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心【花凌】》 第1章 影见 天宝十四载,春。 西京长安·长安县·永平坊 昨夜刚下过一场雨,青砖小路**的,久违的晨光透过浓云倾洒地面,为原本郁郁葱葱又潮湿的小巷里蒙上一层清亮的辉光。 清水巷坐落在坊西南角,看着巴掌大一块地,实则挤了几十户人家,密密麻麻的房檐鳞次栉比,院门各朝各的开,因此也造就出迷宫一样的局面。一间匣子大小的院落就挤在清水巷的巷勾深处,稍不留神就能被略了过去,毫无存在感。 这户人家门楣清疏,像被水洗过了似的,一点儿烟火气都没有。漆黑的两扇门紧闭,门前台阶还隔三差五的窜出一两根无名野草,许是主人已出门远游。可那屋檐下分明立了块牌匾,上面抠了几个工整的字迹“寻医入内”。 原来是一家医馆。 街坊张六郎吃过朝食照常出来溜腿,忽的见那常年紧闭的医馆大门开了半扇,里面钻出一个人影来,顿时好像见了鬼一般——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深居简出的谢大夫。 说来也奇怪,这位谢大夫搬来有两年了,不大与周围来往,也不见有什么人探视。终日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虽然开的营生是个医馆,可药材流水似的进去,却没什么人敢上门去看病。 直到巷口卖胡饼的王二婶家的小栓子爬墙偷看,瞧见谢大夫正宽了衣往身上敷药,不知看到了什么,一个趔趄掉下来摔了个王八趴。从此清水巷这一代就传开了这新来的大夫是个画皮的巫医,久而久之,隔壁邻里吓唬小孩都说,再不听话就让谢大夫捉了你去,那小孩子准保听话。 可不得不说,这位谢大夫单看模样,长的是真不错。二十岁出头的年纪,生得清俊挺拔,骨相极佳。尽管常年一身洗得发旧的墨紫衣裳罩在身上,气度却好像泽芝神君,不染半点尘埃。 眉目是冷清了些,好像雪峰上的寒泉,出尘透亮,看什么东西的时候都是既专注又冷淡。反而是这三分淡漠把整个人铸得更加出尘,连眉睫都镀了一层淡淡的银光。连带着面上也没什么表情,薄薄的唇峰微抿出一条情绪不详的线,瞧着不像大夫,倒像个断生死的判官。 谢尘左右看了看雨后气象一新的小巷,垂下眸,一声不吭地从门内搬出来一盆蔫花。这花垂着叶子,花梗拦腰折成不均等的两节,断裂的部位参差不齐,像是被前几日的暴雨辣手摧的,自己费尽心力医了好几日,结果一日不如一日——只好弃了它。 青年将花盆放在门口,正欲转身,忽的浑身轻轻一颤,好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击中了,被夺舍了似得,猛地朝一个方向看去,像是游魂拼命攒出一点生气,要还阳和尘世纠缠不休。 对门是一道篱笆院,几棵渴望自由的树杈从里面不安分的生长出来,甚至还结了叫不上名的果子,用沉默的姿态和他对视。 什么也没有。 谢尘微张了唇,呵出一缕白气,仍然死死盯着那处,眼圈有些红,神色怔动。 张六郎读过几年书,还考过发解试,可惜后来一路青云直坠,就安安心心在长安当一个普通的良民百姓了。瞧了瞧这忽然神情大变的年轻大夫,并不信那些个什么邪,挨上前去:“是……小谢啊?我听保人说你姓谢。这盆花儿你不要啦?” 谢尘回过神来,有些愣愣地道:“已经死了,留也无用。” “扔了也是可惜,不如这样,我出几个钱你卖我好啦?老头子我就喜欢摆弄些顽皮的花花草草,我拿去照看照看,没准能生出新芽来呢。” “送你。”谢尘轻轻一推。 那街坊有些不好意思,大方道:“哎,那有空你上我家来,今天上巳,我给你包几块糕,我婆娘今早才蒸的,你拿着慢慢吃。” 他囫囵度日,一向过得有些昏沉,刹那灵光把整个人都推至冰点, “多谢……我尚且有些事情,改日再叨扰。”谢尘送走街坊,站在原地,一手伸进心口衣襟,从里面掏出一块刻得不知所云的鬼画符来,牢牢攥在手心里。又回屋从柜子里翻出一个长形布袋,一手捞出来,褪出一根通身漆黑的竹笛。 此笛乃是当年下山之际,东方谷主亲手赠与。那年下山弟子共有七人,其余同门皆是判官笔,唯有他是一笛。长一尺三寸,仿猿骨笛而制,还没有名字。谢尘接过此笛,答,弟子身出杏林一脉,此次出谷游历,若不医满千人以报恩师授岐黄之恩,便誓不为此笛取名。 现在想想,到底是少年意气。 见他孤身一人,浸淫车场早就练就一身火眼金睛的车夫迎上来殷勤道:“这位客官要去哪儿啊?道程不近的话咱们可以代劳,十里地二钱,超过十里每三里一钱。今日是上巳,最适合踏青,咱们东郊这边当属九盛台的风光最好啊,清竹苑也不错,有曲水诗会,胜在清雅,最适合您这样的斯文人呐。” “去沐阳坡。” “什么?”车夫瞪大了眼睛,一脸晦气道“嗨呀,您上那儿作甚?那地方,前些年死了不老少人,山岭两侧全是新起的坟包啊,这大过节的,您可别吓唬我。” “我付双倍的钱,劳烦了。” “这……”做生意不和银钱过不去,车夫瘪了瘪嘴,只将鞍绳牵过来,不情愿的妥协道:“您请吧。”说完,在门帘前别了一株新摘的柳枝,柳枝在民俗中可以祛恶挡煞,权当是心理安慰。待谢尘上车坐稳,便一甩缰绳尘烟滚滚地朝大道上走了。 谢尘平日深居简出,沿着一路青山绿水,才发觉今年的春日已经来了这样久了。山间桥头皆是青拢拢的翠意,万花弟子常年与草木为伍,见这情形,冥冥之中像是莫大的安慰。 走了约莫小一个时辰,路上的人烟渐渐稀少起来,山路越走越不修边幅,天光昏黄,野草异常高大,几乎快没过车轮。车夫只好减缓了车速,一边皱眉道:“再往前啊就是沐阳坡了,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信邪,那地方不吉利的很,沾上了晦气一年都不顺畅的。”话音刚落,前方的马儿忽然扬蹄止步,绕着原地嘶鸣不已。 车夫一向爱惜这位老伙计,也舍不得拿鞭子抽,只拿鞭把儿磕了磕马屁股:“白蹄,你怎么啦白蹄?” 白蹄不通人言,湿漉漉的眼中满是焦虑的惊慌。车夫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下车检查,见四个马掌完好无损,并不是创伤所致,朝谢尘悻悻道:“这牲畜怕是晨起少吃了二两谷粮,又叫什么东西给惊着了,再往前不远便是沐阳村的旧址,我少收您三个铜钱,劳烦您自己走几步吧……” 谢尘从车内钻出来,打量打量四周,道:“无妨,我自己去便是。”他话音刚落,那车夫突然高声“嗷”了一嗓子,仓惶弹回来恨不得和他的老伙计前心贴后屁股,惊叫道:“这,这怎么有个人呐!乖乖,出人命了啊!” 道路正前方的草棵子里仰面躺了个农人,面色紫涨,已经没有了鼻息。谢尘闻声,立即过去查看,眉头一皱,扒开眼皮瞧了瞧眼白,又以两指探了探脉搏和心口,还玄乎的留了一口未散的热气。当即抽出随身带着的针包,以毫针扎如其人中穴上,抬头道:“帮我把他扶起来。” 车夫“嗳”了一声回过神来,忙帮着谢尘将农人扶起,靠坐在车轮旁侧坐了下来。谢尘当机立断地扒开这人衣襟露出锁骨,又一针毫不犹豫扎在天突穴上。原本还僵死的农人被这一激,猛地胸膛起伏,漏气风筒一般咳嗽了起来,咳着咳着,鼻腔中喷出几道白絮。 “娘诶,活过来了,原来您是个神医呦。”顾不上啧啧称奇的车夫,谢尘四下顾望,见不远处溪旁生了几株低矮薄荷,便薅下几片大叶,大力揉搓出清香放在农人鼻下让其闻服,另一手有技巧地拍击对方背部,一下一下带出中空的回声,农人气息渐缓,逐渐能小口小口的呼吸。 一睁开眼,入目就是车夫一张大脸,正盯着他查看,身体不听使唤的向后拱一拱,迷茫道:“哦……西哎哪儿?” 谢尘温和道:“这里是沐阳坡,阿伯,您怎会突然如此?” “鹿凉坡……沐……阳坡……”农人喃喃了一会儿,迷迷糊糊道:“俺……见这山边有不少苜蓿,想采给家里的羊吃……不知哪里飘来这多棉花糊住了脸……然后就……” “这是柳絮,阿伯您有哮喘,以后可万万不能再沾这些东西了,尤其是春日里出门,可寻一块干净的‘幂离’覆住头面。”谢尘将针包收好,起身朝车夫道:“这位……” 车夫立即贴上来殷切道:“嗳,活神仙,您有啥子吩咐?” “劳烦您送他一程,路费我替他付了,再往前不远就是我要去之处,我一人去即可。”说着解下腰间锦囊递给车夫,车夫数了数,分文不少,甚至还够再跑一个来回儿的,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自顾自喃喃道:“您是个好人呐……”想了想毛遂自荐道:“对了,俺家就住在天都镇北大桥右第二户,要是回头找不着脚程,俺拉你回去,不要钱。” “多谢。”谢尘礼貌的接过谢意,便弯腰拾起道旁一根野生野长的柴火棍,扒拉着青黄长草,一步一步渐行渐远了。 沿着溪水走了不过百十来步,一片平原在山沟深处豁然开朗。一株足有百龄的老杏花树正值花期,沉浸在谷风中猎猎招展,仿佛在以自己的方式欢迎着来人。谢尘目光烫了一下,扔下那木棍,几乎是快步地迎了上去,随着视野的拉近,树旁隐隐露出几个青葱的土丘。 三年前,他辞别师门,孑身出谷,一路下山折往长安途经此地。见这里不过几十户人家,山清水秀,民风淳朴,村民们日出而作,日暮而休。他受一对老夫妇照拂,知晓他精研医药,还将自己家的一块地腾出来给他做园圃,待他如亲子。这户人家还有个孙字小辈,不到十岁,虎头虎脑非常聪颖,总是喜欢在他侍弄药材的时候缠着他。 ——哥哥你从青岩来吗? ——等我长大,我也要去青岩,我想成为你这样的人。 谢尘将酒祭洒在几个坟包前,低声念了几句什么。又掏出一个小风车,插在中间的小土包上,低声念道:“林伯,林婶,元宝,我来看你们了,今年带的酒是我亲手酿的,我为它取名叫‘长青’,还望你们不要嫌弃。” 回应他的只有越来越不成调的风。谢尘将残酒抿了几口,辛涩的滋味在舌根绽开,冷冷的,又像是一团烈火在胸口肆意蔓延。他伸出手爱惜地摸一摸表面不甚光滑的石碑,好像在触碰亲人的手。谢尘不胜酒力的歪靠在石碑旁,一手伸入怀中,指骨摸了摸那块边角圆润,漆面光滑的木牌,哑声低吟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话音刚落,一根花枝居然颇通灵性的晃了晃头。 “……谁在上面?”谢尘迟疑地抬头,发丝间露出一线冰冷的眼神,眼眶周围犹有尚未干涸的泪痕。 那花树闻言不紧不慢地“吞吐”了一会儿,几根花枝拨云见日,树杈间竟坐了个年轻男子,约摸二十五六岁,生的面容白净,风神秀逸。天光浓郁,男子不急不缓的朝他低头一笑,额心一枚小小的光艳碧玉似随着漫天落英若隐若现。 观这人衣衫淡青,怀中横卧一把长琴,衣着矜持得一丝不苟,广袖垂落在枝头好似一尾清郁半透的兰花。谢尘摇摇晃晃站起来,眉目间蓄意存了三分冷淡,飘然道:“一教两盟三魔,四家五剑六派,想必阁下是千岛湖杨家的人吧。” 枝头耸动两下,那男子徐徐跳下来靴尖点地,诚恳揖道:“方才并非有心窥听,实是路过此地见风景甚好,便靠在树上眠一眠,未曾想刚躺下就恍惚中听见有人说话,惊扰了先生……实是抱歉。”男子言谈间呵气如兰,声音也轻,怕惊着谢尘似得,一对丰润的桃花眼眸蓄满呵护的柔光,从头到尾的拥簇着面前这个冰霜一样的万花弟子,他兀自停了停,自报家门道:“我叫……杨逍,确是长歌门天道轩门下。” 几处坟包就排列在树根近旁,哪有人专挑边上有坟的树休息睡觉?谢尘不为他说辞所动,只对不速之客保持着礼貌的疏离:“在下万花谷杏林弟子谢尘,前来祭扫亲人,今日少饮了些许,让先生见笑了。只是此处是我家人坟冢,他们爱清净,恐不能容先生继续歇息……” 杨逍低眉“唔”了一声,目光落在几座青青坟冢,在谢尘愈发冷淡的目光下,越身上前捧起一把黍梗洒入钵盂内焚了,再膝肘贴地,对着石碑郑重叩拜,闭目默念。 祭完起身朝谢尘平和道:“逝者已矣,生者更应秉承遗念好生顾惜自己,如因追思伤身,岂不是连累亡人泉下担忧?先生今日有此惆怅之感,或只还未遇到知音罢了。今日既然有缘相见,某就遥祝先生早释心怀,从此岁岁再无此忧——便以这杏花相赠吧。” 念罢,杨逍抽出琴中之剑,剑音微鸣,便隔空折下一支杏花,递到谢尘手中。望着长歌弟子笑颜清透,那身料子柔软的浅青褂子甚至沾了斑驳的泥点,谢尘掂着花枝,神情复杂地望着他,慢慢闷出一声:“多谢。” 恰好一阵大风吹来,汹涌澎湃,可谢尘却未感到冷,看到杨逍伫立在风中风骨依旧,像一把劲瘦挺拔的竹刀插在那里,身后发丝狂舞,才后知后觉是他帮自己挡了风。杨逍目光一直紧随在他身上,眼神在摇曳的发丝阴影下似乎含了一丝隐忧,盯着他欲言又止道:“你喝了那些酒……先生看,起风了。一会儿怕是要下一场大雨,先生回家想也不便。”他毛遂自荐道:“不如这样,此地山后便是天都镇,我在那有一处园宅可以落脚,先生酒醉再淋雨怕是伤身,不如在我那歇息一晚,待雨水停了再走,就当是在下为今日唐突陪个不是,先生看如何?” 未等谢尘出声,杨逍余光撇了一眼花树,状若无意的感叹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一面觎了觎谢尘,还没说完,谢尘就点了头“那便打扰了。” 见他答应,杨逍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刚大步流星走了两步,一回头,却看到谢尘在原地望着他,神情好像山谷里迷途的鹿。顿时心底咯噔一声,面带微笑问:“怎么了?” 谢尘指了指地上:“你的琴,忘拿了。” “哦……你说的对。”杨逍僵了一下,正要去取,就看到谢尘抱起他那张过“重”的琴板,三两步走过来,交递到他手中。两人接触的一刹,谢尘眉心微皱了一下。他的嗅觉异于常人灵敏,在这个文弱书生的身上竟然闻到了一股金铁的凛冽,像是刚从野兽新鲜的伤口里拔出来的一簇银箭头,散发出生冷的铁锈味儿。又被杏花的甜香一个浪起压了下去,消散的无影无踪。 杨逍低头拨了两下琴弦,恍若未觉道:“我一位朋友在西市倒弄磁丸,这次托我从凉州带了些西域的矿粉回来做样本,这院子也是他名下的产业,允我来时随意居住,现在只好借花献佛了。”不动声色的将话题挑开,看谢尘并未有什么异样,便悄悄松了一口气,两人赶着天色,一路快步离开山谷,朝着天都镇去了。 第2章 酒风 长安南郊,天都镇。 天色渐灰,雨也落了有一阵子。长街一片片旗幌随风湿漉漉摇曳,杨逍领着谢尘在一间食铺门前停下。两个长身玉立的年轻人撑着竹伞一前一后走进来,雨天客少,店里又有股子梅雨味道,老板娘又惊又喜,桌子又擦了一遍,方才请二人坐下。 “来一份枣子糕,小天酥,一碗槐叶冷掏,再要一碟柿饼,两碗梅子水,其它什么时新刚做好的随便上就行。” “嗳好,来了!” 出来招呼的伙计还是个半大孩子,蹬着小短腿堂前堂后转得像个矮陀螺,眉眼间与那蒸糕的老板娘颇有些相似,两人应是一对母子。小童飞快记下几样名称,先上了碟鲜果,钻进后厨帮忙去了。 见这万花弟子好似店里请回来的一尊吉祥物,摆在那闷葫芦似得寡言少语,杨逍主动搜刮出许多风物人情讲与他听:“要说野猪肉,当以秦岭太白地界的野猪最好,尤其是新鲜的生肉做成炙,撒些孜然、迷迭香,再配一点西凤酒,冬天下雪的时候吃着,滋味儿别提多好了。” 杨逍五官周正,眉目舒朗,特别是那双温柔的桃花眼,笑起来令人如沐春风。言辞间将各地风物衔接的极好,仿佛他确实是饱览了大好河山亲眼所见。看得久了,赭石色的眼底还能窥见一丝不易察觉的深邃,可神色一转,又是那个温润善谈的俊朗青年。 桌子上杂七杂八的盏碟越堆越多,眼瞧就要挤不下了,边缘一碟脆杏被挤得当啷轻响了两声,忽的一整盘跌落下去。好在杨逍反应极快,伸手接住盘底,不动声色地捞回来摆回桌面。一抬头见谢尘视线都没有离开过他,方才收了自来熟,不自在道“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我是瞧你一直在讲,再不吃,这桌子都快堆不下了。”谢尘沉吟了片刻,目光回落到桌面,上面摆了琳琳朗朗十几道菜色,有冷有热,便率先动筷道:“这道枣子糕清甜不腻,先生面色虚浮眼下微青,想是最近没有休息好,食之可以敛气安神,于睡眠颇有裨益。” “……”杨逍凝视夹到自己碟中的糕,目光严肃的像是能给它切个花刀。 这还不够,谢大夫又推过去一盏圆子,谆谆道:“还有这碗桂花圆子,先生肌肤青白,手背按压有青印且消退不畅,应是体寒的缘故,可多食些桂花。这碗冷掏就不要吃了,容易伤胃。可交给在下食用。” 这个万花弟子不说则已,一鸣惊人。杨逍悻悻地将冷掏推给他,再也不敢多说,左手一碗右手一碗,像是要把罪证全部消灭。 谢尘出来一整天,见杨逍狼吞虎咽地扫荡桌面,先前饮酒的辛辣也刺激得肠胃有些辘辘,可即便如此,仍是矜持地将冷掏摊在宽碗中匀了匀,淋了些芝麻油,不急不缓入口。慢慢吃了两口,谢尘不经意抬头,却发觉杨逍一直在打量他——不是那种光明正大的看,而是眸光似有似无轻轻的磕碰着他,一点点觎他的神色,不经意间将吃食推到他面前去,再窥伺一番,看看他吃不吃,简直像隔着花梨木笼子观察一只珍稀的小动物。 不由得心下一颤,一股久违的陌生滋味悄悄占据,让他一时分辨不出来这种感觉从何说起。两人用完饭,杨逍叼着柿饼快步起身道:“你在这等我,我去结账。这趟出来别的不说,钱还是带够了的。” 将柿饼团进嘴里,擦了擦手,一边咀嚼吞咽一边至柜台前付了帐。趁着谢尘不注意,杨逍又点了份细糕食盒,从囊中掏出两片金叶子并一张小纸条压在案上。招来小伙计说,去拿给你阿娘,不用找了。小孩千恩万谢,不知怎地才好,从后厨提着盒子出来,慌慌张张又从屉里夹了两块肥厚的油糖糕塞进盒中封好。 杨逍拎着那个食盒,指节带一带盒底,果然贴了块难以察觉的布卷。神不知鬼不觉的将其收好,才转身对谢尘娓娓道:“这个给你拿着,你喝了那些酒,方才也没吃什么——肚子里没点东西夜里空落落的也不怕难受。” 谢尘不动声色的接过食盒,盯着他道:“多谢款待。” 他穿的本就素气,还有一股长年累月独居攒出来的清寒气息,如画般的眉目里尽是清寥寥的孤寂。站在那捧着食盒的样子,倒像是抱了个骨灰盒。 杨逍愣在那里,罕见地缄默了一会,一向如春日般和曦的眸子隐在垂落发丝的阴影里“朋友之间,不用说谢谢的。” “我没有朋友。”谢尘如实道。 “那你记好,以后我就是你的朋友了。” 谢尘回房后将食盒束之高阁,歇了一会儿又取下来吃了两块,这样往复几次,食盒里的糖糕终于被吃光了。 是夜。 蜿蜒的烈火自地心蒸腾而起,银月如钩,天不再是天,是黄泉的底色。窜动不安的火苗争先恐后的舔过他的身躯,任由他挣扎,嘶吼,却好像被一双无形的巨手紧紧攥住,无论如何也无法挪动半步,只能生生看着自己的血肉被赤黑的烈焰吞噬殆尽。 带血的铁钳,嘶哑的嚎叫,摇摇晃晃送进心口的那一把刀! 一道闷雷撕开夜空,谢尘猛地惊醒坐起,一摸额头,满是潮意。 夜雨如晦,他大口大口地喘气,仿佛又一次死里逃生一般,摸索着拨亮灯盏,倒了一杯茶水灌下,面色苍白仿若大病初愈。 侧目望去,原来是窗子开着,飘忽进来些许细雨。 一时间也分不清是冷是暖,谢尘茫然地盯着窗户看了一会儿,风簌簌的扑到面上,近些时日的记忆才慢慢归窍。 “啪!” 是鞭声。 那鞭吟如雷,清亮悦耳。抽打在积水上的声响格外明晰。时而高昂时而低沉,短促的划过夜空交叠响起。混合着急行的脚步声,慵懒的雨水声,竹叶萧萧声,一下一下全落在他耳廓里。 谢尘抓起桌上那支黑笛,从二楼竹窗一跃而下,万花谷的轻功步法飘逸灵活,檐顶只留下一道幽魂鬼魅似的背影。 夜色太暗,街上本该彻夜不熄的灯火被雨水淋灭大半,整条长街晦暗不明形似鬼界,隐约见一人影被隔空抡起接着重重摔入地里,伴随着骨头碎裂在石板上的低沉闷响,不可谓出手狠辣,凶残可怖。 浓郁的腥气顺着雨水的冲刷弥漫出一股难以言说的尖锐味道。待他靠近,那鞭声渐歇,一声微弱琴音不成调响起,反倒衬得那几人脚步声愈发清晰了起来,也刚好暴露了方位。 谢尘得了判断,脚下轻功一点翻过院墙,正看见几人呈四围之势合击一道人影,那人身姿飘逸不俗,一道“青霄飞羽”悬于中空,怀中抬着一把长琴,以琴音震退几人步伐,只是那弦声嘶哑像是拿内力强行催出来的,听着总有些刚猛的不和谐在里头。 谢尘顾及不了那么多,当下执笛一路分花拂柳,抬手将数道凌厉攻势以巧劲拨开,灵活的打穴笔法左右横点数下,便将那几人点穴截脉定在原地。万花内息绵长,混元气劲无缝不入。谢尘熟知此路,悄无声息埋下气劲,再尽数催发,震得这几人无一不经脉激荡吐血倒地,毫无还手之力。 那手,本是摘花折药的手,执笔吹笛何等风雅,此刻却是伤人的利器。谢尘一身萧条地站在雨夜里,好似一朵飘逸的漆黑莲花。他气息未平,回望过去夜视昏暗不清,依着身形辨清那被围之人——正是抱着琴的杨逍。 “你怎么样?受伤了没?”谢尘声音急促,向前一步将他护在身后。 杨逍一僵,心想他果然认出来了。一面将自己收拾出一个惊魂未定的严肃面貌来,眉宇的寒气却久久未散:“你怎么来了?受伤了可怎么办?我没事。” 他的声音又轻又暖,隔着夜色也能让人感受到话语里的温度。谢尘却不吃这一套,直截了当道:“这些人为什么杀你?走,跟我回去,立刻收拾行装离开这里,免得等下再有人来。” “不会有人了。”杨逍半身湿透,脚边丢了一把稀烂的纸伞。谢尘原想将外衫脱给他,却想起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河,湿漉漉的几缕头发贴在面上,说不出的狼狈,动作便没有下文。 两人在原地僵持了一会儿,杨逍捱不过他目光,只好叹息一声:“当真要听?” “你还年轻,不懂宦海肮脏,可不比战场斯文到哪里去。”杨逍接过他递过来的半干帕子,骨节苍白发响“这可是一桩十数年前的旧案了,你可曾听过王节度使王忠嗣。” “……当时朝中有位小吏,昔年系四镇节度使王忠嗣麾下。曾跟随王节度调查当今三镇节度使安禄山所建雄武城一事。后来经查证,雄武城并非抵抗契丹所用,而是安禄山私下囤积军需之所。王节度何等敏锐,立即上书参本安禄山有谋反之心。可谋反没告成功,却被右相李林甫借机诬陷,又伪造了证据,致使王节度被圣上所疑,最终被褫夺兵权,王氏一族满门抄斩。” 杨逍双手成拳,神色冷硬得像蒙了一层青霜的玄铁,他痛声道:“……王节度忠心耿耿,多年来立下战功无数,处处为家国百姓着想,怕是不会想到,自己没能死在边关战场上天地为墓,也没折戟在外境强敌的手中,而是死在了宫闱内二三挑拨的暗箭里。“ 杨逍凝神望向朦胧细雨,声线和缓下来些许,却掩盖不住悲凉:“那小吏因早几年被调往凉州任刺史侥幸逃过一劫,去岁李林甫罪状坐实擢发难数,他为报当年知遇之恩,将王节度昔年所受冤屈,以及手绘雄武城要略图一张,写作血书辗转送往京中,望圣上能够重查旧案令王氏昭雪——可折子还没递到御前,便已有人暗中派了杀手灭口。” “这事……天道轩岂能袖手旁观。我赶到时,还是迟了一步。他心知必死无疑,已悬梁明志了,身上还挂着那块“碧血丹心”的牌子。妻儿尚在出逃路上便被赶到的杀手所围,我拼尽全力将他孀妻幼子救出交由同门看顾,然后一路引开视线,被追杀至此。” 谢尘蹙眉无言,只是贴着杨逍的步子又紧了些“无论如何,我会护送你回京。” 一道诡异纤细的身影不知何时绕过二人视线窜上墙头,扬手便是一把银亮破风而来。那银光细密呈莲花状,竟是一把仿制的九幻黑莲,虽然只有一发,威力却不容小觑。杨逍一点余光瞥见那抹锋芒,立时推开他低喝道:“小心!!” 说罢侧身挡至他身前,抬眼眸亮如星,手上敏捷似电,指节下意识地去摸琴尾,动作蓦地一滞,抽了琴下之剑皓腕荡出几个古朴剑花,刹那间银光飞迸,数十颗枣核钉倒豆子似得削入地里,一颗不漏。与此同时一把形状奇异的锋利小刀也从杨逍袖中飞出,分毫不差地击中那“人”的脖颈要害。 嘎吱嘎吱的响动从那黑纱幂离的人影喉间传来,吐出的话不似人声:“你回来了……寒……寒……”话未说完,便如一阵青烟似得坠落下来,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是一俱丝弦俱断的傀儡。 “多谢。”方才情急谢尘被拉扯到身后,一场虚惊下来,那点梦魇心魔具散。杨逍面色古怪,屏息片刻,蹲下身来先后在地上几个死人身上摸索。来人都干净得很,查不出什么。抬眼瞥见谢尘慢慢弯下身竟欲以五指触碰那摊傀儡碎片,情急之下不禁暴喝道:“你就不怕有毒!”话音未落,一个促趔拽开他。 谢尘骤然被他大力扯开好远,顿时心神都漏了半拍。就见杨逍喘息着起身,不经意间牵动某处,蹙眉捂住腰侧,脸色难看得一言难尽。 方才未曾注意,长歌服色层次繁复,伤处被衣袖遮去大半,加之天色又暗,未能第一时间发觉。雨水淋在素色衣襟近乎透明,不断滴下水珠,那劲瘦腰侧衣料被绞破,连带着皮肉也刮去一块,不断洇开大片血迹,触目惊心——是刚才那把暗器。 谢尘当下不由分说的撕扯下自己外袍的布条,长短不一地量着他的身躯,为杨逍包扎止血起来,杨逍见他靠过来不自主退了两步,后背抵在墙上,眸光有些收不住的涣散,牙关紧止,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别乱动,先把血止住——你头晕?”谢尘手上动作一顿,优先揽住身躯防止脚下失了平衡,再扶着他慢慢靠墙坐下。 “我没事……”这暗器被淬了毒,中毒的感觉一言难尽。杨逍只觉得意识不断从身体剥离,好像一整年都没有睡过觉那样又困又累,所有的感知都被无限拉深拉长,恍惚间却看到谢尘认真贴过来的脸。 其实细瞧下来,谢尘的眉眼天生带有一种惑人的冷清,特别是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透过他的目光可以直视人心。像一面暗中与人较劲的镜子,如果你投射给他客套,他会回以你礼数周全。如果你投给他赤诚与温暖,便能在他身上看到锲而不舍的专注。 “谢尘。”杨逍突然恹恹地唤了一声:“你快走吧。”他费劲的从腰间解下一个小小的朱丝香囊,重重扣进他手心里,按了按交待道:“若有机会,把它送到长安西市的胡月楼,会有人接应你的。”又拍一拍中空的琴板:“这个也是。” 谢尘纹丝不动,十指麻利的帮他包扎好,又点穴身上几处要脉遏制药力的扩散,转过身去命令道:“上来。” 杨逍艰难地睁开眼皮,看着医者坚定的脊背,叹了一声,有一搭没一搭的劝他:“痛恨天道轩之人大有人在,就不怕叫我连累吗。” 谢尘没有回答。下一刻,那人强行把他背起来,踉跄了两步,两个人艰难的叠在一块儿摇摇欲坠。杨逍温热的鼻息喷洒在谢尘脖颈,呵出微弱的白气。谢尘头也不抬,走一步,便蹦出一句来:“你说的,我是你朋友。这个时候不会舍下你。如果这也能丢下,那你交的什么朋友。” 杨逍贴在他背上无声叹息,心窝却呵出一口热气来,暖暖地烘烤着。四肢软面条一样丧失了力道和知觉,别说是刀剑了,就是一束头发丝他都挑不起来。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简短道:“往东走第二个街口第六个院子,上二楼,过了子时便安全了。” 谢尘二话不说背起他朝所指之处走,又怕他就这么睡过去,有心多聊两句,一面注意脚下水坑,一面问:“你那琴是什么做的?” “桐木。” “青莲剑仙的诗你最喜欢哪一篇?” “……北风行。” 谢尘难得沉默了一下,又将人往上提了提。忽觉颈间一沉,杨逍温热的鼻息在肩头化开,便开口试探着问:“杨逍?” 背上人已然支撑不住昏迷了过去。 无人发觉二人方才坐过的棚子后身,还藏了十数具仓促堆叠在一起的黑衣尸体。 下一章猪猪掉马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酒风 第4章 归心 霜粼归来已是三更天,谢尘接过小瓮一看,是金蚕蛊不错,还并一封师姐连夜写的信笺与一瓶药丸。同门之间藕断丝连的温暖情谊在心中铸下了一座坚定的高墙,当下心定了定,不再多言,只叮嘱了霜粼不要让外人靠近,便关上门进屋准备过蛊事宜。 寒江雪面色未有好转,依靠施针压制毒素扩散已到了人体能承受的极限,再不拔除怕是会影响日后经脉的畅行。明明是油尽灯枯的衰败,可他眉峰眼窝的陡峭分毫不减,仍有一股挺拔的轮廓撑着,却不太看得出是白日里那个对他温柔微笑的人。 谢尘指尖爱惜地带一带他的睫毛,鼻梁,再到温热的唇。在旁人看来,一命换一命看似不值,可是比起看着寒江雪或者是哪个虚构出来,为他义无反顾的“杨逍”在自己眼前慢慢枯萎死去,光是后半生的磋磨入梦怕是会把人逼疯。 事先服下一枚血红丹丸,师姐在信中特特叮嘱,蛊虫若无引导只会凭借本能蛰伏原本的宿主。如果吃下了这颗香丸,服药者的血就会对蛊虫产生极大的吸引力,促使蛊虫产生换主的念头。 蛊虫已入寒江雪体内半个时辰有余,他体内境况好转,毒素渐渐顺着血液过继到金蚕蛊本体,来日慢慢修养,就会恢复的与常人无异。 算算时间差不多了,谢尘将七七四十九根银针扎入手臂经脉,为防反噬,左臂气脉阻断,活活成了一块长在自己身上的生肉。割破手腕放出半碗血来,让甜香逸散,那蛊虫闻到香甜的腥味忍不住蠢蠢欲动,却又犹豫不决不肯出来。 谢尘拿出小刀继续割破小臂,腠理分出一道裂口来,他疼的面色发白,却还是沉沉道:“出来!” 几乎在他割破手臂的一刻那虫就疯狂了,谢尘将伤处靠近,只听见“咻”的一声,一粒漆黑的小豆子带着血呼呼的残影弹进了他的伤口里,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入皮一瞬,谢尘疼的头皮发麻,汗如雨下。起身间刮倒了旁边放着的木头架子,一闭眼仿佛看到自己坐在灿灿金殿之中十八罗汉团团围绕金器鸣响不绝于耳。门外的霜粼被声响惊动,担忧得想闯进来,却被他以后背抵住大门,不愿让旁人进来。一手锢住手臂,任由一个躁动的活物在血肉中啃咬乱窜,吞噬自己的性命,谢尘死死攥着腰牌,像是要把这个名字刻进骨头里,手中飞快的摸过一把银针,几下扎入皮肉,在意识濒临涣散的最后一刻,疼痛如潮水消散,那蛊虫终于寻到了合适的位置,开始在药效的催化下休眠。 恍惚间做了许多个没有结尾的梦,一个一个的人影掠过,却一个也抓不住。意识连接上身躯的那一刻,寒江雪猛地从床上弓身弹起。那眼神太过凌厉,像一把含在鞘中的短刃,乍然透露出的寒光震人心魄。奈何腰间带伤,又缠了一圈又一圈绷带,这寒光一钝,不上不下的卡在半空,有些使不上力。 床前模模糊糊坐了个深色人影,寒江雪使劲看了好一会儿才把那堆色块糅合起来,一直守在边上的不是旁人,是谢尘。还没等松一口气,就瞧见谢尘默默端起碗,将木汤匙吹吹递到他唇边道:“醒了?先吃点东西。” 寒江雪被迫低眉吞咽下那勺粥,味道不错。囫囵不清道:“唔,我睡了多久?” “六七个时辰。” “我的毒……如何了?” “解了。” “解了?”寒江雪抬头一愣,面上写满诧异。他已经做好准备去阎王老子那报道,谁知道叫人临门一脚给踢了回来。谢尘眼睫颤颤,放下碗看他:“难道杨先生不信任谢某医术。” 寒江雪摇摇头:“不……”他只是疑惑,既是蓄谋已久的一场截杀,绝不可能这样轻描淡写的放过他。但万花谷一向隐居世外,也许是有什么灵丹妙药也未可知。正思索间,谢尘轻描淡写道:“你毒伤未愈,经脉昨夜被我施针阻了三个时辰,会感觉到运气无力,这都是正常现象,你别担心。对了,”他眼风散出去望了望窗外楼下一来回转悠的男子,神色如常道:“昨天多亏你天道轩的同门赶来搭了把手,他现在就在楼下,估计有事情和你说,现如今你醒了,我去把他叫进来。” 寒江雪方还云里雾里“天道轩同门”是怎么一回事,待人进来,差点将口中的水呛进嗓子眼里。霜粼确还是那个霜粼,只是身上粗糙的套了一身和他相似的“长歌服饰”,扮相并不精细,头发意思意思散落下来,却不像长歌像要饭的,头上插了根开花的“树杈子”,看得人更加一言难尽,竟一时语塞不知从哪里说起。别提面前还有个正宗的万花弟子,就是拎一个地鼠门的草莽汉来,恐怕都糊弄不过去。 寒江雪眼角一抽,看着他皮笑肉不笑道:“今年……门中各位德高布授的课业……修习的可还好?” 不知是他说的委婉还是霜粼已将易容修炼到了自障则障一切的境界,对此没有任何感觉,草草道:“我还好啊?你现在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说着将手上的一堆药材食物放下,其中一包香气扑鼻似有九转还魂之效,寒江雪坐立不安的瞟了两眼,有些心痒难耐,奈何谢尘在这里,没有发生什么实质上的举动。 谢尘对一切充耳不闻,说了句你们聊便转身离开,这两人才将“痛苦”面具揭下,恨不得直接甩到对方脸上。 霜粼率先开口道:“穿成这样很不方便吧,但你还是选择去见他。” “……”寒江雪被他这一句先诘问的哑口无言。抬了抬眼皮,无力道:“我能如何呢?看见他伤怀醉酒,坐视不理吗?”目光触碰到床尾那把怎么弹也弹不明白的“玩具”,不禁笑了一声,自嘲道:“也是我不好,没想把他牵扯进来,事情却闹成这样。” 霜粼眸光闪了闪,神色复杂道:“三年了,你还肯回来就好……当年那事是凌雪楼咎由自取,李林甫留下的钉子拔了也就拔了,殿下从未想过怪罪。这次即然回来了,就别再去那苦寒之地了吧。” 寒江雪漠然道:“总有人要去的,天宝十年,凉州事变,阁中陨弟子三十五人,天宝十一年,石松小队暴露,七人全部身亡,尸骨无存连艰难搜集情报都石沉大海。凉州是虎狼盘卧之地,若非我以身为锚去开辟线网,阁中又要多多少亡魂。刀,不应该只收在匣中,这个道理台首他比我更懂。”说完,他长吁出一口气,唔了一声,从枕边香囊中摸出一个朱丝墨线隐峰匣来,隔空抛给霜粼道:“阁里要的东西。” 霜粼同手同脚地接住这块小东西,生怕磕坏了一点儿“此番证据落到咱们手中,来日殿下自会发挥它的妙用,岑上戍副在天有灵会瞑目的。” 寒江雪盯着窗外,像是想到了许多旁的东西,眼底映出大片苍郁树影,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可惜我只救得下他一脉骨血,故去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回头你去说一下,不要叫那个孩子入凌雪阁。忠臣良将之后,不该成为和咱们一样的人,把他送去长歌门吧。”他缓了缓,继续道:“李林甫已然伏诛,这件事远却未结束,操纵当年那场大案的另有其人,一定要叮嘱阁主还有台首,凡事一切小心。” 霜粼迟疑道:“你是说……” 他声线疲惫,说出来的话语却如冬月的寒铁般凛冽:“我这次从凉州赶回,路上一共经历了十三场截杀,次次惊险。我的行踪暴露得如此之快,如果说我们内部没有被安插内鬼,连我自己都不相信了。”他呵了一声,眸光愈冷,森然道:“他今天能利用情报的泄露截杀我,明天就能以凌雪阁的名义动朝廷要臣,甚至动陛下。无论成功与否,一旦查出来这些‘失控的疯子’是‘我们的人’,凌雪阁要如何承受陛下的雷霆之怒?” 先前因着李林甫的缘故,近几年朝堂上对凌雪阁的声音并不算友好,加上有人挑拨,圣人眷顾不复往昔,人人小心做事如履薄冰。如果这个时候凌雪阁内部被人渗入,这把锋利无匹的刀即将“失控”或是正在“失控”,他们还会是令人信任的武器吗?一把武器,一旦失去了主人的信任,等待它的将是什么…… 霜粼听完,恨不得就地飞走,简短道:“我这就回去让机枢府早作防范。” 寒江雪眼皮也不抬:“你能出现在这里,就说明机枢府已经有所察觉了,不然不会让你来接应我。”心口骤然打开一道亮光,看着霜粼难以启齿道:“机枢府这次叫你来……还带了什么别的东西吗?” 霜粼与他共事八年有余,交情深厚。虽然不是架打得最好的那个,但一定是他可以完全信任的人。阁内在这个时候把他心腹中的心腹叫来,会不会是还有别的事要交代? “有,险些给忘了,不过并不是机枢府让我带来的。”霜粼悉悉索索自腰间解下一个沉甸甸的香囊,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大抵是交付此物的人再三叮嘱,目光专注得珍重且虔诚:“台首说将此物交付于你,你自会明白他的意思。我想这大概是你的那块催雪令吧?月缺催雪令你走时就没带走,这下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寒江雪一言不发地接过香囊,撑开线绳子,从里面滑出一块赤红如血的令牌。见了这一团殷色,霜粼不禁瞠目结舌道:“怎么是这块——” 凌雪阁身居要位者都有一块自己独有的催雪令牌,象征一项权职顶级的权利。而这块正是姬別情独有的催雪令——焚海。寒江雪与霜粼对视了一眼,彼此眼中的深沉意味心照不宣。焚海此令掌管吴钩台,持此令者,可调遣一切吴钩台弟子,前仆后继,不容忤逆,这块令牌到了谁的手里,谁就是这把刀的实操人。 一段清晰的回忆骤然在脑海中回荡,那是三年前,他自请离开长安的前夜,苏无因与姬别情难得都在,石蒜花在黑岩白雪间安静摇曳,他恭恭敬敬上前给恩师磕了一个头,抬头却看见名义上的师兄,如今的吴钩台台首姬别情看向远方红线飘摇,声音却正对着他“你是师父故人之子,若非那位的罹难本也该有光明的前程,甚至名留青史,不必和我们一样注定只能做一道王朝背后的影子。如今要雪沉在这里,无名无姓,可曾觉得委屈?” 寒江雪答:“这一身功法修为无不是恩师铸造,哪怕为虫,为鼠,无面,无影,只要能保殿下大业,阁中基建,家父就还有昭雪之日。便是要我尸沉沙海,做火中的柴薪,也要在凉州凿出一条路来。” 苏无因眉毛动了动,他一向冷心肠但对这个晚年才收的故人之子还是有些疼爱的。姬别情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来“江雪,我不是这个意思。” 看见眼前的青年神色坚毅不为所动,姬别情正色道“凌雪阁之于朝中在暗,而我吴钩台于凌雪阁在明,若有一日凌雪阁首当其冲,吴钩台必然受到掣肘,到时候,你就替我肃清长安古意。” 霜粼小心翼翼地问:“台首他这是什么意思?” 寒江雪攥住令牌,猩红的纹路在掌心流转出妖冶的光泽,难以启齿道:“他想让我留在长安,暂时帮他接管长安古意。”屋内光线有些昏暗,他半张脸沉浸在一小片阴影里,看不清楚表情:“台首不想打草惊蛇。内乱出在自家底盘上,如果他亲自出面,一来吴钩台后方无人照应,二来容易正中敌方的圈套——不如釜底抽薪,将最大的权柄外派给我,成为阁中掷出去的一步活棋。” 月缺缩在琴匣之中恍然有灵,寒江雪似能听到它低沉的呼吟。这些年月里,他们一直在阁主的默许下心照不宣。一个“掌权”,一个“流放”,只有这样看似中空的局面才能让凌雪阁在那位陛下的狐疑与猜忌中得到保全。在焚海剑纵横捭阖的年月里,谁又注意的到,苏无因这一代还有第二个雪藏的小徒弟呢? 寒江雪将令牌攥入掌心,敛声道:“台首不方便做的事,就交给我来做吧。凌雪阁,绝不容他人染指放肆。”他话音停了停,看向坐在榻前,一直等候发落的霜粼,目光不上不下地扫了扫,垂眸道“这些时日还要委屈你做我的线人,麻烦你了。” 霜粼回应他的是一个大大的白眼:“我说你,什么时候长了良心觉得麻烦我了?当初那么大一个烂摊子啊,说不干就不干,跑去接手一个更大的烂摊子。现在阁内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还想再把我们撇开自己承担?当我们其它人都只是太白山的野猪,只会在山上拱萝卜和野菜吗?” “我知道该怎么做,你放心吧。”两人拳头捱在一块碰了碰,一如当年。霜粼收了手,目光从窗子里散出去,楼下一个墨色衣服的大夫正在劈柴火煎药,寒江雪见他愣神,不禁道:“怎么了?” 霜粼把目光移向别处,含糊其辞道:“这次谢大夫为了救你费了好大心血,你能听他的,就多听听他的,总没有坏处。”说完半点给他追问的机会也不留,一阵风似得离去了。 霜粼走后,寒江雪就觉得自己整个人皮囊都塌陷下来了,这一夜一日只喝了半碗养生的稀粥,早已饿的前胸贴后背。脸不红心不跳的捞过桌上那包卤羊肉,将碍事的线绳扯散,捧着纸包大口大口地囫囵了起来。 门吱呀的响了一声,谢尘端着盆清水,臂弯里还挽了块与他干净得相得益彰的毛巾,一身贤惠地进了屋。 “来,我给你擦洗一下。你昨天身上都是血水,糊了一晚上也不难受?”谢尘放下水盆,将毛巾在温水中浸了浸,先在他手背上试了一下,问“温度怎么样,烫的话我再去兑点冷水。” 寒江雪抬目看了他一眼,将梗在喉咙里的肉块艰难地咽下去:“不,不用。我自己来就好。”眼见那万花大夫已至床前,寒江雪只挣扎着起身虚弱道:“我自己来。” “别动。”谢尘拉近两人距离,低头撩开那件搭着的外衫,露出紧实的小腹,干净清爽的绷带随着略急促的呼吸微微起伏,一同重见天日的,还有那些明晃晃伤疤。 “这里昨天刚上了药,你别蹭,蹭掉了药效就不好用了。” “我这些伤……”不等寒江雪解释,柔软粗粝的麻巾触到身上带了点战栗,细到额头鬓角耳后,都被他温柔带过。谢尘实在是体贴,体贴到人不想反驳。待到擦完换上新衣,寒江雪睁目,眸子清浅,里面蕴含的是和昨日那个款款而谈的长歌弟子截然不同的神色。 谢尘将碍事的物件送走,人又折回来坐在床前,一双漆黑眸子幽邃地看着他。寒江雪不由得问:“……你做什么?” 谢尘不答,突然在寒江雪震惊不已的目光下,开始解自己的衣裳。平日严丝合缝的墨紫外衫徐徐被他宽到一旁,只剩下一件月白的中衣。将袖口挽起至上游,肩膀到大臂末端,赫然是一大片突兀的烧伤。很难想象,这样清素的万花大夫身上会有这样恐怖的疤痕。 “你……你。”如果说方才长安古意内乱击中的是他冷硬的外壳,这伤疤简直就是一泼滚烫的热油浇进了他心里。寒江雪目光失魂落魄的一遍一遍描摹那瘢痕,终是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谢尘从容的放下衣袖,平静道:“天宝十一年有的。” 天宝十一年。寒江雪默了半晌:“你……还疼吗?” 谢尘将外衫穿好,发丝披散在身后,像极了一幅娴静优雅的美人绘卷。可一想到下面全是可怖的伤疤,在他眼中再也回不到刚才的意味。 谢尘垂眸道:“现在不疼了。最开始疼的天天睡不着觉,想拿刀子挖掉。可是那样,我也许会死。”他声音很轻,又压得很低,却好像刮到人心最柔软发酸的某一处:“不光是这里,肩膀、后背、腿上都有,先生要看吗?” 寒江雪不敢再去看他灼灼视线,本能地回答:“不。” 你来我往的沉默了一会儿,谢尘先开口道:“先生接下来是准备回天道轩是吗?”不等他回答,谢尘继续道:“在下倒有个不情之请,先生外伤未愈,体内还有余毒未清,若是能随谢某回医馆内调养几日,一来可将外伤治愈,二也好配置一些汤剂将毒素拔清,避免留下什么后遗症。先生看如何?” 寒江雪喉中干涩,艰难叹道:“你也看到了,我身边很危险……不能再牵扯你了。” 谢尘突兀地笑了一声,清冷的眸光直洞向他,几乎把他逼得无处可遁:“牵扯!?”谢尘眉目间多了些许生气,目光澄净,丝毫不加掩盖道:“此事我从未想过要抛下先生。是先生说的,谢某日后可以视先生为知己,难道先生这‘知己’会因怕遭受牵连而选择独善其身吗?还是先生觉得谢某是这种人……呵。” 未想到他反应如此激烈,寒江雪一时乱了方寸,语气急促的解释道:“我并无此意。” 他何尝不知道这位会解毒能治伤,又擅点穴截脉的万花弟子是他目前最好的选择。可这算什么?他原本可以继续好好做他的大夫,开他的医馆,何必非要蹚这一趟浑水。想着想着,不由得心头火起,就要当场发作时,肚腹里传来一阵饥辘辘的声响,寒江雪高涨的士气顿时偃旗息鼓一半。谢尘垂下眸子,低叹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就算有险阻又如何,某是个江湖人,江湖人不会惧怕这点风浪,先生,便同谢某回长安吧。” 寒江雪垂着眸子一言不发,仿佛他不点头,任何人也无法看穿他的心事。见他如此,谢尘眸光一暗,不抱希望颤颤手准备起身时,忽然听到身后人启齿道“我们……不能拖太久,必须立刻离开这里。否则……” 否则,霜粼已经离去,他现在战力不支,若是那张暗[隔]网再次伸出手指向他们,绝不能再置谢尘于险地。 “都听你的。”见他妥协,谢尘唇角微动,温润的目光黏附在他身上,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一如两人初见。 寒江雪心力交瘁地看向谢尘,发觉他和之前,好像有些不太一样了。 第5章 晨暮 火烧云宫缎似得披帛在天边,天空被一场夜雨清洗的格外清透。车夫看上去十分愉悦,腰间还挎了一壶小酒,赶着马车美滋滋地奔腾在大道上:“哎呀,你们江湖人就喜欢打打杀杀的。我这车都快成救死扶伤的专车了,谢大夫你不知道,经我宣传啊,你已经是咱们那十里八乡有名的神医了,这回这小伙子我看没大毛病,在你手里过不了两天准能活蹦乱跳,比那活鱼还精神呐!” 谢尘面色比昨日稍霁,与车夫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从民间土方到乡土民俗,看上去似乎有了几分他这个年纪的生气。 寒江雪靠在车壁松松地听着,脑子里却止不住转着如何调查的事宜,霜粼昨日带来的消息,长安古意近乎全员静默,京畿道三十七支小队表面行动如常,实际上全部按下暂停键,不再接收任何新的任务,任何一点动静都像冰面上的裂纹,会被霜粼派出去的眼线搜罗监察。 不知不觉,两人已到城内。长安寸土寸金,能盘桓下来这么一处居所已是不易。院内空间不大,几丈宽的前院拥簇了一棵开淡紫小花的婀娜花树,后边主屋连着厅堂,旁侧相接了一个看诊用的狭小厢房。厢房尽头的余角被格局良好的分割成灶间和置放些杂物的侧屋。 谢尘引着他住进厢房,里面摆了三两张竹床,看来是平日用来收容病患所用。择了一张干净床榻铺好被褥,妥帖扶他躺下,叮嘱道:“你先休息一会儿,别睡着了,我去煎些药来,药好了喊你起来喝。” 寒江雪面色不佳地点了点头,一面运转内息调整了起来。 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内息与寻常凌雪阁弟子不同。隐龙诀只是附在表皮上的第二重心法,之下还另有一层牢固的根基,那才是他真正的内力来源。只要内息不摧,便无大碍。只是这次中毒的毒素过山车似得在他经脉逛了个遍,好像一锅滚沸的高汤遇冷凝固一般,尚且需要时间来重启。 吃力地调息了一阵子,只恢复了两三成。就看见墨色衣衫的万花弟子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进屋来,瞧见他醒着,便坐到床边,手势熟练地搅了搅汤匙,低头吹了吹递过去。 “我自己来。”这次谢尘没再坚持亲力亲为,至始至终目光随在他身上,看着寒江雪眉头皱成一根苦大仇深的麻花,端起药碗牛饮而尽。谢尘才道:“太苦的话下次我加点蜜糖。” “良药苦口。”寒江雪将碗放下,努力让自己面部表情看起来自然一些,就瞧见谢尘不知何时贴心的递过来一碗温水,里面还浮了几颗解苦的酸枣子。寒江雪心头肉猛地跳了一下,不那么自在的看了一眼谢尘。 不得不说,谢尘很温柔,但是太温柔了些,已经超出他对挡刀之恩的所有预想。思绪如麻的纠缠了一会儿,有些难以言说的困乏,寒江雪擦了擦嘴,鸣金收兵道:“我又困了,想眠一会。” 谢尘没再缠他,简短利落地说了句:“好。”出门前不知从哪倒腾出一个小香炉,点了一支味道清甜好闻的香,便关门退了出去。 寒江雪一觉睡到天明。谢尘那碗药不知什么煮的,难喝归难喝,效果倒是不错。一夜的光景就把昨日中毒的那些沉疴扫荡了个七七八八。这么想着,寒江雪起床下地,步子轻快的溜进院里,并未见谢尘,倒是院内另摆了一张案几,上面搁了几件新奇的小玩意儿。 分别是一个小巧的天工甲人,一个精致的七彩琉璃瓶,里面蓬了些银灰色的砂土,还有一些分装在各色丝线袋子里的花草种子。寒江雪单手捧起那个肚子浑圆的甲人,这东西他在那些个行走江湖的万花门人身旁见过,好像叫阿甘。只是谢尘这只格外精巧些,两只兔耳上分别扎了只淡紫色的蝴蝶结,袖口勋章上还刻了一个小小的“谢”字。 寒江雪刚心猿意马地“啧”了一声,就听一道冷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好看吗?” 寒江雪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一句“好看吗”身上了。循着晨曦的微光望过去,谢尘站在那棵垂垂摆摆的紫藤花树下,神情专注而隽永。上身只着了件剪裁合体的内衬白衣,两道袖口束了襻膊,露出劲削的腕骨。衬得他宽肩窄腰,既清爽又干练。一头乌黑的长发松松地垂挽在身后,愈发衬出领口脖颈玉光似得惹人落眼。 寒江雪喉头不自主的滑动了两下,心底某处像让一万朵香花熨烫过似得,五脏六腑都跟着心旷神怡起来。后知后觉地将手中阿甘搁下,煞有介事地评价道:“嗯……是挺好看的。” 谢尘听出他弦外之意,突然笑了,单侧眉头微挑道:“好看可以多看几眼,我不要钱。”说着拿目光比了比他的腰身,斟酌道:“先生腰细,这样的袍子穿起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先生若是喜欢,回头我给先生也裁一件。” 说着回屋拿出一件浅青圆领褂子,瞧着宽松而柔软,伸手递给他道:“你昨天穿的那个外衫破了,我拿去补了补。这件颜色差不多,身量也勉强穿得,且没有腰身,不会摩擦到你腰腹处的伤口。” 寒江雪接过衣衫就地比了比,哪里是勉强穿得,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不由得偷偷看了两眼谢尘,心道他这也太贤惠了些,除了年纪轻轻眉宇间就有挥之不散的忧愁,真是个无可挑剔的田螺姑娘,将来要是说亲谁嫁给他都是赚到。说亲么……那必是个家世清白,很好很好的姑娘才配得上他,想着想着,寒江雪不禁多看了谢大夫几眼。 将念头挥散,寒江雪把外衫套在身上,许是许久没有穿过这么舒适的衣裳,不禁赞叹了句:“确实不错,将来要是不想开这医馆了,咱们挑个地段好的铺子盘下来,我给你开个裁缝铺,进账分个一成算我的就行,不要你房租。” 谢尘知道他在说笑,一向沉郁的面容上难得露出了些雨后白露般的清透笑容,抚了抚掌心道:“某一向无心这些生意上的事,只怕赚的钱只够先生日日喝碗清汤面了,这里虽然冷僻了些,倒也难得清静。” “对了。”寒江雪收了笑意:“我等会要出趟门,去一趟怀远坊,那有一座周先生出资办的书院,聚着不少同门,昨天的事非同小可,我还需过去同他们知会一声,好早作防范。” 谢尘点点头,并未多说什么,只道:“恩,你去吧。” 寒江雪得了允准即刻动身,却不知什么心理作祟,走到门口回头补了一句:“你……晚上有什么想吃的没?我给你带回来。萝卜糕?肉毕罗?” 那些都是哄小孩的吃食,谢尘盯着他,慢慢摇了摇头:“没有。早些回来就好,今晚长安有上巳灯会,到时人潮汹涌,某怕先生迷路。” 寒江雪失笑:“谢大夫怕不是把我当三岁稚子,若不放心,就在门上挂一盏灯,兜兜转转我还是能摸回来的。” 万花站在树影下眉目深深,良久,慢慢说了声:“好。” 寒江雪甫一出门,就把什么天道轩丢到了脑后,这次出来是一次难得的机会。为了防着谢尘担心,正好不带那张碍事的木头琴板,近些日来都没机会重见天日的链刃月缺这次又被主人委屈的缠在了腰间。 眼前的西京繁华在他眼中慢慢褪色,一道道尖檐玄塔好似一座座噬人的獠牙,长安就坐落在这张血色的大口中,**涂金抹粉,扮相歌舞升平,享受着万国来朝的艳羡和尊崇。记得也是这样懵懂的仲春,他被提到一个风雪携裹的凛冽山岭,不会有人能想到这样人迹罕至的群山环伺的绝境里,还会有这样巍峨的建筑,像冰雪铸造的魂灵一般俯瞰皑皑雪山,还有着这么一群人。 “气魄胆识高人一丈,只是满腔仇恨,甚至一心求死,又能带给你什么呢?那些蝼蚁配与你同归于尽?你阿耶若只剩你一个好儿郎,更不该这么冲动的陪葬,那些害你的人仍在朝中,你就甘心让他们一直过得这么快快活活?” 苏无因笑了起来,笑的毛骨悚然。颇有些蛊惑人心的意味“从今日起你便是我的徒弟,传授你绝学,但造化如何——全看你自己。”苏无因身后的青年以背抵墙,斜睨了他一眼,像看一只毛色黯淡打结的小狗崽,嗤了一声道“哼,资质平平。师父看在故人面上收了你做徒弟,能不能活到成年,还看你的本事。” 可不过倥偬八载,在那个掩埋一切雪夜里,他一道急令将他唤回长安,丢出一枚殷红如血的催雪令牌。 寒江雪想过了,凌雪阁的密令经过几代人的完善已经达到近乎天衣无缝的地步。往往知其目的地者不知其事,知其事者不知其具体坐标。只有办案的小队本人才有最全面的信息和章程。按理说此次任务寒江雪孤身一人,更不存在队友泄密的可能,那就只可能是一个地方出现了问题——发放任务的“人”。 一般机枢府收集情报后加以整理,再给吴钩台各个小队派发任务,中间会有一个流程,那便是凝碧砂画卷。此物外观只是普通花鸟人物画卷,但精妙之处就在于,一旦置于阁内特制的鎏紫灯照后,会在画卷暗层显示出任务的指示。这种画卷由专人制作,然后投放到全境各地的隐锋匣内通知弟子拿取。为了不混淆任务,吴钩台弟子在成功接到任务之后,一般要给阁内发一道回执,然后销毁手中画卷。这道回执就是此任务唯一的案底,会被严密的保管在凌雪阁六座据点之一,有专人负责跟进。 寒江雪接到的这件任务是机枢府直系下达,虽然他当时身处凉州,但案底回执的目的地却是长安据点。如果跟进他任务的人心怀不轨将他的行踪暴露,那这么看来,他一路遭遇到的高频刺杀,都不是偶然。 想到这里,寒江雪步子一顿,向另一条路拐去。 布政坊南邻西市,东抵皇城。稍微在长安有些阅历的人都知道,这是块贵不可言的轴心。皇亲贵戚,重臣世家皆聚于此,街道两侧都疏阔不少,佳树浓荫自内而外透露出一股贵气的威仪。一座院宅低调的坐落在布政坊深处,高门阔户,庭院深深,门口房山的一对中柱足有两人合抱之粗,其前戍卫森严地立了四位北衙禁军,每隔五步宽就置一枚细网灯笼,等到了黑夜里,哪怕一只蚊子都无所遁形。 这是骠骑大将军高力士的私宅。每月逢五,高力士都会回到长安私宅休沐一日,而今日正是初五。这位权倾朝[隔]野,威名赫赫的“高将军”还有一重不为人知的身份,那便是凌雪阁的内阁阁主。 寒江雪上前,当着四人的面道:“劳烦几位同门进去通报一声,就说吴钩台寒江雪自北地归来,前来拜谒内阁阁主。” 寻常禁军听了这话怕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那几人听了却面面相觑,为首的一人退开一步,恭敬道:“您稍等。”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大门再次开了一条小缝,一位穿戴整洁,斯文白净的墨衣家仆出来行叉手礼道:“阁主说了,请您进去。”说完迈着规矩谨慎的方步走在前面,寒江雪紧随其后。 这处园宅以乌木铺地,都是上好的黑檀,走在上面能闻到一股清冽的雪香。姿色清丽连面容都十分相似的侍女们规规矩矩悄无声息地脚跟贴地行走,见了这“小厮”,便整齐地停下来福一福身。二人一路无声地绕过层层叠叠的曲廊,来到一座清幽水榭前,四周雪色的轻纱在微风中浮动,团团拢拢,将水榭中的人和物掩盖的亦幻亦真。 到了台阶前,引他入门的男子恭恭敬敬上前道:“阁主,人带来了。” “嗯,进来吧。”素纱寒梅四牒屏后坐卧了一个男人,看不清容貌,但声音很是年轻。寒江雪撩开纱幔,恭恭敬敬地进入内室,好巧不巧,高力士正坐在一池春塘前烹茶。 这还是寒江雪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接触这位内阁阁主。凌雪阁杀伐气度那么重的地方,他处在深宫之中仿佛被层层叠叠的软烟罗给磨平了,眉眼始终是淡淡的,几乎勾画不出来。说不上是温润还是无争,在自己院宅中时衣饰简洁而素净,一双白的过人的手抱着个加了炭火的海兽葡萄纹小手炉,指尖隔空拨一拨素色的盘烟,脚边只围了条玄色的狸奴。如果不是权柄加身,根本看不出这是位在内宫呼风唤雨,权倾一朝的高将军。 高力士眼皮也不抬道:“会煮茶吗?” 寒江雪愣了一下,低眉道:“略会一些。”说完,他恭恭敬敬地上前,端过生柸的茶饼块,仔细看了看,好像是霍山黄芽。一手游移不定地在一盘器具中摸了一圈,挑了一把握起来顺手的木器,在墨鹞眼尾一抽的注视下,面无表情地将茶饼凿成一团没有灵魂的饼渣。 另一托盘搁置了些桂干,青盐,茴香等佐物,寒江雪看着水咕咚咕咚的沸了,手一抖将其尽数下水,再倒入茶沫。直至水再次沸腾成一圈炮仗,寒江雪才将茶汤取出,盛在碗中奉上。 高力士接过茶碗,氤氲的水汽映出他隆起的眉弓,突然笑了一声:“手艺是和你师父学的吧。”说完撩一撩茶香,慢饮而尽,斯文地品评道:“再好的茶到了他手里,味道也都差不多。” 寒江雪低眉顺目道:“师父他老人家在阁中也时常挂念您,只是近两年多事之秋,他也许久未能来长安城内走动走动了。” “你们吴钩台,传承的都是同一柄凶器。这样的凶器,还是少到繁华之处的好啊。”高力士意味深长叹了叹,眉眼中攀上一丝寂寥,半晌道:“找我什么事情?可是你师父有话带来?” 寒江雪将前日之事来龙去脉捡了大概简短说完,双手奉上令牌道:“外阁如今外有虎狼环饲,内有人摆布阴诡,长安虽遍布我阁中罗网,能安全调动的势力却也不多了。弟子身负外阁嘱托,有两事相求。” 寒江雪浅褐色的眸子看向高力士,专注宁静道:“其一,请内阁主在弟子捉到叛变之人之前代为护持外阁,维系外阁与中枢之间最关键的联系。其二,请高将军看护长安黎民百姓,此间风波将起,不知会牵扯多少无辜之人进去,若是圣上问责,难免让凌雪阁几代荣光蒙尘。” 他这两个称呼区别着念出来,高力士终于肯正色瞧一瞧他的眉眼。面前的青年神情坚毅,好像一位记忆中连模样都渐渐淡忘了的故人。稀薄的影子重叠在一起,让人心口有些发烫。那人纵马杨戈半生,眼中永远带着千秋不散的辉芒,照亮塞北的长河大漠。蛮夷见之无不肝胆俱裂,旌旗所到之处便是噩梦,曾经是多少人心所向。 可那样的一个人,也难抵凋零陨落的宿命。 高力士沉默地把玩那块赤色的令牌,半晌,他轻轻将令牌抛掷回寒江雪手里,朝着旁侧唤了一声道:“墨鹞,持我令牌,去归辰司长安据点中调取一份卷宗回来,你晓得怎么办。” “是。”墨鹞恭恭敬敬地蹭地起身,高力士怀中抱着的那只狸奴忽然罕见地抬头喵了一声,四爪哒哒哒地跟在墨鹞身边,亲昵柔媚地叫唤了几声。高力士见状,笑了一声“这小东西还是和你亲近些。” 这位叫墨鹞的侍从瞧着不过二十岁出头,生的非常秀气,面白而唇朱,与高力士的侧脸有些惊人的神似,听了这句,忙低眉顺目:“奴不敢。”说完,将猫儿抱起放到近旁一位对周遭事物充耳不闻的安静婢子怀中,轻声叮嘱道:“我不在的这几个时辰你们要好生照顾将军,切勿有分毫怠慢。” 那话虽轻,却针尖儿一样钻进婢子袖口,整个人轻轻一抖,上重重在伏地上长拜不起。墨鹞方才迈着轻快地步伐离去。 墨鹞走后,高力士稀声叹道:“我阁中人啊,死得其所者,往往无常。你当年阴差阳错走上这条路,是时势所造。你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将你困在这里我这个做长辈的到底也有些于心不忍,若是来日想寻个安稳,换个身份也没什么不可,我可以替你安排的。”说完,高力士抬目和善地看向他,就好像一位寻常的老人在看自己熟识的后辈。 寒江雪脊背耸动了一下,眼帘垂出一个恭顺的弧度,云淡风轻道:“金铁既已铸成,岂有再熔了的道理。入阁前的那些事情,弟子已经忘了。” “忘了?”半晌,高力士唇角微弧,案下微握成拳的指节缓缓松开,笑笑道:“忘了也好。这次的事情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既然无因他们选择了你,你放手去做就是。只有一点,务必保证陛下的安全。我们是刀,陛下是握刀的人,不管兵器究竟是拿什么铸的,有何过往,此时此刻,都要优先保护它的主人——你,能明白吗?” “弟子明白。”寒江雪面上答允,背后的里衣已经被冷汗悄悄地打透了。一种没来由的直觉告诉他,如果方才答错半句,高力士就绝对不会让他活着走出这个门。 将卷宗带回,寒江雪回到永平坊之际已是黄昏。天色将暮不暮,一缕残云勾了金边挂在天边,将远处的城楼渲染成一幅色彩浓郁的画卷,是长安人每天都要欣赏一遍的杰作。 一只暖色的小灯笼挂在门前,光线柔和,好似一碗明珠。寒江雪轻手轻脚地跨进门,小院一切如旧,却不见谢尘的人影。 他一身钢甲般凛冽的意识外壳,好像在进院的一瞬间脱落殆尽。一阵大风席卷这处院所,四周落木窃窃私语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寂静与萧索。他站在庭院里闷了一会儿,突然在想,谢尘一个人生活在这里的时候,是怎么样的呢?这么想着想着,突然某处传来一声清脆的碗盏碎裂声,伴随一阵压抑的咳嗽,一下搅乱了他全部的心神。 寒江雪循着声音嚯地推门而入,谢尘的卧室空间不大,入目便是桌子翻倒,一大堆瓶瓶罐罐七零八落的碎在地上,地上还坐了个脸色苍白如霜冻,眸光震颤的万花弟子。他似乎有点怕光,一手扶着手臂用力按压。满屋子都是清香薄荷叶和不知名药材的味道,那是谢尘时常拿来配置香囊的清心散,洋洋洒洒散了一屋子,浓重的熏人。 谢尘在这一屋子蒸腾的药气里微微抬眸,眼中渐渐映出一个稀薄人影来。那人矫健黑豹似得三两步跃过一地狼藉,欺身到他身旁,拦着腰把人提起来挪到边上还立着的椅子上,神色是遮不住的慌乱“这是怎么了?身体不舒服?”说着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又拿手背摸摸自己的脖颈。 谢尘盯着他有些失神,仿佛过了很久才缓过神儿来,眸中出现一丝亮光。谢尘避开他的视线,颤颤巍巍地想要爬起身来收拾那些颜色浅淡不一的药罐,被寒江雪一把按在近旁的椅子上:“我来,你别划了手。” 谢尘坐在椅子上缓了好一会儿,人才从木僵中挣脱出来。抚一抚揉皱了的衣袖,轻声道:“方才光想着药性……已经没事了。” 面色比放了血还白,实在是看不出一点儿康健无虞来。寒江雪麻利地将一地尖锐的碎物拾辍好,又把桌子扶正,井井有条地把一众幸免于难的器物放回桌面,视线不经意瞥见谢尘脚边有几张散落的书稿,看纸张应该是谢尘平时记录的药方,上面的墨渍晕染开来,已经看不出写了什么。 他方才分明看见谢尘捂着胳膊,一幅剧痛难忍的模样,偏生见他进来,又活生生忍回去了。寒江雪想要仔细询问,却又怕这大夫心中难过不肯开口。这么想着,便从橱架中捡了个干净药碗,盛了些清水递到那一直盯着他的万花弟子手里:“喝点水,等会我给你涂点跌打的膏药,要是肿了就不好了。” “不必。”谢尘几乎是想都没想就回绝了。方才疯涨的剧痛如潮水般消散,谢尘面上恢复了一些血色,也填了些高深莫测的遮掩,冷静道:“习武之人,哪就那么娇贵。”说着,他慢慢端起水碗慢条斯理地饮了一口,好像碗中不是无滋无味的白水,而是一品上好的茶汤。 寒江雪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真的没事?你的胳膊……”还没说完,就听谢尘反问道:“今日可见到同门了吗?” 这下像是被按到哪个开关,寒江雪神情一凛,一丝不苟道:“是,见到了。周先生的书院很好找,就在光德坊大柳树旁的巷子里,这次去了也巧,恰好里面有十数位同门,便与他们说了来龙去脉,我想轩内不日便会做出安排了。” 谢尘偏头听了一阵,又点了点头。不知寒江雪自己发觉没有,他描摹这些事总是叙述的周全,事无巨细的分毫破绽也没有。越是这样,越是耐人寻味。想到如此,谢尘笑了一声,温言道:“杨先生既然忙完了,横竖今夜也无事,不如陪在下出门逛逛灯会吧。我一直一个人住在长安,难得有朋友来热闹热闹,先生肯赏光吗?” 寒江雪正想义正言辞的拒绝他,让他好好在室内休养,谁知听了后半句败下阵来“……晚上要出门也不早些和我说,我也好早些回来。现在这时辰卡得刚刚好,再晚些怕是只能找个灯笼杆爬一爬了。” 谢尘忽然笑了一声:“先生很像一个人。” 寒江雪愣了一下:“什么……?” 谢大夫神龙见首不见尾道:“一个我曾经朝思暮想过的人。” 小谢:寒哥我会做饭缝衣服还能给你补身子,泥不要走 某野猪:这朵花怎么一直对我放电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晨暮 第3章 石出 谢尘黑灯瞎火的摸进这座院子已是一更天,院内除了一个废弃的马厩就是一栋八下漏风的二层小楼。简陋归简陋,好在一应设施俱全,谢尘将人背到榻上放好,自己背后腰侧湿漉漉的一片,抬手一摸,果然是血。 杨逍那处伤口状况急转直下,渗出的鲜血由红转黑不说,人也彻底失去了意识。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能先施针压住毒素扩散,在看看这究竟是什么毒,能否对症下药。 低头瞧见他一身的雨水湿漉漉一片,两瓣袖子像一对泡汤的饺子皮,奄奄一息地贴在身体两侧滴滴答答淌着水,若是再着凉发起高烧那可不妙。这么想着,谢尘便着手把杨逍身上那件“雨衣”扒了下来,昏黄灯火浓郁地铺在狭小室内,线条流畅的腰身在湿衣下若隐若现,无端端看得人喉头一紧。 明明都是男人,两人也是头一遭见面,谢尘心口不适时宜地跳了两下,伸手扯开最后一层茧衣,不禁愣在那里。 除了今夜新添的这处伤外,杨逍肩侧,腰腹,赫然是另两处一长一短的刀伤。虽看得出拿金疮药草草处理过的痕迹,但愈合的十分牵强,以至经了雨水两侧微微泛红,人也有些烫得慌。这人似乎在昏厥中仍能感知到什么,刀刻似的的眉宇深深皱在一起,看上去极为不安。见他难受,谢尘一时只能压下心头震动,以掌心冰凉的温度帮他纾解额头的灼热,一面低声哄道“我在,别担心。” 床板狭小,他捱得近了些,想让热气稍稍拢起来,身侧突然“啪嗒”一声,那一坨湿衣被挤掉到地上,夹杂着一声不和谐的咣当声,还就地摔出来了点别的东西。 谢尘动作停了停,迟疑地拾起来查看。 这物以玄铁铸造,分量不轻,在烛火下闪着幽邃的光芒,竟是一块沉甸甸的腰牌。腰牌通身不过半掌宽,样式古朴,纹路庄严。一头似龙似云的凶兽匍匐在顶端,想必它的主人每次凝睇它,都会被这头凶兽回以凝视以证心性。腰牌的正面刻了两排小字,上书“凌霄揽胜,雪藏英才”。而背面,正是腰牌主人的名字。 原本镇定的万花大夫在看到那名字的一瞬间,不禁低低“啊”了一声,踉跄地坐回床上。他死死盯住这块腰牌,像是要给那个名字剜出血来,指腹反反复复的摩挲,过了一会儿,想起来什么似得突然发疯了一样去扯自己的衣襟,从里面颤颤巍巍拎出那个他自己刻就的,文字笔画不全的木腰牌。缺失多年的偏旁完美的有了答案。 年轻的大夫倏地起身,平复了好一会儿,才将激荡的情绪咽下。视线落在杨逍苍白的面上,着魔的瞧了一会儿,竟是看也看不够。一会儿坐下来给他把把脉,一会儿仔细端详他的容貌,细心擦去面上残留的水珠,一会儿又为他将散乱的头发理好,收拾成一个干净清爽的模样。 就在这时,房门外不适时宜的传来三下叩门声。这一声如梦初醒,突然把他拉回了这个雨夜里。谢尘一手为杨逍盖严实被子,一手攥过黑笛,方才走上前,身影遮住门缝透出来的光。果然,门外那人闷声开口道:“夜里风大,来讨口热茶喝,有六安茶吗?” 谢尘不动声色答:“古意飘零登楼眺,明月从来照长安。阁下要是想喝蛟龙髓,可进屋一叙。” 此话方落,头戴斗笠的白衣男人斜身推门而入,这是个身材高挑而气度冷峻的男子,眉目间像是镀了一层严苛的冰霜,一身白衣也能叫他穿出肃杀的味道来。男子一进屋就瞥见好搭档 “杨逍”昏在榻上,而与他对接暗号的竟是个外门外姓,眼眶微红,意图不明的万花弟子。 当下不由分说,一手抽出腰间链刃,扬手就是一记寂洪荒直夺谢尘面门。好在谢尘反应极快,对这种路数阴诡的武器有所防备,脚下勾起一只木凳隔空踢去,那刃片轻而易举击碎凳子,碎片稀里哗啦的崩落在屋内各个角落里,谢尘拂袖,立在床前挡住颇为尖锐的一角,面色阴沉道:“他中了毒,经不起你跟我在这折腾。要是想救他,就听我把话说完。” 来人原本殃及“杨逍”就有些懊悔,此刻听了这番蓦地失神,稍不留意便迟了半拍,叫谢尘的打穴笔近了身,两声闷响点在原地动弹不得。男人愤怒的抬头,谢尘收了笛子,眉目间的阴郁之色分毫未减,沉声道:“他中了青陀罗花毒。我早年在杏林听学时曾听恩师提起过这种毒药,此毒出自西域番邦,一旦见血便剧毒无比,三日之内无解,便会扩散全身毒发身亡。 ” 但凡世所罕见的暗器,总要配一种旗鼓相当的毒,不然就像成名多年的大剑客比武时从背后掏出来一把大猪腿,风马牛不相及。那诡异的垂丝傀儡手上拿的并不是仿制“九幻黑莲 ”,而是一朵一蹴而就的“曼陀罗花”,更加坐实了谢尘的判断。 “如果我要害他,实在无须此刻照看他,更何况——”清高的墨客屏息静气,没有继续往下说。 气劲渐消,凌雪阁杀手潮涨的杀意散的七零八落。见谢尘并没有恶意,于是小心上前,两指探了探榻上那人鼻息脉搏,见他性命还在,且身上有一重混元气劲悉心护持,顿时心下一松,看向谢尘的目光也稍稍和缓了起来。 这个“杨逍”不是别人,他的真实身份是凌雪阁独门心法隐龙诀奠基人苏无因最小的关门徒弟,出师后在阁中仅次于焚海剑姬别情的的王牌刽子手——“月缺”寒江雪。只是他一直有任务远派在外,甚少在阁中露面,传回阁内的只有一桩桩被他铁血终结的大案,一个个硬骨头被链刃切成臊子,和逐渐重整恢复的漠北情报网。 如今冷不丁归来,二人原定今夜于此处交接情报送回阁中,却不想寒江雪中毒昏迷 ,生死未卜。 阁中向来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若是队友重伤而情报紧急,当……弃人取令。 霜粼握紧了拳头,一时难以作出抉择来,目光犹疑地挑向谢尘,戒备道:“他……很重要,还不能死。你既然识得此毒,有办法救他吗?若能救他……你要什么我都尽力应允。” 谢尘伫立在床前,看向霜粼的目光清郁而隐忧:“某是医者,自然不会见死不救。只是他这毒……”谢尘缓缓摇了摇头:“我解不了……但是,有一个可以让他活命的法子。” “什么法子?” “此物剧毒无比,已非寻常药石能医。但苗疆有一蛊名为金蚕,以天下毒物为食,靠精血所养。这解毒的法子就是将金蚕蛊下到中毒者体内,将毒素吸食,蛊虫即为毒虫。再以施术者生血所引,将蛊虫移到施术者体内压制,若是调化得当,可保施术者五年无虞。” 一听苗疆二字,霜粼眉头深深皱起,倒不是嫌麻烦,只是苗疆路远,一来一回怕是没有一月难归,寒江雪的身体……能撑得了这么久吗?谢尘知他所疑,补充道:“我师姐曾经远走苗疆,后与一苗人男子回到长安郊外定居,这蛊他们从苗疆带回来过一只,我曾帮着养过一段时间,所以识得。你若是信我,就带着我的手书去,说明来意,他们会给你的。” “好。”霜粼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刚要动身,忽的停住步子,回头神情踟蹰道:“过蛊后那你怎么办……岂不是至多只剩五年阳寿?” 谢尘眼皮慢慢垂下,露出眼睑那颗细小的美人痣来,语气平稳道:“换成我,至少还有五年可活。他呢,他伤的重,怕是三日都撑不过,这么做是最好的选择。” 霜粼凝息屏神道:“先生高义,我……入阁已久,早没了当年的名字,喊我的代号霜粼即可。先生于我阁中有大恩情,此次事后,我阁内会全力救治先生,金银官位也无不应允,还请先生好生珍重。” “所求么……”谢尘对着窗子出了会神,烛火跳动,所思不详。 霜粼端详了他片刻,目光瞥见谢尘腰间斜插着的那根通体漆黑的竹笛“先生的名字是?” 窗外雨下得又有些大了,雨声如同走珠,却盖不住万花大夫原本清淡的声线:“我姓谢,单名一个尘字。” “什么——你……”这次换成一向以沉稳著称的霜粼坐不住了,他兔子似地弹起来“你是那个……你……” 谢尘沉沉应了一声,望着他的目光如有烈火,斩钉截铁道:“是。” 时间就像一把刀,横在尘封的旧忆里。哪怕肉已长好,再将它拨开,还是能看到昔年伤人的凶器,从未被拔出。霜粼当即以身挡在寒江雪榻前,担心他负气做出什么傻事来,以长辈的语气急促道:“谢尘,当年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如果你想讨要个说法,这件事结束后我可以给你,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是他不能有事,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你……” 谢尘立在原地,一手搭上窗棂,什么也没有做。只无悲无喜道:“三年前,长安西郊,沐阳村外,若非他出手救我,恐怕谢某已是一缕飞灰残魂了。何况今他又为救我负伤……谢某定当竭力救治,也只会竭力救治。”话已至此,他顿了顿,目光遥遥看向霜粼,语气竟然有些哀求:“我知晓他身负任务不能久留,只是他眼下中毒颇深,我只想让他留在我身边多养几日伤,待他好些随他去留,今日种种我绝对不会和他提起半个字,我过蛊一事,若是成功,也请你替我隐瞒。” 霜粼一时觉得十分头痛:“你耗费如此巨大的代价救他……竟不是为了告诉他你已经认出他了吗?” 谢尘清淡一笑,揣起手,低头惨然道:“为何要讲?他既选择隐瞒,就是不愿我认出。我若揭穿,他又如何面对我?无非是与当年一样罢了。” 胸口揣着的木牌仿佛贴着心房发烫,谢尘镇定着给自己倒了半碗井水灌下,苦涩的雨井水仿佛能将肺腑里灼烧了一宿的复杂情愫舒缓一二,哑声道“这样他醒来后,该做什么还做什么,是将我当做棋子利用也好,还是披上伪装能说一两句话解闷的朋友也罢,都无需太顾念我的感受。与他而言我还是那个一面之缘的江湖朋友。”他气息渐疾,眼中却带笑“就算真有一天我扛不住这毒蛊,旁人也只以为是大病一场,不必背负一生愧疚,这不是很好吗?” “你……”霜粼叹了一声,有些人对自己狠起心来轮不到他人教育半分,何况眼下这局面,也只能妥协。 谢尘翻出笔墨,赶出一封字迹工整的书信,交付到霜粼手中,叮嘱道:“我师姐她……怀有身孕,请你务必缓缓地说,万万劝住他们不要亲自来此。” “我明白。”霜粼郑重接过手书,看了看屋里一横一竖两个人,话还是在舌头底下压不住了“你别嫌我啰嗦,如果是旁人,我不多说这句,可偏偏是你……他这些年自我流放在沙海搏命何尝不是因为对你……对当年的事愧疚良多,如果有一天再知道你因为他过蛊自损阳寿,又该是如何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