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锁揺影》 第1章 第一章 金声引屹 侯府的青砖地缝里还沾着昨夜的雨渍,辛钰缩着脖子跟在领路的婆子身后,粗布褂子被穿堂风灌得鼓囊囊。 他刚被牙婆塞进这朱门高墙没半个时辰,脚底板还在发飘,耳朵却竖得比兔子还尖。 “……西跨院那位小公子,是李姨娘养的,才五岁,嘴甜得很,” 旁边两个洒扫的小丫鬟压低声音说话,辛钰脚步慢了半拍,耳朵几乎要贴过去,“前儿个春桃给剥了颗糖,小公子就赏了个银角子呢!” “银角子算什么?”另一个丫鬟嗤笑,“听说上月小公子生辰,夫人赏了金锞子,他随手就扔给逗他笑的小厮了!” “金锞子?!”辛钰心里“咯噔”一下,差点把舌头咬了。 他娘临送他走时,把攒了半辈子的碎银塞他手里,反复念叨:“钰儿,到了富贵人家,嘴要甜,眼要活,最重要的是攒钱!攒够了钱,咱就能赎身,就能不被人拿捏……” 金锞子!抵得上他娘攒十年的碎银了! 他刚要再听,领路婆子回头瞪了他一眼:“走快点!管家还在正厅等着分差事呢!” 辛钰赶紧应着“哎”,脚下加快,心里却像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 伺候小公子,哄笑了就有金子——这活儿简直是给自个儿量身定做的! 可没等他乐完,就听见那俩丫鬟又说:“不过你可别想着去东跨院,那位才是真主子。” “你是说大少爷林摇屹?” “嘘——小声点!”丫鬟拍了同伴一下,声音压得更低,“那位小王爷,听说性子阴沉沉的,三天不说两句话,眼神跟刀子似的,盯着人看能掉层皮!前儿个张管事给他送茶,手慢了点,就被他罚跪了半个时辰,脸都白了!” “这么吓人?” “可不是!谁要是被分到他院里伺候,那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工钱少,规矩多,稍不留意就挨罚……” 辛钰的脚步猛地顿住。东跨院?大少爷?阴沉沉?罚跪? 他打了个寒颤,刚冒头的“金锞子”念头瞬间被浇了盆冷水。 不行不行,绝对不能去伺候这位大少爷!他要去西跨院,伺候那个会扔金锞子的小公子! 可怎么才能让管家把自己分到西跨院呢?他一个新来的,无权无势,只能靠打听清楚了,到时候求管家分差事时,好有的放矢。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辛钰简直把“嘴甜眼活”发挥到了极致。 路过廊下遇见扫地的老仆,他凑过去递上刚从牙婆那儿顺来的半块干饼: “王伯,您歇会儿?我瞅您这扫帚毛都快掉光了,回头我给您寻把新的?对了,我跟您打听个事儿,咱府里哪位主子最……最和气啊?” 老仆啃着饼,含糊道:“和气?李姨娘院里的小公子呗,小孩子家家,给块糖就笑。” “那……那赏钱呢?”辛钰眼睛发亮,“小公子赏钱大方不?是给银子还是……金子?” 老仆被他问得一愣,随即笑骂: “你这小子,刚来就惦记赏钱?不过说真的,小公子是大方,上次我孙子给他捡了个风筝,就得了个银锞子。” 银锞子也行!总比去东跨院挨罚强!辛钰心里更定了。 他又溜达到厨房附近,看见个择菜的老妈子,凑过去帮着摘豆角: “刘婶,您看我这活儿干得还行不?我娘教我,干活就得实在!对了,我听人说东跨院的大少爷……” “别提那位!”老妈子手一抖,豆角掉地上,“晦气!上个月厨房给送点心,就因为糕点上的花儿歪了点,那位直接让把整盘点心都倒泔水桶了,还说厨子不用心,罚了三个月月钱!你要是被分到他那儿,有你哭的时候!” 辛钰缩了缩脖子,更坚定了要去西跨院的决心。 他像个刚出笼的包子,满府乱窜,见着人就笑嘻嘻地搭话,三句不离“主子和气不”“赏钱是金是银”,活脱脱一只闻着铜钱味儿就钻的小耗子。 此刻他正堵在通往西跨院的月洞门旁,拉着个给李姨娘送衣裳的小丫鬟,脸上堆着十二分的笑: “姐姐,你常去西跨院,跟我透个底呗?小公子是不是真的……只要哄笑了就给金锞子?那大少爷呢?大少爷赏钱大方不?跟小公子比,哪个给的多啊?” 小丫鬟被他问得哭笑不得:“你这小厮,满脑子都是钱!我劝你别打听大少爷了,那位脾气怪得很,我们都绕着走……” “可我听说小公子给金子啊……”辛钰还在嘀咕,没注意身后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青石板路被踩出“笃、笃”两声,像玉石叩击,不重,却带着股无形的压力。辛钰后颈一凉,猛地回头—— 只见月洞门后站着个少年。 他穿一身石青色暗纹锦袍,墨发用一根玉簪束着,身形比辛钰高出一个头,垂着眼时,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色。 明明是半晴的天,他往那儿一站,周遭的光线仿佛都暗了几分,连空气都跟着沉了下去。 辛钰脑子里“嗡”的一声——这、这不会就是…… 旁边的小丫鬟脸“唰”地白了,“噗通”一声跪下:“大、大少爷!” 大少爷?!林摇屹?! 辛钰吓得腿肚子转筋,差点跟着跪下,可脑子里飞速闪过老妈子的话——“罚跪半个时辰”“罚三个月月钱”,他膝盖一软,又硬生生撑住了,只是头埋得更低,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个球。 完了完了,打听主子被正主听见,这要是被记恨上,别说金锞子,能不能保住这碗饭都难说! 林摇屹没看地上的丫鬟,目光落在辛钰身上。 这小厮看着不过十三四岁,身量没长开,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头发枯黄,却梳得整整齐齐。 方才那股子“鸡贼”劲儿还没散去,此刻埋着头,后颈却绷得紧紧的,像只受惊却还想竖着耳朵听动静的小兽。 “金锞子?”林摇屹的声音很淡,像冰块撞在瓷器上,没什么温度,却带着穿透力,“比银角子好?” 辛钰浑身一颤,不敢抬头,只觉得那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背上。 他张了张嘴,想辩解“我不是那个意思”,可话到嘴边,又想起娘的叮嘱——“嘴甜”,于是换了副腔调,带着哭腔似的委屈:“大、大少爷饶命!小的……小的是新来的,啥也不懂,就是听人说小公子……小公子心善,小的想着能多学本事,伺候好主子……” “哦?”林摇屹似乎笑了一下,又好像没有,声音依旧平平,“学本事?” 他往前走了两步,停在辛钰面前。辛钰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冷香,不是脂粉味,倒像松针混着墨香,清冽又压迫。 “管家在哪儿?”林摇屹忽然转头,问旁边还跪着的小丫鬟。 小丫鬟哆哆嗦嗦:“在、在正厅……” 林摇屹没再说话,转身就走,石青色的袍角扫过辛钰眼前,带起一阵风。直到那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辛钰才敢抬起头,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他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小丫鬟也爬起来,拍着胸口:“你吓死我了!那可是大少爷!你怎么敢在这儿议论他!” 辛钰苦着脸:“我哪知道他会路过……” 他以为这事儿就算过去了,顶多被大少爷记恨,分到个苦差事。 可他没料到,半个时辰后,当他被带到管家面前领差事时,管家看着他的眼神,像是见了什么稀奇物件。 “辛钰是吧?”管家翻着手里的名册,抬头看他,“正好,东跨院缺个伺候笔墨的小厮,你就去那儿吧。” 辛钰懵了:“东、东跨院?”不是西跨院吗?不是小公子吗? “怎么?不愿意?”管家挑眉。 “不是不是!”辛钰赶紧摇头,心里却在打鼓——去伺候那个阴沉大少爷?这不是自投罗网吗?可他不敢说不愿意,只能硬着头皮应下,“愿意!小的愿意!” 只是他不知道,此刻东跨院的书房里,林摇屹正临窗而立,听着管家的回话。 “……那小厮叫辛钰,刚买进府的,看着倒是机灵,就是……”管家顿了顿,“有点太爱钱了,方才还在院里打听小公子赏钱的事。” 林摇屹指尖划过窗台上的砚台,墨色的眸子里映着庭院里的石榴树,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爱钱?机灵? 有点意思。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让他进来吧。” 于是当天下午,辛钰就被领进了东跨院。 他提着个小包袱站在书房外,心里七上八下。既怕这位大少爷真像传闻里那样罚他跪,又忍不住琢磨——万一……万一这位大少爷其实也赏金子呢? 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襟,脸上挤出最谄媚的笑,轻轻推开书房门:“大少爷,小的辛钰,给您请安来了!您看您这砚台该磨了吧?小的力气大,保证磨得又细又匀!” 书房里很静,只有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林摇屹坐在大案后,背对着他,墨色的长发垂在肩后,石青色的衣袍衬得背影愈发挺拔,也愈发……阴沉。 他没回头,也没应声,仿佛没听见辛钰的话。 辛钰脸上的笑僵了僵。 装没听见? 他咬咬牙,又往前凑了两步,声音更甜:“大少爷,您渴不渴?小的给您沏壶茶?听说您喜欢喝雨前龙井,小的这就去烧水?” 依旧没反应。 “那……大少爷,您饿不饿?厨房刚蒸了桂花糕,小的去给您端两块?” 林摇屹终于动了。他放下笔,转过身。 少年的眉眼生得极好,鼻梁高挺,唇色偏淡,只是那双眼睛,漆黑得像深潭,没什么情绪地看着辛钰,看得他心里发毛。 “出去。” 两个字,冷得像冰。 辛钰脸上的笑彻底挂不住了。他愣了愣,看着林摇屹重新拿起笔,低头继续写字,仿佛他只是个碍眼的物件。 得,看来传闻是真的。这位大少爷,不仅阴沉,还难伺候。 辛钰撇撇嘴,心里把“金锞子”和“小公子”又念叨了八百遍,这才不甘心地退了出去,顺手轻轻带上了门。 书房里,林摇屹握着笔的手顿了顿,目光落在宣纸上那行刚写的“屹”字上,嘴角几不可查地弯了一下。 这只满脑子金银的小耗子,倒是比他想的……更有趣些。 他倒要看看,这只小耗子,能在他这东跨院里,折腾出什么花样来。 而门外的辛钰靠在廊柱上,摸着饿得咕咕叫的肚子,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行,得想办法,就算伺候这位大少爷,也得从他手里抠出点银子来!不然这罪岂不是白受了? 金锞子虽好,银角子也行啊!总比没有强! 他攥了攥拳头,眼神又亮了起来——娘说了,嘴甜,眼活,总能活下去! 第2章 第二章 钰色趋炎 辛钰在廊下站了半炷香,肚子饿得更响了。他摸了摸怀里仅有的三个铜板——这是娘塞给他的全部家当,如今连个炊饼都买不起。不行,得想辙。大少爷再阴沉,也是侯府的小王爷,指缝里漏点碎银,都够他活半个月了。 他眼珠一转,想起方才进书房时瞥见的砚台。那方端砚看着就价值不菲,磨墨肯定得讲究。辛钰一拍大腿,转身往灶房跑——磨墨得用温水,冬天水冷,墨锭容易裂,他去烧壶热水来,准能讨主子欢心! 灶房的老妈子见他又溜回来,没好气道:“大少爷院里的人还来蹭热水?”辛钰嬉皮笑脸地凑上去,递上刚从井边捡的半块冻柿子:“刘婶您尝尝,这柿子甜着呢!我家主子砚台名贵,用冷水磨伤了料,我烧壶温水去,省得回头主子怪罪下来,连累您挨骂不是?” 老妈子被他哄得眉开眼笑,挥挥手让他用了灶台。辛钰守着铜壶,眼睛盯着跳跃的火苗,心里却盘算着:等下磨墨时,得把墨条磨得又细又滑,主子一高兴,赏个银角子就值了! 水开了,他提着锡壶小跑回东跨院,书房的门虚掩着。辛钰放轻脚步进去,见林摇屹正对着一卷古籍出神,侧脸在窗棂漏下的光里显得愈发冷硬。他大气不敢出,蹲在案边,往砚台里倒了点温水,拿起墨锭细细研磨。 “沙沙”的磨墨声在安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辛钰偷眼瞧林摇屹,见他没动静,胆子大了些,故意把墨条磨得又快又匀,嘴里还小声念叨:“主子您看这墨,磨得跟镜子似的,写出来的字准保乌黑发亮……” 林摇屹翻过一页书,眼皮都没抬:“手稳点。” 辛钰吓得手一僵,墨锭在砚台里划出道白痕。他赶紧放慢动作,心里却乐开了花——主子说话了!这是好兆头!他更卖力地磨着,磨完了又把毛笔在温水里润了润,递到林摇屹手边:“主子,笔润好了,您试试?” 林摇屹接过笔,蘸了墨在宣纸上写了个“钰”字。辛钰凑过去一看,那字筋骨分明,比他见过的所有字都好看,立刻拍手:“主子您这字写得真好!跟庙里的神仙画儿似的!”他搜肠刮肚想夸辞,又怕说错话,憋了半天冒出一句,“比小公子院里挂的画儿好看十倍!” 林摇屹笔尖一顿,墨点在纸上晕开个小团。他抬眼看辛钰,眸色沉沉:“你见过小公子院里的画?” 辛钰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怎么把实话说出来了?他赶紧低下头,用袖子擦了擦汗:“没、没有!小的是听别的奴才说的!小公子院里金贵东西多,哪是小的能看的……” 林摇屹没再追问,只是把笔搁回笔山,淡淡道:“下去吧。” 又让他走?辛钰看着空荡荡的案几,连个赏钱的影子都没有,心里凉了半截。他磨了半天墨,说了一箩筐好话,难道就白干了? 不甘心!他咬咬牙,忽然想起厨房刚蒸好的芙蓉糕。听说林摇屹喜欢吃甜口,只是从不明说。辛钰转身又往灶房跑,软磨硬泡跟老妈子讨了两块,用油纸包着,小心翼翼捧回书房。 “主子,您尝尝这个?”他把糕点放在碟子里,推到林摇屹面前,“刚出锅的芙蓉糕,甜而不腻,您垫垫肚子?” 林摇屹终于抬眼,目光落在那两块歪歪扭扭的糕点上——边角都被辛钰的手指捏变形了,油纸还沾着点灶灰。他沉默片刻,拿起一块,慢条斯理地咬了一口。 辛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眼睛瞪得溜圆,恨不得把“赏钱”两个字刻在脸上。 林摇屹嚼了两口,没什么表情地咽下去,又拿起第二块。 一块,两块……吃完了。 辛钰屏住呼吸,等着那句“赏银”。 林摇屹却只是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淡淡道:“太甜。” 辛钰:“……” 他看着空碟子,差点没背过气去。太甜?太甜您还全吃了?吃完了连个铜板都不给?这位大少爷,真是铁公鸡中的战斗机! 他垂头丧气地收拾碟子,心里把林摇屹骂了八百遍,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 辛钰猛地回头——林摇屹已经重新低下头看书,侧脸依旧冷硬,仿佛刚才的笑声是他的错觉。 “还愣着?”林摇屹头也不抬,“把墨再磨一碗。” 辛钰愣了愣,磨墨?刚才不是磨过了吗?但他不敢多问,赶紧应了声“哎”,拿起墨锭又开始磨。这次他磨得格外用心,连水都不敢多放,生怕主子嫌稠嫌稀。 磨完墨,天已经擦黑了。辛钰累得手腕发酸,肚子饿得直抽抽,却连半个铜板的赏钱都没捞着。他耷拉着脑袋往外走,刚到门口,就听见林摇屹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明早卯时,打桶热水来。” 辛钰脚步一顿,惊喜地回头:“主子您要沐浴?”沐浴得伺候搓背吧?搓得舒服了,总该赏钱了吧? 林摇屹却没回答,只是翻了页书,书页翻动的声音在夜里格外清晰。 辛钰咬着唇,把那句“赏钱”咽了回去。算了,有活儿干就有希望!总比被主子扔在一边强。他攥了攥拳头,心里又燃起一丝火苗——明早卯时,他得第一个到! 第二天,辛钰寅时三刻就爬起来了。他借着月光去井边打水,井水冰得刺骨,他咬着牙提了满满一桶,倒进铜盆里,又兑了些热水,试了试温度,不冷不烫正好。 他端着铜盆进书房时,林摇屹刚起身,正站在窗边穿外袍。晨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在他身上镀了层淡金,辛钰忽然发现,这位大少爷其实生得极好看,就是太冷了,像块捂不热的玉。 “主子,水来了!”辛钰把铜盆放在架子上,拿起布巾递过去,“小的给您擦脸?” 林摇屹没接布巾,自己拿起帕子沾了水擦了擦,动作慢条斯理。辛钰站在一旁,眼睛盯着他腰间的玉佩——那玉佩看着水头极好,要是能赏下来,准能卖个好价钱! “杵着做什么?”林摇屹擦完脸,把帕子扔回盆里,“去把书案收拾了。” “哎!”辛钰赶紧应着,过去收拾散乱的书卷。他瞥见一本翻开的诗集,书页上沾着点墨渍,像是不小心蹭上的。辛钰心里一动,从怀里掏出块干净的软布,小心翼翼地去擦。 “别碰。”林摇屹的声音冷不丁响起。 辛钰手一抖,软布掉在地上。他慌忙捡起,结结巴巴道:“对、对不起主子!小的看墨渍脏了书页,想给您擦擦……” 林摇屹走过来,捡起那本诗集,指尖拂过那点墨渍,眸色深了深。那是辛钰昨天磨墨时不小心溅上的,他本想扔掉,却鬼使神差地留了下来。 “下去吧。”林摇屹把诗集放回书架,声音听不出情绪。 又让他走!辛钰的心彻底沉了。他起了个大早,打了热水,收拾了书案,还是没得到赏钱!这位大少爷,难道是铁石心肠不成? 他垂头丧气地往外走,走到门口,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声音: “那布……留下。” 辛钰一愣,回头看见林摇屹正看着他手里的软布——那是他娘给他做的擦汗巾,粗布的,边角都磨毛了。 “主子您要这个?”辛钰赶紧递过去,心里嘀咕:这破布有什么好的?难道主子缺擦桌布? 林摇屹接过软布,捏在指尖摩挲了两下,忽然道:“管家房里,领十文钱。” 十文钱?! 辛钰眼睛瞬间亮了!十文钱!够买三个炊饼了!他激动得差点蹦起来,连忙磕头:“谢主子赏!谢主子赏!” 林摇屹没再看他,转身走到书案后坐下。辛钰却像打了鸡血似的,连声道谢,这才脚步轻快地跑出去领赏钱。 书房里,林摇屹看着那块粗布软巾,嘴角几不可查地弯了一下。 这只小耗子,倒是越来越会钻空子了。 不过……十文钱就能让他高兴成这样,倒也省了他不少事。 林摇屹把软布塞进袖袋,拿起辛钰昨天磨的墨,在宣纸上写下一行字: “钰色虽俗,却胜金玉。” 墨迹干透时,窗外的太阳正好爬过墙头,照在宣纸上,那“钰”字仿佛镀了层金光,晃得人眼晕。 而领了赏钱的辛钰,正蹲在墙角啃炊饼,一边啃一边盘算:十文钱!只要天天讨好主子,一个月就是三百文!攒够一年,就能赎身了! 他摸了摸怀里温热的铜钱,心里第一次觉得,伺候这位阴沉的大少爷,好像……也不是那么难。 至少,比伺候那个遥不可及的小公子,要近得多。 第3章 第三章 铜臭熏屹 入了冬,侯府的青砖地冻得像铁板。辛钰揣着那十文钱,夜里躺在通铺硬板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十文钱哪够?得想办法让主子赏更多!他摸着枕头下娘给的粗布荷包,里面只有几个铜板硌得慌,心里又燃起一股劲:明儿个起,得把“体贴”二字刻在脑门上! 第二日天没亮,辛钰就蹲在井边等热水。他打听到林摇屹晨起要喝头道雪水沏的茶,特意揣了个瓦罐去梅林接雪。雪粒子落在脖子里凉飕飕的,他却像捡着银子似的,把瓦罐捂在怀里焐着,生怕冻成冰碴子。等他端着雪水跑回东跨院,林摇屹刚坐在书案前,手指冻得有些发红。 “主子,您看!”辛钰献宝似的捧上瓦罐,“小的去梅林接的新雪,沏茶最香了!”他手脚麻利地生起火炉,把雪水倒进银壶里煮,又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他用私房钱买的桂花蜜,“主子您尝尝这个?加一勺,茶就不涩了。” 林摇屹看着他冻得通红的鼻尖,还有那双因为兴奋而发亮的眼睛——明明是为了赏钱,偏装得像只摇尾巴的小狗。他没说话,只是看着辛钰把蜜罐打开,甜香瞬间弥漫开来。辛钰舀了半勺放进茶盏,递到他面前:“主子您试试,保证比糖霜还甜!” 林摇屹呷了一口,桂花的甜混着茶香滑进喉咙。他抬眼时,正撞见辛钰偷偷咽口水——这小厮自己舍不得买,却把蜜罐擦得锃亮。林摇屹放下茶盏,从袖袋里摸出个银角子,扔在案上:“赏你的。” 银角子!辛钰眼睛都直了,一把抓起来塞进荷包,磕头如捣蒜:“谢主子赏!主子您真是活菩萨!”他心里飞快盘算:一个银角子等于一百文,够买三十个炊饼了!要是天天有赏,不出半年就能攒够赎身钱! 自此,辛钰伺候得更殷勤了。林摇屹看书时,他就蹲在旁边扇炭火,火盆烧得旺旺的,自己冻得脚底板发麻也不敢动;林摇屹写字时,他就提前把墨磨得浓淡正好,连镇纸都焐热了才递过去;夜里林摇屹看书晚了,他就端来热汤面,里面卧着两个荷包蛋——那是他用半个月月钱跟厨房换来的。 “主子,您趁热吃。”辛钰把碗放在案上,眼睛瞟着林摇屹的脸色,“小的听说夜里吃蛋补身子,您看书费神……” 林摇屹没动筷子,却忽然道:“你月钱多少?” 辛钰心里一紧,难道主子嫌他花钱多?他赶紧低下头:“小的……小的月钱二百文。” “二百文,”林摇屹淡淡道,“够买几个鸡蛋?” 辛钰脸一红,嗫嚅道:“十、十个……”他其实只用了五个鸡蛋的钱,剩下的偷偷攒着,可哪敢说实话? 林摇屹却没追问,只是拿起筷子,把两个荷包蛋都夹给了辛钰:“你吃吧。” 辛钰愣住了。主子居然把鸡蛋给他吃?他看着碗里黄澄澄的蛋,鼻子忽然有点酸——自打娘走后,他就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可转念一想,这是主子赏的!说不定是考验他呢?他赶紧把蛋夹回去:“主子您吃!小的贱命一条,哪配吃鸡蛋……” “让你吃就吃。”林摇屹的声音冷下来。 辛钰不敢违抗,只能埋头扒拉面条,眼泪差点掉进碗里。他边吃边想:主子虽然阴沉,心肠倒不算坏……要是能一直这么赏下去就好了。 可侯府的奴才多,眼红的也不少。辛钰仗着林摇屹的赏钱,在小厮堆里渐渐有了点“面子”。那日他去领冬衣,管事婆子故意把最薄的棉袄扔给他:“新来的就穿这个,想要厚的?等明年吧!” 换作以前,辛钰只能忍了。可如今他是“大少爷跟前的人”,腰杆也硬了些。他把棉袄扔回筐里,叉着腰道:“王婆子,你可看清楚了!这棉袄薄得透光,冻坏了我,耽误了伺候主子,你担待得起?”他故意把“主子”二字喊得响亮,“昨儿个主子还赏我银角子呢,你说要是我跟主子提一句……” 王婆子脸色一变——谁不知道林摇屹护短?她赶紧换了件厚棉袄塞给辛钰:“小辛子快拿着,是老婆子眼花了!” 辛钰得意洋洋地抱着棉袄往回走,路过花园时,撞见几个洒扫的小厮在偷摘梅花。他想起林摇屹书房的花瓶空着,心里一动,叉着腰喊:“住手!那是给主子折的梅花,你们也敢动?” 小厮们认得他是林摇屹跟前的人,吓得赶紧松手。辛钰却不肯罢休,指着领头的小厮道:“去!把你们藏的梅子都交出来!不然我告诉管家,让你们挨板子!”小厮们不敢违抗,乖乖把兜里的梅子掏出来。辛钰揣了满满一兜,心里美滋滋的——梅子能腌成蜜饯,主子吃了说不定又赏钱! 他正往回走,却迎面撞上一个人。石青色的袍角擦过他的手背,冷香扑面而来——是林摇屹! 辛钰吓得魂飞魄散,怀里的梅子“哗啦啦”掉了一地。林摇屹的目光从地上的梅子扫到他通红的脸,又看向远处吓得缩成一团的小厮,眸色深不见底。 “你在做什么?”林摇屹的声音比寒风还冷。 辛钰腿一软差点跪下,结结巴巴道:“主、主子!小的……小的看梅花好看,想折几枝给您插瓶……” “哦?”林摇屹弯腰,捡起一颗梅子,“用梅子插瓶?” 辛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刚才那副狐假虎威的样子,肯定被主子看见了!他赶紧磕头:“主子饶命!小的错了!小的不该……不该吓唬他们……” 林摇屹没说话,只是看着他。辛钰的粗布棉袄上沾着雪沫,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像只偷东西被抓包的小耗子。可那双眼睛里,除了害怕,居然还有点不服气——仿佛在说“我是为了给你摘梅子”。 “起来。”林摇屹忽然道。 辛钰一愣,抬头看见林摇屹正看着他怀里的棉袄,淡淡道:“棉袄不错。” “是、是王婆子给的……”辛钰小声道。 林摇屹没再提梅子的事,转身往书房走:“把梅花折来。” 辛钰赶紧爬起来,折了几枝开得最艳的梅花,跟在林摇屹身后。他心里七上八下:主子没罚他,难道是不生气?可刚才那眼神,明明像要吃人…… 进了书房,林摇屹把梅花插进瓶里,忽然道:“以后想要什么,直接跟我说。” 辛钰一愣:“啊?” “不必用‘主子’的名头去抢。”林摇屹的声音没什么温度,“我赏你的,比他们偷的多。” 辛钰心里“咯噔”一下——主子这是……默许他狐假虎威了?还是在敲打他?他不敢细想,只能磕头:“小的知道了!以后一定乖乖伺候主子!” 林摇屹没再说话,只是看着窗外的梅花。辛钰站在一旁,摸着怀里的银角子,忽然觉得这侯府的冬天,好像没那么冷了。可他没看见,林摇屹的手指在梅枝上轻轻摩挲,嘴角勾起一抹算计的笑—— 辛钰还在盘算着:明天得去厨房看看有没有新鲜的鱼,主子爱吃鱼……要是能赏个金锞子就好了! 第4章 第四章 俗钰护屹 腊月的风卷着雪沫子,把侯府的抄手游廊刮得呜呜响。辛钰揣着刚领的月钱,正盘算着去银铺换成碎银子存起来,路过假山后时,却听见两个婆子的声音像淬了冰的针,扎进耳朵里。 “……东跨院那位,真是越来越难伺候了。”一个婆子啐了口唾沫,“昨儿个不过茶水凉了半分,就把李嫂子罚去跪雪,现在还起不来呢!” “谁让她是庶出的?仗着侯爷宠信就作威作福,我看啊,将来未必有好下场!”另一个声音更低,却更恶毒,“听说连宫里的贵妃都不待见他,上次宫宴还故意让他在雪地里等了一个时辰……” “庶出”两个字像烙铁似的烫了辛钰的耳朵。他攥紧手里的荷包,指节发白——他娘也是庶出,小时候总被主母磋磨,临死前还拉着他的手说:“钰儿,别让人知道咱是庶出的种,会被踩在泥里……” 他猛地转身,粗布褂子带起一阵风,惊得两个婆子回头。辛钰叉着腰站在雪地里,小脸冻得通红,眼睛却亮得吓人,像只炸毛的小兽:“你们胡说什么!” 婆子们没料到会被撞破,先是一愣,见是个半大的小厮,顿时横起脸:“哪来的野小子?也敢管老娘们说话?” “我不准你们说我家主子坏话!”辛钰梗着脖子,声音发颤却不肯退,“主子赏钱大方,待人宽厚,比你们这些嚼舌根的强一百倍!”他想起林摇屹冻红的手指,想起那碗被推给自己的荷包蛋,想起赏银时指尖的温度——这些人根本不懂! “大方?”婆子嗤笑,“赏你几个铜板就把你收买了?他就是个阴沉沉的白眼狼,连自己亲弟弟都算计……” “住口!”辛钰抓起地上的雪团就砸过去,雪沫子溅了婆子一脸,“我家主子才不是白眼狼!他是天底下最好的主子!” 两个婆子被惹恼了,撸着袖子就要上来打。辛钰吓得往后缩,却依旧死死瞪着她们,像只护食的小狗。就在这时,一道石青色的身影从假山后转出来,墨发上落了点雪,眼神比腊月的冰还冷。 “吵什么?” 林摇屹的声音不大,却像冰锥扎进人心里。两个婆子“噗通”一声跪下,脸都白了:“大、大少爷……” 辛钰也僵住了,后颈的汗毛全竖起来——他刚才那副张牙舞爪的样子,全被主子看见了!他赶紧低下头,心里把自己骂了八百遍:逞什么能?万一主子觉得他多管闲事,把他赶走怎么办?那攒钱赎身的计划不就泡汤了? 林摇屹没看地上的婆子,目光落在辛钰身上。这小厮还叉着腰,小脸上满是没褪尽的怒气,鼻尖冻得通红,像只刚打完架的小狸猫。他走过去,停在辛钰面前,身上的松针冷香混着雪气,压得人喘不过气。 “她们说我坏话,”林摇屹的声音很淡,像在问今天的天气,“你气什么?” 辛钰的脸“唰”地红了,从耳根红到脖子。他张了张嘴,想说“怕她们影响主子名声,耽误我赏钱”,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细若蚊蚋的嘟囔:“她们……她们说得不对……” “哪里不对?”林摇屹逼进一步,几乎贴着他的耳朵,“我本就是庶出,本就罚了李嫂子,本就被贵妃刁难……” “那不一样!”辛钰猛地抬头,眼睛里蒙着层水汽,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主子赏我银角子,给我鸡蛋吃,还让我……让我在你身边伺候!你不是坏人!” 最后几个字说得又快又急,像堵在心里的石头终于砸了出来。说完他就后悔了——这话说得太像……太像真心维护了! 林摇屹看着他泛红的眼眶,忽然笑了。不是之前那种若有若无的冷笑,而是真的弯了嘴角,眼底的冰潭仿佛融了一角,漾出点细碎的光:“哦?我不是坏人?” 他抬手,指尖擦过辛钰冻得发红的脸颊,辛钰像被烫到似的一颤,却没躲开。林摇屹的手指很凉,却带着点奇异的暖意,他轻轻捏了捏辛钰的下巴:“那你说说,我是什么?” 辛钰的心跳得像擂鼓,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娘的叮嘱和怀里的银角子。他胡乱抓住救命稻草,大声道:“是、是能赏我金锞子的好主子!” 林摇屹的笑声更明显了,像碎冰落进玉盘:“没出息的东西。” 他转身踢了踢地上的婆子:“拖下去,杖二十,发去庄子上。” 婆子们哭喊着被拖走,雪地里只剩下辛钰和林摇屹。辛钰还愣在原地,摸着脸刚才被碰过的地方,心里乱糟糟的——主子没生气?还笑了?难道维护主子真的能赏金锞子? “发什么呆?”林摇屹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雪下大了,回去磨墨。” “哦!”辛钰赶紧跟上,踩着林摇屹的脚印往前走,看着那石青色的袍角在风雪里飘动,忽然觉得刚才那些恶毒的话,好像也没那么刺耳了。 书房里,辛钰蹲在案边磨墨,偷偷抬眼瞧林摇屹。他正对着窗纸写字,侧脸在暖黄的光里柔和了许多,连睫毛上的雪沫子都像沾了金粉。辛钰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要是能一直这样伺候主子,好像……也不错? “看什么?”林摇屹头也不抬。 辛钰吓得赶紧低下头,墨锭在砚台里划出个圈:“没、没什么!小的在想,主子什么时候赏金锞子……” 林摇屹放下笔,宣纸上是两个大字:“护钰”。他看着那字,指尖轻轻拂过,声音里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等你什么时候,不是为了金锞子护我时,再说。” 辛钰没听懂,只是觉得主子今天的墨香格外暖人。他磨着墨,心里又打起了小算盘:不为金锞子?那怎么可能……不过要是能让主子多笑笑,赏点银子也行啊! 他哪里知道,那两个被赶走的婆子,本是二房安插来监视林摇屹的;他更不知道,自己那句笨拙的维护,像颗火星子,掉进了林摇屹冰封多年的心湖,烧得连他自己都慌了神。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辛钰的荷包里躺着刚换的碎银子,而林摇屹的袖袋里,藏着一枚刚让银匠打好的、刻着“钰”字的金锞子。 这只满脑子金银的小耗子,怕是还不知道,自己早就成了别人心头的金疙瘩,连铜臭味,都变得甜起来了。 第5章 第五章 伴读逐金 冬天的风带着料峭寒意,辛钰正蹲在厨房外啃炊饼,就见管家颠颠儿跑来,老远就喊:“小辛子!快跟我走!大少爷让你收拾东西,跟去学堂伴读!” “学堂?”辛钰嘴里的饼渣掉了一地,眼睛瞪得溜圆,“伴读?我大字不识一个,伴什么读?”他心里直打鼓——伺候主子读书?那不得站一整天?耽误他打听哪个主子赏钱大方怎么办? “让你去你就去!”管家一把拽起他,“大少爷的话你也敢犟?赶紧回去拿件干净衣裳,轿子在二门等着呢!” 辛钰被半拖半拽地塞进轿子时,还在琢磨这事儿的利弊。伴读……说不定能跟着大少爷见着更多权贵子弟?要是哪个公子哥随手赏个金锞子……他眼睛一亮,立刻把“耽误赚钱”的念头抛到九霄云外,扒着轿帘问:“管家,学堂里的小公子们,赏钱大方不?” 管家被问得一愣,随即笑骂:“你这小子,满脑子就这点出息!” 轿子在国子监外落下时,辛钰差点被晃晕。他跟着林摇屹走进朱漆大门,只见满院青衫学子,个个摇头晃脑地背书,墨香混着书卷气扑面而来。辛钰缩着脖子跟在林摇屹身后,活像只误入孔雀群的灰麻雀。 “哟,这不是林小王爷吗?”一个穿宝蓝色锦袍的少年迎面走来,腰间挂着羊脂玉佩,笑得张扬,“今儿怎么带了个小厮来?莫不是怕先生提问,让他替你挨手板?” 辛钰认得这是吏部尚书家的公子赵珩,上次在侯府宴会上见过,听说出手阔绰,赏小厮都是银角子起步。他眼睛一亮,刚想凑上去搭话,就被林摇屹冷冷瞥了一眼,吓得赶紧低下头。 “赵公子倒是清闲。”林摇屹语气平淡,却带着股疏离,“先生的《策论》背熟了?” 赵珩脸上的笑僵了僵,悻悻道:“背、背熟了……”说罢赶紧拱手溜走,连带着身后的书童都小跑着跟上。 辛钰看得目瞪口呆——这位赵公子在侯府时何等嚣张,见了大少爷怎么跟老鼠见了猫似的?他偷偷瞄林摇屹,见他面无表情地走进讲堂,心里嘀咕:果然是阴沉主子,连同窗都怕他。 林摇屹被安排在首排,辛钰就规矩地站在他身后的角落里。先生讲的《春秋》他一个字也听不懂,只觉得满屋子的“之乎者也”像蚊子嗡嗡,吵得他直犯困。他偷偷打了个哈欠,目光却在满屋子的锦衣书童间打转——那个穿绿袄的是靖安侯府的书童吧?听说他家小公子去年赏了个金镯子给丫鬟;还有那个抱剑的,是镇国公府的,主子脾气暴,但赏钱从不手软…… “辛钰。” 冷不丁一声唤,吓得辛钰一激灵,差点撞翻身后的书架。他慌忙站直:“主、主子?” 林摇屹没回头,声音压得极低:“站好。” 辛钰赶紧贴墙根站定,心里把先生骂了八百遍——讲这么久做什么?耽误他跟别家书童套近乎! 好不容易熬到课间休息,学子们三三两两聚着说话,林摇屹被几个公子围在中间,不知在讨论什么。辛钰趁机溜到院子里,一眼就看见刚才赵珩的书童正蹲在槐树下数钱。 “兄弟!”辛钰一个箭步冲过去,笑得像朵花,“忙呢?” 那书童吓了一跳,见是辛钰,上下打量他一番:“你是林小王爷的伴读?” “正是正是!”辛钰搓着手,“我叫辛钰,你呢?” “我叫石头。”石头把钱袋揣进怀里,撇撇嘴,“伺候赵公子的。你们家主子……是不是特别难伺候?”他压低声音,“听说他脾气阴沉沉的,上次赵公子不过说了句他墨宝不如世子爷,就被他冷着脸怼了回去,吓得我们家公子三天没敢跟他说话。” “难伺候?”辛钰眼珠一转,想起那十文钱、银角子,还有袖袋里没花完的碎银子,拍着胸脯道,“嗨!哪有的事!我们家主子大方着呢!磨个墨赏银角子,沏杯茶赏碎银子,上个月我还得了块……”他差点说漏嘴金锞子的事,赶紧改口,“得了块好布料!” 石头眼睛一亮:“真的?比我们家公子还大方?” “那可不!”辛钰得意洋洋,“对了,你们家公子赏钱大方不?平时给你多少月钱?赏银是给银子还是金子?上次宫宴听说他赏了个玉坠子给小厮,是真的不?” 他连珠炮似的问题把石头问懵了,半晌才挠挠头:“月钱二百文,赏银……看心情吧,有时候给铜板,有时候给碎银。玉坠子?那是前年的事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辛钰嘿嘿笑,心里却打起了小算盘——赵公子赏银不稳定,不如我们家主子!不过……靖安侯府的书童刚才好像说他家主子昨天赏了个金戒指? 他正想找借口溜去找靖安侯府的书童,就听身后传来林摇屹的声音:“辛钰。” 辛钰吓得一蹦三尺高,回头看见林摇屹站在廊下,脸色阴沉得像要下雨。他赶紧跑过去,点头哈腰:“主子,您下课了?” 林摇屹没说话,目光扫过他和石头,又淡淡扫过远处几个探头探脑的书童。辛钰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刚才跟石头打听赏钱的事,不会被主子听见了吧? “过来。”林摇屹转身往讲堂走,石青色的袍角扫过辛钰眼前。辛钰赶紧跟上,心里七上八下:完了完了,主子肯定觉得我不安分,要把我赶走了! 谁知进了讲堂,林摇屹却从书箱里掏出个油纸包,扔在他怀里:“吃吧。” 辛钰打开一看——是芙蓉糕,还是热乎的!他抬头看着林摇屹,见他正低头整理书卷,侧脸在晨光里柔和得不像样子。辛钰心里忽然有点发慌,小声问:“主子……您不生气?” “生气?”林摇屹抬眼,眸色沉沉,“生气你到处打听谁赏钱大方?” 辛钰脸“唰”地白了,手里的芙蓉糕差点掉地上:“主、主子我错了!我就是……就是随便问问……” 林摇屹却忽然笑了,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问清楚了?哪家主子赏钱最多?” 辛钰懵了,愣愣道:“靖安侯府的小公子……听说赏过金戒指……” “哦?”林摇屹挑眉,从袖袋里摸出个东西,扔在辛钰手里,“这个,比金戒指如何?” 辛钰低头一看,呼吸瞬间停了——是枚金锞子!上面还刻着个小小的“钰”字! “金、金锞子?!”辛钰激动得差点咬到舌头,抬头看向林摇屹,眼睛里全是星星,“主子!这、这是给我的?” “拿着。”林摇屹收回目光,继续整理书卷,语气平淡,“以后再敢打听别家主子,就把你赏给靖安侯府,让你天天数金戒指去。” 辛钰赶紧把金锞子紧紧攥在手里,生怕飞了,连连磕头:“不打听了不打听了!小的就伺候主子一个!主子最大方!主子天下第一大方!” 林摇屹没再说话,嘴角却几不可查地弯了一下。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辛钰兴奋得发红的脸上,也照在他摊开的书卷上——那页《论语》的空白处,不知何时被他用朱砂笔描了个小小的“钰”字,旁边还画了只啃着铜钱的小耗子。 而辛钰只顾着摩挲手里的金锞子,压根没看见,林摇屹整理书卷的手指,在触碰到那页纸时,微微顿了顿,眼底的冰潭,悄然漾开了一圈温柔的涟漪。 这只满脑子金银的小耗子,总算知道谁才是他真正的“金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