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台纪》 第1章 楔子 寝帐内人影缠绕。 月光映入帘内,在晃动的纱帐上摇曳不定。 丁莹低头,看向正与她纠缠的谢妍。月色让她的轮廓更加柔和,眼中也不复平日的锐利与张狂,反而流动着些许迷离。左眼角那颗泪痣在银辉映照下若隐若现。激荡中,丁莹忍不住伸手抚摸她的眼尾。轻柔的触碰似乎将谢妍从某处虚空拉回。她的掌心覆住丁莹的手背,引导她滑过自己的肩颈,去往更为美妙之处。 结束以后,两人并排躺在帐内,谁都没有说话。然而沉默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许久以后,谢妍先起了身。 丁莹对着帐顶出了一会儿神。等她坐起身时,谢妍背对她,适才令她**的曼妙身躯已被宽松的衫袍覆盖。 披好衣服的谢妍将另一件袍衫扔进帘帐内。 “收拾好就回去,”丁莹听见她说,“同我这样的奸贼搅在一起,对你没什么好处。” 说完她就向外走去。 丁莹掀开帘幕,急切地呼唤:“恩师……” 她是谢妍的门生。这层关系曾是她们之间的阻碍。此刻一声“恩师”脱口而出,更显得不合时宜。 谢妍脚步一顿,久久无言。 丁莹略显慌张地盯着她的背影。 不知过了多久,谢妍低笑着再度开口。 “我没教你什么,”依旧是丁莹熟悉的嘲讽语气,“不必称我为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楔子 第2章 庙遇(1) 电光划过,紧接着“轰隆”一声,惊雷在头顶炸开。片刻之后,疾雨倾盆而下,将整个天地笼罩在昏暗之中。 “该死!都入秋了,怎么还有雷雨?”豆蔻抱着头,一边在雨水里逃窜一边咒骂这说变就变的天气。 丁莹顾不上回应侍女的抱怨。她急急忙忙找出一件蓑衣,却没有穿,而是盖在自己的书笥上。 “女郎!”探路的老苍头匆匆赶回,“前面有间破庙,我们去避一避吧。” 丁莹点头。主仆三人提着行囊,在雨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前行。等他们好不容易到了老苍头说的那间废弃山神庙,却发现庙里已经有人了。 橙红的火光从庙内透出,几个人高马大的壮汉作下仆打扮,正把守在门口。见三人向神庙冲来,他们已生警觉,立时便有两个人站出来,要将丁莹三人拦下。 “我等并非歹人,”丁莹连忙解释,“也无意惊扰,但求在廊下避一避雨,还望足下行个方便。” 她刚才靠近时,凑巧透过大门,瞥见了庙廊下一闪而过的一道女子身影。虽然只是影影绰绰的一眼,却足以让她辨识出那人身上的绫罗衣饰。加上眼前几个家仆的雄壮气势,她迅速判断出这一行人身份不凡,必是豪门贵眷出行。她不欲多惹麻烦,故而恳求在外面廊下避雨。但凡对方稍通情理,应该都不至阻挠。 几个壮汉尚未回答,内里忽然传出说话声。声音很低,丁莹甚至听不清那人说了什么,只依稀分辨出是个女声。须臾,一名青衣婢女快步从里面走出,吩咐那几名健仆:“娘子说,都是避雨的行人,没有我们独占此处的道理,不得阻拦他人。” 几人得令,低头避到一旁。 斥退了他们,青衣女婢笑吟吟地转向丁莹:“三位里面请。” 三人跟在她身后,穿过破败的庭院,进入山神庙内。庙堂内的空间已被行障分割成两块。青衣侍女将他们引至行障的左侧,指着角落里的火堆说:“家主看几位身上都湿了,命我请几位来这边烤干衣物,免受风寒。” 丁莹眼角余光扫到离火堆不远的供案上搭着一条绛紫色罗帔,由此猜到这婢女的主人是特意将火堆旁的位置出让给他们,遂向青衣女侍深深一揖:“请代我答谢令主。” 青衣女子笑着还了一礼,飘然退至行障另一侧,向主人复命了。 丁莹脱下湿透的外衫,让豆蔻拿去烘烤。她自己则打开书笥检视,见里面的书卷和文稿并未被雨水沾湿,不由长舒了一口气。 她放下心,终于有余力注意行障另一边的动静。从对面走动的身影看,那边至少应有四到五人,俱为女子。一直安坐中间的那名女子应该就是她们的主人,余者则为侍婢。丁莹三人进来后,女主人就再没开过口。偶尔侍女询问或是回报事务,她只是点头或者摇头,至多“嗯”一声,表示知道了。 丁莹推测对方是喜静之人,便尽量不去打扰,专心致志地和豆蔻烘烤衣物。 半个时辰后,雨过天晴。水洗过的天空一片碧青,还挂上了一道彩虹。 此时丁莹三人的衣衫已经烤干。她站起身,隔着行障再次道谢。依旧是之前的青衣侍女过来,客气地回了她几句话。其余几名婢女则在忙着收拾各种物件。她们撤去行障时,丁莹终于见到了那位主人。她已起身,正要戴上手中的帷帽。丁莹只在她戴上帷帽前匆忙一瞥 ,并没有将她的年貌看得很清楚,但她一眼注意到生在此女眼下的一颗泪痣,细小有如粟米,却平添几分风韵。丁莹目光下移,见这女子身着红绫小袖衫子,外罩浅黄织锦半袖。半袖上散织蓝绿两色宝相花纹。衣袖覆盖下的左腕微露一段金色柳叶镯。腰间的丝绦坠着一枚青玉佩。下身搭配一条红黄二色间裙。华贵的妆扮配上她修长的体态,可说是极尽妍丽。 对方似乎察觉到丁莹的打量,戴好帷帽后也向丁莹望过来。目光落到丁莹穿着的白麻衫上时,她似是一怔,旋即发出一声低笑。 除此之外,两人再无交汇。不多时便有侍女过来回禀那名女子,可以出发了。女子点头,走向庙廊之外。几名家仆俱已整装待发,其中一人牵着一匹桃花马,在廊下恭敬等候。女子轻盈地翻身上马,很快就在一众仆从簇拥下翩然远去。 山神庙在女子离开后归于冷寂。丁莹回想之前在庙中避雨的情形,竟觉如同幻梦。怅然若失之间,她忽然听见豆蔻呼叫了一声:“呀,这好像是他们落下的。” 丁莹回头,顺着豆蔻手指的方向,瞧见了遗落在供案上的那件绛紫罗帔。 她将那片帔纱拾起。罗纱制作精美,上面附有清淡的白檀香气,丝缕散入她的脾肺,仿佛在提醒她,方才庙中之人是真实存在的,并非雨中的幻相…… ***** 除了这一场大雨,丁莹接下来的旅程再没遇上什么波折,可说是异常顺利。半月后,主仆三人平安抵达京师。 自从先皇薨逝,帝女登基,改元弘久,距今已七年有余。 今上即位后的第二年,诏许女子参与科试。从那时起,女子也可同男子一样参加科考,入朝为官了。丁莹此次入京正为应举。 赴试春闱的举子往往在秋冬陆续进京。丁莹动身不算太早。到她抵京时,都城里已随处可见身着白衫的赴考士子。 省试多半安排在次年的正月,但这并不意味着各位考生在那之前就可以闲着。 凡是赴试之人,都须先至其所在州府取解(注1)。取得文解以后,方可进京应试。入京后第一件要紧的事便是到礼部南院递交文解及本人家状。接下来他们要将过往的诗文习作整理成集,交纳于礼部或是投献给京中的达官贵人,谓之纳卷、行卷。又因在京的举子需要结款通保,且同年及第的进士日后在官场常常互为援引,因此士子们在试举之前就开始互相引见、往来交际。还有些人会借着离家的机会眠花宿柳,狎妓冶游。 丁莹倒是不需为风流韵事烦恼,不过她也有自己的苦闷。如今女子虽可应考,但参与科试的人始终是少数。每年来京应试的士子不下千人,其中女子却至多百余,且多赴明经,敢应进士举者寥寥无几。最初的几年不时还有女子登第,可近两三年登科的进士,竟无一人为女。时间一长,士人们愈发不将女举子放在眼里。客气一点的会在碰面时委婉建议她们去考更容易的明经科;不客气的干脆无视。别说互通声气,连正眼都懒得给一个。丁莹身为女子,又是初次赴考,更易被人轻视。且她在京师人生地不熟,还无人从旁指点,常常事倍却功半,因而格外疲惫。好在她还算机敏,奔忙两月后,也渐渐摸出一点门道来,加上结识了数名同赴进士试的女举,终于不再是孤军奋战。 元日引见(注2)之后,试期日益临近,士子们托请荐举(注3)也到了鼎盛之际。丁莹这段时日亦常随几位朋辈四处奔走。此时都中权贵的府邸,无一不是宾客盈门。不过这日她与另一位女举途经一坊,却见东南一处轩敞华丽的宅院门庭冷落。丁莹微觉奇怪,向同伴询问:“请问必先(注4),那是何处?” 同行的梁月音看了一眼,随口回答:“那是谢兰台的宅邸。” “谢兰台?”丁莹一脸茫然。 梁月音想起京中重臣的名姓丁莹都还未曾记熟,不能指望她通晓诸位公卿的别称雅号,遂耐心解释:“就是秘书省少监谢妍。先帝曾将秘书省改称兰台。谢妍虽然只是少监,如今却总领秘书省事,所以旁人也用兰台呼之。” “原来是她。”丁莹恍然。 对于诸位女举而言,谢妍是个绕不过去的名字。当初谢妍因为出众的文才,得到尚是公主的今上赏识,荐入宫中担任女官,从此平步青云。今上即位后,谢妍上书请设女官。 其实先帝在位之时,前朝便已开始任用女官,但是并未形成常制。是谢妍这道表章建议将女官的选拔并入科试,得到女帝诏可,天下女子才有了赴举的资格。 不过据丁莹数月来的观察,这位谢少监在京中的名声算不上很好。从旁人的描述看,似乎是有才无德,善于逢迎,欺下媚上之人。可是无论如何,谢妍颇得圣眷,且分别于弘久二年和四年,两次以中书舍人的身份知贡举。举子们寻求仕进,怎么也不应该把她漏掉。 大概看出丁莹的疑问,梁月音又笑着说:“听闻谢少监这半年几乎一直在京外公干,恐怕来不及在春闱之前返都,所以今年没什么人走她的门路。” 丁莹明白了。谢妍虽然在秘书省任少监之职,但是因为皇帝信任,经常另有差遣。她离京办差,怕是不方便对今次春闱施加影响,所以举子们便将她略过了。 “没必要在无关的人身上浪费时间,”梁月音道,“听人说陈给事与这次的主考是好友,我们还是去他府上碰碰运气。” 丁莹点头称是,两人相携离开此坊。 她们走后没多久,忽然有一队人马从南面进了坊门,停在谢妍的府邸之前。守在门口的下仆见了他们,急忙遣人入内禀报。没过多久,便见谢府门户大开,仆从列队出迎。一名骑着桃花马的女子慢吞吞地从刚抵达的队列里驱马而出。这女子头梳椎髻、身着红色翻领胡服,眼角还有一颗泪痣。她不紧不慢地下了马,漫不经心地受着众人的迎接。 谢妍回京了。 ***** 注1:本文关于科举的描述主要参考唐代制度,但会根据情节需要进行一定加工。 注2:元日引见指各地荐送的举子会在元旦那日受皇帝接见。 注3:唐代科考试卷并不糊名,且其他官员可向主考官推荐贤才。举子四处行卷,就是希望能得到高官赏识,从而推荐自己。发展到中晚唐时,如无人推荐,几乎不可能及第。 注4:举子之间往往以“必先”互称,为“名第必居先”之意。 之前放的《妹妹,你等会》的脑洞,到现在也没有太完整的构思,又有了一个更想写的故事,所以换成这个了。 题材又很冷,不过比这更冷的题材我也写过了,主打一个头铁。何况这个故事是我自己特别喜欢的,喜欢到可以不考虑任何市场因素和收益,只为满足我的审美和恶趣味。最初的灵感来源是《北梦琐言》里一小段文字,加上另外一次偶然的讨论。当然目前的故事和两个灵感来源已经毫无关系了,以后有机会我再展开聊。 文名取得有点随便。其实我觉得最适合这个故事的名字是《奸臣》,奈何奸臣通不过审核。 说明一下:本文科举、官制等描写主要参考唐代,不过跟据情节需要,存在取舍与混搭(比如官制接近唐代前期,但科举的描写更接近中晚唐)。又因故事里皇帝为女帝,涉及到女官,可能会让大家有一些历史上某个时代的即视感,毕竟现成的例子,不可能一点不参考。然而所有人物都是跟据情(磕)节(CP)需要重新做了人设,不存在历史原型,也请大家不要代入历史人物。本文中一切背景设定和政治描写都是为了更带感地磕CP。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庙遇(1) 第3章 庙遇(2) 谢府的奴仆训练有素,且都清楚主人的习惯。谢妍一入内堂,便有侍女进来询问:“主君可要沐浴?” 虽然面有疲色,谢妍却摇着头说:“我先入宫面圣,替我更衣。” 侍女领命,很快取来一套绯色常服。谢妍没有立即更换衣服,而是在坐榻上闭目养了一会儿神,然后接过侍女递来的巾帕擦了把脸。稍微回复精神以后,她才更衣具服,骑马入宫。 她是天子近臣,且身为女子,故而得到皇帝格外的优容,可以不经宣召直入内宫。不过皇帝这日并没有马上接见她。 “请少监在此稍候。”引路的宫人刚到内殿之外的庑廊即便止步,恭敬地向谢妍说道。 谢妍先是一怔,随即想到了什么,点点头,安静侍立在外。 从她所在的游廊向外看,正可窥见庭园景致。元日后天气渐暖,园中花木却还未有复苏的迹象。谢妍举目望去,只觉一片萧索。 就在她走神的当口,一名少年自殿内退出。这少年大约十八、九岁上下,唇红齿白,眉目如画,一头黑发披散于肩,纤细的身姿罩在一袭宽松白袍之内。虽是须眉男子,却自有一段不胜娇羞的美态。 转身看见廊外的谢妍,少年愣了一下,随即眉眼一弯,坦然向她施礼:“谢少监。” 谢妍回过神,平静地对他点头致意。少年抬首,美目在谢妍的脸上微微一转,不知想到了什么,轻轻掩口,却并未多说,含笑与她擦身而过。 少年离开后,又过了一会儿,方有宫人过来引她继续前行。谢妍进殿的同时,里间的皇帝也得了宫人的禀报:“华英回来了?” 皇帝待谢妍一向亲近,时常以字相称。 “是。”内中有人低声回应。 “还不快让她进来?”皇帝轻笑。 宫人将谢妍领进皇帝日常起居之室。不过稍待片刻,便有两名宫娥拂开通往内室的纱帐。同样披散头发,身着宽袍的皇帝缓步走出。 女帝已年过四十,御极以来威望日增,气质愈发雍容。不过她此时未施粉黛,疏淡的眉目倒是显出几分慵懒之态。 谢妍向她行礼如仪。 “免礼,”皇帝在长榻上就座,又指了指下首的位置,“坐。” 谢妍谢了恩,方才入座。 “这一路可还顺利?”皇帝斜靠在凭几上,甚是随意地问。 谢妍低头回答:“各地盐池、监丞并税课的情况,臣已探查明白,稍后会进呈表章以述详情。另外臣还搜罗了一些各方土产进献,聊供圣人消遣。” 皇帝点头,又郑重嘱咐:“盐课之事要紧,须得秘送。另外再写一份你这半年于各地寻访收集散落图籍的奏疏公开呈送。” 这是皇帝命她执行机要之事时惯用的手法,谢妍并无异议。 交待完这件事,皇帝神色轻松不少,遂换了闲聊的语气:“听说你回来的路上特意绕了下道?” 谢妍一愣,随即笑起来:“陛下人在深宫,消息倒是比谁都灵通。” 她话中微含讥讽之意。换作旁人,如此态度已算得上放肆。不过谢妍是宠臣,皇帝丝毫不以为忤,反而笑着分辩:“我可没派人监视你。是你风头太盛,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这不就有人告状了?” 她用眼神向身侧宫人示意。宫人心领神会,很快将几道奏疏呈至御前。 皇帝拿起其中一卷,却没有打开,只将其内容择要复述给谢妍听,末了又总结道:“总之是说你恃强凌弱,仗势欺人。” 谢妍哂笑:“我以前被他欺辱时,可没见这些人出来打抱不平。不过总算肯承认我比他强,吾心甚慰。” “你还不知道这些酸儒?”皇帝低笑,“我也是好奇,你究竟对你那前夫说了什么?这些弹劾的奏疏说你前夫虽然病重,但还不至立时就死,是你一顿羞辱,致使他隔日即便亡故。听起来是很了不得的话啊,给我学学。” “臣不过对他说,”谢妍便用当时的口吻说道,“‘我办差路过,听闻你身染沉疴,想着终归夫妻一场,所以顺道过来探望。想不到一别经年,再见竟已是生离死别之际,让人好不唏嘘。看你这些年仕途不顺,我心中甚是不忍。不如我上表圣人,为你讨个诰封?这样你死后下葬,仪制能比现在体面不少。呀,差点忘了,你我早已离绝,就算我求来诰封,你也用不上了。罢了,我还是在你身后给你烧篇祭文聊表心意吧。放心,念在你我两年夫妻情份上,润笔钱我就不要了。毕竟我如今的价码,你可未必出得起。’” 语气倒是深情万分,说出的话却是刻薄之至,称得上字字诛心。 皇帝放声大笑,指着谢妍道:“果真是让你活活气死的。大仇得报,是不是十分痛快?” “其实事隔多年,臣对当初的旧怨也不是很执着了。只是没想到他这么经不得激。” “不执着了还特意绕道去他家里气他?” “虽然没什么执念了,”谢妍笑道,“但是机会送上门,总还可以顺手报一报。” 皇帝发出一声嗤笑,似乎不太相信这番说辞。不过她的好奇心已然得到满足,也懒得追究谢妍是不是真的放下了当年的仇怨,转而将手中参劾的奏疏交给宫人:“拿下去烧了。” 虽然从始至终回护谢妍,但皇帝并未让谢妍亲眼看见奏疏的内容,也未将几个弹劾人的身份告知谢妍。谢妍知道这是皇帝御下的权术,知趣地对此保持沉默。 处理完这件事,皇帝才又温言对谢妍说:“这阵子着实辛苦你了,今日就不多留你,早些回去休息吧。” 谢妍应了,行礼退出。她刚至殿外,皇帝却忽然想起一事,忙又让人将她追回来。 “朕刚想起来,”皇帝有些不好意思地对重新返回的谢妍道,“这几日还有一桩头疼的事体。你这时回京倒正好解了朕的难题,只是少不得要卿再受累一阵。” 谢妍躬身:“请陛下吩咐。” “今年的省试还是由你主文吧。” 谢妍吃了一惊:“主司不是去年九月就该定下了?” “原本是定了礼部侍郎萧豫,”皇帝没好气地说,“奈何那老货有个贪食的毛病,年纪一大把还不知道节制。也不知他前两日吃坏了什么东西,上吐下泄,到现在还是手足俱软。这还怎么做主司?朝廷可还指望以此奖拔贤才呢。我正犯愁,可巧你就回来了。” 君王如此信任自是难得的殊荣,可是谢妍却显得有些迟疑:“这合适吗?” 皇帝明白她的顾虑,却并不以为意:“有什么不合适?你至今也只放过两榜。再说此次事出突然,朝廷一时难觅合适人选。你有文名,且做过主司,权知贡举亦算合理。何况朕心中确有疑惑。由你主持科试,我能放心些。” “不知陛下所疑何事?”谢妍问。 “弘久二年,女子进士及第者有二;弘久三年,及第六人;四年及第三人。四年以后就再无女子登进士第。”皇帝说到这里停顿片刻,然后目视谢妍,意味深长地问,“你说……究竟是天下女子无能,还是有人从中作梗?” 我写这章时其实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之后才听说有些读者会介意主角有前夫或前男友。谢妍之前的婚姻后文会给出解释,但是这里还是提前和大家说明一下:谢妍的亲事是小时候家里定的,但是谢妍和前夫没感情,而且结婚没多久,谢妍就提出和离,折腾了一阵把婚离掉了。离婚几年后,两人因为政见不和反目成仇。两人之间没有任何感情纠葛,而且故事开始时前夫已经病死,不影响后续情节。 至于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设定,首先是这个故事的题材有一定特殊性,不可避免会写到古代女性面临的一些困境。无法自主的婚姻正是其中一项。我并不想回避这个问题。我也没打算在这个故事里写一个理想化的古代。当然也不可能1:1复制真实的古代,那太让人窒息。不过仅我个人的感觉而言,这个故事的氛围感越真,CP磕起来越带感,所以设定上会尽量平衡。大约就是相对接近真实的古代,但是死水里已经起了些微的波澜。而按古代的习俗以及谢妍的出身背景,多半是要早婚的。第二就是我希望尽可能全面地塑造两位主角,虽然不一定把她们的经历全部写出来,不过在我心里,她们的人生是有比较完整的轨迹的。谢妍那场包办的婚姻对她的人生经历和性格形成都有影响,是完善人物塑造必有的一环。换句话说,小谢命中该有此劫。 另外关于男性角色的问题。女官题材不可避免会涉及到一些女性议题,也会需要一些社会环境的描写,尤其故事前期女官和女举子的数量都很稀少,多少会有一点男性配角的戏份,但基本都可视作工具人。后期的争端大多是围绕女帝和女官们。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庙遇(2) 第4章 庙遇(3) “咦?这帔子怎么在这里?”为丁莹整理行装时,豆蔻发现了与文卷放在一起的紫色罗帔。 正写字的丁莹笔尖一滞。她回头看了一眼,讷讷回答:“我怕弄丢了,所以和文稿放在一处。” 豆蔻知道丁莹一向珍视她的书卷和文集,同这些物件放在一起,的确可以最大限度地保障罗帔不会丢失。 “女郎也太小心了。那样的豪富人家,哪里会在意一件帔子?”豆蔻不以为然,“再说我们当日等了那么半天,也算仁至义尽了。依我看,京师米薪甚贵,不如拿它换点米面。这么好的罗帔,说不定能换好几斗米呢。” “这又不是我们的物品,怎么能随意买卖?”丁莹一口否决,“何况我在庙里留了消息,兴许以后有人找来呢?” 那日他们发现罗帔,在山神庙等了许久,却始终不见主人来寻。豆蔻和老苍头担心再等下去会错过宿头,几次催促,丁莹只好放弃继续等待的想法,先行上路。不过临走前,她灵机一动,在庙壁上题诗一首,提示帔子由她拾得,诗中又暗藏姓名与原籍。对方离开前曾经注意过她身上的白麻衫,应该猜得出她是进京赴试的举子。那女子若遣人回来寻找,看见她留在墙上的讯息,也就有了线索。 “女郎啊,”豆蔻哭笑不得,“你也不想想,他们当时都懒得回来找,还能为了这么个物件大老远来一趟京师?” 丁莹想想,承认豆蔻的话很有道理,但她还是坚持己见:“万一他们只是一时没发现丢了呢?又或者以后有缘再见?别人好心帮过我们,我们却胡乱变卖她的财物,未免忘恩负义。还是别动的好。” 豆蔻见她执意如此,倒是不好再劝,嘟嘟囔囔地接着回去收拾几日后赴试需要用到的物品。丁莹则继续埋头撰写她刚刚构思的一篇书生山中遇仙的传奇。 “呀,你怎么还坐得住?”方才渐入佳境,丁莹就听见外面的说话声。 她抬头一看,梁月音正站在窗外。 “怎么了?”丁莹放下笔问。 “出大事了!”梁月音急火火地走进来,“我刚刚在外面听到消息,主考换人了!” ***** “如今离省试不过三四日,谁想竟能临时改换主司?”梁月音看来深受冲击,告知丁莹原委时数度捶胸顿足。 “不是说谢少监不在京中吗?”丁莹看她有些口干舌燥,用眼神向豆蔻示意。豆蔻很快取来一盏蔗浆。丁莹接过,亲自递到梁月音面前。 “听说是刚刚回京,一回来就接了诏旨。”梁月音连叹失策,“昨天我们经过她府第时真该投献一份文卷,说不定今日已有奇效。” 昨日谢府还门庭冷落,若她们那时烧一把冷灶,兴许现在已经给谢妍留下深刻印象了。如今真是……梁月音越想越后悔,拿起浆水猛灌了一口。 “这谁又能料到呢?”丁莹出言安慰,“更换主司,我们固然措手不及,旁人想必也是如此。必先无需过于忧虑。” 梁月音饮完浆水,急切地问:“你这里可还有抄录好的文卷?咦?这是什么?” 她指的正是丁莹书案上的传奇。丁莹若无其事地将写了一半的文稿收起:“游戏之作而已。文卷我这里倒还有两份。” “拿上拿上,”梁月音急道,“我们马上去一趟谢府。” “现在谢少监府上定有许多访客,”丁莹迟疑,“我们赶去未必有用。再说我们不是有向礼部纳卷吗?” 纳给礼部的文卷本就是供主司参考之用。何况谢妍接手今年贡举,此时也不知有多少事务需要处理,恐怕没有闲暇阅读举子们的献文。至少丁莹觉得换作是她自己,定会选择稍后直接查阅省卷。 “这我岂能不知?”梁月音苦笑,“可我已是第三次进京应举。我们哪次赴试不是花费甚巨?我又并非豪族出身,没有许多积蓄挥霍。这次再不中,我怕是只能放弃了。如今死马当作活马医,哪怕只有一线希望,我也要试上一试。” 丁莹听完当即起身:“我陪你去。” 两人取了文卷,一同前往谢妍府邸。一路上她们看见不少行色匆匆的举子,看方向也都是往谢府去的。 行至半路,忽然有人叫住了二人。丁莹回头,见一个年约二十七八,身形微胖、肤色略深的男子正从后面快步走向她们。此人亦是入京赴试的举子,名唤邓游。 邓游来自偏远的容州。因为容州远离王化,文风不盛,别说登第的进士,就连来自容州的举子都十分罕见。邓游亦非富豪子弟,有财力上下打点,且其貌不扬,是以他虽为男子,却也不太被其他举子放在眼里。或许是同为边缘人的原因,邓游与诸位女举还算相善,有时甚至能为她们带来一点有用的消息。 邓游气喘吁吁地追上两人:“二位必先可是要去谢府?” 丁莹点头:“正是。” 邓游擦了擦额上的汗,憨厚地笑了:“太好了,这下可以结伴同往了。” “怎么只你一个?其他人呢?都没来么?”梁月音微觉奇怪。前途攸关的事,他们竟能无动于衷? “萧述早有声价;崔景温已得宰相荐举,”邓游掰着指头细述,“他二人应该不会来凑这热闹。其他我识得的人几乎都是一得了消息就赶去了。我因为要重新誊写文卷,才来迟了。” 丁莹与梁月音互视一眼,相对苦笑。女举子不受重视,获取消息往往比别人慢一步,看来她们此次又落后了。 最后还是丁莹低声说了一句:“别多想。” 梁月音明白她的意思,点了点头。两人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 邓游还不明所以地跟在她二人身后,上气不接下气地问:“我们若是登第,岂不是成了谢少监的门生?” 这显然是句废话。梁月音暗暗翻了个白眼,根本懒得搭理。 丁莹却是个随和性子,礼貌地回应了一个“是”。 按国朝习俗,受主司提携的进士会被认为是其门生。这层师生之谊于日后的仕途也大有干系。 “可谢少监毕竟是女子……”邓游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如今女子虽可为官,但能升上高位的屈指可数。谢妍所任秘书省少监一职为从四品上,已是现今女官里品阶最高的人之一,可和其他高官相较,升迁速度还是有所逊色。比如弘久三年,同以中书舍人知贡举的高岘次年即升任礼部侍郎,去岁更入阁拜相,不少门生故旧也跟着鸡犬升天。而差不多同时任中书舍人且担任过主司的谢妍却还只是兰台少监。新进士如果能碰上高岘这样的座师,前景自然更明朗一些。 梁月音最听不得“毕竟是女子”之类的言辞,闻言冷哼一声:“你也可以不考,等明年换一个厉害的男主司再来。” 邓游吓一跳,连忙说:“我并无藐视女子之意,只是,只是……” 他只是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梁月音微微冷笑,本想再讽刺几句,可丁莹在这时轻轻扯了一下她的衣袖。她扫了丁莹一眼,勉强把涌到嘴边的刻薄话咽了回去。三人之后没怎么再交谈,闷头赶路,很快就看见了谢妍的宅邸。 与上次经过时的清冷不同,如今谢府门前水泄不通,放眼望去,到处都是攒动的人头。人声此起彼伏,都是想来探听消息以及向主司投诗献文的。邓游虽然拙于言辞,身手却颇为灵活。他在前面开路,带着梁月音和丁莹在人堆里来回穿梭,最后竟然幸运地挤到一个相对靠前的位置。 三人踮起脚尖张望,只见大门口立着栅栏,七八名健壮的仆从一字排开,随时准备阻拦向前涌动的人浪。未等丁莹三人看得分明,已有一名上了年纪的家仆从府内走出。此人的打扮、气质都与其他奴仆不同,显然是谢府甚有地位的执事。他才出门,向众人拱了拱手,便有无数名纸递向他手中。还未开言,他手上已堆了厚厚一叠帖子。 老仆对着手里的各色纸笺愣了好一会儿,才清了清嗓子,朗声说:“诸位——” 前面一部份反应快的人见状,知道他定有要紧话说,忙连声喊“安静”。一些不够机灵的却还嚷着要向主司献文。等混乱的场面结束,各种杂音被压下去,已是许久以后。直到所有人都安静下来,那老仆才重新开口:“对不住各位,谢主司已不在家中。” 只这么一句就让人群又嘈杂起来,七嘴八舌地追问谢妍身在何处? ***** 一天以前。 谢妍出宫归府,回到家中时已近傍晚。她一进门就见几个贴身侍奉的婢女把她的行囊都打开了,正在分类归置。 “不必收拾了,”谢妍淡淡吩咐,“替我重新打包吧。” “这是何故?”一名叫白芨的侍女问。 谢妍轻轻叹了口气:“最快明日就会有正式的旨意,命我知贡举。等诏旨一下,我就立刻搬到贡院去。” 另一个叫玳玳的女侍很是不解:“就算如此,也犯不着如此急切吧?” 之前谢妍两次主持春闱,那时可不见她这么着急。 “你懂什么?”谢妍嗤笑。 玳玳不高兴地噘起嘴。 谢妍见她恼了,笑着轻轻挠了挠玳玳的下巴,好像在逗一只猫。直到把玳玳哄笑了,她才往榻上一坐,随手拿了一卷书,一边展开一边悠悠解释:“此番是临时受命,可不比之前两次。不躲快点,只怕到时消息传开,我连门都出不去了……” 稍微说一下,跟据傅璇琮《唐代科举与文学》,唐代的科举考试似乎还没有发展出后世的锁院制度,即便有执行上也并不严格。所以这个故事里,小谢做为主考,行动还有和同事的联系都是比较自由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庙遇(3) 第5章 省试(1) 众位举子齐聚谢府之时,谢妍已带着白芨和玳玳在贡院安顿下了。不过她一到贡院,麻烦事也随即找上了门。 朝中诸官得知消息比举子们更早,但他们不会傻到这时候去谢府找人,尤其高岘这样当过主司又老谋深算的人,几乎立即就能猜到谢妍会采取什么行动。是以她人还未到,给她的信函已先一步送至贡院。 举子们尚能避而不见,同僚之间却不可如此敷衍。何况举子纳卷可多至三轴之数,这次又事出突然,仅靠谢妍自己,绝无可能在数日以内一一尽阅,必要同朝之助。不过同仁的推荐固有许多纯然出自怜才举贤之心,可也不乏有人借此循私结党,通榜(注1)、公荐都需要慎重。 谢妍考虑了一阵,先给之前的主司萧豫写了一封信。她接旨时又听说萧豫以补阙王肃为通榜,便给王肃也去了信。着人将这两封信送走,她才开始拆阅收到的信件。这些信函的内容大同小异,无非是恭贺她再任主司以及探听个中内幕,不过最重要的目的还是荐人。 这都在谢妍意料之中。但是……她轻抚前额,这么短的时间,既要简拔人才,又要顾及同僚情面平衡关系,还得安抚皇帝的疑心,可不是件轻松的差使。 “主君?”侍女白芨的呼唤让谢妍回过神。 她深吸一口气,接着读信:“没事。我们继续。这封是陈给事。” 白芨点头,重新提笔。因她通晓文墨,谢妍便让她在自己看信时将出现过的举子名姓以及推荐人记录在案。将所有信件整理完已是深夜。谢妍抬起头,见玳玳已趴在旁边的几案上睡着了。白芨也满脸倦色,眼皮不住打架。 “你和玳玳先去睡吧。”谢妍吩咐。 “奴婢没关系。”白芨一个警醒,连忙坐直身子。 谢妍温和道:“你们也忙一天了,去歇着吧。剩下的事你也帮不上忙。” 白芨这才点头,起身叫玳玳。她唤了好几声,玳玳才揉着眼睛醒来,嘟囊着跟白芨出去。临走前,白芨又回身对谢妍说:“我们就在隔壁,主君若有需要,便叫一声。” 谢妍应了。 室内只留下谢妍一人。她重新浏览了一遍白芨记录的名单。之前看信时,她已凭着对诸位同僚素日的了解,在心里粗略评估过这些举子。等明日萧豫有了回复,比对他的意见后再调阅省卷,应该就能大致有数。自然这种方式并不能保证完全没有遗漏,且文卷也可做假,但这是她在几日之内可以做到的极限了。接下来还得看举子们在科场中的表现。 她心中有了成算,行事也从容了许多。她先从名录中选了近十个较为可靠的荐举人,分别复信,询问其所荐举子的详情。这件事着实耗费精力。才写完五六封回函,谢妍就开始觉得头昏脑胀,便放下笔,揉了揉太阳穴,又靠在书案上略事休息。原只想小憩片刻,谁知困顿之下,她竟就此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早,萧豫和王肃都有了音信。白芨进来呈送信件,见谢妍正伏案而眠。她犹豫了一会儿,决定暂不叫醒谢妍,而是取来一件外衫,小心搭在谢妍身上。饶是她尽力让动作轻柔,还是惊醒了谢妍。 “什么事?”谢妍按着额头,直起身问。 “萧侍郎和王补阙都送来了回信。” 谢妍点头,向她伸出手。 白芨却有些迟疑:“主君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谢妍在外奔波半年,回京又立即接过如此繁重的事务,白芨不免有些担心她到底吃不吃得消? “无妨。”谢妍闭目,呼吸吞吐数次,再睁眼时神色已然回复清明。 白芨只好将信呈上。 萧豫身体未复,谢妍收到的信函并非他亲书,而是由他口授,其子代笔。不过他从九月奉命知贡举,于今已有数月时间,能充分与举子们接触,亦查看诸多省卷,心中早有不少评判。谢妍甫一接手贡举即向他去信问询,且言辞十分恳切,他也就不藏私,将自己的想法一一告知。王肃亦是如此。 谢妍将两人的结论与自己昨日的推断两相映证,即刻又写了一份名单,让礼部按这名录调送文卷。查阅省卷又耗去不少时间。谢妍展读文卷时,白芨一直随侍在侧。她小心观察着谢妍的神色。谢妍浏览举子们的诗文时表情几乎没什么变化,唯有阅读三个人的卷轴时,她眉心颇见舒展。尤其是最后一份,在愉悦之外,谢妍看上去好像还松了一口气。白芨不免对这份文卷有些好奇,目光稍稍下移,瞥见了卷轴上的姓名:丁莹。 ***** 不同于谢妍的紧迫,赴考的举子此时反倒显得十分清闲。 试期近在眼前,再苦读也没什么意义,不如放松两日,以更好的心态参加科考。因此这几日,举子们大多三两聚集于酒肆、食店消磨时光。 举子聚会,难免言及朝局时政,尤其新近出了更换主司的事,刚刚走马上任的谢妍免不了成为他们谈论的话题。 “日前谢兰台被弹劾的传言,诸位可曾听闻?”丁莹一行人刚踏进酒肆,就听见几名举子高谈阔论。 “必先说的可是她逼死前夫一事?”另一人问。 “正是呢,”先前那人故作叹息,“听说其前夫也是进士出身,可惜一直被那位打压,郁郁不得志,这才生了重病。公报私仇已属德行有亏,那一位偏还仗着圣人宠爱欺上门去,致令前人早亡。这心肠着实歹毒了些,难怪会被弹劾。” 梁月音听到此处,似乎想说什么,但丁莹拉了下她的衣袖,她勉强耐着性子入了座。 “他们说的是真的吗?”邓游坐下后压着嗓子问。 梁月音看了他一眼,小声咕哝:“我只知道谢少监以前嫁过人,其他的事不太清楚。” 丁莹沉吟:“事涉私密,外人不知内情,倒也不便妄加评断。” 这是持重之言。邓游和梁月音都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三人叫完几样酒食,又听那几人接着议论道:“那位霸道之事又何止这一件?秘书省本该由秘书监执掌。可我听说她刚出任少监,就用手段把原来的李监排挤走了。没了顶头上司,她才好在秘书省一手遮天。否则一介少监,如何敢妄称兰台?” “还有高相国弘久三年以中书舍人知贡举,旋拜礼部侍郎。按以往的惯例,弘久四年也该由他放榜才是。可不知那位向圣人进了什么谗言,竟然抢去了当年的主司之职。今次不知又使了什么法子,事到临头还能让她揽了去。” “这人如此奸猾,”有人不解地问,“为何圣人还深信不疑?” 此言一出,酒肆顿时鸦雀无声,好似空气忽然凝固一般。梁月音暗觉好笑,可又不便表现得过于明显,只好将头转向一旁,并用衣袖掩口。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人吞吞吐吐地回答:“这……这自然是圣人被她蒙蔽之故……” “对对对,”另有一人附和,“就是被她迷惑了。须知此人惯会矫饰,又喜逢迎,且极擅花言巧语,说来真是空负了这一身才华。要说其父当年受人敬重,颇有时称,谁想家门不幸,竟生此奸女。” “我听人说近日时常陪伴在圣人身侧的那位少年郎君便是她引荐的。圣上再如何英明,也禁不起这等谄媚啊。只是可怜我等,将来要拜这么一位座主。” 听得风流之事,立时便有人暧昧发笑:“她择选男子进献,想必阅人无数。你们说她自己有没有收用几个?” “此等艳福,岂能放过?我猜定是有的。” “要说谢主司年岁虽然略大了些,却颇有几分姿色。那些少年郎跟了她,倒也不算吃亏……” 听他们越说越不堪,梁月音几乎要拍案而起,却被丁莹拦下。 “你听听他们这些话!”梁月音怒道。她不信丁莹身听见他们将如此污秽的言语加诸于一位女子身上,还忍得下去。 丁莹自然也对他们的言辞不满,只是梁月音向来是个急脾气,所以她下意识地伸手阻止。回过神后,她亦觉得应该有个说法,于是道:“我去和他们理论。” 丁莹向来平和,此番竟要出头?梁月音将信将疑,便暂时忍下愤怒,看她行事。 只见丁莹整了整身上衣衫,缓步走向几人:“几位必先。” 那几名举子回头,见丁莹虽着白襕衫,却是女子,已先有几分倨傲之色。其中一人更是冷冷问道:“有何见教?” 丁莹微笑道:“适才听闻必先高论,在下已知诸位乃正义之士,深感佩服,故而冒昧前来,一表敬意。” 听她恭维,那几人面色稍霁,口中却假意推辞:“哪里哪里。” “几位高风亮节,”丁莹续道,“定不屑与那卑劣之人同流合污。想必明日科场,几位是不会现身了?否则将来拜谒恩府(注2),向此等小人卑躬屈膝,岂不是德行俱丧?” 那几人闻言俱是一愣,露出难堪之色:“这……倒也不是这么说……” 丁莹视若无睹,向他们从容拱手:“如此气节,在下万万不及,只能恭祝诸君来年蟾宫折桂,金榜题名。” 此言一出,梁月音登时笑出声。丁莹平日不声不响,没想到一开口就如此毒辣,让她十分畅快。不过那几人皆为男子,她担心丁莹吃亏,连忙拉上邓游,一起站到丁莹身后。 几名举子被丁莹挤兑,心中都很恼怒。可丁莹这番论调竟然颇为严密,让他们一时之间难以反驳,难不成真为了前程承认自己败德丧行?几人正不知如何是好,酒肆中忽然响起一阵掌声,引起了诸人的注意。众人闻声望去,只见角落里坐着一名举子。不过他独自一人,之前又一直背向而坐,是以在场的人之前都没怎么注意他。 那举子不知什么时候转过身来,竟然是位面如冠玉、英俊潇洒的年轻郎君。见众人都看过来,他便停了掌声,起身走向丁莹。 除丁莹之外的人看清他的面容后,都有些震惊。梁月音更是轻呼一声。丁莹虽不识得他,不过见了其他人的反应,她已猜到这举子有些来头。本年赴考的举子里,名气最大的是萧述和崔景温。莫非此人便是其中之一? 她正在心中推测,那举子已向她含笑拱手:“可否请教必先名姓?” 梁月音想他在旁听了这么久,也没见吭一声,不知是何立场?她刚想提醒丁莹一句,让她谨慎些,不料丁莹已坦然回答:“丁莹。” 那人点头,又自我介绍:“在下萧述。” 因为已有猜测,丁莹听到这名字也不吃惊,平淡道了声:“久仰。” 萧述则回答:“幸会。” “不知必先有何指教?”丁莹想他此时出面,定有缘故,便直接了当地问。 萧述微笑:“不敢。足下方才妙论,在下十分佩服,诚心结交。不知……”说到此处,他的目光扫了扫丁莹身后的梁月音和邓游,才又客气问道,“可否邀请三位共饮一杯?” 丁莹听他语气诚恳,又回头看一眼梁月音和邓游,见他们都没有反对之意,也就应了。萧述微微一笑,抬手请他们到自己这边入座,然后又叫店家加几份酒菜。从头到尾,萧述竟是没看其他人一眼。那几个辱骂谢妍的举子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可萧述不比其他举子,是他们不敢随便得罪的人,最后只好灰溜溜地离了酒肆。 “痛快!”几人一走,梁月音便拍着丁莹的肩膀说,“看你平时闷葫芦一样,想不到口舌上如此厉害。不过你向来都愿息事宁人,今日这表现竟有些不像你了。” “我记得那几个人,”丁莹说,“前几日我们去谢府时,他们也在。为了求见谢少监,他们不惜献媚于谢府家仆。当面谄媚,背后诋毁,实在令人不齿。” 梁月音恍然:“原来如此。” 难怪丁莹如此不留情面。这副嘴脸着实让人反感。 “几位似乎对谢少监颇有好感?”萧述问。 丁莹微微垂目,过了一会儿才回答:“我并不了解谢少监。但是刚才那些话是何等不堪,必先应该也听见了。何况他们所叙之事,未尝没有捕风捉影之意,不见得就是事实。” 梁月音则比丁莹直接许多:“我等女子因谢少监当年上书得以赴举,算是受人恩德,岂能任她被小人毁谤?” 邓游看看丁莹,再看看梁月音,挠着头说:“我,我不是很清楚。但我想圣人既然英明,应该不会被蒙蔽至此吧?” 萧述点头:“都言之成理。” 丁莹对他的言论无甚意见,没有说话。可是梁月音见萧述没有表态的意思,却有些按捺不住:“不知必先对谢少监是何看法?” 萧述没有急于回答,而是为他们各斟了一杯酒,才缓缓道:“我对谢少监所知不多,不过我看她之前两次知贡举,排榜尚算公允,且奖拔不少孤寒之士。”他于此处稍作停顿,然后展颜一笑,“于我等贡士而言,主文者称职就已足够,其他事又何必挂心?” 这话在座三人倒是都不反对,于是宾主尽欢。因第二日便是试期,四人用完酒食即便各自散去,准备明日之试。 ***** 注1:唐代科举的主考官可选择关系比较密切的同僚帮助选人,称为通榜。不过通榜只负责推荐人才,并不参与其他决策。 注2:也称恩地,是唐代对座主的称呼。 如果单纯从戏剧效果考虑,几个男举子议论谢妍时的言辞应该再猥琐一点。但是谢妍是我个人很喜欢的角色,写到这种程度差不多是我的极限了。何况这个故事的读者基本都会是女性,我觉得再加强这方面的描写也容易让大家不适。我料想大家也不难想象一位事业成功且有诸多争议的女性会面临什么样的舆论环境,尤其这位女性还相对年轻,且长得很漂亮,总之大家意会就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省试(1) 第6章 省试(2) 次日一早,天犹未明,众位举子已各自带着筐箧,齐集礼部应试。 国朝初年取士只试策问,后来逐渐增加帖经、杂文两场。初时先试帖经,次试杂文。近代诗风日盛,次序有所改动,先试杂文,次试帖经,最后试时务策。一共三场,每场定去留。 举子入试之前,先要搜查随身之物,除韵书以外,不得再携带任何有文字的纸张。列队时,身后的梁月音忽然拉了一下丁莹的衣袖,接着向斜前方一努嘴:“你看。” 丁莹随她的指示向前看去,见昨日被她嘲讽的几位举子也在队列之中。似乎察觉到丁莹的目光,有一个人很快回过头。看见丁莹,他忙用衣袖遮掩面容。其他几人见状,也纷纷转头。发现丁莹后,他们脸上都颇有难堪之色,不是别过头便是学之前的同伴以袖掩面。 梁月音冷笑:“倒还知道廉耻。” 丁莹亦有同感。不过他们既有悔过之意,也不必再多加嘲讽。她收回目光,发现萧述就站在旁边的队列里。萧述也看见了她们,含笑点头致意。 “完了完了!”快要入场时,身后又响起邓游的大嗓门。 “怎么了?”梁月音问。 邓游哭丧着脸说:“我忘了带韵书。” 梁月音一听就急了:“这么重要的物件怎么能忘?” 省试诗赋,最讲求声韵格律。举子若在文场误失官韵,就无缘及第了。邓游也知道此事的严重性,堂堂男儿,急得眼泪都要下来了。 丁莹轻轻叹了一口气,从自己的随身物里找出《切韵》,递了过去:“用我的吧。” 邓游先是一喜,可他马上就冷静下来,皱着眉问丁莹:“那你怎么办?” “我不用。”丁莹回答。 之前邓游嚷起来时已吸引了周围一些人的注意。此时丁莹出言,梁月音和邓游还没怎么样,他们倒先一片哗然,纷纷交头接耳:“竟然有人可以不用查阅韵书?” “是啊,入试不持书策,岂不是奇才?” “这也未免太自负了。” 就连萧述也目露惊异之色。 倒是梁月音回想丁莹平日写诗作赋就很少使用韵书,料想她不是自大,便对邓游说:“拿着吧。” 邓游还在犹豫:“当真可以吗?” “无妨。” 听丁莹如此说了,邓游才接过韵书:“多谢。” 说话间,队列就排到了丁莹。胥吏核对过符验、姓名,又检查她所携之物,确定没有夹带,终于放行。 进入贡院,东西两边的廊下已设好席案供举子就试。多名吏员穿梭其间,引导举子们入座。兵士们则驻守试场内外,以免生乱。因赴考的举子多达数百人,各自又所携甚多,连茶饭、餐器、炉炭等物亦在其内,且要互相通行避让,场面难免混乱。待这些人都在廊下坐定,已过卯正。这时吏官于正堂之前设置香案,一名身着绯色官服的女子出于堂前,肃然下拜敬祝,随后转身向廊下众举子施以一礼,正是主司谢妍。 诸人亦起身答拜主司。谢妍受完礼,进入正厅就座,随即帘幕放下。稍后便有人将试题张贴于厅额。 丁莹的位置离主司所处之地甚远,加上众多人头阻隔视线,谢妍出现时,她并没有看得很真切。不过相比谢妍,她此刻更在意的还是试题。主文者如何,及第后再好奇不迟。等考题出示,她夹在人流中趋前观看,见题目为一诗一赋。诗限五律,以《早春残雪》为题;赋为《河赋》,三百五十字以上。诗赋皆有限韵。 国朝试杂文,时常由主司自行命题。丁莹听梁月音说过,谢妍出题甚是随意。弘久四年,她直接以贡院新移栽的小树做为诗题。与之前相比,本次的试题倒显得中规中矩了。 不过……丁莹随即想到,谢妍此次是临时执掌主司之职,这题目未必是她所拟,出自萧侍郎之手亦未可知。 但这也只是她瞬间闪过的念头。三场之中,初榜尤为重要,丁莹很快就将各种杂念抛诸脑后,回到座位,专心于诗赋的构思。一时科场之内亦是鸦雀无声,除了偶尔有人上请 ,便只闻纸张翻动之声。 丁莹先打腹稿。待她心中大致有了思路,已近辰时。极目四望,此时举子们也是形态各异:有人托腮苦思,有人在纸上频繁涂抹,还有人悠然烹起了茶。烹茶的不是别人,正是萧述。发现丁莹在看他,他很从容地对她微微一笑。 因为这日一大早就动身赴试,至此已过了好几个时辰。之前埋首诗赋尚不觉得,如今看萧述煮茶,丁莹也隐隐有饥饿之感,便拿出所备风炉、木炭等物,烧起水来。 豆蔻准备周全,到京不久就烹煮了一批白米,待其熟后晒干,封于竹筒之内。丁莹只要将水烧开,投入白米,再添加鱼脍、干菜,一齐泡开便足以果腹。不止如此,豆蔻还用盐腌渍了少量梅子,可用在饭中做为调味。大概被丁莹和萧述带动,周围也陆续有士子拿出备好的菜饭。 用过餐食,丁莹才开始下笔。她这日文思颇为顺畅,没花多少时间便文稿初成。之后又经数次仔细删改、再检查格律声韵。确定万无一失,她才稍稍放心。试题完成,丁莹抬头看天,见时辰尚早,完全可以从容再写一诗献给主司。 这也是国朝科试惯有的风俗。丁莹不喜如此露骨的逢迎,原想偷懒不作,奈何试前梁月音对她耳提面命,让她一定记得献诗。 “我等女举本已弱势,”那时梁月音振振有词地说,“若想脱颖而出,绝不可以放过任何博取主司好感的机会。” 及至谢妍代替萧豫出任主司,梁月音的理由又变成了:“难得谢少监知贡举,或许会厚待我等女子,那就更不能放过机会,一定要给她留下印象。” 总之献诗是必要写了。丁莹作这首诗花的时间倒比试题中的诗赋更长。待她勉强完卷,已近日暮。 国朝初年之制,进士试卯时放卷,酉时便当收卷。然而近年朝廷体恤,不欲举子因晷刻之故草草完卷,时限有所延长,日落后又许给脂烛三条,烛尽乃止。红日未落,众吏已开始分发灯烛。等到天色暗沉,廊上数百蜡炬渐次燃起,蔚为壮观。 因是早春时节,天气还未完全转暖,入夜后寒意侵袭得愈发厉害,远非身下一条单席可以抵挡。誊写诗文时,丁莹不时往手上呵气,以免手指僵硬。她转看旁人,不少人也和她一样,在冷风里瑟瑟发抖。众人正觉煎熬,忽见一队兵士在吏官指挥下,搬运火盆、木炭到院中。他们将火盆安放在廊下各处,接着开始生火。燃烧的炭火很快驱散了众人身上的寒冷。有已经交卷的举子好奇地上前询问,丁莹听到有吏员回答主司吩咐。丁莹忍不住看了一眼印在正堂帘幕上的人影。果然如萧述所言,这位谢少监做为主司确实称职,甚至可以说相当体贴。 周身回暖,丁莹抄录的速度也快了许多。誊录完毕,她再三检查,确认没有差错了,才起身交卷。她低头行至堂上,双手奉上文卷。待吏官接过,呈至主司案头,她便依礼退出。举子的试卷上交后,主司需即刻盖印,以防舞弊。文卷送交时,谢妍并未抬首,只拿印章沾取印泥,准备加印。即将落印时,她无意中扫到卷上姓名 ,手停在了半空。 丁莹?萧豫和王肃都曾提及这个名字。查阅省卷时,此人亦曾给她留下过深刻印象。她忍不住抬头望过去,可惜丁莹此时已退至堂外。她最后看见的不过是道模糊的身影。 一旁的吏官见她迟迟不盖印,忍不住出声询问:“可是有什么不妥?” “没什么。”谢妍回过神,手稳稳落下,在文卷上留下一个醒目的印记。 ***** 数日后初榜即便放出。仅仅第一场,人数已黜落近半。看榜时有人欢喜,有人沮丧,可谓冰火两重天。萧述、崔景温这样的佼佼者不出意外,俱名列榜上。丁莹、梁月音、邓游也幸运地进入榜中。三人看罢,都松了一口气。梁月音更是双掌合什,频频念佛。 “必先你看。”梁月音正念念有词,邓游却忽然指向前方。 丁莹和梁月音看过去,见前几日在酒肆中议论谢妍的几个举子正聚在一处,有三四人都是垂头丧气的模样,想是初试未过。 梁月音一乐,对丁莹道:“竟然让你说中了。” 丁莹却微微皱眉:“这下他们怕是真要到处宣扬是不齿主司为人,故意落第了。” “谁信啊,”梁月音讥诮,“真这么不齿,又何必参加初试?后面还有帖经和策问,我倒要看看剩下那几个参不参加?” 之后两场大略如前,不过人数一场比一场少。丁莹、梁月音和邓游三人倒是又都顺利通过帖经,可以参加最后一场策试。 策问共试五道。经过杂文和帖经,丁莹已对科场颇为适应,五道时务策答得比之前任何一场都快。她交卷时,甚至还有举子在向主司问询题意。 这是丁莹第一次在近处听到谢妍的声音。她的嗓音并非清脆的莺声,反而略显低沉,放缓语速时有种让人心安的稳重。那举子说话有些啰嗦,但谢妍面对他的问询却颇为耐心。只是那举子或许在考场过于紧张,再次发问时,竟问了一个在丁莹看来过于简单以致让人听了啼笑皆非的典故。谢妍似乎也觉得好笑,虽然态度仍很和善,语气里却不自觉地带了一丝揶揄:“有疑时不要使。” 丁莹莞尔。三场试举,这位谢少监一直表现得老成持重。可是刚刚这句答语,尤其是微微上扬的尾音,却让丁莹捕捉到一个完全不同的谢妍。她仿佛窥见一个小人从一本正经的主司面具下偷偷冒头,做着顽皮的鬼脸。 然后丁莹就看见那名举子面红耳赤地退了出来。 之前两场,丁莹都不曾正视过主司。也许因为是最后一场,又或者是听到刚才的对话令丁莹有几分好奇,交卷时忍不住抬起头,偷偷打量谢妍。 谢妍这时半低着头,起初丁莹看到的不过是她幞头下光洁的前额和低垂的眉眼。可当丁莹进一步观察她时,竟觉得谢妍侧面的轮廓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像是在哪里见过。 谢妍很快就在卷上盖好了官印。加印后她察觉到这名举子还站在原地没走,抬头看了过来。 丁莹至此第一次看清了谢妍的面容。她看上去大约三十出头,脸形生得小巧柔和,然而下巴略显尖窄,使她的样貌依然保留了些许棱角。唇形精致,鼻子秀丽不失挺拔。眼型倒是颇为圆润,但眼头略有沟曲,眼尾处又微微上翘,加上眸中时时泛起的波光,让她总有一种似醉非醉的神态。不过最让丁莹吃惊的是她左眼下方的一粒泪痣,与她当初在山神庙中见到的女子一模一样。 谢妍显然对丁莹没什么印象,朝她微微挑了下眉,似有询问之意。 丁莹猛然神魂归位,慌忙低头退出。 谢妍有些疑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中的试卷,竟然又是丁莹的名字。 “原来是她。” 本章省试的内容有参考一些唐宋时的笔记,但一时想不起出处了。以后查到再补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省试(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