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杀手不殉情》 第1章 前尘 “什么人!” 绣春刀“呛”声出鞘,划出锋利雪芒,狠厉劈砍,却陡然停在那人耳边。 发丝微动,刀锋反光,映亮一双极冷静的眼。 锦衣卫指挥使郭子谦脸色突变,缓缓收回绣春刀,“你是……暗风‘老爷’?” 这里是深宫私刑囚室,位处当今圣上寝宫地下,极隐密所在。 灯盏昏暗,桐油将尽未灭,颤抖着不肯散去光。 屋里充斥着浓重的血腥气。 那人逆光而坐,看不清脸,苍白的手放在膝上,十指修长,骨节分明,皮肤光滑——染满鲜血。 他眼眸低垂,似乎已等了很久,有些无聊,浑不受满屋残肢污血的影响。 他缓缓站起来,走到光里,身形削瘦,锦衣染血。 瓷白的脸,墨黑的眼,极淡血色的唇角轻微上扬,似有似无的戏谑笑着,“锦衣卫又来晚了。” 他刚刚及冠,有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俊雅,声音沉缓,很好听。 郭子谦手心渗满冷汗,几乎握不住绣春刀。 少年向前走了几步,锦靴不可避免沾了血,他低头看了看,皱了眉,“锦衣卫有个赌局,暗风‘老爷’长得或丑或美,一赔百,你买的哪边?” 郭子谦怔住,没说话。 他当然买的“丑”。 新皇之下、锦衣卫之上,有个极隐秘组织:暗风。 只要利于新帝政权稳固,不需要请示,可杀无赦。 暗夜寒风,过境无声。 暗风由一个叫“老爷”的人创立,与新帝李照有过命的交情。 他武功卓绝,阴毒诡谲,长年戴人皮面具,千面示人,无人见过真容。 锦衣卫好事之徒,嫉恨之余,设了这个赌局。 “这是我的脸,真的脸,我不丑,我只是坏事做的太多……没脸见人。”少年自嘲地轻笑,美得风淡云轻,淡得失魂落魄,“我妻不知道我是‘老爷’,买的是‘美’。” “她若知道自己赢了,一定很开心。” 少年侧颜染了半明不灭的光,美得极致,也伤心到极致,碎细星光在他眼里闪烁,仔细看时却是深不见底的黑,“可惜。她因为我……被人杀了。” 少年扫一眼角落里没有人形的烂肉,“郭指挥使,你帮我向圣上解释,‘老爷’无意惊扰。此人杀我爱妻,天涯海角都逃不掉。” 他轻不可闻地叹气,“凌迟之刑已是我能想到的最痛苦的死法,即是这样……也解不了我心头恨之万一。” 郭子谦喉头干涩,悄悄吞了口水。 传言“老爷”是因为新婚妻子被人杀害后才变得疯癫可怕。 “再帮我带句话给圣上。这些年,他皇帝当得很好,所以……”少年低眼垂眸,嘴角微笑,如冬夜里无迹可寻的风,又冷又刺骨。 “他的杀妻之仇……萧三不报了。自此江湖埋骨,死生不复相见。” ---------------------------- 萧崖被巨大的砸门声吵醒,勉强睁开眼。阳光从还没来得及修整的窗户缝隙透进来,刺得他眼睛发疼。 已是日上三杆。 以前,猫走过的声音他都能立即惊醒。 是热心的村长刘老汉,后面跟着个素色布裙的女子,侧身而站,羞涩地低着头,身材窈窕。 萧崖有些慌了,忘记前几日刘老汉说过今天带个女子看看,如果合适就留下当媳妇。 萧崖下意识的整理了并不怎么乱的头发和衣衫。虽然不当杀手这几年,随时都能见人的习惯还都在。 萧崖将两人迎进屋,女子局促地站着,没抬起头。 萧崖泡了两杯清茶,专门端到女子手上,不动声色扫过女子一眼,“这茶是我自己种的,城里的贵人都喜欢。收成好的时候,一年能赚两三百两银子。” 他的声音很温柔,女子很快的抬头看他一眼,露出秀美的五官。 刘老汉没骗他,算是个美人。 刘老汉看出萧崖的满意,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赵老三,我没骗你吧。” 赵三,是他现在的名字。 “小婷是村头刘福的侄女,来投奔他,可刘福年头就病死了。小婷没个去处,我寻摸着给她找个生路,这长相配你不差呀。” 萧崖长相平淡,高瘦,性子温吞,在村里住了三年多,从没大声说过话,走路都怕踩坏路边的野草,下脚特别轻。 虽然住的土屋快要倒的样子,但一年种茶能赚两三百两银子,很快就能重建了。 他没有拖累,无父无母无兄弟姐妹,没不良嗜好,不赌钱、不酗酒,更没有花花肠子,连路边的野花都不多看一眼,是难得的好男人。 只缺女人给他打理家里。不过,这家里整洁干净,秩序井然,似乎并不太需要女主人。 小婷浅浅抿了口茶,神情微微放松下来,声音温,“赵大哥,只给口饭吃就好。奴家可以留下么?” 萧崖低着头,没看她,声音依然很温和,“我想听听真话。” 刘老汉有些愕然,看了看小婷,“小婷姑娘,你还有什么事瞒着吗?” 小婷咬着唇,过了好一会,“我丈夫病死了,我被婆婆赶出来。有个孩子,四岁多的女娃,她很乖,很快就长大,嫁出去就好,不拖累赵大哥。” 萧崖点点头,“我喜欢孩子。”他并不想要自己的孩子,小婷有自己的孩子就最好。 小婷有些惊喜,秀美的脸泛了绯色,忽的跪下来,“赵大哥的恩情,奴家做牛做马报答。” “我不需要报答。你带孩子过来,我们处一阵子,如不嫌弃我穷,我便娶你。”萧崖很深地看着小婷,她的侧脸眼角某处很像爱妻,很细微,却像根细针在他心脏上扎了一下。 他将她扶起来,“叫我赵三。” 送走乐颠颠的刘老汉,小婷去接女儿明天就能搬过来,萧崖动手收拾南边的屋子。 其实也没什么收拾的,屋里很简陋,加了一套洗晒干净的被褥,就可以住人了。 萧崖有些难得的兴奋。他很快就要有家了,有妻子,还有孩子。 要再想办法多赚些银子,这土坯屋子要重新修一修,要给妻儿添置些衣服和首饰,总还要办几桌酒席,许多地方要花钱。 不知不觉中日已西斜,萧崖有些失笑。这时间怎么就过得这么快,听说像他这样的杀手即使隐退难免要被往事折磨、夜不能寐、惶惶不可终日。 可他每天觉睡不够、事情做不完。 种茶不是件容易的事,春夏杀虫除草,秋冬盖被保暖。再加上还要做饭、洗衣、修屋,萧崖那双细白的双手早已布满粗茧。 种茶真不容易,曾经闭着眼杀人的隐世高手狼狈了三年,才能淡然说了那句:收成好的时候,可赚两三百两银子。 说的时候悄悄红了脸,因为长年戴着人皮面具也没人看得出。 萧崖现在的生活忙乱得很,隐世隐得不可开交,什么创伤、什么噩梦,屁都没有。 他只是有点寂寞了,如今娶个老婆,还带个孩子,他的生活马上就要热闹起来。 天色昏暗,这时的茶村人都忙着在家吃饭,小道上鲜有人走动。 马蹄响起,两匹白马踏蹄而来 萧崖展颜笑开,他真正赚钱的活儿来了。 今天真是个好日子。 ----------------------------------------------- 真要靠种茶为生,萧崖早饿死了。幸好他还有个过命交情的燕侯爷。 燕侯爷曾是驰骋沙场的威武大将军,立了军功也受了重伤。如今四海平定,他在京城养尊处优,开枝散叶。好几个没有彻底纨绔的儿子,都有仗剑江湖的英雄梦,于是便花重金送来到萧崖这里学习武功秘术。 一千两一个,包学包会,学会为止。 刚开始,萧崖自认要对得住这份信任和银子,不能误人子弟,可认真教学只换来撒泼打滚和破口大骂。 于是,萧崖马马虎虎教,公子哥乱七八糟学,双方愉快合作,赚钱好玩两不误。 肖师爷是燕侯爷许明哲的心腹,这次送来的是排行第六的小公子,粉雕玉琢般的漂亮,腰里挂着长串的叮当玉佩、浑身珠光宝气的闪耀着财神的光芒。 二千两。萧崖开了新的价格。 他马上就是个有家室的人了,负担大了,学费自然要水涨船高。 许六公子美貌得罕见,皮肤白嫩得一掐能滋出水来,像个天庭犯错、贬落凡间的仙人。 萧崖十分诧异:怎么长成这样了? 十年前,许六公子还是个枯瘦的小猴子,住在他家时,每晚要抱着他的脖子才肯入睡,有一点不如意,就抓心挠肺的大哭,小狼崽一样乱咬人。 萧崖手臂和肩膀现在还留着这孩子咬的伤疤。 是个极难搞的主。 肖师爷低声叮嘱萧崖,“这位小爷你是知道的……混世魔王。差不多就行,别真惹了他,我吃罪不起。” 萧崖很诚恳地点头,计划要对许六公子尽严师之责,速战速决的将人打发了,不要影响他的新婚生活。 那间南边屋子光线充足,宽敞通风,一直是留给这些公子哥住。但明天小婷和孩子就要搬来,萧崖想了想,便将公子哥领进自己的屋子。 许六公子看这屋子皱了眉,侯府后院粗使丫头都住得比这讲究。 好在屋里极干净,床上的被褥铺叠得一丝不苟,没有穷人的酸臭味道。 六公子二话没说,也不脱衣,一头栽在床上,像一百年没睡过觉似的很快就沉沉睡着了。 每次公子哥来的时候,都要拉个四五辆马车的物品,带来的夜壶都是镶金的。 但这次肖师爷走的时候没留下任何六公子生活用品,看来这许六公子是个没苦硬找苦吃的小疯子。 ----------------------------------------------- 天黑透时,许六公子醒来找吃的,萧崖留了两张白饼给他当晚餐。 萧崖做饭的手艺已经进步很多,刚开始的时候,他自己都吃不下去。 现在,他可以吃得下去了。 许六公子就着井水吃着饼,所幸牙没崩掉,只是差点没噎死。 “我父亲说你是个高手,怎么看不出?”许六公子不在乎面饼有多难吃,饶有兴趣地问。 萧崖低头研究吃剩下的半块饼,“真正的高手都不怎么能看得出。” 饼确实是硬了一点,也许是和面的时候水放少了。 许六公子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打量这个怎么看都不像高手的高手。 萧崖相貌不出众,举手投足间自然有种淡然,眼神特别的稳,像是地动天摇也就是这样的不慌不张、不惊不忙,凡事都有种稳妥的把控感。 他的脸和手是被晒成深褐肤色,但衣领缝隙露出脖颈的细白。他身形颀长,肩宽背挺,粗衣布鞋也穿得整洁修身,是个从骨子里讲究的人。 许六小公子是个见过世面的人,此时有些相信父亲的话:赵三是个不简单的人。 只是,以他的阅历又看不出赵三究竟哪里不简单,“你最厉害的本事是什么?” “你想学什么?” 许六公子想了想,“易容,你会么?” 萧崖从一堆书里拿出个薄薄的小本子递给他,封面五个字:神奇易容术。 许六公子很快的翻了一遍,“这简单。” “纸上得来终要躬行。”萧崖找来些木板,在窗边拼了个简易的床,铺了被褥睡下。 没有睡意的许六公子看着已经闭上眼的萧崖,打量那张沧桑的脸,“你这么老了还没娶老婆?是太穷了吗?” 很老了吗?萧崖有点意外,没必要跟个孩子争辩,“马上就有了。” “你以前是做什么的?我爹的兵?近卫?还是……杀手?” “你想当什么人?” 许六公子有些不高兴,他的问题,萧崖都以问题回答,“我爹给你那么多银子,你连句话也不会好好回?” 萧崖闭着眼,“再这样跟我说话,带着银子马上滚。”他的声音还是温吞的平和,却有种莫名的威严。 许六公子眼珠转动,很识趣地闭了嘴。 一阵叮当乱响,许六公子脱下锦衣华服和珠光宝气,“明天开始,我便要好好跟你学本事。你拿件旧衣服给我穿。” 命令的口气。 萧崖没答话。 许六公子机灵转了转眼珠,“你猜我为什么要来这吃苦学艺?” “为个姑娘?”萧崖说。这个年纪的少年做疯狂的事,还能为什么。 “我认识个比天仙还美的姑娘,她觉得锦衣卫的官服和绣春刀帅得无敌。我当了锦衣卫,她就嫁给我。” 现在的锦衣卫都快变成世家子弟的窝了,塞些银子,学几招花俏的刀法就能入职锦衣卫。 “这好办。”萧崖想,最多四十天,这孩子就可以高高兴兴地回家了。 许六公子笑得可爱,天真的模样有些招人,“我该叫你什么?师傅?” “叫三叔。”萧崖说,“我收钱办事,算不上师徒。” 许六公子凑近萧崖,看着他,脑袋不自觉地歪着,乖巧地叫了一声:“三叔。”刚刚褪去稚气童音里带了点讨好,顿了顿,“我以前也有一个三叔,可惜,死了。” 许六公子大名许声渊,年前刚满十七,个头已快比上萧崖的身高,肩宽腰细,举手投足间俨然有了成年男子的俊美风骨。 萧崖却从那纯真笑容背后看出这孩子隐忍的疯癫和心机。 这不是个简单的孩子。 燕侯爷实在不应该将许声渊送过来,这里面的用意和无奈,萧崖不是不知,却不想接受。 明明已曲终人散,前尘往事却蠢蠢欲动。 第2章 家成 第二天许六公子醒来的时候,桌上又有一块饼和叠好的旧衣。 实在是饿了,许六公子鼓起勇气咬了一口饼,确实有改进,软了些,没有噎死,只噎了个半死。 粗布衣衫很干净,闻起来有些太阳晒过的味道,显然萧崖是个爱干净的人。 许六公子身高并没比萧崖矮多少,只是还没有成年男人的厚实和宽阔,布衣松松跨跨地罩在身上,却也遮挡不住许六公子俊美风姿。 桌上还有个小木盒。许六公子将那些玉佩的放宝石进去,也正正合适。 这是个妥帖的人。许六公子想,赵三或许是父亲以前的贴身近卫。 屋外传来甜美的孩子声音,许六公子出门一看,萧崖正将小婷引进南厢,“这是你老婆孩子?” 萧崖顿一下,嗯了一声。 小婷向许六公子见了一礼,怀里的女娃瞪着大眼睛看着许六公子,挣扎着从妈妈怀里下来,跑到许多身前,“哥哥你好好看哦。” 许六公子蹲下与小女孩平视,笑咪咪,“嘴这么甜。” “娘教我见人便要夸。哥哥我给你抱抱。”小女孩展开双臂。 许六公子抱起小女孩,从小木盒拿出块玉挂在女娃脖上,“你叫什么?” “我叫安安。”女娃笑脸如花,把玩着玉佩。 那玉成色极好,小婷惶恐道:“这玉值得千两银子,万万不可。” “你倒识货。”许六公子笑容像针一样尖锐。这玉佩确实是好物,但一眼便能准确说出价钱却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萧崖走过来取下玉佩还给许六公子,抱过女娃儿,拉起小婷,“一路累了,先到屋里休息。”目光扫过许六公子,“小六,去把柴劈了。” 许六公子点头,承认自己就是“小六”。 昨晚萧崖一个“滚”字,许六公子就已经明白这个看起来有些“老好人”的赵三,绝对是个难啃的主。要想从他这学点东西,第一便是要“听话”。 许六公子最大的优点就是审时度势,顺势而为。他看了看院里整整齐齐柴堆,愉快地卷起袖子,露出雪白如玉的手腕。 这双手从来都是握玉摸香,此时拿起粗糙的斧子却心思愉悦,觉得离理想又进了一步,装模作样、心甘情愿地吃起苦来。 小婷手脚利索地做了午饭,院里的桂花树正抽着新绿,几人聚在树下的小饭桌前开餐。 许小六动作麻溜的选着菜里为数不多的肉块,没好意思独食,夹了几块放在安安碗里。 小婷添了香喷喷的米饭送到萧崖手上,雪白的脸因忙碌而泛了红晕,有意无意的目光瞟着萧崖,等他的目光过去,她便又赶紧躲开,除了羞涩,似乎还有更动人的温柔,让萧崖的心里有了暖意。 萧崖恍惚起来,他的家,便是这样成了? -------------------------------- 入了夜,本该睡觉的时候,许小六依旧精神百倍,见沐浴后的萧崖居然又在屋里搭床铺被,“人长得还行,是刚买来的?多少银子?还带个娃?你这高手要求也不高啊。”他凑近萧崖,想看清楚高手此时的表情,“还没睡过?啧啧啧啧。”他大为惊叹,“你还是个君子,六公子今天大开眼界。” 传说暗卫、杀手这类人通常都是极时行乐、酗酒赌钱、贪财好色,像萧崖这样假正经的,没有。 萧崖躺下闭目,“明早起来跟我去茶园施肥,再去吊两尾鱼,孩子想喝鱼汤。” 许小六急了,“我是来学艺的,你把我当下人使唤?” “等镇上赶集,买把刀才能练。” 许小六坐在床上,盘坐看着萧崖,“三叔,你跟我说说长宁侯,我爹说你也认识他。” 萧崖隔了好一会才接话,“谁?” 许小六叹口气,“长宁侯。当年他一人一刀便斩杀十名外疆刺客,血不沾衣,救下先帝。先帝钦点他为锦衣卫指挥使同知,那年他才十五岁,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同知。那一战,长宁侯意气风发挥长刀、血衣怒马踏长街,自此名动京城,万人景仰。” 萧崖淡淡道:“哦……他啊。一年之后人就死了,可见少年成名未必好事。” 许小六大怒,一脚踢向萧崖,“你是什么东西!敢如此轻视他!” 躺着的萧崖轻身飘起,无声息落在角落里,静静看着许小六。 许小六呆住,他这一脚又快又狠,在京城就没几个人能躲得过。 萧崖古井无波的眼神盯着许小六,在那目光下,许小六识趣地一步一步后退,缩回床边,跪坐在床上,又怕又喜,“三叔,你好厉害。”。 萧崖重新睡下,翻了个身,背对着许小六,“你武功底子不弱,京城里高手如云,为什么不继续学。” 许小六嘿嘿一笑,有些讪讪,“犯了点事,再不出来躲一会,腿要被我爹打断了。” 萧崖心想,我也尽量忍着不打断你的腿。 许小六悄声说道:“三叔,其实我、我还想成为最厉害的杀手。” “你想杀谁?”萧崖问。 “杀我想杀的人。” 屋里沉默一会,萧崖问:“然后呢?” 许小六一怔,然后什么?听不懂。 萧崖说:“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许小六等了好久,没再听到萧崖说话,只能倒头睡下,不甘心地闭上眼睛,心想:等杀了他们,然后呢? 然后就他妈特别开心。 春日渐暖,阳光分外妩媚。 萧崖带着刚凑到一个屋檐下的老婆、孩子、侄子,到镇子赶集。 怀揣着足够多的银子,一行人当先到了镇上最贵的金楼,小婷挑了样式简单的银钗,萧崖为安安挑了个纯金的长命锁,又给小婷和安安办置了好几套春日的衣裙。 萧崖温柔,耐心,慷慨,对女子和孩子的衣衫、鞋袜、私密的用品都购置得挑剔、细致。 夕阳下,微风中,回家的路上走得很慢。 萧崖的眼睛染了黄昏暖光,声音和风一样温柔,“我之前娶过亲,只是她过世了。十年前的事了。” 小婷有些愕然,雪白的脸有些发白,隔了好一会,她忽然的用手指勾住萧崖的衣角。 萧崖低头看一眼,将她的手握了过来。手很小,很软,掌心很热。 和萧崖想的一样。 掌灯时分,萧崖习惯性的将屋里前后巡视一遍,准备回屋休息。 南厢房的门忽的打开,屋里的灯不算明亮,衬着小婷纤细的剪影。她只穿件很单薄的里衣,黑发未梳,披散了一身。虽看不清面目,却能感到她正注视着他。 那是种邀请。 萧崖略一迟疑,走了过去。 小婷低下头,侧身让开进门的位置。烛光在她侧脸画出优美的弧线,睫毛浓黑,皮肤细致紧滑,她不需要娇媚的姿态,仅这样静静站着,便是难以抗拒的诱惑。 屋后的小树林远远传来许小六和安安清脆的笑声,显然是在故意回避。 萧崖进屋。 原本简陋的南厢并没有添设陈列,却有别样的温馨,仅仅只是因为屋里多了这样一个人、多了种若有若无的香气。 萧崖并未关门,垂眸注视她好一会,转身去拿了一件今天新买的衣裳,展开手臂,像要抱她。 小婷微微缩瑟一下。 萧崖很轻地用衣衫将她裹好,手很稳地停留在她肩头,感到她身子正在细密地发抖。 他的声音比平时低沉了许多,“我不要感激。” 小婷抬头凝视萧崖,黑白分明的眼睛满是惊疑。 萧崖收回双手,退开一步,保持距离,有些贪心地注视她像亡妻的侧脸和眼角,“一个月。如果你真心要嫁我,我们就成亲。我会对你好。竭尽所能。”他 这是萧崖的甜言蜜语,刀刻在岩石里一样的真切。 要个女人太容易,萧崖想要真心。 因为他也准备付出真心。 这事要公平。 ----------------------------- 许小六一直等到天黑透才抱着熟睡的安安回房间,看到萧崖居然还是睡在屋里,几乎要跳起来,“你是脑子有问题?还是身体有毛病?” 欠揍。萧崖心想,只能继续装睡。 许小六趴到萧崖床边,极近的打量萧崖,“你是不是戴着人皮面具?” 萧崖在挑选衣物和首饰时,眼里流露出来的细腻情绪与脸上没有丝毫波动的表情,显得非常不和谐。 许小六甚至伸出手指戳了戳萧崖的脸。 萧崖任他戳。 不论手感还是温度,许小六并没发现任何“假脸”的感觉,只能放弃的回到自己的床上,有些判断错误的气恼,胡乱地挠着头发,“你买个老婆放着不睡,你莫非……不喜欢女人?”他忽的惊觉,浑身寒毛竖起。 他六公子的美貌冠绝京城,十四岁便是有“公子世无双”的美誉,垂涎他的人可以从侯府排到城门口。 这个有漂亮老婆不睡、要跟自己挤一个房间的老男人实在可疑。 许小六不由自主拉紧松散的衣襟。 萧崖翻个身,背对着许小六。 若不是银子已花了小部分,真想天一亮就把这六公子退货侯府。 许小六等萧崖发出轻微的鼾声,抱起睡着的安安出了屋。 初春的夜晚凉意很重,许小六打了个寒颤,走到小婷屋外低沉道:“开门。” 门开一线,许小六闪身进了屋,将安安放在床上盖好被子。 “是个美人。”许小六上下打量小婷,他超出实际年龄的眼神里透着狠厉,“我三叔是个老实人,你要是动一点歪脑筋,我拧下你的脑袋,将你女儿卖去最脏的窑子。” 小婷低着头,带了哭腔,“我没有……是三哥他、他不满意我。” “你是什么货色我一眼便知道。”许小六凑近,近乎耳语似的说,“你乖乖地听话,将我三叔伺候舒爽了,六公子另有重赏。” 小婷纤弱的身子止不住的发抖,“奴家听话……” 许六公子虽然年少,却早已经见识过人间的污秽和龌龊,一眼看出小婷的破绽。同时也看出萧崖这个不怎么聪明的高手对这个买来的老婆有几分认真。 赵三好歹也算他许六公子这边的人,不能让人骗得财色两空。 许小六走了许久,小婷还能没睡着。 灯光下的她更美。她当然不是活不下去的“寡妇”,她的任务是确认“赵三”是不是“暗风”退隐的杀手。 如果是,杀了他可获万两白银。 她在茶饭里下无色无味的毒药----涣灵散,能让人逐渐失了力气,然后,引同伴杀之。 可赵三的温柔莫名地让她有些不舍,下毒的份量比计划的要少许多,下意识地想在这温柔的男人身边多呆一阵子。 可惜那些迫不得已和走投无路让她没有选择,许小六的精明和狠毒更让她心惊。 小婷心想:明天起还是加足“涣灵散”的份量。 -----------------------------------------------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许小六、小婷和安安都已熟睡。 萧崖睁开眼。 今夜十五,圆月高悬。 萧崖如朵云彩飘然而出,身形没有重量,升仙般的跃上村里最高、近百年的大树。 月影斑驳穿梭间,萧崖已站身最高的枝桠,置身尘世之巅。 绝世临风,万物之上,一抬手便可以轻抚圆月,为嫦娥拭去限泪。 萧崖没有束发,黑发墨云般缠身,衣袂翻飞间便要乘风而去。 他取下经年不脱的人皮面具,露出苍白清俊的脸,已泪流满面。 小月,十年了,我找到一个陪我的人,你可看见? 萧崖仰望圆月。 那个他还没有抱够、亲够、爱够的妻再也回不来了。 十六岁的萧崖急着赶回家与新婚妻子团聚,留了破绽,引来致命的报复。 新婚仅一个月的爱妻死在他怀里。 人间最苦,不是求不得,不是终失去,而是在最热烈美好的时候戛然而止。 萧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还染着妻子的血。 他紧紧抱着临死之前的妻,听到她心脏慢慢地停止跳动。 他紧紧抱着新婚之夜的妻,听到她心脏在欢愉之中狂跳不止。 如今,他的手已空了十年。 人生太长、太寂寞,太煎熬。 萧崖俯瞰远处一隅,如今的他拥有这方寸之地,那是披荆斩棘、削骨蚀肉换来的生路,他想在这里喘息着为自己活一回。 谁敢觊觎,杀无赦。 第3章 疯病 早上许六公子醒来时,居然太阳晒屁股了,没被萧崖叫去茶园施肥,是天大的恩赐。 桌上有两个大肉包子。 在侯府,这种肉包子看门的狗也要看心情吃与不吃,这会许六公子饿虎扑食一般将肉包子塞进肚子里,生怕慢了片刻就要变成梦境里的东西。 许六公子又灌了几口井水,感到浑身充满了力量出了门。 萧崖正从外面回来,还没来得及取下头上的遮阳斗笠,看不见面目。 萧崖粗糙沧桑的脸实在配不上这优美修长的身形,虽做着粗重的农活,却也有种雅致沉稳,被斗笠遮了脸,反而更多了种潇洒、神秘。 许六公子躲在一边看了好一会,萧崖道:“看够了?来帮忙。” 许小六嘻嘻笑着走过去,接过萧崖手上的农具,“三叔,你怎么就不教点我什么呢。” 萧崖示意一下,许小六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劈柴的位置,放了一把刀。 一把与绣春刀一模一样的木质刀。 上次赶集时,没有刀卖,萧崖也就把许小六当长工使,做了几天农活,眼见许公子要摆烂发脾气,便削把差不多大小的木刀。 萧崖递给许小六一本册子,封面上写的:无敌刀法。 许六公子忍着没使性子,把自己当个傻子,问:“三叔,江湖上从来没说过什么无敌刀法,这是人你赵家的家传之宝吗?” 萧崖点点头,果然把他当了傻子,“看在你武学天赋很高的份上,把刀法传给你。虽然没有心法,你先练着,看看是不是有缘人。”说完一头栽进厨房,与小婷“夫唱妇随”地做饭去了。 《无敌刀法》是萧崖胡乱想的名字,但刀法一点也不胡来。这套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刀法,是萧崖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才把这套精妙刀法化繁为简,让习练之人能很快入门。 入门易、学成难,要学精,学到炉火纯青的地步,悟性再高的人也要下苦功。 萧崖从厨房的窗户里悄悄看了看,许小六看着《无敌刀法》发呆好一会,拿起木刀,还真的照着图册练起来。 许六公子有意隐藏武功底子,他身手不弱,在这个年纪里,他已是难得的成就。学绣春刀、当锦衣卫、娶仙女云云,萧崖一个字都不信。 这孩子满心的杀意藏在嘻笑皮赖里,纨绔浪荡下是极深的心机。 许小六要杀什么人,萧崖大概能猜个七七八八,所以他没准备这套刀法的精髓传授给许小六。 京城的天,看不见刀光剑影,恩怨皆是隐藏。许小六杀意太重,能力越大,越会招来身杀之祸。 许六公子习练无敌刀法进步极快,十来天的时间,招数都已练得纯熟。 少年人虽然还没有精实的肌肉,骨肉初成的身体透着青春的力量,神采飞扬间英气飒飒。 望着这烈日少年,萧崖忽的有点移不开目光。 他也曾经鲜衣怒马,壮志凌云,却在爱妻亡去的那一日灰飞烟灭,沦为阴影里的毒蛇,无耻下作,坏事做尽。 此时他住着快倒的土屋,吃着最粗粝的饼,做着粗重的农活,孑然孤寡,做好埋骨于此的准备,萧崖心想:这便是我最好的下场。 春日午后,萧崖搬出一张竹制躺椅,拉过小婷,“你来试试,看舒服吗?午休乘凉都可以用。” “你做给我的?”小婷有些惊喜,正收拾完碗筷,擦了手,顺从的躺在竹椅上,安安扑进妈妈怀里,撒娇叫起来,“我也要我也要。” 萧崖将安安抱过来,担心这么跳伤着小婷,“我再做张小的给安安。” 许小六从屋里探出头来,“我也要我也要。”直接降至四岁的发音。 萧崖点头,“你也有。做梦的时候。” 许小六听着口气有点不对,老实缩回屋里。他练习刀法汗湿了衣衫,这会沐浴完躺在床上翻看《无敌刀法》,指尖摩挲着横在胸口木质绣春刀,不一会,便有些迷迷糊糊地睡着。 萧崖安静地看着躺在竹椅上的小婷,神色格外专注。 小婷并不太敢与萧崖的目光对视,她柔顺到有些拘谨,被萧崖这样的目光看得脸颊泛了粉红。 萧崖指着院里的那棵桂花树,“这是我刚来时种的,去年就开了花,花期很长,香气很浓,今年应该会开得更好。” 阳光在桂花树下破碎地印在小婷脸上,“我会做桂花糖糕,安安很喜欢吃。”小婷清浅的笑着,看向萧崖的目光里有着和桂花糖糕一样香甜软糯,“你喜欢吃桂花糖糕吗?” 萧崖迎着她的目光,“喜欢。” 两人目光长久凝视,小婷垂下眼眸,“三哥,你是好人。” 萧崖握住她的手,把她手心摊开,将自己的手心贴上去,十指相扣,“你心里害怕的事可以跟我说,我能帮你,什么都可以。” 小婷勉强笑笑,“我没有害怕……我只是还有些没习惯。” “小六住一阵子就走,他再找你说浑话,我打他屁 股。”萧崖的神色很认真。 小婷手指收紧,反握住萧崖的手,微微仰头,离萧崖更近些,“三哥,真的……一个月吗?” “一年也行,我可以等。”十年已逝,萧崖不在乎再多等一年,对任何事他都有足够的耐心。 小婷更紧地握住萧崖的手,离他更近,几乎鼻息相闻,“我现在就想……嫁给你。” 萧崖微怔,不着痕迹的放开她的手,“我等你……真的能把我当自己人的时候。” 他说过他不要感激,更加不要依附和委曲求全。 他最讨厌甚至仇恨欺骗和谎言。 小婷怔怔看着他,还要说什么,突然,屋里传来许小六凄厉的惨叫! ----------------------------------------------- 许小六看到漫天星光,母亲的头发特别的多,多得遮挡住他的眼睛,让他什么也看不见。 天上的月亮特别圆,特别亮,他想拨开层层的黑发,可那黑发太厚实,缠绕在一起,他急了,“娘,娘,我看不见月亮了。” 母亲的声音很轻柔,“阿渊,娘要走了。” 可许小六却只想看月亮,他继续拨开无穷无尽的黑发,“娘,我想看月亮……” 许小六猛得醒来,浑身冷汗,迎面而来的是寒风夹着雪花,冷得他剧烈地发抖。 母亲不见了,他跪在悬崖边,前面是漆黑深渊,岩石缝隙里的鲜血正在迅速结冰,他一下坠入悬崖…… 许声渊再一次醒来,这一次是真的醒来,他在午后的阳光里浑身哆嗦,双臂死死抱着自己,嘶心裂肺的大叫:“三少!” 许小六大惊而醒,窗外漆黑,屋内一灯如豆。 他抹了抹额头的冷汗,明明是一个人坐在床上,却依然感觉有双手仿佛还贴在他身上,紧紧抱着他,力气大得不可抗拒,让他不会坠入深渊。 萧崖坐在不远处喝着自己种的茶,屋里溢满茶香,有种沉静的心安。 许小六浑身剧痛,他看着萧崖清冷的神情,惶惑问道:“我发病了?你早知道了?” 萧崖点点头,“只是吓到安安了,你明天好好哄她。” 许小六走了几步,浑身关节、肌肉都酸痛得厉害,他出着冷汗,他需要疼痛,痛感能让他沸水翻滚的心平缓下来。 “是你?”许小六问。 “还能有谁?”萧崖点头,拉过袖子,盖住手腕上深红的牙印,“我听你父亲说起过你的病,没想到你……发疯发得这么突然。” 许小六用力咬紧牙,“你就笑吧。我就他妈是个疯子,要不然怎么会被送到这个鬼地方受罪。” “生病没什么可笑。每个人都会生病。”萧崖淡然。 许小六更快的活动身体,让痛疼感更加强烈,“他们说我发起疯来打人、咬人、砸东西,十来个人都未必制得住我。”他打量屋子,物件都完好无缺。“你果然是个高手。” “你这疯病多久了?”萧崖问。 “我母亲死了以后,我已经疯了十年了,嘿嘿,我是个老疯子。”许小六咧嘴笑起来,丝毫不掩饰疯狂和邪气,“比你还老。” 萧崖忍了又忍,还是说:“我不老。” “我父亲说你也是个疯子。你不要钱不要名不要京城的荣华富贵,跑到这该死的鬼地方种茶,死了老婆十年不碰女人,是天下第一痴情种。” “混世小魔王”仍然有些半疯的恍惚,晦暗的油灯中,俊美无双的脸沉在暗影里,笑容邪恶又瑰丽,放肆地胡言乱语,“我看你是个大骗子。娶了老婆不睡,不是什么痴情种,是他妈不行。” 萧崖深吸口气:找死。换做以前,割了舌头做成肉汤再让他喝下。他轻挑笑起来,露出森森白牙,“我十年,只是没碰女人。你这样的,对我味口。”他站起来,居高临下的逼近,眼睛黑得像传说中的坏人,吓得绝世美貌的许公子仓促后退,撞在床角,剧痛间,立即神清气爽。 萧崖展颜笑开,眼里透出愉悦,“我舒爽了,六公子有重赏,要赏些什么呢?” 许六公子微微一怔,这是他说给小婷的。他恨得咬牙,暗地里做的事什么都没逃过这老狐狸的眼睛。 萧崖真的逼近,捉住许六公子的手----腕,搭脉好一会,“你这疯病有在吃药吗?” 许小六摇摇头,“我无药可救。”每次许六公子说这丧气话,就会有很识趣的人过来安慰他、鼓励他、生怕让这可怜的孩子伤了心。 “确实无药可医。”萧崖点点头。 许小六气极吼着:“赵老三!你也一样无药可医。” 萧崖很肯定的说:“我吃得好、睡得香,三年多疯病一次没发,确定可以长命百岁。”他整理临时搭配的床,很快睡下,“睡吧,明天给你做红烧肉。” 许小六如困兽囚笼,在屋里走来走去,停不下来。 “能想跟我说梦到什么了吗?”萧崖的声音带着点含混不清,似乎快睡着了。 孩子的噩梦倾诉出来便能慢慢释怀。成年人的噩梦却只能埋在心底,任其深根发芽,变成毒刺,长久地折磨心魂。 从未有人问起过他的梦境,许小六怔了好一会,慢慢低下头,双手捂住脸。 屋里静下来,唯有他压抑的低喘声,指缝中漏出几滴水珠。 许小六的声音自指缝间透出来,沉闷,不是很清晰,“不管我怎么哀求,母亲用三尺白绫弃我而去,她不要我了……” “只有他……可怜我,晚上抱着他我才能不做噩梦。可是他要娶亲了,大婚那晚让我回家等他,说过些日子再来接我。”许小六死死咬着牙,没能忍住泪水和哽咽,“可他没来,和我母亲一样,他不要我了……。” “谁不要你?”快睡着的萧崖缓缓地坐了起来,在半明不灭地光线下凝视许小六,肩背都紧绷起来。 “……长宁侯。”小六说。他并没有抬起头,也就没看到萧崖的表情和动作。 萧崖又缓缓地躺了回去,背向着小六,在黑暗中睁着眼睛,过了许久,“长宁侯新婚妻子病死,他随妻殉情,绝决心死之时,自然不记得你这小屁孩……这应该不算是丢下你吧。” 万籁俱寂,初春半夜凉起来,屋里却格外憋闷。 许小六说的极轻,波澜不惊里是毅然决然的恨,“长宁侯没有死。他忘了对我的承诺……他根本不在乎我。” 许小六狠狠抹了一把脸,将万般情绪都藏起来,“这世上丢下我的人多了,不差他一个。赵三,你呢?你妻怎么死的?你没殉情?” 萧崖轻笑,“死老婆的人都要殉情吗?我倒觉得殉情的男人都是孬种。” 死是一了百了,活着才是难熬。 许小六冷笑,“你这样活着和殉情有何区别?” 过了许久,萧崖说:“我妻因我而死,我便也得了疯病,正常人都算不上,哪还有脸去祸害别的女子?” 许小说还想再问,却听萧崖有些沙哑:“许小六,别问。有些事,不能说。” 那些不可说的往事,被强迫翻出来,便又和杀他一次没什么分别。 许小六凝视萧崖的背影,沉默不语,年轻的脸上全是与他年龄不符的悲伤---至亲别离,情义消散,唯有疯病陪他一生。 许小六忽然有些可怜赵三,自己的下场大抵与赵三相似,要困守过往,无法挣脱。 “杀我妻的人,我将他凌迟杀死,挫骨扬灰,可是我的病,也没好。”萧崖声音很轻,像是悄然入屋的月华,静静印在许小六的心里。 许小六喃喃重复着,“凌迟杀死,挫骨扬灰……我就是想学这个。”他直挺挺跪在萧崖床边,“三叔,我就是想学这个,你教我。” 萧崖知道自己说错话了,翻个身不理他,任由这小疯子跪了一个时辰,终是累了,灰溜溜睡觉去了。 第4章 委屈 午饭时分,终于盼来了想了好多天的红烧肉。 小婷没掌握好火候,有些烧焦的糊味。即便是这样,安安吃了一大半的红烧肉。 许小六用完最后的一点理智才总算控制住没跟四岁的孩子翻脸。 萧崖心里没滋没味的,晚间又去了村头卖猪肉的葛屠夫家买了大块肥肉回来。 晚餐时的红烧肉火候正好,整整一大锅。 全家人都吃得满头大汗,酣畅淋漓,红烧肉香在院里萦绕几天不散。 入睡前,萧崖在屋子四周查看,还有隐隐肉香·,莫名的迈不动脚步。 这是不是就是……幸福的味道? ------------------------ 萧崖的茶田搭着个草棚,农闲时在这里休息。 此时坐着个魁梧大汉,四十岁不到,英挺威武,气势非凡,一见萧崖,开口就骂,“你他娘的怎么活成这个怂样?” 萧崖只能翻个白眼,扫一眼大汉靴子。 大汉身着寻常布衣,脚下却是一双蜀锦面、滚边钉着金线的官靴子,价值可买下整个村子。 大汉解释,“衣服我按你要求换了,可你给的鞋我穿不上,只能穿自己的。你放心,这一路来,我换了好几个身份,你当年教的本事我都用上,不会露了行踪。” 萧崖脸色阴沉,大汉灰溜溜的,有些讨好的笑着,“我们多久没见?你离京后……” 萧崖面色一沉,大汉知道说错话,忙闭了嘴。 萧崖道:“有屁放了快些走。” 大汉强自笑了笑,声音压得更低,“我跟着圣……李照巡察江南,他虽没明说,我知道,他想……离你近些。” 棚外绿意盎然,萧崖没有说话,过了许久,只轻不可闻的笑了笑,带着似有似无的讥讽。 大汉目光凝视萧崖,“他这些年也过得不容易,时常夜不能寐。他拉着我到你原来的宅子,在那棵桂花树下喝酒,整夜不睡。” 萧崖收回目光,垂眸凝神,双手习惯性的放在膝盖上,语气很清淡,没什么情绪,“九年了,他是个好皇帝。他没有失信,我也守约,不杀他。” 大汉脸一下煞白,嘴唇哆嗦着,“你还以为是当年的许大、照二、萧三吗?他早已不是那个……朝堂上下‘换’了多人?在他面前,我想放屁也得憋回家再放。” 萧崖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的手,当年瓷白玉雕一样的手已布满粗茧。 指甲缝里只有泥渍,没有血污。 这大汉正是京城圣上的亲信燕侯爷,许六公子、许声渊的父亲许明哲。 许明哲已经不认得这双手,也不认得这个从小一起 长大的人。 陌生到如同隔世。 突然间就被酸涩浸满了胸腔,差点就要红了眼。 这一路来,心戚戚地怀着一丝微弱地贪心,想将这个人带回去,但此时想要劝解的千言万语在这酸涩里浸泡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明明是春天的和风暖阳,许明哲却浑身发凉,那些年的醉酒狂歌、宿夜同眠,那些年的机关算尽、蓄谋背叛,那些年不曾宣之于口的恩怨情仇都分崩离析,不可挽回。 就像春日重开的花,不管如何相似,却也不是当年的那一朵。 许明哲挤出来笑容,“小六还好?” 萧崖点头。 “送他过来是万不得已,他那张脸在皇城脚下怕瞒不住了。我冒着风险来找你,便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这么多年,这个秘密……” 萧崖皱眉,断然道:“没有秘密。”他目光没了温吞,宛如铁铸的神色里透着寒光,“许明哲,他就是你的第六子。” 许明哲脸色渐渐发白,沉默好一会,细不可闻地吸了口气,“你当初何必救他?” 萧崖神色怪异地看他一眼:十年前我为什么救他你不知道? 他真是奇怪这货是怎么在京城的诡谲权谋中存活下来的。 许明哲看懂萧崖的神色,“你这个剥皮眼神我可不怕。我费这么大劲来找你一是为小六,二是,席阁老……重病,怕是没多少日子了。” 萧崖又看他一眼,心想早就应该要跟这货决裂。 许明哲对萧崖翻个大白眼,“我还是来告诉你一声,生离死别是大事,万一错过,你以后别怪我。” 萧崖隔了好一会才缓缓道:“怪你什么?怪你没通 知我专门过去看他怎么咽气的?怪你没给我机会亲手掐断他的脖子?” “好歹,他也是你……岳父。”许明哲有些艰难地说出这句话,“当年,他也很伤心。十年了……” 萧崖没说话,锋薄的唇绷得更紧,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缓缓握紧,手背上本就明显的青筋凸起得更高。 十年了,又怎样? 仇和恨有期限,到时就应该忘了吗? 彻骨之痛能消失吗? 他的妻,可以活过来吗? 许明哲声音沙哑,“忘了吧,这样是折磨你自己。你父母如在世,如何舍得让你这样……” 萧崖年幼失了双亲,千难万险地活下来,是他另一处极痛的伤。 萧崖无声地笑了,“燕侯爷,你这给朋友两肋插刀的本事一点没忘啊。” 许明哲挠挠头,苦笑,“像我这么聪明的俗人,不明白你这种装满屎的脑子怎么就是不肯放过自己。” 萧崖看了看天色,道:“我已教许小六易容之术,你也知道在哪里可以买到人皮面具,叮嘱他回京后多戴面具示人,自然能少惹人注意。那套刀法也已传授给他,自保是足够了。他在我这最多再呆一个月,是送他回京还是躲到别处,未来他何去何从,你自己安排。” “我只能做到这些了。”萧崖垂眸静思,过了好一会说,“今日之后,不要再来了。” 许明哲情急着想问,萧崖断然道:“八月之后,赵三也不复存在,你要来,也找不到我。” “你又要藏到哪里去?” 萧崖双眼云雾不明,不急不徐地笑了笑,带了些调笑意味,“不告诉你。” 许大与照二、萧三自小一起混吃混玩长大,却没有他们的八百个心眼,对萧崖深渊一样的心思望尘莫及。 这极有深意的一笑背后肯定又藏着什么不可言说的秘密? 燕侯爷心里莫名地发慌,却又无能为力。 ------------------------------ 不足一个月,许小六已将七式无敌刀法练得纯熟无比。萧崖一边编着竹片给安安做躺椅,一边看许小六演示无敌刀法。 这些时日,许小六仙气的白皮肤不知不觉中已变成浅浅的麦色,肩宽了,背也厚实,高高挽起的袖子露出肌肉分明的小臂,穿着萧崖旧的粗衣布鞋,公子哥的娇贵褪尽,都化成英气逼人的敏捷。 少年的成长就如春雨中的小苗,蓬勃朝气得令人应接不暇。 萧崖沉思着要继续往深里教,还是教点别的。这套刀法初阶时,最适合教给公子哥们,上手快、动作优美、又能实战对敌。只是许小六学得有点快,让这二千两银子的学费显得有点太贵了。 许小六有极高的武学天赋,不教点真本事给他,有点误人子弟的意思,也对不住二千两银子。 可是许小六的疯病是个隐患,他武功越高能制住他的人越少、代价也越大。发病的许六公子如失去母狼庇护、被逼入绝的小狼崽,即凶狠又可怜。 武功高强、疯癫无常的小狼崽,无人约束,一不小心,便会万劫不复。 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萧崖不动声色站起来,“小六,今天不练了,去后山捡些柴。” 许小六抹了抹的汗,看着那堆着比人还高的柴堆,“这还不够?” “叫你去就去。”萧崖极少用命令的语气跟他说话,让许小六觉察出不一样,与萧崖精亮的目光一碰,便乖乖往后山去了。 七八个大汉气势汹汹冲了进来,当前一人笑嘻嘻,“赵三,听说你买了个漂亮老婆。” 萧崖迎上去,挡在厨房门口,“刘少爷,今日有空来坐坐?” 小婷正在厨房里忙碌,听到声音,机灵的缩在门后。 正巧,安安正采了一束野花从屋外跑进来,经过那群人,被一个大汉像小猫一样被拧着后领提了起来。 那人笑说:“这是个小美人,妈妈定是大美人。赵三,这么有福气?不请喝酒?” “我请。我请。”萧崖点头,上前试图抱过安安,大汉却将安安抛起,丢给另一个大汉,安安登时大哭起来。 几人哈哈大笑。 世间每个角落都要有这样的坏人、小霸王、恶徒之流。这几个汉子里,领头的是隔壁村地主的儿子,姓刘名杨,仗着家里有钱,刘杨少爷鱼肉乡亲是家常便饭。 萧崖是外乡人,刘杨少爷本着专门欺负外地人的原则,过段时间就要来找找赵老三的麻烦。 小婷到村里投靠时,正巧刘杨少爷病着,只听说来了个漂亮的寡妇,被赵老三收留下来当老婆养,这病刚好点,便带着人过来找乐子。 许小六听到安安哭声从屋后冲了过来,没等他抬脚,萧崖已闪身站在他身前抵着他。 他刚要从萧崖身边闪过,萧崖的手却已按在他肩头,登时如山一样的重量压下来,双膝一软,差点跪下。 “听说刘少爷前阵子病了,我送去药可还管用?” 萧崖微微恭着身,态度温和,“小娃儿还小,吓坏了要夜哭的。刘少爷把孩子给我。” 刘杨哼一声,双手抱了安安递给萧崖,“你那药不错,我吃了不到三副药就好多了。” 萧崖欣慰道:“是少爷身体壮实,又是富贵命,我那点药不过是运气好,赶巧了。” 小婷从厨房中跑出来,紧紧抱过哭得抽气的安安躲,到萧崖身后,浑身抖个不停。 刘杨看了小婷,嫉妒得眼圈都红了,“你这土鳖坯子这么好命?这么美的小娘子竟然败在你手里?” 萧崖走近一步,低声说道:“刘少爷忘了?去年你算过命,千万不可碰‘羊’。” “她属‘羊’?”刘杨有些惊心,“这么巧?” “要不村长怎么敢直接把她带来给我?”萧崖很肯定地说。 许六公子一张脸早已气得发青,只是后腰被萧崖摸过一下,手脚有点站不住的发软,心里骂了老狐狸一千遍,却没有力气。 刘杨心不甘情不愿地瞟着小婷,萧崖转身展臂,将小婷和安安护在怀里,“刘少爷,我赵三到贵地三年,全凭少爷给我条活路,今年茶园的收入不错,收了银子就给少爷送过去,不会少于一百两。” 刘杨一听一百两,脸上有了些笑容,目光一转,打量许小六,“这小子是你家的?” “我侄儿。”萧崖的目光沉了沉,语气维持着平稳,“茶田里忙,过来帮我来做点活计,过两天便回去了。” 春日阳光正好之时,许小六站在桂花树下,斑驳日光里,那青春皮囊的光芒格外诱人,刘杨少爷看得眼花,有些恍惚,竟然伸手要摸许小六的脸颊,“这男子怎地长成这般模样,不是女子扮的……” 一双极有力的手握住刘少爷手腕,萧崖不知何时逼近,静静看着他,目光格外平静,微笑着说:“刘少爷,这院里风大,呆久了别又受了寒。” 刘少爷被那目光睢得后脖子发凉,像是冬天灌了冷风。他经不住地打了个寒颤,不明所以的回家后,好几天都梦到这双眼睛,醒来时后背沁着冷汗。 刘杨少爷没品出什么乐趣,带着人走了。 沈小六一直黑着脸,没看萧崖一眼。 许六公子从来都是上位者的姿态蔑视众生,他是居高临下的侯府公子,眨眼便可决人生死,小山沟沟里的蝼蚁居然用猥亵的眼神侵犯他,即便是立刻杖毙也解不了心头之恨。 可偏偏,不知为什么,赵老三不动声色的眼睛里有种他不敢违抗的狠。 许六公子知道自己不是赵三的对手,但胸腔要炸开一样的痛,恨得连萧崖的衣角都不想看见。 小婷带着安安很早就睡了,少见的没跟萧崖道别就睡下。 她原本还有一线幻想,赵三隐忍的背后藏着男人的铮铮傲骨,毕竟赵三曾是暗风的“王牌杀手”,可是这人怕露了行踪,卑躬屈膝、懦弱装怂到如此地步。 她在这个没用的男人身边浪费太多时间了。 萧崖自然也不解释,如往常一样,温吞忙碌着卑微的日子。 细雨飘零,春日清冷下来,小院的温馨却再没回复如往日。 第5章 暗风 入了夜,小小的院子静得可怕。 安安连续几天半夜都突然哭醒,三人轮流抱着拍睡,最终安安总在萧崖怀里熟睡。 萧崖抱着那么小的身子,那么暖,忽然觉得有些庆幸,他的心还能跳动,最普通的温情和依靠也能让他生出难言而珍贵的幸福感。 他向来不贪心。只是,不该属于他的终是留不住。 这几日小婷有些恹恹的病气,明显瘦下去。萧崖去镇上抓了药,喝了几天,也不见好。 安安大多由许小六带着,到村里各处去串门,玩闹,不愿再习练无敌刀法,那把木质的绣春刀丢在墙角落了灰。 这夜,小婷和安安早早睡了,许小六也睡得早,在床上睁大眼,脑里疯狂的臆想着如何报刘杨之仇。 萧崖每天很有规律、同一时间回到屋里休息,但今天他没有睡下,而是直径走到许小六床边看着他。 那目光骇得许小六跳起来,刚想骂几句,萧崖的手按在他胸口,力气大的根本无法反抗,语气里有不容抗拒的威摄力,“今晚无论发生什么都听我指挥,不可擅自动手,你若不听,动哪只手我便砍哪只手。” “三叔,我听话。”许小六暗自打了个寒颤:今晚会发生什么? “明天你就回侯府。” 许小六近乎哀求地说,“三叔,我什么都还没学到,别让我回去。我一事无成地回去,他们会笑话我。” 萧崖目光逼得更近,“回京后少惹事,我若听说你胡作非为,便废你的武功。”萧崖的声音终于不再平缓,是冷厉无情的狠、说到做到的毒。 许小六乖乖地点点头。 萧崖的手缓慢的松开,许小六果然没敢动,躺在床上,全身肌肉慢慢得越绷越紧,在黑暗中冷汗涔涔。 他听到萧崖去了南厢房,没有敲门就进了屋。 萧崖发病了?!许小六猛得冒出个念头。 他听父亲说过,萧崖发病的很可怕,但怎么个可怕法却没听父亲说起过。 许六公子真不敢动了,萧崖对小婷做什么他都不会管,但会不会伤害安安? 许六公子脑子一片混沌。 小婷没有睡,很意外萧崖失了礼节地直接进了屋。 萧崖除了眼神有些黑沉,和平时没什么太大的区别,他走近床边,看了看熟睡的安安,然后在床沿边坐下,静默了好一会,才说道:“他们今晚就会到吧。” 小婷惊了一下,咬着唇,没有柔顺,更多是惧意,“你都知道了?” 萧崖微微点点头,“你不该带孩子来,你没能力护她周全。”他回头再看一眼熟睡的安安,有一丝怜惜。 这不是他的孩子,对安安的缘分也至此为止,轮不着他生出更多的情感。 小婷忽的跨坐而上,抱住萧崖的脖颈,身子紧紧的贴上去。 萧崖没有推开她,本能地,双手按在她的侧腰,手心滚烫。 萧崖身形高大,小婷坐在他腿上,目光正好与萧崖平视。她显然有些紧张,紧紧贴着萧崖的身体并不柔软,但她身上的香气太过浓郁,让萧崖几乎不能呼吸。 仿佛只要吸口气,便是要了她的一部分。 萧崖不自主的后仰,眼睛不受控的闭上,缓慢地调整呼吸,不想让小婷看出他的**。 十年了,他已经快到极限了。 但他不想要这种**。 没有遇上小月之前,萧三公子的花名冠绝京城。直到与小月成婚,他才知道什么叫**蚀骨、什么叫无以伦比,什么是食髓知味后的寡淡无味。 “你为什么不要我?”小婷抵着萧崖的额头,两人鼻息相闻,“你要了我,我就没那么觉得对不起你。” 她喜欢萧崖,珍藏着那支不值钱银钗。 这个男人体贴,包容,温柔之下蕴含着让人安心的力量,有许多瞬间她愿意和他一起生活。 他有些本事,可胆子太小,连她的身子都不敢要,总要去说什么真心,假正经的样子真是可笑。 赵三这类人都是正人君子的皮、衣冠禽兽的心。 她与这些败类打交道这么多年,无一例外的对她满心**,为得到她不择手段。 她的身体是武器,是她的利刃。 对她毫无兴趣的男人,让她无法控制,那样才危险。 “我只想要你的真心,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少年时的萧崖可以厚颜无耻的脱口而出,说尽天下的甜言蜜语。可此时,他只会用最直白的语言给女人承诺。 “人都死了,要真心有什么用?我没办法。我只是想活着。”小婷更直接。 生死面前,她从来没有选择。 “我能保护你们安全。我可以给你想要的所有。”萧崖有一些恼怒,总还有些不死心,这十年间,唯此次他是真的动了心思想要找人陪伴自己。 “你压制许小六疯病确实有些手段,但你不知道来的是什么人,他们要杀你就像掐死只蚂蚁。” 萧崖沉默地看着她,好一会才缓缓地问:“他们是什么人?” “暗风的新首领,江湖人称‘百鬼夜行’的顾白。”小婷不由自主的压低声音,似乎大声一点,那百鬼夜行顾白就会被她招来、站在她身后呼吸。 “顾白?他要来这里?”萧崖问。 小婷笑了笑,有些戏谑的意味,“你哪值得他出手?你是暗风原首领‘老爷’的爪牙,他死了以后,你就化名赵三在这里躲避追杀,对不对?” 萧崖看着她,“追杀我,你们有什么好处?” “百鬼夜行发出‘万赏令’,杀一个‘老爷’的余党可得白银一万两。”小婷说,“我听命暗风青龙部,帮他搜罗寻找像你这样的漏网之鱼。” 暗风门下分为四部,分别以四象命名:青龙、白虎、朱雀、玄武。青龙部正是以追踪暗杀见长。 “原来我这么值钱?”萧崖居然笑了笑,“青龙没少赚。可你,能拿到多少银子?” 小婷的笑容瞬间淡了下来,“这跟你没有关系。” 萧崖收紧按在她腰间的双手,“我现在随时可以要你的命。” 小婷轻轻笑起来,“每日给你泡的茶里都有涣灵散,你暗风的人应该都不陌生这种毒药,这几天你应该开始感觉到浑身没有力气、莫明其妙的累,睡下去就醒不来。” 萧崖的手收得更紧,有些酸涩的话想问,却对自己的这种自作多情的儿女情长有些可笑,他压制这种情绪。试探地问:“你真想我死吗?” 小婷手臂环绕萧崖脖颈收紧,滚烫的唇轻轻触碰萧崖的唇,一触即分,似在引诱,又似在拒绝,就这样留着一线距离,等待着。 萧崖喉节滚动,轻轻地闭上眼睛,过了好一会才睁开,眼里已一片清冷,声音更是透出温柔的懦弱,“你能让他们留我和小六一条生路吗?” 小婷微微一颤,赵三是个好男人,她会是他最心爱的珍宝,会把她宠上天,会是他心尖的血,他的命。 但她不想死。 小婷眼里的温柔一闪即逝,萧崖知道她已有了选择。他礼貌地托起她没什么重量的身体,让她坐回床边,为她整理好揉皱的衣裙,“青龙以手段狠辣著称,就算你帮我求情,他也不会放过我。你依附他不是长久之计,找机会另投他人吧。” 萧崖布满粗茧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的眼角,很深地看着她,不想错过她像爱妻的瞬间,即使这种相似淡得如暗夜微风不可捉摸,他也想留下这点眷念,让他没那么绝望。 凭这一点,他舍不得杀她。 ----------------------------------------------- 暗风是什么? 暗风只做三件事:暗杀。暗哨。追踪。 暗风有三项绝技:易容。暗器。毒药。 暗风只有一个宗旨:不择手段。 “老爷”是暗风创建者。 “老爷”是个没有影子的人,他千人千面,没人见过他的真容,更加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暗风初创时,“老爷”仅听命新帝李照一人,为其除异己、杀宿敌、清朝堂、重建新帝秩序。 李照政权巩固后,“老爷”想解散暗的势力,可是已拥有可怕力量的“怪物”已无法控制。 在新帝的默许下,暗风触角更广更深,游离在朝堂和江湖之间,为顶极的权贵和势力服务。 野心更大、更听话的“百鬼夜行”顾白设计狙杀“老爷”,取而代之,成为暗风新首领。 这三年间顾白疯狂追杀“老爷”旧部。 这场杀戮无人知晓,一切都在极隐密的进行,便如无边冰雪中的狩猎、平静湖面下的攻击。 暗风的杀手身份本就不为人所知,甚至根本是尘世间不存在的人,如粉尘,不在阳光下没人看得见,死了更是无人知晓。 赵三就是这样的透明人。 夜已很深,萧崖在小婷的屋里,拿了张椅子坐在门口,等着。 他身体微微放松,有些佝偻,显得更清瘦。 他面无表情,垂眸凝神,甚至有些无聊的样子。 即将要发生的事情在他脑海里不断的演绎,他像是一个旁观的人,一遍遍地寻找破绽、修正失误,让参与其中的人能按他的预想行动、说话、杀人。 他是绝对的操控者。 萧崖的双手放在膝盖上。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没有一点颜色。 没人知道这双手染过多少人的血、要过多少人的命。 但余生,萧崖只想用这双手拥抱爱人。 他太寂寞,总有些侥幸的心思,妄想着真有个什么人能陪陪他。 他要求不高,只要真心就好。 怎奈往昔罪孽未清,美好无法走近他的生命。 命运终究是一场盛大的事与愿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