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血照京华》 第1章 楔子 紫宸殿的飞檐在暴雨里像一柄柄弯刀,斩不断天光,也斩不断风。 太和二十六年腊月廿九,京师昼晦,雷填填而雨冥冥。卯时三刻,景阳钟撞过最后一声,哑了。宫门九重,一重一重洞开,铁甲涌入,像一条吞吃自身的黑龙。 姜拂雪立在丹陛最高处,脚下是裂了缝的玉阶。雨水顺着裂缝渗进来,像细小的血线。她穿的不是凤袍,而是一身素白战衣,胸口以金线绣着半朵残莲——原本该绣九重,如今只来得及绣一半。 她手里托着传国玉玺。玺角已碎,一方青玉缺了口,露出狰狞的白碴。 她抬眼,望见殿外旌旗翻墨,上书“靖难”二字。旗下那人,血袍被雨水泡得发黑,绣春刀背在身后,刀尖却垂一滴红,迟迟不落。 谢无咎拾级而上。 她每一步都踩着雨水,也踩着更旧的雨水——那是三年前姜拂雪在御花园里替她擦去刀上血时留下的雨痕。 “殿下——” 她声音不高,却穿破了雷雨与群臣的哭号。 姜拂雪侧耳,仿佛没听清,又仿佛怕听清。 谢无咎便再唤:“姜拂雪。” 这一声,像咬碎了舌尖,血味弥漫。 姜拂雪笑了,雨水把她的笑冲得极淡:“你来迟了。” 谢无咎摇头:“我来早了。早到天下还没亡,你便要先亡。” 她们之间,隔着三百级龙阶。 每一级都躺着死人:有昨夜还弹劾谢无咎的御史,有今晨向姜拂雪献降表的将军,有先帝亲手赐死的妃子,有她们共同养大的幼弟——姜琰的眼睛睁得极大,瞳孔里还映着两个姐姐的影子。 雨把血冲成粉色的溪流,沿着龙纹沟壑淌进丹墀下的螭首,螭首吐水,吐出来的却是淡红的泡沫。 谢无咎终于走到最后一级。 她的血袍下摆被雨水浸透,沉重如铁,却仍在滴水。 “玉玺给我。”她说。 姜拂雪把玉玺抱得更紧:“给了,你就能活?” 谢无咎:“不能。但能少死一些人。” 姜拂雪垂眸,看见谢无咎左臂弯处有一道新伤,伤口外翻,雨水冲得发白——那是半刻前为她挡箭时留下的。 她忽然低声:“疼么?” 谢无咎笑,笑意像刀背擦过铁石,溅出冷火:“疼。但更疼的是,我若死了,殿下要一个人活很久。” 雷声滚过,闪电劈在殿脊。 刹那的白光里,姜拂雪看清了谢无咎眼底——那里面没有天下,只有她。 于是她抬手,将玉玺高高举起,像举起一盏将熄未熄的灯。 “谢无咎,你要天下,我便给你天下。”话音未落,她松手。 玉玺坠阶—— 青玉与金砖相击,声如裂冰。碎屑四溅,其中一片划破谢无咎的脸,血线沿着下颌滴落,滴在最后一级龙阶上,与雨水汇成小小一泊。 谢无咎俯身,拾起最大的一块碎玉。 那上面残剩半个“受命于天”的“命”字。 她握紧碎玉,抬头,眼底血红:“殿下,你错了。臣不要天下,只要殿下。” 姜拂雪轻轻“啊”了一声,像是终于听懂,又像终于放弃听懂。 下一瞬,谢无咎拔刀。 刀光匹练,映出两张同样苍白的脸。 刀未落,箭先至。 不知从何处射来一支白羽箭,穿透姜拂雪的胸口—— 箭镞从她后背透出,血珠顺着箭杆滚落,滴在碎玉上,像给那半个“命”字补全了最后一捺。 谢无咎抱住她,刀当啷坠地。 雨水冲淡了血,却冲不开她们之间最后的距离。 姜拂雪抬手,指尖摸到谢无咎眼角的泪,轻声:“原来你也会哭……” 谢无咎声音嘶哑:“我装的。” 姜拂雪笑,血从唇角溢出:“我……也是。” 她的手垂下去,指尖在谢无咎掌心划了一下——那是一道极轻的横线,像是要划去什么,又像是要写下什么。 谢无咎低头,看见自己掌心里多出一道血痕,恰好与她掌纹相合,成了一个“十”字——“十”字,是诀别,亦是约定。 风雷俱静。 靖难军的火把在雨里熄了,群臣的哭嚎远了。 谢无咎抱着姜拂雪,一步一步走下龙阶。 她走得很慢,仿佛怀里不是一具渐渐冷去的身体,而是整个即将倾塌的王朝。 走到最后一级,她俯身,把姜拂雪放在雨水最浅的地方。 然后拾起那柄绣春刀,刀尖对准自己心口。 “殿下,黄泉路冷,臣来迟了。” 刀尖入肉一寸,却再进不得—— 有人从背后抓住了她的手腕。 抓她的人戴着青玉面具,面具后传来熟悉而陌生的声音: “谢督主,殿下说——要你活着。” 谢无咎回头,却只看见漫天雨幕里,紫宸殿的金匾轰然坠落。 “姜拂雪——!”她嘶喊,声音被雷雨撕碎,散在空荡的金殿里,无人应答。 很久以后,史官写: “太和二十六年冬,妖后姜氏伏诛于紫宸殿,摄政王谢氏殉国。” 无人记载,那一夜雷雨里,曾有女子抱着另一女子,在血水里跪成一座小小的庙。 庙里供的不是天下,只是彼此。 第2章 雪夜密诏 太和二十四年腊月初九,申时。 皇城落了雪,鹅毛大雪扬扬酒酒地下了好几日,满皇城银装素裹,云遮雾绕。 姜拂雪从永宁殿中醒来,胸口似乎还残留着前世被一箭穿心的疼痛感。她低头看见自己手腕上的那素雪白玉镯——这是在太和二十六年她不小心弄碎的玉镯,如今却完好无损的带在自己手腕上。 “殿下? ”贴身侍女阿桃捧灯而入,“酉时正,陛下赐婚的圣旨已下,此刻正在丹凤门外宣读。” 姜拂雪抬头,铜镜里映出少女的脸——尚未被大火烧毁的脸。 她轻声道:“阿桃,给本宫取火盆来,记得多添些炭火” 阿桃以为主子要焚香,便乖巧地端来了火盆。 姜拂雪展开那卷明黄色的圣旨,垂下眼眸,指尖停留在写有“摄政长公主姜氏,温恭懋著,特赐婚于锦衣卫指挥使谢无咎”的字样上,墨迹未干,还带着潮意,仿佛一条刚剥了鳞的鱼,仍在跳动。 下一瞬,圣旨就被对折,再对折,龙纹与云纹便交颈而亡。折到第四折时,指尖被绫锦勒出一道白痕,等松开,纸鹤已经折好了。 “殿下——”阿桃吓得失声。 纸鹤落入火盆,“轰”地一声,火光猛地扬起,像被囚禁许久的赤龙突然冲破枷锁,龙须舔上姜拂雪的袖缘,一缕青烟升起,袖口便多了一枚焦黑的花瓣。 灰烬里残剩的“谢无咎”三字,最后一捺宛新月初钩。 轻轻一吹,灰便散了,唯余一点火星,在火盆里不断挣扎着。 窗棂忽响,像有猫爪轻扣,姜拂雪知那不是猫,抬手挥了挥示意阿桃退下。 推门,雪扑了进来,像一群无声地飞蛾。 谢无咎站在走廊尽头处,身上披着一件深红氅衣。 “殿下好狠的心。”她声音低而清,像一池清泉“臣求了三年,才求来的一道恩典,就这样被殿下丢进火盆烧了。” 姜拂雪紧紧盯着谢无咎。 她重生前最后见到的也是这个人:太和二十六年冬,金殿火起时,谢无咎持剑而来,剑尖滴着血,对她说“臣来接殿下回家”。 而此刻,谢无咎正站在那儿,指尖转着一朵刚折的带有雪花的红梅。雪落在她的深红色的氅衣上,就像是覆了一层薄薄的胭脂。 姜拂雪赤足踏过金砖,凉意顺着脚心爬上来,像一条冬眼初醒的小蛇。 “谢指挥使擅闯内廷,”姜拂雪停在离她三步处“就不怕本宫治你大不敬? ” 谢无咎眉梢微挑,唇角勾勒出一抹淡笑:“殿下舍得? ” 姜拂雪伸手接住她指尖那朵红梅。花瓣上还有未化的雪花,轻轻一捻,殷红的汁水便染红了指尖。 姜拂雪:“你也回来了? ” 谢无咎歪头:“殿下不先问问臣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 姜拂雪:“你想要本宫。” 谢无咎叹息:“不,殿下,臣更想要殿下想要的天下。” 姜拂雪唇角微弯,指尖点上她眉心,一触即收。 此时,姜拂雪目光落在她的虎口。 一道新伤,皮肉外翻,血已凝成黑紫色,边缘却泛着潮湿的红。 “来的路上,顺手杀了几个人。”谢无咎答得轻描淡写。 “几个? ” “五个。”她顿了顿,“都是前世伤害过殿下的人。” 姜拂雪指尖点上那伤口,轻轻一按,血珠渗出,谢无咎眉尖微蹙,却没有躲。 雪花在二人之间簌簌落下。 记忆却像雪崩一样轰然而至—— 姜拂雪看见了太和二十六的自己: 披头散发,胸口插着一支白羽箭,浑身是血的倒在了谢无咎的怀中,谢无咎第一次落了泪,她抱起我的尸身,一步一步地走进火海…… 画面破碎,又拼接—— 流放路上,铁锁穿过她的琵琶骨,却仍然回头对我笑:“殿下,别怕。” 玄武门前,她自刎于雪地,血花开成一片梅林…… 谢无咎看姜拂雪久久没有反应,便先开口:“殿下,这次我们别再输了。” 姜拂雪歪头“呵”了一声,指尖摸着手腕上的素白玉镯,笑意未达眼底:“这次输的只会是天下人。” 她转身,从多宝暗阁中拿出了一卷空白圣旨,递过去。 “写下你想要的” 谢无咎拿起桌子上的徽笔,在圣旨上写下了四个字——山河无恙。 姜拂雪唇角微弯:“好一个‘山河无恙’,本宫定让你活着看到那一天。” 子时,禁钟三声。 二人悄悄进入了永宁殿的暗室。 暗室内的墙上悬挂着一幅《帝京山河图》,灯火摇曳,画中的城池似是要活过来了。 姜拂雪抽出一把精致的匕首,划破掌心。血珠滚落,在宣纸上晕开一朵小小的梅花。 谢无咎握住她的手腕,低头舔去血珠:“这点小事,不必脏了殿下的手。” 她咬破自己的舌尖,血溅山河图。 两滴血并在一起,像一枚并蒂的朱砂印。 姜拂雪拿笔,在图上圈画出三处: 1.东宫 2.西厂 3.御玺房 “谁先毁了对方的地盘,便欠对方一条命,如何? ” 谢无咎笑:“殿下,你舍得东宫吗? ” 姜拂雪:“自然是舍得的。”话语未落,手指便点上谢无咎心口处:“但是本宫更舍得你啊。” 谢无咎抓住她的手指,按在自己的脉搏上:“殿下,臣的这条命早就是你的了。” 灯火忽然熄灭了,暗室内只剩下了血腥味与梅香不断交织着。 窗外的雪势渐大。 姜拂雪听到远处传来阿桃焦急地声音:“殿下,不好了,陛下他又咳血了——” 姜拂雪转身,白衣拂过金砖,像是一道无声的浪花。 谢无咎追了上来:“姜拂雪,你且放心往前走。今夜之后,风雪由我来挡。” 她闻言,身形一顿,轻嗤:“这会儿倒是不叫本宫‘殿下’了。”语语未落,便快步走到永宁殿门前。 谢无咎立在门口,而她的身后是紧闭地殿门,身前却是无边雪夜。 姜拂雪推门而出,风雪扑面。 雪花落在睫毛上,久久不化,忽地一眨眼,雪便化了,像一滴泪。 却无人看见…… 第3章 凤血为契 回到永宁殿时,夜已三更。 姜拂雪倚在床榻上,指尖抚过山河图上的并蒂血印——两滴圆润的血,如今微陷成黯色,像是两粒干缩后的朱砂痣。 雪光透过窗纱,映照得殿内仿佛覆盖了一层白霜。 阿桃伏屏风外的桌上打盹,呼吸轻如羽毛。姜拂雪披衣起身,赤足踏过紫茸毯,凉意沿脚心爬上来。桌案上灯火轻颤,灯花“啪”地一声爆开,照出窗外一抹瘦长影子。 谢无咎声音很低:“殿下,该走了。” 东宫与凤仪殿之间,有一条废弃的暗河。那是前朝为避火患而特意开凿地,这百年来,没有一点河水,只有青苔与蝙蝠粪便。 姜拂雪与谢无咎并肩行走在幽暗的河沟中,火折子“嗤”地跳起蓝色地火焰,照着谢无咎的脸——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细长的眉毛微微上扬,为她的面容增添了几分凌厉。 她左手提着一个油纸包,油渍渗了出来,闻起来很香:“椒盐鹿脯,暗河太长,怕殿下会饿,臣便准备了一些吃食。”右手提着一个更小的鎏金铜盒,盒子上雕刻着牡丹,而锁孔处,则插着一根极细地银针。 姜拂雪略带疑惑:“这鎏金盒中装的是什么? ” “东宫小世子的血。”她解释,语气中带着笑意,却给人一种极冷地感觉。 暗河尽头是一扇生了锈的铁门。 谢无咎拿出银针拨锁,锁簧轻响,如旧琴余韵。门一打开,风雪便争先灌入,夹带着梅香与酒气。 今夜东宫设下了梅花宴,太子姜珏喜欢酒,更喜欢美人。两人躲在檐角的阴影里,窥视着殿内—— 太子穿着一件绛纱袍坐在主位上,左右都抱着舞姫,腰肢纤软,金铃脆响。案列鼎十二,中央摆着一盏鎏金仙鹤衔琥珀酒杯,酒色如血。 谢无咎在姜拂雪耳边答:“酒里有‘红梅引’,半刻发作。” 姜拂雪转头,呼吸拂过她耳廓:“这药从哪来?” “西厂地牢,死囚的骨血。”谢无咎语气声中含着笑,却杀意森然。 太子挑逗着怀里的舞姬。姜拂雪藏在阴影里,指尖摩挲着腰间的匕首——鞘嵌着南珠,那是谢无咎去年生辰所赠,触之生温。 美酒入喉,太子面色骤变,绯红转青紫,就像被掐断茎地芍药花。他捂住口,指缝渗出黑血,酒杯落地碎声清脆。 舞姬尖叫出声,乐师四散而逃。谢无咎走到桌案前,绣春刀出鞘,寒光一闪,一名内侍头颅滚落。 姜拂雪走出阴影,太子挣扎着伸出手:“皇姐……救我……” 姜拂雪蹲下身子,用帕子擦拭他唇边和手中的黑血,声音温柔如雪落无声:“皇弟,你身边的人手脚不干净,本宫替你处理。” 手伸向他腰间,取出一枚小小虎符——铜质蟠螭,那是东宫用来调遣兵信的。太子眼底最后一丝光亮也熄灭了。 姜拂雪站起身,虎符在掌心沉甸甸地。 谢无咎用刀尖挑起太子下颌,手指探上鼻,确认他气绝身亡后,收刀入鞘。 她转回身子,以袖中抽出一方雪色帕子,轻按着姜拂雪虎口——不知何时,我掌心被虎符边缘割破,血珠凝成紫痂。 “殿下总是这样不小心。”她叹息,帕子染了血,她折四方形收进怀中。 不知为得,姜拂雪地心跳得很快,仿佛帕子里包的不是血,而是一团随时会炸开的火花。 东宫之乱未平,西厂已经燃走战火。 二人循原路返回,还没有走出暗河,便听间了爆裂声,如百战鼓。 谢无咎勾起唇角:“魏观海该上路了。” 魏观海——西厂老督主,是前世凌迟姜拂雪三千六百刀的刽子手。 而此刻,他被锁在“人瓮”——铜瓮中间是空的,内壁有着倒钩,人进入后,微微一动便会钩肉,不动则血流不止。 谢无咎银针开锁,把瓮盖掀开,一股腥味扑面而来。只见,魏观海蜷在瓮底,血肉模糊,不断喘息着。 她俯下身,用刀背敲击瓮沿:“督主,滋味如何?” 魏观海抬头,目光怨毒无声。谢无咎把刀尖刺入他喉中。血溅三尺,几滴落在她的睫毛上,就像冬日雪里地红梅。 大火映红半边天,西厂卷宗在火中翻飞,似一只只飞舞地黑蝶。 谢无咎从烈焰中拖出一只乌木箱,箱里整齐存放着西厂暗线名册——每页都有京城权贵阴私,每行都是未来的筹码。 谢无咎把名册递给姜拂雪,姜拂雪不接:“我要的不是这个。”指尖点她心口:“要你。” 谢无咎微愣,旋即大笑,声音在火场中回荡。 “殿下,”她低声,“臣说过,臣早就是你的了。” 火舌烧上了她衣摆,她不躲,反手脱掉外袍——外袍落地,雪白衣领中银线织成的并蒂莲,显得格外惹眼。 子时三刻,永宁殿暗室内。灯火尽灭,火盆中只剩一点微光。 谢无咎展开山河图,拿起笔,在东宫、西厂处画“×”。墨迹还未干,散发着淡淡墨香。 姜拂雪取笔,墨珠滚落在御玺房画“○”。 “三处,”她轻声,“最后一处,你我同去。” 谢无咎握紧姜拂雪的手,“殿下,”她声音极低,“若赢,天下归你,你归我。” 姜佛雪反问:“若输?” 她笑了,眼底火光藏星:“那便一起下地狱,再做旧梦。” 第4章 春闱杀局 贡院外晨雾未散,景阳钟初撞,鼓声如闷雷滚过京师屋脊。 穿着青衫的学子排至正阳桥,远远望去像一条被风吹的皱起的墨河。姜拂雪扮做内侍,立于角楼暗窗,看到谢无咎夹在学子其中——素色儒袍,折扇半掩,扇骨淬刃,正与身旁学子寒暄。她声音压得极低,唇边带笑,眼底却是一片寒镜。 鼓声敲到第三声,门缓缓打开。兵官们进行搜检,褡裢、考篮、笔墨、馒头俱被翻了个底朝天。一名瘦高书生被摸出夹带小抄,当场被按倒在地,拖出队列。谢无咎瞥一眼,唇角几不可察上扬:那是她昨夜雇好的“替罪羊”,用以引开监考之人的注意。 姜拂雪抬手,微一颔首。角楼旗杆上,一缕青烟升起,瞬息消散——暗号已发,漏题戏开场。 市集茶坊里,说书人“无意”中捡到的蜡丸,掰开,内藏着细绢——绢上赫然写着今科策问:“盐铁官营,利病安在”;帖经十道,亦列其上。 一传十,十传百,不到半个时辰,满城学子皆知。有人狂喜默记,有人愤然报官,更有人当场哭晕。顺天府差役扑至,说书人早已不见,只剩下那被掰开的蜡丸在炉中化成水。 贡院内,谢无咎行至“天”字号舍,抬眼望着号棚顶梁——那里早被西厂暗卫凿空,藏有第二份绢题。她指尖一弹,梁缝落下一卷薄如蝉翼的丝笺,展开扫过,随即在掌心揉碎,借唾液吞入腹中。整套动作不过一次呼吸。 姜拂雪隐没在明远楼飞檐,以千里镜窥视着她。碎丝入腹,她侧首,朝我方向微一抬眉——漆黑眸子里,灯火跳动,像两粒将坠未坠的星。那目光在说:鱼饵已撒,只坐等鱼儿上钩。 顺天府尹柳澄被急召到御街。老人一身红袍,踉跄着走下轿,白发被风吹得四散。学子们围着轿辇,哭喊“还我公道”。柳澄欲开口解释,一枚臭鸡蛋已砸在了眉心处,黄白液顺着皱纹横流。 姜拂雪候在千步廊尽头,看谢无咎从人群抽中身,折扇轻敲掌心。扇骨缝隙里,一缕青烟升起——第二道暗号。 片刻后,一队锦衣卫自千步廊奔出,手执驾帖,高声:“奉旨拿人!”柳澄被反剪双臂,塞入囚车。木轮碾过御街青石,发出干涩的吱呀,像老树的骨节被一节一节掰断。 百姓欢呼,学子们抛帽。有人趁乱高呼:“长公主殿下千岁——监国平冤!”声浪一层叠一层,如潮拍岸。姜拂雪站在高楼,双手按着楼栏,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谢无咎在楼下仰头,与我遥遥对视,唇形无声:“民心已得。” 火从号舍西南角起,初时仅一缕黑烟,转瞬间烈焰腾空。风助火势,火舌沿棚壁蔓延,如赤龙摆尾。学子们抛卷四处奔逃,兵兵们撞开门,水桶长龙却赶不上风狂火急。 姜拂雪立于禁苑高台,看火海翻腾。谢无咎逆人流而入,背影孤削,像一柄被烈焰照亮的刀。 "天"字号舍下,一名幼童跌坐在地大声哭喊——柳澄之孙,被祖父提前藏进贡院,以避祸。谢无咎俯身抱起,以袖掩其口鼻,穿火而过。横梁砸下,她旋转身子护住怀中幼童,左臂却被火舌舔个正着,衣袖“嗤”地焦卷,肌肤瞬间起一串水泡。 姜拂雪握拳,指甲陷入掌心,却目光不能移的盯着火海。她深知此时若现身,那就只有前功尽弃。 火场中,谢无咎忽然抬头,目光穿过浓烟与姜拂雪相接。那一眼,火舌成刀,前世记忆劈面而来——烈焰里,她抱着我焦黑的尸身;如今,她抱着稚童,自己却成了火中孤影。 等大火熄灭,夜已深。京城中千灯齐上,百姓涌上街头,提灯照路,为学子们送行。 午门前,仕子们跪成一片,高呼“请长公主监国,奸党当除”。灯潮起伏,像一片不肯落地的星雨。 姜拂雪身披狐裘立于城楼,看谢无咎一步步拾级而上。左臂衣袖焦黑,水泡破裂,血与脓黏在一起,她却笑得云淡风轻:“殿下,民心可用。” 姜拂雪解下狐裘披在她的肩上,手指触到灼伤处,她微微一颤,却反手握住姜拂雪的手腕:“小伤,不碍事。” 姜拂雪眼角微红:“阿咎,疼么?” “殿下,臣这条命都是你的,疼不疼你说了算。” 灯火映在她眸底,像万点金屑。姜拂雪忽然觉得心跳得厉害,仿佛整个京城的灯。都不及谢无咎望向你时,眼中的点点星辰。 三更时,凤仪殿暗室内。 山河图还铺在桌案上,贡院之火、柳澄入狱,再添两枚血印。姜拂雪手执朱笔在御玺房处画最后一圈。 谢无咎伸手,接过姜拂雪手中的朱笔,于东宫、西厂、贡院三处,各画一横,成一“王”字,字尾却故意拖长,直指京师北门——玉门关方向。 “殿下,”她低声,“下一步,玉门关。” 姜拂雪抬眼,望向窗外雪又落,无声覆盖着那片焦黑废墟。 火盆中的碳火快熄灭了,只有一点暗红火光映着谢无咎的侧脸,像一抹不愿落下的残阳。 姜拂雪伸手,指尖触碰到她的睫毛——那里沾着一点灰,轻轻一擦,化作粉尘,飘进火里。 “阿咎,”姜拂雪唤着,那声音比雪还轻,"“我们已没有回头路了。” 谢无咎无声笑了笑,眼底映着火,也映着姜拂雪:“臣从未想过回头。” 第5章 西厂折花 贡院的大火后半夜才熄。 姜拂雪随着禁军回到城中,雪已经停了,空气里浮着一层焦苦味,像是谁把一整座梅林连根焚烧了。 西厂高墙在望,乌砖乌瓦,灯火却比平日更亮了。 谢无咎走在姜拂雪前半步,左臂吊了素绢,焦痕从袖口一路爬到指根。 她却毫不在意,只用右手提着那口乌木箱——里面装着西厂暗线名册,重若千钧。 “殿下再送一程?”她侧首问,声音被烟火烧得微哑。 姜拂雪抬眼,只见月色将沉,天边剩一钩淡白,像被谁用指甲掐缺的玉玦。 “送。”姜拂雪答得干脆。 必竟有些话,必须走进最深的黑暗才说得出口。 西厂正门不开,只能走西侧小道。 小道尽头是一座小院,石锁重重,守门番子见到谢无咎,跪得极快。 小院内,那只“人瓮”仍在。 铜瓮高一尺八寸,内壁倒钩如鲨齿,瓮底积着一层厚血,血面漂着碎肉与指甲。 魏观海被锁在瓮中,只露头肩,白发已拔尽,颅顶刻着“奴”字,伤口灌了蜡油,黄白交错。 他听见脚步声,抬眼,目光穿过乱发,像两粒被踩扁的炭丸。 “督主,”谢无咎蹲下身,刀背轻敲瓮沿,“殿下看你来了。” 姜拂雪立在半步外,俯视他。 前世,他稳坐高台,姜拂雪却囚于铁笼;如今颠倒,她却生不出半分快意。 “魏观海,”姜拂雪开口,声音被烟熏得发涩,“你教本宫一个道理——求人速死,不如求人多活一刻。” 他嘴唇蠕动,发出“嗬嗬”声,却拼不出一句完整话。 谢无咎以刀尖挑开他口塞,一股脓血顺着下颌滴进瓮里。 “殿……下……”他嗓音像钝锯割木,“您给我一个痛快吧。” 姜拂雪不禁轻笑出声,笑意却冷:“痛快?可以啊。” 姜拂雪抬手,阿桃捧上一只小小白瓷瓶。 瓶里是“一息散”,入口封喉,见血封心。 姜拂雪却将瓶子悬在瓮口,指尖轻晃,药粉簌簌落下,沾在倒钩上。 她笑道:“想死,那便再往前一寸。” 魏观海瞳孔骤缩,浑身抽搐,倒钩撕扯皮肉,瓮里顿时翻起一阵细小的血浪。 谢无咎凝视着姜拂雪的侧脸,目光深沉,却无一言劝阻。 半刻后,血浪平息。 姜拂雪收回手,瓶子里还剩了三分之一的药粉,随手抛进火盆,火舌“噗”地窜起青蓝。 “走吧,”姜拂雪转身,“后面还有许多事呢。” 乌木箱被抬进内堂。 堂内幽暗,只点着一盏琉璃灯,灯罩上绘着牡丹,花瓣被火烤得微微卷起,像欲谢未谢。 谢无咎亲自开箱,取出一卷册子,封面写着“癸酉年暗线总录”。 翻开,纸页泛黄,却带着淡淡脂粉香——那是西厂特有的“留魂纸”,以女子面脂浸过,防潮亦防虫。 第一页,首辅柳澄的名字赫然在列,旁注小字: “私盐三船,夜入北狄,换战马二百。” 姜拂雪指尖轻抚那些字,仿佛摸到一条潜伏多年的毒蛇,“这些证据,够柳氏满门抄斩?” 谢无咎笑,虎牙微露:“不够,再加一条‘春闱漏题’,就够了。” 她合上名册,指尖在封面牡丹上摩挲,声音低下去:“殿下,名册共三百四十七页,每一页都可换一条人命,也可换一条生路。” 姜拂雪抬眼看她,灯火在她睫毛下投出两弯阴影,像未出鞘的刀鞘。 “生路给谁?” “给该活的人。”她答得含糊,却抬手,将名册推到姜拂雪面前,“殿下先挑。” 姜拂雪挑了最后一页——空白,只写一行小字:“永宁殿,阿桃。” 谢无咎目光一闪,却未多问,只以火漆封口,盖上西厂督主印——一枚獬豸纹铜印,印文却是她亲手所刻:“天下无咎。” 子夜,西厂后院。 一口青铜鼎架在场地中央,鼎内积炭,火烧的正旺。 谢无咎站在鼎前,解开外袍。 那是一件血衣——东宫夜宴时所穿,袖口、衣摆、肩背,皆是斑斑血迹,已干成黑紫。 她把袍子抛入火中,火舌“轰”地窜起,像赤龙昂首。 火光映照着她脸,肤色苍白,唯眼角被烤出一抹飞红。 “殿下,”她忽开口,“我母姓谢,父姓不详,自幼被卖入西厂,七岁学刀,十岁杀人。这件袍子,是我第一次穿的颜色。” 姜拂雪立在半步外,火光灼面,却未退,“如今又为何要焚毁?” “旧色已脏,”她侧首看向姜拂雪,眸中火光跳动,“想换新的。” 姜拂雪伸手,解下自己狐裘,递给她。 狐裘雪白,领口绣着金线龙纹。 她接过,指尖在龙纹上摩挲一瞬,忽而笑,笑得极轻:“殿下,龙纹太大,臣压不住。” 姜拂雪淡淡道:“那就绣并蒂莲。” 谢无咎愣住,火光在她瞳仁里炸开,像星子四散。 半晌,她低头,把狐裘披上肩,系带时手指微颤,却终究一言未发。 西厂后院角落,有一座小小花房。 花房以旧刑架改搭,木桩上尚有铁链与倒刺,却缠满青藤与月季。 谢无咎引姜拂雪入内,指着一株墨菊:“并蒂莲难养,我先种这个。” 墨菊尚未全开,花瓣边缘却已有两色——一深一浅,像两滴血落在宣纸上,缓缓交融。 她伸手,以指腹轻抚花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殿下,我杀人手快,种花手慢,你莫急。” 姜拂雪忽觉胸口某处被轻轻扯了一下,像被细线勾住,线头却握在她手里。 “不急,”姜拂雪答,“我们有的是时间。” 话音未落,花房外传来急促脚步。一名番子跪报:“督主,御玺房走水!” 姜拂雪与谢无咎对视一眼,火光在她眸底一闪,像刀出鞘。 御玺房位于皇极殿西侧,专掌天子印玺。 二人赶到时,火已窜上屋脊,雪被烤成细雨,簌簌落下。 守卫却未救火,反而持刀围成一圈,刀尖朝内,似在防什么人。 谢无咎眯眼:“调虎离山。” 她拉着姜拂雪闪至暗角,指尖吹哨,一声短促。 片刻,一名西厂番子悄然出现,递上一只湿布包裹。 布包打开,里面赫然是传国玉玺——缺了一角的青玉,在火光下泛着幽润的冷。 “谁送来的?”姜拂雪低声。 番子答:“黑衣,青玉面具,未留话。” 谢无咎指腹摩挲玺角缺口,眸色深沉:“殿下,有人比我们更想要御玺房消失。” 姜拂雪抬眼,看火舌吞没屋檐,看雪水与灰烬混在一起,变成浑浊的泥。 “那就让他消失,”姜拂雪道,“但灰烬里,要留下他的名字。” 大火烧到天亮。 御玺房只剩下焦黑的框架,遍地碎玉与熔铜。 禁军清理现场时,发现了一具焦尸,胸口压着半枚虎符——东宫样式,却缺了最后一齿。 虎符上,隐隐可见一个“柳”字。 姜拂雪立于废墟外,看谢无咎以刀尖拨弄那半枚虎符。 “柳澄残党?”她低声。 “或是嫁祸。”姜拂雪答。 雪又开始下,细如盐粒,落在焦灰上,发出极轻的“嗤”声,像无数细小的嗤笑。 谢无咎忽伸手,拂去了姜拂雪鬓边的雪粒,声音极轻,却字字清晰:“殿下,灰烬里长不出新花,但埋得下旧骨。” 姜拂雪抬眼,看她身后,墨菊被雪覆成白,却仍有暗香浮动。 “那就让旧骨,”姜拂雪道,“成为我们脚下的土。” 雪越下越大,渐渐覆盖火场。 姜拂雪与谢无咎并肩立于雪中,狐裘与血衣交叠,像两色河流终于汇成一条。 她伸手,掌心向上,雪花落在她的掌心,久久不化。 “殿下,”她低声,“墨菊会开吗?” 姜拂雪覆手上去,与她掌心相贴,雪被体温融化,变成一滴水,沿着她掌纹滚落,像一粒小小的泪。 “会开,”姜拂雪答,“只要我们不松手。” 雪声掩住更漏,却掩不住心跳。 那一刻,西厂高墙内,墨菊与火灰并立,雪与血同栖。 而她们二人知道,真正的杀局,才刚发芽。 第6章 月照双影 亥时三刻,永宁殿。 雪霁,云隙漏出一线月,薄如裁刀。风止,檐角铁马亦寂,唯铜漏滴答,似在数更,又似数命。 姜拂雪披雪色中单,赤足踏着紫茸毯,足底茸毛倒伏,凉而痒。案上烛火将残,灯花结穗,穗尾垂红泪。阿桃蜷在屏风外,呼吸匀长,梦里偶蹙眉,想是梦见今日贡院大火。 姜拂雪展开山河图,图上墨迹已干,三处朱圈:东宫、西厂、御玺房,如今只剩最后一圈空悬。指尖轻抚,纸面沙沙,像抚着旧疤。 忽闻窗棂“笃”三声,轻而稳。姜拂雪披上氅衣,推门,雪光扑面。谢无咎立在阶下,月华洗她一身血色,竟也淡了。 她左手提鎏金小盒,右手负后,像携着整个夜色。 “殿下,”她笑,声低而清,“臣来赴约。” 姜拂雪侧身,她翻窗而入,衣袂带雪,雪落无声。 盒置案上,打开后,一股药香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 “西厂密药,”她解释,“可生肌,也可蚀骨。” 姜拂雪挑眉:“如何用?” 她抬右手,掌心一道新伤,深可见骨,血已止,肉色外翻。 “贡院火梁砸的,”她轻描淡写,“怕殿下嫌丑,先上药。” 姜拂雪取药,用指尖蘸了些许,轻按她伤口。她眉尖微蹙,却笑:“殿下,疼。” 姜拂雪吹气,药香散,血止。 谢无咎忽反手,握住姜拂雪的手腕,指腹按她脉:“殿下心跳快了。” 榻上铺白狐裘,软如云。 姜拂雪坐一端,谢无咎坐于另一端,中间横一把匕首——刃薄如蝉翼,柄嵌南珠,冷光流转。 “谁先越界,”姜拂雪轻笑,“便割谁的手。” 谢无咎点头,解发,黑发散落,像一匹墨缎。 灯影摇晃,墙上并影成双。 二人躺在榻上,中间隔一掌宽,却像隔了千山万水。 呼吸声交叠,一个轻,一个重;一个急,一个缓。 姜拂雪数着谢无咎的呼吸声,数到第七下,忽闻她低语:“殿下,臣梦见你死了。” 姜拂雪侧首,她眸子亮得吓人,像两簇鬼火。 “怎么死的?” “万箭穿心。” 姜拂雪伸手,指尖点她眉心:“梦反,死的不是我。” 她笑,笑意却冷:“如若殿下死了,那臣再杀万人,给殿下陪葬。” 更深,烛泪尽。 姜拂雪梦回太和二十六年—— 紫宸殿火起,我披发跣足,被吊鸱吻下,胸口白羽箭颤。谢无咎在火外,提刀而来,刀尖滴他人血。她割断绳索,抱我,火舌舔她背,焦肉味混龙涎香。 姜拂雪惊醒,冷汗透衣。 却见谢无咎亦醒,眸子睁得极大,像要盛下整个黑夜。 “殿下,”她声音哑,“臣梦见你赐臣毒酒。” 姜拂雪伸手,抚她眼角,湿润一片。 “怎么赐的?” “金杯,龙涎香,”她笑,泪却滚落,“臣饮了,笑着谢恩。” 姜拂雪俯身,唇贴她额角:“那我便先饮,再喂你。” 她轻颤,伸手抱我,像抱看一段随时会碎的月光。 天将亮未亮,窗纸泛青。 二人并肩坐着,中间匕首仍在,却无人再提。 “若我先死了,”她开口,“殿下便替我活下去。” 姜拂雪摇头:“若我先死,你便替我守天下。” 她沉默,良久,轻声:“那便一起活。” 二人互望着对方,鼻尖相触,呼吸交缠。 窗外,第一缕晨光透,照在匕首南珠上,珠光流转,像一滴将坠未坠的泪。 卯时,宫门钥开。 北狄犯境,圣旨下:长公主监国,锦衣卫指挥使谢无咎掌兵,即日启程。 姜拂雪披着银甲,谢无咎披着血袍,并肩立于丹陛。 雪后初晴,金瓦映日,光芒万丈。 姜拂雪抬手,替她系紧披风系带,指尖不经意擦过脖颈间。 她低笑:“殿下,臣怕痒。” 姜拂雪亦笑:“阿咎,活着回来。” 她俯身,唇贴我耳畔:“殿下在,臣不敢死。” 大军出京,旌旗猎猎。 姜拂雪立于城楼,看着谢无咎的背影渐远,雪色与血色交织,终成一点。 风过,吹落我掌心一物—— 是她昨夜藏于我袖中的帕子,帕角绣并蒂莲,莲心一点血。 姜拂雪握紧,帕子薄如蝉翼,却重若千钧。 雪又落,无声覆盖来路与归途。 第7章 玉门风雪 正月晦日,京师启钥。 姜拂雪与谢无咎乘夜出德胜门,铁甲三千随于后,马蹄踏雪,声如裂帛。 她披一袭玄狐大氅,内衬血衣,风掀起狐毛,像雪原上骤开的红罂。 要拂雪宿于暖轿,轿壁悬鎏金小手炉,炉中龙涎香细篆,却压不住外间寒意。 三更,过了卢沟桥,桥面积雪尺许,车轮碾出深深辙痕。谢无咎策马停于轿窗边,用指轻叩窗棂,低声道:“殿下,再北,雪就更深了。” 姜拂雪掀帘,北风卷雪扑入,睫上即生冰花。 却见远处山影如银涛万叠,天地只剩黑与白,像一幅泼墨未干的山水。 昼夜疾行五日,换马不换人。 第六日拂晓,抵达宣府。宣府总兵陆扆率众将迎于驿外,甲胄上凝冰,一跪便碎。 谢无咎负手立于阶前,雪光映她眉眼,冷若孤刃。 “陆将军,”她声音不高,却压朔风,“玉门关外,北狄右贤王部已集八万,将军可知?” 陆扆额上冰珠滚落:“末将得报,已调三万骑兵前往协防。” 谢无咎轻笑,笑意带刀:“三万?如何够。” 她侧首看姜拂雪,眸色深沉,拂雪知她意在速换守将。 当夜,宣府行辕。 姜拂雪捧出鎏金虎符,符背刻“摄政”二字,在灯下泛着温润又森冷的光。 “陆将军,”姜拂雪缓声,“父皇命本宫监国,今以虎符调你回京,任五军都督,宣府总兵由副将齐峙暂代。” 陆扆面色惨白,却不敢违,顿了一下,立马叩首接符。 谢无咎立于姜拂雪身后,指尖轻点案面,节奏三长两短——那是她杀人前的习惯。 姜拂雪心里一紧,抬袖掩去她指节,温言:“将军北征多年,辛苦,回京自有封赏。” 陆扆退下时,铠甲锵然,似有不甘,却终未回首。 次日卯初,大军继发。 谢无咎与姜拂雪同乘一骑,她揽着缰绳,姜拂着披着氅衣,狐毛飞雪中,像两株缠骨的蔓。 “殿下,”她贴耳低语,“陆扆回京,必联络柳党余孽,需早布棋。” 姜拂雪“嗯”了一声,指尖在她掌心写一字——“杀”。 她回握,掌心滚烫,像雪地里骤然燃起的磷火。 二月初三,薄暮,玉门关渐渐现出身形。 关墙如铁铸,雪覆在上面,月光一照,则寒光万道。 守将齐峙已至,迎于关下,声如洪钟:“末将参见殿下!参见谢督主!” 姜拂雪抬手示意平身,抬眼望关楼—— 旗旌冻硬,悬于半空,被风割得猎猎作响,像一柄柄不肯入鞘的刀。 关内行辕,依山而凿,引温泉水成池,雾气缭绕。 姜拂雪沐浴完后,只披一件素绢中衣,发梢滴水。谢无咎隔屏风禀事,声音被水汽滤得低哑:“北狄前哨已至三十里外,夜袭恐在明晨。” 姜拂雪擦发动作未停:“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她忽沉默,半晌,道:“殿下,若此役有去无回……” 姜拂雪掷巾于案,绕屏风而出,赤足踏青砖,一步一水印:“那便同去不回。” 抬眼,见她眸色深沉,似雪下暗火。 更深,烛火将残。 姜拂雪倚榻看着书,忽闻屋瓦轻响——极细,如猫踏雪。 下一瞬,窗纸被冰锥划破,寒光一点直取咽喉。 姜拂雪仰身避过,冰锥钉入床柱,尾羽犹颤。 黑影破窗而入,刀光匹练,姜拂雪拔出枕下短剑,剑未出鞘,来人已僵在原地—— 一截刀尖自他胸口透出,刀柄握在谢无咎手里。 血溅上了白衣,她伸臂揽着姜拂雪退至墙角,低声:“殿下,莫看。” 姜拂雪却已看见——刺客耳垂嵌北狄狼纹铜环。 谢无咎抽刀,尸身倒地,血在温热的地砖上蜿蜒,如一条迅疾的小蛇。 她俯身,以指蘸血,在地面画狼纹,抬眸冷笑:“右贤王真是迫不及待。” 姜拂雪胸口起伏,却声音平静:“明晨,本宫要他血债倍偿。” 她垂首,唇贴我额心,一触即退:“臣,遵命。” 刺客既去,温泉水却未冷。 姜拂雪邀谢无咎共浴,意在洗去血腥。 水汽氤氲,她解衣,左臂新伤寸余,血线沿肘滴落。 姜拂雪伸手,以指腹按住伤口,血染我指,烫得惊人。 “疼么?” 她摇头,眸光却未离开姜拂雪:“殿下,臣不怕疼,但臣更怕您疼。” 水雾缭绕,姜拂雪忽觉心跳声大过檐外风雪。 浴罢,天已微亮。 关外号角低回,如巨兽嘶吼。 姜拂雪与谢无咎披甲登上关楼,风雪扑面,刀割般疼。 极目远眺,北狄联营灯火如星海,与雪光相接,分不清天地。 谢无咎拔刀,刀尖指关外:“殿下,此役过后,臣想求一道旨。” 姜拂雪侧首:“何旨?” 谢无咎笑,雪映刀光,寒意逼人:“求殿下,赐臣一夜洞房。” 姜拂雪怔住,旋即大笑,笑中呛风,咳得眼泪迸出:“本宫准了。” 姜拂雪伸手,与谢无咎击掌为誓。 两掌相击,声被风雪吞没,却震得姜拂雪心口发麻。 日出之前,关下鼓声骤起。 北狄铁骑如黑潮,踏雪而来。 姜拂雪与谢无咎并肩而立,一黑一红,像两柄即将出鞘的剑。 雪落更急,天地苍茫。 姜拂雪低声,却字字清晰:“阿咎,若此战之后,你我尚在——” 她接话,声音被风吹得四散,却字字入耳:“臣便陪殿下,回京夺玺,然后再夺殿下。” 姜拂雪轻笑,指尖在剑柄上收紧。 风雪呼啸,玉门关一夜之间,成为天下棋局的咽喉。 而我们,已无退路。 作者有话说:殿下肯定也是会去战场的,不过是慢了些许 第8章 千灯夺城 正月十九,晴雪初霁,京师六街灯火张。 市曹至朱雀门十里,彩楼三十座,每楼悬琉璃灯千盏,灯影压雪,雪光返照,天地如铺碎银,只为庆助大军得胜归来。 申时正,姜拂雪却随谢无咎易服出宫。 谢无咎着青布直裾,鬓发以竹簪束起,状如寒门书生;姜拂雪披素白狐裘,风帽低掩,露半幅眉眼。 “今夜夺城,”她附耳低语,“先夺民心,再夺城门。” 语罢,递给姜拂雪一盏青釉小灯,灯面绘并蒂莲,花心以朱砂点,火舌一舔,莲便盛放。 我们循御沟暗渠出了禁苑。 渠水早干涸,苔痕湿滑,壁砖每五步凿一孔,藏硫磺、硝石、灯芯草,火折一触即燃。 谢无咎举着火把在前,火光映她侧脸,鼻梁与下颌折成锋利一线,像新磨的刃。 “贡院火后,柳澄余党尚三百人,皆藏灯市。” 她声音低而稳,脚步无声,“今夜借灯杀人,借雪埋名。” 姜拂雪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灯柄——灯底藏一片薄刃,刃口淬“红梅引”,见血封喉。 暗渠出口在光禄寺酒窖。 窖中尚余百坛“梨花白”,酒香暖人,与外面雪气相激,凝成一片白雾。 谢无咎拍开一坛,酒香扑面,她仰头饮三口,坛沿沾唇,留下一点朱色。 “殿下,”她抬袖拭唇,“若败,以此酒为冢;若胜,以此酒为盟。” 姜拂雪接过酒坛,就她唇印处轻呷,酒入喉,一线火线直下丹田:“若败,同葬;若胜,共生。” 酉正,灯市鸣鼓,万盏齐燃。 我们登上花萼楼——楼高十丈,可俯瞰朱雀大街。 楼下灯阵排成“天下太平”四字,灯影摇曳,字形便似水面浮萍,随时会散。 谢无咎以扇柄击栏,低声数步:“一、二、三……” 三字落,鼓声骤急,灯阵忽变——“太平”二字倾刻成“靖难”,人群哗然。 鼓声再急,灯影第三次变幻,成一字:“姜”。 那是姜拂雪的姓,也是旧朝的国姓。 呼声如潮,一浪高过一浪:“长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姜拂雪俯视众生,雪光与灯影交织,人人面目模糊,唯眼底狂热清晰。 谢无咎退后半步,立在我侧后方,像一柄出鞘却未鸣的刀。 呼声未落,瓮城方向忽起爆裂。 火舌自城门洞窜出,如赤龙翻身,映红半空雪幕。 谢无咎握住姜拂雪袖角:“殿下,看戏。” 我们下了楼,混入人流之中。 百姓奔相走告:“西厂反了!快开城门迎长公主!” 原来早在一刻钟前,谢无咎麾下死士已潜城门洞,以灯芯草引火,炸毁千斤闸。 火起时,守军惊溃,死士趁乱斩门吏,悬“姜”字旗于残闸之上。 人潮涌向瓮城,二人逆流而上。 街两侧灯楼忽倾,彩绸着火,如火雨倾盆。 哭号、尖叫、爆竹、铁蹄,混成一锅滚烫的粥。 谢无咎紧扣姜拂雪肩,以背挡火,焦味瞬间充斥鼻端。 “阿咎!”姜拂雪抬手拂她鬓发,发梢已焦,指尖沾黑灰。 她笑,齿白如雪:“殿下,臣皮糙,不碍事。” 话音未落,斜里刺来一枪----是西厂残孽,面覆黑纱,枪尖淬蓝。 谢无咎拉我旋身,枪锋擦着她左臂而过,衣裂。 她反手出扇,扇骨弹刃,寒光一闪,黑纱人喉间多一道红线,缓缓跪地。 二人且战且行,至朱雀门。 门楼早已燃起火,火舌舔上“天下太平”匾额,金漆剥落,滴火如泪。 谢无咎以刀撑地,喘息:“殿下,再往前,便是御街。” 姜拂雪抬眼,御街尽头,是紫宸殿的鸱吻,在火光里若隐若现。 “再往前,”姜拂雪低声,“便是天下。” 她懂,点头,撕下焦袖,草草缠臂伤,血透白布,红得刺目。 御街空旷,雪与火交织,一半炽白,一半赤红。 二人并肩而行,脚下积雪咯吱作响,像无数细小的骨在碎裂。 身后,灯市成灰;眼前,宫门九重,一重一重洞开。 风送来焦糊与血腥,也送来更远的呼声——“长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谢无咎忽然止步,转身,对姜拂雪伸出染血的手。 “殿下,”她声音哑,“从此刻起,臣与你并肩,不再是影子。” 姜拂雪握住那只手,血与血交融,像两枚朱砂印叠在一处。 “不,”姜拂雪轻声,“从此刻起,你是我的刀,也是我唯一的弱点。” 子时正,最后一盏灯坠地。 琉璃碎声清脆,火光弹跳,像不甘的星。 雪大片大片落下,瞬间盖过灰烬,也盖过……残尸与断戟。 御街尽头,紫宸殿的轮廓在雪火里若隐若现,像一座巨大的坟。 姜拂雪与谢无咎立于长街中央,十指相扣,掌心伤口相贴,血顺着指缝滴落,在雪上烫出细小的洞。 “下一步?”姜拂雪问。 “御玺房。”她答。 风掠过,卷起她焦黑衣角,也卷起姜拂雪狐裘白毛,黑白交织,像一幅未完成的太极图。 雪落无声,灯尽无光,唯余彼此掌心的温度,在寒夜里缓缓跳动。 二人抬步,向紫宸殿走去。 身后,灯市成灰;脚下,雪覆血痕。 再无人说话,唯余风雪猎猎,像千万只白鸽,为旧朝送葬,为新朝启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