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锤:红砂上的赫斯提亚》 第1章 努凯里亚 1. 车队停靠所卷起的烟尘一直翻滚到赫斯提亚脚边。喧哗的人声,被捕获的猛兽的粗重呼吸声,仪器运作的嗡鸣声,在裂谷的热砂上沸腾不休。 这里是裂谷中难得的一片绿洲,拥有一池尚未干涸的水塘。 赫斯提亚跪坐在水塘边,清洗脸上与手臂上的沙尘。她的脸被阳光炙烤得发红发涨。 在她身后,那些监视着劳工穿行于车队间忙碌的高阶骑士中,有位戴着银狮面具的骑士离开岗位,踱着步子向她走来。 “如果我们能在太阳落山前回到霍赞城,我们就能赶上战斗奴隶的选拔,”骑士对赫斯提亚说,“亲爱的,你能不能让那些沙虫再老实点?” 赫斯提亚没有抬头去看他,回答道:“‘安抚’过头的话,会让它们变成没有攻击性的傻子,特卢佐大人。那样它们就没用了。” “好吧,”特卢佐叹息着,傲慢的语调中多了许多遗憾,“听说明天的奴隶里有几个很不错的,选拔好像会很精彩。看来我只能让别人替我下注了。” 可赫斯提亚只是从溪水中抽离手指,扶着膝盖站直身体,在起身造成的眩晕里安静地眺望霍赞城的方向。过了许久,久到特卢佐以为她不会再说什么了,她才淡淡地反问道:“是么?” “哦,别总是这样扫兴,牧羊人小姐,”特卢佐叫嚷起来,“多难得的一次大型活动!你就不能激动一点吗?” 赫斯提亚回过头,安静地盯着赫卢佐银光闪闪的面具。 不等她说话,特卢佐恍然大悟似的大笑起来,用力拍了拍她的肩膀:“瞧我,我又忘记你也是个奴隶了。” 虚情假意的尊重和亲密。 这是一场打发时间的戏弄,赫斯提亚单薄的身躯在他放肆的力道下几度摇晃,可她还是没什么反应。她顺从地等待着特卢佐笑了个尽兴,才再次开口道:“我去看看那些沙虫,大人。” 她知道如何让这些闲出问题的上层人士失去兴致。 对赫斯提亚无趣的反应感到扫兴的特卢佐挥了挥手,示意她自行离开。 赫斯提亚恭敬地行礼,然后转身,走向运输车拖行的收容仓。她能听见那副银面具后的嘴巴又在喷吐毒液,但她对此并不关心,总归不会有什么更有价值的言论了。 什么也没有改变。 今天努凯里亚与往日别无二致。 2. 裂谷沙虫,活动在努凯里亚中低纬度干旱地区的危险生物。近十米长的庞大体型与锐利外骨骼让它跻身顶级掠食者的行列,然而在努凯里亚的奴隶主面前,它最大的作用不过是投放进角斗场与角斗士厮杀,以供取乐。 赫斯提亚所在这支车队便专门负责深入那些难以穿行的裂谷中捕获沙虫,再将之押送回霍赞。而赫斯提亚的作用,是代替强效麻醉剂控制住这些攻击**强烈的野兽,让它们能以最佳状态出现在角斗场中——与角斗士厮杀。 她有些特殊能力,类似某种巫术。人们说,她是个灵能者,在心灵领域小有天赋。 朗古斯家在霍赞城外的神庙中发现了还是个幼女的她,赫斯提亚从那时起学习使用灵能为奴隶主们服务,安抚暴动的角斗士与底层民众,也为角斗场捕捉取乐的野兽。她成了名整日混迹在刽子手中的奴隶。许多个日月过去,如今她已不是能被称作“幼女”的年纪了。 现在,车队中收押着十七只沙虫。赫斯提亚在其中一只收容监牢外停下,倚靠着车厢的金属箱壁抱膝坐下。她近乎自虐地估算着这只沙虫会带走多少位角斗士的生命,计算着再过多久自己会需要为奴隶主们补货。 最后她得出结论,这一批货足够角斗场使用很久了。相当长的时间里,赫斯提亚不需要再随车队进入这片裂谷。 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总是带去死亡与痛苦的野兽此时盘曲着庞大的蛇形身躯,多孔的头部随着躯体起伏喷吐出浮沙。在赫斯提亚手下的它们总是展示出惊人的、违背天性的温顺,于是那些人称呼赫斯提亚为“牧羊人”。她放牧的不是羔羊,而是野兽,是那些在痛苦中奋起反抗、又在她的掌控下接受了奴役的角斗士。 这不是个好名字。 赫斯提亚抬手遮挡在眼睛上方,即使这样,霍赞一带炽烈的阳光仍让她双目刺痛得花了眼。她听说在极北之地,即使是努凯里亚也有如银龙脊背般的连绵高山,高山上,积雪终年不化。可她目能所及的努凯里亚只有这些戈壁、这些裂谷,铺天盖地的风沙,红土上的针刺灌木与毒草,还有无论如何也走不出的、霍赞的角斗场。 她还听说,努凯里亚同样拥有海洋,就在这块大陆的边缘。但她听人提起海洋时总没有好事发生,因为人们提起的总是一种叫作“海虫”的大型海洋生物,贵族们利用海虫将角斗士处以海刑。 总是这样。 “牧羊人,”陌生的高阶骑士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直接用枪管戳刺着她的肩膀,“回神,七号收容箱需要你去看看情况,里面闹起来了。” 赫斯提亚站起身:“我明白了。” 3. 车队最终还是赶在日落前回到了霍赞。特卢佐呵斥着劳工在今晚就将沙虫安置好,为此,赫斯提亚不得不全程同时兼顾十七只收容箱,以免任何一只沙虫闹出乱子。 他们一直忙碌到夜色暗沉后天将破晓,高强度使用灵能让赫斯提亚半边脑袋濒临爆炸似的胀痛,而另外半边则轻飘飘得仿佛完全消失了一般。沙虫在搬运期间苏醒后爆发的暴虐在她的大脑里横冲直撞,但到底还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她站上看台时也没有缓解。 霍赞的环形角斗场足够容纳上百名奴隶在场地中与沙虫搏杀,或是与野兽人乱战。从中央露天的半封闭琉璃穹顶垂下银藤般的缆索,缆索悬挂的屏幕让看台上的观众能够从各个角度赏玩奴隶们的伤痕和表情。 为战斗奴隶选拔而专门设立的巨大金属塔树立在坑底,破旧的钢结构摇摇晃晃,又固执地重新挺直。 赫斯提亚听见自己所处的高级看台区域,贵族男女彼此交头接耳,喋喋不休。而后面属于平民的区域,则不断地爆发出兴奋的呼声,仿佛最终的胜者已经诞生。这些一无所有的人与奴隶的唯一区别,就是名义上的自由民身份。来到角斗场吞咽他人的苦难是他们为数不多的消遣和慰藉。 她认出距离自己不远处的特设座椅上并排坐着朗古斯的双子。他们高贵的黑发绿眼与深邃眉眼在一众脑满肠肥的贵族间脱颖而出,矜持地微笑着,不时与邻近的友人小声交谈。 赫斯提亚·朗古斯,她是朗古斯家发现的奴隶,因此被冠以朗古斯的姓氏。她有时会被某名贵族叫上看台,贵族们以在观赛的间隙戏弄或折磨她为乐,就像今天。但朗古斯属于对此不感兴趣的那部分,他们从来不关注有多少奴隶与朗古斯有关。 几乎不会有人用姓氏称呼她。因为奴隶的姓氏代表的不是她的归属,而是一种所有权、一种占有。 她是朗古斯家的财产,虽然财产的主人看起来没那么在乎。 赫斯提亚站在高台上,注视着那些衣衫褴褛、镣铐加身的人们挤在金属塔的结构中。他们尚不清楚自己会迎来何种命运,尊严与自由这种对他们大多数人来说太过抽象的概念即将成为一种奢望。 奴隶们仰着疲惫而迷茫的头颅,望着赫斯提亚的方向。赫斯提亚不愿意去猜想他们来自何方,或许是远方的海滨,或许是极北的群山,或许是距此不远的贫民窟。这些都没有意义,从此往后,奴隶洞窟与坑顶小小的圆形天空就是他们的全世界。 广播是在什么时候宣布选拔开始的,赫斯提亚不清楚。恍惚中,是观众席爆发的排山倒海的欢呼为这场灾难拉开了序幕。 高墙两侧的管道涌出酸液来,烈性化学药剂让空气中弥漫起带有灼烧感的异味。烟雾从坑底的沙地上升起,酸液把所有非特制材料都腐蚀了。许多人没能迅速理解眼前发生了什么,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刚刚从昏迷或麻醉中苏醒,就被驱赶到坑底。 直到第一个牺牲者出现。 4. 一个女奴的尖叫就像海啸发生时扑向崖壁的第一片浪花,穿插在观众席的欢呼间。广播将她的声音放大后转播向建筑的每个角落,音质非常好,甚至能分辨出血沫与痰液堵塞在她喉咙中所发出的呼噜声。 女奴脚上的锁链被腐蚀了,她成功获得了第二次自由,但到此为止了。酸液几乎同时摧毁了她的双脚。剧痛中她面朝下扑倒,栽进水平线仍在上升的酸液池,于是那凄厉的惨叫便戛然而止了。 奴隶们如梦初醒,无论是正愤怒地向看台发出质问的人,还是瑟瑟发抖蜷缩在他人阴影下的人,都停下了他们正在做的事。他们开始争先恐后爬上金属塔,发了疯地攀爬,像在末日里登上诺亚方舟。 不,此刻又与末日何异呢。 无人机穿行在疲于奔命的奴隶中,尽职尽责地把摄像头贴近他们的脸,让观众尽情欣赏这些可怜人死前的“丑态百出”。角斗场播音员病态肥胖的面部因兴奋而颤抖,他眉飞色舞地挥舞着手臂,手甲上雕刻的黄金小天使仿佛一条搁浅后扑腾个不停的鱼。 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如果这些衣衫褴褛的生命,在奴隶主眼中可以被称作“人”的话——或者全军覆没。这就是“游戏”规则。 起初,奴隶们相互扶持着远离那食人的酸池,可当沸腾的液体紧咬着他们的行动逼近,当塔的顶端已不能再攀附更多幸存者后,他们开始自相残杀。不断有人被推搡下去,落水声甚至压过了酸液气泡连成一片的炸响。嘈杂,如同骤雨。 赫斯提亚身边的贵族激动下猛拍她的肩膀,她的骨头在合金甲的重压下呻吟,但这并没有让她清醒。她的大脑迟钝地运转着,茫然地思考自己站在这里的意义。 她不是第一次旁观战斗奴隶选拔,贵族们总是喜欢欣赏她失魂落魄的滑稽模样。可眼前的一切显得熟悉又渺远,她永远也无法习惯。 任他们取笑去吧。 她疲惫地呼吸着。 她无心关注最终的胜利者是谁,又是如何诞生的。只是在浑浑噩噩挨到最后,听见播音员矫揉造作的声音回荡在耳边时,她还是望向那个孤零零挂在塔尖上的男孩儿。 他看上去太年幼了。 赫斯提亚在神殿里被捡到的时候好像也是这么大。 屏幕上他的嘴唇在颤抖,他似乎拼尽全力才能理解这些人口中吐露的字句。 人们说他被发现在北方的高山,他是高山的孩子,而塔尔克家族押中了他的胜利。 于是人们叫他安格隆,安格隆·塔尔克,一个标准的奴隶的名字。 有那么一瞬间那个塔尖上的孩子正面迎上了赫斯提亚的目光,他愣了一下,不知为什么,停下了游移着环顾四周的视线,再也没有从赫斯提亚的方向挪开。 好吧。 赫斯提亚悲伤地注视着他。 安格隆。 欢迎来到霍赞。 今天的努凯里亚,依旧与往日别无二致。 乱写一点,计划是先写到帝皇找上门来,后面剧情再说。我只是很想写想象中的某个画面于是开了这个坑。 动机是看安格隆系列小说的时候被离谱的剧情逻辑、人物塑造还有战力设定震惊得五迷三道,于是抓起键盘写点什么。比如,我实在接受不了一个手撕禁军的基因原体会被奴隶主困死在雪山上,而有着这样的实力以及能麻倒基因原体的麻药的奴隶主,会担心底层民众暴乱…… 我难以理解。 ooc肯定有,因为我只能从安格隆为数不多正常的只言片语里拼凑他本来可能是个什么样的人,连能力也要连蒙带猜。bug肯定也会有,私设也会有,只能尽我所能写的严谨点。 不是爽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努凯里亚 第2章 牧羊人 1. 昏暗中,赫斯提亚握着雯戈莎的手。她将她的右手托在胸前,虚虚合掌。 愤怒与苦痛,从女奴与赫斯提亚交握的手开始蔓延,赫斯提亚品尝到女奴压抑而躁动的情绪。他人的沉重情感在一瞬间掌控了她的头脑,但很快便如潮水般褪去了。她将这些从雯戈莎那里带走了。 陡然失去这些“负担”令雯戈莎打了个寒战,她说:“多亏有你,否则我一定没办法忍受那群……” 雯戈莎向地上啐了一口,唾液里分布着血丝:“我想不出能拿什么词来形容他们。” “伤还是很严重吗?”赫斯提亚问。 “伤总是好不了的,”雯戈莎满不在乎地说,“但这个不是,只是牙龈出血而已,别担心。” 赫斯提亚松开雯戈莎的手:“如果伤口恶化,一定要和我说,我会想办法。” “算了吧,这种程度不已经是家常便饭了吗,”雯戈莎让她别这么紧张,“而且你的处境不也很难。天天和那群奴隶主打交道,还要绞尽脑汁想怎么给我们争取些好处。” 赫斯提亚说:“那些本就是你们该有的东西。” “不是‘你们’,是‘我们’,”女战士摇摇头,纠正牧羊人的措辞。她指了指牧羊人,又指了指自己,“那本就该是我们拥有的东西,生命、尊严,和自由。” 雯戈莎转移了身体的重心,盘坐的姿势从靠墙变成前倾。她心爱的长矛靠在她手边,破破烂烂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不过,能带来胜利就是把好武器,雯戈莎是这样说的。 而那把长矛确实做到了。自从雯戈莎进入角斗场没多久,从野兽人手中抢来这把长矛,长矛便为她带来了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胜利。 角斗士们会在一场战斗结束后,用凯旋之绳记录自己的胜败。那是从腰部脊椎起始,沿腰蔓延的一线痕迹,由身体主人自己留下的许多小口组成。斗士用刀隔开足够深的伤口,若战斗胜利便任其自然愈合,留下红色的伤痕;若是战败后仍有幸活着,就在伤口里塞进泥土,让其长成黑色的疤。 雯戈莎的凯旋之绳,总是奴隶同胞间那个红色更多的。 雯戈莎说,在被带到霍赞前,她是家乡最好的猎手。 事实也确实如此。修长而强健的双腿让她善于奔跑与转移方位,当她在角斗场上辗转腾挪时,就像一匹奔跑在稀树草原上的骏马。赫斯提亚相信,雯戈莎即使在崎岖戈壁中也能如履平地。 女战士突然抬头看向奴隶洞窟的穴顶:“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她们安静下来,赫斯提亚与她一起侧耳细听。来自地面的声音被穴顶厚重的石与沙削弱得厉害,赫斯提亚起初什么都没有听见,直到她盯住上方的黑暗盯得双眼干涩。 她听见了一种疑似群虫共同鸣叫的嗡嗡声。当然,那不会是真的昆虫,那是重型运输车碾过道路的声响。 “这次又运什么进来了,人?还是野兽?”雯戈莎问。 赫斯提亚同样不清楚。但她还是对雯戈莎说:“前几天他们刚抓了十七只沙虫。最近,你还是多小心吧,至少打赢后别再挑衅那些贵族了。” “哦,”雯戈莎笑起来,“别为我担心了,赫斯提亚,我心里有数。” 牧羊人叹气道:“你总是我们中最张扬的那一个,怎么能不让人担心呢。” 女战士便拍着胸脯向她保证:“放心好了,我又怎么会不听牧羊人小姐的话呢。” “走吧,去看看其他人吧,他们都在等你呢,” 雯戈莎说,“给他们讲讲外面的事,再见见前几天来的新人。你时间有限,不是吗?” 2. “那是谁?”安格隆问身边那位名为奥诺玛默斯的老战士。 他与奥诺玛默斯坐得很近。来到奴隶洞窟后的几天里,他从这位温和而智慧的老战士那儿学到了很多。奥诺玛默斯会边擦拭他的盔甲边向安格隆讲述贫民窟的生活,这正是安格隆不了解、又应当知晓的。他会用低沉的嗓音回答安格隆尚且青涩的问题,比如为什么有人会以他人的痛苦为乐,比如他究竟该向谁宣泄怒火。 他表现得平和而沉稳,但疤痕交错的脸能够证明他的意志绝不比任何一个人温吞。奥诺玛默斯成了安格隆离开高山后的引路人,教导他如何作为一名角斗士来生活。 奥诺玛默斯知道安格隆问的是谁,因为那个人已经踏着轻柔的步伐走向他们了。 安格隆看着老战士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轻松快意的笑意,这几天里他还没有见过奥诺玛默斯这样笑。老战士笑着说:“那是赫斯提亚,我们的牧羊人小姐。她应该是特意来和你说说话的。” “我没有在洞窟里见过她。” “这里可不只这一座洞窟,而赫斯提亚的‘房间’要更特别一点。” “她是个难得的好人。”奥诺玛默斯说。 她看着实在不像个战士。 体态纤瘦,轮廓柔软的年轻女性,有着与形体相匹配的轻盈步伐,行走时,披散至臀部的蜷曲长发呼吸般颤动着。那是很特别的发色,一种黯淡但干净的灰金色,朦朦胧胧,蓬松得如同轻雾。赭红色长袍覆盖在苍白的皮肤上,袒露出前胸与手臂。 比她的脖颈还要粗大的金属环紧锁住她的咽喉,凌乱的网状伤疤就从装置的底座下延伸出来,爬满了她的前胸。这并不像角斗士的武器或野兽外骨骼留下的创口,而是某种器具留下的划痕。 她把自己打理得很干净,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战斗奴隶们显然是做不到这点的。但她的脚腕上又实实在在地拖着锁链,这昭示着她确实是一名奴隶。 与她的金发同样特别的,是赫斯提亚眼窝中奇异的银色双眼,白银色的愁绪在那双眼眸中流淌。 她来到安格隆面前,先与奥诺玛默斯打了招呼。沉默片刻,才轻声对安格隆道:“我是赫斯提亚。” 这便是赫斯提亚的自我介绍了。 赫斯提亚以相当谦逊的姿态,在这位年轻的角斗士面前跪坐下来,微微颔首。赫斯提亚注视着他,直到他同样说出自己的名字后,才内敛地微笑起来,继续说下去:“很高兴认识你,高山的孩子。” 截至此前,安格隆的确不知道她的名字。 但安格隆对她留有印象。 在那个地狱似的深坑里,在那座摇摇欲坠的金属塔上,安格隆曾远远向看台望过去。在那里,他与一个金发女性对上了视线。她不太一样,与看客、与其他奴隶比较,都不太一样。 3. 几日前的“游戏”,此时此刻仍然能在安格隆脑海里清晰地重播。 血腥的求生中,结束他人的生命成为了不得不去做的事情。 安格隆只是向上爬,试图躲避正发生在周围的混乱。可很快他不得不面对这一切,不停地打落伸向自己的手臂,推开那些试图把他拽下金属构架的可怜人。他一次又一次敲碎别人的头颅,一次又一次扭断他们的脖子,尽可能用没那么痛苦的方式杀死他们。几分钟前这些和他一起被驱赶到坑底的人们还在互相扶持,而现在仅仅是让一根钢条上趴伏下两个人都成了奢望。 当那些人试图杀死他时,杀死他们。 对此,安格隆无师自通。他好像天生就清楚该如何迅速利落地夺走他人的生命。 可他又是那样痛苦。 他能够感受到。从越来越多的死去的奴隶身上,从他自己的心底。灵魂的哀哭涌动成风暴,在他心头盘旋。他对他人的痛苦感同身受。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优秀的记忆力让他能精准地回忆起那些人死前的表情,还有他们从塔上跌落的姿态。肢体在酸液中溶解,骨骼沉入看不见的池底,象征一个人还活着的凄惨尖叫戛然而止。 直到他与那个金发女性对视。 安格隆现在知道了她的名字,她叫赫斯提亚。 空洞。 在一众质密的情绪中,赫斯提亚的痛苦是空洞的。可那并非虚假。 她的情绪庞杂而难以捕捉。她的痛苦似乎不只来自她本身——那样多来源不一的痛苦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又离开,像溪流途经浅滩。而真正属于她自己的情绪,在他人的对比下显得太过飘忽不定。 这很奇怪。 他忍不住向她投以更多目光。 4. “他与您很亲近,”赫斯提亚对奥诺玛默斯说,“您并不真的把他当作一个孩子看待。” 奥诺玛默斯注视着安格隆,说:“在这里,我们总是不能把孩子当作‘孩子’对待。” 那样是活不下去的。 “他已经是一名优秀的战士了。” “是啊,毕竟他是唯一活下来的那个,”奥诺玛默斯道,“这几天他表现得很好,不比洞窟中的任何一个角斗士差。他未来会有大成就的,只要他能接着活下去。” 赫斯提亚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个男孩,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男孩能听见他们说的话:“您要把他带在身边培养吗?” “培养?”奥诺玛默斯笑着摇了摇头,“算不上。我做不了太多,只是给他讲讲故事。” 他站起身,四肢上的锁链随着动作哗啦哗啦地响。奥诺玛默斯活动了几下因久坐而僵硬的关节,问起外面的事:“现在是什么季节了?” 霍赞的四季没有太大区别,不过当生长在热砂上的刺灌开出黑色的米粒小花时,人们会知道,相对多雨的季节即将到来。 赫斯提亚回答:“花开了。” 奥诺玛默斯盯着漆黑的洞顶,感慨道:“时间过得真快。” “是啊,”赫斯提亚说,“上次我告诉您同样消息的日子,仿佛还是不久前。” 她环顾四周,视线从那些在阴影中沉默着的奴隶头顶扫过。都是她熟识的面孔,能活下来的人都在这里了。 奥诺玛默斯让她有时间可以和安格隆聊聊。 赫斯提亚说她会的。 当然,不是今天。她在这个洞穴停留的时间过长了,守在大门外的高阶骑士空放了一枪,算作提醒。 “我要去下一个洞窟了,”赫斯提亚说,“您有什么托我带的话吗?” 奥诺玛默斯侧首思索一阵,最后对她说:“那就告诉我那几个老朋友,说我一切都好吧。” 第3章 朗古斯 1. 长久的沉寂被打破了,光与声音撕裂黑暗的世界。 拥有银色双眼的孩童苏醒了。 她意识到自己仰面躺倒在巨大的圆形祭坛上。祭坛上方的琉璃穹顶流光溢彩,描画着飞云骤雨、惊海奇石。晨光从最顶端的采光口倾泻而下,她正沐浴在这束光柱中,尘埃在光的身体里飞扬。 如水的光在祭坛与雕花立柱上流淌,各色宝石呼吸般地闪闪发亮。只有她一人存在的神殿中,一切显得那样光辉、那样美好。 孩童睁着眼,望向采光口里那个遥远的天空。 这是个波光潋滟的美丽世界。 克勒斯神庙的壁画里没有神明,只有努凯里亚的山川河流、鸟兽虫鱼。人为赋予艺术价值的顽石歌颂着,努凯里亚在色彩中熠熠生辉。 脚步声。 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可其实已经近在咫尺。 一对青年,一对兄妹。有着相同的头发和眼睛,相同的麦色皮肤,相同的银假面。他们穿越门廊而来。 他们把她带走了,交给一名穿着银盔甲的骑士。 孩子觉得那副甲胄很漂亮。 “从今天起,你要为这里的人服务,用你的灵能。” 青年中的男性对她说。 “你要好好学,别让我们失望。” 青年中的女性对她说。 啊。 孩子的思绪有瞬间的错乱,但她很快记起了他们的身份。 那是朗古斯家的两位,那是他们尚且青涩的时候。 但孩子是不该认识他们的,那时她尚未见过两人,她的记忆从她在神殿中苏醒才开始。 当她意识到这一点时,梦就醒了。 赫斯提亚坐起来。 她环顾四周,确认自己仍睡在地下洞穴网络中那个小小的单人隔间里。 光秃秃的岩壁和凹凸不平的路面,这里与关押战斗奴隶们的区域别无二致。由于赫斯提亚与其他奴隶不同的工作性质,为了方便管理,高阶骑士在最靠近外围的地方开凿出容一人的隔离室,单独监管赫斯提亚。 为数不多的便利,是一桶随时更换的清水。因为贵族老爷不会高兴一个脏兮兮的奴隶与自己共处一室。这已经非常奢侈了。 外面忽地喧哗起来。 铁锤的敲击声,矛尖刮擦地面的声音,穿插着粗野的咒骂。 隔离室有一扇小窗,用铁栏杆封死。赫斯提亚走过去,踮起脚,可什么也看不到。 突然,隔离室的门被打开了。特卢佐站在那里,看着她:“来吧,朗古斯家的大人要见见你。” “请问,”赫斯提亚试探着开口,“今天是有什么活动吗?” “哦,”特卢佐似乎心情不错,相当干脆地回答了她的问题,“一场战斗奴隶角斗。” “啊,对了,”他像是心血来潮地想起来,“之前那个叫安格隆的新人也在其中。” 2. “好久不见,我们的牧羊人小姐。” 特卢佐没有将赫斯提亚带到看台,而是把她引进一处单间。有限的空间没有妨碍设计师发挥,显然,他倾全力来满足贵族们对奢靡的欲求。 当她走进这有着纯金吊灯的休息室时,早已落座的女人向她问好。 奥瑞娅·庞皮利娅·朗古斯注视着她,不加掩饰、而已成习惯的傲慢在冷绿色的瞳孔中沉淀。由颅骨发冠高盘的黑发与褐色皮肤,仿佛涂抹了油脂般富有光泽。 她是位肩宽体长的女士,□□在经年累月的锤炼后形如精钢。此种体型差距下,站在奥瑞娅面前的赫斯提亚便更显得脆弱瘦小,即使奥瑞娅并未着甲,只是身披贵族们日常穿着的长袍与丝绸内衬。 双膝落在红丝绒的地毯上,赫斯提亚以额触地:“女士,为您屈尊降贵的召见,赫斯提亚感到无与伦比的光荣与惶恐。希望赫斯提亚的卑污,不使您感到冒犯。” 她展示出比平日更彻底的谦卑与恭敬,因对象的特殊。 赫斯提亚猜不透奥瑞娅的来意,她与这位女士接触的次数只手可数。换言之,她并不像了解其他贵族那样了解奥瑞娅,也就无法再像往常那般取巧、斡旋,乃至投其所好。她不知道怎样迎合这位女士才最合适。 十几年过去,自她和她的兄长奥雷利乌斯,把赫斯提亚带到霍赞后,时间的流逝只让奥瑞娅变得越发成熟、锐利,以及魅力非凡。她没有一丝一毫疲软的迹象,贵族间的奢靡往来不曾腐蚀她的锋芒,她风头正盛。 她的兄长也是如此。 于是朗古斯是那样与众不同,可又完美融入进努凯里亚。 “起来吧。”奥瑞娅神色不变,她稳坐着,赫斯提亚的卑微,似乎没有使她产生任何能被称为“得意”的情绪。 赫斯提亚依言起身,沉默地站立。 此时,转播屏幕亮起,欢呼和咆哮在这间小而安静的房间响起。 “啊,”奥瑞娅淡淡地说,“比赛开始了——你可以表现得更自在些,牧羊人,你在另几位面前的小聪明呢。” “……” 奥瑞娅接着道:“我只是来看个比赛,聊聊天。” 她并不需要一名奴隶提供的优越感。 赫斯提亚做下判断。为对方作派的不同,她有些不合时宜的感慨。 或许自己的确因与朗古斯家的短暂交错——她记忆的起始便是神殿中的双子——产生了某种雏鸟情结,可仅此而已了。赫斯提亚清醒地明白,奴隶主和奴隶,统治与被统治的,这就是他们之间最本质、最真实的连接,不会有第二个答案。 她缓慢地抬头,思考,权衡利弊,然后说:“……您,与那位先生,似乎都不太热衷奴隶比赛。” 因此赫斯提亚看见奥瑞娅出现在这里时,才会觉得讶异。 “奴隶表演,能给我带来什么呢?”奥瑞娅从屏幕上移开视线,轻轻抚弄着右手食指上的银戒。她的眼珠最后固定在赫斯提亚的方向,笑了笑,突兀地说道:“不回头看看你的兄弟姐妹吗?” 赫斯提亚垂首,默默无言。许久后,在一阵又一阵排山倒海的嘈杂中,奥瑞娅耐心地等待,而赫斯提亚终于回过身,面向画面混乱的屏幕。 战斗奴隶在尘土飞扬的热砂上厮杀,座无虚席的观众台,传来对于赫斯提亚来说太过遥远的欢呼。镜头正向人群中的一名奴隶拉近,他的身边是尸体凌乱形成的“隔离带”。 赫斯提亚看清了,那是手持铁斧的安格隆,戴着连纹理都模糊不清的破旧头盔。 3. 他从那个死去的角斗士手中夺下铁斧。 圆形场地阳光炽热,他却觉得眼前的世界仿佛沐浴在雨中。腥臭而黏稠的液体如同暴雨,从不同人的喉管或颅骨里倾泻在他的皮肤上。人群的欢声是如此虚无,拳脚击打所带来的清脆骨裂,以及那些或沉闷或凄厉的痛呼,对于他来说,才是近在咫尺的东西。 他的眼里只有血染红的沙地,和角斗士们伤痕累累的身体。 安格隆浸泡在角斗士的鲜血里,浸泡在他们野蛮生长的求生欲,以及濒死的不甘和痛苦中。 他感到迷茫,本能驱使着他躲闪一次又一次攻击,随后干脆利落地夺取下一条生命。他陷入巨大的矛盾中,他的人生就这样在努凯里亚扭曲的秩序下开始了,可他又觉得一切不该如此。 安格隆反手打掉刺向胸口的长矛,那长矛在他手中应声而断。他横向挥出铁斧,巨大的力量下,一颗头颅离开了它的主人,滚落在沙地上。 血从安格隆的额头、眼角,和下巴滴落。 他躲过紧随而来的钉锤,那属于另一位伺机而动的角斗士。当他的拳头撞上角斗士的胸膛时,那人的胸骨便如纸张被团揉一般,碎裂了。安格隆越过瘫软的尸体,握紧手中的铁斧,准备迎接新的攻击。 一直以来模糊不清的困惑在他的心底成形,浮现出具体的疑问。 那些人,那些坐在看台上、高高在上的人,他们在为什么欢呼?什么样的人会以他人的痛苦为乐? 而他所在的那个洞窟中,彼此以兄弟姐妹相称的斗士们,是否有一天也要站在这里,为生存而厮杀? 最后一名败者,安格隆认识他。在走进角斗场前,这名老兵曾提醒过他,他佩戴的头盔的前任主人是谁。 “老库尼戈拉斯最后死得很惨,别重蹈覆辙。” 角斗士微笑着提醒他,笑容因虬结的伤疤而显得丑陋。 安格隆短暂地迟疑了。 随后,原本倒在地上的角斗士,将匕首送进了安格隆的身体。 面对死亡而产生的恐惧、绝望,以命相搏的决然、歇斯底里,安格隆品尝到来自角斗士的汹涌情感。 疼痛使安格隆在厮杀中发热的头脑变得愤怒而朦胧,他将持刀的角斗士掀翻,结束了他本就摇摇欲坠的生命。 这是最后一人了。 圆形建筑的顶端,爆发出整齐的呼喊。 安格隆!安格隆! 人们用排山倒海的热情高喊他的名字。 就好像此刻他不是什么低贱的奴隶,而是万人敬仰的英雄。 这种极端的反差令安格隆的思绪更加混乱。 奴隶的尊严应当是一种奢侈,此刻又变得廉价而泛滥。 为胜者倾洒的花雨落在安格隆的面上、肩膀,还有武器上,也落在尸体和血泊上。 这是正确的吗? 这能被称得上有尊严吗? 战斗,杀死对方,而后赢得尊重? 唯一能够得出的结论,是努凯里亚以此种方式运转着。 光,花雨,声浪。 种种似真似幻的感官中,安格隆高举双手,饱饮鲜血的利斧上污痕斑驳。 他为自己赢得的“尊重”,不由自主地心潮澎湃,而悲伤在心脏深处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