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宿敌同眠》 第1章 初遇宿敌 江州城郊,乱葬岗地下。 潮湿阴冷的石壁上凝结着水珠,滴答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空气中弥漫着铁锈与腐朽的血腥气。 林锦被粗重的铁链锁在刑架上,双臂高悬,脚尖勉强点地。 她身上的官服破损不堪,泥污与暗沉的血迹混杂,左肩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仍在隐隐渗血,那是之前与鬼面人交手时留下的。 但她背脊挺得笔直,清冷的脸上毫无惧色,只有被俘的屈辱和冰冷的愤怒。 一道黑影,如同融入黑暗本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地牢入口。 他脸上覆盖着那张狰狞的鬼面具,只露出一双在昏暗光线下显得异常幽深冰冷的眸子。 正是罗刹殿主,修罗。 他踱步到她面前,脚步无声,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 变声器处理过的声音沙哑而诡异,如同砂纸摩擦:“林女侠,官府的鹰犬。说说吧,为何紧咬着罗刹殿不放?是那狗官给了你多少赏银,还是你们这些名门正派,惯爱多管闲事?” 林锦抬起头,目光如冰刃般刺向他:“邪魔外道,危害四方,缉拿尔等,乃我分内之事,何须理由?” “分内之事?”修罗嗤笑一声,笑声在面具下显得格外沉闷讽刺,“好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你们官府,收受贿赂,颠倒黑白时,可讲过分内之事?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为了一己私利,排除异己时,可想过侠义正道?这世间,不过是披着华丽外衣的粪坑,满是蛆虫!你们,不过是其中比较大只,比较会叫的几条而已!” 他语气中的憎恶与鄙夷毫不掩饰。 林锦并未被他的言语激怒,反而冷静地反驳,声音清晰而有力:“世间确有污浊,官场亦有败类。但这绝非你罗刹殿滥杀无辜、行事诡谲的理由!你口口声声厌恶虚伪,标榜自己率性真实,那我问你。” 她目光锐利,仿佛要穿透那层冰冷的面具,直视他的灵魂:“你手上沾染的血,难道就全都是罪有应得?就没有一丝一毫,是无辜者的性命?!你与他们,又有何本质区别?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刽子手!” 最后三个字,她咬得极重。 修罗周身的气息骤然一冷。 那双露出的眸子里,瞬间翻涌起被戳中痛处的暴戾与杀意! 他猛地抬手,一把掐住了林锦的脖颈,力道之大,让她瞬间呼吸困难,脸颊涨红。 “你懂什么?!”他低吼,声音因为愤怒而更加扭曲,“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在这里妄加评判?!” 林锦被他掐得眼前发黑,却依旧倔强地瞪着他,从齿缝里挤出断断续续的声音:“我……不懂……你的……仇恨……但我知道……以暴制暴……以恶止恶……只会……让这世间……滑向……更深的……地狱……” 她的眼神,没有求饶,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坚定,和对他所行之路的彻底否定。 修罗死死地盯着她,面具下的胸膛剧烈起伏。 这双倔强的,清澈的,仿佛能映照出他内心深处某些不愿面对的东西的眼睛,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与……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动摇。 他掐着她脖颈的手,力道缓缓松开。 “哼。”他冷哼一声,甩开手,转过身,不再看她,“牙尖嘴利。杀了你,脏了我的手。” 他对着阴影处吩咐:“看好她。” 说完,他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黑暗的甬道尽头。 林锦剧烈地咳嗽着,大口呼吸着带着霉味的空气,看着那消失的背影,心中毫无侥幸,只有更深的凝重。 这个罗刹殿主,比她想象的更加危险,也更加……复杂。 她本以为会在地牢中耗尽生命,不曾想,几日后,看守冷漠地解开锁链,将她推了出去。 “殿主有令,滚。” 站在荒芜的乱葬岗上,久违的阳光刺得她几乎睁不开眼。 伤势未愈,师门信物与公文亦在打斗中遗失,放眼江州,她能投奔的,唯有与师父有旧的江州首富沈家。 这并非最好的选择,却是眼下唯一的选择。 她需要借助沈家的财力物力暗中调查罗刹殿与拜火古教,也需要一个合理的身份在江州立足。 却万万没想到,沈老爷为她安排的“合理身份”,竟是其独子沈玦的未婚妻! 这日,沈老爷设宴为她接风,也是正式将她介绍给沈家上下。 宴席设在水榭,精致而热闹。 林锦换上了一身素雅的裙装,虽掩不住眉宇 间的清冷与疲惫,却也别有一番风姿。 她安静地坐在沈老爷下首,听着他热情地介绍着江州风物,心思却还萦绕在地牢中那双冰冷的眸子和拜火教的线索上。 “玦儿呢?怎么还没来?这个混账东西,又跑到哪里野去了!”沈老爷等得不耐,对着管家发火。 话音刚落,就听外面传来一阵踢踢踏踏,吊儿郎当的脚步声。 “爹,喊什么喊嘛,我这不是来了吗?” 一个穿着骚包粉色锦袍,手里还拎着个鸟笼的少年,晃晃悠悠地走了进来。 他生得极好,眉眼精致,唇红齿白,只是那眼神流转间,全是漫不经心的浮夸光彩,一看便知是个被宠坏了的纨绔子弟。 正是沈玦。 他大咧咧地在沈老爷另一边坐下,将鸟笼往旁边一放,这才像是刚发现林锦一般,歪着头,用那种打量新奇物件的眼神上下扫视着她,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哟,爹,这哪来的漂亮妹妹?您新给我找的小姨娘?” “混账东西!胡说八道什么!”沈老爷气得胡子翘起,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这是你林世伯的女儿,林锦!也是你未来的媳妇!你们小时候还见过面,定过娃娃亲的!” “什么?!” 两声惊呼同时响起。 一声来自沈玦,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瞪大了眼睛,看看林锦,又看看他爹,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和……一丝极其隐蔽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惊愕。 那惊愕,似乎并不仅仅源于这突如其来的婚约。 另一声,来自林锦。 她同样震惊地看着沈老爷,又看向那个一脸浮夸,与她记忆中地牢里那个阴冷危险的“修罗”截然不同的纨绔少爷。 未婚夫?沈玦? 不学无术,闻名江州的纨绔? 她心中疑窦丛生,但更多的是一种荒谬感。 然而,就在沈玦目光扫过来的瞬间,一种莫名的熟悉感猝然攫住了她,不是那身扎眼的粉袍,不是那轻浮的笑容,而是……那双眼睛。 地牢昏暗的光线下,那双透过鬼面具,冰冷刺骨,充满杀意的眸子,与眼前这双含着浮夸笑意的眼睛,轮廓竟有几分重叠?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强行压下。 荒谬!一个是地下势力的冷酷殿主,一个是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富家少爷,云泥之别,怎会是同一人? 定是她伤势未愈,又心神不宁,才会产生错觉。 “爹!你开什么玩笑!我不同意!我连她是谁都不知道!”沈玦反应过来,开始大声抗议,各种撒泼打滚,试图拒绝。 沈老爷态度强硬,根本不理会他的胡闹。 林锦压下心中的纷乱思绪,看着眼前这场闹剧,以及那个演技浮夸,试图用胡搅蛮缠掩盖某些真实情绪的“未婚夫”,心中冷笑。 不管你是真纨绔还是假无能,这婚约于我而言,不过权宜之计,是深入调查的掩护。 沈玦,若你安分守己便罢。 若你与罗刹殿,拜火教有所牵连……我定不会手下留情。 她端起茶杯,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锐利光芒。 而沈玦,在最初的震惊与表演性的抗议之后,偷偷打量着对面那个清冷如霜,与他认知中截然不同的“未婚妻”,纨绔面具下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无人能懂的,兴味盎然的弧度。 有意思。 看来这江州城,比他预想的,还要有趣得多。 第2章 江州水深 江州的雨,黏腻又阴冷,总也洗不净青石板缝隙里那些暗沉的污渍,仿佛连同这座城的秘密一起,顽固地沉淀了下去。 住进沈家已半月有余。 那日乱葬岗的阳光,与地牢中那双冰冷的眸子,仍时常在她梦中交织。 名为“修罗”的罗刹殿主,与眼前这个纨绔未婚夫沈玦,两张截然不同的面孔,在她心中反复比对,却始终难有定论。 她一面借助沈家的身份暗中探查,一面冷眼观察着沈玦,试图从他浮夸的言行下,找出哪怕一丝破绽。 这日,一桩命案,打破了表面的平静。 她站在城郊那座荒废已久的河神庙里。 空气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甜腐气味,是劣质香料与某种更难以言喻的东西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庙堂中央,神像早已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用暗红液体绘制的巨大诡异图案。 图案中心,三个稚嫩的身躯无声无息地躺着,面容是种近乎圣洁的安详,唯独颈间那一线细细的红,昭示着生命的残酷流逝。 邪祟祭祀。 旁边看守的衙役面无人色,强忍着喉头的翻涌,声音发颤:“林、林姑娘,一共三个孩子,都是附近村落报失踪的……发现时,就已经这样了。现场……只留下了这个。” 他递过来一块玄铁令牌。 入手冰凉刺骨,边缘雕刻着狰狞鬼首,正中一个笔锋锐利的“刹”字,几乎要透牌而出。 罗刹令。 半月之内,江州连发两桩大案:上贡的南海夜明珠在转运使衙门不翼而飞; 汇丰钱库银失窃,账面亏空高达十万两。官府束手无策,只得张榜悬赏,求助江湖。 师门接下了这烫手山芋。 赏金丰厚,更是扬名立威的好机会。 于是,她这个师门公认的年轻一辈翘楚,便被派来了江州。 知府大人亲自将那面鎏金令牌交到她手中,许她便宜行事之权。 代表朝廷,肃清魍魉。是她分内之事。 可这枚罗刹令,却让一切变得扑朔迷离。 罗刹殿为何要用孩童祭祀?这与贡宝,库银的失窃,又有何关联? “除了令牌,可还有别的发现?”她的声音在破庙的空旷里,显得格外清冽。 “没、没有了……太干净了,干净得像……像鬼做的。”衙役哆哆嗦嗦地回答。 鬼? 她指尖摩挲着罗刹令冰冷的棱角。这世上哪有鬼,只有比鬼更可怕的人。 图案绘制者笔力深厚,对邪异仪轨极为熟稔。 孩童的致命伤精准利落,凶手绝非庸手。 但……太刻意了。 罗刹殿若真想隐藏行迹,何必留下如此醒目的标记? 像是一种嚣张的挑衅,又像是一场拙劣的嫁祸。 “妥善安葬这些孩子。加强城中巡逻,尤其是河神祭临近,我不希望再看到类似的事情。”她收起令牌,语气不容置疑,“贡品和库银失窃的卷宗,稍后送我住处。” “是,林姑娘!” 走出河神庙,潮湿的空气涌入胸腔,却驱不散那股萦绕不去的阴冷。 阳光勉强穿透云层,落在江州城熙攘的街道上,却照不进某些人心底的阴暗。 根据卷宗和这几日的暗访,那两桩大案几乎毫无破绽,官府的人一无所获。 若非这枚突兀出现的罗刹令,一切几乎成了死局。 然而,眼下她还有个更“棘手”的麻烦需要处理。 穿过两条长街,喧嚣声浪扑面而来。 “百花楼”的鎏金招牌在日光下有些刺眼。 线报(一个被她用碎银收买的小乞丐)确切地指出,她那位名义上的未婚夫,沈家的大少爷沈玦,此刻正在里面醉卧温柔乡。 自确认婚约后,将他捉拿逃学,擒回府邸,成了她在江州除查案外的日常功课。 每一次接触,都是一次观察;每一次他浮夸的表演,都让她心中的疑团更深一分。 她踏入百花楼,莺声燕语瞬间包围过来,老鸨看清是她,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讪讪地不敢阻拦。 她目不斜视,径直上了二楼雅间。 “砰!” 雕花木门被她一脚踹开。 丝竹声戛然而止。 几名歌女惊慌退避。 雅间正中的软榻上,倚着个锦衣少年,唇红齿白,眉眼生得极好,只是那双眸子里流转的,全是纨绔子弟特有的漫不经心与浮浪。 正是沈玦。 见到她,他不惊反喜,丢开手中把玩的玉箫,张开双臂就扑了过来,带着一身甜腻的香风。 “阿锦姐姐!你可算来了!我想死你了!” 她侧身轻巧避开。 他扑了个空,也不在意,顺势就想抱住她的腿开始耍赖。门外已有好奇的目光探入。 “沈玦,”她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楼内的嘈杂,“辰时已过,学堂的先生派人到府上问了好几回了。” “哎呀,那老学究,满口之乎者也,听得人头疼!哪有阿锦姐姐你有趣?” 他眨着眼,努力做出无辜模样,可惜演技实在浮夸,“还是说,阿锦姐姐你吃味了?怪我冷落了你?” 她懒得与他多费唇舌,伸手便去抓他后领。 他却像条滑不留手的泥鳅,一下蹿到椅子上,对着外面看热闹的人高声嚷道:“看什么看!没见过未婚夫妻闹别扭啊?这是我未过门的娘子!官府备过案的!厉害吧?!” 四周顿时响起一阵暧昧的哄笑。 她眉头蹙起,心底因命案积压的烦躁,被他这胡搅蛮缠勾起了些许。 再次出手,指尖蕴了分巧劲,精准捏在他腕间穴道上。 他“哎哟”一声,身子一软,已被她轻而易举地从椅上拽落。 “走,沈大少爷。”她拎着他的后颈衣领,如同拎一只不听话的猫儿,无视他的吱哇乱叫,径直向外拖去。 “林锦!你放手!小爷我不要面子的啊!” “凶婆娘!你这样以后谁敢娶你!” “阿锦姐姐,我错了,我真错了,你轻点,脖子要断了……” 一路喧哗,穿过大堂,在众人或同情或戏谑的目光中,她将他拖出了百花楼。 阳光明晃晃地照在他因挣扎而泛红的脸上,他嘴里依旧抱怨不休,眼神却在某个瞬间,极快地扫过街角一个不起眼的货郎,微点了下头。 那眼神转换极快,快得让她几乎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但那绝非一个纯粹纨绔会有的,带着指令意味的锐利一瞥。 压下心头骤然翻涌的惊疑,她将他往学堂方向推了一把:“自己去,别让我说第二遍。” 他揉着后颈,撇着嘴,眼神哀怨地瞪她:“林锦,你给小爷等着!迟早……迟早……”他“迟早”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最终气哼哼地一甩袖子,终究是磨磨蹭蹭地朝着学堂去了。 望着那道写满了“纨绔”二字的背影,再想到怀中那枚冰凉的罗刹令,以及河神庙里那三具无声的幼小尸体,一种强烈的,几乎让她心惊的念头攫住了她。 沈玦,江州城人尽皆知的不成器纨绔。 罗刹殿,阴影中令人胆寒的诡秘势力。 一个在明,招摇过市;一个在暗,杀人祭祀。 地牢里那双冰冷的眼睛,百花楼前那锐利的一瞥,还有此刻怀中这块沉甸甸的罗刹令……无数线索在她脑中疯狂冲撞,试图拼凑出一个难以置信的真相。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一侧是代表官家权威的鎏金令牌,另一侧,是那枚透着邪气的罗刹令。 这江州的水,深不见底。而那个她日夜监视的“纨绔”,恐怕,正是这漩涡的中心。 是夜,沈府花园。 月光清淡,洒在蜿蜒的石子小径上。 林锦刚与沈老爷商议完加强府内护卫之事,准备回听雪轩,却在荷花池畔的九曲回廊里,被一道斜倚着廊柱的身影拦住了去路。 是沈玦。他换下了白日那身招摇的锦袍,只着月白常服,墨发未束,随意披散在肩头,在月色下少了几分浮夸,倒平添几分落拓不羁。 他手里拎着个小巧的白玉酒壶,眼神迷离,带着七八分醉意,直勾勾地看着她。 “阿锦姐姐,”他开口,声音比平日低沉,带着酒后的沙哑,“我们……退婚吧。” 林锦脚步顿住,清冷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不动声色。 沈玦晃了晃酒壶,仰头灌了一口,酒液顺着下颌滑落,没入衣襟。 他扯出一个带着酒气和嘲讽的笑,语气是刻意营造的恶劣:“你说你,一个官家特遣的捕快,江湖侠女,何必委屈自己,绑在我这么一个不成器的废物身上?退了婚,你自在,我也逍遥。何必互相折磨,嗯?” 他凑近一步,带着酒气的呼吸几乎拂过她的面颊,眼神却像淬了冰的钩子,紧紧锁住她的反应,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他想看她如释重负,或是羞愤难当。 他在地牢里就觉出这女人有意思,冷静,倔强,那双眼睛清亮得能照见人心底的污秽。 同意婚约,本是为了放在眼皮底下,看看她和她背后的人想玩什么把戏。 可这几日下来,她像一块捂不热的冰,无论他如何表演,那双眼睛始终清明,带着洞悉一切的冷静,让他莫名地……烦躁,又忍不住想去招惹。 此刻提出退婚,一半是试探她对此事的态度,是否别有目的;另一半,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或许只是想打破她那层永远平静无波的外壳。 林锦静静地看着他表演,看着他眼底那抹不易察觉的探究和……连他自己都未曾明晰的躁动。 她忽然想起地牢中,那个戴着鬼面的男人,最后也是这般,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放了她。 心中的猜测,在这一刻又清晰了几分。 她非但没有如他所愿露出任何解脱或恼怒的神色,反而微微歪头,学着他平日那副无赖的腔调,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带着明显挑衅的弧度: “不退。” 沈玦愣住了,举着酒壶的手僵在半空。 林芷向前逼近一步,几乎与他鼻尖相抵,月光下,她的眼神清冽如泉,却又带着一丝狡黠的恶劣,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入他耳中: “沈、大、少、爷。” “我偏不。” “这婚约,我、就、是、不、退。” 她看着他瞬间错愕,继而瞳孔微缩的样子,心底升起一股奇异的快意。 他想看她失态?想让她顺了他的意?她偏不。 无论他是真纨绔还是假殿主,这婚约既然成了她留在沈家查案的掩护,她便不会轻易放手。 更重要的是,她隐隐有种直觉,顺着这个男人的意思走,绝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沈玦确实被她的反应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预想了各种可能,唯独没料到她会是这样……近乎耍赖的拒绝。 那双总是带着戏谑或慵懒的眸子,此刻清晰地映着她带着挑衅的冷艳面容,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漏跳半拍。 一股说不清是恼怒还是别的什么的情绪涌上心头,让他下意识反驳:“你!林锦,你讲不讲道理?小爷我这是为你好!” “为我好?”林芷轻笑一声,那笑声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晰,“不劳沈少爷费心。我觉得这婚约挺好,沈家……也挺好。” 她意味深长地留下这句话,不再看他脸上那精彩纷呈的表情,绕过他僵立的身躯,步履从容地朝着听雪轩走去。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沈玦才猛地回过神。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酒壶,忽然觉得这酒索然无味。 他抬手,有些烦躁地揉了揉眉心,低声咒骂了一句: “该死的……” 也不知是在骂她,还是在骂自己那不受控制的心跳。 第3章 江州雾起 回到沈府那方名为“听雪轩”的独立小院,官府的卷宗已整齐码放在案头。 烛火摇曳,将她纤细的身影投在窗棂上,她埋首于那些枯燥的文字与记录之中。 南海夜明珠失窃案,卷宗语焉不详。 转运使衙门的守备形同虚设,库房锁具完好无损,十颗龙眼大小的稀世珍宝如同人间蒸发。 汇丰钱庄库银失窃案更是离奇,沉重的精铁库门与复杂机括锁未见破坏痕迹,十万两白银不翼而飞,当值的账房先生赌咒发誓,入库清点分明无误。 两桩案子,都透着“内鬼”或极高明手段的气息。官府束手无策,才有了这江湖悬赏。 而白日河神庙那场残忍的祭祀,目的未明,却偏偏留下了罗刹令。 那令牌像一枚淬毒的诱饵,强硬地将所有人的视线拖向罗刹殿的深渊。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块玄铁令牌,鬼首狰狞,寒意顺着指尖蔓延。 “修罗”……那个地牢中戴鬼面的男人,冷酷残忍,武功深不可测。 若真是他所为,留下令牌是宣告主权;若不是,那这栽赃背后,又藏着怎样搅浑江水的意图? 思绪纷乱如麻,窗外一声极轻微的“咔哒”声拉回了她的心神。 她瞬间吹熄烛火,身形隐入墙壁的阴影,呼吸放缓,如同蛰伏的猎手。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落入院中,四下略一张望,便迅捷无声地朝着沈府书房的方向潜去。那身形步法,绝非寻常毛贼。 她悄然跟上,裙裾拂过地面,未发出丝毫声响。 黑影对沈府路径了如指掌,轻易避开巡夜家丁,最终潜入的,竟是沈玦的书房! 那纨绔子的书房,除了些乱七八糟的话本玩意儿,还能有什么值得夜探之物? 她屏息靠近,借着一线窗棂缝隙向内望去。月光黯淡,只能模糊看到黑影在书架间快速摸索,动作精准,目标明确。就在他即将触碰到一个隐蔽的暗格时。 “哎哟喂!哪来的小毛贼,敢偷到小爷我头上?!” 一个夸张又熟悉的声音陡然划破寂静。 只见沈玦披着件松松垮垮的绸缎外袍,揉着惺忪睡眼,提了盏昏黄的灯,大摇大摆地晃进院子,身后跟着两个不断打哈欠的护院。 书房内的黑影动作骤然一停,显然没料到会被如此“不合时宜”地惊扰。 他毫不迟疑,身形如电,从另一侧窗户疾射而出,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浓稠的夜色里。 “跑了跑了!快给小爷追!”沈玦跳着脚指挥,自己却稳稳站在原地,抻着脖子做张望状,毫无亲自追击的打算。 护院们敷衍地追出几步,很快悻悻返回:“少爷,贼人脚程快,没影了。” “废物!一群饭桶!”沈玦叉着腰,骂得中气十足,“小爷我白养你们了?连个小毛贼都拿不下!明日统统扣月钱!” 他骂骂咧咧地踏进书房,装模作样地四处查看,最后捧起桌上的一方端砚,心疼地咂嘴:“还好还好,我的宝贝心肝没事。”那模样,倒像是专程为这方砚台而来。 她隐在暗处,心头的疑云愈发浓重。那黑影身手利落,目的明确。沈玦的出现……未免太过“巧合”。 “阿锦姐姐?”沈玦忽然转向她藏身的方向,脸上瞬间挂起那副没心没肺的招牌笑容,“这大半夜的,不睡觉躲这儿偷窥小爷我啊?” 既被点破,她也不再隐匿,从阴影中缓步走出,月色在她清冷的脸上投下淡淡光晕:“听到异动,过来查看。” “哦……”他故意拖长了尾音,凑近几步,灯火映得他眼眸亮得惊人,“原来阿锦姐姐这般惦记我?是怕我被贼人伤着了?放心,小爷我福大命大……” “那贼人,似乎在你书房找东西。”她打断他的自说自话。 “找东西?”沈玦一愣,随即浑不在意地摆手,“我能有什么宝贝值得人惦记?无非是些黄白之物和消遣的话本。定是那蠢贼摸错了门庭!” 他夸张地打了个哈欠,“困死了困死了,阿锦姐姐,美人儿可不能熬夜,仔细长皱纹。” 说罢,也不等她回应,便提着那盏灯,晃晃悠悠地回自己院子去了,留下两名护院在原地面面相觑。 她凝视着他消失在回廊尽头的背影,又回望那恢复沉寂的书房。 那黑影所寻,绝非凡物。而沈玦这番唱作俱佳的表演,看似合理,却处处透着欲盖弥彰的痕迹。 这个纨绔少爷,恐怕并非表面那般简单。 次日,她调动三班衙役,明察暗访,重点梳理与罗刹殿有过节,或可能借其名头行事的江湖势力。 同时,她也反复推敲夜明珠与库银案的细节,试图找出被忽略的蛛丝马迹。 忙碌整日,回到沈府已是暮色四合。刚踏入朱红大门,便听得后院传来阵阵孩童清脆的欢笑声。 循声转过回廊,荷花池畔,沈玦正蹲在地上,身边围着四五个七八岁的孩童。 他手中拿着翠绿的草叶,灵活的手指翻飞,不一会儿,一只栩栩如生的草编小狗便呈现在掌心,引得孩子们发出一片惊叹。 “玦哥哥好厉害!” “给我给我!” “别急,人人有份!”沈玦笑着,将草编小狗递给那个眼睛最亮的小女孩,顺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小丫,昨日教你的《三字经》可背熟了?” “会了!人之初,性本善……” 孩子们稚嫩的背书声与他温和的鼓励交织在一起。 夕阳熔金,为他侧脸镀上一层柔软的光晕,那眉眼间的耐心与笑意,与他平日里的浮浪判若两人。 她驻足廊下,一时有些怔忡。他厌恶官场虚伪,却偏爱孩童纯真……这话,似乎并非空穴来风。 他似有所觉,抬起头,目光与她相遇。 那一瞬间的温和如同潮水褪去,立刻换上了玩世不恭的腔调:“哟,阿锦姐姐回来啦?案子查得如何?可逮着那杀千刀的罗刹殿主了?” 孩子们见她面色清冷,有些怯怯地缩到沈玦身后。 “尚未。”她言简意赅。 “我就说嘛,那帮藏头露尾的家伙,滑溜得很。”他站起身,拍掉衣摆上的草屑,对孩子们挥挥手,“散了散了,都回家吃饭去!” 孩子们一哄而散。他踱步到她面前,歪着头打量她,眼神促狭:“我说阿锦姐姐,你整日板着张脸,也不嫌累得慌?走,小爷带你去个有趣的地儿,保管让你笑一笑!” 话音未落,他已自然地握住她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将她往府外拉。他掌心温热,力道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沈玦,松手。” “不松!除非你答应跟我去!” 又是这般无赖行径。 她正欲运劲挣脱,他却忽然凑近,压低嗓音,带上了一丝难得的正经:“河神庙那案子,我好像……知道点别的。想不想听?” 她动作微顿,抬眸看他。他冲她狡黠地眨眨眼,笑容里藏着几分深意。 “何处?” “到了你自然知晓!” 他拉着她,穿过熙攘喧嚣的街市,最终停在了偏僻小巷深处的一个小摊前。 摊主是对鬓发斑白的老夫妻,卖的是热气腾腾的鸭血粉丝汤,浓郁香气勾人食欲。 “陈伯,陈妈,老规矩,两份,多加芫荽!”沈玦熟稔地招呼着,自顾自搬了小板凳坐下,还掏出绢帕擦了擦旁边的凳子,示意她坐。 她看着这简陋的环境,略有迟疑。 “坐下吧,林大小姐,”沈玦挑眉,语带调侃, “放心,毒不死你。这家的味道,江州城独一份儿!” 热汤端上,乳白的汤汁,嫩滑的鸭血,翠绿的芫荽,粉丝浸润其中。 她执起汤匙,浅尝一口,鲜美的滋味在舌尖炸开,暖意顺着食道滑入胃腹,竟奇异地驱散了几分连日来的疲惫。 “如何,没骗你吧?”沈玦得意地吸溜着粉丝。 “尚可。”她低声应道。 “你看,查案归查案,饭总要好好吃。”他一边吃一边含糊地说,“至于河神庙那桩事……我隐约听说,那几个孩子失踪前,都有人瞧见过一个穿黑袍、戴斗笠的生面孔在附近转悠。而且,”他声音压得更低,近乎耳语,“罗刹令是吓人,但罗刹殿……似乎从不屑于干这种拿孩童祭祀的阴损勾当。至少,以往没这先例。” 她蓦然抬首,看向他。他却已低下头,专注地挑着碗里的芫荽,仿佛方才所言只是随口闲谈。 黑袍斗笠的外乡人……罗刹殿以往的行事风格…… 这些信息,官府卷宗未曾记载,她的暗访也一无所获。他这个终日流连风月、斗鸡走马的纨绔,从何得知? “你如何知晓这些?” 沈玦抬起头,冲她露齿一笑,瞬间又恢复了那副没正形的模样:“小爷我人送外号江州百事通,这城里就没我不知道的趣闻轶事!怎么样,阿锦姐姐,是不是突然觉得我顺眼多了?考虑一下,对我好点儿?” 看着他嬉皮笑脸的模样,她心中的疑团却如同雪球,越滚越大。 这碗寻常巷陌的暖汤,与眼前这个看似荒唐不羁的少年,仿佛都笼罩在一层她难以穿透的迷雾之中。 江州的水,远比她感受到的,还要深不见底。 第4章 深陷漩涡 沈玦昨夜透露的线索,给了她启发。 黑袍,斗笠,外乡人。 这模糊的画像,总比那冰冷无声的罗刹令多了几分可追查的实感。 她当即增派人手,于江州城内外的码头,车马行与大小客栈暗中查访,搜寻符合此特征的可疑之人。 与此同时,她将思绪重新拽回河神庙那场血腥祭祀。 若真非罗刹殿手笔,那伪造罗刹令的目的何在?嫁祸?转移视线?亦或是想借罗刹殿的凶名,掩盖某种更不堪的意图? 以童男童女鲜血绘制邪异图案……这更像某种湮灭于正统之外的古老秘教仪轨。 她铺开宣纸,仔细临摹下记忆中那诡谲的图案,修书一封,动用师门关系,寄予那位精研各地民俗秘闻的隐世师叔,恳请解惑。 公务缠身,待她回到沈府,已是夜深露重。穿过抄手游廊,目光不经意掠过花园深处的凉亭,却见里面灯火未熄。 沈玦斜倚在美人靠上,手执一卷书册,身旁石桌摆着几碟精致小菜并一壶酒。 清冷月辉落在他周身,竟勾勒出几分罕见的宁和。 只是那书册封面……她眸光微凝,是本不入流的艳情话本。 他听得脚步声,抬首望来。 见是她,迅疾将书往身后一藏,脸上堆起惯常那副玩世不恭的笑:“阿锦姐姐,忙到这般时辰?可用过饭了?来来,小爷我大发善心,赏脸陪你小酌两杯?” “不必。”她转身欲走。 “哎别走啊!”他倏然起身,几步拦在她面前,眸中跳跃着不寻常的光亮,“我今日可是立了大功,给你指了明路,你就不该表示表示?” “线索真伪,尚需查证。”她语气平淡无波。 “啧,真真是冰块做的人儿。”他撇撇嘴,忽又凑近几分,带着微醺酒气的呼吸拂过她耳廓,“那……看在我今日安分守己,未曾出去拈花惹草的份上,陪我说说话,总行吧?” 他靠得极近,近得她能数清他长睫投下的阴影,看清那双总是漫不经心的眸子里,此刻映着亭内灯火,仿佛燃着两簇幽暗的火焰。 他的指尖甚至不安分地试图勾缠她的袖摆。 她后退半步,避开那略显轻浮的触碰,心底因他白日提供线索而生出的那一丝微澜,瞬间平复。“沈玦,你醉了。” “我没醉!”他抗议,声线里却掺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绵软,“林锦,你眼里除了查案,擒贼,抓我回府,可还容得下别的?” “比如?” “比如……我啊!”他理直气壮地指向自己,“我可是你名正言顺的未婚夫婿!” 又来了。这套说辞,是他胡搅蛮缠时永不失效的盾牌。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声线清冷,“并非我愿。” 这句话似一根细针,轻轻刺了他一下。 他脸上的嬉笑有瞬间凝滞,随即扯开一个更大、却略显用力的弧度:“非你本愿?那你为何总拘着我?我逃学也好,流连秦楼楚馆也罢,与你何干?你莫不是……其实心里是在意我的?” 最后那句,他压低了嗓音,带着某种不易察觉的试探,目光紧紧锁住她,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她觉得他今夜格外难缠,许是酒精作祟。不欲多言,她侧身欲绕开他:“你该回去歇息了。” 手腕却骤然被他攥住。这一次,力道不同于以往的玩笑,带着不容挣脱的强势,掌心滚烫。 “林锦,”他声线沉下几分,褪去了平日的浮夸,染上一抹难辨的情绪,“倘若……我是说倘若,我并非你眼下看到的这副模样,你待如何?” 她的心猛地一悸。书房夜探的黑影,他对市井的谙熟,还有此刻他眼中那抹不同寻常的执拗……种种疑窦再次翻涌而上。 “你是何模样,与我何干?”她试图抽手,他却握得更紧。 “怎会无关?”他逼近一步,几乎与她呼吸相闻,那双眸子里情绪翻涌,固执,试探,还有一丝她读不懂的……挣扎?“你我是换了帖的未婚夫妻,是要过一辈子的!” 他身上清冽的松木气息混合着淡淡酒意,强势地笼罩下来。 她甚至能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的震动。这过于亲密无间的距离令她极度不适,内力下意识流转于经脉。 “松手。” “不松!” 正当她欲运劲震开他时,远处传来护院巡逻的脚步声与灯笼晃动的光影。 沈玦像是骤然惊醒,猛地松开手,连退两步,脸上那副玩世不恭的面具瞬间复位,仿佛方才那片刻的失控与认真,不过是夜色与酒精共同编织的错觉。 “啧,真扫兴。”他理了理微皱的衣袍,又变回那个浪荡少爷,“罢了罢了,不跟你这不解风情的冰块计较,小爷我回去寻周公下棋了。” 他摆摆手,脚步看似踉跄却异常稳健地走出凉亭,身影没入浓稠夜色,只留下一个刻意显得潇洒不羁的背影。 她独立亭外,晚风拂过,腕间那抹滚烫的触感似乎仍未消散,连同他那句意味深长的问话,在心底反复回响。 如果他不是这般模样……他该是何等模样? 翌日,师叔的回信送至案头。展开信笺,关于那邪异图案的描述令她心头骤然一沉。 师叔言道,此图案酷似西南边陲一个早已式微的邪教,“拜火古教”的某种祭祀符文。 传闻此教以沟通“邪神”换取力量或泼天富贵,需以纯阴之体的童男童女鲜血为引。 拜火古教……财富…… 一道灵光如电光石火般划过脑海。 贡品夜明珠,库银失窃,孩童祭祀。 这三者之间,是否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勾连?是以窃取的财富支撑邪恶仪轨?还是以残忍祭祀为障眼法,掩盖盗窃的真实目的? 她立刻下令,将调查重心转向与西南地域有所关联的人员,并严查近期江州城内有大额不明资金往来者。 下午,她亲自前往发现孩童尸体的村落走访。回城时,择了条僻静近路,行至一条幽深巷弄,忽闻前方传来争执之声。 凝眸望去,竟是沈玦。他被几个身着劲装、面露凶悍的大汉围在中间,地上散落着几个颜色不一的钱袋。 “小子,识相点,把东西交出来!”为首大汉声色俱厉。 沈玦脸上却无半分惧色,仍是那副笑嘻嘻的模样:“几位大哥,这话从何说起?这路是你们家开的?小爷我路过歇个脚都不成?” “少装蒜!我们的钱袋怎会在你脚下?” “哦?你们说这些啊?”沈玦用脚尖随意拨弄了一下钱袋,满脸无辜,“我刚捡的,正琢磨着寻失主呢,你们就扑将过来。怎么,是你们丢的?说说里面多少银钱,说对了,自然物归原主。” 那几人一时语塞,互相交换了个眼色,凶光毕露。 她正欲上前,却见沈玦眼神倏然一冷。虽唇角仍噙着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冰寒刺骨。“看来几位不是失主,是专程来找茬的?” 话音未落,他身形忽动!快得只余一道模糊残影。 只听“砰砰”数声闷响,夹杂着骨裂之音,那几个彪形大汉甚至未看清他是如何出手,便已惨叫着倒地,抱着手腕或膝盖,哀嚎翻滚。 沈玦轻松地拍了拍手,宛如拂去尘埃。 他弯腰拾起一个钱袋,倒出几块碎银,在掌心掂了掂,嗤笑一声:“就这点三脚猫功夫,也学人拦路剪径?”他随手将碎银抛给墙角一个吓得瑟瑟发抖的小乞儿,“拿去,买些吃的。” 做完这一切,他才像是刚发觉她的存在,转过头,露出一个夸张的、带着讨好意味的笑容:“阿锦姐姐!好巧!你又来逮我回去?” 她怔在原地,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方才他那几下,动作干脆利落,角度刁钻狠辣,绝非寻常纨绔子弟能使出的花架子。 那是历经千锤百炼,近乎本能的杀人技! 他究竟是谁? “你……”她刚启唇。 他却抢先指着地上哀嚎不止的汉子,义正辞严道:“阿锦姐姐你看!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敢当街行凶!简直目无王法!你快将他们锁拿回衙,重重治罪!” 这倒打一耙的本事,他倒是使得炉火纯青。 她未理会他的插科打诨,目光如炬,紧紧锁住他:“你的武功,师从何人?” 沈玦一愣,随即眨眨眼,信口开河:“自然是……梦里一位白胡子老神仙所授!他说我骨骼清奇,乃万中无一的武学奇才……” 心知从他口中问不出真言,她压下心底翻涌的惊疑,走向那些倒地呻吟的大汉。 俯身细查,在其中一人微敞的衣襟内侧,瞥见一个不起眼的绣纹,一团跃动的金色火焰。 金色火焰……拜火古教? 她猛地抬首,看向沈玦。 他正百无聊赖地踢着路边石子,仿佛方才那个眼神冰冷,出手狠决的少年,只是她一时恍惚生出的幻影。 “阿锦姐姐,别这般盯着我瞧嘛,”他凑过来,语气轻快,“我虽会几下拳脚,也不过是为强身健体,顺道行侠仗义……虽然今日义没行成,救了个小乞儿。” 他顿了顿,望入她眼底,意味深长地补充道:“不过,看来这江州城里,惦记着我沈玦性命的人,还真不少啊。” 这句话,像是一根淬毒的针,轻轻刺破了包裹着重重谜团的帷幕。 她凝视着他嬉笑怒骂,看似毫无心机的眉眼,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她这位“纨绔”未婚夫,恐怕是深陷于江州这盘迷局之中,最是关键也最是危险的那枚棋子。 而那个隐匿于黑暗深处的罗刹殿主“修罗”,与眼前这个少年,究竟有着怎样千丝万缕的关联? 所有的线索,仿佛正被一只无形之手,牵引着,汇向一个深不可测的漩涡。 第5章 身份暴露 回到府衙,林锦立刻提审了那几个被沈玦打伤的大汉。 他们起初嘴硬,只说是寻常地痞,见沈玦衣着光鲜想勒索点钱财。 直到她让人亮出那枚从他们衣襟上发现的“金色火焰”绣纹。 几人脸色骤变,眼神闪烁,但仍咬死不认。 “拜火古教。”她平静地吐出这四个字,观察着他们的反应。 为首那人瞳孔猛地一缩,虽强自镇定,但瞬间苍白的脸色出卖了他。 江湖草莽或许不知这古老邪教,但若真是其教徒,必有反应。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他声音干涩。 “河神庙,三个孩童。”她步步紧逼,声音冷冽如冰,“你们用他们的血,画了什么?想召唤什么?还是说,那只是你们掩人耳目的幌子?” “不是我们!我们只负责……”旁边一个年轻些的汉子脱口而出,被首领狠狠瞪了一眼,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负责什么?”她抓住这转瞬即逝的突破口,“负责监视沈家少爷?还是负责,在他经常出入的地方,放置些不该出现的东西?”比如,那块罗刹令。 几人沉默下来,眼神交换间充满了惊惧。 他们显然只是底层执行者,所知有限,但足够让她确认几件事:拜火古教确实重现江州,河神庙祭祀与他们脱不了干系,并且,他们在针对沈玦,或想将视线引向沈玦。 为何是沈玦?因为他首富之子的身份?还是因为他……另有身份? 她命人将这几人收监,严加看管。 走出牢房,夕阳已将天边染成橘红色。 脑海中却不断回放着沈玦在巷子里那干净利落的身手,以及他看似无意提及的“盯着我的人不少”。 他知晓自己被监视,甚至可能知晓监视者的来历。 他今日出手,是忍无可忍,还是……故意做给她看?向她展示他并非表面那般无能? 心思烦乱间,已行至沈府附近。 却见府门外围了些人,隐约有孩童的哭声传来。 她快步上前,只见白天那个被沈玦给了碎银的小乞丐,正被两个沈府家丁拦着,哭得满脸花。 “怎么回事?”她问道。 家丁见是她,连忙行礼:“林女侠,这小孩非要见我们家少爷,说有要紧事,可少爷吩咐了,今日不见客……” “我……我有东西要给玦哥哥……”小乞丐抽噎着,手里紧紧攥着什么东西。 她蹲下身,放缓语气:“是什么东西?我可以帮你转交。” 小乞丐犹豫地看着她,又看看沈府大门,最终还是摊开了手心。 那是一个小小的、不足寸长的金色铃铛,做工粗糙,像是孩童的玩具,但铃铛表面,却刻着一簇极其细微的、与那大汉衣襟上如出一辙的火焰图案! 她心头一震!“这东西哪来的?” “是……是白天那几个坏人掉在地上的……玦哥哥打他们的时候……”小乞丐怯生生地说,“我捡到了,想还给玦哥哥……他给我银子,是好人……” 她接过那枚金铃,触手冰凉,沉甸甸的,绝非普通玩物。铃舌似乎被固定住了,摇不响。 “你做得很好。”她摸了摸小乞丐的头,让家丁拿些点心给他,然后拿着金铃,径直走向沈玦的院子。 他不在书房,也不在卧房。侍女说他下午回来一趟后就又出去了,神色如常,只吩咐谁也不许打扰。 她在书房外徘徊,目光不经意扫过窗台,忽然定住。 窗棂的缝隙里,夹着一片极小的、深蓝色的碎布,与白天那几个大汉中某一人的衣料颜色一模一样。 他们不仅在路上拦截他,甚至还曾试图潜入他的书房? 她拿着金铃和碎布,心中疑云密布。 沈玦知道多少?他又在隐瞒什么?这枚看似不起眼的金铃,又藏着什么秘密? 夜色渐深,她换上一身夜行衣,决定再去白日发生冲突的巷子查看一番。 或许还有遗漏的线索。 月光如水,将小巷照得半明半暗。 她仔细搜寻着,果然在墙角一处松动的砖石下,发现了一点异样。 扒开浮土,里面赫然是一个浅浅的凹坑,坑底残留着一些灰白色的粉末,散发出极淡的、若有若无的奇异香气。 这是……某种药物?迷香?还是…… 她正凝神辨别,忽然,一阵极轻微的衣袂破风声自屋顶传来! 她瞬间警觉,内力运转,身形疾退!几乎在同一时间,一道黑影如同夜枭般凌空扑下,手中寒光直取她面门! 来人身法诡异,招式狠辣,与白天那几个大汉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而且,他蒙着面,只露出一双冰冷无情的眼睛。 是拜火古教派来灭口或清除线索的高手? 她不敢怠慢,拔剑迎上。 剑光与对方的短刃在夜色中交击,迸射出点点火星。 对方内力阴寒,招式刁钻,显然是经过严格训练的杀手。 缠斗中,她逐渐落于下风,左臂被他的掌风扫过,一阵刺骨寒意蔓延开来。 必须撤退!她虚晃一剑,转身欲向巷口掠去。 然而,另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堵住了巷口。前后夹击! 她心中一沉。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大晚上的,以多欺少,欺负一个姑娘家,要不要脸啊?” 一个懒洋洋的、带着十足纨绔气的声音,突兀地在墙头响起。 三人俱是一惊,同时抬头。 只见沈玦不知何时蹲在了旁边的墙头上,手里还拿着一包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糖炒栗子,正一颗颗剥着往嘴里丢。 他穿着月白色的锦袍,在月光下格外显眼,脸上挂着那副招牌式的、玩世不恭的笑容。 “哟,还挺热闹。”他跳下墙头,拍拍手上的灰,踱着步子走过来,仿佛眼前不是生死搏杀,而是街头杂耍。 那两个黑衣人显然没料到会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而且是这样一副德行。他们对视一眼,眼中杀机更盛。 “小子,找死!”堵住巷口的那个黑衣人低吼一声,率先向沈玦扑去! 她心头一紧,正欲上前相助,却见沈玦不慌不忙地将手里的栗子壳往前一撒! 那黑衣人下意识挥臂格挡。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沈玦动了。 他的身形快得不可思议,如同鬼魅般贴近对方,她甚至没看清他是如何动作的,只听“咔嚓”一声脆响,伴随着黑衣人一声短促的惨嚎,他的手臂已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弯折过去! 沈玦顺手夺过对方脱手的短刃,反手掷向另一个正欲攻向她的黑衣人!速度之快,力道之猛,远超她此前对他的任何认知! 那黑衣人急忙闪避,攻势一滞。 沈玦则已退回到她身边,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拍了拍手,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拍死了一只蚊子。 “怎么样,阿锦姐姐,”他侧过头,冲她眨了眨眼,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弧度,“小爷我英雄救美,及时吧?” 月光落在他带笑的眉眼间,清晰分明。可林锦看着他那双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幽深的眼睛,心中却是一片冰寒。 他的身手,他的时机,他此刻的从容…… 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吗? 那两个黑衣人见势不妙,忍痛扶起同伴,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夜色深处。 小巷恢复了寂静,只剩下她和沈玦,以及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杀气与那淡淡的奇异香气。 沈玦弯腰,从地上捡起那枚她之前发现的金铃,在手里掂了掂,然后递到她面前,笑容不变:“阿锦姐姐,这玩意儿,看着挺邪乎,你还是……交给专业人士处理比较好。” 他特意加重了“专业人士”四个字。 林锦看着他,没有接,只是缓缓问道:“沈玦,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脸上的笑容微不可查地僵了一下,随即绽开一个更大的、近乎无赖的笑容。 “我?”他指着自己的鼻子,语气轻快,“我是你的未婚夫,江州城最不成器的纨绔,沈玦啊。” “不然,”他凑近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带着某种挑衅的意味,“阿锦姐姐,你以为我是谁?” 第6章 假戏真做 那枚金铃,沈玦最终没有强塞给她,而是自顾自地收进了袖中。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或者说,他用他那套纨绔的说辞,给出了一个不是答案的答案。 林锦没有再追问。 有些窗户纸,捅破了,便是万丈深渊。 至少在查清拜火古教和几桩大案之前,她需要维持这表面的平静。 接下来的几日,风平浪静。 沈玦依旧逃学、听曲,变着法子在她面前晃悠,仿佛那晚巷中那个身手狠厉、眼神幽深的少年从未存在过。 只是,他待她,似乎有了一些微妙的不同。胡搅蛮缠依旧,但那层浮夸之下,偶尔会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与观察。 林锦则将所有精力投入到案件中。 根据金铃和那奇异香灰的线索,结合师门传来的关于拜火古教的信息,她锁定了几个可能与西南有往来的商队和镖局,暗中调查。 同时,对府衙内部可能存在的“内鬼”,也开始了秘密排查。 这日,沈老爷风尘仆仆地从外地回来了。 当晚便设了家宴,席间,他看着林锦,又看看一旁没个正形、只顾着挑鱼刺的沈玦,叹了口气。 “阿锦啊,这段时日,辛苦你了。”沈老爷语气温和,带着长辈的慈爱,“玦儿顽劣,多亏有你管束。” “沈伯伯言重了,分内之事。”她垂眸应道。 沈玦在一旁哼哼:“爹,到底谁是你亲生的?我怎么觉得你疼她比疼我多?” “你若有阿锦一半懂事,我做梦都能笑醒!”沈老爷瞪了他一眼,随即又看向林锦,神色略显凝重,“阿锦,你查的案子,我略有耳闻。江州近来不太平,你一个姑娘家,凡事定要小心。” 她点头称是。 沈老爷沉吟片刻,忽然道:“这婚约呢,本是希望你能约束玦儿,让他收收心。如今看来,这混小子虽不成器,但对你也算……有所不同。”他顿了顿,像是下定了决心,“我看,不如择个吉日,把你们的婚事办了吧。成了家,或许他能稳重些。” “噗!咳咳咳!”沈玦一口汤呛住,咳得满脸通红,瞪大了眼睛看他爹,“爹!你开玩笑吧?这么突然?” 林锦也是一怔。虽知有此婚约,但骤然提及成婚,仍觉突兀。 沈老爷态度坚决:“此事我已决定。下月初八便是好日子,就这么定了!也好了却我一桩心事。” 沈玦跳起来反对,各种理由层出不穷,什么“年纪尚小”、“还未玩够”、“配不上林女侠”云云,却被沈老爷一句“父母之命不可违”堵了回去。 他气呼呼地坐下,偷偷拿眼瞟林锦,眼神复杂,有慌乱,有抵触,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紧张。 林锦本欲开口,但转念一想。 嫁入沈家,或许能更方便地调查沈玦,调查可能与沈家有关的线索。 这桩婚事,于公于私,似乎都成了一个无法回避,甚至可以利用的节点。 “全凭沈伯伯做主。”她平静地说。 沈玦猛地看向她,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沈府上下开始忙碌,张灯结彩,筹备婚仪。 江州城皆知纨绔少爷要娶那位冷若冰霜的官家侠女,成了街头巷尾最大的谈资。 整个过程,沈玦都表现得极其抗拒又无可奈何,变着法子想拖延或取消,但在沈老爷的强硬和林锦的“配合”下,他的所有小动作都徒劳无功。 终于,到了初八。 红烛高燃,宾客盈门。 林锦穿着繁复的嫁衣,顶着沉重的凤冠,与一身大红喜服,却绷着脸的沈玦,完成了所有繁琐的礼仪。 直到被送入洞房,喧嚣隔绝,只剩下他们两人。 房间里红彤彤一片,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香烛气息。 沈玦站在离床榻几步远的地方,浑身不自在,眼神飘忽,就是不敢看她。 林锦自行揭了盖头,取下凤冠,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脖颈。 他像是被她的动作惊到,猛地看过来,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耳根却悄悄红了。 看着他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与平日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纨绔样子判若两人,林锦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或许,逗弄一下他,能缓解这诡异的气氛,也能……试探出些什么。 她走到桌边,倒了两杯合卺酒,将其中一杯递给他。 他迟疑了一下,接过去,手指有些抖。 “喝了吧。”她淡淡道,率先将自己那杯一饮而尽。酒液辛辣,顺着喉咙滑下。 他看着她,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也仰头灌了下去,被呛得咳嗽了几声,脸颊更红了。 她放下酒杯,走近他一步。他立刻警惕地后退,后背几乎抵上屏风。 “你……你干嘛?”他声音都有些变调。 她停下脚步,看着他紧绷的俊脸和闪烁的眼神,故意用平静无波的语气,说出那句排练已久的话: “沈玦,即是夫妻,总要圆房。” 话音落下的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 沈玦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嘴巴微张,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事情。 他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紧接着又迅速涨红,一直红到了脖子根。 “你……你你你……”他指着她,手指颤抖,语无伦次,“林锦!你……你是不是女的?!这种话……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 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弹开,慌乱地环顾四周,仿佛这布满红色的新房是什么龙潭虎穴。 “我……我突然想起书房……还有……有幅画没画完!对!画画!很重要!” 他结结巴巴地扔下这句话,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冲向房门,拉开门栓,头也不回地窜了出去,速度之快,堪比那晚在巷中对付黑衣人。 房门“哐当”一声在他身后晃荡。 林锦看着他那堪称落荒而逃的背影,再也忍不住,唇角微微弯起了一个清浅的弧度。 果然……吓跑了。 只是,笑意未达眼底,便迅速冷却下来。 他这般剧烈的反应,究竟是源于少年未经世事的纯情羞赧,还是……源于他内心深处,那个不能与她坦诚相见的、巨大的秘密? 这桩婚事,于他而言,究竟是束缚,是麻烦,还是……另一场精心策划的戏码? 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以及远处书房骤然亮起的灯火,轻轻摩挲着指尖。 戏,已经开场了。沈玦,她倒要看看,他这副纨绔的面具,还能戴多久。 第7章 在意伊始 新婚翌日,天光未亮,林锦便如常起身。 镜中映出的人影,依旧是一身利落的劲装,青丝高束,与昨日那身繁复嫁衣判若两人。 只是腕间多了一对沈家祖传的羊脂玉镯,温润生光,提醒着她身份已变。 推开房门,清晨的微凉空气涌入肺腑。 几个早起打扫的仆妇见到她,慌忙行礼,口称“少夫人”,神色间带着几分好奇与敬畏。 她行至前厅,沈老爷已在用早膳,见到她,眼中闪过一丝欣慰,招呼她坐下。 不多时,沈玦也磨磨蹭蹭地来了。 他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神色萎靡,像是彻夜未眠。 看见她,他脚步一顿,眼神飘忽,耳根又隐隐泛红,远远地拣了个对角的位置坐下,埋头猛喝粥,一言不发。 “成了家便是大人了,日后需得稳重些,多跟阿锦学学。”沈老爷训诫道。 沈玦从鼻子里“嗯”了一声,头埋得更低。 早膳在一种诡异的沉默中结束。 沈老爷放下碗筷,对她道:“阿锦,你既要查案,便按你的章程来,府中之事,自有管家打理,不必拘束。” 他又看向沈玦,“你,今日起,跟着阿锦,她去哪,你去哪,多听听,多看看,收收心!” “什么?!”沈玦猛地抬头,一脸抗拒,“爹!我……” “此事没得商量!”沈老爷拂袖而去。 厅内只剩下她和沈玦。沈玦垮着脸,哀怨地瞪了她一眼,小声嘀咕:“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林锦无视他的抱怨,起身向外走去。 他虽不情愿,却也不敢违逆父命,只得慢吞吞地跟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仿佛她是什么洪水猛兽。 今日,她需再去一趟府衙,核对这几日排查拜火古教线索的进展,并提审那日抓获的几个大汉,看能否撬开他们的嘴。 走在街上,行人纷纷侧目。冷面侠女身后跟着一个垂头丧气、满脸写着“不情愿”的纨绔少爷,这组合着实引人注目。 “喂,林锦,”他快走几步,与她并行,压低声音,“咱们商量一下,你做你的事,我玩我的,互不干涉,如何?我保证不跑远,你随时能抓到我……” “不行。”她断然拒绝。 “你!”他气结,却又无可奈何,只得蔫头耷脑地继续跟着。 到了府衙,衙役们见到她跟来的沈玦,也都面露诧异。 她径自去查阅卷宗,沈玦则被拦在外堂。 他倒也“安分”,找了把椅子歪坐着,不一会儿竟打起盹来,脑袋一点一点,引得路过衙役窃笑。 她专注于案卷,发现一条新线索。 根据对西南商队的排查,有一支名为“西南货栈”的商队,近半年往来江州异常频繁,其负责人行踪诡秘,且与城中几家当铺、银楼有不明资金往来。 而其中一家银楼,恰好在汇丰钱庄失窃前几日,有过一笔来源不明的大额黄金存入记录。 拜火古教需要资金运转,盗窃库银是手段,那夜明珠呢?除了价值连城,是否还有其他用途? 她正凝神思索,忽闻外堂传来一阵喧哗。走出去一看,竟是沈玦不知何时醒了,正和几个衙役围在一起……斗蛐蛐? “上啊!黑旋风!咬它!对!就这样!”他撸着袖子,激动得满脸放光,哪还有半点刚才的萎靡。 衙役们也被他带动,叫好声不断。 林锦眉头蹙起,清咳一声。 喧闹声戛然而止。 衙役们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鸭子,瞬间噤声,慌忙散开,各归各位。 沈玦手里的蛐蛐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干笑着看向她,眼神闪烁:“那个……阿锦,你忙完了?我们可以走了?” 她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未发一语,转身离开。他连忙拾起蛐蛐罐,小跑着跟上。 回府的路上,他试图搭话,见她始终不理,便也悻悻地闭了嘴。 是夜,林锦于房中打坐调息,脑海中梳理着案件脉络。 拜火古教,金铃,奇异香灰,西南货栈,不明资金……它们之间似乎有一根无形的线串联着,只待一个关键节点,便能将一切厘清。 窗外传来细微的动静。她悄然移至窗边,透过缝隙,只见一道黑影轻巧地翻过院墙,落入沈玦的院子。 又是夜探? 林锦屏息凝神,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那道黑影再次出现,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而沈玦的房内,始终安静如初,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他知晓吗?还是……本就是他所为? 翌日,她决定亲自去会会那“西南货栈”的负责人。沈玦依旧被沈老爷强令跟着她。 货栈位于城南,门面不大,看起来与普通商行无异。 她亮明身份,要求见负责人。伙计进去通报,半晌,一个穿着绸衫、面容精干的中年男子笑着迎了出来,自称姓胡。 “不知官爷大驾光临,有何指教?”胡掌柜态度恭敬,眼神却带着商贾特有的精明与审视。 她直接询问他与那家银楼的资金往来,以及近期的货物清单。 胡掌柜对答如流,声称资金是正常货款结算,货物则是西南特产的山货药材,账目清晰,毫无破绽。 沈玦跟在她身后,起初还是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东摸摸,西看看。 忽然,他像是被货架上一块不起眼的褐色矿石吸引了目光,拿在手里掂了掂,又凑到鼻尖闻了闻。 “咦?这东西有点意思。”他嘟囔了一句。 胡掌柜脸色微不可查地一变,随即笑道:“这位公子好眼力,这是西南一种罕见的‘沉水香木’,香味独特,安神助眠。” “沉水香木?”沈玦挑眉,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我怎么瞧着,有点像……炼制那种‘逍遥散’的底料呢?” “逍遥散”三字一出,胡掌柜的笑容瞬间僵硬,眼神闪过一丝慌乱。 林锦心头一凛,逍遥散,乃是朝廷明令禁止的□□物,与拜火古教某些仪式中使用的迷香颇有相似之处! “你胡说什么!”胡掌柜强自镇定,“我们做的可是正经生意!” “是吗?”沈玦将那块“矿石”随手抛了抛,眼神锐利如刀,与他平日的纨绔模样判若两人,“那你们库房里,是不是还藏着些……不能见光的东西?比如,官银?” 最后两个字,他压低了声音,却如同惊雷炸响! 胡掌柜脸色骤变,厉声道:“你们这是污蔑!我要告官!” “告官?”林锦上前一步,目光冰冷地锁定他,“本官在此。现在,我怀疑你与汇丰钱庄库银失窃案,以及拜火古教邪祭案有关,请你回府衙协助调查!” 话音未落,胡掌柜眼中凶光一闪,猛地向后堂窜去! “想跑?”沈玦嗤笑一声,手中那块“矿石”疾射而出,精准地打在胡掌柜的腿弯处! 胡掌柜“哎哟”一声扑倒在地。林锦立刻上前将其制住。 搜查货栈的结果,令人心惊。 不仅在后院地窖中发现了尚未转移的、凿有汇丰钱庄印记的官银,更在一处暗格里,找到了与河神庙现场相似的祭祀法器,以及几套未来得及销毁的黑袍斗笠。 人赃并获。 将胡掌柜及其一众伙计押回府衙,连夜突审。 在铁证面前,胡掌柜的心理防线崩溃,终于吐露,他们确是拜火古教安插在江州的据点之一,主要负责利用商队身份洗钱、筹集资金,并配合教中法师进行祭祀活动。 河神庙祭祀,正是他们所为,目的是为了祈求“邪神”庇佑,掩盖盗窃官银的行径,并扰乱视听。 至于罗刹令,他声称是有人匿名送来,让他们放置在现场的,意在嫁祸罗刹殿。 案件取得重大突破,笼罩江州的迷雾似乎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府衙上下,对林锦的能力更是敬佩有加。 回府的马车上,她看向一旁靠着车壁,闭目养神的沈玦。 他脸上带着倦色,仿佛刚才在货栈那精准的一掷和犀利的言辞,只是灵光一现。 “你如何认得那逍遥散的底料?又如何猜到库房有官银?”她开口问道。 他缓缓睁开眼,眸中带着一丝慵懒和戏谑,又变回了那个纨绔少爷。 “小爷我混迹市井,三教九流的朋友多了去了,什么没见过?至于官银嘛……”他打了个哈欠,“猜的呗。不然他们那么紧张干嘛?” 又是这套说辞。 林锦没有再问。只是心中那根弦,越绷越紧。 他看似无意的一句话,一个举动,却总能精准地指向关键。这真的只是巧合吗? 回到沈府,已是深夜。各自回房前,他在廊下停下脚步,月光将他的身影拉得长长的。 “林锦,”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有些低沉,“案子破了,你……是不是快要离开了?” 她微微一怔,看向他。他背对着月光,看不清表情。 “尚未结束。拜火古教根基未除,幕后主使仍在,罗刹殿之事,也需查明。”她答道。 他沉默片刻,轻轻“哦”了一声,随即又恢复了那副语调,摆摆手:“那就好,省得我爹又念叨我。睡了睡了,困死了。” 他转身走进自己的院子,步伐看似轻快,却莫名透着一丝落寞。 林锦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腕间的玉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