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霸伞】封喉》 第1章 第 1 章 柳连涯初见方知鹤,是在迷渊岛。夜色沉沉,雾霭重重,一路上横七竖八倒了不少蓬莱弟子。他嗅到浓重血腥,手持双刀谨慎前行。 谢采叛离蓬莱,东海动乱,蔷薇列岛一役中三家弟子皆是死伤无数,引得中原各门派纷纷派弟子前去支援。而柳连涯正是接了方家的委托,前往迷渊岛追查击伤数名蓬莱弟子的元凶。 远远就听到惨叫声,他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不,那不是惨叫,那是撕裂的哀嚎。 就像他少时随长辈在太行山中游猎,被长刀刀气重伤的动物垂死的嘶吼。 方知鹤正将伞尖从地上躺着的蓬莱弟子心口拔出来,皱起眉,颇为嫌弃地甩了甩,于是木质的悬空圆台上溅开一缕血线。 柳连涯赶到论武台时,正对上方知鹤那双古井无波的眼——少见的银灰瞳色。 分明是面容姣好的少女,偏染了满手腥。鲜红叠着干涸的暗红,就连眼尾也溅上,又被方知鹤随手一抹,晕开一片艳色。 “蓬莱派来的人?”方知鹤一脚踩在那人的脸上,碾出个血印子,在感受到脚底下微弱抽搐时嗤笑一声,“你回去告诉方乾老头,想抓我,下辈子吧!” 随着一声呼哨,白雕翎歌破空而来,方知鹤跃起翻上海雕脊背,骋风而去,身形很快消融在迷渊岛密林之中。 柳连涯本也无心恋战。方知鹤乘雕而去,他赶忙探查地上伤者的伤势。伤者被伞尖贯穿心口,钉在地面上活生生折磨了许久,已是无力回天。 柳连涯翻了翻他的腰牌。如今东海动乱,时局非常,在外行动的三家弟子皆随身佩戴腰牌,刻录名姓,以防万一。 ——蓬莱纵横门下弟子方曜。 或者说,方知鹤的师兄——在她叛逃蓬莱之前。 柳连涯回往蓬莱复命,将腰牌交给了方曜的未婚妻周暮。 方曜周暮,东海皆知的蓬莱侠侣。周暮本是中原人家的女儿,随家人出海时遭遇海难,辗转流落蓬莱岛,被方曜收作弟子。朝暮相处,师徒情深,最终方曜向周暮表白心迹,遂成一段佳话。 “曜哥他临行前说,等他办完事就回来与我成亲...”周暮抱着腰牌泣不成声,又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抓紧了柳连涯的袖子,“方知鹤...是方知鹤吗...是她杀了曜哥吧...?!一定是她来报当年的仇了...” “当年的仇?”柳连涯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 “没、没有的事...是我失言...抱歉,曜哥猝然离世,我心里难受,想一个人静静...先告辞了。”周暮悻悻收回了手,目光闪躲着,然后疾步离去——半路上甚至差点被阶梯绊倒。 虽然知道这可能是人家的私事,柳连涯的好奇心还是驱使他暗查此事。 方知鹤早年是蓬莱医宗岐黄门下弟子,医术学得一塌糊涂,除了最基本的包扎,其他几乎一概不知,能把性情柔缓的温蘅长老都愁得皱眉,生怕这姑娘以后把人治出毛病。 可她倒是在武学上突飞猛进,又随师父游历中原,博纳各家,成都擂台撂倒一片对手,一战成名。 方知鹤十八岁那年,东海鲲鹏岛举办霸王擂,她与师门众人一同前去。选手死伤、谢采叛乱事发时,东海人心惶惶,正是方曜指认出方知鹤借着谈话之机在茶水中投毒,实为谢采帮凶,可谓大义灭亲。 方知鹤以反叛之罪被押解到水牢中,审讯逼问,却始终不松口透露有关谢采的消息。于是师兄方曜进入水牢,劝方知鹤早日招供、回头是岸。 可方知鹤不但不悔改,反而挣断锁链,击伤数名看守弟子后逃逸,方曜更是因极力阻拦被重伤,命悬一线。自此,方知鹤叛离蓬莱。 有人说她早已偷渡中原,也有人说她叛逃后被谢采纳入麾下,更有人说她兴许是找了地方潜心修炼以备来日复仇...流言满天飞,可时至三年后的今日,方知鹤才算是真正重新出现在众人眼中。 ——以此等残暴的形象。 蓬莱近日事务繁忙。方曜安葬,人手不足,柳连涯就自告去帮忙收拾遗物。方曜的遗物倒也简单,除了衣物细软,便是武籍典藏。 只是他拿起一本册子时,注意到里边夹着张薄薄的纸——咋一看就和普通的纸没什么不同——可霸刀到底是军武世家,商业往来机密甚多,得以让他见识过许多藏密方式。 他用余光瞥了瞥左右,没人注意自己这边,于是将纸条藏入袖中,带回了自己的住处。 是夜,昏黄烛火下,柳连涯展开了信纸。随着烛火的熏烧,泛黄的纸上缓缓浮现出字迹。 一封情信。信中满含思念之情,又提及温蘅长老近日在院中新种了花,聚灵渊游来了一群漂亮的鱼,待方曜师兄回蓬莱,可以一起去赏花看鱼。 简直像是同门师妹们写的情信...等等?她叫方曜“师兄”?柳连涯匆匆扫过信的内容,看到落款是方知鹤。 四年前的方知鹤。柳连涯想象了一下,若是她身着蓬莱弟子的鲛纱衣裙,应当也是顾盼生辉的——可这与迷渊岛上猎杀同门的方知鹤,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报仇。报谁的仇?为何报仇? 迷渊岛上的确横七竖八倒了不少蓬莱弟子,可大多都是□□脆利落抹了脖子。如方曜这种被伞尖钉穿心口直至失血而亡的,仅此一例——这种方式太过缓慢,甚至可以称之为浪费时间,无疑是大大增加了自己被人发现的可能性。 不,或者应该猜测,方知鹤就是专门做给蓬莱看的? 是否因为当年方曜曾对方知鹤做过什么无法原谅的事,才招致这般报复? 可随着方曜身死,这些事都被他带进了坟墓中。时隔数年,往事尘封,纵然柳连涯翻遍蓬莱藏书阁中所有能触及的典籍,也难以寻得任何有效的线索。 追查一事,到此截断。 东海事变后,谢采等人将重心转向中原地区,方、尹、康三家慢慢也振作了起来。以方子游、尹拓、尹青羲、康宴别为首的青年掌门人经历了丧乱之苦,在战火与硝烟中带领宗族后人重建家园。 柳连涯驰援蓬莱事毕,拜别掌门方乾与少掌门方子游,独身返回中原。 可如今的中原,已然风云动荡。 他从扬州登船往东海时,七秀坊花木正盛,万花弟子们在山间与梅花鹿嬉戏,藏剑山庄里叶英正指点小叶麟习武,小和尚虚空还蹲在池边喂鱼。 他乘坐的船只靠岸时,七秀坊的花木正被瘴气笼罩,三星望月山石零落,叶家四庄主夫妇以身殉道,虚空也已身化游鱼。 中原战乱,民不聊生。 路过洛道李渡城时,柳连涯顺手救下了几名被困的难民。询问才知,这几人原是扬州再来镇富商魏氏家眷,战乱中与家人失散,几番辗转流落至此。说来也神奇,李渡城中的毒人虽形貌怪异,行动却与常人无异,不但不攻击他们,反而给他们水和食物——虽然都是些烂叶腐肉——才让他们得以保命。 柳连涯替他们开路,杀出洛道的尸人与猛兽群,护送他们返家。 越是接近魏府,柳连涯却越觉得魏府屋檐上坐着的人影眼熟。虽然她如今身着华服、与迷渊岛上浴血修罗般的模样相去甚远,甚至易容作西域女子容貌,柳连涯还是在对上那双银灰瞳时认出,这是方知鹤。 方知鹤,怎么是你?柳连涯下意识就想这么问,但张了张嘴还是没说出口。易容成西域女子模样,又能光天化日这么坐在人家屋檐上,纵然方知鹤在迷渊岛上多么凶神恶煞,此行必然是对魏家无害的。 ——更何况,柳连涯曾在侠客岛一带听闻,方知鹤叛离蓬莱后,过的就是接单替人“办事”的日子,有时只是简单护送,有时是取人性命。 嘘。方知鹤与他目光相接,遥遥竖起食指在唇边,配着极具异域风情的妆容,竟是有几分别样的冷艳。 “少侠莫怪,这位是弦月姑娘,”魏家管家见柳连涯一副欲言又止且看似惊诧的模样,主动同他解释,“近日有一批货物需要送往西域,我家主人请了她负责护送...西域的姑娘的确生得与中原的不同,少侠...”少侠不要盯着弦月姑娘一直看,免得坏了礼数惹她不悦。 “我正巧也要北上,若是你家主人不介意,可否让我同行?”柳连涯却忽然与管家耳语。 “这...我稍后向主人说一声。”管家显然没料到柳连涯会提出同行的请求——这位柳少侠自洛道护送魏氏亲眷返家,一路上免不了劳神费力,可抵达时却无人为尸人所伤,足见其武艺不俗——按理说送佛送到西,哪有这样主动找事的? “麻烦和您家主人说,我可以不收工钱,只要让我同行即可,”柳连涯的目光转回屋檐上,翎歌正落在方知鹤身旁,洁白的羽翼迎风舒展,“我与那位...弦月姑娘,有些不便说清的渊源。” 管家会错了意,只当柳连涯是对西域来的美丽姑娘一见钟情,又听说他不收护送的工钱,偷乐着进去禀报魏家家主了,留下柳连涯一人站在魏府门前。 “弦月姑娘,”柳连涯仰望着方知鹤,“我来问你讨一个人情。” 第3章 第 3 章 当魏家商队休整完毕、自洛阳启程继续往西北而行时,有眼尖的魏家家眷发现,柳连涯同方知鹤——也就是“弦月”的关系仿佛好了许多。 “先前他俩各走各的,现在可是一块坐在车顶上呢。” “我听老管家说,姓柳的侠士托称与弦月姑娘有些交情,主动护送,不收分文。” “怕不是早就对弦月姑娘...” “我猜也是。听说前些日子他俩还一块打了名剑大会!” “那什么...情意绵绵剑!” 商队行进,车声嘈杂,坐在前方车顶上放风的柳连涯与方知鹤并没有听到家眷们充满八卦意味的窃窃私语。 车过林间,方知鹤随手摘片树叶吹个曲儿——没几个音在调上,柳连涯仔细分辨才勉强认出是蓬莱太一神宫前乐师们演奏的歌谣。 “等这趟护送结束,你可有什么打算?”方知鹤吹完一曲放下树叶。 “我得去藏剑山庄拜会一位前辈。” “和调查的事有关?” “嗯。三年前鲲鹏岛上伤亡的不仅是蓬莱弟子,更有不少其他派系的参赛选手,可以从这入手。” “可是这和叶家有什么关系?”当年藏剑的参赛选手里,她只记得叶镜池。 “等到了藏剑,你就知道了。”柳连涯笑着轻轻嘘了一声。 卖什么关子嘛。方知鹤没问出个所以然,霸刀和藏剑的那些过往她又不甚了解,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索性转到一旁给翎歌梳毛去了。 一月后,商队抵达西域,将事务处理完毕后启程返回。柳连涯与方知鹤将魏家商队护送回扬州城,与他们道别后乘船前往藏剑山庄。 船过断桥,在藏剑码头边靠岸。前来接应的藏剑弟子快步自山庄中走出,一袭明黄的鹤梦校服英姿飒爽,她站定,瞥了一眼方知鹤,短暂对视,随后朝柳连涯抱拳:“奉琦菲小姐之命,特来相迎。请随我来。” 直到将柳连涯送进楼外楼同叶琦菲相谈,她才长吁一口气转过身。 “不是我说,知鹤,你怎么同这霸刀来的柳连涯搞到一块去了?”她上下打量了一通从扬州直奔藏剑以至于仍穿着西域服饰的方知鹤:“你穿成这样,我差点不认得你。” “莫念,方曜的事...你听说了吗?”方知鹤环顾四周无人,这才低声问她。 “听说了听说了,”叶莫念拍拍方知鹤的肩,“狗男人,落得这个下场是他活该,只是委屈了你...所以你怎么跟柳连涯认识的?” “他在帮我查能够证明方曜当年谋反的证据。” “怪不得他要来找琦菲小姐...诶,你是不是和我说过,方曜当初给你送茶叶,用的是纸人替身的术法?”见方知鹤点头,叶莫念又说,“当今世上最通晓阴阳术的莫属源家,我们家琦菲小姐既是霸刀后人、又和神算是幼时挚友,而神算又同源家的源明雅出双入对...如果我猜得不错,柳连涯这是想和源家合作。” “原来如此。但要请动源家人,大抵并非易事?”方知鹤这才知道藏剑同源家的那些丝缕联系,“为了我这么个无关紧要的人。” “那可未必,”叶莫念笑着摇了摇头,“据小道消息,前些日子源家也在暗查当年的动乱,他们可折了好几个术士在鲲鹏岛上。柳连涯身后是霸刀山庄,和他合作是互利的事——更何况,琦菲小姐知道你当年救我的事,你于藏剑有恩,她会再酌情考虑。” 她俩正凑在廊下说话,那边柳连涯已经从楼中出来:“你们认识?” 许久不见正聊得起劲的两个姑娘顿时产生了一种被抓包的错觉:“认识。” “那正好,不用我介绍了,”柳连涯抱臂靠在廊柱上,“麻烦叶莫念小姐带路。” 叶莫念挽着方知鹤走在前边,柳连涯保持距离跟在后边。 这回轮到方知鹤迷惑了:“你们认识?”之前看着怪疏离的。 “藏剑和霸刀的姻亲关系你应该懂...我俩算是远亲,”叶莫念瞥了眼柳连涯,“从前被长辈领着见过几次面,但碰上公事还是得严肃点。” 有叶琦菲牵线,源家的使者不出半月便抵达藏剑山庄,三人同行前往东海。 此次源家派出的是源明月,也算是如今源家青年一代小有名气的阴阳师——她本为中原人家的女儿,幼时出海因故流落到源家驻地附近,被一名心善的阴阳师救起,为报恩情归入源家,于阴阳术领域逐渐崭露头角。 “柳公子愿意合作,我们源家自然是感激不尽,”船只缓缓驶离扬州,源明月含笑将鬓边垂落的长发拢到耳后,“只是明月可否斗胆一问,这对柳公子有什么好处?”她瞥了一眼柳连涯身边坐着的方知鹤——西域打扮的姑娘,但又好像有点眼熟。 “数月前方曜于迷渊岛惨死,是我将消息带回蓬莱,”柳连涯开门见山,“他的遗孀...或者说未婚妻,周暮,得知消息时曾无意说出方曜是被人寻仇的话。源姑娘也知道,方曜在东海一带的风评一向不错,哪来的仇?” “方曜是方知鹤杀的——你怀疑方曜才是当年鲲鹏岛事变的内应?”可方知鹤人都不知道跑哪去了...源明月蹙眉,目光再次飘向柳连涯身边端坐的人,忽然灵光一闪,“这位姑娘...莫不是方知鹤?” “不才,方曜是我杀的。”方知鹤倒是想到这事就开心。 “此行路途遥远,若是方姑娘不介意,还望将往事道来。”源明月坐直了身子。 迷渊岛一战,方知鹤以一人之身重伤多名蓬莱同门,又同方曜厮杀,几近力竭。她拄着伞单膝跪地,捂着嘴的指间有血滴落,俨然是强弩之末的模样。 “知鹤,三年了,你还是这般不自量力,”方曜也受了伤,左手上被伞风划开一道血口,但至少还能站着。伞尖指向眉心,只需稍稍灌注内力就能置方知鹤于死地,“ 只有死人的嘴不会说话——方知鹤潜逃三年,自己终于能将她的嘴永远堵上了吗?只要轻轻一击,方知鹤就该与当年鲲鹏岛上那些中毒身亡的同门在黄泉路上相见...自己见不得人的秘密也就能随着方知鹤永远埋在地下... “方曜,三年了,你也还是这般可笑,”本该重伤的方知鹤却忽然笑了,声音在方曜听来多少有些刺耳,“三年前我能做到的事,今日照样可以——” 咔哒一声轻响,伞中剑骤然出鞘,三年来被反复打磨的利刃终于映照出迷渊岛上凄冷的月光,带着千百个日夜里难以消磨的恨意和苦楚,狠狠刺穿方曜的心口——力道太猛,甚至将他直接钉穿在地上。 “你该感到荣幸,这把剑是为你一人打造的,”方知鹤双手扶剑,身上刚止血的伤口再度裂开,疼得她额前直冒冷汗,可散乱发丝间的银灰瞳子却是明亮的,像是咬住猎物咽喉的野兽,“三年前是我失手,但今天你别想活着走出去。 “就算我死,也要拉你陪葬。” 方知鹤还剑入鞘,将伞尖再钉进方曜心口,感受着方曜痛苦的垂死挣扎,笑出声来。 时隔三年,如今的方知鹤早就不是当年被关在水牢里折磨得濒死的蓬莱弟子了。 那时她被严刑拷打,审讯官只盼从她口中撬出点什么有用的信息,可她本就是方曜的替罪羊,个中缘由一概不知更招不出,挨了一轮又一轮刑又被海水泼醒,疼得牙关都在颤抖,想哭却早就流干了泪。 水牢里黑漆漆看不见光,就连方曜进来也几乎无人察觉。 方知鹤以为方曜会是光。 可方曜却附在她耳边说,谢谢你,我的傻师妹,周暮答应和我在一起了。 是啊,她方知鹤就是个傻子。 曾经她满心满眼都是方曜的时候,方曜说她傻,她只当是亲昵;可如今她因着傻成了方曜的替罪羊,甚至蓬莱几位长老商讨后决定将她处死以儆效尤、而方曜竟早就同他的徒弟周暮不清不楚——她终于明白自己是真傻。 傻姑娘啊,一步步把自己送上绝路。 可你真的甘心吗?心底有一个声音在问。 不甘心。怎么可能甘心。 不论是痴心错付、看着方曜逍遥自在、还是顶着本不该属于自己的罪名被处死。 ——要报仇。就算是死,也要拉方曜垫背。 黑暗的水牢中骤然爆出一道刺眼的光,伴随着石墙崩塌的巨响和守卫的惊呼。 方知鹤选择自毁灵核,意图与方曜同归于尽——但方曜命大,只是受了重伤,随即被赶来的守卫救走,捡回一条命。 而自毁了数载修为的方知鹤,被在水牢外盘旋多日的翎歌趁乱带走,自此不知所踪。 蓬莱仙门最终宣告,方知鹤畏罪叛逃。 “蓬莱不传阴阳术,方曜当年若是真用了纸人替身,必然有人教他。每个术士的灵力各不相同,若是能弄到那个纸人,或许就能知道是谁,”源明月叹气,“不过时隔三年,应当早就被销毁了。” “可以从源家派往鲲鹏岛的弟子名录入手,”柳连涯略一思索,“方曜嫁祸得手后不可能毫无动静。” “查过了,的确有鬼山会的人冒用源家弟子身份混入了其中——可他刺杀源明雅大人失败后供认不讳,三年前就被处死了。” “那名源家弟子呢?” “我们在鲲鹏岛西北的海滩上发现了他...面目全非,灵核被毁,由他的师兄带回本家安葬了。” “如果你说的是源遥,那他可没死,”一旁的方知鹤忽然开口,“我在蔷薇列岛见过他。” 第4章 第 4 章 那是一年前,方知鹤正窝在海门关的一座废弃高塔里歇息,翎歌在塔边树上放哨。 远远驶来一艘小船,载走了海岸边踱步的阴阳师。 塔下丛林枝叶繁茂,可对方离岸时眼尖瞥见了翎歌,掌中结印,裹挟着灵力的符纸破空而来。翎歌本就负伤,躲闪不及,被符纸击中翅膀,哀鸣着撞进塔里。 后来翎歌的翅膀治好了,却还是留下一道可怖的疤痕。 “我早年在长安同源遥比过武,认得他的招式,”方知鹤招来翎歌,将它的翅膀支起,拨开羽毛给源明月看,“能够使出这招的源家青年人,寥寥无几。” “不错,这是源遥的灵力,”源明月轻拂过海雕的羽翼,触及到微弱灵力,的确出自源遥之手,“可若是源遥未死,鲲鹏岛西北岸那具尸体怎么解释?源家验过他的灵核,其中残余灵力与源遥完全一致。” “若是我没记错,源遥与其同胞兄弟源烨在途中不幸遭遇海难,源遥捡回一命,而源烨尸骨无存——每个人的灵核各不相同,只有同胞而生的两人例外,”方知鹤顺手将桌上的小鱼干丢给翎歌,“源烨与源遥相貌身形相仿,灵力一致,更何况被毁了容...除非源遥本人承认,谁又能看出这是源烨呢,对吧?” “所以源遥早与鬼山会有染。他亲手杀害了源烨,用术法保存尸体,故意让鬼山会刺客顶替自己,随后将尸体留在鲲鹏岛西北岸,伪造出自己为鬼山会所害的假象,”柳连涯总结,“方曜与源遥都是在门派中有着不错风评的人,也就不容易引起怀疑。” 源明月随师父协管源家公务往来,心知源家与方家的交集极少,源遥与方曜互通消息必然需要信件之类的物件——船只靠岸,源明月命人将源遥源烨的旧居严加看守,三人稍作休整再去搜查。 结果在意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源遥既能做出谋杀亲兄弟又假死脱身的事,其心思缜密可见一斑,旧居里别说是可疑的信件,连家书都没见几封,显然是三年前就将可能的证据尽力销毁了。 三人在落满灰尘的旧居里搜了个底朝天,除了几张早已泛黄的符纸,什么都没找到。 “有找到些什么吗?”又是傍晚时分,昏黄的余晖洒在旧居的地上,方知鹤埋在书堆里搜了一天,揉着酸痛的眼睛从书房走出,正对上在窗边检查信件的柳连涯。 “都是些普通信件,也没有和方曜沟通的记录...能想到的解密方式都试过了,”柳连涯摇了摇头,“你那边?” “我连他床底下藏着的暗格都翻了,没有,”方知鹤靠在门框上闭目养神,“明月那边呢...派去蓬莱的使者有动静吗?” “刚刚使者传信来,周暮自方曜身陨后就移居悟剑谷,闭关不出,”源明月同样累得不想动,“小道消息,你的某位仇家得知你回到东海,可能对你下手——来者不善,知鹤,你小心行事。” 方知鹤没有应答。 源明月凑近一看,发现她抱臂靠在门上睡着了。 “知鹤剩的时间...可能不多了。”一片寂静中,源明月忽然开口说。 “什么意思?”柳连涯捏着信纸的手微微一顿。 “历史上自毁灵核而又幸存的案例太少,所以这些人往往活不过五年的事也是少有人知,”源明月望向方知鹤的眼神复杂,像是悲悯,又带着几分无奈,“灵核是灵力的载体,而当灵核破碎,灵力就会在体内四处冲撞,直到经脉寸断。 “知鹤当年受了重伤,更兼流亡三年,怕是与强弩之末没什么区别了。” “...所以她才要提前杀了方曜,是吗?” “或许是,”源明月往信鸽的脚环中塞入一封信,走到窗边将它放飞,“带她去休息吧。” 那之后,方知鹤接连几天没有出现在众人面前。 柳连涯去找,发现她一个人坐在屋顶上发呆,略显倦态。 “有心事?”柳连涯问她。 “没事,发呆罢了。”方知鹤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夜色可以掩去身形,雨声可以遮盖脚步声。 就在一个无星无月的雨夜里,方知鹤独自离开源家驻地,撑着伞、拎着灯、沿着石径往丛林深处走去,最终在一个岔路口的石灯前停下脚步。 “跟了一路,总该出来见个面,”她随手将灯抛开,纸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滚了两遭而后熄灭,“寻仇的事,冲我一个人来就行。” 昏暗中“嗖嗖”射出几枚暗器,方知鹤以一招逸尘步虚避开,同时海雕翎歌自空中俯冲而下,振翅图南卷起的水花刮倒一片树木——没人,看来对方在打出暗器后就借着雨声换了位。 暗影一闪,方知鹤身后猝然出现一道身影,锋锐的刀刃眼看就要割破她的咽喉——方知鹤一记肘击,趁他吃痛时旋身,将弯刀反手捅进人下腹,在箭雨中抛出手中纸伞,却仍有一支暗箭堪堪擦破了她的手臂。 这回看准了!翎歌猛扑直下,锋利的爪子当场抓瞎了放箭人的双眼,在那人的惨叫中将他抓起,竟是活活摔死在远处山石上。 “阴魂不散,”方知鹤正用定波砥澜阻拦妄图趁乱缠上自己的几根链刃,一掌跃潮斩波直冲来者胸口,“你们的主人若是泉下有知,必然欣慰。” 当柳连涯在浅眠中被打斗的动静惊醒后,他踩着轻功抵达现场,映入眼帘的是昏黄的灯光,再是倒得横七竖八的死士,还有最显眼的、支着裂了半截的伞骨勉强站立的方知鹤。 大雨滂沱,石径上湿泞一片,混着分不清是谁的鲜血。 方知鹤大抵是杀红了眼,见柳连涯赶到,身形只一踉跄,随即虚晃一步逸尘,一掌溟海翻身到他身后,逐波灵游直取要害。这一掌过于凶险,柳连涯不得不以刀气为阻隔,将方知鹤暂时拦在另一端。 ——可众所周知,蓬莱是会飞的。 方知鹤只将伞一展就轻飘飘跃起,逸尘步虚跨越刀墙,紧接物化天行和木落雁归。 柳连涯不怕动真格,可方知鹤此刻已然负伤,他也不愿将刀锋朝向她,就只能用刀背抵挡伞风攻势——本就开裂的伞骨与厚实的刀背相撞,只听雨夜里“咔嚓”一声脆响,竟是彻底断成两截。 方知鹤像是从梦魇中惊醒,怔怔看了看断开的伞,再望向柳连涯时就没了攻击性。 “连涯,是你啊。” 这是柳连涯第一次听她不带姓氏称自己的名字。 “我把仇家解决了...剩下的几年不用再担心有人来找麻烦了。” “你做得很好,只是以后不要再勉强自己了。”柳连涯来时在刀架旁系了把伞,此刻这把纸伞就在二人头顶撑开。 方知鹤被雨淋得湿透,连长发都贴在脸颊上,雨水血水混着染红衣袍。她静静听完,然后轻轻摇了摇头:“我们都不是傻子——源遥这边查不出线索,方曜被我杀了,只要周暮不想说那我们什么都听不到...到此为止,你回霸刀当你的柳小公子,我继续走我的路,也未尝不可。” “我承诺过的,我会尽力,直到再也查不出证据,所以我不会就这么放弃,”柳连涯从她手中接过断了的半截伞骨,“你受伤了,跟我回去吧。” 回应他的是方知鹤猝然倒下的身影。 方知鹤淋了大雨,又经打斗失血过多,昏倒后一病不起。 “能治,但难治,”秦温言诊完方知鹤的脉象后轻轻摇了摇头,“她的灵核破损严重,修复几乎不可能。” “难治,也就是说还有希望?”秦温言收回手,柳连涯就替昏睡不醒的方知鹤把被子掖好。时至深秋,纵然是位处东海的蔷薇列岛上也渐生寒意。方知鹤如今昏睡半月有余,身子虚得很,最怕受冻。 “有,重造灵核——这需要借助外力,在她体内重造一处灵力的容器,”秦温言正色望向柳连涯,“这需要漫长的时间,而且可能最终导致双方共用灵力,所以历史上几乎没有人愿意尝试。” 柳连涯听完陷入了沉默。 秦温言还当他是觉得麻烦不愿相助:“你若是不愿意也正常...不必过于自责——” 却没想到柳连涯突然打断他:“秦大夫,能否先造一个临时的灵核?” “你的意思是...” “用我的灵力,在方知鹤身上造一个临时的灵核,我会维持它的完整,直到她醒来,”柳连涯在秦温言疑惑的目光中继续说,“如果重造灵核可能导致双方绑定,那我还是希望能在她同意之后进行。” 手心拢不住自由的风,一厢情愿的枷锁也绑不住方知鹤——蓬莱弟子生而自由,她亦是如此。若是柳连涯打着“这是为你好”的旗号擅自将方知鹤的未来同他绑定,指不定方知鹤醒来后会怎么把他揍一顿。 “行吧,如你所愿。”秦温言最终叹了口气。 但不可否认的是,在场的这些人中,柳连涯是最合适的。蓬莱凌海诀武学身法飘逸,由此而生的灵力也如海中鱼般轻灵跳脱,须由足够沉稳的灵力作为容器。 源家的阴阳术变幻无常,若是与方知鹤的灵力搅在一起,怕不是能彼此抗衡到天翻地覆;而柳连涯相反,虽说霸刀刀法制敌招式多样,但他的刀总是稳的——不论是护送魏家人重返扬州,还是在巴陵同山贼一夜酣战,唯稳不破。 沉稳,故有海纳百川之能。 构造临时灵核不会对灵力有过多损耗,秦温言如是说。 柳连涯信以为真,回到自己的住所却倒头睡了三天三夜。 倒是方知鹤,自从有了这颗“灵核”,原本如蒲公英般逸散的灵力当真在体内缓缓聚拢,脉象渐渐朝着平稳有力的方向转变。柳连涯睡醒后去看她,恍惚觉得她的脸色不如先前那样惨白了。 又过了半个月,派往蓬莱的使者传信来说周暮出关了。 一切似乎都在慢慢好起来。 第5章 第 5 章 方知鹤苏醒的时候,耳边吵嚷闹成一片,夹杂着几声海雕的啸鸣。 ...可别真是没救过来、一命归西,这会正在魂游九歌岛吧? 许久未动的身子像是生了锈,一时难以睁眼。她艰难地动了动手指,感到耳边暂时陷入寂静,然后一团蓬松的东西就砸到她枕边,伴随着“哇”的一声大哭,凑得太近甚至让她有点头疼:“师姐——!我好想你——!” “若瑶,别闹,让师姐安静一会儿。”旁边就有个少年来把她拖开,刚刚还嚎着的少女顿时收了声,只是憋不住地抽鼻子。 若瑶啊...这不是自己从前的小师妹吗?当年拖着蓬松裙摆在自己身边蹦蹦跳跳的小姑娘,一转眼也该长大了,怎么还是爱哭? 她有些哭笑不得,下意识想开口,嗓子却干哑得厉害,没忍住就是一阵呛咳。 有人倾身过来扶着她坐起,给她背后塞了个柔软的枕头,又端了碗水慢慢喂她喝下。 方知鹤说不出话,却又想及时告诉对方自己喝够了,只能下意识抓住身旁的的领子——薅到了一手柔软的毛。于是她心中明了,这人是柳连涯。 她自昏迷中醒来,发现的第一件事就是自己有了灵核——虽然只是由他人灵力造就的临时容器,却也很好缓解了她体内灵力四处冲撞的问题。至于灵力的主人...当她触及这灵核表层淡淡的电光时,她就猜到是柳连涯。 “秦大夫同我说,重造灵核是唯一的解决方法——但可能会让双方成为绑定共生的关系,”夜间,房中点了盏暖黄的小灯,柳连涯把新熬的汤药轻轻放在床头小柜上,看着方知鹤喝下,然后走到窗边小桌旁坐下,“但以我对你的认知,这种事还是等你乐意比较好。” “你倒是乐意,就不怕愧对你的父老乡亲?”方知鹤倒是延续了昏迷前的话题。 “但求无愧于心,”柳连涯语出惊人,“我在江湖上走动,他们多少会听到些风声。更何况‘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不是罪大恶极之人,他们不会反对的。” “他们怎知我不是?” “只要能证明当年残害同门的元凶不是你,”柳连涯一手搭在窗台上,燕云校服的发带被晚风微微吹起,“知鹤,周暮出关了。” 那边沉默了片刻,柳连涯也不打断她思考,只是静静等着。良久,方知鹤深呼吸,朝他释然一笑:“既然如此,待我稍作休养,就去蓬莱会会她。” 半个月后的一个深夜,蓬莱岛上夜风萧瑟,吹得帘帐翻卷。周暮睡不安稳,正起身要去关窗,窗台上侧坐着的人影却吓得她险些惊叫出声。 “方知鹤...你回来做什么?!”周暮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门边,将墙上挂着的寒玉伞抓在手中挡在身前,“曜哥已经死了,你还不知足吗!” “你不好奇方曜吗?”方知鹤却不怕她,倒是在窗边小几旁自顾自坐下,“你同方曜在一起三年有余,应该很少听他讲起往事。” “你残害同门、畏罪叛逃,我如何能信你!” “那我说,你就当听个故事,信不信在你,”方知鹤自怀中掏出一封信朝她掷去,“传言方曜说我对他求爱不成反生恨?”她显然被这个说法逗乐了,“周暮,方曜是你的师父、你的恋人,所以你毫不怀疑就信了他——可你不知道,我当年追他的时候,他可没有推辞。” “你在说什么胡话,曜哥怎么会——”周暮还想反驳,一边却被信中的内容惊得一愣。 ——这分明是一封方曜写给方知鹤的信。 信中提及游历蔷薇列岛所见种种,又同她约好去经首道源岛品新酿的桃花酒...这么封情信,落款时间正是方曜给周暮写第一封情书后一个月。 “方曜的落款总是混有他的灵力,你一探便知此信不假——周暮,现在你该信了,方曜只不过是在我们中做了个选择。你更乖巧听话,所以他选了你,”方知鹤望着周暮,“我来找你,不是要伤你,只是要还自己一个清白。” “......”周暮捏着信,手抖如筛糠。 “你慢慢想,过几天我再来。” 方知鹤倒是不急于一时,施施然起身整理了衣摆,一声口哨召来翎歌,就这么在清朗夜色中乘雕而去,留下周暮愣怔良久,最终丢下伞,将那封信看了又看,将自己在角落里缩成一团。 与此同时,蔷薇列岛海门关下,小船在夜色中缓缓靠岸。 源遥顺着蜿蜒的小径爬上半山腰,在源烨坟前摆好祭品、行了祭礼。 “阿烨,当年的事...也是万不得已,”源遥在刻着源烨二字的墓碑前上了几炷香,又对着它盘腿坐下,“若是在天有灵,就求你放过我吧。” 自从那个染满腥红的风雨夜后,他便时常梦见源烨。梦中的源烨顶着被他划得面目全非的脸,身着源家弟子袍坐在船舷上,鲜血染红一片海面,身后是汹涌浪潮。 “为什么?”梦中的源烨反反复复问他,“哥哥,为什么要害我?” “我们是同胞而生的亲兄弟,你怎么舍得?” “源遥,你不得好死...你活该生不如死...” 梦中的源烨扑过来掐住源遥的脖子,他就冒着一身冷汗惊醒,环顾四周发现自己仍在鬼山会的住处——次次如此。 自胞弟死后,仿佛是报应一般,源遥时常梦魇缠身。此后每年的这天,他都会独自来到源烨的孤坟旁进行祭拜。 前些日子有名鬼山会杀手奉源遥之命潜入源家驻地,却被守夜的柳连涯逮个正着。源遥的卜算之术水平不俗,却没算到这杀手惜命得很,几番威逼利诱之下就交代了。 明日一早鬼山会的船队要转移阵地,该回去了。源遥起身拍了拍衣袍上的沙土,沿原路往海边走去——眼前忽然闪过刀光,一招惊燕式将他推得往后退了几步。 “...柳家的人?我同你无冤无仇,让开。”源遥站稳身子略一打量柳连涯和他的双刀,只当是个找错了仇家的,侧身就要绕开——嗖嗖几声,几张符纸自草丛中射出,源遥忙以火符应对,双方符纸在空中撞出一片焰光。 耳畔是大刀出鞘的脆响,紧接着身周落下西楚悲歌的风墙,柳连涯的上将军印裹挟着电光迎头劈来。源遥只能翻身避开、结阵自保,同时运起扶摇轻功越过风墙想要脱身离去——一道紫金符咒自暗处猛然窜出,锁住了源遥的右脚脚踝。 啧,源明月,真是阴魂不散。源遥运功与那道束缚咒相抗,几道火符打在紫金长链上,眼看就要将它烧断——忽然空中传来海雕啸鸣,锋利的雕爪直冲源遥天灵盖抓来,方知鹤一掌跃潮封了源遥轻功,随后逐波灵游将他从半空中按回沙滩上。 一打三属实没有胜算,源遥就这么被封了灵力押回了源家驻地。 重启旧案,源家对源遥的查问进行了数日,并在最后一天进行了庭审。源遥自知难逃责罚,对残害胞弟、与鬼山会联合策反方曜等事供认不讳。 源遥与胞弟源烨师出同门。自幼在阴阳术的修习上展现出了天赋,长大后更是野心勃勃,源烨虽天分不及他,性格却是宽厚谦和。而当源遥得知师父要将长老之位传给源烨时,满怀嫉恨的他便生出反叛之心,先是在蔷薇列岛借着混战之机与鬼山会暗通,随后设计杀害了源烨、在鲲鹏岛伙同方曜制造混乱,最后假死脱身。 “我将纸人化形之术教给了方曜。这点障眼法骗不过源家人,但骗个对此一无所知的蓬莱弟子绰绰有余——他以此给方知鹤送去了融有奇毒的茶。 “方知鹤将茶带去了鲲鹏岛,这事在我们意料之外,但也恰好处理掉不少碍事的家伙,”源遥瞥了一眼听审的人群,从中望见周暮,收回目光继续说,“我们替谢采大人办事,就要为他尽可能多地扫清障碍。” 庭审结束后,在住处同柳连涯喝茶的方知鹤见到了主动找来的周暮。 “我刚看了源遥的案子,”周暮大概是一路寻着小跑来的,推门时还在微微喘气,但望向方知鹤的眼神却是坚定的,“我想好了,等我回蓬莱就同长老们说,请他们复查当年的案子,曜哥...方曜同我说过的东西,我会连着源遥的份一起说明。” “这几天我也想通了,”周暮将方知鹤留给她的那封信从袖中掏出,轻轻放在桌上,“如果方曜给我的承诺建立在你的冤案之上,那我宁可不要。” “我为我这些年来对你的误会表示抱歉。”周暮后退几步,朝方知鹤行了个大礼,而后轻步离开了这座小小院落。 周暮说到做到,三日后返抵蓬莱,就同长老们提出重审方知鹤残害同门并畏罪叛逃一案。有了源遥的供词在先,再有周暮从方曜处得到的证据作为补充,甚至是医宗宗主温蘅翻出了当年无药可解而只能由她保管的茶叶、并由源明月从袋子上探得了纸人术法残留的方曜灵力——方曜估计也想不到自己会在死后被重新定罪,而方知鹤却能得到平反。 这件事对于许多人——不论是蓬莱门内还是得知消息的东海居民、甚至是中原各大门派的侠士们来说都显得有些突然。但是问题不大,既然一切都已水落石出,世人总有完全接受事实的一天。 介于方知鹤“畏罪叛逃”时被从除了名,温蘅长老在太一神宫为她举办了一场小型的入门仪式,一切从简,重在心意。 时隔三载,二十一岁的方知鹤终于又换上了蓬莱弟子的校服,在温蘅宗主面前俯身跪拜,又给师父上了一杯茶,以此代表重领蓬莱医宗门下岐黄之号,重归师门。 师弟师妹们围着三年没见的师姐吵吵嚷嚷,师父则抱着伞站在一旁,笑吟吟说小方又长高了些。于是孩子们就轰一下转到师父身边,扯着他的衣摆连问师父师父那我长高了吗,把他整得哭笑不得,只能挨个回答。 柳连涯作为霸刀弟子,虽然满怀好奇但也实在不便参与蓬莱内门仪式,只能在太一神宫外的渡口等着。蓬莱弟子生而自由、四海游历,平日里太一神宫少有人至,柳连涯就望着海面发呆;方知鹤从太一神宫出来,撑着伞飘飘悠悠在他身旁落下,他就望方知鹤。 这也是他第一次见方知鹤穿蓬莱校服。早在洛阳城时他就想象过方知鹤穿校服的模样,如今见她梳了晓天发式、换了星演长裙,一身的珍珠珊瑚莹莹闪烁,身后的柔软绸带随风飞舞——倒是与想象的相差无几,很好看。 “在想什么?”想得这么出神。方知鹤伸手到他面前晃了晃。 “...我在想,能不能抱你一下。” 柳连涯今天穿的是燕云校服,整洁蓬松的毛领让人莫名很有安全感。方知鹤三年来鲜少与人如此亲近,被抱住时有些不知所措,只能环着他的脖子,把有些发烫的耳根和脸颊埋进柔软厚实的绒毛里。 说不心动是假的。从迷渊岛初见开始,柳连涯明明只是与她萍水相逢的路人,却用半载时光帮她寻找证据,就算是她重伤昏迷时也不曾放弃。无数个不眠之夜,当柳连涯隔着篝火望着她笑,一边轻声安慰会有办法的时候——怎么可能不心动? 他们都不是傻子。这么个像小太阳般照进生命里的柳连涯,真是她能拥有的吗? ——可柳连涯抱得很紧:“知鹤,欢迎回来。” 于是她一颗心就落回实处。是啊,回来了。 第6章 完结章 方知鹤答应柳连涯带他在东海走一圈,去看经首道源岛的巨鲸出海、洞天福地岛的泥兰神树,或者蔷薇列岛的晚霞,再路过侠客岛的茶馆喝一盏仙崖石花——如果柳连涯不介意,一起去帮康宴别给猪崽当康铲屎也行。 可他们才刚看完经首道源的巨鲸,霸刀山庄一纸家书,将柳连涯召回了北方。 “风雷刀谷将筹备开炉的事,我得回山庄一趟,”经首道源岛的码头,柳连涯在船家的招呼声中颇有些遗憾地回头看了看方知鹤,“等下次见面,我会给你打一把新的伞来,这次没来得及看完的风景也留到那时...我保证。” “好...那这个你拿着”方知鹤点点头,迟疑片刻像是终于想起什么,将腰间别着的九目篪解下,放在柳连涯手中,“这是蓬莱弟子独有的九目篪...送你。” 传闻曾有一名制篪名手迁居蓬莱岛,常奏曲感怀往昔生活。据传他同一头身有九目的异兽离开了蓬莱,故后人将他留下的篪命名为九目篪。蓝紫的纤细竹管状如珊瑚,缀着圆润明珠,静静躺在柳连涯手心。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在山庄里会有想我的时候...就看看它...见它如见我。”方知鹤声音很小,说着说着就低下了头—— “好,我会的,”柳连涯将九目篪细细收入怀中,在船家的催促声中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如果你乐意,也可以来霸刀山庄玩,在无极镇找接引弟子说一声,我去接你。” 柳连涯启程返回霸刀山庄的一个月后,方知鹤收到了个小盒子——她在同门八卦的眼神中从九章别院的信使那把盒子捧回住处,打开,里头是一枚打磨精巧的玉坠,栩栩如生、仿若小貂,还有一封报平安的信。 “这是前些天同师兄采矿偶得的料子,闲时打了枚坠子送你...见它如见我。” 当晚正是若瑶巡守。她路过方知鹤的小院子,发现本该熄灯的师姐房中灯火通明——再一看,方知鹤正披了件外衫,趴在二楼露台边,举着枚玉坠对着月亮发呆。 “师姐,你还没睡?”于是若瑶拎着灯、站在楼下问。 方知鹤显然没想到会被师妹抓包,下意识将玉坠塞回怀中,说话都有些磕磕巴巴:“啊、对...今天心情好,睡不着,出来看看风景...” “你明明是在看坠子——”若瑶火速拆台,迅速追问,“我猜猜...柳家哥哥送的?” 方知鹤直接装死,缩回屋里当蘑菇了。 柳连涯的师兄觉得自家师弟不太对劲,尤其是从东海回来之后。也不知他是从哪个小蓬莱那薅来的九目篪,成天别在腰间,每晚睡前还要仔仔细细擦拭,上头的珍珠珊瑚被日光一照就晃人眼...怕不是比武赢的? 师兄想了好久,也没想出谁家蓬莱会用九目篪当比武赌注。 “哎,小连,问你个事儿,”终于在锻刀厅里只剩下他师兄弟二人的某个傍晚,师兄揣着俩新出炉的大肉包子坐到柳连涯附近的矿石堆上,掏出其中一个啃了一口,将另一个丢给正在锻造台前擦汗的柳连涯,“你那宝贝九目篪,是不是从个蓬莱小姑娘身上拿的?” ...是,但好像也不能叫“拿”...?毕竟是方知鹤亲手送给他的。柳连涯这么一思索,就被师兄当成了默许,于是啃着包子对他语重心长:“不是师兄说你,你怎么还欺负小姑娘呢...现在倒好,人家都从东海千里迢迢追到这来了...那九目篪是漂亮,可你也不小了,听师兄一句,把东西还她吧。” “...等等,你说她跑到刀谷来了?”柳连涯刚接了包子要啃,就被他师兄一句话噎了回去。 “是啊,这会估计还在外头坐着...诶你不吃包子吗?!” “我去接你弟妹!” “啊???什么弟妹...你说外头那个?!” “对——那是她的九目篪!” 柳连涯双刀一拎,撒腿就往外跑,热乎的包子直接抛回师兄手中,留下后知后觉的师兄坐在矿石堆里和俩包子面面相觑。 师兄终于福至心灵地想到一个对霸刀来说或许微乎其微的可能性:柳连涯拐了个蓬莱当情缘。 方知鹤独自从东海来霸刀山庄,在柳连涯的小院子里一住就是半月有余。连院中为数不多的几名侍从都知道了,小公子领回来的那位方家姑娘,别的问题没有,就是畏寒。 东海四季温暖,纵然时至深冬也只是略显凉意——可位处太行山的霸刀山庄不同,四季分明。方知鹤来时尚且只有些细碎小雪,转眼年关将近,清晨推门就见院中积了厚厚白雪,冷风钻进脖子,冻得她一个哆嗦。 柳连涯处理完刀谷的事回到小院时,就见方知鹤裹着他的披风、抱着个暖炉在廊下看雪,兴致上来了还伸手去接。也难怪她这样好奇,毕竟东海不下雪。 “喜欢看雪的话,以后有机会带你去龙泉府走走,”柳连涯走过去从后边抱着她,将头搁在她肩窝,话里带着笑意,“快到除夕了,今年就留在山庄里过年吧?我爹娘也想见见你。” “你爹娘...他们不会介意我的过去吗?”虽然反叛的罪名洗清了,但在东海流亡的三年间接的那些单子...总归也是犯了不少事,这让方知鹤多少有些犹豫。 “他们说,往事不可更改,那三年多少也算是情有可原,但希望你走好未来的路,”暮色四合,山间渐静,柳连涯的声音也轻得像是飘落的雪花,“他们连聘书都写好了,应该过些时日就会送抵东海。” “知鹤,嫁到柳家来,当我的夫人好不好?” 怀里的方知鹤明显一颤。柳连涯也不急,就静静等她回答。 良久,方知鹤将暖炉放在一旁花架上,将手心覆上柳连涯被风吹得冰凉的手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