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明录》 第1章 第 1 章 《幽明录》文/席令令 深秋的寒意,已能透骨。 群山环抱之中的林家老宅,像一枚被时光遗忘的旧印,静静嵌在山坳里。青瓦覆着薄霜,白墙爬满斑驳的苔痕与水渍,庭院中那几株古木,叶子早已落尽,虬枝刺向灰蒙蒙的天空,带着几分倔强的苍凉。 唯有墙角边几株晚开的桂花,还在固执地吐着最后一缕残香,那香气混着泥土的潮气和落叶的腐味,丝丝缕缕,缠绕在清冷的空气里,平添几分寂寥。 林飞雁独坐在书房临窗的酸枝木椅上,身上裹着一件月白色夹棉斗篷,风帽边缘一圈柔软的狐毛,衬得她那张清丽绝俗的脸庞愈发苍白,缺乏血色。 她手中捧着一卷泛黄的医书——《黄帝内经》,目光却并未落在那些艰涩的经脉字句上,而是失神地望着窗外庭院中那棵最粗壮的老梅树。梅树尚未着花,光秃秃的枝干在渐起的风中微微摇曳。 一阵凉风穿过半开的支摘窗缝隙钻入,带着刺骨的湿意。林飞雁忍不住掩唇,发出一阵低低的、压抑的咳嗽,单薄的肩头随之轻轻颤动,如同寒风里无助的苇草,脆弱得仿佛一折即断。 自幼便是如此。她这具身体,仿佛天生缺了一口维系生命的“阳气”,总是比常人畏寒,稍有不慎便会染上风寒,缠绵病榻。但这还不是最困扰她的。她这异于常人的体质,似乎对世间那些游离于光影缝隙间的“不洁之物”有着异乎寻常的吸引力。 用老一辈人带着恐惧与怜悯的话说,便是“阴气重”,易招邪祟。寻常孩童嬉戏玩闹、无忧无虑的年纪,于她而言,却常常伴随着一些光怪陆离、无法与人言说的惊惧幻影——墙角倏忽消失的黑影,夜半无人处的窃窃私语,镜中一晃而过的扭曲面孔…… 直到她渐渐懂事,在家族传承的仪式中,懵懂地接过了那份沉重得几乎让她无法呼吸的使命,她才明白,那些并非全然是幻影,而是真实存在于世间、与凡人共享这片天地的精怪妖灵。而她,林飞雁,是《幽明录》的当代守护者,也是唯一的守护者。 思绪及此,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书房内侧靠墙摆放的多宝阁。阁上多是些瓷瓶、玉玩之类的雅物,唯独正中,放着一个不起眼的紫檀木匣。 匣身古朴,没有任何繁复的雕饰,只有岁月摩挲留下的温润光泽,以及一种沉静到极点的气息。这便是林家世代守护、秘不示人的至宝,也是她与生俱来、无法摆脱的宿命之证——《幽明录》。 据祖辈札记所言,此乃一卷以秘法书写在古老帛书上的名录,其上记录着诸多游离于人世间妖灵的精魄“真名”。它并非简单的记载名册,而是蕴含着强大莫测的契约之力。 作为守护者,她可以通过书写或焚烧其上的真名,对相应的妖灵进行约束、安抚,乃至……从根源上彻底抹杀其存在。 然而,动用这份近乎规则的力量,需要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每一次使用,无论大小,都会直接消耗守护者的心神与生命本源。轻则元气大伤,重则折损阳寿。因此,林家祖训代代相传:非到万不得已,关乎生死存亡,不可轻动此录。 其核心的教诲,便是那句玄之又玄的“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知晓光明璀璨、生杀予夺的力量,却甘愿守在幽暗隐晦之处,以平衡阴阳、调和万物为己任,而非一味地诛灭与破坏。 “咳咳……”又是一阵更猛烈的咳嗽袭来,肺腑间泛起熟悉的揪痛感。林飞雁放下医书,用微凉的手指紧紧拢了拢斗篷的前襟,仿佛这样就能驱散那无处不在的寒意。她想起数日前,附近山村那位以采药打猎为生的张老猎户,冒着秋雨急匆匆上门求助的情景。 老猎户满脸焦灼,说他独子阿樵前几日进山追一只受伤的麂子,误入了一片从未去过的老林子,归来后便高烧不退,胡言乱语,眼神涣散,口中反复喃喃着“红色的眼睛”、“会动的藤蔓”、“别缠着我”……请了镇上的郎中也束手无策,只说是邪风入体,药石罔效。 老猎户言辞恳切,带着山民特有的淳朴与眼见独子日渐消瘦油尽灯枯的绝望。 林飞雁心知肚明,这症状,绝非寻常病症,多半是遇到了山中滋生的“木魈”之类的精怪,被迷了心窍,吸了元气。若依祖辈最直接也最省力的方式,她只需请出《幽明录》,寻得那作祟木魈的真名,以特制的灵火焚之,真名消散,对应的妖灵亦会随之湮灭,麻烦自然解除。 但那样做,木魈固然魂飞魄散,而阿樵被汲取的元气却未必能完全恢复,更可能因真名焚毁的契约反噬而神魂受损。更重要的是,她凭借自身那点微弱的共感能力,隐约感知到缠绕在阿樵气息上的那缕妖气,虽阴冷潮湿,却并无深重的血腥戾气,不似以害人性命为乐的恶妖,或许……另有隐情。 最终,她选择了更为艰难、也更为凶险的方式——“化厄”。她并未焚烧真名,而是依据《幽明录》的指引,结合自身能与妖灵微弱共感的能力,耗费了极大的心力,在那卷冰凉的帛书上,以自身指尖血混合朱砂,书写了一段安抚与引导的咒文,将木魈的执念与阿樵的精气缓缓分离。 同时,又配以安魂定魄、固本培元的草药,让老猎户带回。整个过程持续了近两个时辰,结束后她汗透重衣,眼前发黑,几乎虚脱在地,在床上躺了整整一日,灌下许多参汤,才勉强恢复些许精神,至今仍觉得胸口滞闷,气息短促。 也不知道阿樵现在如何了,那缕木魈的执念是否真的被安抚下来……她正忧心忡忡地思忖着,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而略显慌乱的拍翅声。 一只通体漆黑如墨、唯独眼珠呈琥珀色的乌鸦,“笃”地一声落在窗棂上,歪着头看了看她,鸟喙一张,一片枯黄蜷曲、系着一根细细红线的榕树叶片飘落在窗台上。 是山里那位活了不知多少岁月、与她有些淡薄交情的榕树精传来的讯息。 林飞雁伸出纤细的手指,拾起那片树叶。指尖触碰到叶片的瞬间,一股极其微弱、简单的意念,伴随着榕树特有的清苦气息,直接映入她的脑海:外乡人……红衣……剑……很危险……往你家方向……速……避…… 讯息断断续续,模糊不清,却带着显而易见的警示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意味。 林飞雁的心弦猛地被拨动了一下,微微收紧。红衣?持剑的外乡人?很危险?会是谁?是偶然路过的江湖客,还是……专门冲着她,或者冲着她身后那卷《幽明录》而来? 近年来,虽深居简出,但她也能隐约感觉到,山外的世界并不太平,一些隐藏在暗处的势力,似乎始终未曾放弃对这类上古遗珍的搜寻。 她起身,步履有些虚浮地走到多宝阁前,指尖轻轻拂过那紫檀木匣冰凉的盖子。匣中之物沉寂无声,但她却能感受到一种微妙的、血脉相连般的共鸣,仿佛有一股沉睡的、浩瀚的力量在匣内轻轻呼吸,与她的心跳遥相呼应。 这卷帛书,是庇护林家世代安稳的屏障,也是套在每一位守护者身上无形的枷锁。它赋予了林家“化厄”与守护的能力,却也带来了无尽的纷扰与潜在的杀身之祸。自古以来,明里暗里觊觎《幽明录》力量的人、妖、乃至其他存在,从未真正断绝过。 “小姐,”老仆林伯苍老而温和的声音在书房门外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天色渐晚,起风了,瞧着像是要落雨,您该用晚膳了。 另外……方才张猎户托同村的人捎来口信,说阿樵今早醒过来了,虽然身子还虚弱得很,但神智已清,能认得人,也能喝下些稀粥了。他千恩万谢,说小姐是活菩萨,过几日等阿樵能下地了,一定亲自登门叩谢。” 林飞雁闻言,一直微蹙的眉头稍稍舒展,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浅淡而真实的笑意,如同幽深山谷中经受风雨后悄然绽放的兰草,安静,却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 心中的那份因乌鸦传讯而升起的不安,被这实实在在的好消息冲散了不少。能帮到人,且是以尽可能不伤及另一方、引导向善的方式了结因果,这让她觉得,自己所承受的代价与身体的虚弱,都是有意义的,符合她所坚守的“道”。 “知道了,林伯。我这就来。”她轻声回应,嗓音带着病后的微哑,将那份关于“红衣外乡人”的隐忧暂时压回心底。 晚膳就摆在书房隔壁的小花厅里,简单却精致,多是些温补易克化的食材,如山药粥、清蒸鲈鱼、一碟碧绿的炒青菜,另有一盅一直温在灶上的当归黄芪鸡汤。林飞雁胃口不大,只略动了几筷,喝了半碗汤,便觉得有些饱了。 用罢晚饭,夜色已如浓墨般铺陈开来,彻底笼罩了山野。宅子里除了年迈的林伯和一位负责洒扫、天生喑哑的婆婆,便再无他人,显得格外空寂幽深。 林飞雁回到书房,重新点亮那盏荷花造型的青瓷油灯,豆大的火苗跳跃着,驱散了一隅黑暗,却在更远的地方投下摇曳晃动的阴影。她本想再翻阅一会儿家族先辈留下的那些关于妖灵习性、天地阴阳的札记,试图从中找到更多关于“化厄”之法的精要。 然而,今夜她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窗外的风似乎比往常更急了些,呼啸着穿过山林,吹得窗纸窸窣作响,如同无数细小的爪子在挠刮。 偶尔,风声中还夹杂着远方传来的、如同失群孤狼哀嚎般的呜咽,听得人心中发瘆。乌鸦带来的那句“很危险”,如同投入静谧湖面的石子,在她心底漾开了一圈圈逐渐扩大的、不安的涟漪。 她再次放下书卷,走到窗边,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推开了窗户,向外望去。夜色沉凝如铁,远山只剩下模糊起伏的黑色轮廓,像一头头蛰伏的、欲择人而噬的巨兽。 山间的雾气不知何时已变得浓重,乳白色的、湿冷的雾气缓缓流淌,缠绕着山腰、树梢,给沉寂的夜色增添了几分诡谲与迷离。 就在这时,她敏锐地感觉到,一股若有似无、却锐利如出鞘剑锋般的冰冷气息,正穿透重重夜雾,向着老宅的方向笔直而来。 那气息带着一种纯粹的、不加掩饰的煞气,与她平日所感知到的山中精怪的阴灵之气截然不同,更凛冽,更孤高,也更……危险。充满了侵略性与破坏力。 是那个“红衣外乡人”吗?她真的来了? 林飞雁的心跳不由自主地漏跳了一拍,随即怦怦加速,撞击着脆弱的胸腔。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将身形隐入窗旁的阴影里,目光却紧紧锁定着气息传来的方向,那片被浓雾和黑暗吞噬的山道。 夜色太深,雾气太浓,什么也看不清,但那冰冷刺骨的感觉却越来越清晰,仿佛有一柄无形的寒剑,正抵在眉心。 突然,一阵更强的山风如同失控的野马群呼啸而过,卷起地上堆积的落叶与尘土,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沙沙声。在这混乱的风声掩映下,一种极其轻微的、却又稳定得可怕的脚步声,清晰地传入林飞雁异常敏锐的耳中。 那脚步声不疾不徐,每一步都踏得极稳,落在山道粗粝的碎石上,发出近乎规律的“嗒……嗒……”声,冷静得近乎冷酷,正一步步,坚定不移地逼近老宅。 来了。 林飞雁屏住呼吸,感觉周遭的空气都仿佛被那脚步声冻结了。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死死攥紧了斗篷柔软的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与此同时,她贴身戴在胸前、用以预警邪祟近身的一枚羊脂温玉,骤然散发出阵阵明显的、示警般的刺骨凉意,紧贴着她冰凉的肌肤。 脚步声在宅院那扇略显老旧的木制大门外,戛然而止。 一片死寂。 只有风声还在不知疲倦地呜咽着,像是在为某种未知的恐怖伴奏。 紧接着,预想中的叩门声并未响起。但那扇看似还算坚固、门闩完好的大门,却毫无征兆地发出“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轻响,仿佛被一股无形而强大的力量从外面轻柔却不可抗拒地推开了一道窄窄的、幽深的缝隙。 如同开启了一个通往未知危险的入口。 透过那道缝隙,借着屋内油灯逸散出的微弱光芒,以及天上朦胧月色艰难穿透雾霭投下的一丝清辉,林飞雁看到了。 一抹鲜艳至极、几乎要灼伤她双目的红色,突兀地、霸道地撕裂了沉沉的夜幕,闯入她的视野。 那是一个女子的身影。 她穿着一身式样简洁利落、质地却明显不凡的赤红色劲装,腰间束着同色的宽边锦带,勾勒出高挑而挺拔的身姿。她就那样静立于门外弥漫的夜雾之中,如同在无边雪原里骤然燃起的一簇孤绝火焰,耀眼,夺目,却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寒意。 夜色与雾气模糊了她具体的面容,但那一双点墨般的眸子,却在黑暗中亮得惊人,锐利、深邃、冰冷,仿佛蕴藏着亘古不化的寒冰,能穿透一切迷障与阻隔,直直地向宅内望来。 刹那间,两道目光于空中交汇。 林飞雁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如同细密的冰针,自尾椎骨急速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比这深秋的夜风更刺骨,更让她战栗。 红衣女子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没有任何情绪波澜,平静得像是在审视一件无足轻重的物品,或者……一个将死之人。 然后,女子的视线漠然地越过她单薄的身影,似乎精准地落在了她身后书房内侧,那个存放着《幽明录》的紫檀木匣所在的具体位置。 女子并未开口说话,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没有威胁,没有询问。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红色的衣袂在穿门而过的夜风中微微飘动,如同静止燃烧的火焰,又如同山雨欲来前,天际那抹最压抑、最不祥的赤色云霞。 林飞雁知道,她沉寂了十七年的世界,她试图用柔弱肩膀扛起的宿命,从这一刻起,将彻底天翻地覆,再无宁日。 《幽明录》已然现世,而随之而来的风暴、纠葛与难以预料的未来,正以这抹惊心动魄、冷冽决绝的红色为载体,无声地叩响了她寂静多年的门扉,再也无法回避。 第2章 第 2 章 夜风似乎在那红衣女子推门而入的瞬间,便被无形的气势所慑,凝滞不前。 林飞雁僵立在书房窗后,与庭院中那双骤然望来的冰冷锐利的眸子直直对上。心脏在胸腔里失了章法般急促地跳动,怦怦声撞击着脆弱的耳膜,几乎要挣脱束缚。 那目光不像是在看一个活生生的人,更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或者……在搜寻一个既定目标的踪迹。那冰冷的审视感如同实质的针,穿透薄薄的窗纸与夜色,刺得她裸露在外的肌肤泛起细小的粟粒,寒意沿着脊椎悄然爬升。 她是谁?为何而来?是为了《幽明录》吗?还是……为了别的? 无数的疑问如同投入沸水的冰珠,瞬间炸裂,充斥了她因紧张而有些眩晕的脑海。但林飞雁深知,此刻绝非探究这些的时机。 那女子身上散发出的煞气,比她以往感知过的任何山野精怪都要凛冽、纯粹,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牵连、磨灭一切异常的决绝,与她所秉承的“化厄”之道,截然相反。 几乎是本能地,林飞雁向后退了一小步,纤细的脊背抵住了冰凉的墙壁,才勉强稳住有些发软的身体。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紧紧攥着窗棂粗糙的木料。 她不能示弱,至少,不能在此刻,在这座世代守护的老宅里,在存放着《幽明录》的书房前。守护者的尊严与责任,如同无形的铠甲,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形骸。 “吱呀——” 老旧的木门被一股不大的力量完全推开,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那抹红衣身影,如同滴入静水的一滴浓墨,清晰地迈过了门槛,步入了青石板铺就的庭院。她的动作不疾不徐,从容得近乎漠然,仿佛踏入的不是一处私宅内院,而是一片无主的荒地。 夜风吹拂着她束起的发梢和略显宽大的衣摆,那鲜艳到近乎灼目的红色,在沉黯的夜色与灰白庭院的映衬下,显得愈发具有侵略性,也愈发危险。 林伯显然也听到了这不寻常的动静,提着一盏光线昏黄的气死风灯,从连接着厨房的偏房匆匆赶了出来。昏黄的灯光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跳跃,映出他眼中的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老人对未知危险的颤抖。“谁?是谁在那里?”他的声音努力维持着镇定,却依旧泄露出了心底的波澜。 灯光摇曳着,向前探去,终于比较清晰地映照出来者的面容。 那是一张极为年轻的脸庞,看起来不过双十年华,肤色是冷调的白皙,五官精致得如同技艺最精湛的匠人精心雕琢而成,但眉宇间却凝结着一层化不开的冰霜,没有丝毫这个年纪女子该有的鲜活与柔软气息。 她的眼神扫过提着灯、如临大敌的林伯,如同掠过路边一块无关紧要的石头,没有任何停留,再次精准地、毫无偏差地投向书房窗口后,那片阴影中若隐若现的月白色身影。 “我找此间主人。”女子的声音响起,音色是清越的,如山涧击石,却毫无温度,像深冬被冻结的溪流,冷澈入骨,不带丝毫人间烟火气。 林伯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尽管身形佝偂,却依旧努力挺直了那早已被岁月压弯的腰背,试图挡住她看向书房的视线:“这位姑娘,夜深人静,私闯民宅,恐怕于礼不合。有何要事,不妨明日天亮再……” “嗡——” 一声极轻微的、却锐利得仿佛能割裂耳膜的剑鸣,猝然打断了林伯未尽的话语。 甚至没看清她是如何动作,女子背上的那柄古剑已然出鞘三寸。暗红色的剑身在朦胧夜色与昏黄灯光的交织下,折射出一种幽暗的、如同沉淀了千百年干涸血液般的光泽。 一股无形的、带着血腥味的锋锐之气瞬间弥漫开来,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地淹没了小小的庭院,压得人呼吸都为之一窒。剑格处,两个古朴的篆文“赤霄”,在灯光下一闪而逝,带着森然的杀伐之意。 林伯的话语戛然而止,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他虽不通武艺,但活了大半辈子,历经风雨沉淀下的直觉告诉他,眼前这女子,绝非寻常江湖客,她手中的剑,是真正饮过血、见过生死的凶器,而她本人,比那剑更危险。 “退下。”女子的话语简短得吝啬,却带着如山岳般不容置疑的威压,字字砸在人心上。 林飞雁在书房内看得分明,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揪紧般的疼。她不能再让年迈的林伯为自己涉险。 “林伯,”她深吸一口气,强迫因紧张而微颤的声带稳定下来,声音透过窗口传出,虽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忽视的穿透力,“请去照看婆婆,确保她无恙。这里……交给我。” “小姐!”林伯急切回头,昏黄的灯光下,他眼中满是担忧与不赞同。 “去吧。”林飞雁重复道,语气轻柔,却带着身为守护者、身为此间主人不容置疑的坚定。她是林飞雁,是《幽明录》的当代守护者,守护这卷帛书,守护这座宅院,也守护所有关心她、依赖于她的人。 这是她自出生起便背负的责任,无法假手他人,更不能让忠心耿耿的老仆为自己挡下这未知的灾厄。 林伯看着小姐在窗后那张苍白得近乎透明、却异常沉静的面容,又瞥了一眼庭院中那煞气逼人、仿佛下一瞬就会暴起伤人的红衣女子,最终咬了咬牙,脸上深刻的皱纹因担忧而挤得更深。 他提着灯,一步三回头,步履蹒跚地退向了哑婆婆居住的后院厢房方向。 庭院中,霎时只剩下两人隔空对峙。 红衣女子的目光重新落回林飞雁身上,她似乎对林飞雁的主动出面并不意外,反而迈开脚步,径直朝着书房门口走来。 她的步伐稳定而轻盈,踏在冰凉的青石板上,几乎听不到脚步声,但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踩在林飞雁紧绷的心弦上,带来一阵阵压抑的共振。 林飞雁没有退缩。她深吸一口带着夜寒的空气,转身,离开窗口那片相对安全的阴影,主动走到了书房门口,静静地等待着对方的临近。 她知道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体内那点微末的灵力用于“化厄”尚显不足,面对这样一位煞气盈身的剑客,任何武力反抗都无异于螳臂当车。她唯一的依仗,是她的身份,是《幽明录》可能带来的忌惮,以及……她尚未摸清的,对方的真正来意。 脚步声在书房门外三步之遥处,戛然而止。 两人之间,仅隔着一道低矮的木质门槛,以及一片凝固的空气。 如此近的距离,林飞雁更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身上那股冰冷的、混合着极淡血腥气与山野霜露、草木清气的气息。 她也更能看清女子的容颜,确实极美,却是一种缺乏生气与温度的、宛如由千年寒冰雕琢而成的美,尤其是那双点墨般的眸子,深邃如不见底的寒潭,映不出丝毫外界的光影,只有一片亘古的孤寂与冰冷。 “你便是林家这一代的守护者?”女子开口,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个早已知道答案的事实。 “是。”林飞雁迎着她那能冻结血液的目光,强迫自己与之对视,轻声回答,声音虽弱,却清晰无误,“小女子林飞雁。未知姑娘深夜到访,擅闯私宅,所为何事?” 女子的视线如同冰冷的探针,越过林飞雁单薄的肩头,极快地在书房内的陈设上扫过——堆积的书卷,燃着的油灯,氤氲着药香的香炉……最后,精准无误地定格在那个放在内侧书架旁、看似寻常的紫檀木匣上,目光几不可察地微微闪动了一下,如同冰湖投入了一颗细小的石子。 “《幽明录》。”她吐出这三个字,不是疑问,而是带着某种确认意味的陈述。 林飞雁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了冰窟。果然是为了它而来。觊觎者,终究还是寻上门了。 “此乃林家世代守护之物,不便示与外人。”她试图维持着最后一丝礼节,但拒绝的态度明确而坚定,身体不着痕迹地微微移动,更好地挡住了对方投向木匣的视线。 红衣女子终于将目光完全聚焦在林飞雁脸上,那冰冷的审视感再次如潮水般涌来,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直白。“你身上,有妖气。” 她的话语简短,却如同宣判,“很淡,但纠缠不清,如附骨之疽。与那些污秽之物为伍,便是你所谓守护者的职责?” 林飞雁微微一怔,立刻意识到对方可能感知到了她日前为救治猎户之子阿樵而动用“化厄”之力时,残留的些许木魈灵气,或是她这特殊体质常年累月吸引妖灵、与之微弱共感所不可避免沾染上的痕迹。 她正欲开口解释这并非“为伍”,而是“化解”,女子却似乎并无意听她任何辩解,径直打断了她尚未出口的话语。 “我名卫夙。”女子自报姓名,依旧简洁得吝啬,如同她的人一样,不带任何多余的修饰,“追踪一只诱杀山民、取其精血的伥鬼至此,其最后残留的气息,在你宅院附近消失。” 伥鬼?林飞雁细长的柳眉蹙得更紧。那是一种通常依附于强大虎妖、引诱无辜路人被害的厉鬼,性喜阴气重之所,被她这老宅吸引而来倒也不无可能。 但她今日心神耗损虽大,却并未感应到有如此凶戾阴邪之物靠近宅院,无论是《幽明录》的预警,还是她自身的感知,都未有异动。 “卫姑娘,我今日并未察觉有伥鬼侵入宅院。”林飞雁如实相告,语气诚恳,“或许它感知到宅内有异,已绕行他处,或是隐匿于山林……” “它藏匿了起来,或者,”卫夙的目光再次若有所指地扫过那个紫檀木匣,声音冰寒,“被什么不同寻常的力量……庇护了起来。” 林飞雁瞬间明白了她的暗示。卫夙怀疑她,或者怀疑《幽明录》与那害人的伥鬼有所牵连,甚至是在包庇隐匿它! 这种毫不掩饰的不信任和近乎污蔑的猜测,让她心中升起一丝难以抑制的薄怒,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源自理念天堑的无力感。她与眼前之人的认知世界,仿佛隔着无法跨越的鸿沟。 “林家守护《幽明录》,是为平衡阴阳,化解灾厄,导其向善,而非庇护为祸之物!” 林飞雁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一些,带着维护家族世代声誉与自身所坚守信念的倔强,苍白的脸颊也因此泛起一丝淡淡的气血之色,“卫姑娘若无确凿证据,还请慎言。” 卫夙闻言,嘴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转瞬即逝,像是嘲讽这天真可笑的说法,又像是全然不在意对方的辩白。“妖邪之物,狡诈阴险,惯会伪装,岂是你能轻易看透?”她的语气带着一种根深蒂固的、仿佛源自血肉骨髓的厌弃。 她向前踏出一步,缩近了那本就极短的距离,似乎想要越过林飞雁,直接进入书房。 林飞雁几乎是下意识地挪动了一步,用自己单薄的身躯,严严实实地挡在了门口,也彻底挡住了她看向屋内紫檀木匣的视线。她的身体因极度的紧张和对未知的恐惧而微微颤抖,如同风中之烛,但目光却没有丝毫退让,清澈的眸子里映着油灯微弱的光,燃烧着一种与柔弱外表截然不同的坚韧。 “此乃林家禁地,外人不得入内。”她一字一顿地说道,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艰难挤出,带着不容侵犯的决绝。 卫夙停了下来,距离门槛仅一步之遥。她看着眼前这个明明弱不禁风、仿佛自己只需稍稍用力就能将其捏碎,却敢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拦在自己面前的少女。 她的眼神依旧冰封万里,但那深邃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细微的、难以察觉的讶异。她似乎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如此柔不堪击、气息奄奄的守护者,骨子里竟藏着这般不合时宜的勇气。 两人的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一边是赤红如血、煞气凛然、仿佛代表着绝对毁灭的剑客;一边是月白如水、柔弱却坚韧、试图守护微末平衡的少女。 沉默在两人之间凝固、蔓延,无形的对抗无声无息,却紧绷欲裂,仿佛一根被拉到极致的丝线,下一秒就会铿然断裂。 就在这时—— “咳!咳咳咳……”一阵难以抑制的、撕心裂肺般的剧烈咳嗽毫无预兆地袭来,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林飞雁强撑起来的防线与气势。 她只觉得喉头一甜,一股腥气涌上,胸腔内气血翻腾倒海,她急忙用素白的手帕死死掩住口,弯下腰,单薄的身子因这突如其来的痛苦而剧烈颤抖,之前所有强装出来的镇定瞬间土崩瓦解,只剩下显而易见的、令人心揪的脆弱与痛苦。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眼前阵阵发黑。 卫夙静静地看着她,如同庭中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连眉梢都未曾动一下。 她看着林飞雁苍白的脸色因这阵剧烈的咳嗽而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又迅速褪去,变得比之前更加惨白灰败,那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晕厥过去的样子,与她刚才阻拦自己时的倔强形成了残酷而鲜明的对比。 她握着“赤霄”剑柄的、骨节分明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动了一下,指节泛出用力的白。 最终,她没有强行闯入,也没有再前进哪怕半步。 只是站在原地,如同庭中一棵沉默的、带着无尽杀意与冰冷的红色石像,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看着林飞雁在剧烈的咳嗽中勉强支撑,看着她因痛苦而蜷缩的单薄背影。 夜更深了,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风穿过空寂的庭院,卷起几片落叶,带着刺骨的寒意,呜咽着,仿佛在为这场不对等的对峙奏响哀凉的背景乐音。 林飞雁的咳嗽声渐渐平息,转化为断断续续、带着泣音的喘息。她用手帕拭去眼角因剧烈咳嗽而溢出的生理性泪水,感到一阵阵天旋地转的虚弱袭来,只能依靠着门框,才能不让自己滑倒在地。 她艰难地、一点点地直起身,胸腔内依旧火烧火燎地疼。她抬起头,泛着水光的眼眸再次对上卫夙那双深不见底、映不出任何情绪的眸子。 这一次,在那一片冰封的湖面之下,她在对方冰冷的眼底,似乎捕捉到了一丝极快的、一闪而过的……探究?是对她这不合常理的虚弱?还是对她这矛盾的性格? 守护者的身份,柔不胜衣的躯体,看似怯懦却异常坚定的意志,以及那挥之不去的、与“妖气”的纠缠……这一切,混杂在一起,构成了林飞雁留给卫夙的、复杂而鲜明的第一印象。 而卫夙的闯入,她的剑,她的冰冷,她的怀疑,她所带来的关于“伥鬼”的威胁,也如同在林飞雁平静了多年、唯有与妖灵执念默默抗争的守护者生涯中,投下了一颗巨大的、充满未知变数与凛冽杀机的石子。 涟漪已起,波澜将生。 今夜,注定漫长而难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