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骨温床》 第1章 小叔 今天我要跟我最恨的人表白。 他不答应我就去死的那种表白。 我最恨的这个人是这世界上唯一在乎我的人、从小到大对我最好的人——我的小叔温玉言。 我奶奶爷爷老来得子生了小叔,老两口把他当成自己的命根子,宝贝的不行。 奈何两人年纪大了,身子骨弱,在我小叔过完九岁生日的那个冬天染上了疾病双双去世。 奶奶这一生孕育了三个孩子:老大是我爸,已经成家立业日子过得还不错,只不过和我妈结婚好几年都没有孩子;老二是我小姑姑,老两口去世的时候她刚上大一;老三就是我可怜的小叔叔。 都说长兄如父,老两口死后抚养我小叔的重任便落在了我爸的肩上。 那时候我妈怀着我,没法去工作,我爸那边刚被降了薪水,家里突然多了一张吃饭的嘴,而且这个人是她的小叔子,以我爸的性格以后说不定要养这个人一辈子,这放在谁的身上一时都接受不了。 但小叔毕竟是我爸的亲兄弟,我妈也不好说些什么,便尝试着接受小叔。 好在小叔懂事乖巧,从未惹过我妈生气,还会说漂亮话哄我妈开心,家务什么的都是他一手承包。我妈渐渐的接受了小叔。 可是好景不长,在我妈生下我坐月子的时候,外面开始传一些风言风语: 说我小叔其实是我爸因为我妈一直怀不上孩子,婚内出轨和小三生的。由于怕我妈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和他的出轨行为后跟他离婚,便把小叔扔给我奶奶爷爷养着,对外声称是老两口要的三胎。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谣言八卦这一类的东西传播速度堪比新冠病毒。 即使我爸刻意瞒着不让我妈知道,家里还是有亲戚说漏了嘴。 一开始我妈是不相信的,因为没人比她更了解自己的枕边人。 可是后来,这谣言越传越逼真,我妈开始怀疑,直到他们连小三的名字和工作单位甚至我爸的出轨场所都扒了出来,我妈对我爸的信任如雪山崩塌。 但毕竟二人多年夫妻,她对他还是抱有一丝希望的,所以她假装自己不知道这件事,希望他能像从前出事一样向她解释。 可我爸这次很反常,并没有向我妈解释,而是对外宣称小叔是他和我妈的亲生儿子,这便成为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小叔怎么可能是我妈的亲生儿子呢?我妈可只生了我一个。 他在向大家扯谎,她心知肚明。谣言可能才是真相。 意识到这一点后,我妈她崩溃了,她不敢相信她的枕边人竟然背叛了她! 那热恋时期的甜言蜜语;那婚礼上动人的誓言;那二人相濡以沫的三千二百多日夜,仿佛成为了天大的笑话。 以前她有多幸福,现在她就有多痛苦。 于是他们大吵一架,中途我妈被气晕被拉到急诊抢救,醒来后放下狠话: 不管小叔是不是我爸的亲生孩子,只要我爸从今往后不再管小叔,她可以为了刚出生的我既往不咎。如果我爸执意要养着小叔,那她就抱着我从医院楼顶跳下去。 后来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小叔还是在我家,我妈和我也没死。 但我妈和小叔之间出现了一条难以跨越的鸿沟,她视他为洪水猛兽,一来就破坏了自己的幸福,冲垮了她引以为傲的婚姻。 所以她恨他。 我爸的背叛,辜负了我妈的真心,浪费了她的青春,让她成为别人酒足饭饱后谈论的笑话,还不同意她离婚。 所以她恨他。 我爸在世时,她的恨是沉默的死水。 无法接受丈夫出轨的她,只能选择逃避现实来麻痹自己。 对小叔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却对我爸如同那三千二百多个日夜一样,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证明她的婚姻还没有失败。 可出现问题的婚姻就如同一块打碎的玻璃,不管用什么办法给它粘好,远处看没问题,凑近了你会发现它还是会有裂痕。 十几岁的孩子总是敏感的,尤其是寄人篱下的孩子最会察言观色。 小叔知道我妈讨厌他故意装作家里没有他,还知道我爸妈因为他经常吵架。 为了让我妈少生点气,也为了让我爸不这么为难,他懂事的在学校住宿,每年只有在我爷爷奶奶的忌日回家和我爸还有小姑姑去墓地上坟烧纸。 这导致在我五岁之前我都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小叔,或者说哥哥? 我爸去世后,她的恨是决堤的洪水。 这洪水滔天,席卷着我们家每一个人。 我爸死的时候只有小叔在现场,我和我妈都是在医院见到抢救后重伤昏迷的我爸。 小叔见到我们进来赶忙起身让座,我妈的眼睛在重伤的爸和轻伤的叔之间来回游走,心里愈加不平和,不分清红皂白地抬手抽了小叔一巴掌。 我妈这一巴掌肯定用了十成的力气,刚打下去就看见小叔脸上红了一大片。 “你这个小杂种!躺床上昏迷不醒的人为什么不是你?” 刚才的巴掌没有让小叔落泪,我妈的话语却深深刺痛了他。他低着头,双手紧紧攥着衣角,眼泪从眼涌出落在地上。 他一哭,我也跟着哭了。 我扑在爸爸身上张开嘴哇哇大哭,我这一哭我妈没时间管我小叔,蹲在地上抱着我哭。 可能是我和我妈哭的太大声,竟生生把我爸给哭醒了。 还是小叔先发现我爸有醒来的迹象,跑出去叫医生。可惜医生赶来时我爸已经闭上了眼睛,永远的离开了我们。 我爸的回光返照是放心不下小叔,怕自己撒手人寰后小叔又成了没人要的孤儿,拉着我妈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缓缓叮嘱: “老婆啊,是我对不起你…但玉言这孩子还小,求你帮我把他照顾到成年…不要丢掉他…” 我爸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淹没在阵阵哭声中。 我们三个人中小叔哭得最厉害,自从我爷爷奶奶死后这个家里只有我爸对他好,如果说爷奶的死对他来说是天塌,那么我爸的死便是山崩。 我妈的泪水中或许夹杂着一丝对我爸的真心,但更多是哭自己的命不好,丈夫死了家里的经济来源少了一半,还要替丈夫和小三养孩子。 我则是看着他们哭我也跟着哭。不是我不孝,实在是我爸对我太不上心,导致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单亲家庭。 因为我爸的遗言,我妈并没有扔掉小叔,而是让他退学在家里带我,自己好找工作赚钱养我们。 小叔当然是不愿意退学,但是我妈不给他交学费,他没有办法。 后来还是因为我跟我妈说让小叔上学学了知识好辅导我功课,我妈才同意小叔继续上学,只不过要走读照顾我,还要做家务。 家里竟维持着这么诡异的气氛过了一段日子。 如果你问我,我妈不恨小叔了吗? 我想是恨的。 她不给他生活费,逼得他一边照顾我一边勤工俭学;她不给他买新衣服,他就算是放假穿的也是校服,整个人灰扑扑的;她不让他上桌吃饭,说什么杂种不配之类的话;她把他当做出气筒,对他非打即骂,身上经常带着上伤;还叫我把小叔当作仆人一样使唤… 我妈的这种恨潜移默化的影响了我,导致我从小就讨厌小叔。 所以小时候经常捉弄他: 故意打翻水杯让他收拾;捉了虫子放到他的碗里;撕掉他写好的作业;动不动咬他一下;剪了他的校服;弄乱他的房间等等,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我不敢想象在如此致郁的环境中,小叔竟然还能长成这样成绩好、三观正、年轻有为的人。 如果我是小叔,早就把我们一家都杀了,更别说小叔在我妈死后不计前嫌的一个人把我抚养到这么大。 按理说我妈死之后我和小叔应该冰释前嫌、相依为命、互相扶持才对。 可生活它不按常理出牌,因为我的主观因素,导致我对小叔的讨厌愈发严重。 我妈在我十一岁那年因积劳成疾去世。 她去世那天下了暴雨,狂风裹挟着雨水打在我的脸上,打的我的脸**辣的疼。 比脸更疼的是我失去母亲的心。 我抱着妈妈的黑白照片,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眼泪随着我的动作顺着我的脸庞滑落,落在了妈妈的黑白照片上,最后和雨水一样落在地里,浇灌思念… 想妈妈,生前在我上小学后,她为了给我们更好的生活,拼命的打工赚钱,甚至有时候过年都不回家。 记忆中温暖的怀抱、哄睡的歌谣、充满爱意的眼神和嘴角的一抹浅笑在不断消逝,取而代之的是银行卡上冷冰冰的数字和聊天软件上一条不咸不淡的“生日快乐”。 妈妈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到了晚上我缠着她跟我玩狼人杀,妈妈拗不过我答应了下来,她眼睛亮晶晶的笑着说: “天黑请闭眼。” 我乖巧地闭上眼睛,可妈妈却在我睡着时偷偷往我枕头底下放钱,俯身亲吻我额头,泪水落在我脸颊上,然后偷偷离开。 妈妈你明明说让我天黑请闭眼,可你自己却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妈妈你明明说赚够了钱会陪着我长大,再也不离开我,可你却死在了赚钱的路上… “妈妈你是骗子,我讨厌骗子,最讨厌了……” 想到这些我的泪止不住的流,她最疼爱的人不是我吗?为什么要弃我而去呢? 我把我妈的遗照放在她骨灰盒前,向后退了几步,跪下重重地给妈妈磕了几个头,眼泪无声的掉落。 头磕在地上时,我听见有脚步声向我靠近,余光瞥见一个漆黑的影子,接着是一双洗得发白的帆布鞋。 是小叔来了。 但我没有心情理他,自顾自地磕着头。 小叔来到我身后,也跪下给我妈连磕三个头,然后起身拍掉身上的土。 一股热流从我额头流出,一路向下,流经我的鼻子,最后到我嘴里,咸咸的还有股铁锈味。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也不关心,只是机械的、麻木地重复着磕头的动作,头一下又一下地砸到地里… “够了玉珏,别再磕了,起来吧。” 小叔上前扶起我,皱着眉,低头用衣摆轻轻擦拭我的脸,我一脸迷茫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他看出了我的疑惑,轻声解释:“头磕破了。” 头磕破了?刚才流到我嘴里的东西是血吗? “待着别动,我去拿药箱。” 我听话的呆着,下意识地回头看我磕头的地方,那里果然有一滩血迹,真的磕破了啊… 为什么没有感觉到疼呢? 小叔拿来药箱放在一边的桌子上,拉着我坐到椅子上,捏着我的脸让我抬头,用纱布给我按压伤口。 在这个过程中小叔一直皱着眉,让我感到难受,为什么要这样看我? “疼不疼?” 小叔给我清洗完伤口涂碘伏的时候问我,我摇了摇头表示不疼。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小叔看我的眼神跟我妈妈看我受伤时的眼神一样,都是那样的心疼、怜爱。 那一瞬间,在我面前的小叔变成了妈妈,让我又惊又喜。 我顾不上害怕,大喊着妈妈哭着抱了上去。妈妈也紧紧抱住了我,并不断的抚着我的背安慰我。 “乖玉珏,别哭了,我心疼。” 带着老茧的手为我擦泪,动作像是怕把我碰碎一样轻柔。 我心中升起一阵温暖,破滴为笑,想着妈妈活过来了,我不是没有妈妈的小孩了,真好。 “你这个小杂种!死的人为什么不是你?” 是妈妈在说话吗? 第2章 你不要我了? 可是这声音明显就是还没有变声的十几岁小孩发出来的,怎么可能是妈妈? “你不是我妈妈!妈妈不会骂我的!” 我的声音带着哭腔,手不受控制的打了面前的人一巴掌,不偏不倚的打在那人的脸上,那人没有退后而是上前抱住了我,本想推开的我却感受到了怀抱的温暖,闻到了独属于小叔身上的清香,在他的怀抱中安静了下来。 “玉珏乖啊,小叔也不想让妈妈死,如果小叔和妈妈之间只能活一个,小叔会毫不犹豫的让妈妈活着,我来去死。” 被我打的这个人开口,语气坚定,让人安心,他像小时候妈妈哄我睡觉一样不断地轻拍我的背安抚受惊吓的我。 这时我才惊觉,说出“死的人为什么不是你”的人不是妈妈,是我。而被我甩了一巴掌的不是别人,正是给我额头伤口上药包扎的小叔。 挨了一巴掌肯定很疼吧……脸都被打红了还抱着安慰我,小叔你图什么呢? “小叔我不要妈妈死,也不要你死。”我伸出小手小心翼翼的摸了摸小叔红着的半边脸,轻声问他:“小叔你疼吗?” 我不是讨厌他吗?打就打了还问什么?神经病一样。 “小玉珏给小叔吹吹就不疼了。”小叔低下头,学着我说话的语气,声音甚至比我还小,差点没听清。 我们俩这样说话像是在课堂上无视老师偷偷聊天的同桌一样。 我歪着头思考了两秒,据那个时候的我所知:人类吹出的气体并不能止疼,小叔也不是傻子。 但我还是按照他的要求踮脚凑近他的脸吹了两口气,提高声音问他:“小叔你还疼吗?” 只见小叔笑着摇了摇头,也提高音量回答我:“不疼了,我们小玉珏真棒!” 小叔捏了捏我的脸,我不喜欢别人碰我的脸,撅着嘴表示反抗。 小叔见我这样笑意更甚。 “我死了你个小杂种就这么开心?还有脸笑?”我脑海中传来了妈妈不满的低语,眼前开始模糊不清。 我用力的摇了摇头,想把这个声音甩出去,可事与愿违,妈妈的声音犹如吸了水的海绵在我脑海中越长越大。 “小杂种,不是说要替我去死吗?” “玉珏!玉珏!玉珏!” 妈妈可怕疯狂的声音与小叔一声比一声急切的呼唤交织在一起,由内到外,由远及近,拧成一股绳,不断拉扯着我的身体,仿佛下一秒我就要被一分为二。 小叔那头绳子的拉力逐渐减小,直至消失,我眼前模糊一片,呼气急促,体温下降,感觉自己的灵魂想要摆脱躯壳的束缚飞出体内,我想挣扎却无能为力。 不知过了多久,我没有了时间观念,只是在一间狭窄漆黑的房间里,看见了不知道是谁肉上的伤口愈合又开裂16次而已。 眼前的景象突然变化,我看到神色紧张的小叔和他对面仰着头呆呆的我。 我大声喊了小叔好几声他都没反应,右手拖着下巴认真观察他面前□□的我,还大胆的戳了□□的我两下。 我下意识的低头看我的手,发现是半透明的,而且我现在的视角也比刚才高了不少,能俯视小叔。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我死了?我现在是飘在空中的灵魂? 当我百思不得其解时,我看到□□的我不断变大,头发不断变长,最终变成了妈妈死去的样子,嘴唇发黑,眼神空洞,像一具行尸走肉。 “那你快去死啊?” 她紧紧抓住小叔的衣领,张牙舞爪、面目狰狞。 “你怎么不去死?” 她的声音极其尖锐,窗户上的玻璃被震碎。 “你死了好让我活呀!” 她用那双十几岁男孩子的手扼住了小叔的喉咙,小叔喘不上气来看上去快要死了。 “去死呀!去死呀!去死呀……” 她空洞漆黑的眼眶里流出血来,她的声音像恶魔在低语。 小叔试图反抗,但妈妈的力气好像大得惊人,小叔挣脱不了。 于是,他停止挣扎,闭上了眼睛,面带微笑,平静的等待死亡。 这个时候的小叔在想什么?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如此平静的等待死亡的到来。难道是嫌养我烦,还不如去地府报道跟奶奶爷爷还有爸爸团聚? 见到这般情景,我害怕极了,我害怕妈妈会把小叔杀死,害怕自己从此变成孤儿。 怎么办?我要怎么办? 我试图冲上去阻拦,可我的手刚碰到她的手,我的灵魂就从他们之间穿了过去。 变成灵魂的我好像碰不到活人。 可是小叔快要死了,我该怎么办啊? “妈妈快停下,不要把小叔杀死!”“小叔快反抗啊,再不反抗你就要死了!我不要你死!” 我只好围着他们转圈圈,大声呼喊,希望能阻止这一切发生。 可是活人真的能听见变成灵魂的我说话吗? 好像真的可以…… 妈妈松开了手,头180度的旋转过来,盯着我的眼睛看。小叔失去力气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气,他顺着妈妈的目光往上看,看到我的方向时,瞳孔骤然放大,一脸不可置信。 我不是死去变成灵魂了吗?活人可以看见灵魂吗? 我被他俩看得头皮发麻,眼前越来越黑,意识逐渐模糊,直到我看到妈妈变成了□□的我。 这是怎么回事? 我为什么会变成妈妈?妈妈为什么会变成我? 难道说…… 砰——! □□的我在一瞬间失去生机,直直地砸进小叔怀里,生生砸断灵魂的我的思考,也砸断了我的意识。 “玉珏!你……” 后面的话听不清了,只有耳鸣和警笛的响声环绕在我耳畔。 我可能是死了。 眼前开始走马灯。 看见了我妈临终前被叫到病床旁的小叔和被赶到门外的我。 我在外面看见她拉着他的手,嘴巴一张一合的不知道说些什么。我妈说着说着竟然还哭了,小叔拿纸给我妈擦泪,二人又说了些话。 最后我妈对着小叔笑了笑,这是我爸死后她第一次对小叔笑,也是最后一次。 她的双眼闭上,笑容还挂在脸上,就像睡着了一样。 后来听小叔说,我妈也是跟我爸一样“临终托孤”,把十一岁的我托付给了二十岁的小叔。 挺不好玩的,人生刚刚开始的小叔就要带着我这个拖油瓶过十几年甚至一辈子,他也挺烦我的吧。 他如果知道几年后的我会在高考后跟他表白,这时候的他肯定后悔送我去医院了。 刺鼻的消毒水味和浓郁的大牌香水味混杂在一起,把我的意识来了回来。 “让玉珏跟你出国吧,你毕竟是他的监护人。” 小叔清冷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好像没有死。 “别了吧,这孩子跟我又不亲,我怕我带他出国后他闹着吵着要见你,到时候我可整不了他。”一道慵懒随意的女声响起,她还补充道:“还是你带着吧,我每月给一万抚养费。” 我听到小叔叹了一口气,似乎很不情愿,但又不得不接受:“也只能这样了。” 他们后来还说了一些话,但我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并没有听见。 一觉醒来,浓郁的大牌香水味消失不见,我知道是那个女人走了。 “玉珏?你醒了吗?” 小叔应该是观察到我有醒来的迹象,握了握我的手,语气关切。 我不愿意睁开眼去看小叔,脑海中响起的是刚才小叔与那个女人的对话,心脏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攥住一般。 我唯一的亲人,我的小叔,原来是不想要我的,原来是不喜欢我的,原来是宁愿去地府报道也不愿养我的。 同意带着我恐怕只是为了报答我家的养育之恩吧?还是说为了那个女人每个月给的一万块抚养费呢? 不管是哪个,都好难受,心脏好疼,喘不过气来。 细细想来其实也不意外,在我妈的葬礼上我哭得天昏地暗,可小叔从始至终都没有掉一滴眼泪。 种下什么因,就会结出什么果。小叔不想要我,也是我自找的。 道理虽然是这个道理,可对那时刚刚失去母亲的我,是想不明白的,就算明白,也还是会恨的。 我很想睁开眼以审判的口气质问他:“你凭什么不要我?” 话还没出口,不对,是眼睛还没来的急睁开,身体就止不住地抽搐,手抖得最厉害,带着小叔握着我的手一块抖。 我的手突然失去了小叔的温度,只听见他焦急的声音由近到远又由远到近:“钱医生!钱医生呢!钱医生快来!” “病人有无癫痫病史?”“没有。” 风在我耳边呼啸而过,我被推去做脑电图检查。 “检查结果正常,可能是强烈的情绪波动引起的应激性抽搐,家属不用太担心,住院观察一段时间,如果没问题就能出院了。” “钱医生,孩子怎么一直不醒呢?” “可能是累的,让他休息一会,你来跟我去交费。” 听到我没事小叔松了口气,脚步声响起又归为平静。 病房中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在心中默默盘算:“应激性抽搐?” 那就是了,我这两天经历这么多事,情绪波动能不大? 想着想着,便感到一阵困意,又昏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中,有一只手摸上了我的头。 第3章 小叔救我! 不知道睡了多久,只觉得口干舌燥,胃里面一点东西都没有,肚子咕噜咕噜的响,像是对我大喊大叫:“我好饿好饿!” 空气中飘着浓浓的饭香味,是我最爱喝的皮蛋瘦肉粥,我忍不住多吸了一点,鼻腔里充满了粥的味道,我下意识咂咂嘴,感觉肚子叫得更厉害了。 “肚子都醒了,人怎么还不醒?”一旁传来小叔的疑惑声。 光听见他的声音我就能想象到他此时此刻坐在我床边皱着眉头的样子,想到这里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丝喜欢来。 疯了吧? 我被我的想法吓到,这次轮到我皱眉了,我可是恨他的。 紧锁的眉头被一只温暖的手附上,手指尖带着一层薄薄的茧子,抚平了我皱着的眉头。 在这之后,这只手只是短暂的离开,不一会又点了点我的鼻头,说:“小玉珏,快起来吃饭吧,小叔知道你醒了。” 我的鼻子一痒,一个喷嚏“呼之欲出”,我忍住想打喷嚏的冲动,双眼紧闭。我才不听不想要我的可恶小叔的话呢,就跟他耗着,谅他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哼! 陶瓷碗和勺子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夹杂着小叔的吹气声。 光滑的、散发着热气的东西碰到了我的嘴唇,我嘴唇一热,一股带着饭香味的热流流进嘴缝里。我没忍住用舌头舔了舔,入口润滑,咽下去后姜的辛辣留在喉咙里,暖暖的,惹得我想坐起来吧这一碗都吃光光。 想着想着肚子又不争气的咕噜噜叫了起来,在安静的医院里格外刺耳,我尴尬极了,默默在心里祈祷小叔没有听到。 “小叔怎么不知道小玉珏的肚子里有小怪兽啊?”我从妈妈去世后就滴水未进,肚子饿得不得了,肚子发出响声也不是我能控制的了的,这个坏小叔就知道嘲笑打趣我,气小孩! 我忍不住悄悄睁开眼睛去看他,看到了唇角微翘、充满笑意的一张脸。 这张脸上的线条不算柔和,抛开眼睛不看的话会给人一种生人勿近的清冷感,不笑的时候会显得很凶。就是这样的一张脸上,偏偏生了一双勾人的狐狸眼,不笑的时候还好,一笑起来眼波流转之间就能把人的魂给勾走。 这双狐狸眼此时此刻正对着我笑,我感觉自己的脸火辣辣的。 盯着我干什么? 于是我闭上眼睛不再看他,害怕又生气的转过身只给小叔留下一个背影。 小叔用手推了推我的胳膊,试探的问我:“小玉珏生气了?”我没理他,他又说:“是小叔不好,不该笑咱们小玉珏,小叔保证以后再也不笑玉珏了,玉珏这么好,就原谅小叔吧,嗯?”他这话说的像是在哄孩子,温柔的不要命。 小时候的我偏偏就吃这一套,真被他哄高兴了,躲在被子里偷笑,笑得肩膀一耸一耸的,被聪明小叔看了出来。 “那,玉珏是原谅小叔了?” 你瞧瞧这人,我什么都没说呢,他就以为我原谅他了,笑死。 我转过身坐起来,双手抱在胸前,开始提条件:“才没有呢,你要发誓以后再也不嘲笑我,还要给我做好多好吃的!” 小叔低下头捂着嘴,笑得眼睛都闭上了,发丝都在抖动。 我快被气死了,刚给我保证以后再也不笑我了,还没过一会就又开始了,小叔你玩我呢?气得我直接扔了个枕头过去:“你还笑!” 小叔接住枕头,一边冲我摆手一边说:“不笑了不笑了。”说完信誓旦旦的举起三根手指头:“小叔发誓以后再也不笑玉珏,还给玉珏做一辈子好吃的怎么样?” 小叔做饭真的很好吃,“做一辈子好吃的”对还是小孩的我来说诱惑力太大了,拼尽全力无法抵抗,只好缴械投降。 投降也是讲究技巧的,不能让对方看出来你输了,这理我先假装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漏出勉强能接受的表情,语气中带点嫌弃与施舍:“看在你这么有诚意的份上,那我就勉为其难的接受吧。” “好嘞,那咱们吃饭吧?”小叔端起放在桌子上的碗,用勺子舀了一点送到我嘴边,“还温着呢,张嘴。” 我当然没有乖乖的张嘴,毕竟我又不是三岁小孩需要人伺候,男孩过了十岁就应该成熟一点自己端着喝。 “回首依然望见故乡月亮,黑夜——”“喂。” 无语,小叔竟然接了个电话就丢下我走了!侄子重要还是打电话的傻缺重要? 气得我把枕头扔飞,把碗里的粥倒到了垃圾桶里,把被子揉成一团,把下嘴唇咬出血来,还差点把碗给摔了。 气了半天,我决定不吃饭、也不理小叔了,从今天开始我要变成冷酷无情的学习机器,让小叔后悔死。哼!等着吧。 等的天都快黑了,窗外的归鸟在巢穴里相互依偎着还叽叽喳喳的吵个不停,像是在嘲笑我自己一个人傻傻的等小叔回来。 烦死了,我找了个小石头朝着小鸟砸了过去,想要给它们一点教训,让它们知道人心的险恶,我闭上眼睛等着听鸟的惨叫。 “啊!谁砸的?” 小鸟会说人话吗?答案肯定是不会的,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完蛋,砸到人了。要是被这人知道是我扔的石头,不得让我知道知道社会的险恶? 三十六计,躲为上计。我立刻跑到床上,拉起被子,盖在身上,蒙住头假装睡觉。在心里默念:“不要找到我,千万不要找到我!” 过了好久都没动静,我在被子里又热又闷,于是悄悄地探出脑袋,只漏出两只眼睛观察外面,确认没人后才敢漏出鼻子呼吸。 病房外响起高跟鞋“哒哒哒”的声音,吓得我赶紧缩了回去,心砰砰的跳,脚步声被放大,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终停在我的病床前。 一股浓烈的大牌香水味窜入我的鼻腔里,我强忍下打喷嚏的冲动。此时此刻,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我不安地吞口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她会怎么做呢?是暴打我一顿还是报答我一顿呢? “玉珏?别躲了,出来吧。” 她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声音还这么熟悉,像是在哪里听到过,一时竟想不起来了。 她似乎是看出了我的疑惑,开口解释道:“我是你小姑,出来吧。” 声音慵懒随意,我才想起来在我昏倒时听过这个声音,是跟小叔说“每月给一万生活费”的女人。 说实话,这个小姑我从来都没见过,好奇心驱使着我把头偷偷伸出来看她。 小姑脚蹬一双黑面红底镶钻的18cm恨天高,手持爱马仕Lindy mini 19心红色牛皮单肩斜挎手提包,一袭红裙英姿飒爽,海藻般的长卷发迎风飘扬,孔武有力的手摘了墨镜上下打量我,“昨天没仔细看,今天细看我小侄子长的还不错嘛。” 我不知道该回她什么话,只好嘿嘿一笑,把被子拉开坐起来。与此同时,小姑拉开凳子坐下,把包和墨镜放在桌子上,手里把玩着我刚刚扔出去的小石头。我看着她的动作有些心虚,琢磨着找个话题让她忘了我不小心扔到她这回事。 你说巧不巧,刚好我还没吃饭呢。 “姑姑,”我捂着肚子装作很虚弱的样子,声音小得跟蚊子一样,“我好饿,你能给我买点饭吗?” 小姑停下手中的动作,问我:“你小叔没给你做饭吃吗?”我跟她撒谎说小叔太忙了没空给我做饭,她半信半疑的从手提包里拿出手机拨了个号码,问我想吃什么,我说油泼面不放蒜多放醋。 “等着吧,一会就有人给送来,在这之前…”小姑把手机放了回去,手心托着小石头向上扔了两下,表情严肃,“你得给我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吧?” 完了完了,注意力转移失败,大难临头了!这要是让小叔知道……后果不堪设想。扯个自己扔着玩的谎?那估计更惨,不如实话实说。 我低下头不去看小姑,用指甲抠手指上的倒刺,紧咬着下唇,字从空隙里蹦出来:“对不起姑姑,我不是故意要砸你的,我只是想扔小鸟…” 我的声音越来越小,头也越来越低,如同等待审判的犯人。 噗嗤一声,接着是大笑。 我被声音吸引着抬头去看小姑,发现她一边捂着肚子一边笑,腰都笑弯了。不是,我有这么好笑吗? “姑姑?”我试探的叫了她一声,她才停下来不笑。 “你这么怕我干嘛?我来的时候你躲到被子里,问你一句话你低着头不敢看我。”小姑嬉笑着说,“怎么?怕我把你砸我这件事告诉你小叔啊?” “我才不怕呢!” 虽然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怕极了,怕他知道我是坏小孩后就不要我。 “不怕你小叔?假的吧?” 这个小姑怎么知道的这么多?我真怕她告诉小叔,于是装作恼怒的样子朝她喊:“我才不怕!你再说我就…我就…” “你就什么?” 我实在是找不到什么能让小姑闭嘴的行为,眼睛一瞟看到了她没拉拉链的手提包里的限量版香水,心生一计。 我眼疾手快的拿到香水,扒开盖子,大拇指按在喷头上,仿佛下一秒就要喷出。 “我就把你的香水全喷完!”我坏笑着说。 这下小姑慌了,我拿的这瓶香水估计是她特别喜欢的一瓶,她都上手来抢了,但被我灵巧躲过了。 “哎呀,小祖宗!我不给你小叔说了,你就把香水还给我吧!”她急得快要哭了,我见她这样害怕把事情闹大,就还给她了。 小姑拿到香水宝贝的不行,这香水仿佛是她的孩子。后来我才知道,这一瓶香水的价格都够买我命了,幸好当时没有真的喷,不然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香水被小姑放在包的最里面,这次谨慎的拉上了包的拉链,把包紧紧抱在怀里,像防贼一样防着我再次对她的香水图谋不轨。 “咚咚咚——“ 门被敲响,门外传出一个陌生的女音:“温总,你让买的饭来了。” “进来吧。” 陌生女人——我推测是小姑的助理推门进来,把我的油泼面放在桌子上,俯身在小姑的耳边低语了几句,小姑点了点头说知道了,让她在外面等一会她。 我肚子本来饿得都不得了,那油泼面的香气透过盒子飘到我的鼻腔里,勾引我去打开并吃掉它。 油泼面真的很香很好吃! 可是我要绝食。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的慌! 可是我要绝食。 现在不吃一会凉了就不好吃了! 可是我还是要绝食啊!我想让小叔心疼我啊! …… 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大概是三秒钟的时间,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天大地大吃饭最大!绝食什么的先不管了,反正小叔也没在这。 想通后,我立刻伸手去拿桌子上的油泼面,想着大快朵颐。结果手刚摸到饭碗,就被小姑拿着墨镜轻轻打了一下,我吃痛缩回手,不解的抬头看她。 “小侄子,”小姑带上墨镜,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和发型,让它们看起来和刚进门一样完美,正襟危坐、表情严肃,用一种人生导师的语气教导我:“你扔人不对,难道扔小鸟就对了吗?” 怎么又回到刚才的话题了?就不能等到我吃完饭再说吗? 我内心扶额苦笑,但又反驳不了什么,毕竟对方是长辈,也确实是我做错了,只好点头附和:“不对不对,姑姑说的没错。” 虽然嘴上这么说,脸上也装出一副受教的表情,可注意力全在那碗香气四溢的油泼面上。 “小鸟也是一条生命。” “嗯嗯嗯。” 油泼面吃进嘴里先是滚烫的油香包裹着味蕾,随后是辣味与麦香。 “我们要对生命有敬畏之心。” “是是是。” 油泼面咀嚼时面条本身的爽滑与劲道,使口感层次丰富多彩。 “你要跟小姑保证,以后再也不做伤害人或动物的事了。” “好好好。” 油泼面…… “哎呀!” 我捂着头直叫唤,脸上没有了好颜色,歪着脑袋,撅着嘴,恶狠狠的瞪着她,在心里暗暗的想:“小叔和我妈都没打过我,你这个喷致死量香水的女人凭什么打我?气死我了。” “好好说话,你爸妈平时都是……”小姑双手抱胸,语气不善,话说到一半意识到什么又咽了下去,屋里的人声消失不见。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红色的新款手机,递给我:“喏,你拿着这个吧,里面有我的号码,”她见我迟迟不拿,便把手机放在桌子上,起身留下一句:“我回洛杉矶了,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高跟鞋的“哒哒”声再次响起,不一会儿就消失不见,单人病房里还残留着小姑的打牌香水味。 “切,连句道歉都没有。”我喃喃自语,越看放在桌子上的手机越不顺眼,直接把它拿起摔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我听见后笑了笑,撇下期待已久的油泼面,直接拉开被子蒙住头睡觉。 “谁来都叫不醒我,小叔也不行。”我在心里暗暗发誓。 其实我挺喜欢红色的,只是当时耍小孩子脾气,跟谁都能置气,现在看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都是自己气自己,还糟践了小姑的心意。 至于我摔坏手机的那一夜,小叔并没有回来,只有高悬在夜空中的明月照着我孤独渺小的身影。那天夜里,它没有星星围绕在身旁,是个孤月;我没有小叔在病床前陪着我,是个寡人。 半夜我的胃隐隐作痛,还伴有轻微的灼烧感,我的胸口像是被大石头压着一样,喘不过气来。我意识到自己是饿坏了,挣扎着起身去够桌子上那一碗已经放凉的油泼面,身子突然一晃,眼前变得模糊。 我伸出手想抓住什么东西来稳住我的身体,不料东西没抓住,我倒是先从床上滚了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 我没感觉到疼痛,只觉得天旋地转,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胃酸直往上涌,那股苦腥味让我想吐。我跪坐在地上,双手按着肚子想要吐出来,可是两三天没进食的我,胃里没有一点东西,根本吐不出来,只能干呕。 不知干呕了多久,我终于没了力气,一头栽在冰凉的大理石地板上,体温越来越低,我本来就畏寒怕冷,这下我如坠冰窟,寒冷刺骨,只好努力把身体缩在一块,很小一只像未出生的宝宝。 屋漏偏逢连夜雨,坏事总是不约而同的来到我身边。刚刚蜷缩身体的我感到一股电流传遍全身,从头发丝到脚趾头,我开始抽搐,全身抖个不停,心脏疼的像是被成千上万的蚂蚁咬。 我感觉自己快要死了。 怎么办? 有没有人来救救我? 小叔求你来救救我吧! 你唯一的侄子要死了! 快来吧!快来! 小叔! 救救我! 救我! 求你… 救……我…… 第4章 红蝴蝶 或许是小叔听到了我绝望的救命声赶了回来,或许是上天垂怜,让我的小命不绝于此,恍恍惚惚中我竟感觉到有一双温暖有力的手托起我的脖子和腰抱着我,轻声呢喃着。 我竖起耳朵努力听呢喃的内容,好一会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像是我没学过的外语,我着急去喊他:“小叔,是你吗?你在说什么?”话一出口竟也变成了和他一样的语言。 我感到后背发凉,紧紧抓住这双手的胳膊,指甲都快要陷进胳膊的肉里。 我明明听都没听过的语言,怎么会说呢? 在这双手接触我的一瞬间,小幅度颤抖的身体突然恢复了平静,刚刚的抖动如同一块石头扔进平静的湖面泛起的阵阵涟漪,不一会就会消失不见。我的体温如早春融化的冰逐渐回暖,温暖的血液被跳动的心脏泵向全身,冰冷随着血液的流动逐渐消失。 难道我活过来了? 还是说,我已经上天堂了? 慢慢变得清楚的视线回答了我的疑问,我还是在医院的病床上躺着,刚才所经历的一切如梦似幻。 是我想象出来的吗?可刚刚的一切都那样真实。 我晃晃悠悠地起身,眼睛把整个单人病房都扫了一遍,尤其是门口,试图在它们之间找到一丝小叔来过的痕迹。直到眼睛里传来一丝酸痛,我才意识到小叔并没有回来。 我叹了口气,并未在意耳边传来滴答滴答的水声,坐到桌前打开早就坨掉的油泼面,用一次性筷子戳了几下,戳成散一点的面疙瘩往嘴里送,味同嚼蜡,但还是硬着头皮吃完了。 头像小鸡啄米般一下一下的点,上下两个眼皮直打架,我熬不住了,身子往后一仰,栽倒在床上,眼中仅剩的光芒逐渐被黑暗取代,不一会就彻底合上双眼。 一束亮光透过医院的玻璃窗打了进来,直直地照在我紧闭的双眼上,我感到不舒服,摇了摇头、揉了揉眼睛,拉起被子蒙住头,转身背对着阳光继续睡。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阵强烈的尿意给唤醒,大脑还未响应,身体就先它一步做出了反应,踉跄着起身凭借记忆力找到厕所,脱下裤子,解决问题。 做完这一切,到洗手台洗手时,不小心把水溅到了身上。秋冬季节医院里有暖气,我穿的病号服是短袖,胳膊漏在外面也被水溅到,可是跟平常沾上水的感觉不一样,像是有湿答答的布料糊在上面一样。我这才舍得睁开紧闭的眼睛去一探究竟。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只见我左手的上臂和右手的下臂都被白色纱布包裹缠绕,每一个上面还都打了一个引人注目的蝴蝶结。 这令我心生疑惑,我记得我在我妈的葬礼上晕倒时,胳膊并没有受伤,这纱布是怎么一回事?还有这特别的蝴蝶结,跟我鞋子上鞋带绑出来的简直如出一辙,像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可这纱布上的蝴蝶结不是我绑的,那会是谁呢? 我努力回想,脑海里逐渐浮出一个人的黑色身影,那人蹲着、一个膝盖跪在地上,灵巧的双手在散开鞋带的鞋上不断翻飞,手离开时鞋上出现了一个漂亮极了的蝴蝶结。那人站起来半弯着腰揉了揉面前小孩的头发,小孩别过头躲着那人的动作,像离弦的箭一样窜了出去,鞋上的蝴蝶结随着哒哒哒的脚步声上下跳动,好似蝴蝶翅膀,仿佛下一秒就要振翅高飞。 黑色身影站在原地眺望小孩远去的背影,直至孩童消失在视野里,那人还一动不动地站着,活像望夫石。 我想起来了,是小叔给我绑的纱布,他回来了! 意识到这一点后,我顾不上溅到身上的水,推开厕所门,发疯似的跑了回去。 我跑到门口停下,深呼吸,闭上眼睛想着小叔在门后,推门。 是小叔!他的背影我再熟悉不过了。 我的心脏跳动的极快,想叫他,喉咙却被卡住,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想上前,双腿却被粘住,挪动不了一寸。我只好站在原地,瞪着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看着他,活像望夫石。 我刚才出去时,被子随意仍在了床上,枕头被盖在下面,中间凸起一块跟我躺在上面一样。小叔把这个凸起当成了我,走上前掀开被子,发现我不在床上,他的震惊看背影都能看得出来。 小叔开始在房间里找我。 向左看,没有;向右看,不在;想转身,被我抱住。 他在寻找我时,我被粘住的双脚突然能动了,我三步并做两步走,快速向他靠近,趁他还未转过身时拦腰抱住,我鼻子撞在了他的腰上,很疼,我带着哭腔叫了他一声小叔。 我虽然才十一岁,可我在小叔毫无防备的状态下突然冲过去抱住他,撞在他后腰这一下惯性可不小,他被我撞的身子向前倾斜了一下。 他以为是别人抱他,刚想挣扎,那夸张的、漂亮的蝴蝶结就飞到了他的眼里,熟悉的、带着哭腔的一声“小叔”钻到了他的耳朵里。 “小叔真傻,除了我这个捣蛋鬼谁还会这样抱他?”我吸吸鼻子,心想。 他愣了一下,开口:“玉珏,你跑哪去了,你不知道小叔有……” 他转过身,充满担心的狐狸眼在看到我脸的第一秒就眯了一下,眉头跟着蹙起,没说完的话卡在喉咙里。 一股热流从鼻腔中涌出,顺着上唇快要流进嘴里,对此我毫无察觉。我的注意力全在小叔额头因蹙眉浮现出几条又细又浅的抬头纹上,在我这个角度看显得很凶,令我我有些害怕。一股厌恶的情绪从心底升起,我讨厌他皱眉。 一双手,一双温暖的手,一双和夜晚把我从死亡边缘来回的手一样的手,捧起了我的脸,赶在鼻血流到嘴里之前用左手背把它擦去,右手拇指和食指捏住鼻翼软处,阻止我吸入空气。 我觉得这样难受,摇了摇头头挣扎,不料小叔捏得更紧了。 “别乱动,”小叔按着我的身体,上我坐在床上,“身体前倾,自己捏住鼻子,”他放开手,我按他的指示捏住,“保持住,我去找医生。”他转身出门。 尽管我用力捏着鼻子,但还是有鼻血流出。那一串串暗红色的鼻血滴到绑着胳膊的纱布上,浸染开来,好似娇艳欲滴、含苞待放的红玫瑰。而那夸张的两个蝴蝶结似是受到某种召唤,竟从绷带上破茧而出,扇动翅膀绕着红玫瑰翩翩起舞。 我张着嘴巴、瞪着眼被震惊的连鼻子鼻子都忘了捏。 而那番景象瞬间就变了样,病房里长出无数红玫瑰,它们都有参天大树那么高,粗长的藤蔓海浪般挥舞着,仿佛下一秒就要顶破屋顶逃出去。我和两只蝴蝶被这些藤蔓缠绕着举到半空中不得动弹,那红玫瑰的尖刺在我眼前刺穿了我一只蝴蝶的心脏,我的亲爱的、漂亮的蝴蝶的暗红色的血淋在我身上,染红了我的胳膊。 我试图挣扎,一手捶打着禁锢住我的藤蔓,另一只被血染红的手拼命地向前伸,想要抓住侥幸存活的那只蝴蝶,把它捧在手心里,保护它不再受到伤害。 就在我即将抓住那只蝴蝶时,一股强大的拉力把我从空中拽了下来,我拼命挣扎并大喊:“不!” “玉珏。” 我本来能救回我的蝴蝶,可现在只能看着它失去生机、变得暗沉,翅膀停止振动,从空中坠落。 “我的蝴蝶!” “乖。” “不要死!”这次带着哭腔。 “蝴蝶没有死。” 干燥的空气随着我的喊叫不断冲击着我破损的鼻黏膜,越喊越疼,喉咙里充斥着血腥味,我不敢再喊,紧抿着唇,怕鼻血流到我的气管里让我窒息而亡。 藤蔓缠得更紧了。 当我停止喊叫时,才忽然意识到刚才有个熟悉、清冷的声音一直在我耳边说话,是小叔吗? “玉珏乖,咱们不喊了,蝴蝶没有死,一会就回来了。”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回答了我的疑问。 我像是听懂似的点点头,不再挣扎,安静下来。 安静下来之后,一切都发生了改变——几束刺眼的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我抬头,只见舞动的藤蔓像是吸血鬼照到太阳般化为灰烬;视线下移,又见落在地上死去的蝴蝶变成了染血的纱布扔在不锈钢盘子里;低下头,发现缠在我腰上的、粗壮的藤蔓现出原形,竟是小叔的胳膊环在我的腰上! 这是怎么回事?我的玫瑰花,我的小蝴蝶,你们都去哪了? “鼻子没什么大碍,胳膊上的伤记得勤换药,”面前的白大褂出声打断了我的思考,我抬头去看他,“不过……”他注意到了我的动作,停止说话,眼神示意小叔跟他出去。 小叔点点头放开我,手揉了揉我的头发,开口哄我:“玉珏自己在这里乖乖待一会儿,小叔去去就回。”说完转身就走。 我抓住小叔风衣的衣摆,用的力气很小,拉不住一个要出去的人,可小叔却为我这小动作停下。 他转过身看见我抬头大眼睛一眨一眨的盯着他看,他摸着我的头,对我笑了笑,轻声细语道:“玉珏是不是还有事情和小叔说呢?” 我点点头,指了指自己胳膊上新换的绷带,对他做口型:“蝴蝶结。” 小叔自然知道我想要什么,他是个魔术师,手伸进风衣口袋里就变出了玫红色的丝带,笑着在我眼前晃了两下,笑着回应我:“好~好~好~,这就给咱们玉珏系蝴蝶结。”我配合着伸直胳膊,好让小叔给我变出红蝴蝶。 在小叔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操作中,两只极其艳丽的红蝴蝶被造物主创造出来,赐给了我。我上下晃动胳膊,红蝴蝶上下扇动翅膀,我们在空中飞舞起来。 小叔趁我沉迷于和红蝴蝶一起飞舞时,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门也是轻轻地带上,以至于我没有发觉身边少了一个人。 二人的交谈声透过医院房间门的缝隙,钻入了我的耳朵里,我这才从美丽的红蝴蝶哪里转移出注意力去倾听。 可小叔和钱医生说出的话像是在跟我作对一般,我越是想要听清对话的内容,它就越不想让我听清。甚至我从病床上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前,把耳朵贴到门上面去听,此时我和小叔的实际距离也不过三米,可那交谈声却离我有十万八千里远,还不如在病床上听的真切。 我实在是太好奇钱医生要跟小叔说些什么了,如果是关于我的,不管是好是坏,我心里都很高兴,这让我觉得小叔是在意我的。 “叽里咕噜!” “瓜拉呱啦!” 门外的交谈声突然变大,犹如平静的海面上集齐了千层浪,把我吓得直接从门后跌倒在地上,耳朵里发出嗡嗡的声响。 “别说了!”我大喊一声,从地上爬起来用手捂着耳朵,好不让那声音传入我的耳朵里,可那声音无孔不入,强行爬入我的外耳道,透过我的鼓膜,进入我大脑中的语言区,我试图摇晃脑袋把它给晃出去,“别说了!别说了!” 可惜为时已晚,那声音已经传了出来,内容竟是在我濒临死亡时把我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小叔”所说的“外语”! “外语”在我脑海中和念经一样,不断往外蹦出“单词”塞满我的脑子,像是要把我给超度。 大脑中的“单词”越堆越多,我的脑袋也变得越来越大,像干煸的气球被冲上氢气。 气球越变越大,直到到了它所能承受的极限,便“砰!”的一声炸开,我的脑袋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