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拟/两京】倦梦离人》 第1章 偶一为之 01. 据说顺天府来了位大官人,在整个南直隶广发请帖,邀适龄的小娘子共赴一场春日宴。 这场宴会的名字源于五代十国南唐词人冯延巳所写词《长命女·春日宴》,实际作祝酒词用,春日开宴时,夫妻双方祝酒陈愿,词作采用的是妇人口吻,主人公惟愿有情人长相厮守,不贪求奢靡,感情真挚,可谓语浅情深。 所以宴席不应该请对对佳偶,而非单单尚未婚配的小娘子吗? 应天府的城灵——江定淮江大人,觉得此事十分之不对劲。 “不会是拐子在北直隶骗不到人来我这儿了吧?” 掠卖人口、采生折割、诱拐良人为奴婢或妻妾子孙……《大明律》里跟人贩子相关的律法快速在江定淮脑海中闪过,这可是重、不对现在必须称太祖,最深恶痛绝的几条犯罪行为之一,胆敢作奸犯科者少说仗一百附三年牢狱或流放千里。 极有可能涉及南直隶的事务,应天府可以写信加急送达乾清宫,于帝王卧榻之前要求皇权直接干预。 迁都后不为人知的特权,江定淮鲜少使用,除非实在繁忙。 入应天府做官相比较留在京师要轻松得多,但江定淮在洪武年间养成的习惯,让他即使已为陪都也没办法放松要求。他做过十一年的锦衣卫,此前每日除了偷空去皇宫里蹭个马皇后亲手为太祖陛下烤的烧饼,就是隐没市井白天当好市民、晚上夜游瓦片房梁之上,至锦衣卫正式设立,行迹一如往常,至于到底做什么工作,保密。 江定淮决定亲自去看看。 02. 潜伏人群、尽可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这项技能,江定淮练得堪称炉火纯青。 他收拾齐整乘船欲行,春日宴选址定于应天府后湖湖中花岛,还是先去探探民众口风为好。至于地形走势,作为居住此地近两千年之久的城灵,夸张说来江定淮甚至是看着那些小岛如何形成、岛上花草怎样茂衰长大的,自然熟悉。 春衫薄薄,微风轻轻。路上所遇行人罗衣飘繇,组绮缤纷,多有互邀傅脂粉者,裙裾随风撩拂而起,吹皱一池湖光山水。只是,后湖这几日热闹非凡,往来女子众——应天府哪来如此多未出阁的闺秀?! 那真是悦目神怡、沁人心脾———— 不对。 俗话说“骄兵必败”,江定淮今日正式将此句奉为致知。 他怎么就忘了这是姑娘家才能参与的席呢!? 江定淮想起城门站岗排查的士兵,秉承着应天府的城灵在他自己的城市里转悠到无论何处都合理的理念,欲言又止地象征性寒暄两句便放行了。 “好歹,提醒一下……” 03. 南京大理寺的夜晚灯火通明。 司务忙着收集整合白日打探到的消息,再交由主簿与录事建档,目前为止这事暂时和寺正往上扯不到关系,江定淮也就没通知他们留下来陪同熬夜。 “你们有人愿意……”江定淮突然抬头问道。 一瞬间所有摸鱼的人闭嘴安安静静都回到了自己的工位。 看来没有。 江定淮认命般丧气地垂下头,开始思考怎么把自己好好打扮一番。 重点不是装作女子,而是怎么梳妆后不被人认出来。 莫说整个应天府,就是这江南,少有人不知南京城的城灵如孕育他的城一般钟灵毓秀,面脂铺子想上台面的,都要先拿来过过宁大人的眼才卖得好。坊间传言南京城的宁大人,容貌之美俊一眼难忘,这种国民熟悉度,叫之伪装成他者行事,难如走蜀道登天。于是江定淮只能暗暗发誓,若演好了能打入内部,亲自面见这位顺天府来的大官人,定要质问其举办此等规模的宴会究竟居心何在,北直隶容不下的神威,敢来我南直隶扬舞? 思绪及此,江定淮没忍住一拳砸在桌板上,吓得本就神经紧绷的官员们手动得更加勤快。 效率尚可,半个时辰未到,后湖周边的布防草案已经做好。 花岛之上仅安排一人暗访,其余均四散湖边或浮船,着常服作游客之姿,以免群众生疑。 “明天再派几个当差的跟我去绕两圈,问就是例行巡视。” “是!” 事情结束后我请诸位吃席,江定淮补充一句,加班总是要犒劳犒劳的,然后便拍拍手宣布原地解散各回各家了。 第二日要置办些素雅的女子服饰,这可让人犯了难。由于某些众所周知的历史因素,江定淮衣柜里的服饰经常在贫俗和华贵两个极端来回换,今日你问君能有几多愁,明日皇帝就到我家坐,那些九五之尊一拍脑袋,金陵城的鸡犬都能升天。 倒是有几个姊妹,尤其是苏州府的城灵,无论世道如何她自岿然不动,领着身边人一起做生意,平平淡淡过日子,衣装最喜好素净雅致,调配出的桂花香薰萦绕于苏州府的每一个角落。 江定淮决定传信给这位阿姊寻求建议,若无回音也……无妨。 04. 一晃五天过去,那些寄出去的信件似乎全部落空。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城中达官显贵家的贵妇人们提到一家名声不错的裁缝铺子,每月都要回苏州府挑几百匹好料子,正好才回来。江定淮上门拜访,店家说定做实在来不及,他便买下店家包袱里有的成品,并托老板给衣服改了肩宽,又加了些衣长。 店家也许和他阿姊合作过,这针线缝制有八分像出自她的手笔。 现在单单合身已经不能形容人和衣服的适配程度了。 接下来,化妆。 对素有“江南佳丽地“之称的南京——的城灵简直易如反掌。 万事俱备,只待明日。 05. 春和景明,波澜不兴,正是江南好风景。 似乎和正常的宴会没什么区别,江定淮闷闷地坐在石凳上喝酒。 一位不说话的江南美人可太吸引人了。 烦心事困扰而蹙起的眉头平白增添几分惆怅,叫谁看了都想上前为其排忧解难。算上登岛前后共两个时辰,已有不下三十位男男女女来搭话,更有甚者愿掷千金博美人一笑,里面不少都是熟面孔,尤其那位花钱如流水的,更要等宴会结束了好好查查。 花岛中间搭了个台子,估计是表演用的,此时站着一个家仆装扮的人,正清嗓子准备宣布什么。江定淮本能认为这事和自己差不了关系,明里暗里总有眼神直直盯着他,不是路人纯粹的欣赏,不是令人难受的凝视,而是一种……对猎物势在必得的自信? 很快,台上的家仆就为他解决了这份困惑。 “咳咳,无事无事,诸位小娘子随兴便好。小的上台来呢,是我家大人的意思,我家大人今日举办这春日宴,一是叫小娘子们都有机会出来见见此番良辰美景,二是今日太阳下山,我家大人便要与夫人喜结连理,只是接连几日夫人心头愁绪难消,来向诸位讨个锦囊妙计。” 有姑娘大着胆子问他,“可有赏钱?”,然后在哄笑声中嬉闹跑开。 家仆笑笑,似是早有准备,“自是有的。若是也想觅得良缘,我家大人会为您寻一好夫婿;若是不想嫁人,也有科考女官那样的好去处安排。” 台下顿时此起彼伏地惊呼,已有跃跃欲试者。 “在此之前——”家仆抬手示意姑娘们先安静,话还没说完。 “先让夫人回府歇息罢,瞧夫人状态不佳,想必是有些累了。” 几名家丁将江定淮团团围住,却十分礼貌地让开一条道来。 “夫人,请吧。” 江定淮撑着头的手刚放下又抬起,指着自己惊异地用口型说:“我?” 06. 等江定淮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他已经凤冠霞帔完完全全像个新娘子一样坐在洞房。 新妇可不好自己解头面,饿得发慌也只能忍着。夫家若是心疼便会吩咐婢子在里陪同伺候,待到客人敬酒完毕,新郎官将入洞房,婢子再偷偷从后门或窗户离开。 青丝盘起,零碎的首饰嵌于绾好的发髻中,这套头面从采买到改样费了他苏州府那位阿姐不少心思,虽说是新娘子的衣服吧,若年岁再长些还遇不到能让自己违反《城灵入世守则》的“她”——其实“他”也行,江定淮就出家当道士去,上武当山找湖广地区的城灵交流交流感情。 扯远了,先把这贼人擒住再说。 “头别低,金凤钗子扎进肉里很疼的。困了?” 江定淮确实被这盖头蒙得昏昏欲睡,点点头算是回应身边奴婢的话。 好生耳熟的腔调,江定淮乖乖将脑袋搭在主动伸到面前的手掌上,隔着大红喜布能感受到因常年习武磨出的茧子,结合此人刻意拔尖的嗓音,估计是他那位住在附近的兄弟。 镇江府的城灵,从冶城时期就在照顾他的兄长……江润谊。 一旦知道是华夏大地赐予的亲人在旁陪伴,江定淮便放下心来沉沉睡去。 徒留江润谊喋喋不休,欲语泪先流:昨日接到苏州府来信,以为苏云邡是叫我来应天府买些新上市的绸缎,我想她什么时候如此客气竟还送礼,结果解开包袱是套大红嫁衣,让我捎给你,顺便好好说教你这囡囡一通,怎么才差遣她做完几件衣服送过来,又要新的,还是喜服…… 好好好,江定淮咂巴咂巴嘴。 “怪不得她,你小时候真像女孩,又会打铁,云邡喜欢得不得了,天天抱怀里亲自教书识字,后来发生什么事来着,才知道你是个男娃娃,她总舍不得改口,兴许是真想养个像她的姑娘吧。” 吴都梅里、朱方、姑苏城,江定淮迷迷糊糊地想到那句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姑苏与梅里都选择了女儿身,朱方如今多作卫城,最后落到他这小小的冶城头上,真是命运无常,此消彼长—— “新郎官到!入洞房——!” 江定淮被这一声喊得清醒。 感到手上重量减轻,江润谊将江定淮扶稳摆正,转身翻窗离开,临了还不忘嘱咐道:“你苏州姐姐在披肩下面的夹层里藏了迷药,金钗子我检查过,磨得够尖,按你的力气足以一击致命。” “还有,窗户我进来前也做了手脚,动静不对我随时增援。” “哦——” 07. 一身酒气的新郎官在众人的簇拥下推开门进了洞房。 听声音新郎官倒是个懂事的,还知道先喝茶解解酒,清醒点再来掀他这新娘子的盖头。 “津子倒是胆大……敢灌他哥这么多酒……” 断断续续的语句里,大概能听出来这位新郎官的弟弟像是被压迫已久终于找到发泄口,干得好,江定淮评价道,这样更方便下手。只是越靠近越发现,那酒气颇重的人在离门有一段距离后,话语里的醉感几乎微不可察。 “不使点手段,还真当你哥是闷酒葫芦了?” 新郎官慢慢挪过来在他对面坐下,不停地道歉解释。 “姑娘,你别怕,我不会昧着良心做强抢民女这事儿,你要是不愿意可以直接推开门走,外面都是我兄弟不会拦你的,户籍也没登记不用担心,还有你别怪津子,他完全是按我说的标准找的,我也不知道真能找到一个完全符合……” 这声音熟悉,感觉每次去北直隶都要听好几个早朝。 江定淮把盖头一掀。 “奚雁行???” “来应天府选妃了你???” 总之,这是大明两京一次结婚(没成)的经历。 08. 那么我们顺天府的城灵是怎么会出现这里的呢? 说来话长。 北直隶地区去年冬月,发生了一起人口贩卖的大案,大理寺堆积的相关案件一直没有进展,直到当朝正一品官员子女遇害才为民众所知。 宗人府左宗正偏妻诞一女,肤皎皎颇白皙。初解大人言语,便能咿呀作应,鲜少啼哭,左宗正甚爱之。年十五,一人独坐深闺抚筝习弹,曲调婉转、琴声悠扬,婢子退于庭院扫灰除尘,直至晌午伙房送来餐食,叩门请示久无回复,而婢子忽忆屋内余音早已断绝。 “……后来你应该能猜到,婢女与伙夫破门而入,才发现自家小姐没了踪影,仓皇奔去衙门报官,婢女心急希望邻里帮着一起寻找,所以这事儿第二天就在京师传了个遍。” 奚雁行叙述完事件大致情况,顿觉口干,忙又饮下大半杯茶水。 这婢子绝对免不了一顿罚,江定淮现在更关注第一发现人及可能目击者的安危。 “婢子现在如何?”他问。 “我给看守柴房的伙计送了点好东西,把她偷梁换柱成当天刚处置的死刑犯,又把屋子点着了,尸体烧焦的程度太深没法儿查的。不是我说,施丈刑的家奴下手真狠,人姑娘被我接走送到乡下养病,躺了将近俩月,郎中才让下地活动。” 证人活着,线索没断。江定淮点点头,显然对奚雁行絮絮叨叨里体现的办事效率很满意。 最大的问题是时间。去年冬月到今年仲春,整整三个月过去,难道案子还没查完? 怪不得老燕子要来找他,京师大理寺效率这么低? 感受到江定淮投来疑惑的眼神,奚雁行压低声音,示意他接下来的私房话得坐近点听,毕竟他们要抓的人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自由来去,而两人现在身处整个宴会最偏僻、也是最可能隔墙有耳的静谧之地。 “我跟那位,”奚雁行向上指了指悬梁,“要来了私下查办的批准,现在南直隶的东厂和锦衣卫里……”他简单比了个数字,在江定淮惊愕的表情中偷偷把一块令牌塞进他怀里。 “有这么多人,供我们两个差遣。” 为了讲得更清楚,奚雁行开始在婚房里翻找毛笔和宣纸,可惜这里是促成阴阳相合的所在,而非陶冶情操的书房,除去合卺酒和接落红用的垫子以外一无所获。 有总比没有好,他只得捧起和床单缝在一起的白绢布,然后将茶具酒壶搁置桌旁,江定淮默默把头顶的金钗取下,他怕等会儿真忍不住给人来一刀,若是血染到白布,今夜一过他前半生的清名怕是就此终结。 凑合用吧,资源有限。 “我这两天去你家上门拜访过,翻进去发现屋子里空荡荡的,以为你跑哪玩了,所以直接到南京大理寺找寺卿谈合作搜捕的事儿,他说宁大人正在着手处理,我就猜你已经掺和进宴会了。” 奚雁行一边艰难地沾酒画地图,一边嘴闲不住还要聊两句。 等他画个大概,江定淮饿得把婚床上撒的红枣桂圆都快消灭殆尽。 甜甜的,好吃。劳累一天的宁大人坐在圆木凳上嚼嚼嚼。 好啦,先别吃啦。奚雁行将他手里仅剩的两颗桂圆拿走,扔自个儿嘴里了。 “喂!我刚剥好的!”身后传来不满的大喊。 好过分!江定淮气鼓鼓扭开头,这个动作一般表示,在消气前都不会理那个惹恼他的人。奚雁行当然知道,于是他赶忙说等这事儿了了,请江定淮吃门东的桂花糖芋苗,或者下次再来江南顺带买些京师的糕点来。 “……我不选,”江定淮缓缓伸出两根手指,“都要。” “好好好,咱都要!”奚雁行无奈地笑眼看他。 09. 歹人还未全部归案,奚雁行在“地图”上点了点代表他们位置的酒渍。手指划过留下水痕,是他一路向南查的路线,前两月京师及周边地区舆情渐涨,民间惶恐万分,不得已暂缓调查进度,然而过江后除开春日宴的消息,老百姓居然什么都不知道。 “等等,全部?”江定淮诧异道。 奚雁行笑笑,“你以为只有这位‘顺天府的大官人’?” 他在江定淮逐渐迷茫的眼神中掏出一卷拇指指节大小的竹筒,开口处沾了些沙尘,应该是信鸽从北方捎来的。纸条展开,字体规整,隐隐能于笔势尽出窥其主人之锋芒。 “这字近些年好多了,我拉着他一起练的,你认识、真定府那位。” 永乐帝迁都北京后,真定府直隶于京师,控制五州十一县,也是控制着燕晋咽喉的交通中心,作为拱卫京师的主要城镇,顺天府自然与之交流密切。 江定淮对真定府的城灵印象颇为深刻。当年和老朱打天下,约莫攻克大都城门前夜,就是这位从营帐中找到好不容易能睡个安稳觉的自己,像抓猫崽儿一样拎到空地上,说要看看新都够不够本事。 幸好,比试过程中双方都没下死手,可见几回合的交锋已经足以证明南边来的这只布衣军队实力强劲,可担大任。 大明建立初期曾将前朝军事重镇的城灵拘于牢狱,是江定淮一个一个审过去的。他必须拦着某些上过战场的老兵,防止战后应激,比如立于敌军将领面前不肯弯腰俯首而硬生生被打碎了骨头的扬州,已经在隔壁提审牢房因为情绪失控杀了十几个元军俘虏。那时镇江就在旁边看着,深陷梦魇般的记忆里,没劝也没拦。 失去城灵的地方,人民会遭到大难,直至又一个太平世道,方可重铸灵魄。 江定淮想,他或许注定要被这“博爱”二字困扰终生。 “哎哎,回神了,宁大人刚铁没听我说话吧。” 奚雁行在他面前挥挥手,绢布上明显的痕迹说明其已努力演示过一回。 “没。”江定淮如实回答。 奚雁行叹了口气,指尖又伸进酒杯。 “那我再来一遍,您瞧我这手都腌入味儿了————” “……噗。” “呦,宁大人开心啦?这下可得好好听了啊。” 10. 现在已知情况并不明朗。 今天晚上本要来与美人共度良宵的,的确是广发请帖的“顺天府大官人”,查明身份预计最快明日巳时末,登花岛的游客江定淮托大理寺核实过,问题出在客人身上的可能微乎其微。 “都察院、刑部、大理寺,都在后湖旁边,”奚雁行指着绢布上最大的一片酒渍,然后移向东南方,“这里就是太平门,虽然有一段距离,但谁能有这么大的胆子在后湖黄册库附近开办大规模人口聚集的宴会?” 后湖,存放着数以万计记录户籍的黄册,采取严密的安全措施,每年整理库本的月份,就算是江定淮,没有通行令牌也不可随意进入。 敢有私受财物、偷抄洗改后湖黄册者,不分首从皆斩。 江定淮猛拍桌子,茶杯中的水都被震得泼洒出来。 “去黄册库!左宗正家如今年满十六的女儿只有那一名,如果没有她的户籍,肯定是被偷偷洗掉了!” 找一个被故意抹去存在的人,可比抓一群必会留痕的罪犯难得多。江定淮脱去喜服,里面穿着装备齐整的夜行衣,他没忘记披肩夹层里的迷药,取出来以防万一。 嘭———— 门外突然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 “谁?!” 奚雁行最先套好衣服推开房门,江定淮退至其侧后方两步的位置站定探头观望。 然后就看见在外蹲守已久的江润谊死死地压着一个人。 “可疑人员”哀嚎一声抬起头,大喊道:“哎呦我的好哥哥诶!我也没耽误您和嫂子的好事儿啊!怎么还叫人打我呐!” “津子?你大晚上不搁客栈休息,跑这儿干嘛来了?” 江润谊倒是没仔细观察来者面貌,一听他俩认识,从善如流地松开钳制的双手起身,末了不忘咬牙切齿地说一句:别乱喊,这里哪有你嫂子。 天津卫的城灵奚津永,委屈巴巴地盯着他哥身后的江定淮,小声嘀咕这不就是我嫂子吗,我哥让喊的。随后摇摇头说不管了,他可是来干正事的。 “那个什么大官人,是一江湖骗子,专门伪装成富商或朝廷命官行骗。演技瞒瞒普通人不错,可惜我技高一筹,让他全招了。” 说罢,他自豪地叉腰,奚雁行于是顺口夸赞了自家弟弟的足智多谋。 但是,奚津永欲言又止,最后下定决心坦言:“这件事牵扯到的……有点复杂。保守估计是一场横跨两京的黑市人口贸易,单凭我们没多大把握完全解决。” 而且可能赔了嫂子又折哥,费了内兄又耗我。他斟酌着没把这句说出口。 官府内部暗中协助,商贩有渠道进货售卖,民间存在需求市场,完美的经济流通闭环。 江定淮和奚雁行对视一眼,心下了然。他默默挪到江润谊身边,语气略带乞求地让他回家去,无论如何别管后续,两京都是既然有开头就必要得到结尾的性子,如果最后真会撞得头破血流,能保一个是一个。 但江润谊看破了他的想法,打断道:“先让我问个问题。” “我们阿宁……可以保证平安回来吗?” 片片花瓣随风飘落他们脚边,江定淮突然意识到,再过些时日,便是二月十二,“诘晓三春暮,新雨百花朝”。 又一年花神庙庙会,争艳的群芳每年都会盛开,赏花的人每年都会复返,从未缺席。 “……会。” 11. 其实不然。 有机会深入两京的行政体制内部,如果不走科举这条路,就算京官提拔新鲜血液也必须走流程,审核环节出现严重错误吏部那边要被杀头的,官场关乎生死大事的门,通不得人情。 “难道是那帮子退休的……?” 不能吧,江定淮想。近半年内告老还乡的官员,确实有几个老人精,但早在他们刚从京师调过来时,奚雁行就提醒准备享受赋闲生活的江定淮,务必多加注意,所以应天府的养老班子明面上还维持着风平浪静。 至于翻涌的暗流,彻底撕破脸前,任由之互相制衡便好。 “调看黄册的程序这么复杂,怎的比皇帝出宫还——” 奚雁行人未至而声先进门,话尾忽止自是另有隐情。江定淮乐得接续发问:“又哪位学您从宫墙里边翻出来了?” 哎哟可不敢乱说。奚雁行急忙捂住他的嘴,这“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模样,却将对方逗得更开心了。永乐十三年,两京约定同游清江浦河岸,皇帝还在想北征,太子拉着奚雁行死活不让走,叫他帮衬处理公务。奚雁行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就骗当时只有十六七岁的好圣孙,说这是他皇爷爷的考验,全丢给小孩做去,自己翻墙跑了。 据说回京城的路上正好被怒气冲冲来抓人的老四逮了个正着。 “别外传啊,”奚雁行左右张望,确定四下无人才松手,“我可不想再当着那么多兄弟的面儿,背老长的千字文了。” 江定淮理理桌上的手稿,挑出目前线索最全的四张交于他。墨痕行迹略微杂乱,笔者应是思量许久,狼毫搁置在宣纸上,晕染开浓重的墨色。 “没让你背万字文很好了,我要是老四,高低赏你几板子。” 他们不约而同地忆起同年冬天,正月十三日,京师大雪。因多次触怒圣上、罔顾人臣之礼,大才子解缙醉埋雪中,时年四十七岁,卒。 多些人讲话,声音自然会大些,那被利益牵扯的,总要在沉默之中找到灭亡前爆发的绝唱之所。 或许就在这未解的迷团之中。 12. “津子带人进去查的,我在门口瞟了一眼,里面架子很齐,而且严格按年份排,费不了多少时间。重点是我们这儿……你当真什么都问不出来?” “问不出来。” 江定淮随手拿起书堆里的一本盖在脸上,决定短暂逃避,不、借用自己晋代研发出的一套冥想**。 应天府地处鱼米之乡的江南,每年向京师输送的粮油米面盈千累万。大明漕运发达,运河道旁众多城市都是靠分着一杯羹起来的,真去挨个问来源,谁能记清楚,谁敢讲清楚。 唉。还是我应天府威慑力不够咯。江定淮这么想,也就这么苦中作乐当个玩笑讲出来了。 没成想奚雁行居然很严肃地反驳道:“你的位置很重要,别听那些有的没的。北边一旦失守,你还是要做回大明的京师。” “然后再把某位迷路的燕子接回来?”江定淮苦笑道。 不过说到威慑力,奚雁行抽出两张手稿摆在两人中间,叩响了桌面。 “这几个东家都应了你的邀,后日扬州府的运河边上,准备怎么安排?” 早就打过招呼了,江定淮指指书堆最上面的一张薄纸,署名为杨舲,也就是扬州府的城灵。回信上说随二人心意,别打扰到其他安稳做生意的小商贩就行,办事的地方也预留了,那日他自会赴宴,静候好戏开场。 “若何还说,我们如果真的要办‘鸿门宴’,人不能死在他扬州府的地界,他不爱看。” 昔者吴邗战,未龄不得入军门。国子摘其齿,遂入,为邗国多。 杨舲是从这样的地方长大的。 动乱年代,坐落长江北岸的扬州城,总是最早受灾的。扬州府的城灵一身硬骨头,那里的守城将士、平民百姓也如此,永远坚持着“最后一刻”的信念。大多时候当江定淮差不多养好伤去看望他的兄弟姊妹们时,杨舲依旧是半死不活的状态,直到有一天,江定淮照常给双眼无神的杨舲喂粥,已经很久没讲过话的杨舲突然开口,他说,我好像开始害怕干戈了。 “通知东厂多派些人看好楼外边,一个都别放跑,里面的我亲自动手,定叫人在进应天府之前死不得。” 江定淮语气沉沉,晦暗道。 13. 两天后,扬州府某酒楼。 白日山尽,月黑风高,请君暂上凌烟阁。 此时秦淮河两岸应当丝竹声声,一片祥和盛景,可惜江定淮这段日子都要四处奔波,花神庙庙会前至少要除掉几个内部的害虫,今天夜里还在扬州,明天早上就要带人回南京审问,南直隶这边可以先斩后奏,北直隶的官员不好直接动,他跟奚雁行商量等节后再北上帮忙。 慢慢来,诱敌深入急不得。 江定淮静静地等待宴席开始,他站在离伶人戏班较远的角落,回忆着个中细节。这些老板均为徽州人士,来自不同的县,只是徽州一府六县,他邀请到的也正好六位,一县一位。 ……不排除合作犯案的可能。 “小秣!愣着干嘛,大人喊我们上去啦!” “来了来了!” 哦,差点忘了,江定淮在这场宴席上的身份是名伶“小秣”。 恭喜宁大人又一次男扮女装。 觥筹交错,灯焰摇晃。名伶小秣一袭羽衣登台,面纱半掩,只露出一双秋波明珠般的眸子,真如古籍里写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小秣姑娘的风华无双,真乃扬州城绝色。” 众人视线贪婪地在她身上游移,小声用着江定淮一知半解的方言谈论,些许词语不堪入耳,大意应该是想把小秣“请”到家里去。 徽州府城灵清廉端庄、聪慧诚恳,这些人行商没做出名气,或许和她有关,怕放出去坏了徽商的名声。 江定淮低眉冷笑,攥紧了藏于袖中的香包。 “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白乐天所作《霓裳羽衣舞歌》中的一联,江定淮初读时很想知道这舞姿是如何惊艳四座,便不远千里跑到东都洛阳城去找先生,眼巴巴地求他教自己跳。 报应啊,报应。 戏曲唱至**,节奏陡然变换,刚劲明快的西域旋律代替了原本的江南小调。江定淮看准时机将长袖甩出,迷药飞扬,光顾着欣赏美人的老板们毫无防备,神色恍惚几瞬接连倒下。 几名护卫听屋内歌舞热闹,本无猜疑,直至许久未闻老板发声,方觉事情不对,急忙推门却发现门闩偷偷被搭上,只得暴力撞开。 戏台中间是他们主子倒得七仰八叉,伶官们在撞门时已四散躲逃,而始作俑者正揭下面纱,入目赫然是一张男子的脸。 寒光闪烁,剑出封喉。护卫们甚至来不及反应,便遁入永远的黑暗。 “诶呀。” 江定淮挪过去捡起长剑,转身便看见杨舲从帘幕后缓步朝他走来,眯着眼睛一言不发。 “若……” “无事。” 杨舲厌恶地又在尸体上补了两刀,然后看向惴惴不安的江定淮,摇摇头表示自己没关系。 “前些年,我跟你说过扬州府逃了几个暴乱的死刑犯,没成想他们躲到徽州去,还谋了一份这么……呵,正直的工作。” “该死在我这儿的,他们本就活不到去应天府。” 14. 接下来就很简单了。 涉事的一人一份抓捕、判刑、坐牢全家桶,江定淮让奚雁行先回去,这么些人南京大理寺可以处理。招供的名单交给皇帝作裁断,要杀要留全凭圣意,奚雁行问怎么只有北直隶的,江定淮噘噘嘴,说先斩后奏,南直隶的我自有决断。 送走奚雁行这尊北边来的大佛,事情暂告一段落的轻松与畅快淹没了江定淮,当晚他就窜回家幸福地睡了三天三夜。 ……总觉得送完谁进去以后,好像一直有人在监视他? 游船、画舫、酒楼、官府,这些江定淮常去的地方,愈发渗透出浑浊的气息。 应天府似乎来了些不善的生面孔。 “大人,顺天府来信。” “给我吧。” 江定淮仔细读了一遍,信的内容无非是让他去京师述职,算算日子这两天也确实该启程。不过,这并不像奚雁行的笔迹,从落笔处能看得出来,奚雁行离开中原王朝管辖久了,再写时有些字习惯倒笔画,他本人不在意,但是纠正他的老师江定淮被气晕过好多次。 得给润哥留个话,江定淮想。 肯定要去的,能不能活着到就是个问题了。 15. 风萧萧拂三千里,北地的黄沙终是耗干这江南人的烟雨气,曾当百万师的豪言壮语如今不过黄粱美梦,来到峭壁之上,也该从一枕槐安中清醒。 江定淮抬手擦去嘴角渗出的血珠,缓缓后退。 不出预料,他确实被人盯上了。难以想通究竟是何方神圣,能在没有惊动任何一方的情况下,神不知鬼不觉训练出如此初具规模且水平不错的部队。 蒙面的贼人步步逼近,直至双方相距丈许。 身后已是万尺高崖,江定淮没有回头。他方才无意踢开的一块小石头,翻滚不过两下,海浪拍打撞击岸边的流水声便压过了小石头几不可察的落地声。 末路已至。 领头者淡漠开口,流露出无尽恶意:“宁大人处尊居显,定是要在身后博得个美名的。” “或者想和先前你们效忠的那个丢脸皇帝一样,被掳到草原上?不、不,大人美如冠玉,兴许送去和亲反而能保边境常平?毕竟美人在怀,君王不早朝。” 只是做了蛮人的玩物,怕会伤了您的自尊。他补充道,引起手下众人哄笑。 我呸。江定淮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痰液里掺杂着鲜血,淤积发黑。 见状,领头者忽地大笑,眼角都挤出两滴真情实感的泪水,随后又骤然停止,心情如变脸戏法般阴晴不定。他快步上前,双手掐住江定淮的脖颈,不断收拢十指,欣赏将死之人临终前挣扎的模样。 “应天府的大人物,有朝一日命陨我手,实在可怜。” 江定淮闻言,硬生生在窒息的痛苦中扯出一抹冷笑,快要翻白的双眼盯着他,没有绝望不甘,取而代之的是慈悲与怜悯。然后张了张嘴,竭力地吐出三个字。 你不配。 逐渐蜷缩的视野里,唯有对方癫狂可怖的面容无限放大,白光闪烁车马驶过,忘川河边行人驻足,平静迎接永恒的黑暗。 …… 又或是,荒诞空虚的劫后余生? 铁锈味充斥鼻腔,每一口呼吸都如同吞咽生肉,活下去的念头在脑海中蔓延又熄灭。久违的氧气正奔腾流入肺腑,甫一睁眼,入目是四散溃逃的大片乌黑色块,领头者厉声喝止想稳定住局面,剧烈颤抖的手却暴露了他内心同样惊恐万分。 霎时一阵猩红扑面而来,随之是金属利器穿透人皮骨的开绽碎裂之声。 一支锋锐非常的鈚箭破空深深钉入领头者面门,顷刻夺命。 箭镞刺破皮肤,铁质独有的冰凉触感于周身游移瞬秒,剧痛来不及侵袭大脑,领头者瞪着眼珠子直挺挺倒下。 轰然炸开的黏腻液体模糊了江定淮的视线,他难以控制生理上的不适,捂住眼睛身形摇晃,再回神面前依旧是血腥,更加沉重的血腥。 “我在等他,你在等什么?”江定淮嗤笑一声,抬腿踹了那尸体一脚,终是脱力支撑不住身子,一个趔趄栽倒在地。 奚雁行收起长弩,掩去眼底说不清道不明的阴暗情绪,翻身下马将江定淮扶起,刚从鬼门关回魂的人儿还需借力才能站稳,于是奚雁行维持着搀扶的姿势没动,就这么等江定淮缓过劲。 “还好吗?” 不好,江定淮摇摇头。感觉力气恢复得差不多,便叫奚雁行松了手,自己要去追逃掉的贼人。 “你不去帮忙?” 他指指百米外乱作一团的山坡,远远望去坡地中段那位统帅的招式倍感熟悉,定睛一看原是江润谊正手持弯刀劈砍,冲锋陷阵散敌阵型。 “宁大人要不再往前看看,真定府那位也在呢。”奚雁行摊开双手,下颚微抬指示方向,言下之意有那二位足够了。 “看样子,这活儿轮不到我干。” 16. 呃。江定淮拉住已经踹了那颗头颅十几脚的江润谊,他实在看不下去这么血腥的东西满地滚,于是耐心劝说他哥物证损坏可领不到赏了。 “我知道。”江润谊还是不解气,趁顺天府官员收走前又踢了一脚。 “可你差点死他手上!我拿着荷兰人进贡的什么、望远镜,看到你的时候,你瞳孔都快散了!”他恶狠狠地痛骂头颅的主人,直至布袋彻底消失在门后。 江定淮的脖子中间仍留着一道掐痕,谁见了都说一句触目惊心。也许是软骨位置偏移,他这两天说话都费力,江润谊看在眼里,心中难受得紧,只得伸手为他按一按,又承诺等回江南定寻老名医相治。 “不讲这个了,”江定淮偏过头,将话题转向桌案上沾有血污的弯刀,“润哥,好久没见你用刀,怎么突然想起来……?” “顺手。”江润谊愣了一下,只是这么说。 他们受吴文化的熏陶一起长大,打小听苏云邡讲话多些,她时常回忆起春秋时勾吴国的往事,就会讲好多故事。那时她手上拿得最多的不是针线,而是吴钩。 同那柄改良后的弯刀形制相似的吴钩。 冶城为朱方亲手打造过数把,千年的行伍岁月间,大多都已磨损、卷刃、断裂,如今仅剩的这一把,是为救它的铸就者而重新面世。 “回去好好休息,”江润谊拍拍弟弟的脑袋,笑着将信件递给他,“你云邡姐姐在醉仙楼摆了场大的,等我们赴宴呢。” 花月春江十四楼,洪武二十七年,太祖诏赐文武百官钞,命宴于醉仙楼。 “嚯,这么有面子?” 17. “嚯,这么有面子?” 顺天府也接到了苏州府的来信,不过遣词用句古板客套得多。 飞鸽被拦截查验时,卸下来两封信,给润、宁二人的字字带着关怀温情,给他的就冷冰冰如工作汇报。其实是正常态度,公事公办,但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已经很好了,相较以往。 咚咚咚—— “进。” “哥!不对、京师大人!” 门推开,是顶着黑眼圈脸冒绿光的奚津永前来告禀京师。 两直隶出了这么大的岔子,几乎和围剿行动同时进行的,是秘密传令其他十三布政使司加强交界出入境巡察。奚津永以往替他哥向地方下达政令时,习惯提早两天左右从驿站调派兵马护送,这次消息放出去以后,官府一点动静也没有,前来探口风的小吏皆请进去喝茶,关到地方确认密令接收完毕第二天再放出来。 自投罗网者不在少数,也是事情能顺利解决的重要一环。 袭击江定淮的蒙面人除了头领,都是没有机会接触到高官的底层百姓。 “他们要拿这个王朝建立的根基,来摧毁一个从和他们同阶级出身的皇帝所开创的朝代。”奚雁行听完汇报得出结论。 但是又不敢闹大,闹得人尽皆知,所以只局限在自以为最能威胁朝廷的地方——也就是两京地区活动。 这倒意料之中地与昨夜私下召见江定淮讨论得出的猜想别无二致。 “津子,知道这次浪为什么没有掀得起来吗?” 他好似心情不错地发问,奚津永显然没料到自己亲哥突然来这么一出,上下眼皮正激烈地打架,连带着思绪飘远万里。 奚雁行自顾自地答下去,“因为他们怕了,怕那个太过强大,强大到四分五裂的国家卷土重来。” 前朝大都笑得冰冷,一如紫禁城这座填不满的空洞向世人展现的模样。 |彩蛋| 燕:老宁,其实那个婚服是我仿了你的字迹,托你姐做的。 宁:我知道啊,你那只信鸽迷路落我院子里了,我还重新抄了一份送去。 燕:???啊?你、你怎么…… 宁:将计就计咯,再说了,你不想看? 燕:……想。 燕:嘿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偶一为之 第2章 日月并明 01. 大明两京在外人眼里关系堪比太阳和月亮。 北京觉得分明更像太阳和星星,日月可同辉,他这太阳冉冉上升,每天下了朝会就是帮皇帝处理这处理那,东奔西走忙得闲不下来;南京倒好,天高皇帝远,今儿逛窑子明儿听曲的见不着人,最多抽空帮忙带带娃,过的那叫一个清闲日子。老四怕南都夜里头去孝陵哭坟,让他爹托梦来祥瑞他,不敢指着鼻子骂,还得好吃好喝好玩招待着,只能一个“京”当两个用,说等自己揣着《永乐大典》下去交代完,如何压榨南都都好说。 儿子孙子干的事,又不能赖他升了天的亲爹皇爷爷。 虽说离谱,是老四嘴里扯出来的,北京勉勉强强也信一些。 京师和南都维持着如此有分寸的政治合作伙伴关系,偶尔加班坐在一间屋子里,气氛也奇怪得紧。 有时候不能怪人迷信,念叨死啊活啊,因果是连着线的。第五次北征,明军班师回京的路上,老四身子突然就不行了。 一切发生得很快,不适、昏迷、病逝,朱老四那么活生生一个人,昨天还在战场上骑着他那匹草原上精挑细选来的骏马奔腾杀敌,今天骤然没了气息变成一具尸体死气沉沉地躺在这里,周围是零星几个亲信,商量着皇帝驾崩秘不发丧,以及辅佐太子登基稳定朝局。 两京舍命陪君子也是轮班制,北征大业你一次我一次,剩下那位留京帮太子。 第五次本来该是北京去的,但他之前偷偷连着溜了两趟,这回被太子扣下来了。 所以北京没看见永乐皇帝临终前的模样,或许老四走得真像南都叙述那般没多少痛苦。太子坐上皇位时,北京一如往常,做好自己分内的工作,他总是这样,大殿中央坐着谁都与他无关,甚至皇帝不在他家坐着也没差。 一座城静静地屹立着,和她伴生出的所有人事物,微观世界里的鸡飞狗跳,不过是宏观世界里的沧海一粟。 城灵是怎么诞生的? 感知世人万千情意,城念生痴者,化人形,与城同岁共存,城毁则灵气散。 论利益纠葛,南北两京的命运自燕王攻破应天府城门那一刻始,早已牵连,难舍难分。 北京开始思考怎么和南都相处。 但对方似乎也怎么样都没差。 “唉……” 其实最先传回顺天府的,是第五次北征大捷的消息。那时候北京在乾清宫给折子批红,刚和太子打完赌,说南都这仗打得肯定没他漂亮,江南水师交给南京能使出铁索连环、火烧赤壁的绝招,他东吴建业是神气,到了漠北谁去给他借那么多水。太子笑笑没搭茬,又搬来一沓子公文放人桌上。 “辛稼轩有词云‘亲射虎,看孙郎’,那孙仲谋有胆量射虎,建业难道不如他?” “南都在的时候不见你俩多说说话,他一走你倒是不乐意清净了,整天话里话外都是怎么样啊怎么样的——哎,你看上人家了?” “去去去,谁说的,我这叫同僚关怀好吧。北伐这事儿他干了多少回,不就太祖那次成啦?担心担心是情理之中的事。” “还情理之中——那我问你,你就不怕人南都又跟第二次那样,沾一身血污回来,怎么样喊他都不动弹,像真死了一样吗?” 呵,提起这事,北京冷笑一声,说最后发现他只是太兴奋熬了俩晚上没睡,回来倒榻上就晕过去了。 “当真没有?” “不敢。” 太子正要打趣道什么,宫门便被人急匆匆推开,而后发生的种种都如白驹过隙,北京记不太清。 脑中残存的片段只有南都将他从一群穿着奠服的宫人中间拉出来,攥皱了袖子拽到角落里,然后紧紧抱住他。 南都的声音很轻很轻,虚弱得像是大病初愈,又像是大哭过一场,嗓子完全哑了。 他说,老四真没了,我亲眼看着的,死了。 北京恍惚着抬起手,机械地重复安抚怀中人的动作。到最后,他也不知道自己怀里抱着的,是惋惜大明又一位好皇帝落幕的南都,还是那个再也见不到燕王殿下的自己。 大明是他们的伯乐,是一座令日月同辉的功德碑。 天空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南都低声的抽泣再度飘来耳边。 雨水顺着屋檐连成一缕丝线滴落,北京将昏沉的头颅埋进南京的颈窝,一下一下拍着南京呼吸不稳而颤抖的背。 他说,我还在呢,我在这儿。 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秘密。 日子也就这样平平淡淡地继续过下去,变化的只有南都留在宫里的时间更长了,来的次数变多了。 太子上位后,应天府的工作看起来显著增加。虽然南京三年地震四十二次,迁都事宜早已搁置,但自然灾害对城市造成的损伤会一定程度反映在城灵身上,南京本人的身体状况依旧不明朗,从偶尔逐渐演变成经常的剧烈咳嗽,有时能在他洗手的活水池子槽口看见未冲完的淡红血水。 京师和南都的寝宫相对,吃穿住行调度各成一派,北京平常闲逛不会绕到东边的院子,南京也没必要参与西边的是是非非。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这是某个两人一起夜值的晚上,北京突然问出来的话。 “太医看过了,没什么大碍。” 南京怔愣片刻,随即淡淡答复道。 北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哦”了一声,继续问道:“‘没什么大碍’?这句话是太医说的,还是宁大人自己觉得的?” 东院池子的水流不到他那西院,但最终都要聚到一处。 “浣衣局掌印太监禀报取水处上游水源疑似掺融人血一事,掐指算算已有大半个月了吧。” 京师的步子迈得悠悠转转,似乎有意学那些不入流的纨绔,停在南都面前的时候倒是稳当。 “若是宁大人这顿咳仍未见好转,我得去治那庸医的罪,免得上头怪罪下来,说我对您这南都……不关心呐。” “你……”南京原本想说谁要你关心,又想起对方这身份,或许是念着史书上能被记一笔体恤下属的美名,成人之美的好事,还可算作京师大人欠的人情,何乐不为。 如此思来,南京便也不再藏着那染血的绢帕,而是笑着从怀中抽出红布,皱皱巴巴的一团,令北京见之皱眉,接过绢帕的手都带上几分轻颤。 “这疾发作起来猛烈得紧,血染的地方不均,还请京师大人多恕罪。” 恕罪?你都病成这样了还好面子让我宽宏大量别见怪,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个什么形象? 北京正郁闷地思考对方的意思,南京却已站起身,丝毫不顾两人近得快要贴面而立的距离。他将北京手中攥着的红布轻轻抽走,端在自己手心叠了朵花,然后食指和中指掐住“花茎”,把花簪于生出些许白发的鬓角。 “ 你瞧,这像不像水墨画里点上几滴艳红的牡丹? 南京眼看将人惹恼了,竟乐得眉眼弯弯,张开双臂把自个儿整个深深埋进京师大人暖绒绒的皮袄里。 “等明年开春就好了,你明明知道我们这种……多少都有点老毛病,别为难人家好不容易才吃上皇家饭的太医了。” 那一晚唯有擂鼓般的心跳,如何都做不得假。 没有人表明心意的夜晚。 02. 后来。 他也不晓得京师能否守得住。 但南都已然留下一纸调职令扬长而去。 永乐皇帝驾崩,太子没坐得多久皇位,十个月后随着他爹也去了。庙号“仁宗”,是个好评价,至于谥号——太长了北京也记不住,只能说用那些词形容老大不能算作冗杂。 好圣孙……?那是先帝小时候被他皇爷爷喊的,老四走了以后,已经很久没有人再提过这个称呼。 现在,现在是哪个皇帝来着?北京昏昏沉沉地从床榻上爬起,战报来得突然,他已有大半个月没怎么好好睡过觉。整日陷在“退守南京”和“瓦剌来袭”的烦心事中人心惶惶,正统十四年皇帝率五十万大军御驾亲征,却落得个全军覆没、国君被俘的结局。主战派之中,兵部尚书于谦上书太后坚决不可南退,扶嫡次子朱祁钰上位,利用一月时间集结军队,与众将分守北京各城门严阵以待。 北京这十几天没参加朝会,消息都是天津卫转述而知。他有点害怕再从那些主和派嘴里,听到类似“迁离京师归复南都”的话语,丢弃一座城池,对于某些官员来说犹如弃养一只狸奴般容易。 他去找了南京,曾经作为赵宋迁都临安后长年据守前线的建康城,对方应该能理解自己的感受。但南京只是坐在亲手挑选的红木椅上,平静地说:建康军民一心,城破依然可伺良机搏回。 “你我从未远离过战场,知道刀枪不长眼,夺走一个普通人的性命多容易,最要紧的是人命,活下去才有机会往前走。” “我身上的疤没你多,燕京,但我每年复发的旧疾不比你好受。” 南京走过去从身后抱住他,将头轻轻靠在那个沉默而颤抖的脊背。 “我不敢拿那么多条人命赌京师能守住,但我们都试试、试试,好吗?” 北京语气低闷,小心翼翼地问:你真的愿意陪我,输了也不后悔? 南京说,当然。 后来他们还是大吵了一架,关乎景泰帝是否应当随军出征鼓舞士气的问题。北京认为一国之君亲临战场,是对这场战争极度重视的体现,国难在即,难不成让帝王坐在皇宫里空等消息?就算不上前线杀敌,军营后方指挥作战也同样行之有效。然而太后不同意,南京也不同意。 一是太后如今只剩景泰帝一个儿子,皇帝私下请命已经被否决过一回,作为母亲难以再次承受骨肉离别之痛。二是南京认为紫禁城内外部署的二十万大军若不出岔子,有于谦等忠国谋将镇守,加之瓦剌首领也先在宣府碰壁,这才取道西南紫荆关,绕山路远士气大减,没必要让皇帝再冒风险亲自上阵。 南京本想下朝后再和北京好好说道说道,正模拟着两人可能出现的对话,太监送来了皇帝手谕,让他速回应天府组织兵马运送粮草。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箱打点好的行李,和一匹可日行三百里的良马,南京打开箱子,大概能想象到他屋子里被收得干干净净。为避免民间流言,需南都仿驿卒规制,身着皂衣持腰牌,以最快速度走古道经河北、山东、皖北,抵临淮关渡淮河,向东南行进至滁城,过滁河后入江浦县渡江,直奔金陵内城传达急递。 路途遥远,一刻也不能耽搁。南京翻身上马便走,府上东西虽多,基本都是老四请他来顺天府暂住那时候置办的,闲暇作的字画都送了人,只需带些贴身衣物,这一走几乎在京师留不下什么。 甚至像是从未来过。 来不及再多想,快马已疾驰出宫门。 南京无意朝后头瞟了一眼,这座北方城市他断断续续住了百来年,今日突然要带着一份护好他的差事走,倒是有些舍不得,可城灵对百姓的责任心永远大于个人情谊。 待此事了结,那人若还愿听,再说吧。 等北京回到西厢房休息,约子时三刻,院内冷冷清清,连南京平日会为他留的那盏烛灯都没看见。 按照以往,两人出现意见相左的状况,南京一定要在朝会后用更为平和的语气向他说明自己的想法,他觉得自己不再年轻,开始尝试学会成年人解决问题的方式,尽量避免冲突。 偏偏今天,对方什么也没说,把所有属于自己的东西收拾完,一言不发地离开了京师。 东厢房大堂的桌上,静静躺着一份如夜色般凉薄的调任书。 03. 史书记载:“六七年间,海宇宁谧,年谷屡丰,元元乐业”。 这是景泰帝治理下的大明。 正统十四年至景泰八年,大部分人过上了国富民安的好日子。故而南都无需再调回顺天府,京师多忙于替天子巡视边关,两京在各自的辖地内北捍戎狄、南平闽广,也算活得自在悠闲。 几乎很少碰面,更多是公事会见。以往京师下江南都会去应天府借住一二,这种微妙的联系在景泰元年断开。 直至英宗听取徐有贞倡言,将于谦弃市处斩;软禁郕王于西苑至其病故,以亲王礼葬西山。 南都又被调回去了,他自嘲像块紫禁城多出来的砖头,哪里有缺口往哪搬。 虽然事实如此。 挺荒唐的。南京吩咐下人打扫东厢房时,自己站在外面重新审视起这套和北京共住的四合院来。 当年急匆匆地带着手谕走了,是为给现在当朝的皇帝擦屁股,现在因一纸诏书又跑回来,还是这个皇帝的要求。唯一的区别就是,他这南都一趟来回,眼见着中间庙堂之上高坐的人换了两批。 就像这八年,如同黄粱美梦,一晃而过,旧朝局翻了新天地,孤君臣死得个空干净。 可悲,可叹。 “南都大人这是念及旧情,又来光临寒舍了?” 听声音,大抵是西厢房那位。 南京稀奇地扭头看向身后,内心想难不成这男的终于愿意理我了?然而待他转过向,只见北京连正眼也不分他一个,倒是斜着那双隐隐发亮的瞳仁儿,瞧起自己身旁草丛里的小蛐蛐来。 之前主动寄出的信件全都落空,南京觉得对方这辈子都要跟他老死不相往来,如两条搭在一起的直线,交错过后便是无望的渐行渐远。分明两人都委屈得紧,却又好着那点面子冷着脸不说话。 这话说得,我还以为京师大人有多大度呢。南京假装失魂落魄地嘟哝,又摇晃着身子贴近对方,轻轻拽了拽北京的袖口,里面掉出来好些个皱巴巴的纸团——上面还落了灰,只是被人慌忙藏匿时被手和衣袖揩去大半。 南京眼疾手快捡起纸团,将手背到身后,也仿照他的动作,靠在白墙上,笑着说: “也不晓得是谁,日日冷落着我本人,倒对那空厢房情真意切,夜夜哑开窗缝朝书桌上塞信。还学着人家白乐天写什么‘同心一人去,坐觉京师空’,我且问你,我是死了不成?” 北京本急着抢回那内容过于缠绵的废稿,听他这话又抬手捂了那人的嘴,叫他别讲不吉利的话。 沉默半晌,才支支吾吾道:“你上回在南京……那个什么楼,说我是专门来找你快活的,而且就愿跟你一人快活,是什么意思?” “就字面意思啊……我瞧见你心里好生欢喜,不就只想同你一人快活吗?” 这回轮到南京支支吾吾说不出话了,心想都四年前的事居然现在才来讨说法,你这京师要做臣子表率,我若光明正大说你是来嫖的,今天这话放出去,明天你就能在朝会上被参得颜面尽失。迁都以后顺天府的**产业严令限制,反观应天府的有如雨后春笋,横竖是养老班子收容所,我被参了最多不在京师干,该回家回家。 固定嫖一个,总比莫名其妙嫖了一群的名声好吧。 他当时估计没想这么多,给人解围这能力几乎是伴着政客的身份一道来的。 哪知北京话都没等他解释完,肉眼可见地逐渐面红耳赤,最后似仓皇而逃般转身快步离开。 南京望着他离去的方向,恍觉两间厢房中央,不知何人何时在庭院里种下一株梅树幼苗,许是江南的品种。 他想,以后每年,都可以折一枝梅赏了。 很喜欢一些家产互相舔毛的故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日月并明 第4章 仲夏词牌 01. 北京翻了翻随身带的笔记本,标红了今日晨练第一项,曲目是《梅妃》,有点难度,不过问题不大。 咳咳。 “孤家饮酒,座无梅妃不乐;少刻到来,再同诸弟——” “畅——我呸!大早上谁啊在这儿鬼嚎!” 虽然首都某大院内明令禁止吊嗓子的行为,但这并不妨碍北京斥巨资购入无线k歌三件套,每天早晨倾情证明燕赵不只有悲壮慷慨,还有高曲长腔。 室内阳光照得明媚,他扛着蓝牙音响穿过客厅,一路来到了卧室门口。 南京侧躺在床上,面前摆着平板津津有味地刷视频。他将心思分了两半,一半留着笑短视频里的烂梗,一半放到嘴上,跟着北京的音响悠悠地唱,时不时切换两句略显江淮风的吴语调。 北京站在外面静静地听完一首歌,然后推开虚掩的门,将音响扔到床脚,趴在床边等南京看自己。 老燕子这般样子可不常见。南京嘴角不易察觉地微扬,起了逗人的心思,便也不顺着他的想法,手指继续在平板上划动,翻找新的赛博乐子。只是这划的速度快了些许,难免不让善于察言观色的某位体制内人士产生怀疑。 “不理我?” 北京一把掀开平板,好吧也不能算掀——他抓着平板的手没松,将花了南京大半个月工资采买的电子产品稳稳当当放到一边,然后慢慢靠近南京,直至将人抵在床头,眼睛依旧保持紧盯对方的,他们互相观察着彼此的神色,谁也没开口。 秉承着“生活要有松弛感”的南京放弃了思考,脑袋搭在右手上,后背靠着床头板,挑了挑眉,问道:“老东西怎么了?” 北京没想回他这么没礼貌的称呼,往前探探身子,闭眼吻了上去。 两人分开时牵扯出缕缕涎丝,显得有些依依不舍,倒也符合此刻暧昧异常的氛围。 “您这有伤风化啊,怎么的,想白日宣淫?” 北京眨眨眼,笑道:“哪能啊,宁大人不愿,我还能强迫您吗?” 而且你个南京人,说话怎么越来越偏北方口音了,我这来的哪个京啊。北京顺着床沿慢慢挪到南京旁边的空隙,两腿一蹬把拖鞋甩飞,自个儿坐床上去了。 懂什么,这叫宾至如归。南京很自然地回怼,然后收回支撑头部的“支架”,转而翻个身仰躺到北京的大腿上,准备小眯一会休息休息。 放松状态的大腿柔软舒适,不,现在似乎有些紧绷了……北京发力时的腿部肌肉也是堪称美观的,至少他媳妇儿这么认为。 “哎哎哎,这就睡了?” 北京鲜少应对这样突如其来的主动,慌乱地不知手该放哪,推拒不是,只能顺理成章接受来自自家媳妇儿的膝枕。 “不然呢,”南京抬手遮住窗户外洒进来的阳光,“难不成我们京大爷还有下文?” 是是是,我老封建了,这事儿大白天我还真干不出来。北京莫名憋了气,于是双手朝对方的脑袋伸去,左手捏住南京撅起的嘴,右手使劲揉搓他的头发。 当然引起了剧烈的抗议,南京一边挣扎一边暗骂北京此举简直野猪行为! “唔!唔唔唔———” “嗷——!别掐我肉!” 听动静,貌似俩幼稚鬼又打起来了。 02. 对于被拽出门这件事,南京表示极大的不认可。 他说,六月底,白天啊,我们伟大的北京同志,您知道外边多少度吗,我裤衩子挂阳台烤半天都干了。 “不是宁师傅讲的要锻炼身体吗?” 北京是随便套个背心就能出门的,他的裤衩子没干,只能穿闷热的长裤。主要是赶时间,绕大院旁边的人工湖慢跑一圈,要半个小时左右,早上九点以后温度飙升,拖到那时候再跑,流的汗就和运动量不成正比了。 “也没说非得夏天跑啊……”南京哀嚎道,朝嘴里猛灌一口水。 然后就被呛到了。 “咳咳咳、咳咳!” “哎呦,您说您喝个水急什么呀?”北京赶紧给人拍背顺气,扶到长椅上恢复体力。 这地界七八月跟我犯冲,南京坐着一边放缓呼吸,一边怨气满满。他不知道为何心情突然变得糟糕,毕竟大热天真的很容易来火。 嘿,北京听得不乐意了。拿出南京上一个冬天呆在首都的例子,反驳道:“您过年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您猜那回是因为啥?故宫梅花开了,宁大人好兴致要去游园,结果被冻得流了一晚上鼻血。” 合着冬夏两季都不该来,春秋时节两人又都忙着上班,聚不到一块儿去。 至于各种开会?要避嫌。 南京低头反思了一小会,随后瞳孔闪烁,嘿嘿道:“要不这样,那你跟我回南方去,反正你和我家不冲。” 北京又把手机打开,掰着南京的手指点进“天气”app,一朵巨大的漏雨乌云弹跳出来,下面还标着连排的高温预警。 整个江浙沪都在梅雨季,也是为什么这个时间点南京会出现在北方的重要原因。 “有幸于某年七月初,去你们那实地考察过,”北京关闭屏幕,轻轻敲了敲媳妇儿的脑门,“你知道我被蒙古人带到草原上生活过一段时间,用我的话形容就是,落地像被牛狠狠舔了一口。” 简而言之,南京现在的天气好比蒸笼闷青蛙,北京的天气好比干锅炒牛蛙。 感觉都很好吃,但是里面的蛙不这么觉得。蛙要热熟了,呱。 “我播报一下啊,现在是北京时间八点半,跑完买个早饭,宁师傅就可以享受您一天的室内生活了。” “嘎。” 03. 死掉了。 南京拎着他的甜豆浆和酱香饼两眼空空,贴墙飞行走向客厅。 与沙发接触的瞬间,就一头栽了进去。 北京走在后面,默默关上门,放下手中的东西,躺倒在另外一半沙发。回来前远程操作把家里空调打开了,所以现在室内温度对于两个刚晨跑完的老大爷来说刚刚好。 “喂,去洗澡。” 北京戳戳身边人的不知道什么部位,他懒得抬头看,只知道软软的,手感不错。 “好累,你帮我洗。”南京拍走对方乱动的手,然后扭曲爬起,啃了一口酱香饼,又嘬了一口豆浆,才脚步虚浮地去卧室拿干净衣服。 五分钟后,南京回来了。 “京大爷,该去洗澡了。” 他把昏昏欲睡的北京从沙发上拖起来,拉到浴室门口。北京揉揉眼睛说宁师傅不先洗吗,南京皱眉将人推进门,自己也跟着进去。 某个在澡堂裸奔都不害臊的北方人突然发出夸张地尖叫:“这这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世风日下的,你要干什么?!” 南京深吸一口气,嘴巴动了好几下,最后理智战胜了感性,他抑制住蓄势待发的巴掌,一脚将北京踹到右边有花洒的玻璃隔间。 两具汗湿黏腻的身体,面对面渐渐靠近,南京坏笑一声,伸出食指贴上爱人的唇瓣。 “容我提醒,北京同志,您于今天上午十点的会议还有三十七分钟就要开始了。” 现在九点二十三,他补充道。 头顶倾泻而下的水流姑且算作回应,或许还要加上对方近乎啃咬的亲吻。 04. 十点零一分。 北京坐在书房里身着正装参与视频会议。 南京坐在浴缸里享受安宁的泡澡时光。 哦,美好的一天开始了。 过会儿干什么呢?南京眯着眼睛想。趁着老燕子中途休息的时候溜进书房拿书,困了就睡午觉,睡到晚上出门散步,再看看新上映的电影。 哦,美好的一天。 05. 高温、潮湿,愈发极端的天气席卷了整个北方。 北京窝在自己的房子里,他那个南方媳妇儿的老家终于是出了梅雨季,所以也不再留居,前两天买好车票就拎着行李回家了。 如今称得上一句孤家寡城,实在无聊得很、无聊得很。 他仰倒在客厅的沙发上,歪着头视线不自觉地落在伸手就能碰到的另一边。 嚯,一个屁股印。 刚置办了三个星期不到的家具,居然已经能留下某人生活过的痕迹了。 “怎么说呢……呵。”北京眯起双眼,面部肌肉微微地牵动,苦笑着。 很久以前,他俩也合一处住了百年,南京那么爱搞生活氛围感的人,却始终保持着泾渭分明的相处模式。 分明到,后来两人为了皇帝出征的事情吵得不可开交,南京把自己的半边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留下调任书便远走高飞,音讯全无。 至于再见面是应天府某青楼内,对方拿京师大人当炮友,就是后话了。 06. 活得久了,夜深人静,爱想些有的没的也正常吧?他问自己,得到的是潜意识的肯定。 北京常常会想六百年前的应天,和六百年后的南京,到底是不是同一个城灵。 现代的南京,或许是求到了安心、或许是得到了稳定,他开始主动于世界上留下来过的印记。他会在社区服务结束后参与拍摄大合照,会在负责的城市活动申报前把南京城填满整个海报,然后一笔一划给每个区题上字,像第一次给那些小孩取名似的,看得高兴了再去注意画面美观度如何如何。人们不知道他的存在,而他说“南京”终于融进了南京。 以前的南京呢?人人都知道“他”的存在,人人都需要“他”的存在。 可不只有他,与生俱来带着灵魂的老城,成长无一例外是被胁迫着的,向来如此。 北京没怎么听过两人熟识之前对方的经历,最早的记忆是元朝初年,有过一面之缘,他陪建康城的城灵演了出戏,让那些藏身地窖的老百姓再度免于**。此举无疑会对元大都产生不利,但建康通红的眼睛里,流露出的不甘、痛苦、愤怒和无助,同三百多年前彻底被推让异乡的幽州,别无二致。 他想帮他,但时局如此,恰似当年。没有人帮得了他,他也救不了某某人。 后来,北平府又一次遇见对方,那是大明的应天府,是他们的第二次相见。 缄默的重逢。 北平府回到了汉人王朝的怀抱,可他明明就坐在京师的对面,却觉得两人中间的茶桌有千里万里长。 比北平府到应天府的距离还远。 建文三年,应天府在某次朝会后,将北平府拉到红墙一隅,他问的话北京到现在都记得: “你……不像老秦口中的幽州,也不像我从老杭嘴里听到的大都。” “你到底是谁?” 我到底是谁? 唐幽州是被割让送给胡人的弃儿,元大都只剩个烧焦的废墟。 北平神情恍惚地走回燕王朱棣的府邸,他把这个问题抛给了装疯卖傻的老四。 “疯子”当着他的面乐了,维持着痴傻迷糊的模样,用拳头捶着门板嗷嗷叫唤,王妃略带歉意地从后院走出来,朝他颔首示意要扶老四回房休息。北平看见了,燕王眼睛里一闪而过的精光。 上回,还是和他那些兄弟们一起骑着大马往北面的草原去。 建文四年,北平跟在清君侧的队伍里面,到了京师的内城门口,远远的宫墙深处冒着浓烟,他没来由地心忧,从兵戈扰攘中抽身策马扬鞭往里奔去。 红墙边,应天府的城灵抱着他夜值最爱提的琉璃灯,宫中火起,帝不知所终,南京就呆呆地瘫坐青石板地,看着那座足以为史书记载的绝美宫殿被焚烧成断壁残垣。 走水了,宫女、太监、大臣忙着逃命,没有人来救火。 北平情急之下一把将京师拽上马,琉璃灯摔在地上,碎了。 再往后,永乐元年,老四拍着他的肩膀,大笑着回答了两年前的那个问题。 “你到底是谁?哈哈,你是我们大明的顺天府啊!” 07. 脸上被烦心事长久积压出的褶皱,翻身由毛绒靠枕抹平。 凌晨两点,北京突然想给南京打电话。 于是这位自信的北京大爷兴冲冲地拨通了亲属号码,以往南京大概率是不会接的,很显然他很幸运,那位今天准备熬夜。 “哟,宁师傅没睡呢?” 南京那边嘈杂得很,说话声音模糊不清,听着像是在厨房炒菜。 抽油烟机运转的轰鸣声捎带着十足的生活气息,通过听筒传到另一头冷清的客厅。北京想起南京还在他家住的时候,每天早晨八点准时打开炉灶,卧室的门隔音很好,所以南京起床会留一道缝,用煎鸡蛋的香气提醒还在赖床的首都同志该起来洗漱了。 两人还商量买条围裙,每次南京一穿上,他家那位大爷就坐饭桌后面傻笑,南京骂他笑得瘆人,骂多了发现北京也不改,索性再没穿过。 可惜了,宁师傅穿得其实很好看的。北京想,主要还是人好看。 这边南京也听得云里雾里的,他回到了心心念念的江南,即使高温天气持续,依旧归家心切。丢下行李在玄武湖进行神秘走圈仪式,出门两小时喜提中暑。睡到现在头不晕了,但肚子饿得咕咕叫,冰箱里没菜没肉,只能煮两包泡面救急。 好险,差点饿死。南京端着碗从厨房走出来,犹豫要不要开电视看电影,他想今夜肯定要通宵了,得找点事消磨时光。 “烧的啥呀?宁师傅吃这么香,不养生啦?” 听筒里的杂音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南京沉浸式吸溜面条。北京把手机放在耳朵旁边,熟悉的声响直让他昏昏欲睡,困意袭来,喊人的嗓音也变得黏黏糊糊。 “嫌烫您就沿着边忒儿喽……” 南京“啧”了一声,皱眉道:“京大爷困了就赶紧睡吧,您周五不是从来不熬夜吗?顺便可别叫我想起来你们那儿人吸鼻涕也这动静,我在吃饭诶。” “嗯……” 那头的呼吸声逐渐平稳,南京盯着通话界面,眼神几番闪烁,最后选择没有挂断。 “晚安,祝今夜好梦。” 他趴在话筒边轻声说,带着两声短促的笑。 08. 不觉他乡异客身,梦醒梦中还复真。 只记得许多年没再睡得这么沉,他每日接触到的人事物极为固定,尤其是同一办公室的,承包了所有的NPC角色。今晚也不知道怎么,应是心理和生理哪位占了主导,北京久违梦到这位鲜少出现在梦里的人。 南京。 他的前任政敌、前任下属、前任反对者,还有…… 他的现任。 那个八辈子都不像会主动的南方人走到北京面前,拉住他的手牵起摇了摇,眼眸低垂道:燕哥哥,樱洲的花结果了,你忙完就跟我回去摘樱桃吃好不好。 北京不动神色扫视着对方穿着,团领衫、绯袍、玉束带,怪他清醒时思及明朝想得太多。 若是让南京本人知道,翻白眼阴阳一番都算留情。 大明应天府的城灵啊,一剑甩出去能捅穿两个轻甲兵的南京啊,跟顺天府撒娇放以前真是做梦都不敢想的惊悚事。 但是吧,做都做了,继续呗。 于是他跟着梦中的南京,一路走啊走,从正阳门走到永定门,仪凤门走到太平门。 北京对后湖并不如南京熟悉,说实话完全依据自己的记忆,那么这个“后湖”,应该就是现代玄武湖的简化版。 “上来吧,愣什么呢?”南京拿着竹篙站在游船上催促他。 哦、哦,北京回过神急忙跟过去,两人一同上了岛。而后是你侬我侬的摘果环节,原谅北京没有江南人的风流雅致,他偏好直接进入正题,如果不是场面实在过于诡异,按照他和南京现在的关系,就地办了都合乎情理。 ……要不试试? 忙碌的工作还是为首都大人保留了正常的精神状态,他只能想想奇技淫巧,毕竟走向不能控制。南京摘下最高处的一颗果子后,不远处凭空出现一只疯狗,朝他们迅速靠近,北京扛着人头也不回地跑,此时场景易形,他们又不在岛上了。 疯狗锲而不舍地追逐,像是真要生啖两人的肉。 一直逃到鸡鸣寺院内,年迈的住持为他们点燃香烛,驱散了野狗身上附着的怨灵。 他们得救了。 北京跑得是大汗淋漓,吓得心惊肉跳,南京却像没事人一样。他慢悠悠走到花坛前边,拈起一片银杏叶,然后转过身来笑着说:燕哥哥,我给你变个戏法吧。 “……宁大人好兴致。” 北京依旧在小口小口地吐气,缓了有一会才回应对方。 只见南京将两片银杏叶捏于拇指与中指间夹紧,唱着应天府盛行的苏州昆曲,舞得好比“凤箫声动,光转玉壶”,发丝游风飞扬,待谢幕之姿完,身后金黄璀璨的万年银杏骤然变成了浪漫稚嫩的桃花树。 花瓣翩翩,应天府脚步轻盈跳上枝干,摘下一朵拂过顺天府耳边,细细簪于他的鬓角。 好不好看?“南京”笑着问道,慢慢拉近着两人的距离。 好看、自然是好看的。北京也笑了,主动揽上他的腰,欣赏着对方因为紧张而微微颤动的眉睫。 在薄红的唇珠即将相触之际,北京伸出一根食指叫停了这场未遂的亲密。 “可惜,若是宁大人本尊,方才在船上我或许就忍不住了。” 被识破的“南京”后退一步,显然有些惊讶。 “哼,骗不到你,真没意思。” 面前这位疑似在勾引自己的梦中幻像撇撇嘴,有些失望地转身要离开,北京潜意识不是很想让他走,于是梦中的“南京”又如梦主人所愿走回来,挑眉问道:“那你告诉我,‘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二十一世纪的南京喜欢编撰长条博文,他曾在一篇中这么写道:梦里的故事大胆而狂想,就算故事的主角不是我,那个追随着脚步移动拉长的画面也一定是我在中心,睁开眼前见到的一切皆为我所创、为我所造,最后梦醒时分画面定格,所有都在向后方奔去,人潮涌动渐渐模糊为背景。 为什么梦中的“镜头”永远对准自己? 因为,我观我,方成我。 “他是在梦里才会极端的理想主义者,是在现实里用理性极度压抑理想的现实主义者。” 北京走上前一步,用力将笑意渐浓的“南京”搂紧怀里,与他鼻尖相触、耳鬓厮磨。 梦境破碎的最后一刻,他在鸟鸣与晨光到来之前覆上对方柔软的唇。 “很荣幸,他是我的爱人。” 09. 一阵衣服摩擦的窸窸窣窣,几声加重的呼吸。 南京从电影剧情中分出神来,推测他家大忙人应该是醒了。 于是调低电视音量,再点开视频通话的申请。对面愣了有一会,估计是看见屏幕上自己蓬乱的鸡窝头和被水蒸气闷红的脸,觉得在媳妇儿面前丢了面子,半天才嗫嚅着嘴开口:您真熬了一晚上啊? 不止熬了,南京哼哼道,我还听你讲梦话讲了一晚上。 倒是怪好玩的,他把脑袋搭在沙发靠背上说,我大南京近三十个古称,你跟报菜名似的,念了一半就不念了。然后又到别的地方玩,去樱洲看花偷树上的樱桃吃,好像还被狗追了。 “最有意思的是,你在快睡醒的几分钟,一直念叨我名字。” “哎,你是不是骂我呢?” 南京眼睛眨巴眨巴,直直对上北京游移的视线。 “这话说的,咱哪敢呐。” 北京摸摸鼻子,心虚道,这事儿端台面上讲还真有点害臊。 “难不成跟你几百年前某位小情人?我可听到你说喜欢……” “我喜欢你啊。” 南京还准备往下套话,刚措好词就被突如其来的这一句打了个措手不及。 “喜欢、喜欢我……” 现在轮到南京神色慌张地躲避目光了,北京见状立刻乘胜追击。 “宁师傅?宁大人?宁宁?” 不行,这些喊太多了,没反应。 “媳妇儿?媳妇儿?诶呦你瞧这,我真喜欢你啊,这没错吧?” 有用,脸红透了,弯弯绕绕的老东西接直球可接不住,试试能不能红到耳朵根。 “哎呦、哎呦,我都说这么多次了,宁师傅不能一点儿反馈没有啊。” 南京整个人都埋到沙发里面了,北京怎么喊也不出来,只能无奈道:“周六早上有个会,要收拾收拾,先挂了哦,宁师傅好好补个觉吧?” 等等,南京万分别扭地让自己重新出现在摄像头前,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咳咳、嗯嗯嗯,清个嗓子。 “好赖我特别特别喜欢你很爱很爱很爱你就这样不聊了——!!!” 末了还不忘对着手机屏幕狠狠吧唧一口,然后迅速挂断电话。 妈的,老东西把他整得像个没谈过的毛头小子似的。 妈的,被哄成胚胎了。 妈的。 南京家的客厅诡异地安静下来,直到两分钟后,特别关心的提示音响起。 是北京发来的一条语音。 - 老燕子:我也特别特别喜欢你很爱很爱很爱你,早安,媳妇儿。 - 附带引人遐想的一声亲吻,呼吸不稳而又清晰可闻。 “……呆瓜,我早就知道了。” 10. 失去调名的词,只剩下残句二三,故称“失调名”。 若仍流连梦境不醒,词中意再难道清,意中人遥遥无期。 所以我说,世间万般皆失调名,人却不过寻常而已。 —接04无关紧要的后续— 南京忘了今天自己要加班这回事。 他一觉睡醒,手机消息栏冒出来几十个不同人打的红色未接来电,感觉话费都要扣完了。不过线上会议,小逝,他可以问镇江要会议记录。 镇江似乎早有预料,在下午五点半的时候准时发了一条:“今天的会我和老扬都不用参与,醒了记得赶紧找你苏州姐姐认错,不然她能直接去南京站追杀你。” 好冰冷的文字,我想回家。 “老燕子,我好像回不去江苏了。” 刚开完三场大会的北京:?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仲夏词牌 第5章 十洲杂俎·四梦 01. 在忙碌的生活中抽出一点时间阅读,从来都不是什么附庸风雅。 南京习惯用看书来度过闲暇时光,现代的书籍新内容层出不穷,他这般活了两千……大几百年——记不太清了,反正老东西也是自发要求跟上时代的。 特别是前几年这座城市评上“世界文学之都”,要被UNESCO派来交流的专员突击,这下不仅国内的书要读,世界名著一本也逃不了。南京经常为了分辨人名眼睛瞪得老大,有时候实在头昏眼花,就打电话跟四处出差的老燕子抱怨,说申报之前没说要耗我半条老命啊。北京就拿隔壁扬州来对比,说您这是对自己要求太高,学学人家平常心多好。 “平常心?谁??” 南京猛然提高音量,叫对面听电话的人捂着耳朵把手机放远了一点。 “老扬被选上的那年锅铲都抡冒烟了,他把这辈子能想到在扬州研究出来的菜全做了一遍!” 那可是淮扬菜,中国四大菜系之一。炒菜炒到绝望的扬州,甚至淮安友情前来看望他,还被拉着吃了满脸纯添加无自然油烟才让走,镇江和南京更不用提,每天光靠投喂一个月成功增重十斤。他们常年蜗居办公室,镇江怕这样下去宁镇扬迟早会变成一个疯子撑死两个胖子,于是严令禁止扬州继续魔怔的行为。 现在冷静下来重回养老生活,是因为他学完了,可能还有镇江说再没事乱炒这么多菜就往他嘴里整瓶灌醋的一部分原因。 润哥果然是万能的,南京点点头。 可惜学习这东西不能直接塞到脑子里,自己不看,谁也没办法。 “呃呜————” 他倒在客厅的沙发上,靠枕蒙住脸,柔软的触感和深邃的黑暗带来一片安心。 北京都能想象到手机框外的画面,南京平常最爱躺他那张逛宜家逛了好久才挑得最满意的转角沙发,想办什么事都要从这里开始。 “嗐……瞧这事儿给您烦的,宁师傅先转换转换心情,看点别的?” 也是,感觉大脑要生锈了,就该看点别的。 02. 网络小说,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南京通宵读完两部五十章完结的中篇网络小说,顿觉又回到大明末年,他处理公文越发力不从心时,听闻冯犹龙编写的书出版,立刻遣人去买了两本,读完神清气爽又埋头批了好几摞,除开眼底血丝颜色加重,这玩意居然没有一点副作用。 不过区分性别,为什么要用希腊字母? 五十年代扫盲运动,城灵们统一在首都接受了为期三年的教育,南京是知道alpha、beta、omega怎么读怎么写的,小说里面提及的新概念enigma,英文意思是不可解的事物,这他也上网查到了。 怎么放在这十几万字里面就看不懂呢?? 南京挠挠头,十分有九分的不解。他开动被问号填充的大脑,总结出目前为止看完以后最明确的几条:首先,E、A和O是小说中人类社会繁衍的主力军,B是悲催天选打工人;其次,E、A和O都有信息素,身上自带香味可以互相吸引,而B正常没有也闻不到;然后,E、A有易感期O有发情期,爆发了会很大程度影响工作和生活;最后,E的控制力大于A,和B同属于打工圣体一类。 但E大多都是领导,B基本都是社畜。 太好了,南京想。幸亏他不在那个戏剧化的世界里,不然大概率是个beta。 以某人的运气,除了B以外分到哪个特殊性别去都算刮中彩票。 哈,该睡了,愉快的双休日,美好的周六,我们晚上再见。 03. 意识缓慢沉沦,南京感到身体越来越轻,直到一阵喧哗将他吵醒。 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明,面前的景象吓得他高声尖叫。 画栋朝飞,珠帘暮卷,好个华贵的府邸。 南京决定再也不要睡前看那些能让自己都直呼大逆不道的东西了。 “哎呦我,这哪儿啊?这还是南京吗?” 04. 我重生了,真的。重活一世,我要撅走所有城灵走上人生巅峰。 “江大人,初至我大唐长安城,这下马威倒是来得快。” 等等,这个声音…… “老秦!?” 西安的城灵扎在文旅宣传的工作里根本全年无休,更不可能会在这个时候找他。 问题出在“大唐”这两个字上。 南京突然有些怀念,西安有快六百年没提过他那个大唐了。 明朝初建的时候,太子朱标去西安府视察,欲迁都至此,返回京城不久后突然病逝,那时的人深信气运这个说辞,老秦再也没提过,只是偶尔会在两京站一起时,对着他们发呆,或许是想起了和洛阳的东西两都。 可现在,南京面前这个是风华正茂的长安,巨唐的国都。 是王摩诘诗中的“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燕云割让、中原战乱、河西陷落……后面的一切都尚未发生。 他揉揉眼睛,真好啊,真好。 “愣什么呢,”长安戳了戳他,小声道,“注意点门外边,我晓得你讨厌我端架子说话,但那些大人爱听,他们就想压一压江南人的气焰。” 前朝,南京咀嚼着这两个字,隋炀帝后期巡幸江都醉生梦死,日夜沉溺声色酒宴,于大业十四年被宇文化所弑。 长江南岸,他美好的故里,从来是史书粉饰自制力缺失的统治者而被污名化的挡箭牌。 呵。 “小民近日身体抱恙,不想竟冲撞了秦大人的彩头,还请大人责罚。” 古代,许多城市的命名时常变化不定,城灵便会自己或由前辈取名。南京的字是苏州取的,本来姓名好了是江定淮,后来镇江认为小孩名里的责任太大,就说日后长大了若能担得起再叫这个,将名改作“逸”字,寓意安闲舒适、自由洒脱。 南京小时候被西安抓走帮他养过马,所以对这个老东西没有对洛阳等一众长辈城灵尊敬,一直喊得都是老秦,北伐伐到哪都得去人城门口溜一圈。 久而久之,他连老秦本名叫什么都不甚清晰了。 好像叫秦、秦肠胃?? “……我见江大人似乎神志仍未恢复完全,且去客房歇息一番,改日再来吧。” “是是,今日多有叨扰,他日定携礼登门拜访秦大人。” 前面曰了何事没听到,给台阶先顺着下去总没问题。 江逸抖了抖一身广袖长袍,准备跟随小厮先行离开,等回了客房再独自整理思绪。 “慢。” 长安将人衣角拽住,在他耳边道:“不管你中了什么邪,首先,记住我叫秦长渭,长幼有序的长,渭河的渭,在长安城外报我名字不一定有用,但城内一定有;其次,今早我救下你的时候就想问了,你不是中庸吗,怎么突然有了信香?” 我确实学的中庸之术,信香是什么怎么感觉在哪看过,江逸低头沉思。 哦,第二个网络小说,打的标签貌似是“古代生子abo”,作者还很好心地特别标注了A为乾元,B为中庸,O为坤泽。南京觉得E那个设定蛮带感的,可惜在这部的体系里面没有正式称呼。真到同样的世界观里,他是beta,意料之中。 呃,不太对。 “我有信香??!” 05. “我为什么会有信香?” 老天爷啊,第一次穿越就这么刺激吗! 但现在最该考虑的不是穿越,而是他一个中庸莫名其妙能被乾元——老秦大概率是乾元,闻到自己身上的信香,还是金陵冬季特有的寒梅香气。 “我要二次分化了??” 江逸沉浸在一种悲喜交加的情绪中难以走出,二次分化说明他有可能不用当社畜,每季度无痛获得长达一个月的休沐假,但是另外两种性别又很影响正常生活。他未来每天要闻到不同的味道,还不是自愿的,生理因素无法避免,易感期或发情期所产生的高浓度多巴胺,会让人变成脑子里只有□□繁衍念头的动物。 拜托,他江定淮早就发过毒誓,这辈子绝对不会再色令智昏。 顺带一提,那个“早就”,生效时间是七百年后的洪武元年。自永乐迁都,南京的青楼有如雨后春笋般,暗地里的交易根本控制不住。城灵城灵,自然是有点子通灵的手段在,江大人陪后生皇帝去孝陵,都会让太祖的余威平等压过每个人心头。 再体验一把盛世风雅,哈,这卡的时间还真……不错。 “哎,自言自语什么呢。” “谁————?!”江逸压根没注意到房间里不知何时突然出现的人,动作快于大脑从桌上拿起镇纸对向来者,皱起眉头后退了两步。 被指着的人白他一眼,将手上拎着的食盒打开,室内顿时香气扑鼻。原来是秦长渭托膳房的伙夫多备了一份吃食,眼看江逸白天如同失了魂魄的表现,晚上怎么也得找个由头来问问。 “吃吧,”秦长渭把食盒递给江逸,隐约听见对方肚子憋屈地叫了一声,“我俩之间也别管什么‘食不言寝不语’了,重点是我得搞清楚早上马车翻的时候,你到底撞到脑袋没有?” 江逸扒饭的手一顿。 “我去你的老秦你才撞到脑袋了我唔唔唔!!!” 看起来大概率没得身体上的毛病,秦长渭急忙捂住他的嘴,精神上估计问题有点大。 “嘘,现在是宵禁,被外面巡逻的发现了,我这算明知故犯要挨重罚的。” 于是江逸立刻冷静下来,继续低头扒饭。他习惯大宋开始往后长达千年的无宵禁时光,刚回到大唐还不太习惯,得亏老秦跑了一趟,不然等会儿估计自己肯定要出门转转。 秦长渭左看右看,这间客房就一张凳子,人家屋主人自己占着,便翘起腿坐在书桌上。他一边翻看江逸带过来的书卷,一边说:“老洛听他的好学生到长安了,还特地写信问我府里缺不缺粮,缺的话他出钱叫人加急送来,给你办个大点的接风宴。” “先生他不来吗?” 江逸有些失落地问,如果能趁着这个偶然得到的机会,有幸再见一见神都洛阳的风采,更是为这趟旅程锦上添花。要知道他作留都时,众多寄信于他的城灵,唯洛阳一笔略过安慰,几千字长文都是他作陪都的经验传授。 “老洛为运河的事情忙得昏天黑地,可别让他那把老骨头散架了。” 来此面圣之前江逸应在洛阳停留了三天,居然不知道? 秦长渭把书卷放回原位,江逸的情况他心中大概猜出了七八分。 再一个问题,就足以下定论。 “都说千年的狐狸‘精’,你怎么瞧着笨笨的?” “我又不是狐狸——喂!你干什么!” 回答得正好。 秦长渭抽出随身携带的匕首,将江逸反手按倒于地。 锃亮的锋刃竖在离人喉咙两寸的地方,秦长渭检查着所有可能出现的异常,当然如果确实为本人,他会主动解释清楚。 颈后没有腺体,未转变成乾元或坤泽,只能是中庸之人,那抹无法忽视的梅香究竟从何而来尚不知晓;额中探手共鸣,有城灵诞生便立下的城历印为证,不可能存在替换伪装的嫌疑。 难道真的仅仅是磕坏了头? 秦长渭将已经开始装死的江逸放开,起身收回匕首。 “江大人莫不是做人做得太久,忘了我们这些城灵,一开始都是妖,修炼千年才化了人。” “你还是少见的狐妖,只是没做成能帮助族群繁衍的那两种,便难过地日夜在紫金山上哀哭,王母娘娘于心不忍,亲自下凡将你点化做了吴国冶城的城灵。” 嘴里冒点真的行不,老秦,你这我讲给市口的小孩子听都说我骗人。江逸不悦地扶着墙根站起来,朝地上啐了一口,刚刚装死好像吃进了两粒沙子。 谁骗你了。秦长渭让江逸把手举起来,摸摸头顶。 江逸不理解但照做,下一秒便惊叫出声: “呜呼!毛茸茸的!是你家狸奴吗?” 不对,江逸加重力道捏了一把,痛意立刻席卷全身,他抹着眼泪终于恍然大悟这是自己的耳朵。 “嘶,既然有耳朵那是不是……哇雪白的毛——哎!” 被疑似有自我意识的尾巴抽了,他扭头看向脸歪到房柱子后面乐的秦长渭。 感受到充满怨念的注视,秦长渭不紧不慢地移正身子,瞧了对方一眼,没绷住又噗嗤一声咧开嘴笑。 “噗,咳,老洛真没说错,他收了只傻狐狸当学生。” “你家先生在信里写到的第一句,就是叫你把狐狸耳朵和狐狸尾巴收收好。” 可别让陌生人随意看了去。 06. 南宋以前,江逸没去过中原地区再以北的地方。 最早是衣冠南渡后,先生都来每日同他讲课,讲到洛阳往东北方走,那片土地自古以来被称为“燕赵大地”,多慷慨悲壮之士。 小建康那时候年纪小,不爱听课,就捂着脑袋跟先生撒娇,说燕赵太远了,他不喜欢离边境太近的地方。边境是两国交界之地,相交就意味着可能产生摩擦,会带来战争。小建康讨厌战争,但他当上了国都,不得不面对这些。 先生摸摸他的头,无奈却又心疼,明明自己也是为了躲避战乱来南方养伤,怎又能将这种畏缩的情绪带给小孩子。于是他提出讲秦长渭在战国末年的故事,小建康立刻端正坐姿蹭到先生旁边,一副打了鸡血要记人黑历史的样子。 “那是秦朝初年的事咯。” 秦长渭跟随始皇帝出巡河山,东巡返回咸阳的路上遇到刺客,情急之下秦长渭命随从先行护送陛下回宫,自己与几名近卫断后。对方使得一手好兵器,几名近卫皆当场毙命,秦长渭愤而与之搏斗,扭打一处竟凑巧将人面罩扯下,这才认出行刺者为旧时燕国国都城灵奚平幽。 虽然两人都默契地收了手,但梁子也就这么结下了。 秦初吗,小建康眯着眼睛想,他刚从金陵邑被改名为秣陵县,差点连城灵都做不得了。 而且做国都一点儿也不高兴,为什么都要抢着做呢? 小建康闭上眼呢喃着,趴在先生怀里睡着了。 07. “大人,幽州那位……来访。” “不见。让他有事写了信传进来,今天精神不太好,他要是搞偷袭我可反应不过来。” 秦长渭打着哈欠,朝太监挥了挥手,显然不是很欢迎二道门外的访客。 “不麻烦您多劳神,我自个儿直接进来。” 奚平幽迈着大步直直走进门内,带来些许北地更为沉重孤寂的风沙。 他将秦长渭半个月前草草回复的信件一掌拍在桌上,问到底想好解决办法没有。 秦长渭不语,只是一味回忆奚平幽写了什么问题。 “有关城灵‘双期’休假的处理与解决规范,我问的是这个。” 奚平幽“呵呵”一声冷笑道,量你个讲自己日理万机的老东西也不记得。 听到“老东西”三个字的秦长渭咬紧了牙才没骂出口,论年龄奚平幽其实没资格嘲笑他老。 但是,快马加鞭两千里,从幽州到长安,奚平幽应该不只是为了得到一个问题的答案。 “你个乾元,分化以后每年都硬抗那段特殊时期,真不会憋出事儿?我自认没汴州城的厉害,但帮你相门亲事还是绰绰有余的。”秦长渭边翻找批复完的文书边说。 见奚平幽不出声,他心领神会屏退下人,关起门讲话。 “你请的几位郎中给我问完诊以后,都说肯定是乾元没跑,而且算是耐力顶顶好的一类。只是让我托红娘寻有缘人时,也找承受能力顶顶好的,万万不可要平常人家的姑娘,小伙子也不行。” 世家大族的也舍不得把孩子送我那去,奚平幽丧气道。 “呃,我有一计。” 寻常人家的孩子不行,世家大族的不愿,那就找个同类试试。承受能力顶顶好的,目前在长安城除了秦长渭这个乾元,剩下只有江逸一位中庸了。 千万要成啊,秦长渭把江逸的样貌特征和出没行踪尽数告知奚平幽,当天深夜独自迎着冷风,站在华山脚下虔诚叩拜,老洛是真的会狠心下死手的。 “对不起了老宁,事成我一定带着长安城最好的补品来看你,对不起对不起……” 08. 长安的坊市,印象里总比现代很多大城市的商业中心还热闹。 江逸穿行于条条街巷之中,吃着每天早上都要去排队买的胡饼。他第一天在西市买了些生活用品,顺便围观外商操着一口不甚流利的官话叫卖货品;第二天从老秦家里借来一套看着就金贵的外袍——先别管合不合身要的是那个气势,大摇大摆地绕东市玩一圈,什么也没买,只是边逛边感叹南唐的物价比这贵得多。 唐朝时期的金陵城已经改名“白下”,属润州辖地,巡视城市正常运行的大任移交到江润谊手上,再过几十年又转给杨舲,江逸要到中后期才能有点实权。所以他现在闲得不得了,全国各地到处跑,过上了他俩哥哥向往的悠闲生活,但是兜里的钱还要像未来家长给小孩发生活费那样每月接济一点。 穷穷的,要去打工,没钱早餐要撒风。 你说,把行迹可疑的人扭送衙门能不能赚个外快呢? “跟踪别人可不是好孩子哦?” 江逸倒数五步,果断将袖中暗器甩出,扎在身后之人藏身的木板箱上。 力道之大,入木三分。 江逸驰骋战场打过的仗,少说也有百来场,反应慢一点都要尸首异地。然而就是这样的转身速度,却连那人的影子的没能扫到一眼。 反侦察能力不错,居然快走回老秦府上才被他发现。刑部和御史台是进不去了,那地方对出身要求太高,大理寺倒是可以让老秦推荐进去谋个正经差事。 “朋友,要么自己出来,要么我动手,你也不想大好日子的见血吧。” …… 回应他的是一阵穿过长巷的风声。 不理我,这么自信?江逸嘴角抽抽,手握着身侧剑柄缓缓靠近木箱堆。 离得越近,空气中越发弥漫着潮湿的气息。废弃的木箱堆旁是一户人家的围墙,墙角被砸出较大的缺口,断壁颓垣旁是存放干草的木棚,剩余的干草不多,依旧整齐地铺满地面,有几摞还垒得高高的,可见这户人家搬走还没多久。 长安这两天没下过雨,黄土地吹来的风都是干的。 江逸神经紧绷起来,耳边沉重的粗喘愈发清晰。他已经走到了一名刺客攻击的最佳范围以内,此时对方再不出手,就只能做好近身殊死搏斗的准备,经典一命换一命的戏码。 “呼……呼……” 会不会是另有隐情,比如身中剧毒没有力气回话?话本里被武林高手发现,觉得自己肯定死路一条的刺客都会这么留后手,为了表示对组织的衷心。 江逸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天底下谁会花冤枉钱追杀一个,除了□□和灵魂啥也没有的普通老百姓。 “你……没事吧?” 待江逸真的走到人面前,只见对方将头埋得低低的,看起来没有一点攻击性。露在外边的耳廓涨得通红,单凭外表不知道是易感期的乾元还是发情期的坤泽。后者还好些,至少他不会被撅,若是前者……江逸往后退了两步,助人为乐是良好品德,如果必须付出自己的清白这个代价,那还是算了。 哦,可怜的孩子。江逸怜悯地注视着蜷缩在角落的人,最后还是于心不忍走上前去,探手想将其扶起,留下无助者苦苦等待,见之而抛去不救绝非君子所为。 却没料到,此人看似虚弱无力,竟能轻易将他拽倒,四周原本分散的潮湿空气霎时聚拢,偏僻静谧的巷陌一隅,预告着一场闹剧的上演。 “放开!” 09. “喂!放手!” 江逸被搂在陌生人的怀里,十分不自在地推搡,奈何对方大抵有特殊时期的加成,越想挣脱开被抱得就越紧。 “狐狸耳朵…梅花香…他说的就是你对不对…” 什么是不是我的,江逸一愣。 狐妖化人、梅花信香,他是狐妖这事估计这个世界线吴越地区的城灵都知道;而自己这个中庸突然有信香,目前见过或之前“见过”的人里,先生应当是不知情的,那么就只剩下…… 老秦。 坑兄弟是吧老秦,你等着呢看我下次北伐不给你来两下。江逸咬牙切齿道。 现在重点是这个人,怎么总觉得从背后拥抱的感觉很熟悉…… 江逸趁着对方抬头靠在自己肩膀的空隙瞟了一眼长相。 “老燕子?!” 这不对吧,我唐朝哪里见过他。江逸开始怀疑自己只是做梦的猜想,因为这里的奚雁行长得确实比明朝还要年轻好多。 他不会认错。 浓眉细眼的,还喜欢那种青绿色系的常服,不是奚平幽同志还能是谁啊。 重点是,都是当国都给皇帝打过工挨过刀的,“你凭什么是乾元啊!?” 江逸百分百肯定自己的视力,奚雁行后颈上的是乾元才会有的退化了的腺体。 这个世界线发展到大明,他俩当上同事,老燕子可以比自己多一个月的休假!不公平! 江逸遂又开始挣扎,这次明显怨气更多了。 奚雁行难受得紧,他没想到离得近了这个中庸身上的香气会直接诱发自己的易感期,明明从前都可以抑制住不在外面失态的…… 这种情况奚雁行属实第一次遇到,他分不出力气去收回自己的某些原形特征,只能乞求怀中的人不要离开。 “江大人…帮帮我……” 自从对方“现原形”以后,某人注意力就没离开过那双翘起来的圆润兽耳。 小老虎,嘿嘿,小老虎。 江逸伸手碰了碰,果然和以前跟老孙家出去打猎摸到的触感一样柔软。二十世纪以后他就没再有机会离老虎这么近了,毕竟动物园的饲养员工作,他分配不到,也大概率应聘不上。 色彩鲜亮的粗长虎尾缠绕于江逸的小臂,看来奚雁行对这样顺毛的触摸并不反感,甚至享受居多。 反正以后也是要……倒不如现在及时行乐了。 话说,年轻的会不会更有活力一点? 10. “事先提醒,奚平幽,我是个中庸。” 11. 我完了。这是翌日江逸被窗外鸟鸣吵醒后的第二句话。 第一句是“吗长安的鸟怎么跟老杭家灵隐寺里面的一样吵”。* 他从床榻上爬起来,环顾四周,梅花与月季交相辉映的清香久久萦绕不散,被褥盖得整齐,里衣也是自己带来最合身的那套。新的一日早晨,一切都是那么安宁祥和。 ——个鬼啊! 正常乾元能做一次就把中庸不知道缺了哪根神经的鼻子打通吗??? 显然不能。 有人由外推门进屋,奚雁行端着一壶热茶,手腕处还挂着用捆绳绑好的纸包胡饼。独属于食物的香味鱼贯涌入,扰乱了原本因为融合而略显单一的室内空气。江逸忙不迭接过对方的投喂,咀嚼吞咽后带着锅气的食物时隔六个时辰终于落到胃里,不禁满足地呼出一口热气。 “胡饼是老秦帮你排队买的,他说你爱吃,我要去他还不让,偏要叫我替他去外城接洛老。” 奚雁行坐在江逸身旁看着他进食,一边解释为什么自己刚回来。 可不吗,江逸幽幽地想着,他要亲自是去,铁定不会把这事告诉先生,到时候先生来看我肯定会问这青一块紫一块怎么弄的,我又不能说假话。你是突发易感期可以理解,我是理论上的受害者,拢共仨人知情,最后要挨一顿的是除了他还能是谁。 哎哎,说到这个。江逸戳戳奚雁行的脸颊,“你耳朵再给我摸摸呗。” “这儿呢,咋了?”奚雁行把脑袋伸过去蹭对方的手。 哎呀,不是人耳。江逸扒拉他的头顶,“让我摸摸你的老虎耳朵行不?” 不行。奚雁行严词拒绝。 “为什么!”江逸摇晃着对方的肩膀,瞪大了眼睛委屈巴巴看他。 “我把狐狸耳朵也给你摸不行吗!” 奚雁行于是动摇了,早就听闻东吴建业的城灵同其君王在许多爱好上有极端相反的契合,孙仲谋亲射虎,建业爱养虎。他思量着缓缓道:“倒也可以……” 老虎露出了藏匿的耳尾与竖瞳獠牙。 “我们江大人想再来一次昨晚那样的,就请随意。” 12. 两道回廊外,秦府会客厅内。 洛阳城城灵抱着双臂坐于客椅,而宅院的主人正站在他面前低头数地板上的划痕。 “噫,你可真中啊,秦长渭,你有谱没有。” “长安城冇人了吗,恁就把小孩儿送出去了?” “一点不怕出事,若非平幽和定淮气性相合,东都的文书少说运来分你半个院子。” 13. 南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昏睡那么久的。 只知道美梦中似乎回到了大唐,他依旧是华夏大地值得瞩目的星星,是正当年少的理想主义者。西安和洛阳两位确实是很久没有私下见过面了,他这个年纪忽梦少年事不奇怪。现在月月见老燕子,潜意识幻想一下他青年时期的样子倒也正常。 “老宁?宁宁?江定淮!” 一听就是某人又没事偷偷配钥匙强闯民宅了。 “别喊我,我嗝息咯。” 哎呦,打扰您睡觉了这是,多恕罪哈。北京立刻认了错,他刚出完国际差回来,又被派了个去上海的任务,行李都没来及收拾,马不停蹄地坐火车到南京中转。 别问为什么不坐飞机,国外天天赶行程飞来飞去,要吐了。 “上海自己可以解决,我过去充当个钢印的作用。” 剩余的几天出门我带你转转,北京一边拿干净衣服一边心情不错地说,宁师傅上次更新旅游vlog可还是学生寒假的时候。 “你倒是有力气跟我出去玩啊,别一上车就喊累噢。” “那次不是特殊情况嘛,这回一定好好陪您玩儿。” 宁师傅先规划规划,我去洗个澡。北京将睡衣搭在肩上,念叨着江南就这点不好,一下雨人就浑身粘粘的。 南京朝他挥挥手,“去吧去吧。” “快点儿,回来我给你讲个故事听。” 关于年轻时的我俩。 —起— (I) 八月末的首都,凉快不少。 北京预计还要精神戒严一个礼拜,待那场全球瞩目的观礼结束,他又可以回归上五休二的排班。 最近忙得焦头烂额,他南方那位同样戒严的对象向上级提交了个申请,调来帝都大人家里临时做后勤保障工作。 没有担心对象猝死后自己可能变成鳏夫的意思。 今日照常,北京去上班,晚上九点半到家,什么声息也没有,南京已睡熟好久了。 (II) 胡饼有那么好吃吗。 奚雁行走在回秦府的路上,拆开多买的那份纸包胡饼,不怎么高兴地咬了一口。 他是帮早晨起不来的江定淮带餐饭,秦府上至家主秦长渭,下至仆从奴役,都是按点进食。这幽州刺史从协的身份拿来用也就罢,旁人闻之敬他三分,不好多言。 唐贞观十三年大簿,凡州府三百五十八,淮南道有扬州、滁州、和州、润州,依然卧床安眠的某位原金陵城、现归化县,如今是被朝廷刻意打压的。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它的辙印里藏了数不清多少坟墓,未被触及的更是人人自危,万般小心才不被碾进尘泥中去化了焦土。 江定淮却不急着想如何讨好朝廷,还他一官半职光荣返乡,而是泰然自若地伸了个懒腰,差遣幽州这等军事重镇去西市的铺子给自己买胡饼。 好像还让他顺带多买点店家的秘制甜酱。 应该没忘记说吧,奚雁行赶忙看了一眼,确认左手拎的两样东西对板,放下心来再继续吃起晌午的加餐。 一个浑身上下散发着梅花香气的狐狸精,抱着尾巴黏黏糊糊地求你投喂,还主动把耳朵给你摸,这谁忍得住。 谁忍得住,简直是太监。 “这位公子瞧着桃花运正旺,要不要来看看本店新上的玉钗?买了给自家娘子,保证夫妻琴瑟调和、白头偕老啊。” 奚雁行个人不怎么相信这种祥瑞的寓意,但架不住对“燕”字的独特情怀,毕竟他名字中间的“雁”就是由此改来的。 紫玉燕钗的寓意为“燕侣莺俦”,或许是借《长命女》的典故: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陇右道运来的燕钗,已然走过一趟大散关。 “这燕钗下面的珠宝坠子,乃是工匠走遍了河西走廊买到的好石料雕刻而成,所以……” “很贵,对吧?” 不等店小二说完,奚雁行就已经猜到接下来会是何种话术,他心里打着算盘,若这钗子价格低于十贯钱,便是你情我愿的买卖。 非也非也,店小二急忙制止住他掏兜的动作,解释道:“金陵城的宁公子前两天来过,我们老板瞧他有眼缘,便算了一卦,若是将此钗赠予宁公子心仪之人,小店便可财源滚滚,生意兴隆。” 宁公子留下一副神秘对联:浓眉细眼身子壮,高挑暖白阴郁风。除了上唇左上偏中没有小痣外,简直一模一样,宁公子特地补充了这点,说现在应该没有,日后会长的,他胃不好。 恩公,小店的未来就仰仗您了。 “……什么叫做‘日后’?” (III) 该做的都做了,不该做的也都做了,不考虑跟我坦白坦白,你眼睛里的那个“我”,究竟是谁吗? 长安城的南面有一片树林,挨着秦岭,在终南山山脚下。 秦长渭喜欢去那里打猎,以无关痛痒的射箭比赛消磨闲暇时光。若是正好碰到东都的洛成周来西京述职,便会一并拉走比上几场。次数多了,洛成周也有不想去的时候,只得想办法推脱说年纪大身子弱,让他安分点等河东道或者河北道的人一起。 如今常年驻守边防重镇的奚雁行到访,能在汉、突厥、契丹等民族聚居地脱颖而出的神射手,想来绝非资质平平之流。 定然是要请到猎场比试一番。 就在二人比分居高不下之时,长安城内传来急报,陛下急召东西两都回京参议国事。 秦长渭把手上的长弓交给奚雁行,急匆匆拉着已经开始对工作翻白眼的洛成周走了。江定淮嘴里还在嚼先生拎来的糕点,餐盒旁是肉夹馍包纸的残骸。 两都走后不久,天空下起了大雨。 至此,一切回到原初。 方圆十里无人烟,鸟雀飞绝归巢眠。 “这里就我们俩,跟我坦白坦白吧,你眼睛里的那个“我”,究竟是谁?” 奚雁行手里拿的竹编斗笠倾斜着滴水,江定淮直直望向地上那块石头,似发呆又好像真的在思考多久才会将石头击穿。 “你真想知道?” 莫不是难以释怀的初恋,那也要问清方能知道自己如何比过,奚雁行脸色漆黑十分僵硬地点头。 江定淮拍了拍身边的空地,说若他愿意坐过来就细细讲,奚雁行本是直性子,此时却别扭得紧,要人主动拽一把才坐下。 “他也是幽州人,不过是个榆木脑袋,那时候谁见了都说这辈子开不了花……” 我们暂且称呼相方为“晏督”吧。 战国时期燕国迁都蓟城,得名“燕京”,或称“燕都”。 晏督与江逸从未有过交集,一个常驻北方太行山东端,一个定居南方扬子江南岸,岁岁年年不曾相遇。他们都没生在好年代,到处都打仗,晏督的家乡边军叛乱最先沦陷,长江天堑为南方百姓挡了好些时日,江逸的家乡就在江边,诸葛丞相所言“虎踞龙盘”之地,包含在现如今大唐的润州里,观城池后方更是一马平川,世人皆称江南的最后一道卡,然而那场战役的结果不言而喻。只记得城破前三日,江逸还与兄弟姊妹几个喝酒,开着往后再也不敢出口的玩笑话。 “我把最后一个同袍的那双儿女藏进地窖时,他推门进来了,我胆子小啊,那个时候吓得眼泪都没憋住,生怕他会在杀了我以后,把地窖里那些老人小孩拖出去当街屠戮——那些畜生在扬州城就是这么干的!” 冷静些,别哭啊。奚雁行侧身去轻抚江定淮的后背,试图给因为应激而颤抖不已的对方一点安慰,却也没有说出那句“都过去了”,他就在边镇看着突厥人和契丹人,至唐贞观千岁有余,早已不再奢望一百年后、两百年后朝廷还能镇得住这帮异心深埋的族类。 “我没事。”江定淮吸了吸鼻子,没躲开——或许也不想躲开奚雁行帮他抹去泪水的手。 “呼……继续说,我看他的样子像汉人,又似乎是边地住久了,有些胡人面相,我被吓得猛了嗓子说不出话,想着反正活不了就抬头瞪他,猜这人下一步准备干什么。” “我手背在身后,锁死了地窖这头的门,他就歪头看着我动作,也不阻止,屋外突然有人用胡语喊他名字,他应了一声就把我扛起来,还拆了我的发带。” 以为碰着哑巴的晏督说:放心,我也是汉人,时局所迫,陪我演完这出戏,他们能活,你也能活。 说完还拍拍江逸的……屁股,毕竟刀上没血,要装作刚刚强抢了一家的民女好蒙混过关。 到底手上要沾两条人命,江逸怎么都算不到那对他千骗万蒙哄进地窖逃生的夫妻,能从地窖尽头跑回来,还杀了好几个乱贼。晏督若是保他们只怕自己也要丢掉性命,所以主动请缨了结了这对伉俪,用最体面的行刑方式。 “他没告诉我,是我后来问了他兄弟才知道的,我说怎么那段时间他经常早出晚归,打猎得的战利品吃不完只能送人。普通人一生能有一次以身报国的机会,很光荣啊,他亲自授予了他们作为小人物在历史里所能获得的、最为崇高的一枚勋章不是吗。” 晏督有匹跑得很快的千里马,每次情绪低落时就会从马厩里牵出来,一人一马到大草原上撒野,他的兄弟们骑术都很厉害,没人夸过他耍得多好,在燕赵大地上这是项最基本的生存技能。江逸生在南方,吴越人民的民风从前生猛得很,近百年收敛标致许多,骑马都挺着腰背,从小桥流水旁经过甚至有闲情雅致停下掉掉书袋子。 “他某次缠着我一同去巡游,说想闻青草的清香味了,我通宵替他批完两摞折子,实在恕难奉陪。他就把我连人带被窝直接抱上马,还射了两只野兔问我厉不厉害,我困得眼睛都睁不开,睡不好生气嗓门就大,我说厉害厉害厉害哦哦燕哥哥好厉害,没成想他更起劲了,要带我去抓老虎。” 江逸骂晏督有病,被闹得烦伸手要打他。 “……但是那天你高兴得不得了,我看见你笑得那么开心,又舍不得了,心甘情愿陪你玩到天黑。” 江定淮深深地陷进那段回忆里,想要瞒着对方的称呼变了样也没发现,那个让奚雁行一直疑惑的“他”,变成了验证猜想的“你”。 “我转念一想……对呀,你本该这样的。” 不是巧言令色处事圆滑的政客,不是三缄其口步步为营的人臣。你永远是奔着“政”和“权”的最高处去的,而在确认得到它们以后,你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骑上那匹你挑了很久的马儿,往西北方的大草原去,数月不得音信。 我怕你一个人又被掳走了,叫你别去,你便拉着我上马,把我也带去了那个让你魂牵梦萦的辽阔天地。 爱人、美景、好酒……一切都在你身边了。 后来我跟你提起这件事,你这老笨蛋居然关注点在“我们那时可没有确认关系”上,明明就是你自己喝醉了硬抱着我喊的,还嫌热要扒掉我俩的衣服。当时离牧民的蒙古包很近,若非他们听不懂多少官话,你这流氓行径或许真就得手了。 “胡说,我酒量哪里有那么差?” 奚雁行听着他的描述,如同亲身经历了一遍,忍不住开口为日后的自己辩驳。 “你那时候浑身上下只剩一条亵裤,衣服索性扔在草地上,还以为要天人交战。大冬天的喝完酒只是热一时,后来又嫌冷了,老爷毛病自己找不齐衣服,就把我的大氅拉开,?半裸着要抱我跳舞。” 江定淮似乎是心有余悸,紧了紧身上的大氅。 呃……原来他会耍酒疯的?从前同弟兄们一道喝酒时也没人说过。奚雁行不知该有什么表情,毕竟现在的他也不能理解日后为何会做出如此流氓行为。 “我想那个时候你估计可喜欢我了。” 两人一拉一扯地情愫渐起,莫说大胆表明心意,若是相通直接共赴巫山都情有可原。 可惜呀,可惜。 那个位极人臣的政客奚雁行退缩了。 在两人即将唇齿相接之时,他“酒醒了”,露出最为刻意疏远的浅笑,轻轻把情动的江定淮推开。 “但是你胆子真的很小,奚平幽。” 正好,我也是。 所以念念不忘了几百年,也兜兜转转了几百年,我们才最终坦白相爱。 讲着讲着,江定淮慢慢侧卧倒于身旁的茅草堆,头枕在并未完全枯硬的草根结上边,火堆的星子冒得高了,落在外人眼里,瞧起来像要将他熔化了去。 似灰坑里被虫蚀已久的一本古籍。 宁大人也是随性的,故事没讲完也不管身边入迷的听者,顾自睡着了。 (IV) 睁眼,一时分不清身在何处。 直到穿着白背心大裤衩的北京从另外半边床贴过来,南京才确定自己真的醒来。 “你刚刚睡觉,睡着睡着突然哭了,我还帮你擦眼泪来着,好久没看到泪汪汪的宁师傅了。” 北京问南京做的什么梦,跟他分享分享,这家里就两个人,实在伤心难过他那坚实的臂膀免费开放。 南京不想让他担心,只扯皮说忽然想起采莲的事情来了。他囫囵背起梁元帝《采莲赋》里的某段:于是妖童媛女,荡舟心许;鷁首徐回,兼传羽杯;棹将移而藻挂,船欲动而萍开。尔其纤腰束素,迁延顾步;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 好啊,这是在拿朱自清的文章逗他呢。 “这令我到底惦着江南了。” 没什么好担心的事,继续睡吧。 他偷偷地抿着嘴笑起来,为枕边人轻轻掖好被子,将一个镂空的木盒悄悄放在小白鸭玩偶背上。 晚安,媳妇儿。 —承— (I) 何人? 从大唐来,乃幽州人氏。 因何至此? 不知。 有甚冤屈? 怨徙兹乡,乃予之屈。 怨恨被迫来到这里,是我的委屈之处。少有将入来世之人,不念昨日别离的,倒是乐观。摆渡人收回视线,用竹篙敲了敲船板,示意他上来。 “我非要过这忘川河吗?”他问。 回头好好看看你后方,那些所视无定形者,皆为怨鬼。摆渡人的声音沙哑而模糊,他似乎已经同乘船的客方讲过千百回。 瞧两眼便罢,莫要走那回头路,谁知与你亲近者,生前是何处的鬼怪。 “你瞧着年纪不小,该是有些阅历的人,约莫无意冒犯了太岁爷,才遭陷害入冥界。” 来此已是走马灯后,只愿留得清白在人间。 若无嫌冤,越过河自会有阎君为你洗清。 摆渡人交予他一盏提灯,察觉到对方的不信任,只言道:我若走了,你这无人摆渡的亡魂,便会同那些厉鬼一般,被撕扯出七魂的丝缕,被啃噬尽六魄的关元。 六魄皆沦散,余下一魄守其骸骨。 “这盏琉璃宫灯,乃上元节为黎民游园祈福所制,载着生者万千祝愿,阳气之重,非幽冥百鬼可近前。” 幽州人低头把弄着雕刻精致的提灯,又看看身后忌惮徘徊的厉鬼,点头登上了摆渡人的船。 行进不过五里,可闻河岸旁一孤魄泣诉,实在呕哑嘲哳,难以入耳。 生前许是一名不得自由身、不得自由心的戏子,唱腔的功底虽在,嗓子早因日日夜夜的哭告废了。 幽州人善骑射,视力自是一等一的好,他定睛望去,岸边歌者却非戏子伶官,而是位系着大红花金榜题名的状元郎。 小姐啊小姐———— 可记得牡丹亭畔曾相识? 我与你自定终身在柳树下, 谁知匆匆一梦醒, 从此茫茫各天涯。 “岭南的柳书生,赶考途中寄居梅花观,与丽娘相识,二人私定了终身,书生继续北上考取功名,谁料皇榜中状元,圣人赐金银首饰以为彩礼,路遇山匪劫道,人财两失,状元郎也换作了另一个‘刘书生’,娶妻生子、平步青云。” “丽娘苦等无果,只得被迫嫁作他人妇。” 摆渡人语气平平地说完了这位状元郎的后半生,没有起伏、没有跌宕,只余**过后的一落千丈。 世间万般,本就多是郁郁不得。 幽州人问,两情相悦为何常是死生各一方? 摆渡人回答说,谁知道呢,说不定百年后会有汤相公、冯才子,为他们编排眷属终成的新篇吧。 “……” 怎么不说话了,摆渡人问道。他的工作是将亡灵引渡到冥界,完成其未解的夙愿,并在分别时送上祝福,简而言之他需要和被引渡者交流。 那个幽州人问,你知道我的名字吗,我好像有些忘了。 奚雁行,奚平幽。前面是你的名,后面是你的字。 摆渡人偏过头看他,玄青面纱遮住了半边脸,怜悯的眼神却透过薄雾落在对方身上。 “亡魂来到冥界,经摆渡人接驳,一般不需要等太长时间。但你很特别,让我等了好久,长明灯的烛芯将尽,才等来你睁眼。” 呃,前两天没休息好。奚雁行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人在失忆后最先遗忘近期发生的事,他只得胡乱编了一个理由搪塞过去。 “那你呢?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他问。 知无不言的摆渡人却沉默着。 奚雁行见他不说话,还以为冥界也受着王都的管辖,他这亡魂大可放心,却没深思摆渡人返回阳间的后果。便从床尾站起身来,走到人面前道歉:“对不住,许是唐突了你。燕赵大地上的人们多是直性子,我也不例外,离着长安远了,总觉得王都的礼法也远得很。” 就像马厩中的千里良驹,若是主人家愿意给它松开束缚,自己也能在草原上跑出一片天。 “……定淮。” “什么?” 摆渡人摘下帷帽盖在他头上,以防明确的薄雾将人的听力也一并带去,“我说,在下姓江,字定淮,也从大唐来,一个很小的县城,跟你家差不多都离长安很远。” 奚雁行闻之大喜,便问他家在何处。 此时,船行至一片大湖中央,浓雾渐起似飞雪。 问其姓氏,摆渡人答曰: “是金陵人,客此。” 黄泉路尽,奈何桥头。 “从这里开始,你顺着桥一直往前走,鄷都城门口便能见到孟婆,喝完汤再进城,待投胎机缘到了,自会有阴官接你轮回往生。” 江定淮将竹篙深入河泥中稍作停泊,告诉了奚雁行转世投胎的后续流程。他稍稍整理衣装,在船边挂上一块牌子。 “你不与我同去?” 奚雁行看着他的动作,隐隐有些失落地问。 对方没理他径直下了船,木牌被阴风吹起,奚雁行才看清上面写的是:休息中,暂不接客。 “我陪你,走吧。” 江定淮耷拉着眼皮,其实他作为阴阳相接的摆渡人,在冥界划了一路的船,现在真的很累。 累的话就靠我身上休息一会,反正不急。奚雁行贴心的将肩膀送过去,对方只虚虚地搭了一下,便又直起身子。 “恕我直言,你这小小的亡魂,或许接不住我这活人的重量。走啊,上桥了。” 耳边似乎飘来一声轻笑。 “……呵。” (II) 桥上的魂很多,落在奚雁行眼里满满当当的,足足一刻钟才挪动到桥中间。 江定淮问他怎么走这么慢,莫非是觉得忘川河的风景太好了,舍不得离开想留下来好好欣赏欣赏。 “亏你还是摆渡人,”奚雁行耗费九牛二虎之力,硬生生从一堆魂里面挤了条道出来,“这么宽的桥面,你只能看见我一个?” “嗯呢。” 江定淮老老实实地点头。 嚯,够新鲜,摆渡人还有专属的。自称见过大世面的奚雁行无奈笑笑,随后勾上他的腰带,被对方瞪了一眼,举起双手装作“投降”道:“怕走丢嘛。” 两个人如此拉拉扯扯地下桥,阴间的魂流量一点也不比阳间的差,饶是排队领孟婆汤就排队排了里三层外三层,奚雁行看见面前这架势,拽着江定淮腰带的手更紧了,生怕一个没注意被人丢下。 江定淮站在大石头上寻找孟婆的位置,大概确定了方向,于是跳回地面。他从奚雁行手里抢回自己的腰带,心疼地吹了吹被捂热的金丝,然后把自己的手递过去,叫对方好好抓着别松开。 “我也算鬼门关的老熟人了,带你抄近路进城去。” 奚雁行问他,自己难道不用喝孟婆汤了吗。 “等人少了再来,何况你……没事。哎呀,上车还能补票呢,我们先进城玩玩,孟婆她老人家不忙了你随便选哪碗,浓的淡的咸的甜的都尝一遍也没人管你。” “……喝那么多我下辈子会不会成个傻子?” 明明阳寿未尽,怎就被黑白无常拉来做了阴间的鬼。江定淮望向对方的眼底多了一丝不忍,虽然作为摆渡人,他对所有无故逝去的生灵都是如此。既然相遇便是有缘,陪伴走完生命重新开始前的最后一遭,也算积德。 显然奚雁行更加关注自己下辈子是否真的会变成傻子,他仗着自己眼睛看得远、人长得又高,隔空研究起怎么舀汤才会让自己喝了来生聪明点。 江定淮又猜不到现在他脑子里在想什么,牵起人的手就往前走,奈何这幽州人人高马大的,走小路也得先穿过鬼堆,他路上一连串撞好几个,谁都看得出是心不在焉。 这时候江定淮拿出了琉璃灯,小心翼翼的把灯取下来高高举着,用弯曲锋利的灯柄末端朝人后臀“轻轻”来了一下。 或许你见过打猎时躲避飞箭的兔子? 奚雁行捂着生疼的屁股瞪向“凶手”,眼里似乎蓄着泪准备质问为什么要打他。 “我这是勾魂的,”江定淮晃了晃手里的灯柄,“刚刚看见你这大魂双目无神,嘴里还吐着一条小魂,人本来就不聪明,再缺一块就更傻了,我急忙给你的小魂勾回来了。” 随后又故作委屈地说,打别的地方你肯定会受伤的,这里的肉多,我力气又不大,伤不到骨头。 “……你坏。” 奚雁行揉了揉发痛的部位,反握住江定淮的手,让他赶紧带自己进城。 可惜鄷都里面治安严谨,江定淮是办了通行证的,而奚雁行属于黑户,处处受限制。初来乍到,生前的财产带不走,又没人能烧点纸钱救救急,他们只得登上高山,共赏这冥界的“楼台临绝岸,洲渚亘长天”。 “定淮兄在此地不怎受限,阎王判官都敬而远之,难不成你是什么小神仙?” “不是,一个常来的活人罢了。” 我可不信,奚雁行便拉着手求他,哭诉自己不知怎么的就来了,孤魂野鬼到下边举目无亲,就认识江定淮一个,害怕得不得了。 “小神仙,你帮我做场法事,我就可以安心地走啦。” 听起来像人鬼情未了。 “成不成?” “……成。” 罢了,谁叫自己还蛮喜欢他的。 江定淮拄着灯柄站起来,琉璃灯下挂有长长的流苏,烛芯点燃时照得泛白光,竖起来从正前方看活像一面引魂幡。 身如琉璃,内外明澈。 那一盏佛塔形状的灯被高高举起,每一格都住着两位客人,青绿瓦片与黄金缕线交织,映出千般镜像。他们可以是不顾宵禁夜游长安的双侠,可以是摒弃前嫌驰骋河山的密友,可以是围炉煮茶温酒相会的知音,可以是皇城根下互称兄弟的同袍,甚至……鹣鲽情深倾诉衷肠的挚爱。 琼花岛,卢沟残月西山晓;西山晓,龙蟠虎踞,水围山绕。昭王一去音尘沓,遥怜弓剑行人老;黄金台上,几番秋草。问秦淮旧日窗寮,破纸迎风,坏槛当潮,目断魂消。当年粉黛,何处笙箫? 无法言说的感情,不知从何而来,如今倒也明了。 我们大抵是要纠缠一生了。 又或许生生世世。 你总是要认出我来的。 对呀,对呀,这琉璃塔便是要镇诸般妖邪,筑广厦千万安放流离失所的孤灵。 “现在你这广厦客满,我住不进去,又没那么大脸面去插队投了别人的胎,不若叫你这摆渡人纳了我作陪船,怎么,冥界的大善人偏不得收留我一个小小的孤魂野鬼?” 我们共同种下的因,最终都要走向逃不掉的果。 奚雁行走在后面抱住他,轻轻摇晃着两人身子,半是哄骗半是耍赖地,用食指挑起了那层玄青面纱。 “你就收了我吧,媳妇儿。” —转— (I)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今日的长安城,有户贵族人家的长子成婚。白马青牛、玉辇花轿,新郎官身着喜庆红袍在迎亲队首开道,侯家门前祝贺送礼的客人络绎不绝。载有新娘子的花轿,晃晃悠悠地被抬起,从女方家的主第缓慢平稳离开,新娘不曾往外看一眼,此后她便要作他人妇、为他人母。 生在帝王家,何留女儿情。 天上有华盖星,地上的人够不着,便自己造了一个出来。 龙盘支柱嘴衔宝盖,侧浮流苏凤吐朝霞,锦绣绸缎如蚕丝悬起,绕树百尺有余。 长安城内共二市一百零八坊,高梁阙阁可连天。行人自桥上走,士女众多似游蜂戏蝶,千种风情万般美眷,世家子弟尚且看得目不暇接,想要寻着一位门当户对的并非难事,却不知今日相望入眼者,是否相识相知。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世间良缘少能有如萧史弄玉,凤台合奏,琴瑟和鸣。 多的是夫妻二人喜结连理、相敬如宾,不言死生契阔、情投意合。 嫁的,娶的,是当年眼里的良人吗? 奚雁行低下腰躲避店家在门头挂的红灯笼,今日长安主干道要让给大喜的队伍,他只能带着江定淮走两侧穿行。 “相传蓬莱山有蟠桃树几株,三百年盛放一次,时生罡风,吹落花瓣数片塞阻天门。昔日扫花者或列入仙班,或往赤县神州去,洞宾需得再度一人担扫花之役。“ 而吕洞宾下凡觅得卢生的地方,就在奚雁行来时的方向。洞宾过洞庭,见无人可度,便向西北,正走间,忽见邯郸地方有仙气升腾,遂转向东北,于赵州桥头落下云头。卢生自幼精读史书经典,屡试不中,这日骑驴闲游到桥头小店歇脚,洞宾见其有仙分,约至店里许一场黄粱美梦。 你说,卢生如何能抛弃功名前程,去天上谋一份扫花的差事? 神仙也想知道,所以送给凡人一块两头空的磁枕,叫他自己好好做场人间大梦,若能悟出此中真意,便度他去蓬莱。 “那卢生一开始讲的都是大道理,什么‘大丈夫当建功树名,出将入相,列鼎而食,选声而听,宗族茂盛,方可言得意’。一套一套的,却不晓得他这没有多少士族背景的书生,想要平步青云一步登天也是个天大的美梦。” 这还是大唐的人吗,江定淮时常怀疑。 唐朝连八仙的具体人物都没固定,要经过三代演变,到明吴元泰所著《东游记》才定型。 然而梦境总是有无数种化不可能为可能的办法,人类的大脑如此神奇,潜意识就是幻想实现的最佳助力。 “唉……这晌午饭刚吃完,奚平幽,你把我拽出门就是为了跟我玩人挤人?最好有什么重要的事,不然我现在就趴你身上睡。” 江定淮其实挺乐意让奚雁行给他念睡前故事的,不过奚雁行总是反驳说怎么不是你念给我听,于是乎两个老年人开始猜拳,并规定输的一方要连续讲一周。 “又不能天天窝在秦府里边不出来吧,长安城新奇玩意儿那么多,你一点都不感兴趣?” “……奚平幽,老秦每天晚上的长篇大论是不是一点没听。” 最初他们没想过一辈子能活这么久,这么做也只是夜晚天黑闲得无聊,增进互相的了解而已。身边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的同类很多,某天轮到自己也只道是寻常。 都说江定淮喜欢偏安一隅,可他上了战场也是不要命的,更别提奚雁行了——他那人一直都不怎么惜命。 “那怎么了……听完了我羡慕,我还嫉妒。” 幽州的烽火狼烟吹不到长安,正如王都的满目琳琅或许一辈子落不进边镇人民的眼中。 奚雁行正值年青,与后日沉稳的那个他不同,总会无意识地撅着嘴,思考撅、生气撅、难过撅,甚至面无表情的待机动作也像在撅。 高兴了才不嘟嘟嘴,毕竟那样很像鸭子。 “好啦小幽州,”江定淮想到那种可爱画面不禁轻笑出声,小声说道:“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II) 人生荣华,不过虚浮。 你看高楼之下的万家灯火,哪个做王都的城市不想要,人多意味着热闹,有谁的灵魂活了千百年,能耐着孤独。 每月十五六日月儿都圆,独八月的特殊。 “怎么坐这儿了?” 奚雁行拎了一壶陈酿上来,也学着他的样子,坐在旁边的栏杆上,主动为两人碗里斟好酒。 “我在想,老秦今夜会不会为了赏月,抛下他堆成山的公务,像我们这样躲进阁楼喝酒。” 江定淮接过碗,朝嘴里灌了一大口。米酒香甜,不比后世的白酒烈,拿茅台来讲,初次于某次聚餐上被起哄喝一杯时,能清晰地感觉到嗓子在被攻击。 整整三个小时,下咽对他都是一种痛苦。 不过今晚的月亮确实很美,多喝点也无所谓。 奚雁行总算是瞧出来江定淮状态有点问题,可惜没多少安慰人的技能,只得挠挠头说:“你可别硬撑,喝不下我全包了,老秦说你酒量不怎么好。” 江定淮没理他,自己闷声喝掉半壶,再开口尽是酒气,谁看都是一副醉醺醺的样子。 金陵城的老文人,不免就着月光感时伤怀。 “人们望见的白玉盘总少一块,原来的盘子碎了,再过过自会有人去换个新的。” 八百里秦川,残缺几十年,辉煌史诗发生在这里,戏剧落幕也结束在这里。 老文人拈着毛笔,蘸了些碗底的残酒,将天上的缺月补齐。 秦长渭啊秦长渭,你后来没再见过的盛唐满月,提了那么多次,终于是入我梦里一回。 “你瞧见了吗,长安的月亮圆了。” 江定淮举起碗,对着月亮做着碰杯撞碗的动作,酒水满溢泼洒而出,静谧的夜晚隐约听见蝉鸣。 护城河倒映着月亮的影子,波纹涟漪散开又重聚。 那天上还未贬谪的仙人,邀他吃酒去呢。 (III) 西京长安,有一地名平康里,为娼妓聚居之处,因在城北,故称北里。 南陌北堂外胭脂浓,车马杂沓来客如云。有唐一朝,实行宵禁,官府夜间巡查,犯夜者笞二十,守夜失职者笞三十,坊门每日依鼓声启闭,违者需手持官府文牒方可无事通行。以现代时间计算,早晨四点开坊,夜晚七点闭坊,古代人们昼伏夜出作息由此具象化。 坊内允许夜间活动,江定淮下午偷偷去逛了窑子,现在兴奋得紧毫无困意,拉着奚雁行在房顶的瓦片上跳来跳去练轻功,这府主人要参加朝会睡得早,有时候动静大了,秦长渭推开窗户骂他们,江定淮就对他做鬼脸,奚雁行拒绝和俩幼稚鬼胡闹,自行跳下屋顶去亭子里坐着歇息。 不想洛成周也在。 “……洛先生。”奚雁行作揖道,似是觉得唐突,语气略带歉意。 洛成周点点头,示意他不用拘谨,随意便好。 “先生明日也需面见陛下,这个时辰还在此赏月,怕是会被调侃气色不佳。” “随他说去罢,在长安我尚有余闲赏月,回了东都,我的公务不比秦安载少,甚至还比他多烦心一项运河的事。” 长者将沏好的茶分别倒入四个杯中,一杯推给奚雁行,一杯留给自己,剩下两杯等庭院正中打斗的二人。 唐朝尚武风气盛行,比武论剑和吟诗作对都是好消遣。 当然坐而旁观也一样。 “我靠老秦你不至于吧!下杀招啊?!” 只见秦长渭面部扭曲,气得是咬牙切齿,从木架上随便挑起一根枪杆,直朝江定淮命门劈去。江定淮则脚步一错,低身躲开攻击,横扫出腿将秦长渭绊倒,对方手中的长枪哐当落地。秦、江二人实力相当,甚至秦长渭的资历久,本该更厉害些,实在困得反应不及。 “废话!明天你替我去上早朝!” 他顶着两个黑眼圈躺平,准备就地而眠。反正明日清早,会被扫院子的府内小厮抬回屋,又不是第一次睡在外面,大不了说是和洛成周吃酒贪了杯,西京东都一道,那位也不好说什么了。 世说狐狸精惑人心智,江定淮这只千年狐狸化形,做人的道行深,做妖却笨。有时想干坏事,却藏不住耳朵尾巴;有时饿得嘴馋,舌头都会伸出来。狐狸属犬科,笑起来哦呜哦呜的,家里养过才知道有多通人性。 是不是忘了什么? 还记得这里的人们有信香吧。 江定淮是个悲催中庸,无法被乾元标记,奚雁行抱着他啃了一整个易感期,然而自那夜荒唐之后,他的后颈时常疼痛。 他抬手摸了摸依然隐隐作痛的部位,像有什么要长出来似的,又疼又痒,十分难耐。 奚雁行在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物种? 理论上他跟老秦都为乾元,涉及到生理排斥的问题,他们共处一室待不了多久,但实际上两人除开过往阵营对立,年纪心理两个大角度看来相性也很不错。 还是更喜欢先生,近身能闻见些许清新淡雅的牡丹花香。 “行了行了,都是上千岁的老妖怪,你来我往这么多年还不够?”洛成周拍拍手,宣告这场打闹的结束。 “过来歇息歇息吧,这茶安神,你俩趁热喝了。喝完以后,秦安载赶紧回去睡觉,陛下明日一早有大事与你商议;我瞧平幽盯着那兵器架好久了,喜欢就拿着试试;至于定淮……” 洛成周顿了顿,偏偏头让江定淮与他去偏僻角度借一步说话。 “先生,”江定淮小声道,“您找我有事?” 洛成周笑而不语,只避重就轻问:“最近在长安过得怎么样,顺心吗?” 坏了,先生说话藏一半,这事必定很难办。 “还不错……西市的胡饼挺好吃的。”江定淮小心翼翼地斟酌接下来的话,能糊弄过去最好。 小狐狸的老师是大狐狸,老狐狸的先生更是狐狸精。 没什么要紧的,洛成周把玩着手中小巧精致的白犬茶宠,抬眼看向转枪练招正起兴的奚雁行,话里话外意味深长。 “他执念未消,你合该提醒他才是,怎的还陪着胡闹。” “你晓得他必须要醒过来的。” —合— (I) 你晓得他必须要醒来的。 我晓得的。 我只是想再陪他一会,或者…… 让他再陪我一会儿。 闭上眼睛继续睡吧,天还没亮呢,我会叫醒你的。 (II) “奚平幽!我的饼子怎么少了一个,什么?你吃了?!” “秦安载!你说大理寺的活给我做什么意思!?” 今日的江定淮格外喜欢喊人名字。 “洛……!呃,抱歉,无事,先生今日可好?” “去琴楼听曲儿,又不是逛窑子,拜托让我去嘛,燕哥哥燕哥哥燕哥哥……” 以及昵称。 某位在得到出府许可后,原本的计划真的只是想去听琴楼头牌的古筝独奏,不过半路看见一家新开的,江定淮向来对虎多余几分情感,“拦路虎”也不例外,实在没忍住进去凑了热闹。 千杯不倒,宁大人当真会吹牛。美妇好女来敬酒,更是来者不拒。 你是娱乐至上了,徒留我这愿挨的主儿收拾烂摊子。 奚雁行托着江定淮的后腰,将人轻轻抱起,对方顺势用手轻轻抵住他的胸膛,借力微微抬起腰身,缓缓下滑靠坐在那热暖的小腹部。再装作真的喝入药饮一般,仿佛被抽走了骨头,软倒身子趴在奚雁行身上。 “别闹,昨天也没见你那么话痨。“ 似是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奚雁行喉咙里溢出一声低沉的闷哼,原本随意摩挲着柔软布料的手骤然收紧,攥出几道褶皱。 “从前听说燕、赵二国多善歌舞的佳人,怎么没听闻有多少玉面郎君?” “我不算?”奚雁行压低嗓音问,抬胯将对方往上掂了掂。 江定淮轻笑着,主动抬起身,两人之间的距离渐渐缩短。鼻尖若有似无地触碰,呼吸彻底交缠于一处,带着彼此熟悉的气息。他故意来回小幅度扭动着腰胯,勾得人喉结不住滚动。 “在我这里,官人是一等一地好看。” 而后他不再动弹,只静静地听着对方,震若擂鼓的心跳。 两个心甘情愿上过同一张床的人,还有必要装作不认识? 光明正大逛窑子被转个正着,梦里头一回,受着呗。 “宁公子之风流早有耳闻,今日终于得见。” 他的手缓缓抚过江定淮的脸颊,留下几滴方才沐浴完毕未干的水珠落在眼角,随后将衣带慢条斯理地解开,欺身把人压回床榻之上。 浅尝辄止的唇齿相依,不知哪一方最先动情,谁掐着脖子箍紧了后脑勺,淅淅沥沥逐渐演变成暴风骤雨。 明明是白天,却道: “今夜……还是不要那么早结束的好。” (III) 哎、哎,快醒醒,奚雁行,起床啦。 江定淮侧卧于床榻之上,推了推奚雁行的身子,两人今日约好要去南京的明故宫遗址公园晨练。 我定是听他讲梦话多了,也真回大唐走了一遭。奚雁行揉揉眼睛,坐起身将团皱的被褥撑开,把自己和江定淮一起裹进被子里。这才几时,你那公园既不收钱也不关门,咱睡到下午两点再去都成。奚雁行刚睡醒鼻音重,声音闷闷落在耳边,扰得江定淮耳根痒痒,他被顶上床头箍在人怀里,本该触之即分的早安吻如雨般落下,一双大手严丝合缝地抚摸后背,亲得身体都软了却无处可退,只能尽力迎合对方的食髓知味,被褥团子一抖一抖的。 “哎哟你这人,”江定淮恼羞成怒,将冒出老虎耳朵准备打一炮的奚雁行推开,“滚去刷牙洗脸!” 收拾完毕已是正午,他们解决掉冰箱里的剩饭剩菜,便拎着垃圾出门。江定淮家离明故宫不远,就和奚雁行商量骑自行车消消食,路过南京的城墙非要拽着人美其名曰合影留念,实际想测试奚雁行这老古董是否真如他自己所说脱敏成功,顺便手机里多留两张对象的照片。 国槐七至八月花开最盛,午朝门外的路旁栽种数棵。 “我得拍点照片发给领导做公众号,你慢慢逛,咱们御道街北出口汇合!” “这么急?你堂堂六朝古都、十朝都会,节假日人多得数都数不过来,还需要做文旅宣传?” “啧,文艺一下,懂不懂。” 得,又要掉书袋子,你们南方文人就这个坏毛病。奚雁行拈起两指对他招招手,去吧去吧,可怜我独守空闺,人烟聚里看不出无情人,半世风流宁公子,怎会为我痴情停留? “……你现在呢,最要紧的就是调头走到十字路口,右拐瑞金路一直走,东部战区总医院挂个号。” 不知道有没有精神科,我上次去没注意。江定淮嫌弃地撇撇嘴干活去了。 奚雁行看他转过身,把藏在口袋许久的精致木盒拿出来,打开欲检查盒中礼物状态,不想形制华美的紫玉燕钗变为一根枯干槐枝,再眨眼木盒也变成了槐夹子。 蝼蚁啃噬净槐叶,不知去向。至唐代传奇《南柯太守传》,讲述了东平游侠淳于棼在槐树下梦入蚁国的轶事,进一步赋予槐树可连通阴阳的神秘色彩。 天色渐渐暗沉。 开个盒子的功夫,时间怎么可能过得这么快。 有问题。 奚雁行加快脚步往北门走,固守原地等同于坐以待毙,先跟江定淮碰面再说。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 也得确认对方没事再飞。 然而。 江定淮就站在午门遗址的出口,远远地望他,淡淡笑着——奚雁行希望他是这个表情,那他便是这个表情。 那段残破的青石板路本不长,奚雁行却走了许久。周遭的一切未曾改变,只得见人的影子越拉越长,太阳从西边山头落下,午朝门外路灯光暗,江定淮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正好是暗处。 灯光时不时扫到他脚下,像特意为谁停留的鬼魂一般。 奚雁行也懒得走了,就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机准备给对方打电话,然而手机上的按键数字模糊,有的甚至像小鬼一样胡乱飞起,根本打不出去。 于是他大喊着,让江定淮过来,要回家去。 江定淮听了,罕见地没有嘲笑年纪大走不动路,而是乖乖听话朝他走过来————准确来说是飘过来。 人到面前的时候,奚雁行不悦地抬起头,说好了这下南京也有地方克他了,以后再叫他来这儿,必须得两人一起牵着手才行。 江定淮没有说话。 而他的眼角流着两道滑落至下巴的血泪,瞳孔放得很大,明明照灯直直照向他,眼里却不见丝毫反光。 南京城的城墙,墙体里埋有很多弹头。 南京的身体内部,千疮百孔。 北京那时候跟大部队转移,只来得及看了一眼他被整理干净的上半身。 奚雁行被身后的人轻柔地蒙上眼,梅花混合着茉莉的香气,同晚风掠过他的鼻尖,代予情人一吻。 “你呀,多大岁数了,还睡这么久。梦再不醒,就要永远陷在里边咯。” 那段最为痛苦的日子,死了很多人。 算上今年,八十八年了。 北京常年是一个人住的,他的街坊邻居都认识这位看起来很年轻的老大爷,无论生活方式、行为做派,都像某家早餐店自开业就遗忘在油锅里的陈年老油条。普通人的生活乱哄哄一盘沙,胡同里也没有多少人真正在意他。 所以当北京醒来时,卧室空荡荡的,身边空无一人,或者说从没有人来过。 而他照常醒来,享受着明朝的阳光。 北京是一个伟大的首都,是一座屹立的古都,有风光无限的未来。 他却注定孤独。 何为情字难解,空余几滴泪落。 客厅传来门锁打开的声音。 “哟,怎么哭啦?” *“生活你吗,南京回他,有两个呆鸟在你旁边一直吹鸟哨你就老实了。”《我将起诉杭州》(片段) 还有这篇的结尾其实隐喻的是,在这之前的现代篇糖都只是老燕的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十洲杂俎·四梦 第6章 朝暮相伴 01. 相比于清朝中期才兴起的相声,北京还是更喜欢听人说书这种解闷方式。 日子过得越来越快,在茶馆歇脚的工夫也得咬着牙挤,道理确实是紧跟时代发展,管你几千岁,都得学着适应现在。 虽然两者的性质类似,说什么幽默地讽刺世道,那太阳千百万年高悬在头顶上,真让谁给挡住了,小老百姓也就只能在下面喊喊求老天爷开恩。苦命人把遭过的罪咬碎咽进肚子里,叫自己听了都难受的也不愿说,能吐出来的都是今天吃了顿好饭,去赶集买了几斤猪肉,上酒馆喝了二两淡酒。 北京乐意坐下来喝杯茶听故事,他觉得现代人刻意仿古的劲头挺有意思的。 且不论文言文混杂着白话文的遣词用句,提起故宫第一印象是格格阿哥,穿起飞鱼服麒麟袍走走台阶,都是能发去互联网宣传的稀奇事。这年头,多数游客旅游玩得囫囵吞枣,博物馆里开办民俗文化体验,曾经有那么一喝茶听书的项目,只是不凑巧碰上最冷淡的几年,说书人躲在台后看那零零散散的听众,自个儿也觉得讨了没趣,提不起拍案亮嗓的兴致。 于是他在前台扫码付了钱,点上两杯茶水,走进小店随意找个位置落座。 说书人正跟台下的听众们互动,似乎是个名角儿,北京来得晚,没能抢到前排。 没等歇息几分钟,喧哗的争论声响起,国人爱凑热闹的本性使然,他默默搁下手机侧耳仔细地偷听。 “……哼,若真得论个神似,要我说,金陵类长安,燕都似洛阳!” 哦,是一群老头老太太在研究谁与谁相像呢。 南京做过洛阳的门生,怎么想也该是学生像老师才对,他这时不时打中原一个猝不及防的小幽州,如何同东都有相似点?再论长安与金陵,算上两人之间断断续续的你来我往,直到现在西安和南京见面还要互相来个过肩摔,以展示战友情谊。 又或许他们说的,不是城,而是……人? 都快忘了,太平世道,城灵们很少再出现战后应激的症状,哨兵不至于感官过载,向导自然也过得轻松。 以往王朝更替初期,国家根基不稳,作为都城需要安抚臣心,这种情况下,哨兵和向导,身份是可以互换的。 北京经常自嘲说,以前都是上级安排向导开解他,现在要求他这么个习惯于被开导的人去开导别人,美其名曰拓宽业务,这不纯闹吗。日常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去疏导室坐坐,每周过一把抢不到票的“专家门诊”瘾,反正除了天津和河北的兄弟姊妹们,他尝试进入其他任何哨兵的精神世界,大多只能得到排异反应严重的结果。 一方水土养一座城,解铃还须系铃人,伟大的首都也没办法强迫谁剥出最深层的内核给自己看。 某些南方城市更是重灾区,北京每次开会路过疏导室门口,正在疗养的同事们都会主动打招呼,面上看着和和气气的,最好忽视身旁追着三花猫咬的精神体。 还以为艰难转型成功的北京要孤独终老,直到那天召开全国省市会议,要求所有城灵前往大会堂集合,江苏省的休息室临近大会开始前五分钟才开门,十三个人全部落座,省会的位置赫然稳坐着一位长得和老南京面容极度相像的青年。 北京看得恍了神,等人察觉到自己炙热的目光看过来时,他下意识连忙移开视线,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或此非彼、或此非彼。 ……但是若此即彼? 北京决定试试。 从一杯特意嘱托助理在人桌上放的热茶,到自己去苏联访问买回的特产纪念品。甚至某次会议开始得很早,按照南京的性子宁愿多睡十分钟也不吃早饭,他就把单位发的面包和矿泉水偷偷送过去。 大会讨论需要各省代表发言,北京会仔细聆听小南京的论述,两三次后得出的结论是:工作处理能力确实有待加强,毕竟相比之下太过年轻——以及他的声音真的和老南京年轻的时候没差。 在北京的认知里,城灵死去以后会被另一个崭新的意识体所替代,邯郸告诉他的。后来是南京打破了他的这个错误认知,并举出了扬州的例子:“老扬在史书里记得惨吧,他也是个不要命的,死多少回了,要不是我和镇江愿意拼他的尸体,早就没有这人了。” 1938年10月,北京随大部队向西南撤退至重庆,武汉沦陷之前,城里还热热闹闹的。他挤在人群中望着江边那个酷似南京的战士遗骸,脸上被整理得干干净净,广州帮他穿好在黄埔训练时的军装,最后是上海把他这位远房哥哥,抬进了准备好的红木棺材。 “我把我的爱人弄丢过一次。”他说。 而现在有一个跟他一模一样的人,直直站在我面前,我不敢猜测他是不是真的,或者说原来的那个。如果他是新的,那么我们做朋友就好了;如果他是原来的,那么我就要把他找回来。北京想。 1912年元旦,南京写下了一封只有几行字的家书,不知什么缘由未能寄出。 “致吾爱(这个字被划掉,改成了“友”): 展信安。南京城一切安好。 前几日自沪兄处听闻你的近况,特此书信一封,望解君困惑。 你说你一直在寻找一个引导型的恋人。但其实不然,无论是爱人、家人或是友人,你完全可以抛去前面对于二者亲密关系的界定,坦白地说:我只是需要一个能够引导我的人。 仅此而已。……” 他去南京教书的学校蹲点正式表明心意之前,又把信拿出来读了好几遍。 抬头就迎上小学生们放学的队伍,和南京一路走来不曾移动半分的热切目光。 那天他叽里咕噜说了很多废话,唯有送花的动作和告白的声音没有差错。 “我很想你……” “我知道,我也想你。” 天上的小神仙看你不怎么开心,所以请女娲娘娘帮我捏了个和上辈子很像的模样,小神仙求了娘娘很久,她才同意照原来的刻。南京很熟练地哄起孩子,慢慢讲着那似是非真的故事。虽然很早就已经是大人了,但是让宁老师摸摸小脑袋,也不要再难过啦。 那个半跪在面前紧紧抱着他双腿的北方男人,一时情绪上头崩溃,也顾不得收拾鼻涕眼泪,把南京的风衣都弄得脏兮兮,两个人在寒风中显得狼狈而凌乱。 南京将对方的头抬起来,动作很轻,端详着北京那哭得僵硬不知该作何表情的脸——有失而复得的狂喜,也有被爱人看到脆弱破碎一面的慌张躲闪。 他斟酌着如何能让感官有些模糊的人听清楚意思,故而话语悠悠,却十分认真地说道: “所以我不是又回到人间,让你开心来了吗,天仙下凡只为博君一乐,够不够面子?” 02. 『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那话怎么说来着,你这人怎得,如此不恪守男德。” “瞎说,我守了多少年,你不知道?” 首都大人在他家南都面前除去最开始见面那会儿,如此拘谨且不好意思的神态几乎从未向对方展露过。 略显狼狈,但胜在颜值颇高。 北京做了八百多年的政客,三千多年的军镇,喜怒哀乐那般情绪化的表达,到他这里早已统统化作平静无波的不动声色。 今日正装出席会议,保证万分精神,是老领导要求的。虽然天气渐凉,场馆内部依旧因为封闭的空间以及满座的人流而燥热不堪。北京向领导确定后续议程不需要他再上台,才安心脱下西装外套叠好收进包里。他的公文包是定制加大款的,纸质文件、平板电脑、在读书籍各一个夹层,保温杯放在侧面网兜,外套没位置就叠好了端在小臂上。 下午两点左右,是一天之中气温最高的时候,北京趁中场休息时去卫生间洗了把脸。 手上虽然潮湿,但显然黏腻的汗液更令人难受。动作近乎拉扯地卷起长袖,顺手解开最上面的两颗衣扣,北京仰着头将额前碎发向后捋了一把,未干的水珠沾染发丝,有些溅落到睫毛上,他双手撑在水池台边甩了甩脑袋,像是刚凫水上岸的小狗,室内暖黄的灯光照得他眼睛明亮,微微张开的嘴唇红舌轻吐——早上出门他还在想,今天会后这里或许可以得到情人的香吻。 白色的衬衫质量很好,只是抵不住人故意用水将其泼湿,隐隐向外界展现这具美好而健康的身体。 北京的余光里扫到一位“不速之客”,从他进来洗完脸就已经站在门口,至少三分钟了。 那道不加掩饰的目光通过镜面折射,直直欣赏完了全过程。 小心“颜色”思想入侵啊,小同志。 北京轻笑着摇了摇头,转过身去走到那人面前,抱起双臂与他对视,想要强忍笑意却又耐不住对方木楞的神情。 “唉,媳妇儿,在家这么盯着就算了,在外面也这么喜欢看,要是给别人瞧见了……” 你说我是大大方方承认咱们有一腿,还是继续随你心意藏着掖着? “……嗯?” 南京看得入了迷,经他这么一提醒,才反应过来已经盯着人家看了好久,只得故作正经地咳嗽两声,正色道:同志,群众是经不起你这么考验的。 北京低头抿着嘴笑了笑,然后俯下身将冻得红彤彤的脸颊蹭向南京鼻尖,与之额头相对。 “我本来也没想考验你。” 然后是两人柔软唇舌的抵死缠绵。 “喜欢看就好好看,仔细着看,看一辈子都行。” 03. 又一年中秋。 合该团圆的日子。 然而南京为躲避紫金山的人山人海,孤身去往了某个深山老林里。原因是国庆节前三天他已经跟省内所有人约过饭,江苏大团圆的任务已经完美结束,省会大人实在堵得受不了了,逃跑之前还专门在省群留下一段神秘语音:我们美丽富饶的江南水乡真是太棒了。 “我在南京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见梧桐大道变人行道的。” “下马坊那个口开车进山居然要预约!天呐!” 所以我他妈要离开这里你们知道吗,我要离开这里。 南京走了。 浦口或**似乎勉强算作一个不错的选择,毕竟都是烟雨江南,没听过谁特地来看烟雨江北。虽然这两天南京□□燥闷热的怪天气——当然还有“哪来这么多人结婚”的无助感打了个措手不及,但是高德地图上那条明显绿色畅通的康庄大道,试问哪位没上大桥就已经三百米卡顿五分钟的司机能拒绝? 反正我不能。南京划拉着手机,骑上他的小电驴出发了。 经过长江大桥,他像许多外地游客那样,停驻远行的脚步,伏在桥头堡旁边的栏杆上惬意地欣赏滚滚长江。江水拍岸的声音是被晚风捎来的,人到了年纪,封存的往事也会被一并吹起。 南京手肘撑着栏杆,背靠在墙柱上,头向后微微仰着,舒舒服服地享受阵阵清凉。 老一辈南京人家中大概率都有张与大桥的合影。 重生后的南京城灵,养父母就曾是伟大的建桥工人。两口子是在工地上倒下的,劳碌命闲不住,白天修桥夜里打几份零工,老两口去世的时候离大桥通车就剩两年。老江没了小江上,小江当年十七岁,家里条件虽然不好,但胜在身体素质强,干的活又多又快,通车以后还拿了一面锦旗回家。 南京被认出来是一次很偶然的机会,完工后的表彰大会,领导喊他上台领奖,当时几乎所有人都看着这小年轻不说话。 他苏州姐姐硬是等到会后,才把小江喊到角落,让镇江和扬州把人压住调他的城历印出来看。无锡年纪比重生后的南京还小,常州就把她挡在后面遮住耳朵不让听。 很疼、很疼,“二十岁”的小南京只知道很疼,他没有恢复之前的记忆。 后来的大南京依旧如此。 直到某次他代表省内去参加大会,休息时间朝第一排位置无意瞟了几眼,此后就一直能感觉到若有似无的目光朝自己这儿飘。 第二次,桌上多了一杯泡好的热茶,南京向周围看了一圈,发现大家都有,安心地喝了。 第三次,一盒苏联产的巧克力和一个大列巴,他问了一圈没人认领,带回家分了。 第四次,两个桃x小面包加一瓶新的矿泉水,确实没吃早饭,笑纳了。 第五次,首都大人来找他谈话了。 南京被人堵在墙角时不由地想,难道这也算贪污吗。 北京说话也很开门见山,直入主题道:我们谈一谈吧。 南京同意了,但他那时不知道这个“谈”是谈恋爱的谈。 他以为首都大人最多会和自己畅聊一晚的人民与信仰,而不是当天急吼吼拉着人去二环以内某四合院不知道什么时候打扫干净的客房,进行整夜整夜的滚床单式深入交流。 “首都同志,需要我告诉你我们俩现在差了快三千岁吗。” 江苏省的省会同志好不容易从床上爬起来以后这么说道。 “知道啊。”北京乐呵呵地啃着大大的白面馒头,一边咂咂嘴一边把人揽过来揉揉腰。 “啧啧啧,这不,最佳赏味期嘛。” 老流氓。南京评价道。 人总是要继续往前走的,路上的风景再美,多欣赏几分也足够了。 南京继续骑着车往江对岸去。 大桥很长,公路段有四千五百多米,车上桥从江南岸的陆地到江北岸的陆地甚至可能要再加三公里左右的路程。 老山有珍珠泉,珍珠泉外有不老村,近几年发展旅游业势头还算温热。只是可以掏钱暂住的旅馆固然美好…… 但自己偷摸盖的住起来更有性价比。 江浦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末从扬州划归南京,这个秘密基地其实是扬州的遗留物件。交接工作的时候专门打了声招呼把这老园子记到小南京头上,算送给他的不动产,日后真活不下去了还可以卖掉地皮维持生活。 现在扬州应该是把这事忘了,不然高低要收南京的房租。 除开地皮,破木屋子、杂草院子、烂石板子这些都是南京往返一趟一趟翻新好的。扬州得空就偶尔开车过来打扫打扫住两天,不然尊敬的省会大人在城市中心呆久了,满心欢喜奔回桃花源一看,过的是野人生活。 国庆撞上中秋夜,常理说人人都念着回家团圆。 虽然是近似男女朋友关系的炮友,南京还是于心不忍悄悄给北边的那位发去了“中秋快乐”的短信。 — 寧:中秋快乐。 老燕子:中秋快乐啊,媳妇儿~我都以为你把我忘了,另寻新欢了呢。 老燕子:(小猫哭哭脸.jpg) — 哟,秒回。南京嘴角微微上扬,自己都没察觉到有些高兴。 他又想到对方确实应该在线,节都过去一半了,再忙的机关单位轮班最多排满他前三四天,后面差不多都能稳定下来,领导让节前天天连轴转的北京休息休息也是情理之中。 估计在陪他河北的兄弟姐妹们过节,因为天津刚刚更新了一条朋友圈,发的是他学邪修美食博主压的“月饼”,旁边拍到了一群人的衣角,每个人穿的都是旧衣服——老早以前北京为了响应京津冀一体化斥巨资订购了团体服。 莫名的失落,南京微微烦躁地拍了拍脸。或许苏姐说得对,像他们这样能存续千年的游魂,年纪越大越希望有人陪吧。 — (五分钟前) 老燕子:怎么不理我了?媳妇儿你是不是生气了…… 老燕子:(位置信息) 老燕子:你看我都来南京找你了,我们两口子好好过个节好不好…… 老燕子:(小猫吸鼻子.gif) (刚刚) 老燕子:媳妇儿你娘家人都不搭理我……你不在家里去哪了啊…… 老燕子:呃……南京晚上降温怎么这么快,好冷好冷。 寧:(小狗翻白眼.gif) 寧:我快进老山了,要来找我赶紧的,我先去便利店躲躲,蚊子好多。 寧:(位置信息) 寧:还有,谁跟你两口子,别乱喊,我打你。 — 南京推着小电驴停在附近一家便利店门口,走进店门就听到电子失真女声的“您好,欢迎光临”,上夜班的小姑娘头也没抬,淡淡重复了一句“欢迎光临”。南京站在货架前一排排地找花露水,他大概是被花蚊子咬了,脚踝处痒得异常难忍。 店员注意到他一直不怎么自在地挠脚踝,好心提醒了一句这几天游客多,老山生态又好,蚊子像几百年没吃饱过逮着人猛叮,好多游客来买花露水,能驱蚊的商品都售罄了,明天早上才有人来补货。 “我自己带了一瓶,你要用吗?” “啊,谢谢。” 南京简单道了谢,双手从小姑娘手中接过风油精涂抹瘙痒的皮肤。 风油精的主要成分有薄荷脑,闻起来可以帮助缓解困倦,提神的持续时间较短但也有效。 但是清凉怎么也跟香甜搭不上边,味道很明显不对。 “姑娘你这风油精是不是过期了,怎么……呃……” 迷药见效很快,半分钟内足以放倒一个成年男性。 狐妖大人在人类世界呆久了,连进山口夜间开门的店铺多为妖兽所设都忘得一干二净。 洋金花,又称曼陀罗花,《本草纲目》载:“热酒调服三钱,少顷昏昏如醉”,花粉有毒,可致幻。 …… 老人家追着定位左三圈右三圈,北京恼得把导航关了靠自己眼睛找,发现便利店就在跟前。 刚刚转累了借坐休息的还是南京的小电驴。 北京深吸一口气,推开店门进去。 “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 洋金花妖吃吃地笑,“您来的正是时候,我这法术不精,叫狐妖大人情期生生提了前,此时正发得狠呢。” “他嘴里呀,还喊着您哥哥长哥哥短的,哎呦听得人家是面红耳赤哩。” 狐九尾何?狐死首丘,不忘本也,明安不忘危也。必九尾者也?九妃得其所,子孙繁息也。于尾者何?明后当盛也。 东汉《白虎通义》以狐为兆示“子孙繁息”之德兽。如此想来,当真是“无狐魅,不成村”。 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李太白上戴天山访问道士,没见到人却赏了一山好景。他愁的是遇不到住在世外桃源的道士,我乐的是找到了你这虚弱中毒的小狐妖。 “你燕哥哥在这儿呢,再睡会儿吧小狐狸,进了屋子我再叫你起来。” 待到隐入不老深山,且向蓬莱洞府寻我。 深林有狐仙,秋日迷醉抱月,通天上人间。 午夜时分。 远离了繁华都市与浮世千帆,他们抛去历史沧桑,或许真的愿意只做山林间关心吃住和繁衍子嗣的兽类。 狐狸的示爱方式和人很像,亲亲、蹭蹭,都是求偶的表现。 老虎呢?他和他的狐狸爱人都喜欢在对方身上蹭得满身气味,因为这意味着他们互相标记了彼此。 彼此是互相的领地。 老虎是独居动物,但狐狸经常以家庭为单位生存,他们这一对也算是破天荒地雄虎追着公狐跑。公狐一开始很害怕雄虎,雄虎也没想过亲近公狐。后来雄虎的领地被侵占了,公狐的家人失踪了,他们竖着鼻子闻闻四周,只有对方的气味依旧未曾改变。 于是雄虎和公狐在一起了。 他们都觉得这不过是一时的抱团取暖。 再往后,公狐帮雄虎夺回领地,公狐成为了领地内最有威望的那个王,雄虎不服气,又将公狐打败,自己坐回了王位。 公狐似乎很高兴雄虎再次坐上王位,但他不喜欢雄虎对领地里其他小动物的处罚,所以当雄虎犹犹豫豫地前来邀请公狐和他共享王位时,公狐认真地拒绝了他,并且主动居于下位处理领地内杂务的工作。 但雄虎在日渐熟络的交往中动了情,终于在某天向公狐表明心意。 公狐闷闷地看着他,没拒绝,但也没答应。 “我们会有未来吗?”公狐问。 “会有的,至少很长很长的时间里——或许千年,我放不下你,你也丢不下我。”老虎说。 就像那年北平改名,南京按照以往由于历史原因是应该让出那个字的,但偏偏这么巧,领导人认为没必要学封建王朝的思想,南京就是南京。 “媳妇儿……媳妇儿……” 奚雁行分明顶着两只圆圆的老虎耳朵,动作却像头饿急眼了的狼,不断侵占着狐狸的领地。 不管顺天应天、北平南京、京师南都,还是北京南京,你知道的,我们早就分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