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林(女强男弱)》 第1章 零一 黄昏已近,安宁将临。 窗外,茂盛的花圃里,花骨朵依旧摇曳,但花儿不再光鲜,仿佛被无形的灾厄扫过,哪怕镀上黄金的光环也渗出了末路的衰靡。 窗内,白发苍苍的老人依旧絮絮叨叨,许久不见身旁人回应,他疑惑向旁一望,身旁人安静阖眼,胸膛却不再起伏。 心一惊,他颤巍巍伸手一探,慢慢释然道:“原来你睡了,睡了好啊,睡了好啊......” 转头朝门口望去,房门依旧紧闭,女儿们闹腾欢笑,活力穿透木门,他笑了:“你们要好好啊,老太婆,这下我们真的是永永久久作伴了,唉。”头颅缓缓低下,任由时间将一切归于尘土。 记不清了...那天是怎样的天气了,或是晴朗无云,或是阴云密布,漫长的山路弯弯曲曲,起伏的山峦绵延不绝,蜿蜒山道上留下青葱少年们的足迹...... 果然老了,那早已远去的,褪色的记忆竟然生活鲜动了起来。 ****** 一个违和的少年。 定论浮现于心,源于野兽的直觉,她闻见了痛苦。 身处兴高采烈的队伍中,明明笑容与周遭如出一辙,可周身极力掩盖的痛苦的气息依旧如黑夜的明灯,点亮了林新叶的眸火。 十九年了,或许这个闭塞的村庄将不再无趣,或许枯竭的**会被深重的爱恨挑动起重萌的冲动。 “欢迎你们来到林坡村,我是生产队队长林建国。” 田埂上,四张稚嫩的脸庞扬起了激动的,纯真的笑容,作出回应。 “这是我们生产队的副队长林建平同志,妇女队长程玉华同志,那位是......那个我女儿林新叶,现任队里的民兵排长,她脸小时候被毒虫蛰过,落下了毛病,不是故意摆脸色。”林老爹拉出女儿,编个借口,怕知青们留下不好印象。 林新叶心无波澜听着老爹乱说,拨开身后摆弄她马尾辫的小孩们,站上前来和他们打招呼。 新来的知青们早就对她感到惊异又好奇,因为她太高了,高的突出。 只见她面容齐整,眼睛明亮,皮肤浸透了太阳的光泽,同时保持着乡村特有的红润,一身粗布旧裳,立在田野中,任谁也不会认错,她就是大地的女儿,只是眉宇间锋利地不像个农民,失之质朴,一看就知道相当厉害,那手臂上的肌肉线条极其精悍美丽,极具生命力的澎拜。 四人互相看了看,三男一女,最矮小的女知青不用比较,然而他们当中最高的男知青也没有任何优势,足足矮了半个头。 他们这是来到“巨人村”了吗?女同志都这么高了,可是看看村民们的身高,又纳闷不已,不像啊。 林老爹骄傲又心酸的接收了知青们的惊奇目光,咳了咳,拉回几人的注意力,朝着站在前面的男知青热情道:“我看同志们革命精神都很饱满啊,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队长好,我叫于勇。” “我叫程嘉栩。” “跟程队长同姓,不错,不错,小伙子挺精神的。”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小伙子腼腆地笑了。 “我叫何玉岚。” “我叫唐鹤。” 被对方白净的脸蛋晃了眼睛,林老爹心里嘀咕,人看起来不像干活的料,可别顶不住偷偷跑了,以后要多留心一下他。 林新叶审视的目光光明正大扫了过去,细细地看着。 乌黑软发,瘦削圆脸,精巧五官,细长腰身,整个人极为秀气。 如此稚嫩的男孩,如此年轻的少年,应该是青春的,朝气的,积极的,可琉璃似的眼睛,沉甸甸的,既不清澈也不透亮,眼角微微下垂着,有一种奇异的不清不楚的悲伤,甚至可以说是怨恨。 他人是白的,可这白是没有血色的白,脸是热情的,可这热情只是还可以的伪装。 林新叶看了两秒后,目光移开,状似无意地掠过其余三人。 在场四人只觉得受到了压迫,对方目光犀利,气势逼人,令人难以招架,唐鹤敏感许多,心多跳了两拍。 “我看你们都是年轻人,就让新叶领你们过去知青点好了,我和建平他们下地去了。” 知青们应下。 待林老爹他们走后,气氛一下凝滞,没人敢先开口,哪怕是年纪最大的于勇。 他小叔是老公安,受了点家学熏陶,让他有了点判断力,面前这位民兵排长看起来不像单纯的冷情,像是冷酷,好像手里有几条人命似的。 最终,他还是鼓起勇气打算发问,不过林新叶先开口了。 意料之中,她的声音就跟她的脸一样,没有丝毫起伏的可能,一如曾经。 “知青点现在住着两位知青,他们以前是松木林场的,后来林场解散了,就分配过来了,等他们下工你们就见到人了,到了。” 说是知青点,其实就是村里的老庙缝缝补补,泥墙搭茅草,外砌矮土墙,勉强有了个可以自由活动的小院子。 “玉岚和梅芬住,左边那间就是,至于你们男同志,自行安排。” 几人纷纷点头表示感谢,见气氛还行,于勇还想多问问村里的事。 林新叶却没那个耐心了,直接道:“我还有活,先走了,要是有什么困难之处就找队长。” 她一走,年纪最小的程嘉栩长出了一口气,疑惑道:“没见过这样的女同志,她是不是对我们有意见啊。” “不会吧,林队长不是说了,她被那个毒虫蛰过吗。”何玉岚不愿把人往坏处想。 “脸是冷的就算了,哪有人眼睛也是冷的,我看她就是没把我们当回事,唐鹤,你说是不是。”程嘉栩撞了撞对方的肩膀。 “啊,不会吧。”唐鹤从思绪中抽出来,下意识含含糊糊。 “别说闲话了,还不快点收拾,大包小包的挂身上,还走了那么远的山路,嘉栩,你不累吗?” “累,怎么不累,可累死我了。” 三人这么一听,倒感同身受,也觉得累的不行,整理好后,一个个躺在草席上,互相捶腿按肩。 ********* 林新叶直接回家洗了把脸,林母看见她的黑眼圈,捅了捅灶心,心疼地咒骂:“这个死老头子,一大早就把你叫出去,又不是不知道你晚上要巡逻......” “妈,我饿了,饭好了吗?”她爸听说来的知青是高中生,正儿八经的知识分子,怕人家心高气傲,不好管,就把她拉出去,好镇人。 “差不多好了,你吃完就去睡觉。”林母开了锅盖,舀了一大碗饭菜出来给她,让她坐在门槛上吃完,其他的留在锅里保温。 因为身量太高,又是家中唯一的女孩,所以她单独睡了西边的小屋,关上门清清静静,只是床是特意打的,太大了,还放了些家里的粮食杂物,房间不免变得拥挤狭小。 林新叶不会计较环境,只要不危险,换了干净衣服,她放松地躺回床上,闭上了眼睛。 无数绿色的小小星光自虚空而来,拥围着她的意识,无数欢愉的情绪四面八方涌来,流动着,闪烁着,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朦胧地同她分享着春天生发的喜悦。 没有枯竭,没有绝望,没有背叛,没有血腥,甚至没有不可挽回的毁灭...末日的黑夜早已过去,取而代之的是新世界一簇簇的新生。 林新叶在梦中扬起静谧的微笑。 林新叶醒来望了望日头,估摸四五点了,家里静悄悄的,看来全都下地去了。 套上旧衣,又从床尾麻袋拿出一个甜薯,舀水洗了洗,啃着往老宅去了。 老宅荒芜空寂,独剩一株老枣树生机盎然,林家两位老人前几年过身了,二叔一家人驻守在海岛,三叔入赘去了,只有她爹还留在这个村子。 在她记忆中,两位老人家不偏不倚,所以她爹三兄弟一向和睦,爷爷本来打算把老宅留给三叔结婚生子,哪知她三叔一心吃软饭,老人家一气之下,前言作废,将老宅留给了大儿,她爹不想睹宅思亲,平时只有他们三姐弟过来打理。 林新叶铲了草,扫了地,擦了桌,插了香,清风与她相伴,它调皮地在小院中穿拂,沙沙沙...枣枝摇了摇,落叶满地。 “老树,你也醒了吧。”摩挲着树干,她冷肃的眼中透出不易察觉的温柔。 它因她而重活,她的名因它而来。 十九年前,来自遥远残酷世界的灵魂不知为何落入这方小院,彼时院中枣树光秃秃的,难看又死寂,白凤来同志正絮絮叨叨地浇水施肥。 “枣树,你再不活过来,我可就把你劈了烧火了...” 那一天,她有了母亲,它有了生机。 新生命的到来让林家人欣喜若狂,白凤来同志很快沉溺在她的手艺活中,小鞋,小肚兜,小衣服...忙得不亦乐乎,枣树暂时逃过了一劫。 十月的怀胎,十月的无聊,她无趣的沉寂着,直到新世界的清新空气刺激出了她第一声啼哭, 而大人们惊异的声音同时传来。 “爸,枣树发芽了。” “大呼小叫什么,我去看看,你媳妇刚生下孩子,别在这里吵吵,不像样。”脚步声往门外去了。 “发了一枝新芽,哈哈,我也有大孙女了,就叫她新叶好了。”老人粗糙的双手轻触嫩叶,黝黑的面庞布满喜悦的皱纹。 从此,枣树再也没有死去,再也没有疯过,年年生机勃勃,年年硕果累累。 只发存稿,不是更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零一 第2章 零二 林新叶不是个正常的孩子。 别的孩子哭,她不哭,别的孩子闹,她不闹,别的孩子笑,她更不会笑。 可她吃得比别的孩子多,长得比别的孩子高,气息越来越冷酷,村里的孩子再也不敢拉着她玩过家家了,她做不成“新娘”“骑士”了。 孩子们眼巴巴地看着他们漂亮的“新娘”,英武的“骑士”离开他们的队伍,往绿色的山林去了。 农忙时,大人们顾不上孩子们,她总是跑到山林里,而山林总会回馈她食物,野果,野菜,野鸟...这时大人们会夸她,她眼睛冷冷的,永远不失礼貌,永远一脸严肃,永远没有波动。 林家的亲戚邻居害怕极了,认为她是个没有魂的孩子,觉得山神鬼魅夺去了她的心魂,林家私下几次找人招魂,毫无效果,邻居越来越害怕,再三劝告林家,抛弃她,不要招惹山间的神灵鬼魅。 可怎么舍得,白凤来同志日夜垂泪,林家人夜夜都在喊着她的魂,但她依旧望着绿色的深林,逮着机会就会跑进去,林家人日夜防范,总是寻找,阻止她成为山林间的野孩。 浓厚的亲情难以使她恋怀,纯真的嬉闹无法使她喜爱,心灵的枷锁仍将她桎梏在前世的残忍中。 她早就在残酷的旧世界里失去了正常的情感,改造夺取她的情绪,药物摧毁她的感知。 旧世界只剩浑浊的天空,黑臭的河流,污染的土地,贫乏的物资,甚至是异变的亲人,朋友,敌人...最后一无所有,新的一代畸变了。 因生存而争斗,因背叛而杀戮,因绝望而清洗。 小小星光一个个逝去,不再归来,不再生发。 绿色还是彻底死去了,永远消亡了,同样的,她失去了力量,在一**清洗中放弃自救,带着仅存的本能归向幽冥。 转变在她五岁的时候出现了,她有了一对弟弟,小小的,瘦瘦的,像红皮猴子那样丑陋。 白凤来同志可嫌弃了,比来比去,得出结论:不像她刚出生时白胖,结实,健壮,声音嘹亮。 “不,弟弟们很漂亮。”林新叶第一次主动发表了观点。 没有畸形,没有异变,他们都会健健康康地长大,他们是新世界的一代,不用承载成人的绝望和悲哀,只有期待和希望。 从孕育到出生,我看见了,绝对没有污染的未来。 她的灵魂开始明朗,林家的天空也开始明朗,哪怕她仍旧无喜无悲,但终究是有了喜悲。 她吃的饭越来越多,长得越来越高,高到可以捧起她的两个小跟屁虫掏小树上的鸟窝,于是她不止有了两个小跟屁虫。 她诞生了对弟弟们的喜爱,正如逐渐湿润起来的泉眼,她微薄的喜爱可以浸润到其他的小萝卜头上了。 她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孩子王,再害怕她气息的小孩也无法拒绝她口袋中那源源不断的红薯干,野果,枣干,偶尔的烤小鸟小鱼仔...... 孩子的希冀与满足是她眼中最美的风景。 渐渐的,孩子们再也不怕她,哪怕她只用一副脸说话。他们全都一致认为,新叶姐就该是这样子的。 干活时,听指挥,割猪草,捡牛粪...玩耍时,听命令,远河流,离深山...听话的小孩没有新叶姐的夸奖和笑容,但有烤鸟蛋,而不听话的小孩只能得到新叶姐的“恐怖”。 随着她渐渐长大,打遍村里后生从无敌手,操持家里家外干净利落,大人们最终忘记过去的恐惧,纷纷羡慕起林家来。 直到五年前,一场毫无预兆的泥石流淹没了村东的房屋,但幸运的是,无人伤亡,提前撤离的人们心疼损毁的房屋的同时,也唤醒了对她的恐惧,还有敬畏。 干部们对他们的幸运避开表示庆幸,可林坡村的人们共同隐瞒了一个秘密,这不是幸运,而是预见,林队长的大女儿提前知道了山林降下的灾难。 林家的气氛随之而变,他们的女儿根本不是普通人,林家夫妇害怕又忧虑。 村民又不敢去林家串门了。 又两年过去了,天气干旱少雨,隔壁山头的村子用了十几年的泉眼干涸了,人畜缺水喝,庄稼渐枯萎,白凤来女士的三妹就嫁去了那个村子。他们愁苦地翻过山头来借水,哭诉着新找的泉眼根本不能满足全村的需求,地里的庄稼快枯死了。 “三姨,你们往村子东南方向找过了吗?” “找...过了,没找到。”听见侄女的声音,白凤仪夫妇惊异,迟疑了一下,回答了。 “再找找。” 他们将信将疑地挑水回去了,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再次钻山探洞,终于在一处隐秘的天坑中找到了水源。 村民看她的眼神又变了,哪怕到处在“破四旧”,可破不开心灵的愚昧,他们相信山神钟爱于她,所以她对大山了如指掌,所以她从来没有在山林间迷失过,这一点,哪怕最有经验的猎户山客都不能完全做到。 林家夫妇陷入了深深的恐惧,他们不是在恐惧他们的女儿,而是在恐惧山神随时会夺走他们的女儿,而他们的女儿,从小就对山林有一种道不明的喜爱。 于是,林建国再也不许林新叶进入山林,毕竟,迷失在山林间再不返家的人,自古不绝。 “好。”他们是她的家人,她不能让他们持续恐惧,暗地里偷偷的祭祀就任他们去搞。 农闲时,林新叶不再往山林去了,和他们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林家失去了偶尔的加餐,林家弟弟们也失去了山野的零嘴,他们不敢抗议,只能和小伙伴在水田小溪摸几个螺蛳田蟹砸碎了喂鸡鸭,只有这点乐趣了...... 但山村向来无趣。 林新叶面无表情地给枣树浇完了水,她忽然想起了今天的男孩,他有着干净的外形,却陷在消极的漩涡中。 她要他,她的孩子一定会很白净漂亮。 锁好了老宅的大门,林新叶刚走到地里,发现新来的知青也一起下地了,只是地翻得实在不怎么样,梅芬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大概是在教他们。 林家夫妇见她的衣服手脚干干净净,舍不得她下地,把她赶了回去。 于是她又走回家去了,田里的小河沟多了一群小孩,乡里小学放学了,他们见她走了过来,兴冲冲地跑出河沟,林新叶心领神会,在打头的几个孩子头上摸了几下,那几个孩子在众人隐隐羡慕中陶醉地挺胸抬头,仿佛受到了鼓舞。 无忧无虑的孩子们呐。 回家生火做饭,红薯饭配野菜。 她刚把缸里的水挑满,林新耀林新宏两人跟兔子似的从她身后窜进了厨房,林新叶往门口一看,林家夫妇不见人影。 “姐,又是这个啊。”厨房传来了哀嚎。 “姐,我好饿啊。” 你们还馋,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天天喊饿。 “野猪下山,捡到两把野菜算不错了。” “哎,我就知道,该死的野猪,净祸害粮食。”两个大小伙子垂头丧气把大海碗洗干净,将饭菜端到外面桌上。 这时林家夫妇也回来了,一家人在院子里和乐地吃晚饭,矮墙外时不时经过下工的村民们,打招呼个不停。 “姐,可不可以想法打只野猪?” 林新叶看着瘦成竹竿的弟弟们,恐怕他们做梦都想吃肉,摇摇头平静道:“很难,野猪皮糙肉厚,速度快,又成群结队,夜间很难打到它们。”几乎不用想。 “姐,那我们和你进山下套子,好不好?” 林新叶看了眼父亲。 “爸。”两个小伙子又期盼地看着林父。 林建国真的板起脸来了。 “哼,想都不要想......”林建国喝止儿子们危险的念头。 “爸妈,我很爱我们的家,我不会离开,而且我只是在山脚放陷阱,不会带他们往深山里去。” 林家夫妇仍不能适应女儿如此直白的情感表达,不等他们不好意思,听到深山,四目相对,眼中泛起了忧虑。 一家人中只有林新耀林新宏不懂了。 女儿越来越强壮,父亲的威严也无法更改她的决定,女儿轻易不开口,开口必是要做。 “我是管不了你了。”林父心里不得劲,捧起大海碗出门吃饭去了。 “你啊...” “谢谢妈。”林新叶剥了一个红薯给她。 虽然遗憾女儿不能同别人家那样撒娇,但女儿的厉害能干也是村里头一份。 可是,女儿还是欺骗了他们,她也上过山啊,她算过时间,只在山脚布置陷阱根本不需要逗留那么久,而且山脚的活物几乎所剩无几了。 女儿她一直在往深山里去,在这件事上,她从未真正听进父母的话。 弟弟们带着期盼进入了梦乡,林新叶回房拿出土枪擦了擦。 这个老伙计还是非常可靠。 基干民兵在村头集合,林父这时还在村头大榕树下支着脚同人唠嗑,看到女儿,嘱咐一声就带着大海碗回去了。 每天修一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零二 第3章 零三 一夜平静。 几个人走走歇歇,转了大半夜的田埂,手电筒的灯光黯淡下来,听到鸡鸣,料想野猪今夜没影了,直接找了个小坡坐下闲聊。 今天的话题无疑是新到的知青了,大家猜他们的籍贯,口音,聊着对城市的向往羡慕...... “下面花生地里有动静。”林新叶没有兴趣掺和到少男少女躁动的心思里,因而地里扒土的声音很快被她捕捉到了。 “跑了。”不等他们从土坡后冒出头,地里的黑影窜入林子了。 “啊,肯定是我们说话把它吓跑了。” “肯定是你,你个响铜锣。” “才不是...” 随手照了照,看到了几根野鸡毛。 听着身边幼稚的争执,林新叶往旁边挪了几步,邻居家的吴巧心也坐了过来,同林新叶分享她做的红薯干。 天际微明,各人回各家睡觉,林新叶却往山林去了。 “新叶姐,你去哪?” “去放几个陷阱。”她头也不回地走了,随手捡起树枝,四下拍打,将叶子的露水打掉,免得打湿衣服。 林新叶有目的地走到了一个山沟旁,四下寻找。 比起空旷的田野,她更喜爱繁茂的深林,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大山都孕育了她最初的伙伴,那是她力量的源泉,森林愈生机勃勃,她力量恢复得越快。 那一个个小小的星光即是由这片山林的草木生发而来,她呼唤着它,它回应着她,比起令人不得不绝望的人类社区,它们永远回应她平和而又安宁的慰籍。 她听不清它们的语言,却能感觉到它们朦胧的需求,借用它们因生死枯荣而溢散的力量。 植物的语言,听起来很匪夷所思,但它的确存在。 因生长而喜悦,因损伤而痛苦。 山沟旁有一簇野芋头,里面有几株叶子已经无精打采了。 林新叶捡起树枝扒拉它们根部,很快找到一个田鼠洞,洞口还有一些花生壳,幸运的是,洞里有鼠。 抓走它,好痛... 林新叶答应了,她的掌心开始溢出微弱的绿光,落入野芋丛中,它们的根系快速生长,田鼠虽慌乱逃跑,但逃不开植物的围剿。 林新叶察觉出位置,直接开挖,左捅右掏,终于拿到了她的战利品,一只两斤重长毛田鼠,跟个小狗似的,真精,不敢在地里挖洞,跑到这边做窝,难怪这么大,跟前年清扫粮仓时抓到的差不多。 然后将洞填平,她抹了抹汗,看了看萎靡的野芋叶子,虽然根系已经长出,但之前被啃掉根茎已经令它元气大伤,几点绿光落下,有两株野芋竟然长出了指甲盖大小的芋头。 林新叶失笑,一捧土直接盖得严严实实。她又跑了几个放陷阱的地点,不出所料,没有收获,看来要换地方了。 沿着小路下山,薅了一些青嫩的马齿笕,回到家,林母已经起来做饭了,看到一身土渣的女儿,接过野菜,舀了一桶水出来,嫌弃地赶她去洗澡。 林新叶抖了抖还晕乎乎的田鼠,将它关进了捕鼠笼里。 “姐姐好厉害。” 林新叶一出来就看到两个屁股撅在哪里,老鼠吓得吱吱乱窜。 “吃饭了,别看了,你们两个讨债鬼,舍得起早了,平时叫都叫不动。”碗筷磕出响声。 “妈,我这就和小宏把它杀了,最近你和爸,姐姐辛苦了,给你们补补力气。”林新耀嘿嘿发笑。 “下午再杀,清醒了没。”林新叶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 “没呢,做梦都想吃。”两人贫了一下嘴,各拿起两个窝窝头坐在门槛上,不嫌老鼠脏,对着它吃早饭。 林父见田鼠大只,本来打算做成鼠干留着年底吃,但女儿先开口了,儿子又实在开心,就默认了。 最近两个臭小子夜里时不时喊腿肚子抽筋发疼,就给他们补补营养。 吃完饭后,林父一家人关门下地去了,本来林新耀林新宏应该在镇上上初中的,结果镇上闹得太凶,林父怕出事,连夜带着几个兄弟将两个孩子接回来。 林新耀林新宏高兴也不高兴,他们终于可以不读书了,但是要下地了,要死。 林新叶倒是读完了初中,计划读高中,结果一分钱没有难倒英雄汉,他人的成见卑懦反倒阻碍她的求学之路。 “整天不说话,冷冰冰的,她不会是个冷血动物吧...” “她是不是杀过人...” “三班的林新叶真可怕...” “林同志,您的女儿性格不太合群,而且学生太害怕她了,就连我,有时都会被吓到呢,呵呵,说笑了。”时时刻刻如同被野兽锁定,那个孩子太高大了,气息有着不符合同龄人的沉重,她不怎么服从老师,身为老师,去教导她就付出了极大的勇气,哪敢再劝导什么。 “林同志,本来学校是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学生,但是林新叶同学真真是虎父无犬女,她强悍地和老师同学们太有距离感了,这已经严重阻碍了我们的教学工作,请你们体谅一下学校的难处...” 高中避她如蛇蝎,林新叶对于入学这事无可无不可,在遥远的过去,她已经经历过完整的教育流程,所以她轻松打包铺盖回家了。 倒是林家夫妇愁的得不行,结果去镇上走了一遭,反生了一肚子闷气,多能干的孩子啊,竟被编排出有的没的。 林家夫妇气的想争论一番,林新叶拦了下来,在她眼中,此事,不值得意气之争,师生,更无大错,她不在他们的认知接纳之中,恐惧便由此而来。 ***********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一块块黑黄的土地上撒播着忙忙碌碌的农人。 原松木林场,现林坡村的两位知青梅芬和年毅这几天一直在看顾几个小年轻,这个不是翻地要返工,要么就是被锄头砸了脚,还有除草把苗当草铲了,做不好就急,一急就出错。 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热忱是有,但还是要多学习锻炼。 两个老知青接受良好,谁不是这样过来的。 新来的青年们尽力适应着,快速蜕变着,隔着几层布料的水泡在一次次的挥洒中隐隐作痛,令他们时不时龇牙咧嘴。 “等长出茧子就好了。”只能这么盼望着了。 到午休时间了,程嘉栩三人几乎如获恩赦,当即找了个阴凉的树荫半躺了。 “唐鹤,别磨磨唧唧的,赶紧过来吃饭了,我的腰肯定要断了。” “适应适应就好了。”年毅大口喝水。 唐鹤一个个摆好农具,这博得两位女同志的好感,连年毅都多看了他一眼。 之前看他细皮嫩肉,白白净净,还以为干不了活,结果令人刮目相看,话不多,但乖巧听话,干活认真,细致,能吃苦耐劳,对于这样的小同志,不免多了些关心。 好不容易挨过了下午,一个个拖着步子将农具还了回去,吃饭洗澡上床,当然不睡觉。 “这些天感觉吃的不是饭,落肚就饿了。”程嘉栩坐起来吭哧哧地啃饼干,一粒渣都不放过。 饼干是于勇带来的,半夜饥饿,肚子一个接一个地叫,饼干零嘴一个接一个地继续填五脏庙。 “你们光煮粥,看起来耐吃,但是是撑不住的,干活一定要吃点干饭,你们以后会懂的。” 年毅放好了饼干。 “放开了吃,粮食哪里够吃,年毅,你早上煮一两粥拌二两饭,是不是这样更扛饿?”于勇侧头发问。 “还行。” “怪不得你煮个饭都那么麻烦。”饼干下肚,唐鹤揉了揉肚子,感觉好受些了。 咕噜噜... 程嘉栩放下水杯,问唐鹤:“我看你这几天煮饭放米比我还少,你不饿吗?” 唐鹤翻身过去背对着他,闷声回答:“我胃口不好,吃不了那么多。” 其他人想到他没有半分血气的脸色,不知是信还是没信。 “你们说,那个林排长是吃什么长大的,我爸都没有她高。”程嘉栩这几天老是看着林新叶开着拖拉机从土路上过去,老好奇了,但不敢上去问,怕被打。 “听说她很有本事,时不时总能逮点野物什么的。”年毅表示羡慕。 于勇三人也快流口水了,肉啊,是难得吃一回的肉啊。 “还是得有本事,荒年怎么都饿不死手艺人。”于勇感概。 “我会做些小陷阱,我们可以去逮兔子,那我们就有肉吃了。”程嘉栩兴致勃勃。 年毅不得不给他们泼把冷水,道:“别想了,野兔人抓多了,现在精的要死,更别说山里还没多少野物,偶尔一两只还可以,为了这个不上工,万一被打成挖社会主义墙角的典型,不值当。之前我和梅芬搞了几个陷阱了,忙活了几天,连根毛都没见到,小河水田可以拣点黄鳝,摸点螺丝,但是那东西费油,不然不好吃,就一点点肉,没劲,山里或许好抓些野鸡,但是山高林密,不仅有野猪还有熊,去年吴叔就是进山被熊追,摔断了手。” “这么危险。” 唐鹤几人蠢蠢欲动的心立刻就死了。 “嗯,吴叔还是经验丰富的猎户呢。” “不对啊,那那个林排长怎么这么容易找到肉?她也没比我们大多少,还隔三差五进山。” “她是本地的,咱们是吗!她为什么这么会抓,你觉得我会知道吗,呵呵。” “要是有肉吃,我肯定不会这么饿了。”程嘉栩低头看着肚子。 唐鹤无语地瞥他:你可是比我多吃了一块。 他们只好意思要一块,只有他,仗着厚颜无耻,多要了一块。 弯月高悬天际,俯瞰着渐渐步入安宁的山村。 但夜并不寂静,鸟鸣不绝,突然一阵阵高亢的响声划破了天空,敲盆声不绝于耳。 对面女同志的屋里也传来一声惊呼,好像是何玉岚。 “怎么了?”不明内情的人面面相觑。 “应该是野猪下山了,民兵在弄出动静赶走它们。”年毅神色淡淡。 “别啊,野猪可是肉,我们把它抓了不行吗?” 年毅借着月光看着对面那年轻的脸颊,心里嘲笑他的天真,野猪可是野兽。 刚想说些话,耳边突然响了。 嘭,嘭... 敲盆声更急促了。 他面色微变,急道:“赶紧关窗,野猪会跳窗。”他们可是住在村子边沿,不然地里的动静不会听这么清楚。 然后在三人的懵逼之中,关窗顶门一气呵成。 “梅芬,梅芬。”可别睡死了。 对面传来同样的动静,梅芬声音嘹亮:“关了关了。” “为什么?”程嘉栩三人还想出去看看动静。 “野猪不是家猪,它们有獠牙,力气极大,会伤人的,而且他们经常成群结队,前两年有只小野猪落单跑进村里来,不仅撞坏了一户人家的门,吃光了地瓜,还撞伤了老人和小孩,我见过那只小野猪,撞过来跟个小坦克似的,根本来不及反应,当时好几个人都很难压住它。”年毅没好气的说。 “用枪不就行了,它再厉害能跑得过子弹。” “子弹快,人反应慢也是找死,之前有人就是来不及瞄准,被野猪冲了,肋骨骨折,当时林排长打了一枪野猪腿上,那野猪跪了一下直接起来就跑了,追都追不上,野猪皮厚,身上一层烂泥巴,跟带了盔甲似的。” “有这么厉害。”于勇三人将信将疑,年毅见怪不怪,要不是他亲眼所见,他也不相信。 又是几枪,嘈杂声慢慢消失了。 以他对林新叶的了解,她看起来凶狠,但是并不是鲁莽冒失之人,反倒非常稳重,轻易不会动手,夜间开了这么多枪,来了一个大野猪群吗! “睡觉了,明天就知道了。”多想无用。 “这么刺激,怎么睡得着...”嘟囔着,话还没说完,程嘉栩的呼吸一下子平稳了,其余人无语了。 第4章 零四 林新叶吴保国几个人第二天没有上工。 众人疑惑不解,互相交头接耳,这才知道他们追进山里去了。 他们一边上工,一边心不在焉地望着山脚,怀着人尽皆知的期盼,这么不用心的模样,自然让林队长发了重话,不干完今天的任务就不放工。 快中午的时候,几人脏兮兮地抬着野猪回来了,说来也是它命该绝,本来天黑林密,林新叶都快追不上它了,结果它慌不择路摔到一个山坡下面,伤上加伤,躺在坡底直哼哼,他们赶紧下去补刀,待它咽气后,立马找了个缓坡合力把野猪拽了上来。 众人不敢停留,怕血气招来野兽,幸好有惊无险,顺顺利利下了山,差点累断腰。 林队长心疼女儿,催她回家收拾休息,让小孩子们去叫六爷爷,他老人家杀猪可是一把好手。不一会儿,几个大小伙抢着将野猪抬去了晒场的大榕树下,上了称,六爷爷带着孙子过来了,手里的杀猪刀磨得光亮,一看这三百多斤的大野猪,笑得褶子皱得更深了,虽然比不上家猪肥肉多,但终归是肉。 开膛破肚,掏肠解肉,一条条肉摆得明明白白,骨头刮肉,干干净净,抽空领肉的人中,虽然有人嘀咕全是精瘦肉,但丝毫不影响众人的喜悦。 有了野猪的刺激,下午人们干劲十足,早早下了工,一个个欢欢喜喜回家,有的人家孩子多,直接就煮了,一顿煮几顿吃,有的人家精打细算,做成咸肉,肉酱,腊肉高高挂在屋顶,叫家里孩子们望眼欲穿,算着还有几个月才过节。 知青们同样高兴坏了,虽然政府给他们每个下乡知青配备了半年的口粮,但个个小青年正是长身体的阶段,又要参加繁重的劳动,二十多斤的大米根本不够吃,就算生产队送了点红薯,每顿红薯稀饭勉强饱了,主食有了,但吃菜问题令他们为难,队里给每个知青分了二分自留地,可种子刚播下去,地还是空的,两位老知青菜地的苗苗早就被他们吃光了。 村民对下乡知青没恶感,但也没啥好感,在他们认知里,知青就是红 卫兵,是搞破坏的造反派,因而大多数人的态度谈不上多热络,平时摘菜时送两把菜就算热络了,至于花钱买,知青们口袋也不鼓,老乡也不会收钱,没奈何,只能把盐巴炒一炒,用来下饭。 一人一碗稀饭摆在桌上放凉,中间一碟炒盐巴,此情此景让他们这些城里每月都能吃几顿大米白面的学生娃差点潸然泪下。 这次村里念在几个学生娃娃不容易,每个知青都分了四两肉,把他们感动坏了,他们刚来没多久,就是不分也没人为他们说话,他们不由对林坡村的人多了一份感激。 他们商量集体开伙,肚里没多少油水,这一点肉就不留了,梅芬年毅趁着天还亮,带着唐鹤于勇去挖一篮子野菜回来炖肉,顺便教教两人,这几天农忙,他们都没空挖菜,盐巴是吃的够够的了。 他们在溪边洗完菜,刚回到院子,肉香勾得馋虫在他们饥肠辘辘的肚子翻江倒海,程嘉栩急不可耐地打开锅盖,惊喜地发现里面竟然有酸菜。 “刚刚隔壁的金稻婶子送了两颗酸菜。”何玉岚开口道。 “一起煮了,多吃菜,留一点肉出来到明天。”年毅舔舔唇,将野菜倒进去。 肚里有了荤腥,虽然稀饭仍不敢放开了煮,但今晚没谁喊饿,各自聊了一会就睡着了,第二天肉汤配稀饭,一个上午个个有干劲。 忙碌的生活和劳动虽然仍不能驱散唐鹤心头的阴霾,但已令他无暇悲怨,经过每周定期的思想课的改造,他甚至有点羞愧。 知识青年下乡是主席号召的,为的就是让年轻人到农民中去,扎根贫下中农,接受革命考验和思想建设,在艰苦奋斗中磨练坚定的意志,用自己辛勤浇灌出的劳动果实改造客观世界的同时,淬炼着自己的主观世界,这是社会主义接班人的需要。 他不应该长久困于自己的私事私情之中,理应投身到滚滚的革命洪流之中,承担起每个青年都应该承担的义不容辞的责任,学大寨战天斗地,广阔天地练红心。 想通了这些,唐鹤便将以往那些酸苦困惑的往事暂时搁置在角落里,心灵获得了一丝轻松,尽管农活又累又苦,但在这偏远的山村里,谁都不知道他的家事,没人会翻来覆去地说闲话。 这怎么不算是另类的平静呢。 只是少年人总是意难平,夜深人闲聊,少年诉乡情,屡屡思念勾人心,背土离乡太难舍,但谁都不愿当逃兵,誓要在农村这片广阔天地里大有作为。 热情上头,男生宿舍里响起朗读声,唐鹤心不在焉,他想念母亲,不知道开春了她的咳嗽好些了没... 他至今仍想不明白,他们是彼此唯一相依为命的亲人,她为什么一定要将他丢到这偏远穷苦的山村来...他怨恨,痛苦,困惑,问不出,想不通。 暂时先放下吧... 四季交替,天气逐渐炎热起来,如今新来的知青们农活也算是做得有模有样了,林队长算是对这些学生娃改观了,瞧着不咋行,实际很可以。 尤其是唐鹤何玉岚,不叫苦不喊累,很好地接受了党和人民的考验,特别是何玉岚这个娃娃,真真吃苦耐劳,和男同志同工同酬,一天两角钱,其他女同志一天一角五就不错了。 ****** 小河清且浅,如水晶般剔透。 它流过山涧,经过村庄,草鱼儿成群结队,逐水而来,它见识了山林的生死枯荣,亦见证了人间的滚滚红尘,仍旧不染污浊地跑过岁月,在村庄孩子的心灵间刻下家乡波光粼粼的印记,一村,一水,一路,一世。 正因亲密的徜徉过,才有将来几十年深刻温柔的怀念。 夏日的小河白天是热闹的,孩子们总是偷偷背着大人们捉鱼戏水,大人来了又包着头一哄而散,在河边树林里窜来窜去,发出怪叫,石子落水的声音不知惊起了哪对野鸳鸯... 小河让大人们担心,但终归不害怕,无他,小河很浅,最深的地方才到成年人的腰部,而“深水区”属于傍晚下工的男男女女们,洗去污尘疲乏,焕发活力轻松。 男人在下游,女人在上游,隔着几道弯,只有彼此隐隐约约的欢声笑语从林间的缝隙中传来。 何玉岚太不习惯了,呆愣愣地看着村里的姑娘,小媳妇,老媳妇们脱下外衣,穿着背心裤衩趟入清凉的河水中,在树林的那边,脱下衣物扔在树杈上。 “下来嘛,怕什么。” 她们戏谑地逗弄着何玉岚,互相泼水嬉闹着。 “不,不,万一有人...”何玉岚红着脸,声若蚊呐,说什么也不肯下水去,只肯在岸边洗着手脚。 “哪有什么人,只有鸟啊,虫啊,要是它们爱看,那就让它们看。”梅芬爽朗的声音传来。 水波荡漾着,将尘土涤净,妇女们的肌肤在水中伴着霞光仿佛在轻轻波动,有一种劳动过后别样的生命绚烂。 小河的夜晚也是热闹的,呱呱呱...唧唧唧... 岸边昏暗的树林里,男女野性的肉 欲纠缠着,交叠着,嘶哑着,尝尽这最羞耻最禁忌的情事。 蝉鸣蛙声持续而高亢,令人心浮气躁,却是他们最安全熟悉的堡垒。 月光纱降落,小河银白如匹练,哗啦啦...水面荡漾,人影远去,树林只余虫蛙的交响乐。 不急不缓的脚步踏着洁白的月光,一点点挪出昏暗的阴影,淡漠的目光望着两道鬼鬼祟祟的身影,尽是戒备。 只是偷情... 熟悉的熟人搅不动窥伺的好奇心,她俯视着下方依旧昏暗的树林,或许还有,或许没有,转身再度隐入没有光亮的阴影中。 熟悉的,安宁的,绿色的海洋将她包围,脚下漆黑的小路不再是她的阻碍,无数的盘根错节,无论是蛇虫鼠蚁,还是走兽飞禽,都被排斥在外。 人们铭记野兽的危险,却往往将植物看作温和,但植物并不全然没有危险,迟疑不肯离开领地的动物们被联合绞杀,山林出现了一片杀机过后的宁静。 借着透亮的月光,林新叶进入了她的猎户小屋,此时木墙上爬满绿色。 木屋的缝隙中透出了橘黄的暖光,热意逐渐散发开来,绿色离开木墙,在周围土地上摆弄摇曳。 夏日的炎热,火苗的灼热,林新叶前胸后背都被汗水浸透了。 若没有火,没有克制的手段,在山林间,植物本能的贪婪会毫不犹豫地将林新叶化为自身独一无二的养分。 它们是她最亲密最值得信任的伙伴,也是最危险最值得警惕的杀手。 林新叶能借用它们熟悉一片区域的水文,地理,走兽,动植物分布,甚至是改变,它们也会借用她的蕴养壮大,繁茂,不再受限于时令,甚至是侵略,侵略别的植物,也会是动物。 林新叶拿出塞在麻袋里的凉席,离开木屋,凉风扑面,她走到旁边的大石块前,扫去上面的落叶,爬上去铺好凉席,然后放松地躺了下来。 她调整呼吸,吸收那些枯萎的,损伤的,将亡的...星光汇聚在她身体中,闭上眼,绿绿的小光球与星光碰撞着,小光球溃散了一部分,周围的植物蓬勃 起来,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绿色遮住了月光,阻挡了危险,连风都停息了。 林新叶睁眼,无奈望着密密麻麻的枝条,夏天真的不好。 她又闭上眼睛汇聚那些星光,浅眠,浅眠...... 直到山下村庄公鸡啼鸣将她唤醒,月依旧高悬天际,天边隐隐有亮光。 第5章 零五 村庄仍沉睡在人们的酣梦之中。 林新叶没有回家,她独行在树林的阴影中,村里的狗察觉到声迹,就要高声喊叫,却嗅到了熟悉而又危险的气味。 它们登时夹紧尾巴,低低呜咽一声俯倒回地上。 热气在夏日的空气里沉浮着,几乎家家开着窗,有的人家直接在院子摆凉床纳凉,林新叶走过。 村西的知青点毫不例外开着窗,林新叶驻足在墙外,院子简单简陋,干柴整齐地摆在屋檐下,正当她打算迈步离开的时候,院内男生宿舍的门开了。 唐鹤被尿憋醒了,看着身边一个个睡得香的同伴们,懊悔煮米放水太多了,稀啦啦的,导致他黑灯瞎火半夜三分还要去茅房。 月光将地面照耀的是那样银白美丽,省了拿手电筒。 唐鹤憋着气从茅厕里出来,反复暗示自己什么都没看到没闻到,还是差点呕出来,几个月了,啥都能吃苦耐劳,就是这茅厕勉强耐住半分。 恰好劲风拂过,树林沙沙作响,唐鹤深吸了一口气,抹去汗珠,拉上上衣下摆,好让风多多带走皮肤上附着的热量和空中残存的污浊的气息。 沙沙沙...... 好凉快,为了多贪清凉,他站在风口,站在院子里,目光越过矮墙。 月光盖住了村庄,伴随着鸡鸣鸟叫,夜晚的村庄透着与白天截然不同的朦胧动人。 连树林都是这明亮月华笼罩下点缀开来的一团飘荡墨色,以清风奏着独属于它们的音乐...时而缓,时而急...矮墙上浅淡影子在有幅度地摇动。 树叶吹散,影子稀疏透出月光,叶子聚拢,一团墨影左右游移... 真有兴致。 林新叶静静看着,收拢气息,如岩石般沉寂,突然,矮墙那边人影好像惊住了,僵硬地抬头看向这边。 林新叶低头,原来月光落在了她的左肩,她稍稍往里避开,对面身影颤抖了起来,隔着清晰的月光,她都能看到对方面容惊恐。 任谁在夜晚的黑影里看到半个似人的影子轮廓都无法保持若无其事,唐鹤下意识看过去,恍惚看到对面半个肩膀,隐入了黑暗中。 活的,活的... 唐鹤的冷汗当即下来了,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脑子劈里啪啦闪过许多想法...是贼嘛?是贼为什么不跑?为什么要站在阴影里打量他?还是山里跑了什么野兽出来?是人会怎样?不是人又会怎样...... 一串思绪闪电般窜过,想喊叫,惊觉喉咙发不出声音,躯体僵直,迈不开,胃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是我。” 林新叶担心他自己吓死自己,主动来到了月光下。 唐鹤真吓着了,反射性后退了一大步,眨眨干涩的眼,高大的体型映入眼帘,长长的马尾辫搭在肩头。 “林排长,你怎么在这里?”想到刚才的惊恐,感觉被戏耍了,语气不免发冲。 “巡逻。” “就你一个人。”唐鹤惊呆了,左右张望,没看见其他人,一点也不敢相信她一个女孩子竟敢独身穿梭在黑夜里,她家人就不担心嘛。 就算长得魁梧,那她也是个女孩子啊。 “嗯。” 唐鹤听出了她的冷漠,毫无歉意,想到她刚才一动不动地站在树影里,差点没把他吓死。 “你巡逻干嘛躲在林子不动,要是精神脆弱点,估计被你吓疯都有可能。”唐鹤皱起眉头。 “刚想走,你就出来了。” 你可以打个招呼,刚想张开口,突然想起她的传闻,面冷心冷,估计都没把他们几个看在眼中,村里和她关系最好的,估计就是她的家人,其次是村里的小孩。 在这个奉行集体主义的社会里,你这么特立独行的人到底是怎么始终如一的。 “嗯。”林新叶目光下移。 唐鹤这才发现他还抱着衣服的下摆,赶紧扯下遮住肚脐眼。 真是个大胆的女同志,唐鹤脸微微发红,抬手按住疼痛的上腹。 林新叶瞥了一眼,抬眼看着他苍白的面色,问道:“胃痛?” “没有,睡觉受风了,一会就好了。”唐鹤放下手,情绪受惊,身体不适,语气逐渐不耐烦。 “所以在院子里吹风。”林新叶不想探究他为什么撒这么显而易见的谎言。 莫非是为了所谓的面子...不过这无关紧要。 给人体面不是她要考虑的事情。 唐鹤尴尬,羞恼回道:“所以林排长你的巡逻是站着不动,巡遍村里村外吗。” 啥人啊,啥性格啊,这么没眼色。 “当然不是,不要讳疾忌医,沈叔这个赤脚医生还是有点水平,门口种了两颗月季的就是他家。”林新叶凝望着他同月光一样苍白的脸颊,目光莫名。 唐鹤不自在地微垂眼皮,避开她的视线。 “我说了不是...”他轻声道,话未说完,便瞧见她大步远去的背影,怕吵醒别人,主动压低了声音。 “谢谢。” 声音隐没在夜风中。 他回到屋内继续睡,结果屋里几头“猪”连姿势都没变过。 唐鹤气地大力摇起了蒲扇,结果身边贴来了一个火炉,蚊帐系得不够紧,被压掉了一角,嗡嗡声更清晰了。 满腔郁闷无处发,他不想去深想,刚才他们之间或许隐隐浮动什么,确切的说,是她,不要去想,不要打破他竭力压制的平静...... 他压着腹部,推开程嘉栩,如曾经那样,忍着挺着度过每一个夜晚。 林新叶去村东转了一圈,这才返家,从窗户原路返回,换下脏兮兮的衣物塞在床底,双手枕在头底,盯着黑漆漆的房梁,思维发散...... 看起来比想象中的还不健康,不太合格... 锵...林新叶睁眼一瞥,闭上。床尾弯着一道身影,扒拉着麻袋,铁盆放在床沿挨着她脚,一个红薯扔进去。 锵锵...三四个红薯扔进去。 锵锵锵...林新叶安安静静,林母凑近一看,这死孩子眼都懒得睁。 她蹲下身往床底掏了掏,果然有,一把扯出来,端起铁盆出去了。 “你管管她,一个女孩子,成天黑天白夜地跑出去,不像样。” “好好好,我说说她。”林爹想起女儿就头痛,怎么说呢,说了也不听,乌漆嘛黑往大山里钻,危险不危险,他郁闷抽起了旱烟。 家里刚做好饭,林新叶就起来了,吃了饭就和林父一起下地浇水除草去了,总共没多少活,天气又炎热,就撇下两小子在家,省得热起来受不了丟活,和别家小孩跑到水田沟里去玩。 一大早的,知青点的知青起来生火做饭,何玉岚边刷牙边奇怪地看着男同志们,眼带困惑。 “哎呦,你们这些学生娃就是爱干净,难怪是知识分子。”隔壁的烟囱烟淡了。 何玉岚不好意思,刷个牙而已,在家习以为常的事,在这里倒是个稀罕事。 “早啊,金稻婶子。”何玉岚等人漱干净口,打起招呼。 “不早了,快八点了,你们快点弄,等下队长就催人上工了。” 金稻捞出一碗干的,同一碗一碗稀饭放凉,回屋喊男人孩子起来吃饭。 吸吸吸... “昨晚你们有听到什么动静嘛?” “婶子是听到什么嘛。”何玉岚昨晚迷迷糊糊听到动静,但不敢肯定,而男同志除了唐鹤个个困惑。 “你们不要睡那么死,万一被外村人摸进来,偷走什么就不好。”她也没听到什么,只是她今早起来看到家里的狗没在窝里,在门口蔫蔫趴着,不知道为什么不叫。 两个女同志当即睁大了眼,异口同声道:“不会吧。” 程嘉栩当即兴奋眼冒光,拍拍胸脯,表示今晚由他守夜,一定手到擒来,将坏分子抓住。 唐鹤思考着,本来不想说出来,一是大半夜独身在村里游荡本来就古怪,二是对方是女孩子,他怕直说伤害到对方名誉,但是听着那边几个人已经在部署作战计划了,什么守株待兔,什么诱敌深入... 方向完全错了啊。 “婶子,昨晚我起夜看见林排长在巡逻,你听到的声音应该就是她。”听到战友彻底跑偏,唐鹤忍不住了。 “难怪了。”金稻顿时兴致缺缺。 “不是说野猪被赶回野猪沟那边了吗,怎么还要人巡逻?”于勇纳闷。 唐鹤心思微动,他也疑惑。 “她就那样,精力充沛的,别人睡七八个小时,她睡四五个小时就够了,也不知道建国两口子怎么养的,估计天太热了,年轻人火气旺,睡不好就起来走走,再回去睡。” “那她一个女同志太危险了。” “额。”这倒把金稻难住了,她竟然没想到这个可能。 “你们可别小瞧了她,她厉害着呢,不仅抓过苏修特务,还逮过偷偷跑的地主富农,立了大功劳...” “哇。”他们在书本上学过“打倒帝修反”,没想到革命英雄就在身边。 锵锵锵...... “不说了,万一迟到了,队长那张嘴可不饶人。”她咂咂嘴,意犹未尽,可不敢挑战队长。 “孩她妈,走了。”金稻的男人很是沉默寡言。 “妈,记得洗碗。”金稻对屋里喊了一声,屋里没反应。 他们一家人习以为常,扛起锄头就出门了。 知青们也深知林队长的脾性,急匆匆锁门上工了。待他们走后不久,隔壁一个小脚阿婆慢吞吞开门出来,将脏碗脏衣服捶衣棒肥皂放到篮子里。 “走了,姨婆,去洗衣服了。”一个皮肤黑黄的壮硕女人走来。 “就来。” “姨婆,那些学生娃怎么样?”女人搀着老人家。 “有文化懂礼貌,个个都是好孩子。” “姨婆你都不敢出来见人,怎么知道,哈哈哈。”小道上回响着欢声笑语。 “我听见了嘛。” 收工之后,河里鸭子哒哒上岸,跟在人身后,成群结队,凯旋回村,一旦经过自己的家门,这支骄傲的队伍立马开始“解体”,几双大脚板子就地脱离回窝,莫不如此。 待父女俩回到家,发现家里的竹床已经被抬出来,擦干净放在院中,饭桌上已摆好饭菜,红薯稀饭加咸菜。 林母看了女儿一眼,说道:“今晚睡院子里,外面可凉快了。” 林新叶默默喝稀饭,昨夜的脏衣服已被晾在竹竿上,在她身后飘飘荡荡。 晚饭后,林母把地面扫干净,铺上稻草,摊开凉席,烧香蒲棒赶蚊子,天还没完全黑,林父坐着个小凳子,在门槛前抽着旱烟,听着收音机。 作为生产队队长,每早晚的《新闻播报》《天气预报》节目是他必听的内容,任何人都不能打搅他。 《天气预报》过后,是妈妈们最爱的时间,《北京的金山上》刚放没多久,几个婶子就拿着小凳子拎着蒲扇出现了。 吴巧心和她妈妈一起过来的,看到林家三兄妹坐在竹床上打牌,迫不及待地加入。 七八局之后,人越来越多,连林家矮石墙上都坐着扒饭的人,林父不好意思呆在妇女堆里,便搬起小凳子到门口和人谈天说地。 小孩子也过来了,围在竹床旁,嘴甜甜地叫着姐姐,林新叶这个摸摸头,那个摸摸耳。 十岁以上的小萝卜头就没有这个待遇了,一年一年的,新叶姐只会偏爱更小的萝卜头,这让他们郁闷。 摸完后,林新叶回屋拿前天晒好的野李子干。 糖不舍得放,果干偏酸,饶是如此,等林新叶从吊篮拿出来一看,满满的一罐只有一半的分量了。 林新宏不自在地挠挠头,谄媚微笑,林新耀倒好,还贴上来,想伸手到罐子里。 “不像话。” 林新叶拍掉他的手,舀出大半放在碗里。 “拿到外面去。” “好的,姐。”一个转身,就塞了几个进嘴。 “馋嘴猴。”林新叶将罐子放回高处。 吴巧心含着果干,打了几局后输多赢少,被对面那俩小子赚走了好几个果干,不甘心极了。 “新叶姐,天黑了,地里黄鳝也肥,我们去抓黄鳝吧。”吴巧心扔下牌。 “你怎能临阵脱逃。”林新耀急了。 “谁临阵脱逃了,单玩这个太没意思了。” “姐,你看她耍诡计。” “年前还剩了点腊肉...” “走走走,姐,我最喜欢抓鳝鱼了。”三人吞了吞口水,嘴里仿佛泛起了腊肉的干香。 其他的孩子也想去,但是家长不允许他们洗澡后还去泥土里打滚,只有他们四人出门了。 “妈,我们去抓黄鳝了。” “...南泥湾好地方,好地呀方。” “好地方来好风光...” 林母正听得如痴如醉,哪里耐烦,摆摆手让他们该干嘛干嘛去。 第6章 零六 “去哪啊?” “去抓黄鳝。” 年毅点点头,端水进屋。 啪。 “谁在外面?”于勇穿着一条短裤在蚊帐里抓蚊子。 “林排长和她弟弟妹妹们去田里抓黄鳝。” “她可真有精神,我在地里走了一天,现在脚底板还痛着,动不了,一动一身汗,不然我也去抓。”程嘉栩心里发痒,但仍端正坐在桌前写写画画。 “今早某人不是还说,要向林同志学习,还要我们看着,还放言一定会赶上对方的,到时候也让公社的赵书记给你当入党介绍人,哎,你写信回家?”唐鹤低头一看,程嘉栩面前压着的是信纸,心中浮起淡淡的失落和羡慕。 “你们太不稳重了,赶英超美也是需要时间,那有一个早上就成的,我叫我哥给我寄双塑料靴,田里的蚂蝗太多了。”程嘉栩硬着头皮回道。 “我们就等着看你通过党的考验了。”于勇笑道。 “你太怂了吧,人家何玉岚都不怕。”年毅用凉水将席子和床板擦了几遍。 “我这不是怕,而是不能白白便宜了那些资本主义的吸血蚂蝗,我的血我的汗只为社会主义革命流。”程嘉栩又拿出一张信纸。 “你还没写完,都三张了。”唐鹤惊呆,到底是有多啰嗦。 “我爷奶姥姥姥爷,爸妈,三个哥,两个姐,一个妹,对了,还有我侄女侄子,都要问候,可不就费纸。” “四世同堂,好福气啊。”于勇感慨他们亲缘深厚。 “真羡慕,你小时候一定过的开心。”唐鹤有感而发。 “羡慕什么,等你哥姐有了孩子,而你还没找到老婆,你就知道什么叫惨了,他们会挖空你的钱包,占有你的时间,一道题讲八百遍最后来一句,我不会,我算是逃出来了,我妹还在煎熬呢。” 程嘉栩想起陷入孩子魔窟的那段时光,仍不寒而栗。 “我没有兄弟姐妹,我妈只生了我。”唐鹤声音有些低落。 “不是吧,你竟然是珍稀无比的独生子女,老实交代,你家几代单传了,三代是不是,我家可是三代单传。”程嘉栩夸张地叫嚷起来。 年毅疑惑问道:“根据政策,独生子女可以留城,你怎么下乡了?你爸妈不反对?你偷偷报名的?” 于勇道:“没想到你觉悟这么高。” 唐鹤心中酸涩,听到于勇这么说,只好顺势应下:“是啊,我妈很支持我下乡,如今城乡差距还很大,下乡不仅可以锻炼自己,建设思想,还能帮助乡亲们做事,我当然要来。” 多好的理由,有什么不甘心。 “令慈真是个通情达理的优秀同志。” 唐鹤彻底沉默了。 “怎么不说话了,睡这么早,我们几个还没睡呢,早跟你说了,天天干那么多活,还吃的少,你就是个铁的也顶不住。”程嘉栩捅了捅他。 “嗯,睡了睡了,别吵吵。” 水田里,四人摸了小半桶黄鳝,灯光一照,眼疾手快,竹钳一夹,就是一条。 期间还夹错了一条菜花蛇,小指粗,林新叶一挥手,扔到另一块田里去了。 “走了,回家。” “月亮好亮,别那么快回去嘛,姐明天去放下套子吧。” “不去了,最近那片林子下林村有人在捡柴,没啥东西抓。” “啊!这么这样子啊!” “过两天有空了,我带你们砍柴去,山里的山黄皮应该黄了。” 林新叶将黄鳝倒在鱼笼里,在小河沟里冲刷淤泥。 “哇,姐我们这次做多些黄皮酱,去年做太少了。” “再说吧。”山里的鸟兽也是爱拜访山黄皮树的“常客”,今年能摘多少还不一定。 林家早已散场,月光淡淡地撒下来,轻柔的风中偶尔传来一两声二胡声。 林家一家人躺在院子里,扇扇风,说说话,很快响起了鼾声。 林新叶照时醒来,看了爸妈弟弟,从竹床上下去穿上鞋。 “去哪啊?”林母的声音幽幽地,低低地响起。 “我月事来了,回屋睡好些。”林新叶非常自然走回屋。 林母能说什么。 月夜下的不眠者又多了一位。 别人有兄弟姐妹,他没有;别人有亲人的挂念,他没有;别人有父亲,他也没有。 茫茫天地间,唐鹤感受到了孤独无依的怅然,此身何归!此心何安! 唐鹤翻来覆去睡不着,怕吵醒别人,他悄悄走出门外,仔细照过,空无一人,月色不像上次那样明亮,仍能照出人淡淡的影子。 他屁股抵着矮墙头,手电筒的光圈停留在他鞋面,无神的眼睛出神地盯着地面。 “我养了你十七年了,如今你有自理能力了,我也不要你报答我,你走吧。” “你不走也得走,要么立即离开这个家,要么填了这个报名表。” “太远了,就是远才好,你以为我会希望你回到这里吗!咳!” “去了就不要回来了,咳咳,我不需要你照顾。” “记住,这里没有你的母亲,你也不是我儿子。” 嘭的一声,门重重关上,那一刻,他终于明白,他和母亲之前隔着无法相通的心房。 为什么妈妈会这么厌恶他! 从有记忆开始,他只能看到母亲压抑的愤怒痛苦,化作一支支漠视的冷箭射的他伤痕累累。 但他知道母亲的反常跟他从小失踪的父亲有关,所有人提到他素未谋面的父亲都不约而同露出嫌恶的表情。 唐鹤自有意识以来就痛恨这个男人,他无时无刻不想找到他,想置问他为何抛妻弃子,为何让他们母子陷入恶意的漩涡。 街坊邻居的弄舌,耻笑,欺辱,亲人的冷漠,无视,排斥,这一切一切几乎让他窒息,但是他只有母亲,母亲只有他,不论再怎样难过,那也是他唯一且仅有的家了,照顾亲人是他不容推卸的责任。 他一定要找到那个男人,让他赎罪,让母亲释怀。 他必须回城,无论如何。 “又吹风着凉了。”平静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唐鹤心一抖,身体已经往前窜了两三步。 稳住身形后,他转头看了眼微敞的房门,压低声音羞恼道:“林排长,你干什么?又在巡逻。” 他认出了声音的主人。 “不,只是观察。” 轻轻的回答似乎夹杂着隐晦的兴趣。 自昨日确立目标以来,林新叶心中油然诞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只因从前她的实验对象无论如何观察,刺激,从未给予她期望的回应,不管是动物还是植物。 “什么!”他声音大了一些,神色戒备起来,眼珠子在两间房门间转来转去。 唐鹤由于过往经历,对人的情绪语气变化颇有感知,月光昏暗,今夜的女同志与昨晚似乎有着本质的不同,像是轻揭开了一层面纱。 不知怎的,心一跳,唐鹤避开了她的目光,他唾弃自己的胆气,那只是一双平静的眼睛,只是! “你该休息了,你不是很健康。” 确定了目标,例行观察记录来了,居然没有正常作息。 她觉得烦躁,但她坚信她不可能烦躁,被药物和训练刻意剥夺甚至摧毁的情感,是不会重燃的。 从前一代代失败的培育,行动,从希望到失望,无数次,她都没有产生过这种无益情绪,转世为人,更是没有。 今夜,早已被剥离的情绪不依赖往常的伪装,竟要真实地,汹涌地具现出来。 她是开始失控了吗!可再不是从前了,前世的律令规则已不能再管束她了。 她不适应这种情绪,但并不排斥,掌控成为她的本能,她自信不会影响自己的判断和行动。 月光昏暗,彼此望不真切,凭着人类本能的感知感受,唐鹤很不舒服,皱起了眉头。 奇怪的用词,绝对不是关心,倒像是冷冰冰陈述事实。 这种冷漠的人为何做多余的事? 她目的是什么? “你...”话刚出口,却见对方干脆利落转身走了。 唐鹤纳闷极了,直到门前土路上的那道灯光转弯不见,他轻出了一口气,这才发现后背的肌肉绷得有些僵痛了。 观察,观察他做什么?!他是什么奇怪的东西吗,你才奇怪吧,跟个幽灵似的出没。 自那夜后,唐鹤心中对此人竖起了高高的心防,对其唯恐避之不及,只要她出现的场合,要么不出现,要么尽量隐蔽在人群中。 知青点的杂草野花一丛丛的长,一簇簇的开,愈发茂盛,乐的两位女知青合不拢嘴。 宿舍里“长短腿”桌子本来颇具原生态,只是坑坑洼洼的孔洞如今被大大小小的语录书籍铺盖,边上罐头瓶里小花五颜六色,两位女孩子每天下工后都会去采来一簇,装点房间,这令那些男同志们不好意思踏足此房了。 野花尚能愉情,野草全是烦人,左右蓬勃生长的花草令左邻右舍称奇,知青们连根拔起,晒干堆在窗户下,留着做起火的引子。 等干草达到了窗户的高度,他们无法忍受了,直接不管了,才略略结束了“除草”生涯。 林新叶的观察从未中断,夜夜它们都在传达着一种不和谐的气息,病气萦绕着从未散去,沈家的月季树没有感知到应来的人。 林新叶淡定自若,如这般有着自毁心态的人,在她的前生中,多如牛毛,甚至那绝望的处境亦促使她步入毁灭的深渊。 既然他没有做他该做的,为了自己的目的,她必须干涉一下,该和老爹说一下了。 第7章 零七 农忙时,林新叶偶尔遇见他们下工,淡淡打个招呼,一切如往常般疏离。 唐鹤眼神躲闪,如坐针毡,那两个月夜绝非幻想,直觉带来了不好的预感。 从旁人口中了解到,她非恶人,但也绝非什么好人,只要离开知青点,唐鹤不免疑神疑鬼。有时他也会怀疑自己想多了,但转瞬又被否认,他忘不了月夜下那双平静的眼睛,平静到彷佛刻意禁锢着,不能使一丝波澜掀起。 不过他向来不愿与人起冲突,村中林家势大,他势单力薄,不能交恶,他怕遭殃。 只是他苦苦思索,总想不明白他到底什么时候得罪她了,好焦虑,看工农兵大学生名额有没有机会,希望再渺茫终归是个机会,早点回城就好了。 连日情绪紧张,他的面色愈发苍白,连心思最粗的程嘉栩都察觉到了。 知青们劝说唐鹤去看看赤脚大夫,唐鹤都搪塞了过去。 对于去看医生,唐鹤心态并不积极,生活困窘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源于过去的阴霾,哪怕深受光荣劳动的洗礼,亦免不了对自身深藏于心的厌弃:究竟继承了怎样可恶的血脉,才会失去了至亲的爱与呵护。 年少的漠视排斥,让他并不懂得照顾好自己,甚至厌弃自己,另一方面,他潜意识里觉得自己还年轻,挨过去就好了,全然忘记了这份苦痛几乎伴他走过了少年时期。 这份隐隐的消极被林队长打破了,林建国一个大老爷们,队上那么多抓生产的大事,他哪会注意到这些小事,直到闺女提醒了他,他才觉得这小子脸色太白了吧,脑子是不灵光吧,干活不要命,但他还要名声,要是知青累死在地头,那他还有什么名声,要被隔壁的臭老刘挤兑死了。 不去看觉得麻烦,去看了更是麻烦,好好一个青年小后生,竟然营养不良,胃气弱。 田埂边,老沈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林建国还没走开,听来听去,感叹城里人果然娇气,以往的好感淡了几分,下了乡就是庄稼人,庄稼人侍弄庄稼都有心无力,那有啥用。 改日得看看有啥轻省活计,人要是干出毛病,他不好向交代,听说还是个独子,难办。 另一边,沈德胜一边叹气一边收拾好药箱,让唐鹤吃完饭后去他家拿药,唐鹤不好意思低下头,连忙答应,返回地头。 沈德胜放好药箱,接着下田锄地去了。 “老沈,你说这城里的学生娃娃就是金贵,动不动就这病那病,还不如我们乡下人结实,城里也没什么好嘛。” “那你还送你娃进城干什么,老林。”旁边人笑了起来。 “那不一样那不一样。” “年轻人身体差成那样的确少见,太节俭了。” 午饭后,林母神神秘秘拉林新叶出门采豆角,两个跟屁虫想跟上去,都让林母赶跑了。 豆角青翠鲜嫩,好长又好吃,几乎家家自留地都种,林母看着女儿认真的动作,欲言又止。她摘下一把豆角放入菜筐,抬头看去,绿叶缝隙间,女儿还是那样沉稳安静。 知道休想让她主动掏出半句话,她赶紧亲亲热热开口:“妈跟你说件事。” “嗯。”林新叶眼皮不抬半分。 “你这死孩子,这可是好事。” “妈,你说,我听。”林新叶树叶一刮,脚尖碾爆菜青虫。 林母眼角抽抽,别人的姑娘见那虫啊,蛇啊,跑的一个比一个远,她家这讨债鬼,小时候要不是她紧紧看着,这死孩子看啥草啊,虫啊,眼冒绿光,恨不得都往嘴里塞。 幸好,她现在只是弄死了事,不下嘴了......想啥去了,赶紧说正事。 “今早我去洗衣服,可巧了,你猜我遇着谁了,你金阿姨,还记得不,你小时候办满月酒,她可给你封了个大大的红包。”还偷偷送了个据说是很灵的符。 “嗯。”林新叶点点头。 没印象,不重要。 林母兴奋的状态如遇冷水,心凉飕飕的,恨恨道:“我这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瞧你这没心没肺的模样,你金阿姨嫁到镇上去了,这么多年没见了,要不是这次来拿药,还遇不上呢,她命好啊,嫁了个吃公粮的.......” 林新叶低头看了她一眼,放空耳朵,任她絮叨。 “......她跟我说了一个人,是她娘家侄子,在镇上纺织厂看仓库,家里三兄弟,他是老幺......” 林母意犹未尽地住嘴了,观察女儿的反应。 “妈,你费心了,但我有目标了。” “目标?目标!”林母怔住,理解过来后瞠目结舌,女儿怎么突然开窍了,之前找了多少媒人,都不松口,愁的她以为她是铁树投胎。 林母迅速将几条村的后生捋了一遍,女儿看上谁了,不可能啊,她女儿又冷又傲,极端的那种,所以她不敢想能村里人结亲家,怕结仇。 村里村外的小伙子们被她揍得服服帖帖的,哪个不在她手里折过手脚,以她目中无人的本性,哪里会看得上比她弱的弱鸡。 以前没看上,怎么现在改性子了? 不对,村里可是又多了几个年轻后生。 林母小心翼翼开口:“你看上谁了?” “还不到时候。” 林母急了:“你都十九了,再不找就老了。” “不是我年纪大,而是他年纪小,不能破坏未成熟的株系。” 林母习惯性忽略她的怪言怪语,嘴角抽搐:“你看上那程知青了?” 林母几乎笃定了,至于另一位未成年,直接被她抛之脑后。 唐知青那差劲的身子骨可是传遍整个公社了,她女儿喜欢健壮的小孩,哪里会看上他。 “不是。”皮肤黑黄,孩子会丑。 林母彻底惊呆了,近乎无言,真急了。 “你不要被唐知青那一身白皮晃瞎了眼,身子亏成那样,指不定家里穷得吃不上饭,而且哪有这样的人,怎么都晒不黑,指不定有啥病,嗯...就...就那个白化病,指不定有了孩子,孩子也遭罪,你可要想清楚。” 虽说她和几个老姐妹没少去围观唐知青,但她们也是随大流,自从唐知青来了,这几条村的媳妇姑娘们哪个上工不多绕了几条路,秀秀气气的,看着就可怜可爱,但又有谁敢上赶着,无他,没有男子汉气概,谁家姑娘要是敢说看上了唐知青,那指定要被嘲笑眼光不好。 总之,没有人敢做异类,挑战传统的婚姻观念。 “他身体不是问题,可以解决。”林新叶思索了一下,身体虽然不太健康,但好在不是什么先天疾病,顺手的,她将豆角整齐摆好,摘了两颗大白菜进来。 “你能解决什么,这可不是过家家,他家穷的吃不上饭,我和你爸千辛万苦地养你,你就为了个男的这么糟蹋自己。” 林母说着说着想起了当年喂养的艰辛和偷偷求神拜佛的心惊胆跳,瞪得眼眶红了。 林新叶绕过菜架子,将林母揽入怀中,下巴轻抵母亲头颅,缓缓而坚定道:“别担心,我会一直守着你们的。” 真挚的情感理应得到应有的珍惜。 “干什么呐,你这孩子,多大了,还跟孩子似的,赶紧摘豆角。”林母不好意思起来,急忙推开,女儿直白的表达令她作为母亲的心又欣喜又忧愁。 她看看左右,离人挺远的,拉起袖口擦擦眼角,说道:“对啊,好看不能当饭吃,他又是城里的娃娃,干活没有乡下人利索,他迟早要走的,万一回城你的日子可怎么过。” 林母以为女儿听进去了,打算放弃唐鹤,就近找对象,松了一口气。 林新叶认真看着林母,明白她想歪了,耐心道:“妈,我的意思是找个上门女婿。” “上门女婿?” “嗯。” “唐知青。”林母都不知道她是怎么挤出这几个字的。 “嗯。” 林母手抖了,吼道:“我看你是吃了龙肉了,胆子涨大了,啥都敢想,你怎么不上天!” 气急拽豆架子,扯了几下都扯不出树枝。 林新叶看了看被豆蔓缠得紧紧的树枝,母亲还在和它较劲。 “好了,我回去了,下次再来摘。”她迅速说完,拎起篮子沿着田埂快步走。 女儿一走,林母那口火气就泄了,她理好菜架,也慢慢往回走。 要招赘,可以啊,她和她爸都舍不得女儿早点嫁出去,不然岂会任她拖到十九岁,让乡亲们看了多少笑话,早知这样,还不如早点定下,附近几条村里穷的只剩几兄弟的人家又不是没有。 林母走在后头,瞅着女儿背影,万分纠结,想叫住她多劝几句,但看到打理自家自留地的乡亲们,心不甘情不愿咽下话头。 林母回去和林父那么一说,林父登时愁的头都大了。 这,这,这怎么办才好,对唐鹤那仅存的一点好感都消失殆尽了,无论孩子如何,当父母的总是希望他们后半生能稳稳当当过下去。 身体差,估计家境一样差,娃娃养不起来,再好看也没用。 于是,继白天林母的邀约后,晚饭后林父非得拉着林新叶去水田里放笼子,顺带拎走了两个小子白天抓的田蟹。 林父一路上愁眉苦脸的,林新叶只作不知。 终于他忍不住了,重重咳了几下。 “爸,你怎么了。”林新叶眼皮不抬。 “我怎么了,还不是你这个不孝女给气的。” 林父手电筒四转,发觉水田边只有他们两人,没好气开口。 “你是怎么看上唐鹤那小子的?”林父想不通,难道是最黑最黄中挑最白的,说起来,那小子的确有些白的显眼,晒了这么多天还是显眼,跟个白光大灯泡似的,他得再想想有什么活计又能多晒太阳又轻省的。 “他挺好的,确切来说,长得挺白的。” 果然,他是知道女儿的毛病的,历来只要谁家小孩长得眉清目秀,平头正脸些,她的目光总能和蔼一些,分的零嘴儿也会多一些。 林父重重咳了一下,不满道:“女孩子家家的,不要随意说些不三不四的话。” “长的好,不能当饭吃,再说了他可是要回城的。” 说到这个林父就气,这几个知青刚来时说的好听,要建设新农村,结果还没待够一年,一听说有工农兵大学生的名额,立马交个人申请表。 女孩嘛,他理解,独子嘛,他理解,幺子嘛,他...他理解个屁,一个男娃,娇气嘴馋成这样,他非得让劳动好好洗礼一下。 再说了,他们都没有得到广大人民群众的认可,工农兵大学生选拨的是为国家做建设的人才,他们建设了吗,要比厚茧,两位老知青都比他们合格。 “所以我要招赘。” “你弟弟还在呢,哪有招赘的道理,平白让人笑话。”林父反驳道,气闷的同时升起了隐秘的窃喜,还知道恋家,没白疼她。 “人家还是城里娃娃,家里又只有他一个孩子,他家里能舍得,你讨不到的。”林父真的头大了。 “他会答应的。”她看到可能,便要成为必然。 “怎么可能!”林父看着女儿自信的面庞,愁,你太自负了吧闺女。 林父蹲着,絮絮叨叨,期望女儿回心转意。 林新叶将田蟹一只只拿出来砸烂,放在鱼笼中,然后将笼子半埋在淤泥里,随后绑好绳子。 “爸,走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零七 第8章 零八 夜半,夫妻俩辗转反侧,愁啊。 早上起来,端着大海碗四处溜达的林队长,远远看见知青点的烟升了起来,鼻子不由得喷出了一声哼,而后转身回去。 他决定了,唐鹤这小子不能留,哪怕得罪人都要把他弄走。 思来想去,还是要从工农兵大学生名额下手。 只能对不起年毅和梅芬了,本来打算从他们两中选,这么多年了,他们手上的厚茧和辛劳,他和社员们有目共睹。 要不是女儿没这心思,儿子太小不放心,他就扣手里又怎样,要不是小弟来信,一个公社几百号人,就三个名额,这名额还是他去镇上讨出来的,要不然还轮不到他们知道。 他怎么着也比杨坡村那帮人公正多了,听说那边去的人是财务会计的儿子,当谁不知道谁啊。 一大早,林新叶拨完饭,吩咐俩小子跟着去田里拿鱼笼。 “去看看你爸在干什么?还不去上工?”林母对老头子的磨叽不耐烦。 林新叶推门而入,看见父亲正拿着几张纸思量,屋里烟雾缭绕。 看见女儿,林父心虚,将纸张不紧不慢塞回柜子,觉得不保险,想寻摸个锁头锁下执念,又怕这个心眼筛子成精的孩子起疑,按捺下了心思。 林父放下旱烟杆子,对外大声咋呼道:“催什么,这就去了。” 林新叶望着柜子,定睛凝视,没说什么,四个人下地施肥去了。 林母洗完一箩筐的衣服回来,发现房门口放着鱼笼,没看见儿子,料想他跑地里去了。 等晒完衣服,再料理这些小黄鳝,中午用最后一点菜油炒,摘两根辣椒,满足孩子们的口腹之欲。 干活的时候,林新叶的目光时不时向林父看去,林家两小子猜到这里指定有事,不等大姐开口,就先拎着田蟹桶回家喂鸡鸭。 “爸。”社员们记完公分后,三三两两回家去了,林新叶逮到机会叫住了林父。 “叫魂啊你,赶紧弄好回家去。”林父心一跳,掩饰般大声道。 林父心苦啊,女儿一叫,手上就抖,天杀的,怎么就投胎到自家了,做父母难,做好父母太难了。 “爸,你是不是打算以权谋私?”林新叶认真地盯着他。 “谁叫你眼光差,看上谁不好,连累你老子要做这种断人前程的亏心事。”林父愤愤不平。 他是想否认的,打算先把人偷偷送走再说,但想到今早被女儿看见了申请表,估计瞒不过,干脆掀开了说。 “爸,这事不能做,一来这事不符合流程,你也知道这光景,斗来斗去的,难保将来不被举报,不安全,这是个地雷,说不定那天就踩爆了;二来这名额要是给了我还好,村里闲话还不会太离谱,毕竟都姓林,但是你要是给了唐鹤,他群众基础不如年毅梅芬,肯定不能服众,到时候爸你威信肯定受损,在村里难做人,他不是林家人,不值得这样做。” 林父听着听着,心里熨帖,平日里别人总说他们夫妻太宠女儿,说什么迟早要泼出去的水,不应该花这么多钱,费这么多心思,他们哪里知道,他女儿的好。 在一些事情上,她看的比任何人都明白,处理的比任何人都恰当,从不意气用事,虽然养大实在费劲,但他们一直感激上天送给他们一个好孩子。 “哼,你要是不乱动歪心思,我会这样做。”林父觉得女儿说的有道理,已经下定决心放弃开后门,只是理是理,父亲面子是面子,面上还僵着。 “是我不好,让你和妈操心了,爸,别生气了,我看着心疼。”林新叶看着林父拿乔的样子,差点没忍住,嘴角一翘,赶紧压下。 女儿声音一柔,林父哪里舍得生气,故作不咸不淡地说:“你知道就好,刚才你说的很有道理,那小子不值得,你知道了吧。” “他有用。”在某些执念上,就算是在意的家人,林新叶不会退让。 林父为她的死脑筋头痛,急道:“我跟你说,找男人,不能只看脸,脸好花花肠子多,守不住。” “我明白,但我有我的主意。” “你怎么就非他不可了。” “不是非他不可,而是在周围找不到第二个更好的选择。”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在这个世界生活越久,越感到彷徨,如今她所拥有的,是否能一直属于她,她需要新的纽带,名为血缘的纽带,让她抛去过往的阴霾,踏实享受当下的安宁,追逐未来的希望。 父母以血缘的纽带缠住了她,但她仍如随风飘荡的风筝一般,来亦可,去亦可。 或许只有她主动建立出一条全新的血缘纽带,她才会落回坚实的大地上。 当她见到唐鹤的第一眼时,野兽的直觉催促着她。 不是黑,黄,青,绿......种种颜色,在水面上,在大地上,在天空中,泛着,沾着,浮着诡异斑斓的油光,不停地流出鼓起,污浊了过去的土地,破碎了新生的希望。 白即洁白,干净,过去他们终其一生都在为“干净”奋斗着,可是从她怀里过去的一个个新生命渐渐与“干净”背道而驰,五彩斑斓的,奇形怪状的瘤子,脓水,疤痕......将所有生灵污染异变,生命链条早早崩坏,早早地出生,匆匆地死亡,不复曾经。 “呵,合着你就是看上人家一身白皮了,我也没把你生的多黑,多见不得人啊,你咋就非要白皮。” 林父说不出来高兴还是不高兴,感情女儿也没看上什么人,就看上了白皮,符合她一向的眼光,他们果然没看错女儿。 但是吧,想来想去,好像十里八乡目前只有这么一个白的。 “你自己看着办吧,我是管不了你了。” 算了,何必说太多,那小子又不是没长嘴和腿,不会说不会跑。 等女儿被拒绝了,他再跟她说他相看好的人家。 ********* 自从有了工农兵大学生的名额,知青点的气氛就少了几分和谐。 几个小年轻是彼此竞争的不好意思和尴尬,两位老知青呆久了,对本地民风有一定了解,林队长素来公正,痛恨举报,这个名额不落在本地后生上,那很大可能就是在他们之间,所以这段时间两人一直暗暗较劲,争做模范劳动者。 院里那几个小年轻就当他们凑数的,只是对他们印象下降了,尤其是程嘉栩,又不像其他两个,一个被蛇咬了应激,一个单亲母亲生病,好好的年轻人手脚俱全,无病无灾,竟然想当逃兵,气得林队长单独给他开了几次思想建设小会。 为了拿到这个名额,两个老知青尤其卖力,吃完晚饭还回地头,怎么都劝不住,林新叶便带着青年民兵们就在田埂上转,顺便帮忙,偶尔捡些黄鳝小鱼虾。 月底大队组织投票,本月的模范劳动者红旗花落梅芬,初始他们的票数不相上下,但林新叶投给了梅芬,她身为民兵排长本就服众,后面的民兵一看排长投谁,也纷纷跟着。 年毅失望,这意味着工农兵大学生的名额也与他无缘了,但没有什么不平,一来梅芬的确不辞辛劳,整个人都同他一样黑瘦了一圈,二来他听说推荐的学校是卫校。 梅芬出发去报到的那一天,身带红花,林队长拉出以前村里唱大戏的老人,锣鼓敲得响响的,一直到上了拖拉机,她的眼眶还红红的,林队长鼓励了梅芬一番,又细细吩咐女儿送梅芬安全到火车站,林新叶不厌其烦地听着,微微点头。 随着摇把的转动,拖拉机嘟嘟嘟起来,吐出了黑烟,载着梅芬离开她曾挥洒无数汗水的土地。 将梅芬送上火车后,林新叶赶到了供销社收购站,将乡亲们平时攒下来的鸡鸭蛋,干笋,木耳,蘑菇之类的山货卖掉,再到隔壁商店按拿出本子按需买些外面运来的商品,用铅笔记好帐。 “新叶妹子,要是有多的蘑菇木耳就留给我们,你们这个品相好,不愁卖。”柜台大姐将野果什么的放到柜台下,打着毛衣热情道。 林新叶微笑:“要是有多的我一定给姐你攒着,只是最近雨水不多,蘑菇不爱长,所以只有这么些。” 因她素来面无表情,所以她一旦扬起笑脸,倒显得比别人多真诚两份,另外她人情世故面面俱到,说话卖货利索豪爽,每次来或多或少留下些野菜野果子和品相差些的山货,久而久之,交情就这么处出来了,每次她来卖货都不需要等待多久,偶尔有些紧俏货她也能多弄些。 见她有些能耐,帐记得清楚,人年轻力壮,队里的一应采购事宜大队会计就交给了她。 林新叶求之不得,她对植物亲和,懂一些药理,所以常常能在山中找到药材,不过为了避免村里人红眼说闲话,她都是采摘后在山里找个地方初步处理后,小部分带回家,大部分藏在路边顺路捎上。 大部分都是平常药材,一般给收购站收了,偶尔她才会特意找些珍贵山珍或药材私下交易给私人买家,只是每次都不免伪装成一个看不清面目的一米九高的大胖汉子,有几次因她行为鬼鬼祟祟,打扮严实,好几次都被当作特务举报了,在植物的感知下,都有惊无险逃过去,经年累月,倒存下了一笔还算丰厚的存款,连父母都不知情。 这是生活的底气。 她将钱理好,放入内衣口袋,嘟嘟嘟开着拖拉机返回。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零八 第9章 零九 爽朗的梅芬离开后,知青点恢复了往日的和谐,但还是有了点变化,何玉岚比较内秀,男同志们说话比以前注意了许多,一些歌啊,诗啊消声灭迹,仿佛这些稍露出点苗头,就能流进姑娘的耳朵里,使纯真不再纯真。 何玉岚失去了梅芬,犹如牛羊失去了篱笆,一些妄念不免闻风而起。 脸大心黑的欺小姑娘面薄,时不时有的没的打探试探,过去有脸厚心硬梅芬不软不硬地撅回去,两人才都有了清净。 而这次,再没有人守在何玉岚前面,一些不该她做的活,一些不该她听的话,毫无阻碍攻击了她,令小姑娘闷闷不乐。 男知青们为她出头,起了争闹,一个人得了句耐人寻味的好能耐,其他人得了句阴阳怪气的好威风。 令女同志羞愤,令男同志愤怒。 现场乱作一团。 “住手,把锄头放下。”林队长匆匆赶来,一看下面这架势,急得大吼,其余人一听,七手八脚拉开。 两方人马这才悻悻分开。 还不待知青们开口,前头一个婶子就嚎开了。 “林队长,我不过说了他们两句,他们就冲上来打人,简直没天理没王法,不把我们林坡村人放在眼里......” 田埂上渐渐聚起了许多人,支着农具看热闹。 林队长被她嚎得耳朵嗡嗡响,话都听不清了。 “你胡说,你哪里是说两句,分明就是欺负人...” “我欺负什么了,年纪轻轻就爱撒谎...” “你让何同志去挑粪,还有这几沟的活明明该你做的,你推给何同...” “没有的事,我好手好脚,干嘛要她个小姑娘做,干活差劲,简直浪费我们村的粮食...” “粮食我们没有浪费,我们活虽然比不上你们快,但我们也有认真...” “看,他承认了,承认了,他们就是不行...” “你乱说什么...” “坏分子...” 年轻气盛,火气爆燃,程嘉栩一把推搡过去。 林队长竭力拉开对方,场面还是乱了,一群人将几个知青和林队长围在里面吵吵嚷嚷,指指点点。 何玉岚被护在中间,躲避着四处挥舞的手,吓得瑟缩。 林新叶见事态不妙,抄起扁担,从田头冲下,仗着结实扁担,打散人群,敲肿几个懒汉的咸猪手,踹开三个男知青,将何玉岚圈入怀中。 她稍微释放出气势,冷森森逼视,声音如雷:“退开,要闹出祸来,别怪我不讲情面,都送去学习班。” 被她唬住,其他社员这才不甘心退后一圈,林新叶放开何玉岚,眼珠右移,身旁唐鹤背心几乎被拉成两半,手臂几道醒目划痕,整个人低头缩着,拽着两边破布,不知道想什么。 林新叶扔开扁担,将他拽到身后,放在何玉岚旁边,林队长眼角抽了一下,装作没看见,毫不留情地对社员输出着。 惊得唐鹤抬头诧异地看着她的后背,旁边细细的声音传来。 “唐鹤同志,你有没有事?”红色的划痕,与白色的皮肤形成反差,看起来很严重。 唐鹤捂住手臂,摇摇头表示没有大碍。 破坏群众团结,破坏革命生产,是群众中的坏分子......听到这些话,社员们还没说什么,知青们觉得天都要塌,欲申辩,林新叶当即一个眼刀甩过去,吓得人把话咽了回去。 输出完了一通,林队长四处驱赶,吼人:“有什么好看的,都回去干活去,谁要是偷懒就扣公分。” 田埂上的人群一窝蜂散去。 “你,你,你们几个都跟我回去,建平你看着点。”林队长抬手点点。 旁边几个手脚被打肿的人在那哎哎哎,七嘴八舌告状。 “老林,你管管你女儿,一个女孩子家没大没小的,随便打人,还要送人去学习班,我还是她长辈...” “你看看这手肿的多厉害,指定伤到筋骨了...” “我疼啊,做不了工了。” 林新叶面色平静,眉头不皱半分。 “少在这里胡咧咧,做了什么你们心里有数,再闹就记处分。” 林队长不知道女儿为什么拍人,但他护短。 何玉岚眼眶红红的,一看林队长这样说,按耐不住跟着反驳道:“还不是你们...” 话没说完,被人打断。 “少说废话,回去接受教育和检讨。”林新叶低头冷冷盯着她。 唐鹤立刻收回拽着何玉兰袖口的手,何玉岚鼓起勇气看了她一眼,立马低下头,细声细语道:“知道了。” 大队办公室,林队长知道他降不住这群老娘们,早就叫小儿子去叫程玉华同志。 程同志一过来,柳眉一竖,激情喷洒的手脚挥舞的婶子们立马静了下来,扬起笑脸好声好气,诉苦抱怨。 这位妇女队长不仅口条好,早些年还当过民兵排长,接受过训练,参加过战斗,颇有威严,深受敬畏,现在她家里还有几个炮壳留着,文武皆可。 听见恶人先告状,程嘉栩忍不了,站起来反驳她们。 这么些年下来,经过邻里街坊吵吵闹闹,各种乱七八糟无厘头恩恩怨怨的“洗礼”,程同志早就波澜不惊。 她微微点头,坐到桌前,眼神犀利,不怒自威道:“凡事要有纪律,这是办公室,不是大集市,不是谁大声谁就有理,一个个来交代清楚,到底怎么回事,竟然闹成这样,简直无法无天了你们,传出去别人怎么看我们大队,你先交代。” ...一是大学生名额花落别家的不甘,二是因为自留地挨着,摘错菜的怨愤,三是做媒不成的不满... 为了不耽误上工,两人轮流进行了十几分钟的批评教育,然后让他们回去边劳动边反思。 林队长觉得必须严肃处理,对程玉华道:“老婶子,今晚开个大会,他们必须要检讨,要充分认识自己的错误,动不动抄家伙,耽误多少活,要是打坏了庄稼,那就是损失国家财产,还是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到位啊,没有培养好他们的觉悟。” 程玉华却不这么认为,她觉得那样会损伤年轻人的自尊心,下社员的面子,而且都是快当爷爷奶奶辈的人了,这不利于社员们和知青的团结,恐怕会造成更大的矛盾。 “不公开教育,他们怎么长记性,服从纪律。” “老林,你说的没错,但教育也要讲究办法,现在的年轻人不像我们过去那样了,不能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开会批评,搞得人心惶惶。” “你说的也是个理。” “我看呐,让他们互相道个歉,幸好没人受伤,用不着赔医药费,我们就持保留态度,况且今天我们已经严肃地批评了他们,他们也接受和解和道歉,这就够了,要是下次还犯错误,再批评处分。” “就这么办吧。” ****** 下工后回到知青点,何玉岚叫住唐鹤。 “唐鹤,你衣服会补吗?要是不会,就拿来给我补,刚才谢谢你了。” 刚才要不是林排长和唐鹤一起提醒她,她说不定又惹上新的闲话了,不过要怎么感谢林同志呢。 “不用不用,我自己补就好了。”唐鹤连连摆手。 “我们可是在同一阵线上战斗过了,革命友谊得到了考验,还客气什么。”程嘉栩冒出来,手搭在唐鹤肩膀上。 “还有谢谢你们保护我,我请你们吃饼干。” “好啊好啊。”男孩子眼睛一下子亮起来,唐鹤一下子感到莫名丢脸。 他这么一应承,其他人不好推辞,几人热热闹闹地分完饼干,刚一进屋,于勇把程嘉栩夹到咯吱窝下,揉搓他,抓他痒痒肉。 “你小子,生怕别人不知道知青点养了头贪吃贪玩的猪是吧,连女同志的饼干都要吃。” “收拾他,这么贪吃,太丢我们男同志的脸了。”唐鹤在一旁帮腔,把门口堵得紧紧的。 “毅哥,唐鹤,别看着啊,帮帮忙,啊...别搞我了,我这是在巩固我们的革命友谊,别来了。”程嘉栩左躲右闪。 “你也是太没脸没皮了,还莽撞,你推的那一手差点就使我们淹没在人海战术中了,该让于勇收拾。”年毅半躺在床上看语录,头都不抬。 “我看那几个婶子脸色都不太好,恐怕以后会有风波。” “不是恐怕,敌人是一定会反扑的,革命道路是曲折的。” “听这话好像有故事。”何玉岚出来倒水,刚好听到这句话,忙伸个脑袋进门。 于勇和年毅反射性躲了,反应过来他们不是没穿背心,臊了个大红脸。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何玉岚捂住脸连忙道。 “没事没事。” “人都离开了,也没什么不能说的,这事和梅芬有点关系,你们也知道我和梅芬以前是农场的,后来农场倒闭了,我和梅芬就被分派到这里了,我们都没有成家,做媒的人就找上门了,我们拒绝了,但梅芬是女同志,上门的媒婆那是锲而不舍,但我们都坚定回城,只有一家不死心,非要梅芬嫁给她儿子,就是今天欺负玉岚同志的那家人。” “啊,那梅芬姐同意了吗?” “肯定没同意啊。” “反正离他们家远点,简直是道德洼地,那龟孙子晚上趁我不在跑到知青点骚扰梅芬,被林同志逮到了,哦,就是队长的女儿,那时候她还是个民兵,为了正风气,村里送他到公社学习班改造了一段时间,听说遭了不少罪,现在估计是好了伤疤忘了痛,思想退步了,所以玉岚同志你最近不要单独一个人行动。” 何玉岚倒吸一口气,惊呼:“怎么还有这种人。” “太让人生气了,我们要不偷偷去收拾他一下,让他知道我们知青同气连枝,不是好惹的。” “他还没搞破坏,没做坏事,要是我们无缘无故去打人,被林排长他们逮到,那可就不是批评教育那么简单了。” “那不让他们知道就好了。” “我看悬,我呆了这么些年,还没听过能从林新叶手中跑掉的人,不是我对你们有偏见,而是我听说这女同志有点邪性,特别神出鬼没。”说到这,年毅斜眼看了唐鹤一瞬。 “少吓唬人了,不就一个女同志吗,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我言尽于此,你们爱信不信。”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零九 第10章 一零 “反击”战争并没有开启,因为程嘉栩失了盟友。 年毅年长,于勇老成,就连和他一样大的唐鹤都比她稳重,衬得程嘉栩如同胡闹小孩,何玉岚见到这种对比,愈发无语程嘉栩的有勇无谋。 程嘉栩劝说不动舍友,极力要和何玉岚拉帮结派,何玉岚那有心情搭理他。 自那天后,那坚实的臂膀,在千钧一发之际,救她于水火之中,脑海中不断的情景回闪令她逐渐坠入一种英雄式崇拜的感情中,使她克制不住澎湃的感激之情,幻想去接触,向这样矫健可靠的同志看齐。 从前她对林同志的感觉困扰在好奇、惧怕、疏离的情绪中,她太与众不同了,强烈的个人风采,让融入集体的她感到无所适从,甚至排斥,现在她感到羞愧,过去她是多么的有偏见啊,以至于同这样一位好同志仅是点头之交,太不应该了。 农闲之余,她总是忍不住偷偷看向拖拉机队那边,敬慕之余免不了为她可惜,这么出众的女同志,出生在这大山深林中,如明珠暗投,要是她同她一样出生在海市,以她的强韧,那该是多么的大放光彩。 崇拜使她诞生了幻想,幻想诱发了她的同情,同情定住了她的目光。 她发自内心觉得区区几句感激,一盒曲奇饼干不能尽述她对她怜爱的感情,恨不得奉尽她身边拥有的一切。 何玉岚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家庭开明,所以哥哥们有的她也有,有时候哥哥们怕她受委屈,也千里迢迢从插队的地方寄吃的给她。 她本来可以不用下乡的,母亲打算病退让她接班,但他们竟不知道这样安静的女儿,躯体里竟热烈地燃烧着勇气的火焰,信仰哺育出了她的理想,使她奋不顾身踏上远行的火车,尽管被现实打败了意志,他们也无法苛责她的退缩,短暂的勇气同样可贵。 这月何玉岚刚从镇上取回她的大包裹,就迫不及待地挑出了她认为最好的,水果罐头,麦乳精,家乡特产点心,三三两两放进麻袋,突然她展开笑颜。 包裹底下,一条藏青色的围巾整齐地扎着,从信中得知,这是爸妈特意去百货商店买来送林同志的,高兴过后,她为这样不甚鲜亮的颜色感到微微失望。 她觉得颜色应该更鲜艳一些,或许是女孩子之间特有的感觉,她觉得林同志虽然面上寡情,性格孤冷,但她总觉得她的生命实则极其浓烈。 挑好礼物后,她有了新的烦恼,上一次见面好像已耗尽她所有勇气,明明上前了,竟被她的气势压制地忍不住后退,她像是张开了领域,所有试图逼近她的人都会被弹开。 她得找个人陪同,但本地的女同志对她不假辞色,年毅和于勇,她从他们身上总会找到一丝父亲兄长的影子,这使她不敢轻易请求。 程嘉栩,懒得说他,真不知道他这么这么馋,眼睛只要见到吃的,一准冒出绿油油的光,她真怕他们见面后,程嘉栩在点心香气的诱惑中,流出垂涎的口水,就算不这样,单是吞咽口水的声音就让她够丢脸了。 她真不敢想象那场景,至于唐鹤,她对他有更深的愧疚,上次不知怎的,他身上的划痕是几个男同志最多的,这让她觉得,是她的原因才给他造成这么大的麻烦,使如此娇弱的他遭受无妄之灾。 娇弱,这个词用来形容男同志实在很突兀,但唐鹤真的莫名契合,而且他样貌出众,走在路上总是引人注目。 算了,看看前回来的是谁,要是程嘉栩... 平时他总是最先回来,那她也认了,大不了先塞他两块饼干,或许可以暂时抑住其馋虫。 出乎意料,何玉岚看见了唐鹤,她惊讶道:“唐鹤,你怎么先回来了,你哪里不舒服?” “队长安排我去放牛了,带我的大爷犯风湿了,他不放心我,就把牛赶回牛棚,我没事干就先回来了。”唐鹤拿下墙上的粗布擦汗。 “这么说,你有空了?你能不能和我出去一趟。” 唐鹤看着她手中的麻袋,疑惑道:“你带着东西去哪里?” “去找林排长,我爸妈给她寄了点东西,我不太敢自己去,你陪我去一趟好不好?” 唐鹤踌躇,何玉岚请求,他不好拒绝,答应下来。 村里姑娘三三两两经过他们,看到两人结伴同行虽有疑惑,也没有开口询问。 村里父母们一再耳提面命,姑娘们心有戚戚,对好看的唐鹤只远观而不敢靠近。 想到林新叶可能也下工在家了,两人路上升起的勇气好像泄了些,心照不宣地多绕了一圈才上门。 林家只有林母在,何玉岚的胆怯忽地变成了欣喜,两人连林母倒的红糖水喝起来都有滋有味。 林母听后觉得这孩子太实诚,坚决不肯接受礼物,三人在那推来推去,礼物迟迟放不上林家的四方桌。 相让间,林新叶回来了,一身淤泥,最近拖拉机在水田里频频出故障,坏了零件,她明早得早起去县上买零件回来修,农活不能耽误。 “老大,玉岚和唐知青来感谢你,这孩子非要送东西。”林母无奈道。 “要不是你,我肯定就受伤了,而且这不是我买的,是我爸妈特意买给你的。”何玉岚看着林新叶诚恳道。 林新叶定定看着唐鹤,想起这些天忽略掉什么了。 她直接问:“你伤好了吗?” 林母知晓女儿的心思,差点吓一跳,这太直接,这死孩子,是嫌风言风语听的太少了。 她赶忙接着:“瞧我忘了,唐鹤同志你伤好些了吗?家里有药粉,用这个,你这个划痕一晚就好了,我拿点给你。” 唐鹤胆怯避开林新叶的目光,对着林母摆手:“不用不用,已经快好了。” 林新叶听闻移开目光,看向何玉岚,问道:“你还在原来的小队吗?” “我现在在四组。”之前在一组,闹事后,林队长就把她调到别的队伍了。 “家里给你寄点东西不容易,留着给自己。”林新叶洗干净手,就要回屋换衣服。 “不,林同...林姐姐,我就是想送给你,请你接受。” 小姑娘鼓起勇气,努力拉近关系,眼睛却控制不住朝下,盯着地面脸色不由自主地红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小。 林新叶静静地看着对方的眼神,没有错过小姑娘眼睛里充沛真挚的情感。 从感激中诞生出的一种依恋,一种倾慕。 她不应该拒绝如此纯粹的感情,使这个小姑娘留下创伤,似乎这个世界存在的一些人,格外纯粹,伴随着格外执拗。 “谢谢,天色晚了,你们两个留下来吃饭吧,妈,你觉得呢。” “应该是我谢谢你,吃饭就不用了,我们回去吃就好了。” 唐鹤赶紧跟着拒绝,林母拉着何玉岚,拍拍手背,不让她走。 “回去还要煮,就在这里吃了方便,你们坐着,听话。” 林母从不会拆女儿的台,高兴应下,只是心里暗暗叫苦,一会别太做得明显了。 “到你了,黑蛋,别挖地了。” “这么快。” “看我绝招—无敌无影手。” “切~” 几个小孩都在门口路上扔石子,林新叶喊了一声,叫他们去找家里两小子。 小孩们扔下石子,最近他们老是看见林新宏林新耀摸泥鳅,一定就在村尾的烂泥潭里。 结果不是,小孩跑了好几个地方,最后在小溪找到了,几个大小伙子光屁股玩水摸螺丝。 “宏哥,耀哥,新叶姐让你们回家。”大老远,小孩的声音传来。 林新耀两个翻石头摸螺丝抓小虾呢,没玩尽兴,但他们不敢违逆姐姐,只好套上衣服,告别小伙伴,拎起箩筐回家。 一看有客人在家,野小子们安分了不少。 “姐,你看看我们捡的。”林新宏将箩筐放到姐姐身边。 “拿桶养起来,这几天多摸一些,过几天有空我给你们做螺肉酱。” “耶。”两小子兴奋起来。 林新叶姐弟三人择菜手不停,两个知青不敢和他们三多说话,又不好意思干坐着,主动靠近林母提出帮忙。 林母了然,拿出一把番薯干递给他们,笑笑道:“真是好小伙好姑娘,来,拿着,别嫌弃,你们坐这里,看看火。” 两人不知所措,只好在板凳上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啃番薯干。 吱拉吱拉...... 大火烧得红旺旺,油锅冒得滋滋响。 林母倒菜翻炒,一边状似不经意地闲聊。 听到厨房里的交谈声,林新叶洗菜的动作都放慢了,院子俩小子不感兴趣,专心挑出小河虾来炒蛋。 林母和蔼,两人少了许多拘谨,林父回来后,几个人和和乐乐吃完饭,等聊完天,听完广播,天快黑了。 林新叶拿起手电筒坚决送两人回去,林家父母相顾一视,默默和村人听着广播。 将两人送回知青点后,林新叶叫住唐鹤,唐鹤绷紧的躯体一跳,慌乱地看向了诧异的何玉岚。 “林姐姐,有什么事吗?”何玉岚无法无视唐鹤的眼神,她抬起头,硬着头皮问。 “我有些事问他。”林新叶在唐鹤头顶投下目光。 连何玉岚都听出了她语气的严肃。 “是工作出了什么事吗?” “不是。” “不会耽搁你太久时间,就在前面田埂上说说。”林新叶盯住唐鹤。 “天色这么晚了,明天再说不迟。”唐鹤不想去。 他快速回想这几天他是不是犯啥错了,今早放牛的全过程,没什么事发生啊…难道是牛出事了,这牛可是队里的宝贝,要是有什么事,他别想有什么好果子吃了。 “明天没空,天亮我要去镇上。” “那等你回来再说。” “你太啰嗦了,我做事不爱拖沓。” “玉岚,你进去,我看着你进去。” “啊,好。” 唐鹤想随着何玉岚挪动脚步,却不得不止步在她的目光下。 无视知青点院里一双双目光,林新叶大步往田埂走。 唐鹤不敢跑,只能跟上去。 何玉岚遭到了其他人的“盘问”,她哪里说得出所以然,只好一道偷看着田埂上的两道身影。 她察觉到了唐鹤对林新叶的疏远,不过正常,要是没有这件事,她的态度也会是好奇加畏惧,如今她坚信林新叶仗义善良,更觉无事。 至于会不会涉及男女之情,不可能,林姐姐这么强悍,哪里会看上孱弱的对象,不是她心坏,唐鹤真的不算个英武的男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