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同辉》 第1章 余烬 霜月夜。 寅时的钟声刚过。朔京城内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呼啸的风声穿过大街小巷,将钟声的回音撕扯得有些失真。巡视官吏的影子在灯下拖得极长极淡,偶尔远远地传来一声呵欠。 城关处。一辆马车停在关口,正在接受例行检查。 “你这身份材料是不是少了些……"守夜的官员正犯着嘀咕,车夫四下张望一番,推了一下他的肩膀,悄悄递来一个银锭。 “这……”守夜的大吃一惊,“不不不,这不能要。你们过不去事小,这我要是收了,按照律法——” “什么律法不律法的?”不知从哪里窜出几个护车的彪形大汉,“不收,现在死;收了,过几天死。自己选一个!”个个面露凶光。 不等守夜的有所反应,大汉们忽然个个目瞪口呆,接着是一阵刷刷的,人头落地的声音。尸体比鲜红的血先泼到地上。 一个墨衣铁面的青年如鬼魅般从暗处凝结出来,挥了挥手:“无论老小,不留活口。” 霎时间,城墙上跃下一群影卫,将马车围得水泄不通。青年漠然转身,经过守夜人旁边时,拍了拍他的肩膀,冷笑道:“干得不错,恪尽职守。” 身后远远传来火光和惨叫声,还有秋风肃杀的气息。青年没有回头,只是轻轻揩去锋上薄薄的一层血,将剑归了鞘。 “大人。张家上下通共十五口人,主子,仆人,统统清剿完毕。” 烬坐在张府的朱椅上,背后是“克己奉公”的题字,听着下属汇报。他漫不经心地注视着手边摇曳的烛火,手指轻敲扶手,规律的嗒嗒声呼应着外面血滴下的粘稠节奏。 “物证?” “除三封机密书信外,另有来路不明的财物若干。” “充公。”烬起身,拍了拍衣角,“打扫干净,剩余财产明日再来清算。” 他大踏步走出院门,仿佛是刚拜访完一位老朋友那样稀疏平常,院门旁边有一个狗洞,他侧目扫了一眼,一个约莫五六岁,身着华服的男孩卡在那里——当然,只剩半个身子了。 烬皱了皱眉,不过依旧一言不发。 飞身跃上房檐,他望向天空,深吸一口冷气,仿佛这样就可以洗净肺中甜腻的血腥味。月亮已经沉下,东方却还未显白,这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刻。 东方既白。比鸡鸣先响起的是上朝的钟声。此时已是卯时三刻。 大殿上,金砖墁地,光泽幽冷,十二根蟠龙柱高耸如山岳。顾临渊高踞于御座上,冕旒下玉珠轻晃,玄色衮服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大殿下,沉默的文武百官鱼贯而入,个个手持玉笏,神色肃穆。 当最后一位官员步入殿内,山呼声震天而起,在空旷的殿宇梁柱回荡不休。 顾临渊眼神扫过群臣,似在看他们,又似在看更远的东西。一张张面孔,或忠诚、或畏惧、或稍显谄媚、或深藏不露……不需要刻意观察,这些神色他便了然自若。他太了解这座朝堂,就像熟悉自己掌心的纹路那般。 “议。”仅仅一个字,却比钟声更振聋发聩。 枢密使杨肃率先出列,声音沉雄如钟,瞬间抓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陛下,镇北军八百里加急!狄人左贤王部骑兵异动,恐在秋高马肥之际大举入寇。北境三军粮饷、箭矢匮乏,镇北将军恳请朝廷速发援军与物资,以固边防!” 户部尚书王明德紧随其后,这位年过五旬的老臣眉头深锁,手持玉笏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陛下,北境三军粮饷,按例需在冬日前拨付半数。然今岁河北道大旱,漕运受阻,国库……国库一时难以筹措如此巨款,恳请陛下示下。”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细微的骚动。北境,是帝国最敏感的那根神经。 “难以筹措……?”顾临渊沉默半响后缓缓开口,“国库当真空虚至此,还是——”他语调骤降,连带着大殿里的空气都沉了下去。 群臣无一不俯首战栗,生怕那冰刃一样冷冽的目光最后停留在自己脸上。 殿内安静得连呼吸也听不见。 “报。” 突然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划破了凝固的氛围。 不知何时,面戴玄铁面具的烬已从殿中柱子投下的阴影出浮现,他不卑不亢地走向大殿中央,正对顾临渊行了个礼。在百官诚惶诚恐几乎清一色伏地的姿态里,黑衣青年挺拔瘦削的身姿更显鬼魅。 “说。”顾临渊一挥手,似乎早就知道烬会出现在这里。 无需审问,无需拉扯。烬拿出一卷素帛,展开,用一种毫无波动的语调清晰宣读:“户部侍郎李庸,贪污北境军饷,计黄金八千两;勾结前朝余孽张氏,泄露北境布防图。人证、物证俱在。” 每念出一句,李庸的脸色就灰败一分,待到“布防图”三字出口,他整个人已彻底瘫软如泥,眼神涣散。昨夜张府被血洗的消息早已在暗地里传开,如今这把火,果然烧到了自己身上。 满朝文武,鸦雀无声,连衣料的摩擦声都消失了。 顾临渊微微仰首,用手支起下巴,用一种玩味的神情道:“果真还是——有人在中饱私囊啊。 “按《大晟律》,此罪,该如何?”顾临渊的语气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考校功课。 不知何时,烬已负手立在李庸身旁,黑色的瞳孔里似乎染着一丝嘲弄与不屑。 刑部尚书周惟清眼看情况已经至此,只能硬着头皮出列,微微发抖的手持着玉笏:“回陛下,贪墨军资,罪证确凿,当……斩立决,家产充公。” “准。”顾临渊淡淡开口,如同拂去一粒微尘。“其家产悉数充公,补入北境军需。此罪祸连三族,按律,夷之。” 随着烬一声令下,两名殿外的武士快步上前,将浑身疲软但口中仍然念念有词的李庸向外拖去。李庸将消失在顾临渊视线前,突然爆发出一句尖锐的号哭,如夜枭长呖: “顾临渊!杀得好啊!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把天下贪污的都杀绝!” 那声音萦绕在殿堂的大柱上,久久不去,也盘旋在每个大臣的心头。顾临渊的目光没有一丝移动,倒是烬微不可查地冷哼了一声。 待声音消散,顾临渊用指节敲敲龙椅扶手,将所有人的注意力拉回: “李庸之罪,在**。然河北道大旱,漕运受阻,致使粮秣不继,此乃天灾与国策之失。” 他目光扫向队列:“漕运总督。” 一位官员踉跄出列,伏地请罪。 顾临渊道:“朕给你十日,找到漕运受阻的根本与解决之道。若言之无物,懈职与渎职两罪并罚。” “……臣遵旨。” 退朝的钟声终于响起。百官次第退出,李庸的教训像一把重锤,敲击在没个人的心上。 御书房。 顾临渊褪下繁重的衮服,独自立于那幅巨大的天下舆图前。北方边境处处是朱红的标记,他的目光每掠过一处,就深沉一分。 在他身后,烬无声出现,如同他的影子。 “河北道漕运,修复非一日之功。”顾临渊的手指从北境的标记,划过那条代表漕运的蜿蜒曲线,最终停在沧澜江以南,那片用靛青色标注的、水网密布的广袤区域——南楚。 “北境的将士,等不了那么久。” 他转过身,目光幽深,如同望穿了千山万水。 “烬,去查清楚南楚今年的粮谷收成与市价。还有……”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审慎的探究。 “顺便派几支商队,不必刻意打探,只需让那南楚的女君清楚,我北晟,不只有铁骑,对南方的茶叶与丝绸,也颇有‘兴趣’。” 交代完一切,顾临渊走出书房,久违地仰望天空。 殿外,太阳照常升起。 你可以把它当成两位帝王的故事,也可以把它当作一对爱侣的故事,不过这不会是一个轻松的故事。不管怎么样,希望你们喜欢它。[红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余烬 第2章 烟雨 清晨。 马蹄声踏破了朔京城关的宁静。昨夜的血迹,只在地砖缝隙里,留下一道淡如桃花的痕迹。 车内的青年掀开车帘,向守门人亮出一块玉牌,微微一笑。守门人只瞥了一眼,便立刻低头哈腰,目送马车扬长而去,消失在扬起的尘埃里。 身后,早市的炊烟与叫卖声准时弥漫,将关于抄家与死亡的种种传闻,逐渐冲散得干干净净。对于南街的茶博士、西市的胡商而言,宫墙里少了哪几位贵人,远不如今天的米价和邻家的绯闻来得重要。 马车上。 烬身着青绿色劲装,一条金玉鲤鱼纹细抹额高高束起墨发,一双桃花眼清明如水,活脱脱一位翩翩贵公子。随行的几位下属,或布衣,或绫罗,皆作商人扮相。 兴许是吹进车厢的风开始柔和而染上暖意,烬紧绷的双肩开始略略放松。他把玩着随身的玉佩,心想陛下考虑的真是周到,竟不知从哪里搞到了南方矿产里的新料。 然而,车内的气氛却安静得诡异。除了辘辘车轮声,再无其他声响。 这可不似一支真正的商队。烬心下了然,决意以身作则,打破这僵局。 “此番南楚之行,不过是为打听些市井消息,比诸位平日所为,已是轻松许多。”他放缓了声音,寻找着旧日的记忆,努力扬起一个轻松的笑。 但或许是他平日积威太盛,这刻意放缓的语调与笑容,在众下属听来,却平添了几分笑里藏刀的审问味—— 仿佛在说:如此简单的差事若还办砸,仔细尔等的项上人头。 一时间,车内众人将头埋得更深,恨不得屏住呼吸。 烬眼看自己的热场得了这般冷效果,只得识趣地缄口,将后续话语尽数咽回肚里,于心底默默叹了口气。有些旧面目,就算寻得回,也终究不合时宜。 他揭开帘子望向车窗外,山逐渐由高耸的单峰连成青翠的山脉,渐渐地,飘起细雨。 与此同时,南楚市集。 南楚的早晨是被细雨和茶香唤醒的。薄雾如轻纱,笼罩着纵横交错的水巷。橹声此起彼伏,早起的船娘唱着软糯的吴侬小调,声音在石桥洞下打着转儿,惊起几只水鸟。沿河的青石板路被露水打得湿滑,青苔蔓生,店铺陆续卸下门板,露出里面琳琅的绸缎、精致的瓷器和芬芳的茶叶。这里没有北方的肃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慵懒而富足的气息。 坐落于西子湖畔的南楚皇宫并不似北方的宫殿那样精密冷硬,或者说,比起皇宫更像是私家园林:白墙黛瓦,飞檐翘角,掩映在花木之中。晨光透过枝丫,在地上洒出一片斑驳金色。 皇宫内。 南楚君主陆栖光并未坐在龙椅上。 珠帘轻动,桂香沁人,陆栖光斜倚在临水轩窗边的软榻上,身着一袭米白色的常服,宽大的袖口用银线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墨玉般的长发仅用一支简单的玉簪松松挽起。她用朱笔简单勾画着奏章,偶尔伸手拨弄一池清水,搅动粒粒落下的桂花,打碎一池金光。 然而珠帘外,几位大臣跪资端正,竟是大气也不敢出。 “也就是说,”陆栖光的声音响起,清越如玉石相击,带着一丝慵懒,却让帘外众人心头一紧,“三日前,南境‘疠瘴’又起,三个寨子遭袭,死伤百余。而我们的守军,直到蛮人退去三日,才‘发现’异常?” 枢相额角渗出冷汗,伏身道:“陛下,瘴疠之地,消息传递本就迟缓,加之蛮人神出鬼没……” “迟缓?”陆栖光轻轻放下奏折,抬起眼。 那是一双极为漂亮的凤眼,眼尾微挑,瞳仁不是纯粹的墨黑,而是在光线下荡漾出琥珀色的光辉,清澈,却见不到底。“林枢密,朕记得,去年南境军饷,朕特意多拨了三成,用于修建栈道、驯养信鸽。如今看来,这三成饷银,是都喂了西子湖的鱼虾了?” 她的语气并不严厉,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调侃,但林枢密的背脊却瞬间被冷汗浸湿。他猛地以头触地:“臣失职!臣即刻派人严查!” “查,自然要查。”陆栖光站起身,缓步走到窗前,望着窗外连绵的山峦,“但眼下最重要的,是安抚流民,防治疠瘴。传令太医院,选派精干医师,携带药材,即刻南下。所需银钱,从朕的内帑支取。” “陛下仁德!”几位大臣连忙叩首。 “至于军情迟缓之事……”陆栖光转过身,目光掠过众人,“林枢密年事已高,南境事务繁杂,难免力不从心。即日起,南境防务暂由镇南将军全权负责,林枢密从旁协助,务必在一个月内,给朕一套新的边防策论。” 轻描淡写,便削了旧部的实权,却又给了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还提拔了新锐。林尚书心中五味杂陈,既有被问责的惶恐,又有未被一撸到底的庆幸,只能连连叩首:“臣……谢陛下恩典,定当竭尽全力!” 陆栖光不置可否,只是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伸手去抚弄池中的锦鲤。鱼在她的指尖滑来滑去,却始终逃不出她的掌心。 处理罢政务,挥退众臣,轩内重归宁静。 纵是陆栖光,心下亦不免生出几分烦闷。南蛮之患,前朝便已积弊良久,她即位后虽以雷霆手段平息内乱,然而外忧却因南楚积贫积弱难解。更兼官宦勾结,贪墨成风,局势愈发盘根错节。 想罢黜一个贪官,很容易。但陆栖光的眼光不止到这里。她要的这条小鱼背后的鱼群,为了收网的效益最大化,偶尔“不小心”放走一条鱼去通风报信,并无不妥。 难的是有没有能力收起后续的网。 思绪及此,她索性将奏章随手搁置一旁,移步至轩内书桌。桌上文房四宝之外,尚有一盘未竟的棋局。陆栖光凝眉半晌,终是拈起一枚温润黑子,于指尖细细摩挲。 稍晚些,北晟与南楚交界市集。 一行商队拦下一位南楚商人。为首的烬笑容可掬,熟络地拱手:“这位老哥,借问一声,前头就是南楚地界了吧?” 南楚商人打量这队风尘仆仆的人马,又见烬衣着光鲜,面露警惕:“是啊。听几位口音,不像本地人。” “嗨,出门在外都是朋友,”烬笑容不减,活脱脱个不知世途艰险的富家公子,“我们是从北边来的,不做官也不当兵,就倒腾点小买卖,顺便见识见识南楚风光。” “原来如此。”南楚商人将信将疑,“那诸位是想卖什么,还是买什么?这边界市场一年不如一年,好多以前的好货都卖不动喽——”说着长叹一声。 烬立刻换上同情神色,拍拍商人肩膀:“老哥有什么难处?尽管开口。小弟虽然买卖做得不精,家里还有几个闲钱,要是能帮老哥渡过难关,那敢情好。” 身后扮作伙计的影卫们交换着眼色,都没见过平日冷面的统领这般活络,心下愈发凛然。 见统领这般,众人也不敢怠慢,纷纷围上来嘘寒问暖。南楚商人被这番热情感染,渐渐放下戒心,说到生意艰难处,不免唉声叹气,引得众人连连附和。 一行人说着话走进路边茶馆。 惊堂木声忽急忽缓,烬四下打量,见茶客稀稀拉拉,果然市集萧条。 “你们北边人做生意确实爽快,”几杯茶下肚,南楚商人拍着腿感慨,“可惜你们那儿重农抑商,要不以林公子这般人才,早该发大财了。”语气里透着相见恨晚。 化名林公子的烬举杯相敬:“范老哥太抬举我了。我就是靠着家里有几个钱,真要论见识,还得是您这样走南闯北的。”他眼珠一转,“虽说这边界市场不景气,我猜临安城里,应该还是好做生意的吧?” 范商人连连摆手:“早不比往年啦!南边蛮子闹得凶,女皇帝刚登基,里里外外一堆麻烦事,能糊口就不错了。”他一拍大腿,“要我说,那位女君,终究是深宫里长大的,能成什么大事。” 烬暗暗记下,继续试探:“北边又何尝不是?新皇上这三年来,一年比一年管得严。贪官是杀了不少,可能干事的也没几个了。再加上徭役重,年轻人都拉去打仗,地都没人种,可不就得重农抑商了?”说着无奈地摊了摊手。 “哼,说到这个,”范商人来了气,“前几日北边来人放话,说要开放两座城做买卖以示友好。今早就听说那女皇帝急着要签约,还要拨两成粮食助北边打狄人!她倒菩萨心肠,自家百姓都吃不饱,倒往外送粮食。最后这负担,不都落在我们这些小民身上!” 烬心中一动,拱手道:“范老哥消息这般灵通?真是让人佩服。” 范商人不由得意起来,轻哼道:“我家三代经商。那女皇帝还没登基时,我就跑买卖了。不是我说大话,论真本事,还得是我们这些在外闯荡的汉子。她一个深宫妇人,管好自己就不错了,哪懂得治国?” 再要细问,范商人却翻来覆去就是吹嘘家业、抱怨朝政,关于粮草的具体消息再也问不出什么。众人只当他是个爱吹牛的外围人物,客套几句便各自散去。 离开茶馆一段距离后,烬又恢复了那副面无波澜的神色。捋了一下歪掉的抹额,他向众人挥挥手:“入乡随俗,都学清楚了吧。以后出去打听消息,切忌硬冷,把你们的旧作派即刻改了。王需要我们怎么样,我们就怎么样。” 众人齐刷刷低声应下。 遣散了众人去各自打听,烬的神色从漠然归于黯淡。他握着剑柄,望望北方,又看看南方,许久,把目光落寞地收回。 真是可笑。扮演一个轻松的人,对现在的他而言,竟然比杀掉一个人更费心思。 茶肆里,说书人收起折扇,轻拍惊堂木,对门童低声嘱咐:“去,把这扇子交给你李姐姐。” 暮色四合,西子湖画舫。 残阳映水,潋滟如血。陆栖光贴身女官秋菱正采办宫用物什,依旨购得布匹、茶叶、糕点,却独缺几柄扇子。她正暗自嘀咕时节不当,忽见一画舫自湖心缓缓驶来。舫上女子妆容明艳,犹抱琵琶半遮面,对她莞尔一笑。 “姑娘在寻什么?”女子声如莺啼。 “为宫中采买扇子,不知姑娘此处可有余货?”秋菱笑答。 “可巧。奴家恰有几柄团扇并题诗折扇,也不甚能看懂。粗陋之物,姑娘若不嫌弃,尽数购去可好?”女子纤指轻拨弦丝,软语商量。 秋菱欣喜接过,付罢银钱,将扇子仔细收好,连声道谢。 女子未再多言,只命舟子将画舫驶向湖心,一边浅笑一边漫声唱着《白蛇传》,歌声如涟漪荡漾,渐行渐远。 这些看似毫不相干的瞬间,散落在临安城各个角落。执行者互不相识,亦不知手中信息终将去向何方。他们仅是“回”这张无形巨网上的细微节点,依照某种连自身都未能尽解的规则悄然运转。 然信息溪流,正沿无数隐秘通道,悄然汇聚。 夜深时分,陆栖光仍在御书房批阅奏章。侍女悄步而入,换上新茶,于案角轻置一碟点心。此番并非寻常南味糕点,而是北地常见的奶皮饽饽。 陆栖光搁笔,执起点心,细嗅,**夹杂一丝腥膻沁入肺腑。浅尝一口,滋味尚可,却非惯口。 就着饽饽,她展开新呈的题诗折扇。其上或以直笔陈述,或借典故暗喻,将那支北方商队的底细、南境驻军异动、朝臣府邸隐秘等情报条分缕析,一一呈现。 此即“回”。无需专人面奏,每个节点皆不自知身在局中,却借这张精密微网,将所需讯息尽收眼底。 她提朱笔于锦帛疾书。至商队那条时,笔锋微顿,终慎重落墨: 静观其变,勿扰。 翌日清晨,当那几支商队照常出门“营商”时,他们未曾留意:落脚客栈对街新张了早点铺子;洽谈生意的绸缎庄隔壁搬来裱画师傅;连偶尔听曲的茶楼,也换了说书先生。 便是为首的烬,亦自以为得计,率众继续向临安深处行去。 网,已悄然收紧。每个节点如常运转,无人察觉正置身于一场精心织就的监视。这就是“回”的可怖——不倚仗顶尖密探,而借无数微末环节构建体系。纵有一二疏漏,只要体系尚存,信息便永不枯竭。 陆栖光立于水榭边,将掌中鱼食捏碎,徐徐撒入湖中,引得锦鲤竞相争食。水面涟漪四起,倒影支离破碎。 “欲借朕之力平定北境?”她望着水中破碎的天光,唇角泛起清浅的笑意,“那就让朕看看,顾临渊,你这北地狼王,能否在江南水网中觅得通路。” 南楚风雨依旧温柔,在天地间织就一张巨网,静候所有来宾。 第3章 入局 烬察觉到微妙的失衡感。这感觉,源于他早上多买了一份蟹黄包。 一个稀疏平常的凌晨。月亮还挂在檐角。 烬伸出手稳稳接住从北方飞来的鹞鹰,它的羽翼裹挟着朔风特有的气息,凌冽干冷。他小心翼翼地取下传书,就着月色细细展读。顾临渊的批复字如其人,勾划如戟: 继续深入,不动声色。 情报已得重视,他便心下稍安。烬点点头,目光下移,又见到下有一行墨迹,似经反复涂改。虽明知不该僭越,终是耐不住好奇,便透着微光细细研读。 “放心……去……做,有难……早回,不要深……究。” 他逐字念罢,竟怔愣良久。不知为何想要对月长笑,笑意涌至喉头却化作一声悠长叹息。 他想,可惜这是南方。若此刻身在北地,定能呼气成霜了。 月下的檐上,烬负手而立,抬头目送鹞鹰振翅北还,抹额的两抹绦带在风中柳树枝条般轻扬。 “林公子,今儿这蟹黄包味道着实鲜美,在何处购得?”客栈堂内,烬一行人做着例行的汇总计划工作。南国朝雾未散,北人已齐聚一堂。此时,多数商户还未开摊。 烬执箸,娴熟夹起一个包子,送到嘴边小咬一口,又放入姜醋碟轻蘸,轻吹两下,才将汤汁一饮而尽。 细嚼慢咽下,他才不紧不慢道:“正巧,隔壁新开了一家早餐铺,主人勤勉,起得极早,我看他的餐点新鲜,就多买了一份。果真是别具地方风味,不尝不可。” 众人称是,也有样学样吃起包子。 正当烬要下箸夹第二只时,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擦过脑海,让他蓦然一顿。 旁边的下属察觉这瞬息的僵直,低声道:“无事吧,林公子?” 烬微蹙眉,把筷子横着放下,起身:“无事。忽而想到,或许这早餐店里还有更合北人口味的餐点。” 下属见状,也纷纷打算起身,却被烬一句话按在原地:“我去去便回。” 下属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那电光火石之间,烬统领到底悟出了何事。 烬快步走向那个早餐铺,正逢老板要收摊离去,他于是赶紧上前,先一步拦住了打算将烬视若无睹的老板。 老板有些不自然地笑笑:“林公子啊,小店实在可没有什么能卖的了,你看,”他指向蒸笼,“早就熄火啦。若是林公子实在喜欢小人的手艺,明日再来一访,可否?” 烬勾勾嘴角,意有所指道:“我今日若是没来,明日还能吃上老板的蟹黄包;可惜我今日心急来了,明日……老板恐怕是要嫌弃,我这老主顾,太过缠人了。” 说着,他不动声色地慢慢向炉灶的方向靠拢,掌心轻贴。果然,没有温热的触感,炉灶早已冷却;又扫了蒸笼一眼,最上层的蒸笼竟没一层水汽,这绝不是个生意红火到刚收摊的店铺。 老板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讪笑道:“林公子这是何意,承蒙林公子喜爱,小店蓬荜生辉啊。” 烬不语,只是掏出一串铜钱,拍到老板手里,依旧满面春风:“无事,只是想起来少付了一笼蟹黄包的钱而已,特来补上。老板慢走啊!” 直到那佝偻的身影消失在街道尽头,烬的眼神一瞬归于冷冽。 监视别人这么久,倒是头一次被人监视。新鲜。如果不是在街上,他几乎就要抚掌冷笑了,好一个南国女帝,手段倒是很与她的名声相配,竟是自己小瞧了天下英雄。 下属们注视着烬如风般回来。他打了个手势,召集他们即刻离开旅馆,启程前往临安,立感大事不妙。 果然,烬特地挑了一条难走的商道。七绕八拐,再三确定周围已无眼线,行至偏僻处,烬发狠把抹额一扯,攥在手里。 “一群草包,我们被监视了。”他啐了一口,恨恨低骂道。 下属惶恐起来,又不能当场下跪,只得个个垂头,听从统领发难。 “那铺子早不开晚不开,偏偏咱们住对面就开张?天没亮就营业,比别家早了整整一个时辰!”他烦躁地摇摇头,“这么多破绽,你们就没一个人闻出味儿来?蠢材,陛下养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下属们个个屏息凝声,脸色神色在羞愤和愧疚间流转。 烬深吸一口气,强压怒火,迅速复盘了局势。:“不过目前我们能暴露的情报,也不多,否则这女帝也无需布置这么密的眼线,只为了把我们抽丝剥茧。又或者——”烬语锋一转,语调急转直下,带着几分不可思议,“这位女帝,本身就有这么一个习惯……这个网本身,并不为我们而特别存在。” 烬说完这句话以后,所有人都骤然抬起头来,眼神中充满讶异,不解,甚至是一丝恐惧。 空气中弥散着比血腥味更甜腻的桂花香,似乎无孔不入。 于此同时,陆栖光的朝堂上。 陆栖光尚未上朝,百官们便已来齐,乌纱帽压压如云,间或传来窃窃私语,烛火摇曳,映照着一张张或肃穆或张望的面容。 “皇上到——” 嘹亮尖锐的唱诺声毕,百官立刻止住私语,齐刷刷跪地伏身,头朝龙椅。 泠冽的幽香,先人而至。冷,却如玉润;淡,偏过鼻难忘;清,好似活泉蕴生。 素衣扫过铺向龙椅的金毯,在殿内或明或暗的光线下,流淌出珍珠贝母般细碎的光泽。乌木簪子上,玉环随着步伐节律地碰撞,仿佛春冰崩裂的声音。百官无一敢抬头正视,只是在陆栖光路过他们时,能感受到一阵炫目的光晕。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呼声如海啸。 “众爱卿平身。”她衣袍一挥,侧里沉金线绣的龙纹惊鸿一现,若潜龙在渊。侧坐于龙椅上,她以手支额,指节靠着耳垂处的黑珍珠, “虚礼免了。林枢密,前几日南境军报迟缓一事,查的如何了?” 林枢相应声出列,伏地叩头,诚惶诚恐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沉痛:“臣稽查不力,该当死罪!然……军报需经兵部核验,将军府复勘,此乃祖制,非臣所能逾越。” 陆栖光不动声色,只是轻抚耳垂上的黑珍珠,它在光线下折射出微微的虹彩。 镇南将军一听此言,按捺不住胸中怒火,一步踏出,甲胄铿然:“一派胡言!林枢密,去年三万支箭矢你卡两月有余,南境将士曾以竹箭力抗蛮人,旧痛未平,今又以虚言搪塞,推诿祖制!在此等事上公报私仇,把数万将士的性命置于何地?!”呵斥声如金石迸裂,虎目含威,字字泣血。 霎时间,朝堂如滚汤泼雪。 御史王铮率先出列:“可笑至极!边关烽火竟断于文书往来间!”他面向陆栖光,“林枢相执掌机要,却因循推诿,臣弹劾其玩忽职守,请陛下明察!” 枢密院副都周崇远闻言,反唇相讥:“王御史当真年少气盛!枢密院调兵合规,贵在法度森严,岂容你妄加揣度,污蔑国法!” 审计司盐铁官刘以文亦出列,附和道:“臣亦有奏。军械账目糊涂,三度催核竟无一人禀报,将军府恐怕……难逃其咎。”眼色晦明难辨。 行军司马赵猛见局势倾斜,快步上前,直指刘以文鼻子:“驿道维修款被审计司克扣三成!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 殿内哗然渐起,各方附议,辩驳声交织,竟成鼎沸之势。 陆栖光反而平静得像一团冷火,静观其变。眼神似是不经意地掠过林枢相微微勾起的嘴角。身旁侍立的女官,团扇轻摇,流苏晃动的节奏,未曾稍乱。 眼见赵猛和刘以文几欲拳脚相向—— “陛下!” 林枢相一声朗喝,满堂嘈杂瞬熄。他自袖中取出一卷帛书,双手高举过顶。 所有人,除了陆栖光,都看向那卷黄帛。 陆栖光大手一挥:“说。” “查,将军府镇南将军手下的副将张威,贪墨修路饷银,以此账册为证!”他将锦帛徐徐展开,转身面向诸臣,睨了镇南将军一眼:“各位可还有异议?” 满殿死寂,落针可闻。赵猛脸色霎时白如墙灰,悻悻松手,连连后退;刘以文则拍拍衣襟,回报以一个冷笑。 “呈上来。”陆栖光将手一伸。 林枢相恭恭敬敬走到台前,百官各归其列。 “……”陆栖光读完,缓缓抬眸,信手将锦帛掷到镇南将军脚边。卷轴滚动的声音如磨刀一般压过每个人的心头。 “张威,凌迟,并夷三族。贪银追回,家产充公,抚恤难民。刘以文,五日之内,我要成果。”凝冰般的声音在殿堂上盘旋。 “镇南将军,御下不严,罚俸一年,戴罪立功。 “暂立南境都督府,统辖边务,直禀于朕。遣派监军协理粮草刑名,将军领都督职,即日赴任。” 镇南将军下跪谢恩。 陆栖光一顿,环顾群臣。凤眼轻扬,目光最后落在林枢相身上。 林枢相马上垂下头去。 “然,枢密院流程僵化,致生蠹虫,此为事实。南境兵权转隶都督府,你,好生反省。” 林枢相的瞳孔缩小了一圈,却声音艰涩:“臣……遵旨。” “退朝罢,朕乏了。”陆栖光拂袖转身,裙裾掠过御阶血色。 退朝钟鸣。林枢密踉跄出殿,将军握拳沉默。百官神色凝重。直至那幽香渐远,所有人才敢呼出一口浊气。 三言两语间拨乱反正,抓大放小。所有人都意识到,这位女帝绝非宵小。 素衣远去,唯余无边威仪,如月高悬,笼罩这满地的噤若寒蝉。 烬一行人改换路径,跋涉数日,终抵临安近郊,于一处叫“烟波里”的临河客栈落脚。 连日奔波,人马俱疲。这天夜里,烬独坐窗前,窗外雨声淅沥,浸润着南国微凉的夜。正欲合眼,忽闻楼下大堂传来一阵喧哗,是几个走南闯北的货商,正高声议论着今日临安城中最轰动的消息。 “诶,听说了吗?那张副将的案子,判了!” “可是夷三族?” “正是!男丁问斩,女眷流放,家产抄没……好大的阵仗!” “陛下登基以来,多久没动过这般重典了?消息传得飞快,街头巷尾都炸开了锅!” “啧啧……” 那议论声里,混杂着市井小民对重磅消息的天然兴奋,与一丝对罕见酷刑的惊惧。 烬执杯的手凝在半空,纹丝不动。茶汤清亮,映出他骤然缩紧的瞳孔,一丝基于自身铁血经验的误判,正悄然滴水成冰。 夷三族……消息传得飞快…… 这几个字,宛如冰冷的苦无,瞬间钉入他记忆的最深处——朔京城关下飞溅的鲜血,那个被砍去半截身体的孩子。那是北晟惯用的手法:以最快的速度,传递最极致的恐惧,用鲜血浇筑权力的壁垒。 是了,定是如此。 他几乎不假思索地得出了结论。依照一路的见闻,他已确信南国女帝擅长以无孔不入的方式监视人们。这绝非寻常的消息流传,这是那位南楚女帝,在仿效北地的雷霆手段,用这刻意加速扩散的残酷判决,向他这只潜入网中的鹰隼,进行一次精准的警告与威慑。 她仿佛在他耳边轻语:你王上所行之事,朕亦可行。并且,朕要你亲耳听闻,亲眼见证这恐惧是如何在这片温柔水乡蔓延开的。 早餐铺老板不自然的讪笑、裱画师傅探究的眼神、那无孔不入的甜腻桂香……此刻仿佛都与这窗外的雨丝交织在一起,化作一张正在收紧的、窒息的无形巨网。 他缓缓放下茶杯,指尖在桌面上重重一叩。 既然如此—— 烬抬眼,目光如淬火的匕首,刺向窗外沉沉的雨夜。 那便看看,是你的罗网更韧,还是我的锋刃更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