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涩咬痕》 第1章 回国 纽约市的灯火,从三万英尺的高空俯瞰,如同一片被打碎的、铺陈于大地之上的星河。宋余将额头抵在舷窗冰凉的玻璃上,试图在心里描摹这座城市的轮廓。他来时十八岁,青春正盛,带着刚成年的懵懂与一丝被强行剥离故土的茫然;如今归去,二十三岁,却感觉自己像一株被掏空了内里的标本,外表看似完好,内里早已干枯粉碎。 几年了?三年,还是五年? 时间在医院顶楼那间终年不见阳光的房间里,失去了原有的刻度。那里没有窗户,只有雪白的墙壁、24小时不灭的白炽灯,以及空气里永恒弥漫的、甜腻中带着腐蚀气味的消毒水气息。他的世界被简化到极致:一张床,一个卫生间,以及推着满载药瓶的小车、按时出现的、沉默的护工和医生。 他每天都会昏睡很久,清醒仿佛是一种奢侈的惩罚。一睁眼,往往已是次日下午,光线如果那惨白的灯光也能算作光线的话没有任何变化,唯有身体的疲惫和头脑的混沌提醒着他时间的流逝。那一百零八次被推进手术室的记忆,破碎而凌乱,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观看的默片。他只记得自己像砧板上失去挣扎力气的鱼,任人宰割,冰冷的器械,刺眼的无影灯,以及全身密密麻麻、至今未散的青紫针孔。 他也曾想嘶吼,想质问,想砸碎眼前这一切。但空旷的楼层里,回应他的只有自己的回声。连他的父亲,那个将他亲手送来此地的人,几年间也仅仅出现过两次——一次是送他来美国,一次,便是接他离开。 飞机穿过云层,带来一阵轻微的颠簸。宋余闭上眼,鼻尖似乎又萦绕起那令人作呕的消毒水味。他下意识地揉了揉眉心,头等舱宽敞的座椅此刻却仿佛变成了医院那张束缚他的病床,连带着空气都变得稀薄起来。他只能在心里无声地祈祷:快一点,再快一点,让这架钢铁巨鸟载着他,彻底逃离那片无形的牢笼。 在断续而不安的浅眠中,他又回到了那里。梦境光怪陆离,父亲的身影偶尔闪现,却总是背对着他,声音隔着遥远的距离传来,说的是什么,听不真切,只记得那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却也一如既往的……不容置喙。 “宋余,我是你的父亲,不会害你。” 这句话,像是刻在他脑海里的咒语。 “女士们先生们,我们的飞机即将降落在临汐国际机场…… 广播声将他从混沌中惊醒。宋余猛地睁开眼,舷窗外,是熟悉又陌生的故国天空。晨光熹微,为这座名为“临汐”的城市勾勒出磅礴而现代的天际线。五年长途跋涉,他终于回来了。这里曾是他的家,他的根,埋葬着他带着朦胧水汽的青春。 他下了飞机,只拎着一个黑色的背包,步履匆匆,仿佛身后有什么在追赶。机场比五年前更大,更现代化,金发碧眼的外国人穿梭其间,显露出这座城市日益国际化的气质。一切都在变,只有他,好像被时光遗忘在了那间白色的病房里。 电话铃声突兀地响起,打破了他的恍惚。宋余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上“父亲”二字,让他指尖微微一顿。 他接听,同时抬手拦下一辆出租车。 “喂,小余,现在应该下飞机了吧?”对面传来宋鸠清润儒雅的嗓音,透过电流,带着一种公式化的关切。 宋余吸了吸被冷风吹得发红的鼻子,低沉地“嗯”了一声。 那边似乎很忙,过了好几秒才回话,背景音里隐约有纸张翻动的声音:“国内这边我都给你打点好了,你直接去紫檀山之前住的房子就好,定期有人打扫……” “工作呢?”宋余直接打断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上学不行,工作总行吧?我不想整天待在家里无所事事。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久到宋余以为对方已经挂断了电话,或者,只是不想回答这个“不合时宜”的问题。 “你就好好待在当地,别随便乱跑。”父亲长吸了一口气,语气明显淡去了刚开始那点微弱的热络,恢复了惯常的冷静,“我给你在GLRS里找了一份宣传科的工作,清闲,也适合你。” GLRS(全球救援服务组织),那个被称为“天使之翼”的国际性组织?宋余的眉头皱得更紧,他一个连大学门朝哪开都不知道的人,去那里能做什么? 但这是他目前唯一的出路。他缓和了神色,追问道:“什么时候入职?” “明天……宋余,”父亲的声音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重复了那句咒语,“我是你的父亲。” 又是这句话。宋余眼底最后一点微光寂灭,他不再回应,反手直接摁断了电话。 出租车在机场高速上飞驰,窗外的景物飞速向后掠去。尖顶的摩天大楼冲破云层,街道两旁昏黄的路灯光晕,像被打翻的、粘稠的蜂蜜。约莫过了四十多分钟,车辆缓缓驶离喧嚣的市中心,进入了环境清幽的市郊,最终停在了一片依山傍水的别墅群——紫檀山庄园前。 临下车时,宋余习惯性地去摸口袋和钱包,却猛地僵住。口袋里空空如也,而他记得分明的那几张银行卡,此刻竟无一例外地显示冻结状态。 司机是个中年男人,从后视镜里看着他翻找的动作,眉头渐渐拧在一起,不耐烦地开口:“哥们儿,快点呗?这地方我可不能停太久。也不是我说你,都住这儿的别墅了,不会连个打车钱都掏不出来吧?” 男人的目光透过后视镜,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着宋余。Omage,长得是顶好的,一身行头看起来价值不菲,手腕上那块最不起眼的表盘边缘都镶着细碎的钻石,怎么看都是个养尊处优的富家子弟。可偏偏,连百十来块的车费都磨磨蹭蹭。 宋余感觉脸颊有些发烫,车内狭小的空间仿佛被无限压缩,空气变得焦灼。他憋着一口气,俯身拉开背包,在夹层里仔细摸索了许久,才终于翻出一张褶皱纵横、边角磨得发白的100美元纸钞。这是五年前,在临汐机场出发时换的,不知怎么,竟一直被遗忘在这个角落,成了他此刻唯一的“财产”。 “不用找了。”他将纸钞放在副驾驶座位上,声音有些发涩,随即拎起背包,几乎是逃也似地推开车门,踏入十一月的冷风中。 寒风毫无顾忌地吹来,像无形的刀子,刮过他略显单薄的身躯。宋余拉紧了大衣,抬头望向这片既熟悉又陌生的家园。紫檀山庄园A区一号,是他成年礼时父亲赠与的礼物,也是他出国前独自居住的地方。 第2章 警局与“老同学”? 走进别墅区正门,保安亭里坐着的身影让他有瞬间的恍惚——竟然还是七年前那个姓赵的保安,只是面容苍老了些许。正门前那座大型音乐喷泉依旧静静伫立,只是在这个清冷的早晨并未开启。此时刚过清晨,大部分别墅都还窗帘紧闭,唯有他家,A区一号,遗世独立般沉寂着,了无生气。 他走到别墅门前,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向内望去。客厅里的家具都蒙着厚厚的白色防尘布,影影绰绰的黑影笼罩着半个空间,在晨曦微光中,透出一种无人居住的清冷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诡异。 深吸一口气,宋余将拇指按在指纹锁上。“嘀”的一声轻响,门开了。 一股混合着尘埃和淡淡霉味的空气扑面而来。他迈步走入,正准备随手关门,眼角的余光却猛地瞥见——客厅中央,那蒙着白布的沙发旁,赫然站着一个人! 宋余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止了跳动。 月光从另一侧的窗户斜斜照入,勾勒出那人挺拔如松的背影。他穿着一身深色的衣服,几乎与昏暗的背景融为一体,手中似乎拿着一个相框类的东西,正低头凝视。 听到门口的动静,那人的背影明显一僵,随即,缓缓地转过身来。 身高目测接近一八八,比一米七八的宋余足足高上半个头。随着他转身,一股无形却极具存在感的压迫力瞬间在空旷的客厅里弥漫开来——这是一个顶级的Alpha。月光照亮了他半边脸庞,五官俊朗深邃,眉峰如刀,鼻梁高挺,紧抿的薄唇和眉宇间凝聚的那抹化不开的孤寂,让他整个人平添了几分生人勿近的清冷。 然而,最让宋余感到心悸的,是男人的眼神。 那双深邃的眼眸,在看清门口站着的真人时,瞳孔猛地收缩,里面骤然爆发出一种极其复杂的光芒——是难以置信的震惊?是穿透岁月的怀念?是一丝失而复得的狂喜?还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痛苦的情绪? 宋余的大脑一片空白,肾上腺素在瞬间飙升,耳边嗡嗡作响。五年与世隔绝、任人摆布的经历,让他对任何“意外”和“失控”都充满了一种根植于骨髓的恐惧。 非法闯入者! 他几乎是本能地,猛地向后转身,什么也顾不上,朝着几十米外亮着灯的保安亭发足狂奔! “宋余!” 男人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被时光磨砺过的粗粝感,仿佛许久未曾如此急切地呼唤过这个名字。 但这声呼唤,听在宋余耳中,无异于追命的符咒。他跑得更加拼命,冷风像冰渣一样灌进他的喉咙和肺部,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破肋骨跳出来。可是,没有用。他在病床上躺了太久,肌肉无力,体能衰退,没跑出多远,就感到一阵阵眩晕袭来,脚步也变得虚浮。 一股强大的力量从后方猛地攫住了他的手臂,那力道大得惊人,不容抗拒。 “放开我!”宋余惊恐地挣扎,声音因恐惧和缺氧而变调。 下一秒,他被一股更大的力量猛地向后拉扯,天旋地转间,整个人被死死地箍进一个滚烫而坚硬的怀抱里。 男人的手臂如同铁钳,紧紧环抱住他的肩膀和后背,勒得他肩胛骨生疼,几乎喘不过气。然而,与这粗暴力道截然相反的,是透过厚重衣物传来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活生生的体温,以及一股清冽中带着微苦的朗姆酒气息,这气息霸道地钻入他的鼻腔,奇异地驱散了他骨髓里透出的那股寒意,却也带来了另一种更深的战栗。 “你……”宋余又惊又怒,混乱中,他抓住肩上滑落的背包带子,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将沉重的背包狠狠向后砸去! “唔……”男人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箍紧的手臂骤然一松。 宋余趁机像一尾滑溜的鱼,猛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头也不回地、踉踉跄跄地冲进了那扇代表着安全和秩序的保安亭玻璃门。 “报警……快,快帮我报警!”他扶着冰冷的金属门框,弯着腰,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部的刺痛,说话断断续续,“有……有变态……闯进我家!” 值班的保安小赵,正捧着保温杯品着早茶,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和指控吓得手一抖,杯子“哐当”一声砸在地上,热水茶叶溅了一地。 晚上九点四十五分,紫檀山庄园A区入口处,蓝红交替的警灯无声地闪烁着,打破了这片高档社区惯有的宁静。 那个名叫鹤昌泽的男人,被三名警察围在警车旁做着笔录。他站姿挺拔,神色平静,甚至称得上从容,与一旁惊魂未定、脸色苍白的宋余形成了鲜明对比。 “你也别太紧张了。”一位约莫三十多岁、面容和善的警官处理完初步询问,走到宋余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带着安抚,“家里我们都初步看过了,没丢任何东西。从法律程序上来说,我们肯定是更偏向于保护你这方,Omega在这种冲突里是弱势群体。他那边……估计得去拘留所待几天了。” 宋余太久没有同时面对这么多陌生人,警察制服的威严感,以及他们胸前记录仪闪烁的红光,都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窒息。医院里许多监控他生命体征的仪器,屏幕也总是亮着这种不祥的红色。他只能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对着警察不住地点头,算是回应。 “对了,做个例行询问,”警察拿出记录本,笔尖顿在纸上,抬眼看着宋余,“你和他,之前认识吗?有什么恩怨纠纷?” 宋余有些出神,眼神失去了焦距。恩怨?纠纷?他连这个人是谁都不知道。 警察看着他的反应,补充了一句:“他说他是你的高中同学。” 同——学? 这两个字,像一块沉重的石头,被投入宋余那片被药物和时光搅得浑浊不堪的记忆深潭。瞬间,水面激荡,泛起涟漪,一些模糊的、破碎的光影飞快地掠过,他努力想去捕捉,却什么也抓不住。天、地、人、事,都模糊成一团褪色的旧影。他眉头越皱越紧,太阳穴开始隐隐作痛。 可能……真的是高中同学?他在美国待得太久,被那些药物侵蚀得太深,很多过往的细枝末节,早已被擦拭干净,只留下一片模糊的水渍。 “我高三就去了美国,”宋余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他不知为何,说完这话后,下意识地朝鹤昌泽的方向看了一眼,却恰好撞上对方投来的目光。那目光深沉如古井,里面翻涌的情绪让他心头一悸,立刻慌乱地移开了视线,“什么同学,老师……这些很久以前的事情,我基本上都记不清了。” 最终,宋余坐着警车,一同前往警局完成正式的指认和笔录程序。而那个叫鹤昌泽的男人,自从进了警局后,便始终保持沉默,拒绝回答任何问题,只在最后程序环节,当着所有人的面,神色淡然地打了一个电话。 电话内容很短,听不清具体说了什么,但效果立竿见影。没过多久,负责此案的警官接了一个内线电话后,看宋余的眼神就带上了一丝微妙的……怜悯? “宋先生,你看……对方也没有造成实质性的侵害和损失,而且他那边……提供了足够的担保和解释。”警官的语气有些为难,“这件事,可能就……到此为止了。” 宋余站在警局门口,初冬的阳光毫无温度地洒在他身上,他却只觉得浑身冰冷。权力的运作,规则的弹性,他并非不懂,只是当这一切如此直白地作用在自己身上时,还是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他拿出手机,给微信里备注为“父亲”的联系人,发去一条言简意赅的消息: 「银行卡冻结了」 几乎是在消息发送成功的下一秒,手机便震动了一下。 「父亲:微信转账 80000元」 没有只言片语的解释或关怀,只有这冰冷而高效的金钱数字。看,他的父亲,总是能用最直接的方式,让他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处境——一个被圈养、被控制,连经济都无法自主的“病人”。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冷笑。没有再麻烦警察,他用手机软件自己打了一辆网约车。坐在回程的车上,他看着窗外飞逝的临汐街景,这座城市的热闹与喧嚣,与他内心那片荒芜的寂静,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第3章 顶头上司是变态 半个月的时间,在兵荒马乱与刻意遗忘中悄然滑过。 临汐市是典型的南方城市,深秋时节,雨水繁多。这天清晨,宋余刚推开窗户,想透透气,就被窗沿上飞溅的冰凉雨滴弄湿了睡袍的袖口。他皱着眉,顶着一头睡得有些凌乱的棕褐色软发,走进了衣帽间。 这间超过两百平米的衣帽间,是他当年极力要求打造的,墙壁全部打通,三面到顶的柜子里,挂满了各季衣物,陈列架上摆放着琳琅满目的配饰。他曾极其看重自己的外貌,高中时便是学校里引领潮流的风云人物,书包里永远放着镜子和梳子。如今,这种近乎本能的对外表的执着,似乎成了他与过去那个“正常”的宋余唯一的连接点。 今天是他去GLRS总部大厦正式入职的日子。他需要穿得正式一些。站在一排排熨帖的西装前,他思考了许久,最终还是选择了最不会出错的纯黑色。修身的黑色西装,搭配一条暗红色条纹领带,外面再罩上一件质地优良的深灰色羊绒大衣,以抵御外面的湿冷。 镜子里的青年,长着一张堪称媚态天成的脸。眉眼天然上挑,唇瓣微厚,唇角自然上扬,即使面无表情也像是在微笑,鼻尖一颗小小的浅褐色痣,更是点睛之笔。只是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却沉淀着与年龄不符的沉寂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 收拾妥当,时间已逼近上午九点二十。他撑起一把黑色的长柄伞,快步走出别墅,门口预约的出租车早已等候多时。 九点四十分,出租车稳稳停在GLRS总部大厦楼下。仰头望去,高耸入云的玻璃幕墙大楼在雨幕中显得庄严肃穆, “天使之翼”的标志在灰色的天幕下熠熠生辉。宋余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忐忑,迈步走了进去。 大厦内部一派繁忙景象,穿着职业装的人们步履匆匆,手里不是抱着厚厚的文件就是提着电脑包,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高效而紧张的“精英”气息。宋余按照指示,走向员工电梯。 电梯门即将合上时,他快走几步,伸手挡住了门。电梯内只有他一人,他刚想按下七楼宣传科的按键,一道高大的阴影便笼罩了下来。 有人进来了。 宋余下意识地抬头,视线撞进来人胸膛的纽扣,然后上移,当看清对方那张冷峻面容时,他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 鹤昌泽! 男人迈步而入,原本尚算宽敞的电梯轿厢顿时显得逼仄起来。他今天穿着一身剪裁极其合体的深灰色西装,同色系的领带系得一丝不苟,外面是一件黑色的长款毛呢大衣,更衬得他肩宽腿长,气场迫人。Alpha强大的信息素即使被收敛得很好,那若有若无的朗姆酒的醉人的味道,依旧让宋余的神经瞬间绷紧。 宋余立刻扭开脸,身体不着痕迹地向后移动,紧紧贴靠在冰凉的电梯内壁上,恨不得将自己缩进角落里,心中默念“看不见我”。 他僵着手指,迟迟没有去按楼层键。 鹤昌泽似乎等得不耐烦,在背后几不可闻地“啧”了一声,随即长臂一伸,越过宋余的肩膀,分别按下了“7”和“13”两个按键。 他的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手臂掠过时带起的微风,以及那瞬间逼近的、极具压迫性的气息,让宋余后背的寒毛都竖了起来,昨天被死死箍住的肩胛骨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迅速将手插回大衣口袋,紧紧攥住,指甲陷入掌心,强迫自己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电梯内部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数字从“1”缓慢地向上跳动,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般漫长。宋余死死盯着那跳动的红色数字,只觉得呼吸困难。 “叮——” 七楼终于到了!电梯门刚刚滑开一道缝隙,宋余就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立刻侧身钻了出去,甚至没敢再看身后的人一眼。他几乎是扑到走廊上,看到第一间办公室门上挂着“会长办公室”的铭牌,也顾不上多想,直接推门而入。 办公室内,GLRS的会长,那位在业内以铁腕著称的女Alpha纪梦莲,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讲着电话。她看起来三十多岁,妆容精致,气质干练威严,一颦一笑间尽显大气与自持。她无意间抬眼,注意到了门口有些狼狈的宋余,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随即用手捂住手机听筒,朝旁边的秘书低声吩咐了两句,然后又继续她的电话。 那位年轻的男秘书立刻含笑走到宋余身边,态度恭敬却带着疏离:“是宋余先生吧?您的工位已经安排好了,在13楼,我这就带您过去。” 13楼?宋余的心猛地一沉。那不是……鹤昌泽刚才按的楼层吗? 但他此刻没有理由拒绝。两人再次坐上电梯,这一次,直达13楼。 穿行在一个个忙碌的工位之间,宋余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打量目光——好奇、探究、评估。会长秘书亲自送来入职的新人,这待遇足以引起各种猜测。 “宋先生,这就是您的工位。”秘书在一个靠窗的空工位前停下,嘴角依旧挂着那抹职业化的微笑,“如果有什么问题,您可以直接来对面办公室找我。如果没什么问题,我就先回去向纪会长复命了。” “没问题……谢谢。”宋余被这些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连忙摆手。 秘书微微颔首,转身离开,果然走进了对面那间挂着“副会长办公室”牌子的房间。 宋余看着那扇紧闭的实木门,只觉得一阵头疼。他低头开始整理自己简单的物品,从背包里拿出消毒湿巾,仔细地擦拭着办公桌的每一个边边角角,试图用这种方式来平复内心的波澜。 “嘿,新来的?”一个皮肤呈健康小麦色、扎着高马尾、看起来精明干练的女生,拿着一份文件夹,风风火火地走到宋余桌旁,将文件“啪”地一声放在他刚擦干净的桌面上,“给你派个任务。康美集团和总部最近有一个联合宣传活动,这里的视频素材,你剪辑一下,做成一个三分钟左右的宣传片。” 宋余停下动作,抬起头。 女生语速很快,带着一股雷厉风行的劲儿:“我是宣传科科长,孙苗。科里其他人都在跟进几个大项目,就你暂时没事,不介意吧?速度要快,今天下班前要面向网络公开。” 宋余拿起文件,随手将用过的消毒湿巾扔进脚边的垃圾筐,语气平淡:“好。我就在宣传科大群里,麻烦你把文件传给我。” “行,我待会儿发你。”孙苗似乎很满意他的干脆,拿起搁在桌上的文件,又风风火火地走了。 窗外,雨下得更大了,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玻璃窗,连带着空气中的潮气似乎也更重了几分。整个宣传科虽然不像其他核心部门那样如同战场,但气氛依旧焦灼,键盘敲击声此起彼伏。 宋余打开孙苗发来的压缩包,开始仔细查看里面的素材。大部分是他父亲宋鸠接受采访的视频片段。他看着视频里那个儒雅沉稳、侃侃而谈的男人,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鼠标。 耳机里,传来宋鸠清晰而温和的声音: “……‘吸血鬼实验体’,本质上只是基因编辑下的类人生物,是当年特殊时期战争的产物。如今世界范围内大体和平,它们的存在已无必要,甚至因其不可控性和潜在的嗜血攻击性,会对人类社会构成巨大威胁……” “我们康美集团,作为曾经的研发参与方之一,有责任也有义务,协助GLRS和国际联盟警署,一起完成对这批实验体的全面清查与销毁工作,维护全球安全秩序……” 宋余将进度条来回拖动了三四遍,才缓缓按下暂停键。他摘下耳机,靠在椅背上,眉头紧锁。 他不理解。吸血鬼实验体,他曾隐约听说过,据说是康美集团崛起过程中一个极具争议却也带来巨大利益的项目。父亲曾为此投入大量心血,如今,为何要如此坚决地、甚至可说是高调地亲手将其摧毁?如果它们真的如此危险且毫无价值,当初又为何要创造它们? 这其中的逻辑,像一团乱麻,让他理不清头绪。 他感到一阵烦闷,起身准备去洗手间洗把脸,让自己清醒一下。 刚走出工位,没留神,迎面就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哗啦——”对方手里抱着一大摞文件,散落一地。 “对不起!走太急,没看清!”宋余连忙道歉,蹲下身手忙脚乱地帮忙捡拾。 “没事,没事,宋先生,我来就行。”被他撞到的人,正是刚才带他过来的会长秘书。即使文件散落一地,他嘴角那抹标志性的微笑依旧纹丝不动,只是动作明显急促了些。 宋余将手里整理好的一沓文件递还给他,抬眼的瞬间,目光越过秘书的肩膀,恰好看到鹤昌泽从走廊另一端走来。 鹤昌泽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视线淡淡地扫过蹲在地上的宋余和秘书,脚步未停,径直走向了……对面的副会长办公室。 “他……到底是谁?”宋余忍不住,压低声音向秘书询问,目光追随着那个消失在门后的高大背影。 秘书抱着重新整理好的文件,站直身体,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鹤昌泽会长,联盟的副会长,兼任行动科科长。” 他顿了顿,看向宋余,清晰地补充了最后一句:“——也就是您的,顶头上司。” 宋余站在原地,感觉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瞬间凉透了四肢百骸。 那个非法闯入他家的、行为诡异的男人,那个在电梯里让他紧张到无法呼吸的男人,竟然……是他的顶头上司? 命运,仿佛跟他开了一个恶劣至极的玩笑。而他遗失的那五年,以及父亲那句“我是为你好”的咒语,如同沉重的枷锁,将他牢牢困在了这个看似回归正常、实则暗流更汹涌的漩涡中心。 第4章 记忆……缺失? 宋余已经入职一个月了,他觉得自己现在和那些保安亭里闲坐唠嗑的老头差不多,由于他出色的工作表现能力,他成功被联盟边缘化了。 “宋余啊,你去把这些文件复印一下送到我办公室。”孙苗将一摞厚重的文件放在宋余办公桌上,“对了别给我打成双面的,你要是连这也干不好就赶紧收拾东西,宣传科左拐,到隔壁行动科去。” “哎!苗苗姐你啥意思?看不起我们行动科是不是?你咋不让宋余右拐上楼去医疗救援科?他那细胳膊细腿的那哪能行啊?1000米能跑到4分以内不?”喊话的是一个小麦色皮肤,笑起来大大咧咧的男生,名字叫林亳州,是个beta,即便隔着十几排工位宋余也能清晰认出他的声音。 孙苗清了清嗓子,将嘴角扬起地弧度硬生生憋了下去:“赶紧去办,三十分钟内完成 Are you OK ?” “OK,I''ll get it done, sir.”宋余端起面前的保温杯,轻轻抿了一口,故作老成。 孙苗还是没憋住笑,用手中的蓝色文件夹轻轻拍了他一下。 宋余长呼一口气,最近临汐市降温的很快,他觉得马上要赶超东北,即便办公室开着空调宋余还是觉得冷得发颤。 宋余将桌上那一摞文件一把捞进怀里,单手抱紧打印室。 可能是因为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个自然界中的基本法则,宋余在打印室又见到了那个瘟神,他简直是自己的天敌。 宋余刚准备悄悄溜走假装什么也没看见,但是背后的瘟神大人却叫住了他。 “宋余。” 宋余刚踏出去的一只脚又慢吞吞得收了回来,扭头换上一副得体的假笑。 “鹤会长这么巧啊?你也来……打印文件?”宋余嘴角疯狂抽搐,这个虚假的微笑他再也坚持不住。 鹤昌泽比宋余高半个头,他微微俯下身盯着宋余的脸看了许久,直到宋余睫毛开始忍不住得颤动:“不是,还有不用在我面前装,我可看不惯这些。” 宋余感觉下一秒他就要郁结至死,胸口沉闷得压着一块石头,头也昏沉的厉害,连着天地也跟着一起旋转,让他一口气怎么也呼不出来。他强压下心里的脏话,咬牙切齿得说:”您不是说让我以后见到您要用尊称,要保持45°嘴角上扬展示联盟员工的好风貌,要主动和您问好,要和您说早上好,中午好,晚上好的……嘛?” 鹤昌泽摸摸下巴思考一阵,转而扬起头居高临下得看着宋余:“我有这么说……吗?” 宋余感觉鹤昌泽在模模糊糊间浅笑了一下,可能是最近天气太冷脑子被冻坏了,想让这僵尸脸抖动一下面部肌肉都难,更别说朝自己扯扯嘴唇了。 “我知道您老贵人多忘事,但还请您别耽误我工作好吗?”宋余眼神示意了一下鹤昌泽身后的打印机。 鹤昌泽移开位子,对宋余做出请的手势。 宋余歪头说声谢谢后,开始忙手头上的工作。他盯着打印机发呆,看着机器吐出一张张文件,宋余感觉一阵天旋地转,纸上的文字都扭曲在一起,像一团团麻绳。他觉得自己十分不对劲,这种感受太陌生了,宋余从出生以来都没体验过这种过山车般的眩晕感。意识慢慢沉入深渊的谷底,宋余的视线变得一片昏暗,只听到身体砸在地毯上发出闷声。 宋余的意识像尘埃一般没有重量,随着风浮浮沉沉,他居然回到了小时候。记忆中那时他已经上小学了,学校里的孩子们每到放学总会有父母来接,他们会飞奔到父母身边问他们要吃的,吵吵嚷嚷得说着自己在学校里的趣事。他们会因为考得不好而难过流泪,也会因为一张奖状而开心一整个月。但是宋余呢?接他的只有保姆,每次考试他的名字总排第一个,从小到大的奖状、奖杯能装满一整个卡车,但都没能换来一句夸奖,他也并不开心。宋余知道自己与他人的不同,他的爸爸总是很忙,他的爸爸很爱他但好像又不爱他,他们像父子但更像是两个没有感情,完全由程序设定的机器人。 再次醒来是,入目还是昏暗一片,宋余差点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小余你要吓死我了,我刚从京城拍完戏回来,就接到鹤昌泽电话说你晕倒了,我连妆都来不及卸,疯狂往医院赶。”宋余被身边传来得鬼哭狼嚎吓得身子一颤 。 他扶着窗沿强撑起身子,摸索着打开病房内的灯。白炽灯忽而一亮,刺得宋余睁不开眼,只得眯着眼朝声源看去。 病床前坐着一位完全不认识的男生,长的是偏可爱的类型,眼睛里全是红血丝,看起来刚刚哭过,脸颊上还残留着两道黑色的泪痕。 “你谁啊?”宋余抽出两张卫生纸递给他。 男生接过卫生纸微微一愣,继而哭得更大声了,脸上妆容晕湿一片,白色外套也染上斑斑点点。男生一双杏眼哭得通红,那模样宛如死了丈夫一般:“宋余你没有心,当时你说让我好好上学,考上中传就回来找我,这都五年了没见你回来一次,连电话号都换了,你知道我和鹤昌泽这五年都是怎么过来的吗?你这个负心汉。” 轮到宋余愣住了,这都什么和什么啊?什么你的我的,他的我的,宋余对眼前这个梨花带雨的男生根本没有任何印象,听他这么一抱怨,他大概有了一点猜测。 “你的意思是,你和鹤昌泽以及我咱们三个之前认识?你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我在国外待的时间太长了,之前的事基本上忘完了。”宋余死死盯着男生哭花的脸,不肯放过一分一毫的微表情。 宋余专心听这个男生讲了许久。他说他叫林彬蔚和自己是高中时最好的朋友几乎形影不离,鹤昌泽是自己的男朋友他们当时还约定上完大学就结婚但后来却突然去美国治病一去就是五年,鹤昌泽就这样等了五年。前边的宋余还能勉强相信,但是眼前这个叫林彬蔚的男生居然说是自己死捶烂打的鹤昌泽,谁会喜欢那个瘟神,整天吊丧个僵尸脸每天想方设法的折磨自己。 “停停停,你先打住,我头晕。”宋余撑着头,精神受挫。 林彬蔚赶忙从宋余身上爬起来,供着身子疯狂按动呼叫铃。 宋余感觉自己更头晕了:“我没事你别麻烦医生了,坐下。”宋余伸手将林彬蔚拽坐下来,将他死死摁在凳子上防止他进行下一步活动,宋余真害怕被他气成心梗。 但他还是慢了一步,病房门被一把推开,乌央央进来一群人,鹤昌泽一马当先将病房门摔的摇摇欲坠。 “我没事……”看着鹤昌泽的脸宋余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再联想到林彬蔚那通“胡言乱语”宋余更是连鹤昌泽的脸都不敢窥视,他确实是自己喜欢的类型,假如再上一次高中宋余可能真的会喜欢上鹤昌泽。 鹤昌泽拧着眉,焦躁地揉了揉头发:“再检查一遍吧,要是之后再晕倒挺耽误事。” 宋余垂着眼,卷翘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心脏随着墙上的指针猛烈跳动,宋余觉得喉咙干涩的发紧:“我想去查一下这里。”宋余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鹤昌泽抱臂看着宋余,嘴唇抿成一条线,意味深长地斜睨了林彬蔚一眼:“查。” 宋余被众人搀扶着做了许多检查,结果也不出宋余所料。 “宋先生您这个确实有记忆缺失,但是头部并没有什么问题,神经系统正常,那就只有两种可能了。”宋余的主治医生摸了一把自己锃光瓦亮的光头,狭长的眼睛透过镜片看向一旁的鹤昌泽。 宋余点头示意医生继续。 主治医生得到准许后声音也大了起来:“第一呢,就是服用大量控制精神的药物,长时间服用会出现嗜睡,昏迷不醒等情况,时间久了就会导致记忆衰退,失忆等情况。第二种,目前还不能确定,心里因素也会导致失忆,这还要进行进一步判断。但以目前来看,宋先生您应该属于第一种。”医生扶了扶眼镜,“您可以进一步检查排除一下,我们会做出相应的治疗方案。” 宋余沉默了,答案很明显了,他在美国一直服用的根本不是什么特效药分明就是精神类药物,难道去美国就是为了给他治疗心理疾病?不!绝对不!假如是普通的心理疾病,他是不会在意的,自己也不会出现信息素外溢,阳光过敏这种情况。 宋余看了眼鹤昌泽,他也正低头看着宋余,眼神相交时擦出一片火花,宋余好像触及到了鹤昌泽冰山之下那骇人的温度。宋余下意识搓了搓脸:“大概有多少把握?” “这个我们也没法确定的,有的人可能一辈子也治不好,但有的人一两年甚至几个月就想起来了。” 宋余觉得这都是没有意义的,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既然不能确定,那就不必要浪费时间在上面,生活总是要向前看的,是吧鹤会长。” 鹤昌泽轻哼一声,扭头走出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