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atic频道 1021》 第1章 皆大欢喜1 阳光如融化的白金,灼烧着息察园后方那片用于“劳动改造”的水泥地。 空气在热浪中扭曲,连蝉鸣都显得有气无力。 阮侭昀被粗暴地扔在滚烫的地面上,身上那件蓝白条纹的病号服早已破烂不堪,浸染着暗红的血迹和灰土。 有人踩住他小腿的伤处,碾了碾。 阮侭昀喉间溢出极其压抑的一声闷哼,牙关瞬间绷紧。 视野里只剩下无数双踩着廉价塑料拖鞋或胶鞋的脚,围着他站成一个冷漠的圈。 火辣辣的疼痛从四肢百骸传来,尤其是后背和腿部,那是被几个“护理人员”在地上硬生生拖拽两小时留下的烙印。 右耳空荡荡的,唯一的助听器不知在之前的混乱中飞到了哪个角落,世界在他这边陷入了一种模糊的、隔着一层厚玻璃的寂静。 他甚至刚从隔壁区的野狗群里爬出来——那是“改造”的一部分,美其名曰激发求生欲。 碎发被汗水和血污黏在额前,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见他紧绷的下颌线和毫无血色的嘴唇。 周围的空气在热浪中扭曲,其他穿着同样病号服的人麻木地看着,或低头躲避视线。 高音喇叭里播放着刺耳又规律的疗养院铃声,像是在为这场公开处刑伴奏。 恍惚间,阮侭昀眯起被汗水刺痛的眼睛,望向那片过于明亮的、虚假的蓝天。 一只乌鸦正仓皇飞过。 下一秒,异变发生——那乌鸦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猛地僵直,直挺挺地坠落下来。 “噗嗤。” 一声轻微的闷响。 乌鸦摔在他手边不到半米处,溅起的温热血液落在他脸颊上。 阮侭昀眼睛都没眨一下,只是看着那只黑色生灵最后抽搐了几下爪子和翅膀,然后彻底没了声息。 “死鸟!天上掉死鸟了!” “晦气!” “肯定是那灾星招来的!” 围观的病人骚动起来,带着惊恐和厌恶的咒骂声嗡嗡作响。 他,阮侭昀,23岁,息察园三区3026病房常住客。 档案里精神病诊断书长得能当地毯铺:认知障碍、幻觉、创伤后应激障碍、偏执型精神分裂症、双向情感障碍……标签多得能开博览会。 明明长着一张足以让任何人心生怜惜的精致娃娃脸,睫毛长而浓密,皮肤是久不见阳光的苍白,可惜,这张脸上常年覆盖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和戾气,仿佛全世界都欠了他八百万没还。 最可怕的不是这些诊断,而是档案最后一页冷冰冰的备注:家属已放弃探视及后续干预,治疗以维持基本稳定为首要目标。 在这里,被世界遗忘,比任何病症都更令人绝望。 五天禁闭,袭击护士长王晓,纵火烧毁三区护士站……他乐得给这死水一潭的地方找点麻烦,看着那些平日里道貌岸然的家伙惊慌失措的样子,是他贫瘠生活里难得的乐趣。 “……认知功能严重受损,行为极具攻击性,缺乏悔过表现,目前仍不具备配合治疗的基本意识……” 吕医生平板无波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息察园。 不过是披着文明外衣的驯兽场。 外面的人把“不正常”的麻烦扔进来眼不见为净,里面的人想出去,却比登天还难。 阮侭昀艰难地动了动,脖颈上的金属止咬器勒得他皮肉生疼,让他所有的反抗都只能化为喉咙深处压抑的“呜噜”声。 他试图翻身,换个不那么狼狈的姿势。 就在这时,一双擦得一尘不染的黑色皮鞋,停在了他眼前。 视野受限,他只能勉强看到笔挺的西装裤腿和象征权威的白大褂下摆。 他撑着剧痛的身体,一点点抬起头。 来人穿着同样纤尘不染的白大褂,领口一丝不苟地扣到喉结下方。 一只手手随意地插在口袋里,左手上,夹着一支细长的香烟。 淡淡的烟雾缭绕上升,模糊了来人的面容轮廓,只勾勒出高挺的鼻梁和线条冷硬的下颌。 阳光偶尔穿透烟雾的间隙,在那挂在右眼的金丝单片眼镜边缘迸射出一点锐利冰冷的光点,细长的眼镜链垂落下来,随着他微小的动作轻轻摇晃。 阮侭昀听不清他说了什么,耳朵里嗡嗡作响,世界一片死寂,只看到对方的嘴唇一张一合。 但用脚指头想也知道,不会是关心。 “呜……呸!” 阮侭昀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声响,用尽力气朝着那双皮鞋的方向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尽管准头差得可怜,侮辱性却十足。 对方似乎没什么反应。 只是淡淡地俯下身,伸手,一把攥住了阮侭昀后脑勺被汗湿的头发,强迫他高高仰起头,露出了脆弱的脖颈。 这下,阮侭昀看清了。 是常祈怀。 他名义上的“临时主治医师”。 两个月前,在他气跑了不知第几任医生后,这个男人才空降到三区,顺手接下了他这个烫手山芋。 阮侭昀在剧痛中扯出一个扭曲的、近乎嘲弄的笑容。 常祈怀的单片眼镜后,是一双颜色极浅的瞳孔,像是被初雪覆盖的铂金,泛着清冷光泽。 那双眼与他唇角温润的弧度截然不同,太冷静、太透彻,如同冬日冻住的湖面,映得出人影,却毫无温度。 阮侭昀在那片湖中看见自己——一个模糊阴郁的轮廓,像跌入冰面的落叶。 可仅一瞬,那影子便无声碎裂消融,被那道目光轻易穿透。 仿佛从未被进入那人的眼里。 他莫名感到心脏像是被针扎了一下,泛起一阵尖锐的刺痛,随即转化为更深的愤恨,收回笑容,恶狠狠地瞪了回去。 常祈怀微微挑了下眉,似乎察觉到了他右耳的异常。 他没再说话,而是直接从上衣口袋抽出了自己的医生证件,用硬质的边角不轻不重地拍打着阮侭昀的脸颊,让他看清上面的字。 编号:003962101964 姓名:常祈怀 部门:三区 职务:主治医师兼病区督导员。 “记清楚了,” 常祈怀的声音低沉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我是你的医生,常祈怀。” 说完,他抖了抖烟灰,然后,在阮侭昀骤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将那点猩红的烟头,毫不留情地按在了他裸露的脖颈侧面! “呃——!” 皮肉被灼烧的剧痛让阮侭昀身体猛地一颤,喉咙里挤出痛苦的呜咽,止咬器下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额头上瞬间渗出更多冷汗。 常祈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因疼痛而扭曲的脸,像是在观察一个有趣的实验反应。 他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用极其清晰、极其缓慢的口型无声地强调, “是,你唯一需要服从的那一个。” 烟味、血腥味、尘土味、消毒水的冷气……混杂成一种绝望的气息将他包裹,成了他坠入黑暗前最后的感知,他太累了。 耳边是模糊的、仿佛来自遥远之处的嘈杂人声和持续不断的刺耳鸣响。 妈的,死人……不得好死的……死人…… 他在心里用最恶毒的字眼咒骂着,彻底陷入了无边的寂静。 …… 黑暗。 黏稠、湿冷、带着脏器蠕动的微颤。阮侭昀猛地睁开眼。 眼前是逼仄的猩红。一条没有尽头的甬道,活物般向四面八方抽搐、延伸。 墙壁不再是冰冷的水泥,而是覆盖着带着湿润微光的、暗红发紫的肉质褶皱,随着某种无形的巨大心跳缓缓起伏、收缩。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腐化的腥甜,还有一种……脏器深处翻涌的酸败气息。 他正僵坐在通道正中一张孤零零的木桌前。 桌上,一个老式的黑色座式话筒。 唯一的光源是嵌在肉壁上的几盏红灯,灯泡外层凝结着血珠般的红色玻璃罩,光线被滤得如同凝固的血浆,断断续续、诡异地闪烁着。 天花板上,墙壁上,镶嵌着无数扇紧闭的门,每一扇都被粗重的铁链锁死。 这里像一个怪异的迷宫枢纽,无数通道以他为中心辐射开去,没入深不见底的黑暗。 他面无表情地环顾四周。 怎么? 生化危机的迷宫吗? 叮铃铃——!叮铃铃——! 电话铃声不是来自听筒,而是从四面八方肉壁的深处、从那无数紧闭的门扉后面炸响! 刺耳得如同刮擦玻璃的金属指甲,又带着濒死的凄厉。 整个走廊随之剧烈一颤! 那些覆盖墙壁的暗红褶皱剧烈抽搐,在阮侭昀的注视下,一个个脓包般鼓胀、裂开! 噗嗤。 噗嗤。 噗嗤。 一颗颗眼球从那裂开的肉隙中钻了出来。浑浊的、布满猩红血丝的、瞳孔几乎扩散到边缘的眼球。 它们无规则地转动着,视线却冰冷地、毫无偏差地,全部聚焦在阮侭昀身上!带着黏液的湿滑声响。 阮侭昀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猛地起身,冲到桌边,一把抓起了话筒。 没有问候,没有询问。 “咚……” 不是听筒里的声音。 “咚……咚……” 声音沉闷,沉重,带着血肉的粘滞感,从脚下……从四周……从那些布满眼球的肉壁深处传来。 仿佛紧贴着一颗巨大而缓慢搏动的心脏。 阮侭昀察觉到自己的呼吸不受控制地加重,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电话那头的声音变了,变成了一段扭曲的电码: “滴嗒嗒……嗒滴滴滴……” 一阵强烈的晕眩感袭来。 滴嗒……滴滴滴滴…… 他仿佛听到了海浪拍击礁石的轰鸣,咸腥潮湿的空气瞬间灌满肺叶。 滴滴滴滴……滴嗒滴滴 视野里,头顶猩红的灯光扭曲成了遥远水面上破碎晃动的光斑,如同引诱飞蛾的死亡磷火。 沉重的水压挤压着胸腔,肺叶痛苦地燃烧。 他徒劳地张嘴,灌入的只有充满腐烂藻类气味的咸水。 往下沉…… 不断下沉…… 光斑在远离…… 滴……嗒滴滴滴…… 一个冰冷、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声音从电话那头响起: “命运,从来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 是……他自己的声音。 一种极致的绝望和荒谬感攫住了他。阮侭昀眼神一厉,猛地将缠绕的电话线勒紧,死死缠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呃——!” 窒息! 黑暗! 冰冷! --- “嗬!” 阮侭昀猛然睁开眼,急促地喘息着,脖颈处似乎还残留着被勒紧的幻痛。 几秒钟后,囚室的恶臭才重新涌入鼻腔,将他拉回现实。 映入眼帘的是低矮、冰冷、布满污渍的天花板。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霉味混合的难闻气味。 这里不是梦境中的诡异走廊,而是息察园里名副其实的牢笼——静默走廊的单人囚室。 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一张硬板草铺和一个散发着恶臭的便桶。 四周的囚室里关押着形形色色的“不听话”的病人:有因为失眠症吵闹而被扔进来的少年,有因阿尔茨海默症被室友厌弃的老人。 他们发出无意义的呻吟、哭泣或呓语,交织成一片绝望的交响。 “吵死了!闭嘴!” 外面传来看守不耐烦的怒吼。 紧接着,隔壁囚室的门被粗暴地打开,传来一个傻子惊恐的呜咽。 “叫你吵!电不死你!” “滋啦——!啊!!!” 电击棒的爆响和凄厉的惨叫瞬间充斥了整个走廊,其他囚室的声音戛然而止,只剩下恐惧的死寂。 阮侭昀这时才注意到,自己右耳上被重新戴上了一个廉价的助听器。 身上的伤口没有得到妥善处理,有些地方已经红肿化脓,传来阵阵闷痛。 他的手腕和脚踝戴着沉重的、连接着电击装置的特制铐环,脸上的止咬器也依旧牢固。 他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身体,金属镣铐发出冰冷的碰撞声。 他伸出带着镣铐的手,有些费力地将躺在草铺角落的棕色熊娃娃捞进怀里。 娃娃看起来很旧了,黑色的玻璃眼珠空洞无神,脖子上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红色小领结,一只毛绒耳朵上别着一个格格不入的、散发着微弱荧光的星星发夹。 他笨拙地、用缠着绷带的手背,试图抹掉熊身上凝结的污垢和灰尘。 动作牵扯着锁链,哗啦作响。 囚室里唯一的光源,来自靠近草铺墙壁高处的一个狭小铁窗,婴儿拳头大小,透进些许惨白的光。 刚才那是什么鬼东西? 肉做的走廊? 电话? 溺水? 还有……他自己的声音? 他很久……没做过如此清晰、如此粘稠的噩梦了。 这认知让他心底窜上一股冰凉的烦躁。 他朝着那点微弱的光源,艰难地挪动身体。 光很稀薄,只能勉强照亮周围一小片弥漫着灰尘的空气。 簌簌…… 几样东西突然从那窄小的铁窗缝隙里掉了下来,落在干硬的草铺上。 ——几卷粗糙肮脏的绷带。几块用灰扑扑油纸包裹、棱角分明的压缩饼干。 阮侭昀的动作顿住。 他抬起眼。 铁窗栏杆后出现了一张脸。 是刘诗涵。 她看起来刚毕业没多久,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此刻正紧张地抓着冰凉的栏杆,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抬起来,随后又放下。 “阮……阮先生?你……你没事吧?”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显而易见的怯懦和不安。 阮侭昀抱着熊,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仿佛她不存在。 刘诗涵咬了咬下唇,像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气,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飞快地说道: “上、上次的事……谢谢你……” 她指的是之前那个男病人用极其下流的话语羞辱她,而她只会红着眼眶发抖。 当时在旁边堆砌积木的阮侭昀,毫无征兆地暴起,直接把那人揍到几乎休克,自己也因此被关进了禁闭室,继而落到这步田地。 阮侭昀把脸埋进膝盖和熊娃娃之间,停顿了几秒,才发出嘶哑而冰冷的声音,透过止咬器显得有些模糊: “顺手而已。” 他嗤笑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刻薄: “少自作多情。我只是单纯看那张蠢脸不顺眼。” 那双深灰色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温度,下达最后通牒: “滚。” 刘诗涵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 “叮——!” 刺耳的放风铃声骤然响彻整个静默走廊! 刘诗涵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声音,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小铁窗边消失,脚步声仓皇远去。 阮侭昀无动于衷。奴隶出栏,上工时间到。他们甚至连遮掩都懒得做,把活生生的劳力美其名曰“风”。 他都不记得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时间和空间在这里都失去了意义,只剩下无尽的折磨和腐烂。 他拿起绷带,动作粗鲁却熟练地给自己身上几处最严重的伤口胡乱缠绕了几下,算是处理。刚把最后一包压缩饼干塞进病号服里,囚室的铁门就“哐当”一声被从外面打开。 一个陌生的、穿着白大褂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 看起来四十岁上下,嘴角习惯性地噙着一抹春风和煦的微笑,眼神也显得平和宁静。 “阮先生,醒了吗?”男人声音温和,缓步走近,在阮侭昀面前蹲下,保持着一个看似平等的姿态,“放风时间到了。” 阮侭昀维持着抱熊的姿势,闭着眼,毫无反应。 男人脸上的笑容不变,自我介绍道:“你可能没见过我,我是最近调来的顾时翁,顾医生。” 阮侭昀终于掀开眼皮,用那种看阴沟里蠕虫般的、极度嫌恶的眼神瞥了他一眼,随即又闭上。 又一个披着人皮的傻逼。 顾时翁似乎毫不介意,轻轻叹了口气,语气自然地搬出了王牌: “是常医生特意让我来带您去的。” 阮侭昀的睫毛微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他再次睁开眼,目光锐利地扫过去,声音带着嘲讽: “他死了?没手没脚,需要你代劳?” 顾时翁站起身,拍了拍白大褂上不存在的灰尘,解释道: “外面来了位情况比较棘手的病人,常医生正在紧急处理,脱不开身。” 棘手? 能让常祈怀那个变态都觉得“棘手”的东西? 他心底那股烦躁里,莫名掺进了一丝扭曲的好奇。 不过他还是扯出一个冰冷的笑,镣铐随着他起身的动作哗啦作响: “那还真是医者仁心,忙成这样都没猝死,真是遗憾。” 他抱着熊,一瘸一拐地朝门口走去,动作因伤痛和镣铐而显得笨拙又僵硬。 顾时翁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那些明显恶化、渗出脓血的伤口上,眉头微蹙,语气带着关切: “阮先生,您这伤……是否需要先去医务室处理一下?这样很容易感染。” 阮侭昀脚步不停,头也不回,冷硬地扔下一句: “关你屁事。” 他踏出囚室门槛,融入走廊昏暗的光线中,只留下最后一句: “管好你自己。” 顾时翁看着他那倔强而狼狈的背影,脸上的温和笑容慢慢收敛,镜片后的目光变得深沉难辨。 他缓步跟上,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与阮侭昀镣铐的拖曳声交织在一起。 看的开心,因为我比较喜欢存稿子,所以会尽量把逻辑写清楚的,毕竟我想把一个故事好好地写清楚,让所有人都知道故事,不仅仅是故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皆大欢喜1 第2章 皆大欢喜2 “归途社区”,像一个更为精致的囚笼,它与毗邻的“夕阳红养老院”共同构成了一個封闭的生态系统。 这里收容着那些“治愈完成”却无法回归现实的“废品”,以及一些从“夕阳红养老院”转过来的、被认为需要“社会化刺激”的老人。 他们生活在一個与世隔绝的小世界里,遵循着更为琐碎和压抑的规则。 美其名曰让他们在“我们共同的家园”里安度余生。 社区的铁丝网更高,笑容更假,“规则”也更甜蜜。 社区入口处悬挂的标语鲜红刺眼: “社区是我们共同的家园,我们都需要爱它。” 爱它? 阮侭昀只觉得像吞了只死苍蝇。 所谓的“融入社会训练”,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苦役。 没能“毕业”的病人被驱赶到社区的各种低贱岗位上,说的好听“康复训练”,实则用“表现分”这根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每一个人。 分高,才有饭吃,才有巴掌大的空间不被立即塞回息察园更黑暗的角落,才能避免某些不期而遇的“特殊治疗”。 阮侭昀分到的活儿是在社区的“温馨便利店”里当收银员兼受气包。 店面狭小,货物蒙尘,空气里弥漫着过期面包和廉价清洁剂的混合气味。 今天,那只苍蝇又来了。 是个姓孙的老头,顶着一头稀疏油腻的白发,浑浊的眼珠总像黏了胶水般在阮侭昀脸上、身上打转。 双手不自然地在自己□□处摩擦着。他有严重的性瘾症,且并发着极度扭曲的暴露癖和骚扰欲。 这已经是第四次,他故意磨蹭在收银台前,一边递上几枚硬币,一边用那只枯树枝般的手,在柜台上做出令人作呕的、带有强烈性暗示的下流动作用。 前三次,阮侭昀砸过他的购物篮,用扫描枪怼过他的脸,最后的结果是两天的“特殊服务”。 他以为这老畜生至少能消停一阵。 显然,他高估了这坨垃圾的底线。 “小阮啊……今天的牛奶好像过期了……你帮我看看……”孙老头拖着粘稠浑浊的调子,身子刻意往前倾,几乎要隔着柜台贴在阮侭昀身上。 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钉在阮侭昀被止咬器勒出印痕的下颌线上,喉结上下滑动。 熟悉的恶臭气息扑面而来。 阮侭昀放在柜台下的手猛地攥紧,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 他强迫自己低头,抓起那盒牛奶,动作僵硬地扫过条形码,报出一个冰冷的数字。 他将牛奶连同找回的零钱一起塞进一个薄薄的纸袋,动作带着压抑的暴躁。 然后,他抬起头,那双深灰色的眼睛里沉淀着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 他手臂的线条骤然绷紧,那袋装着牛奶和零钱的纸袋,带着阮侭昀全部的力道,狠狠砸在孙老头那张猥琐的老脸上! “啪!” 牛奶盒爆开,乳白的液体混合着硬币瞬间糊了老头一脸! “啊——!” 孙老头发出一声夸张的惨叫,踉跄着后退几步,随即爆发出震天的哭嚎和咒骂, “打人啦!打老人啦!无法无天啊!现在的年轻人一点教养都没有!尊老爱幼都喂狗了!息察园养了个什么畜生啊——!” 污言秽语如同粪坑炸开,瞬间吸引了便利店里其他几个战战兢兢的顾客和角落里的清洁工。 所有人都投来惊恐或麻木的目光。 阮侭昀面无表情地撑着柜台站起来,止咬器下的声音被金属扭曲,却带着不可忽视的穿透力: “再嚷嚷一句,” 他死死钉在孙老头那张涕泪横流、混合着牛奶和恨意的脸上,一字一顿, “老子现在就废了你那根没用的玩意儿。让你彻底清心寡欲。” 整个便利店的空气都凝固了。 孙老头的哭嚎像是被掐住了脖子,戛然而止,只剩下惊恐的抽气声。 “哎哟喂!阮哥!阮哥!冷静!冷静点!”一个略显肥胖的身影急忙从货架后冲了出来,是李长乐。 他满头大汗,一边拦住几乎要暴走的阮侭昀,一边对着那老头连连鞠躬道歉,“孙伯,孙伯您消消气,阮哥他今天心情不好,您多包涵,多包涵……” 他半推半劝地把还在骂骂咧咧的老头弄出了便利店,这才抹着汗跑回来。 “哎呀呀!这是干什么!干什么!” 穿着廉价西装、顶着地中海发型的胖男人——姚经理——像颗被点燃的炮仗般从后面的小办公室里冲了出来。 他看了一眼满天大汗的李长乐,又看了一眼像尊煞神般杵在收银台后、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戾气的阮侭昀,头皮都快炸开了。 “阮侭昀!又是你!” 姚经理指着阮侭昀的鼻子,气得手指都在哆嗦,唾沫星子四溅, 李长乐张了张嘴,想解释:“经理,是孙伯他先……” “问你话了吗?上次禁闭还没关够是不是?社区给你口饭吃,是让你好好改造!不是让你三天两头给我惹是生非!你这种态度,还想不想要今天的表现分了?!还想不想吃饭了?!” 他的咆哮像噪音污染源,充斥着整个狭小的空间。 阮侭昀却仿佛没听见。 他的目光越过姚经理油腻光亮的头顶,望向便利店脏兮兮的玻璃窗外。 “…你这种态度,信不信我今天一分都不给你打!零分!直接给你塞回三区电疗室去!” 一只灰白色的、翅膀残缺的小蝶,正扑腾着,笨拙地试图飞过那冰冷的铁丝网。 一次,两次,撞在铁丝上,跌落,又挣扎着飞起。 阳光透过布满灰尘的玻璃,落在那挣扎的蝶翼上,有种短暂、脆弱的微光。 “跟你说话呢!聋了吗?!” 姚经理见他神游天外,怒意更甚,肥胖的手掌“啪”地一声拍在柜台上。 “今天!立刻!马上给我滚到后面去写检查!写不完不许吃饭!今晚的表现分全部扣光!我看你还横不横!” 阮侭昀的目光终于从窗外收回,落到姚经理因愤怒而涨红的胖脸上。 他扯了扯嘴角,那表情在止咬器的限制下,只剩下一个冰冷的弧度,充满嘲讽。 “哦。” 一个字,干涩,没有任何起伏。 经理见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气得脸色发青,正要继续发作,口袋里的对讲机响了。 他狠狠地瞪了阮侭昀一眼,撂下一句:“你给我等着!” 然后才拿起对讲机,换上一副谄媚的语调走到一边:“哎,是是是,我马上过来……” 等他走远,才不耐烦地朝阮侭昀的方向挥挥手,像驱赶垃圾一样:“滚去休息室待着!别在这里碍眼!” 便利店里暂时恢复了一种死寂的平静。 看热闹的顾客匆匆付钱离开,留下满地狼藉。 阮侭昀嗤笑一声,抱着熊娃娃,头也不回地走向员工休息室。 刚踏进去一步,原本里面几个正在低声聊天的员工瞬间安静如鸡,像摩西分开了红海,齐刷刷地退开几步,眼神躲闪,恨不得在狭小的空间里原地消失。 瘟神来了,躲远点保平安。 只有李长乐亦步亦趋地跟了进来,讪讪地坐在他旁边不远处。 “哥……哥,你没事吧?那姓孙的忒恶心了……”李长乐搓着手,脸上带着小心翼翼的担忧和气愤。 几天前他被几个“白大褂”推搡着霸凌饭卡,是阮侭昀路过随手把其中一个的脑袋按进了泔水桶。 从那以后,这个橡皮糖似的家伙就莫名其妙地黏上了阮侭昀,赶都赶不走。 阮侭昀懒得看他,也没回话。 他像一尊移动的冰雕,径直走到角落一张吱嘎作响的破椅子前坐下。 他没理会其他人或畏惧或好奇的目光,视线落在一辆停在墙角的、用来运送过期食品或补货的手推车上。 上面胡乱堆着几本封皮破损、页面卷边的书,大概是社区为了装点门面采购、最终却沦落到这里的滞销品。 阮侭昀随手抽起最上面一本。 不是书。 是一个简陋的、用线钉起来的厚本子。封面空白。 翻开,里面是各种歪歪扭扭、或娟秀或潦草的笔迹,密密麻麻地记录着杂乱的文字、简陋的涂鸦,甚至还有几枚杂草标本被小心地夹在书页里。 这是“归巢社区”病人们自发流传的“地下论坛”。 唯一的禁忌娱乐和信息源。翻过几页鸡毛蒜皮的牢骚。 “今天的土豆泥有股抹布味”、“昨晚张老头又在走廊唱歌了”和小道消息“听说三区新来了个病人,特有钱”、“东边小花园的秘密通道又被焊死了”…… 一行用彩色笔画了个大圈的字迹跳入眼帘: ——重磅!镇上著名哑剧团要来社区演出啦!!! 底下立刻跟了几条潦草的回复: ——哑剧?啥东西? ——笨!就是不说话的!光比划那种!高级货! ——对对对!穿着跟戏服似的花花绿绿!可惜咱们估计没票看吧?唉…… ——谁说没票?听护工闲聊好像有赠送票? 阮侭昀的指尖在页面上停顿了一下,指尖在粗糙的纸页上拂过,翻到下一页。 在标记着“每日荐书”的栏目下,他看到了一行新字迹: 第十五本《德米安》——彷徨少年时,寻找自我路。 就在这时,挂在休息室墙壁上方的方形喇叭,没有像往常一样先播放疗养院的铃声,而是直接传来一阵异常清晰、仿佛贴着耳膜响起的电流噪音…接着,一个经过合成、甜美到诡异的女声飘了出来: “亲爱的家人们,‘温馨半小时’时间到。让我们放松心灵,聆听故事时间……” 甜腻到令人作呕的开场白后,嘈杂的电流音陡然加剧,随即被一个突兀插入的、完全不同的声音覆盖。那是个语调古怪的男声,带着某种漫不经心的调侃。 “现在是0731频道时间,今天,我们不讲那些空洞的大道理。来听个小故事,怎么样?是《皆大欢喜》中的序言,《旅途》。” 喇叭里传来几声不自然的轻笑。 “从前啊……在一片开得特别、特别热闹的花园里,住着一只独一无二的小蝴蝶。” 男声刻意放慢,带着一种黏腻的描绘感。 “它的翅膀啊…啧,那叫一个漂亮。像是把夜空揉碎了洒在上面,又混着雨后最干净的彩虹光。 所有见过它的人,都恨不能把眼珠子黏在上面。小蝴蝶呢,也开心,整天飞啊飞啊,追着阳光,闻着花香,那叫一个自在…” 他的语气陡然一转,变得阴冷潮湿: “…好景不长。它碰上了一位‘收藏家’。这位收藏家啊,爱它爱得发狂,爱到了骨子里。” “怎么个爱法呢?”男声自问自答,带着血腥味的轻佻: “收藏家觉得,这么美的翅膀,要是飞走了,或是被风刮坏了,那可怎么办?太可惜了。于是,他拿了把小剪子,又快、又准、又轻柔地…” “咔嚓。” 一声轻微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拟声词穿透电流。 “…把那对儿星辰彩虹的翅膀,给‘保存’了下来。” “后来呢,收藏家又觉得,这么美的蝴蝶,它那纤细玲珑的腿,还有那对儿颤巍巍、敏感又可爱的小触须,都是独一无二的艺术品啊!留在外面风吹日晒,万一磕着碰着怎么办?太不像话了!为了‘保护’它……” “咔嚓。咔嚓。” “收藏家费了好大功夫,终于把他最心爱的‘收藏品’安置好了。一个恒温的、水晶打造的最华丽的玻璃匣子! 他把那失去了翅膀、触须和所有腿脚,只剩下一个光溜溜、却依旧美丽得惊心动魄的蝴蝶躯壳,小心翼翼地放进去。 每天啊,他就站在匣子前,心满意足地欣赏着,然后对所有来参观的客人说:‘瞧,这才是永恒的美丽!它永远不会枯萎,永远不会离开我。’” 故事讲完,广播里的男声停顿了足够长的时间,让那份死寂的寒意渗透到每个人的毛孔里。电流噪音又响了起来,滋滋啦啦,像某种东西在腐蚀。 几秒后,那个男声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好奇”: “那么……” “如果一只蝴蝶,失去了让它成为蝴蝶的一切,那这份被凝固在匣子里的‘美丽’,究竟还剩下什么?” 广播戛然而止,只留下嗡嗡的余音。 阮侭昀翻动书页的动作彻底顿住。这个故事……缝住的翅膀……固定的躯壳……永恒之美…… 他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感觉喉咙一阵干涩发紧,莫名的焦渴感涌了上来。 旁边的李长乐听得一脸懵懂,挠了挠胖乎乎的脸颊:“这广播啥意思啊?怪里怪气的,蝴蝶不就是蝴蝶嘛,做成标本不都这样?” 阮侭昀看都没看他,敷衍地回了一句:“脑子被门夹了的人讲的废话,你也当真?”接着顺手把手中的本子丢回推车。 休息室的门再次被粗暴地推开。 姚经理赔着殷勤小心的笑,点头哈腰地引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那人穿着一身巨大的、几乎塞满了大半个门口空间的……水母玩偶服。 廉价的荧光蓝色塑料布覆盖全身,下面拖着好几条用布条做的、软塌塌的白色长触手。 头部是一个半透明的、吹塑的蓝色大圆球,没有眼睛,只露出玩偶服操作者膝盖以下的两条裤子腿和一双沾着点灰的旧皮鞋。 荧光水母的手里,提着一个普通的柳条编织篮。 篮子里,是一叠厚厚的、深蓝色的纸张票券。 “都精神点!” 姚经理清了清嗓子,努力拿出一点经理的派头,对着休息室里鹌鹑般的员工们宣布,手指着身边那诡异的荧光水母, “这位……呃……艾利莫斯先生!是咱们镇上即将到来演出的‘深海默剧团’的……重要人物!剧团为了慰问大家,特意赠送了一批他们珍贵演出的门票!” 他搓着手,脸上堆着夸张的笑:“艾利莫斯先生亲自把票送来了!每人一张!都拿好了!这可是能进出剧场的凭证!是剧团和社区对大家的关爱!千万!千万!别搞丢了!” 荧光水母沉默地、缓慢地微微晃动身体,伸出玩偶服下那只属于人类的手,从篮子里抓起一叠票,开始沿着休息室分发。 票是深蓝色的厚卡纸,边缘烫着细细的金色线条,在休息室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微弱的、不祥的冷光。 票面中央,印着一只形态优美却冰冷的水母图案,它半透明的伞盖和飘散的长触手,占据了整个票面,带着一种深海般的寂静与压迫。 水母玩偶服的手伸到了阮侭昀面前,递过来一张。 阮侭昀看着那张在眼前轻轻晃动的水母票券,又瞥了一眼那巨大、沉默、内部不知藏着何物的荧光蓝色玩偶头。他没有立刻伸手去接。 阮侭昀:…… 这什么丑东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皆大欢喜2 第3章 皆大欢喜3 他的声音透过止咬器传出,带着淡淡的疏离: “谢谢,我不喜欢看哑剧。” 水母玩偶服的动作停滞了一瞬。 紧接着,那庞大的蓝色头颅轻轻晃动起来,里面传来一阵低沉、断续、夹杂着机械摩擦噪音的笑声,如同生锈的齿轮在强行转动。 “呵呵…呵……” 笑声里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恶意,“不喜欢看哑剧……” 水母服内部的声音顿了顿,猛地拔高,带着一种洞察般的诡异腔调: “可你喜欢演戏啊……不是吗?” 话音未落,水母服包裹着的那只属于人类的手,捏着票券的手指突然在空中轻轻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噗。” 一声轻响,如同微弱的烛火被吹灭。那张深蓝色、烫着金边的水母票券,瞬间在阮侭昀的注视下化作一缕扭曲的青烟,带着纸张烧焦的细微气息,眨眼间消散在空气里。 青烟散尽,水母服的手摊开。 掌心静静躺着一张截然不同的东西。 那是一张对折的、边缘烫着繁复古金色花纹的邀请函。 材质厚重,呈现出一种浓郁到近乎凝固的深红色。 不等阮侭昀有任何反应,那只带着廉价蓝色塑料布玩偶手套的手,以快得惊人的速度,将那张红金交织的邀请函强硬地塞进了阮侭昀病号服胸前的口袋里。 布料被粗暴地撑起一个方形的轮廓。 同时,水母服下面垂落的几条白色布条触手,如同活物般猛地窜起。 冰凉滑腻的触感瞬间缠绕上阮侭昀来不及抽回的手腕,紧紧箍住。 那触感黏腻而冰冷,如同深海中某种未知生物的表皮。 阮侭昀身体骤然绷紧,肌肉贲张,正欲暴起挣脱,那触手又闪电般松开缩了回去。 只在接触过的手腕皮肤上,留下一个清晰的、硬币大小的奇异印记——是一朵由幽蓝色线条勾勒而成的、形态妖冶的半开花朵,根部甚至带着几片同样蓝色的叶片,仿佛用冰刺画在了皮肉上。 “通行证。” 水母服内部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混杂机械感的低沉,带着点施舍般的意味, “别丢了。” 阮侭昀猛地低头看向手腕。 那朵蓝色的花印正散发着冰冷的微光,皮肤下传来轻微的灼刺感。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指去用力擦拭。 “嘶——” 指尖刚碰到那印记,一股仿佛触及滚烫烙铁的剧痛瞬间炸开! 皮肉被灼烧的细微刺痛感清晰地传来。 他缩回手,眼神死死钉在那诡异的蓝色花朵上。 妈的! 今天到底撞了什么邪神? --- 放风时间结束的铃声像驱赶羊群的鞭子。 病人们拖着沉重的步子涌向“娱乐区”——一个挂着虚假彩带、放着几排廉价塑料长椅的大房间。 房间里唯一的“娱乐”就是每周一次的虚假“家信”发放仪式。 大多数邮件柜都空空荡荡,只有少数几个格子里躺着几封薄薄的信封,像是对这份“亲情”的嘲讽施舍。 李长乐却永远充满热情。 他像寻宝一样扒拉着属于自己编号的那个格子,兴奋地抽出一封同样字迹的信,胖胖的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献宝似的凑到角落里的阮侭昀面前晃: “哥!快看快看!又有我的信了!” 阮侭昀头也没抬,他坐在长椅最角落,身体微微弓着,怀里抱着那只熊娃娃。 他手中捧着一本破旧的《德米安》,泛黄卷边的书页上,布满了潦草涂鸦、断线公式和几幅画风神经质的简笔画。 显然经过无数个“前任主人”的蹂躏。 他握着半截旧铅笔,正皱着眉头,在一段文字旁边用力地划下一条歪歪扭扭的横线。 听到李长乐的声音,他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李长乐的回信? 不过是这个傻胖子自己写给自己的慰藉罢了。 踏进息察园的大门,外面的世界就已经宣告了你的死亡。 亲情、友情? 温度? 那是奢侈品,这里唯一的硬通货是命和服从。 他现在只觉得脑子像团乱麻。 水母票、猩红邀请函、手腕上的蓝花……还有那个广播里的蝴蝶……这些东西像一个巨大的漩涡,搅动着他的认知。 明明还困在这座灰色的监狱里,却仿佛脚下的地面已经在无声地塌陷、扭曲。 为什么? 他的指尖沾了点口水,翻过一页。 翻动中,一句被黑色墨水工整地画了横线、并在旁边打了个星号的句子猝不及防跳入视线: “鸟要挣脱出壳,蛋就是世界。人要诞生于世,就要打破这个世界。” “喂!” 他没来得及思考,李长乐不满的声音又在他耳边炸响,带着被忽视的委屈,胖乎乎的脸凑得更近,几乎要贴到他手中的书页上, “我说哥,你不是有那个什么……阅读障碍吗?根本看不进去吧?老抱着本书装什么深沉啊?” 阮侭昀握着笔的手骤然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笔尖几乎要戳破书页。 一股熟悉的、压抑的怒火瞬间顶到了喉咙口。 就在他即将发作的边缘—— “阮先生。” 一个带着点刻板冷硬的女声突兀地插了进来,如同在即将燃烧的引线上浇了一盆冰水。 王晓穿着那身浆洗得发硬的护士服,不知何时出现在长椅旁,将一个标准尺寸的白色信封递到阮侭昀眼前。 “你的信。” 信? 阮侭昀的怒火凝固在脸上,变成了一丝错愕和荒谬。 他的信? 这是哪个傻逼在搞恶作剧? 他盯着那信封,上面什么都没写,只有苍白的纸面。他皱着眉,带着一丝嫌恶和怀疑,接了过来,手指有些粗暴地撕开封口。 里面……居然真的有一张纸。 他抽出来。 不是信纸。 是一张印满了花花绿绿小广告的劣质宣传单页。 什么“神奇万能胶水一贴永不松动”、“祖传秘方专治疑难杂症”、“古董回收高价□□”……满满当当,散发着油墨和廉价纸张的臭味。 阮侭昀嘴角扯出一个嘲讽的弧度。 果然。 他把传单揉成一团,正要随手丢弃,手指却在纸页翻动时,瞥到了右下角最不起眼的角落。 那地方挤着一行几乎要用放大镜才能看清的、蝇头小楷般的小字,混杂在一堆无意义的地址和电话号码中间: Eos调查社 专门解决一切“非常规”事件 联系方式:28193-24049 字很小,位置极其隐蔽,像是刻意藏起来的。 阮侭昀深灰色的眼珠在那行字上停留了两秒,指腹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那粗糙的纸面。 “让开!我要坐这里!” 一个粗嘎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傲慢响起。 阮侭昀抬头。 是彭尚,一个靠着对医护献媚和欺负弱小病人混得还不错的家伙,此刻正叉着腰,挺着他那并不存在的胸膛,一脸睥睨。 他身后跟着那个永远低着头、缩着肩膀、像只受惊鹌鹑的陈郝。 阮侭昀的目光在彭尚那张油腻虚伪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又扫过他身后那个怯懦的阴影。 一种巨大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和荒谬感席卷了他。 他到底为什么要活在一群精神病中间? 火药味一触即发。 就在阮侭昀眼神变冷,手指开始收紧,准备让这张喋喋不休的嘴彻底安静下来时—— “阮侭昀!” 王晓的声音像尖针一样刺破空气,带着点不耐烦和命令, “别磨蹭了!排练时间到了!跟我去排练室!” 阮侭昀闭了闭眼,压下眼底翻腾的暴戾。他粗暴地将那几张广告纸连同那本《德米安》一起塞回怀里,抱着熊娃娃站起身,沉重的镣铐哗啦作响,看也没看彭尚那张瞬间涨红又强装凶狠的脸,跟着王晓走了出去。 --- 所谓的“心理话剧社”,散发着和这个社区一样的虚伪气息。 排练室里刷着廉价的粉蓝色墙漆,挂着“释放心灵”、“拥抱自我”的标语横幅。 此刻这里正为三天后的“重要级”社区汇报展演——《浪子回头》做准备。 阮侭昀这个“表现分垫底”的刺头,自然被分配了“核心角色”——一个堕落、最后被强行感化的“浪子”。 他穿着不合身、带着霉味的戏服站在临时搭的小舞台上,动作僵硬得像木偶。 对面的演员是个头发花白、表情麻木的老婆婆,徐文。 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同样穿着小裙子的、脏兮兮的破布娃娃,仿佛那是她的全部。 她病号服的衣领上,别着一朵早已干枯发蓝的小飞燕花。 听说她是在老伴去世后,被亲生儿子以“精神失常”为由送进来的,从此再无音讯。 阮侭昀的目光扫过台下。顾时翁坐在第一排,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儒雅的专家面具,指尖在膝盖上轻轻点着,像是在欣赏艺术。 他旁边,坐着一个异常显眼又诡异的人。 那人穿着一身质地柔软如绒毛、灰白色调的连体衣。 最扎眼的是脸上那张巨大的兔子面具。 面具的眼睛不是通常的可爱红眼,而是紧紧闭着,长长的白色睫毛垂下,像是在沉睡,又像是在哀悼。 面具边缘贴合着颈部,看不出里面是男是女。 这就是那个所谓“深海默剧团”的指导员? 一个戴着闭眼兔子头套的哑巴? 台上扮演“慈母”的徐文老婆婆走位时绊了一下,怀里的娃娃差点掉在地上。 她发出一声惊恐的低呼,紧紧地、带着神经质的颤抖把娃娃箍在怀里,眼神慌乱地四下张望。 “卡!” 顾时翁温和却不容置疑的声音响起,“徐婆婆,注意情绪稳定。还有侭昀,” 他镜片后的目光转向阮侭昀,带着点责备,“眼神太僵了,要表现出挣扎和悔意。我们再来一遍,注意融入角色。” 融入角色? 阮侭昀嘴角扯出一个被戏服高领遮掩的冷笑。 排练被沉闷的脚步声打断。 负责“表现分”评定的一个肥胖官员挺着肚子走进来,直接站到小舞台边。他无视台上的演员,拿出一张纸,声音洪亮却刻板: “今日社区表现评分通报!阮侭昀!工作时段辱骂患者,攻击他人,顶撞管理!行为恶劣,评分最差!根据规定,取消社区住宿资格,今晚关入‘静默箱’反思!立刻执行!” “静默箱”——一个竖立的、仅容一人站立的金属密闭箱体,里面只有脚底一个狭小的透气孔,黑暗、狭窄、绝对的无声。 那是比禁闭室更可怕的惩罚。 宣布完毕,官员看也不看台上的人,转身离开。 顾时翁无奈似的叹了口气,站起身。 “走吧,侭昀。规矩如此。” 他的声音依旧温和,仿佛在安抚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阮侭昀面无表情地跟着顾时翁走出排练室。走廊的灯光惨白,映着冰冷的墙壁。 脸上那种若有似无的瘙痒感又出现了,像是有细小的虫子在皮肤下爬行。 “我去厕所。” 阮侭昀脚步一顿,声音嘶哑,转身就要往旁边的男厕走。 “怎么了?阮先生?” 顾时翁停下脚步。 “上厕所。” 阮侭昀不耐烦地甩出三个字,语气恶劣, “你要看?” 他扯出一点扭曲的笑,“你的癖好好特别哦。” 顾时翁脸上的笑容似乎僵硬了一瞬间,随即恢复如常,侧身让开:“快去快回。” 阮侭昀推开沉重的厕所门,一股消毒水混合着陈年尿垢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 他径直走向洗手池,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哗哗流出。 他弯腰,捧起冷水就往脸上泼,试图驱散那恼人的痒意和萦绕不散的诡异感。 水珠顺着脸颊和脖颈流下,打湿了衣领。他甩了甩头,抹了把脸,刚要直起身—— 镜子里倒映的景象让他动作瞬间凝固。 在下方那排供矮小病人或儿童使用的洗手池里,其中一个池子里,赫然蜷缩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看起来七八岁的小男孩。 他光着头,瘦小的身体□□地泡在蓄满水的洗手池里,像一条搁浅的鱼。 最诡异的是,他的头上套着一个巨大的、里面漂浮着塑料水草的透明金鱼缸! 浑浊的水淹没到他的下巴,隔着模糊的玻璃壁,小男孩苍白的脸扭曲而静谧。 他的眼睛紧闭着,像是睡着了。 是小鱼! 那个总幻想自己是条鱼的小瞎子! “操……” 阮侭昀低声咒骂了一句,几乎是条件反射。 他一把关掉水龙头,几步抢过去,手越过冰冷的玻璃鱼缸边缘,揪住男孩后领湿透的病号服,粗暴地将他从水池里拎了出来! “哗啦——!” 水花四溅,瞬间打湿了阮侭昀胸前的病号服,冰冷刺骨。 “嘻嘻……咕噜噜……”小鱼被拎起来也不挣扎,反而发出咯咯的笑声,嘴里吐着水泡,双手像鱼鳍一样在空中徒劳地摆动,“放我回去……我是鱼……大海……” 洗手池惨白的灯光照在小鱼湿漉漉、毫无血色的脸上,那笑容空洞得令人心悸。 阮侭昀额头青筋跳了跳,像拎着一只不停扑腾的湿猫崽,毫不客气地将小鱼拖出了厕所门,直接塞给等在门口的顾时翁。 “你的鱼!” 语气恶劣得能刮下一层冰霜。 顾时翁熟练地扶住还在傻笑扭动的小鱼,脸上那完美的温和笑容差点没绷住,眉头微蹙地看着阮侭昀胸前的大片湿痕。 就在这时—— “叮!” 走廊另一头,电梯抵达的清脆提示音突然响起。 厚重的金属门无声地向两侧滑开。 一行人鱼贯而出。 为首的男人穿着纤尘不染的白色医生制服,身形挺拔,步伐沉稳有力。 他脸上戴着严丝合缝的蓝色医用外科口罩,手上是同样崭新的橡胶手套,手套表面似乎还残留着未干涸的、极其浅淡的暗红色痕迹。 是常祈怀。 他身后跟着几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助手或护士,每个人都低着头,脚步匆匆,沉默不语,如同无声的行尸。 靴底踩在冰冷的瓷砖地面上,发出清晰、单调、如同倒计时的回响。 白大褂的后摆随着他的步伐微微扬起,又落下,带起微小的气流,仿佛搅动了凝固在空气中的尘埃和恐慌。 身后隐约传来低低的、刻意压制的议论声: “三区的那个……真可惜……” “常医生都尽力了……” “排异太严重……” 常祈怀对身后的议论置若罔闻。 视线落在浑身湿透、狼狈不堪、还抱着熊娃娃的阮侭昀身上时,微微停顿了一下。 他没有改变脚步的方向,直直地朝着阮侭昀和顾时翁站立的位置走来。 等到他走到阮侭昀身前仅一步之遥,才停下脚步。 居高临下。 冰冷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若有似无的血腥味,强势地压过了阮侭昀身上的水腥气。 “今天……” 常祈怀的声音平淡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是乖孩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