸来,淡淡的胭脂,阵阵的清香,殷红的嘴唇微动,就像第一次见面那样。 “你想要什么?”禾凭宴轻轻地问。 要什么? “我……不知道。” 学业,事业,忠贞的爱情,情深的友情,圆满的家庭。 这些太难得又弥足珍贵。我不求奢望,我已知足。 他脑海里突然闪过念头:或许你可以请我吃顿饭,只有我们。 “我……我想和你吃顿饭。” “现在吗?”禾凭宴看了眼窗外,天已经黑了,对面的高楼亮起密集的灯光,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在星星点点的夜空下。 “不是现在,”封雅颂撩起一缕发丝别到禾凭宴耳后。 “好啊。”封雅颂没说是什么时候,禾凭宴点点头,起身,巡视四周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你这里有笔吗?” “有,你要什么笔,什么颜色的?”封雅颂也起身,准备去拿笔。 “颜色无所谓,我不挑,笔嘛能写就行。” 封雅颂递了支0.5mm的黑色圆珠笔,禾凭宴接过,咬掉笔帽,含糊不清道:“伸右手。” 封雅颂把手送出去,禾凭宴握住他的手腕朝上,提笔往上落。 冰冷的笔尖落在温热的笔尖时,封雅颂不禁呼吸一滞,圆珠笔在身上不容易留下墨水,禾凭宴丝毫不在意,笔画没停,转眼间,他就收了笔。 封雅颂目光落在手腕上,黑色的墨水断断续续,但依旧能看见明晃晃是三个字:禾凭宴。 端端正正,规规矩矩。 禾凭宴把笔塞他手里,伸出左手,同样也是手腕朝上,说:“写你的名字。封雅颂。” 这是他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封雅颂也握住他的手腕,嗯了一声,力道极轻地,速度极为缓慢地,在手腕上落字。 待他写完,禾凭宴看了一眼,夸道:“字写得不错。” “训鬼这就完成了?” “对。” “手腕上的字能洗吗?” “能。” 禾凭宴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说:“别舍不得就不洗啊,你要是哪天要找我,就在心里想我,我手腕上的你的名字会浮现出来,我能看见,我找你也是。” “来日方长啊,封小老板。”禾凭宴的桃花眼弯弯,真像是一朵盛开的花。 封雅颂知觉心里涌起一番异样,堵得他心里难受,“你一直都是这样吗?你对别人也是吗?” 禾凭宴一愣,听着对方的语气带着郁闷,疑惑地问:“哪样?” “你问我想要什么的时候,你明明可以好好地说,非要把我按在沙发上,还非要离我这么近……”封雅颂的意思越来越小,脖颈到脸颊红了一大片。 禾凭宴彻底不知道回些什么了。 他说:“我没死之前耳朵有点问题,听不到别人说话的时候,就喜欢凑近一些,也会凑近跟别人说话,因为我以为别人也听不清。死后变成鬼,能听清了,但是已经习惯了。” 他看了眼封雅颂继续说:“我不知道你很在意,你要是感到很怪异,我以后跟你说话的时候会注意点的。” 禾凭宴说完,刻意离封雅颂坐远了些。 想着要不要回地府算了。 忽然,感应到什么似的,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左手腕,白皙的皮肤上原本看不清的“封雅颂”三个大字变得格外粗黑,十分明显。 算了,路途遥远,先在这里住宿一晚,明天再回去吧。 第5章 信 “禾老板,我来取我的烟。” 四合院子的门大开着,枯焦的杏树叶子落了,稀稀疏疏躺在褐色石砖板上。 正在打扫叶子的少年冲院外的爷爷喊道:“王爷爷,禾老板前几日去了人间,还没有回来!您改天再来吧!” 一只布满沧桑的手抚在院门,王爷爷面色有点苍白,听见少年的话,先是一愣,好半天才开口:“何时能回来?” 少年舞着扫帚,心想杏树怎么养坏了。他摇摇头,对王爷爷说:”不知道。” 手落寞地垂下,大红的门从两侧慢慢合上,王爷爷关上门走了。 秋天渐渐进入尾声,近日气温骤降,城市上空被灰蒙蒙笼罩。 清晨的街道稀稀疏疏行走几人,绿化带里萧条一片,画面中忽然闯入一只充满活力的金毛,耸动身上的毛,摇着尾巴,高傲的脖子上的牵引绳引出一位约莫20多岁的青年,白色衬衫外套着一件黑大衣,黑发蓬松,脸部线条柔和,眼底深处隐隐约约露出些许难言的柔情。 “小颂,又来帮王姐遛狗啊!”路过一家便利店,老板娘打趣着,“找着心仪的姑娘没?要不要我给你做个媒?” 青年朝老板娘扬起个笑,金毛摇着尾巴围着他打转个不停。 “我喜欢长得漂亮的,头发也要长的。”青年说着,不经意看了眼手腕内侧。 老板娘笑出来声,答应着。“好勒好勒,我一定帮你留意着哈哈!” 朗朗的笑声越来越远,手腕上的黑字若隐若现。封雅颂牵着金毛,眼前浮现禾凭宴离开前的一幕。 那天也是一个清晨,封雅颂发现禾凭宴的身体变得透明,好像随时会消失一样。 禾凭宴的样子看起来并不怎么在乎,可能相比于自己快要消失,封雅颂脸上的焦急与难耐更让他好奇。 暖黄色的落地灯光打在沙发的一角,禾凭宴坐在毛绒绒的地毯上,用一根淡蓝色的发圈扎了个高马尾。他冲封雅颂仰起头,笑道:“没事的,跟着烟飘来人间的灵魂重量不足以维持我待在人间,所以身体才会变得透明。我马上就要回地府了。” 封雅颂抿着嘴,好半天才点头回应。 他可以尝试去理解去接受所有超乎他认知范围内的事物,可是他一想到面前正对他笑的人会突然消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时,他心里会莫名泛酸。 在他们坐在一起吃饭时,禾凭宴忽然消失后,封雅颂心里那股难以言说的情绪再次涌上,袭侵他的身心。 他又去找了谢灵探想去问清楚这种思绪从何而来,为何产生。 他在空荡荡的事务所呆了一整天依旧没有见到人,直到被隔壁提醒这家店的人已经搬走了,他才失魂落魄般离开了。 封雅颂不再执着于手腕内侧不存在的名字,黑色墨水早已经掉光了。 白天准备毕业的事。晚上,躲在公寓这一方天地,世界沉寂宁静时,意淫属于他的内心世界。 这天,他照例帮王奶奶遛狗,偶然发现手腕处原本干净无瑕的地方慢慢浮现出名伶的名字。 你在心里想我,我的手腕上就会浮现出你的名字。 名字,名字,三十七天后,你终于想起我了吗? 小金毛箭一样冲进院子,留下黄色的残影。封雅颂跨过门坎,拔高声音:“王奶奶,您醒了——” 封雅颂说话声顿住,直直地盯着面前一脸懵逼的人。 只是一眼便把视线挪开,他上前一步,在坐着的白发老人前低声说:“今天我要打扫院子,院子里落了一地的枯叶。” 老人好像没听到他说什么,过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嗯了一声。 金毛呼哧呼哧喘着气,摇着尾巴大摇大摆进了屋。它巡视着自己的领土那般,在屋里转了一圈,随后在老人掌心蹭了蹭,又冲封雅颂的后面吼叫几声。 “汪汪!” 封雅颂眉头一蹙,刚要把它牵去院子,只见小金毛高傲地迈着步子,越过封雅颂,一口咬住偷偷挪去封雅颂身后,打算溜之大吉的禾凭宴。 封雅颂:…… 禾凭宴:…… 封雅颂冲禾凭宴挑眉。 它能看见你? 禾凭宴显然有些无措,他点点头,千算万算没想到屋里还有条狗。 老奶奶站起身来,语气明显带着急切:“小颂,朵朵在干嘛?它咬你了吗?” 禾凭宴身体一僵,低头看着死死咬着裤腿不放的黄色小金毛。 一条狗对着空气吼叫,甚至尝试通过嘴巴攻击空气。 画面绝了。封雅颂想着,把禾凭宴往身后一挡,说:“没呢,朵朵是条乖狗狗,刚刚溜达回来,正饿着呢。” “噢噢,那你也多吃点。” 我吃什么?和狗抢狗粮吃吗? 封雅颂乖乖应着,等王奶奶进里屋后,转身扒开朵朵的嘴,解救出禾凭宴。 院子里,一人一鬼面面相觑,至于一狗朵朵,在院子里转个不停,叫声不断。 看着时不时往院门口偷瞄的禾凭宴,封雅颂实在忍不住,问了句:“想干嘛?要跑?” 禾凭宴明显不在状态,回了句没有。 “我能看见你,”封雅颂朝屋里指了指,“为什么王奶奶不行?” 禾凭宴愣了一下,意识到王奶奶是刚刚的老人,僵硬道:“因为你把我训了。” 说着,抬手亮出左手腕上的三个黑字“封雅颂”。 “你看,现在还黑着呢。”说者无心,听者害躁。 “就你能看见。” 朵朵不服地“汪汪”两声。 “哦,还有它。” 封雅颂:…… 封雅颂彻底没话说了,认命地捡起院子角落的扫帚,扫起枯叶来。 一人一鬼都没说话,连朵朵也趴在一处没动静,原本萧条寂静的院子更加惆怅了。 禾凭宴看样子很不是滋味,手指不自觉地缠弄落在身前的长发,绕着手指绞了一圈又一圈。 “你来这里干什么?”封雅颂问。 禾凭宴意识到封雅颂在跟他说话,似乎有什么难言之语,好半天才说:“找人。” 封雅颂“哦”了一声,又问:“找王奶奶?” “嗯。” “那为什么不让她看见你?” 封雅颂抬起头来,看着禾凭宴的眼睛。” 注意到他的不对劲,风雅颂笑了一下,说:“你怎么了?能跟我说说吗?” 禾凭宴眼神闪躲,秋日下的发丝金灿灿的。 “和我去买菜吗?” “啊?” 看着禾凭宴呆住的表情,封雅颂笑了一声。 “不想说也没关系。和我去买菜吗?” 这只鬼和之前想象的好像不太一样。封雅颂在心里笑着,放下扫帚,回头叫上禾凭宴。 “走啊。” 禾凭宴犹豫着,望着封雅颂的背影,终于迈出那一步。 封雅颂拉住禾凭宴的手,也不顾别人看不到禾凭宴,而向他投来怪异的目光。 这娃为啥抓空气啊!!! 在发现第十三个人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们时,禾凭宴开口了,声音弱弱的。 “封雅颂,你别牵着我了。” 封雅颂停住歪头看他。 在问为什么? “我……算了你爱牵着就牵着吧。”禾凭宴自暴自弃地说着。谁让你是谢灵探介绍的人,谁让你已经把我训了。 “这次回来不是因为王奶奶吧?”封雅颂在前面走着,摩挲着禾凭宴的指肚。 “嗯。”禾凭宴没什么心思。 “院里还有只鬼,不只是你。”封雅颂一针见血。 “是。”禾凭宴深深叹了一口气,有些无辜地看着封雅颂,语气不自觉带着些妥协。 “我说谎的样子很明显吗?” 封雅颂嘴角微微勾起,“明显,比某江湖骗子还心虚。” 江湖骗子?谁? 禾凭宴显然不知道他在内涵他的朋友。 他们来到一处摊位,新鲜的蔬菜水果红红绿绿,封雅颂低着头认真挑着白萝卜青萝卜,转而又拿了颗水灵水灵的大白菜。 禾凭宴杵在一旁,也不敢随意拿动任何东西,只能看着封雅颂的动作。 封雅颂买的差不多了,领着禾凭宴就要往回走。 “这次不能做你喜欢吃的了,”封雅颂提着一袋子的菜,各种白的红的萝卜,圆滚滚的小土豆,粗长的山药,葱姜蒜,林林总总好一大袋子。 他露出个带着歉意的笑,“我得照顾王奶奶,隔天一来,和同学轮流着。等下次,你喜欢吃什么,我给你做。” 封雅颂说的是那么随意,漫不经心,好像做饭对他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好像请谁吃饭都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禾凭宴想说自己不需要吃饭。可他看见封雅颂眼底范出一丝光亮,在深邃的眼睛里像是夜空中的明星。 “好啊。”禾凭宴还是没忍心拒绝。 “嗯哼。”封雅颂哼道。 “我还欠你一个约定,什么时候把那顿饭补上?”禾凭宴问。 “再等等。” 封雅颂跨进院门前,问:“我能见见那只鬼吗?” 他听着朵朵的叫声,秋风来来回回,吹落成片成片的叶子,连连飘落,无所定居。 “朵朵平时不爱叫。”封雅颂话只说了一半。 可是今天却一直叫。禾凭宴在心里补齐下半句。 禾凭宴碾碎一片落在他肩头的枯叶,遗憾地说:“我那位朋友不想被人看见。” 封雅颂点点头表示理解。 人有自己的选择权,鬼也一样。 封雅颂大步跨进院子,换上清爽独属于青年有力的声音,喊道:“奶奶我回来了!朵朵别叫了!” 他回头看了眼禾凭宴,确保他也跟了进来后才匆匆进了厨房。 禾凭宴顺着朵朵的叫声,找到了他的朋友。 “王爷爷,烟最多只能维持我们一天,今晚我们就得回去了。”禾凭宴看着独自坐在厅里的老人,屋子不大,一室一厅一厨一卫。 老人坐在颜色老旧却很干净的小沙发上,目光落在那扇朴素的门上,神态是被岁月摩挲过的痕迹,专注情深遗憾惆惆。 老人转过头来,对上禾凭宴的眼睛。 那双饱含泪水的眼睛,那张抑制不住哭泣的脸,那满是惆帐岁月寒霜的白发。 “她不会再给我写信了。” “她不记得我了。” “幸好她不在白墙。” …… “我来拿我的烟,你记得的,那支去人间找她的烟。” 老人姓王,没有告诉名字。他伏案在桌前,桌上放着一盏燃着的油灯,昏暗的光亮照亮桌面。 屋里升起袅袅白烟,烟口处燃烧着的烟发出轻轻的响声,禾凭宴双眸闪过一丝诧异。 “这烟……恐怕不太行。” 油灯照亮桌上大大小小一摞一摞的信件,泛黄的信纸昭示着时间的悠长,老人颤抖的双手直指心中的执念。 一声轻叹传开,在狭小只有两人的屋子里回荡。 “加点我的重量试试,说不定可以。”禾凭宴说着,一手捻上烟口黑色枯焦的未烧完的烟。 他神色无常的收回手,右手腕内侧亮起黑字,只是一瞬间,又消失不见。 “王爷爷,雾太大了,能飘去人间的烟有限,我们得抓紧时间了。” 老人浑浊的眼球亮起一丝明亮。 他点点头,自语道:“她每个月都会写信给我烧来,信里无非是些日常琐事,可是我看着她的信,我会感觉我还在人间,还在她的身边……我三个月没有收到她的信了,她已经三个月没有消息了,整整三个月。” 老人竭力说出这些话,捂着脸,肩膀抖动。 禾凭宴静静听着,烟依旧升起。 他知道三个月的消失意味着什么,可能他的爱人已经去世了,更糟糕的情况是她现在在白墙里。如果没有训鬼师,她很快就会消失,彻底的死亡。 王爷爷顺着记忆的痕迹寻来那间屋子,木质门紧紧闭合。 “进去吧。”禾凭宴说。 门“吱”一声开了,光线从愈大的缝隙里挤入,如同打开一道尘封许久的回忆。 只见一个白发婆婆坐在对门的老旧沙发上,一副眼睛悬挂在小小的鼻梁上,垂着眼眸,仔仔细细缝制手中的衣物,针线穿梭,镜片反射着记忆里的光亮。 在秋日里,王奶奶似乎注意到什么,抬起头,微微一笑道:“你回来了。” 王爷爷瞬间红了眼,喉中挤出个“我”。 禾凭宴站在老人后,浑身一僵,茫然地抬起头看向屋里的人。 “您让她看见你了?” 秋日里的光把屋内分割成明暗两部分,王奶奶放下手中的东西,忽然站起来,像个花季少女一般,含着笑,走进光里,就要抬手抚上老人沟壑的脸。 老人呼吸一沉。 她越过老人,越过禾凭宴,在老人含泪的眼底,对着空无一物一处,做着温柔抚摸是动作,双眼专注含情。 被看见了?禾凭宴有些诧异。 “没有,她看不见我,我这么狼狈,怎能让她看见。”王爷爷喃喃道。 “她还在世上,已是我的大幸。” 王奶奶坐回沙发,时不时抬头看着大门,好像在等谁一样。 禾凭宴不知如何是好,他本已做好找不到她的打算,甚至认为她已经去了白墙。 现在,他发现王奶奶似乎神智不太清醒,时而会自语说些胡话,时而又低头,针线交织。 王爷爷耐心听着老伴的痴语,脸上是不可察觉的笑。 禾凭宴独自站在一旁,有些愣神。 他该出去走走吗?把时间空间留给此刻的人。 忽然一条小狗冲进院子,于此而来的还有那熟悉的声音。 “王奶奶,您醒了吗?” 封雅颂进门,匆匆撇了眼禾凭宴。 …… “那是你的训鬼师吧。”王爷爷指了指厨房,隔着花纹玻璃,一个挺拔的身影在里面忙碌。 禾凭宴笑道:“是。” “我在想,如果有一天她去了白墙,会不会遇到一位善良是训鬼师,让她不那么痛苦。”王爷爷说着说着又哽咽了。 “会的,一定会有的。” 屋里两个人坐在一起吃饭,两只鬼一位面色亲和,挺直腰杆,好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落魄,他就那么看着王奶奶,只是看着,笑着。 而另一只鬼正在院里吸引朵朵的火力。 “我警告你啊!别以为你是条四脚动物我就不敢打你!” “不是啊,没有鬼告诉我狗能看见鬼啊!” 黄色小金毛呼哧呼哧喘着气,嘴角流下大哈喇子,摇着尾巴,对禾凭宴死追不停。 朵朵步步紧逼,禾凭宴步步急退。最终后背撞上院墙,石砖上爬满爬山虎,角落里织起一张大大是蜘蛛网。 长发在躲避中已经乱了,几簇发丝翘起,立在高高的颅顶上,随着禾凭宴的呼吸,一耸一耸的。 封雅颂透过窗棂,静静看着被小金毛逼到墙角的禾凭宴,有点营养不良的头发在阳光下变成淡金色,叉着腰,面上愤愤不平,似乎在和面前的金毛谈判着什么。 “你不用陪着我,吃完饭,想出去就出去吧。我看你盯着院子看了很久。”王奶奶忽然说。 封雅颂嘴上说着没有,但还是去了院子。 “封雅颂!快来救我!” 封雅颂刚从屋里走出,就听见禾凭宴朝他呼救。 “朵朵,过来!” 小金毛立刻摇着尾巴,迈着小腿屁颠屁颠跑到封雅颂腿边,呼啦啦转了一圈。 “好狗狗!” 朵朵跳起前肢,毛茸茸的脑袋在封雅颂手掌心里蹭了蹭。 封雅颂抬眼瞥向禾凭宴,发现对方也在看他。眼睛含笑,语气里带着些不正经的抱怨。 “朵朵为什么专挑我咬?” “你知道王奶奶从一窝金毛里一眼选中朵朵的故事吗?”封雅颂故意卖关子。 禾凭宴“啊”了一声。 “不知道。”他说。 “因为它最安静。” “它?安静?!”禾凭宴指着地上一坨黄色,极其不理解地反问。 “它也是最乖的。” 禾凭宴:??? “同时也是最可怜的,蜷在一处眼巴巴望着你。” 禾凭宴视线下移,与舒舒服服蜷在封雅颂腿边,一看就心眼贼多的小狗对视上。 禾凭宴沉默了。 “但它今天很反常,是因为见到了你。”封雅颂平静地讲诉一件事实。 禾凭宴真是要吐一口血了,不可置信地发出惊天疑问:“你的意思说,要我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咯?!” 封雅颂虽然语气平淡,但还是别开眼,“我可没说。” 你还挺幽默的。禾凭宴在心里吐槽。 封雅颂给朵朵开饭。朵朵埋头苦干,封雅颂坐在稀疏的草地上,禾凭宴就腿挨着腿坐在他旁边,耳畔传来咔哧咔哧地嚼狗粮声。 “朵朵还挺喜欢你。”封雅颂忽然来一句。 禾凭宴本来还带着气,听了这句话心里一乐,没有人不喜欢他。他故意佯怒道:“是看我好欺负吧!” 封雅颂笑了一声,又问:“你难道不喜欢它吗?” 这让禾凭宴犯了难,没必要跟一条小狗置气,刚要说喜欢,一转头对上封雅颂的眼睛,明明一句特别顺口的喜欢硬是卡了个壳。 “喜……喜欢。” 禾凭宴快速转回头,又听见身边的人说了什么,可他什么都听不进去,满脑都是刚刚封雅颂眼巴巴的大眼睛。 看着挺乖的,怪可怜的。禾凭宴想。 封雅颂坐了一会,突然起身进了屋子,禾凭宴给朵朵顺毛的手慢了一下,仰头问:“你去干嘛?” “收拾碗筷,然后提醒王奶奶该吃药了。”封雅颂说。 禾凭宴听了他的话一愣,也起身跟着一起进了屋子。 王奶奶已经不在客厅,卧室的门半掩着,应该是在卧室里。刚吃饭的桌子被擦得锃亮,碗筷整洁地放置在水槽旁边的白色瓷砖台上,叠叠的碗沿滑落少量的水珠。 封雅颂扫了一眼,脸上并无异样,好似已经做好心里准备般转头去茶几柜里翻找什么东西。 禾凭宴看着他拿出一个药盒,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英文,于是问:“这是什么?” “美金刚。”封雅颂说。 “治什么用的。”禾凭宴又问。 “阿尔茨海默病,”封雅颂见他点点头,又指出:“美金刚不能治愈阿尔茨海默病,它只能让病情发展得慢一些,而不是恢复到从前。” 封雅颂叫了一声王奶奶,得到回应后,才推门进了卧室。 禾凭宴心中难言,说不出这是什么滋味。 王爷爷听了封雅颂的话,早已又红了眼。 “她不记得我了。”老人双眼无神,浑浊的眼里有一潭死水,他喃喃道:“她不会再给我写信了。” 禾凭宴没有说话。 老人擦了泪,眼眶依旧湿润,“她不喜欢看我哭,”他双手捂着脸,再次放下时,脸上的悲苦哀痛一扫而空。 他说:“谢谢你的烟,小燕子。” 禾凭宴连忙拍手,说:“不要谢我,职责所在,这也是我存在意义的所在。!” 每位想离开地府去往人间的鬼魂都会拜托禾凭宴为他们制一支烟,烟里混着他们的灵魂重量,带着数不尽的思绪,飘过茫茫大雾,穿越阴阳两隔,重回人间。 能飘过浓浓白雾的烟难制,带着灵魂冲破白墙的烟更难。 生死难料,天命难违,人间情思不是他能够悟透的。大多时候,他不是个参与者,而是个旁观人,只是他手中的烟杆从未断过白烟,带着无限思绪的烟。 最乖最安静?风雅颂可怜巴巴看着和平燕子 和平燕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