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鳞》 第1章 朕不甘心 承熹十年冬,大雪初霁。 建章宫的地龙烧得正旺,暖气氤氲,烘得室内暖融融如初春。 掐丝珐琅三足盖炉正百无聊赖地吐着牡丹香,与宫娥们衣袂翻飞间冒的幽幽体香交织一片,满殿旖旎暧昧。 “陛下,奴婢在这儿呢~” “陛下可要当心呀!” 二十名体态轻柔、婀娜多姿的宫娥只着轻纱,雪肤半露,腰肢纤细,赤脚立于狐裘地毯之上,脚踝银铃随着细腰轻摇,叮当作响。 她们纷纷绕着殿中那道蒙着白绫的身影游走,偶然盈盈一笑,恍若神仙妃子。 殷玦以素白细绸蒙眼,双臂微张,声音清脆,“让朕猜猜,姐姐们都躲藏在何处?” 她忽然向前一扑,伸手胡乱去抓,却只触到一片衣带飘飘然而去。 宫娥们笑得花枝乱颤,有婢子胆子大些,拿团扇轻点她的后背,“陛下何时才能抓到奴婢们?再抓不到,午膳时可要罚您喝酒了。” “好个刁奴。”殷玦听声辨位,猛地转身,将人抱了满怀,笑声低沉:“让朕瞧瞧是谁?这般投怀送抱。今晚,便由你来陪朕。” 她一把扯开白绸,睁开眼,却是内常侍万方那张堆着笑意、极为富态的圆脸。登时敛去笑意,只觉扫兴,“何事?” 万方急忙俯身,声音油滑恭顺,“老奴该死,扰了陛下雅兴。” 殷玦漫不经心用白绫擦了葱白细指,问:“母后有何吩咐?” 万方道:“太后娘娘与大司马请您赴宴,说是有要事相商。” “赴宴?”殷玦骤然拉紧指尖白绸,“母后与仲父倒是好雅兴。” 她神色冷了几分,语气倒是一如既往矜贵,“且待朕沐浴更衣后而行。” 建章宫外,风雪急至。 殷玦甫一出殿,硕大的冰雪团子就劈头盖脸地砸在面上,生疼生疼的,她不由打了一个寒噤。 万方疾步上前,将金丝蟠龙黑貂裘轻轻披在她肩头,“陛下,寒气重,莫要着凉。” 黑貂如墨,金丝流光,衬得殷玦眉眼冷峻如霜,这一刻她似一柄藏锋未出的宝剑。 她忽地唇角一弯,笑容澄静如湖水,“走吧,大伴。” 十六名大力太监抬御辇,在风雪中穿过寂静无声的漫长宫道。 慈鸾宫前,见是皇帝来了,廊下宫人们像一排没有生气的陶俑,齐齐跪地叩首,“陛下万安。” 珠帘被侍女急急掀起,露出内殿情形。 殿中檀香缭绕,太后与大司马韩泰岳正分坐棋案两侧。 韩泰岳衣袖微卷,露出小臂,落子之时,指尖几乎与太后身体相触。 殷玦垂下眼,心头一片冰凉。 自先帝崩逝后,这二人行止日益亲昵。如今是越发不加遮掩,殿前都不肯避讳半分。 她趋前,朗声道:“儿臣叩见母后,愿母后福寿绵长。” 这一语,惊破满室。 太后含笑,抬手指着身侧绣墩,道:“韩卿教导有方,皇帝这礼数愈发周全。起来罢,坐近些,让哀家细细瞧瞧。” 殷玦垂首上前,“是。”待行过礼后,她方安然落座。 太后打量的目光在皇帝面上转了几圈,笑问:“几日未见,皇帝可好?” 殷玦语气恭敬,柔声回话:“回母后,儿臣一切安好。” 她转而朝韩泰岳致意,温声问道:“仲父近来安否?” 韩泰岳神情淡漠,稳坐如山,略微颔首,算是答了帝问,“承蒙太后娘娘垂怜,臣身体康健。” 殷玦摩挲指尖,目光中满是依赖道:“朕年纪尚幼,政事尚且倚仗仲父,仲父要多加保重。” 她心底却冷笑不断。 真是个老不死的。 待朕亲政那日,必要治他一个大不敬之罪。 凌迟还是车裂? 三千六百刀,但愿韩泰岳还能这般端坐从容。 思及此,她唇角微微收敛,仿若失了兴致,指尖来来回回拨弄玉环。 见她神情淡漠,太后心头恼怒,一局棋遂草草收子。 太后撂开手中玉子,理了理鎏金护甲。 她笑意不达眼底,居高临下道:“再过几日便是迎冬之祭,皇帝需率三公九卿赴京郊迎冬神,故而哀家特唤韩卿来此商议。” 她顿了顿,语含讥讽:“谁知三催四请,皇帝才肯屈尊降贵移驾慈鸾宫。想必是哀家老了,比不得建章宫里那些能歌善舞的妙人儿,惹得皇帝不快了罢?” “只怕是恨不得哀家早早咽气殡天,你才好大权在握,独揽朝纲!” 殷玦心神一震,立时跪地叩首,辩解的声音低沉而急切,“母后恕罪。是儿臣一时贪玩,误了时辰。” 太后冷哼一声,凤眸凌厉,“堂堂一国之君,竟如泼皮无赖一般与宫娥厮混嬉戏,荒唐至极!” “若先帝在天有灵,只怕是悔之晚矣!” 韩泰岳垂手而立,冷冽目光撇过殷玦,弯腰附耳对太后道:“太后息怒,殿内宫人林立,尚需顾忌一二。” 太后早就对皇帝怒不可遏,岂肯收敛,猛然振衣而起,愤愤道:“皇帝如今这般作态,体统何在?礼法何在?” “高祖皇帝勤政爱民,于建章宫批阅奏章竹简数千筐,笔耕不辍。” “太祖皇帝卧薪尝胆,彻夜谋划漠北之战,建章宫灯火通明,衬得夜空如昼。” “先帝更是日夜不寐,宵衣旰食,在位十五载,薨于案牍。” “而今,建章宫竟成了嬉笑打闹之所。” “如此荒淫无度!” 语罢,她胸腔剧烈起伏着,忽而一把抓起青铜鱼戏灯,怒而掷出,砸向殷玦。 当啷一声脆响,铜灯沿着青灰色地砖滚了几圈。 滚烫灯油泼洒出来,溅在殷玦手背上。 雪白皮肉霎时焦红了一大片。 殷玦身子微颤,手上灼痛几乎令她失声。 她却不敢动,片刻后稍微缓过来,俯身将铜灯重新拾起,托在掌中,神情恭顺,“请母后恕罪。” “儿臣受母后责打,是儿臣不孝,该当如此。” 殿内一片死寂。 宫人们早就跪伏在地,如壁画般悄无声息。 “退下。”韩泰岳拂袖一挥,众人如蒙大赦,急忙垂首匍匐退至殿外。 殷玦额上冷汗涔涔,只觉掌中铜灯如有千斤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更遑论灯油顺着手腕蜿蜒而下,渐渐爬进袖中。 几乎是咬牙切齿,她一字一顿道:“先帝在天之灵若有知,想必也愿儿臣受此一惩,以明警戒。” “是儿臣年少无知,失仪怠政。” “母后责骂,是为江山社稷所计。” “仲父教导,是为黎民百姓所思。” “儿臣感激涕零!” 言毕,她放下铜灯,双手交叠置于额前,脸贴于冷砖之上,躬身匍匐于地,行了大礼。 见状,韩泰岳眯眼,似笑非笑,“太后,陛下应当知错了。” 太后怒火未消,“哀家,要废帝!” 闻言,殷玦顾不得疼楚,猛然起身! “母后,慎言!” 她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朕乃先帝所立,怎能轻言废立?儿臣纵有千错万错,也不敢忤逆母后。废帝一事,关乎社稷根本,若失言传至外朝,恐朝纲震动,黎民百姓人心惶惶。” 韩泰岳亦上前半步,低声劝解:“太后息怒,陛下年少,未识大体,废帝之言还望太后三思。”他使了一个眼色,示意现在还不是时候。 殷玦复又跪下,向前膝行两步,泪珠盈睫,叩首道:“今日之事,是儿臣之错,还请母后息怒。” “母后若觉儿臣不堪,儿臣理当闭门思过。但请母后切莫轻言废立。先帝遗诏在前,儿臣若有不德,亦该由宗庙议断。” 她缓缓举起双手,上面已布满硕大水泡,“儿臣愿以此疤为戒,日后必谨承母后与仲父教导,洁身自持。” 太后冷声道:“韩卿,哀家怎会不知你的心思?皇帝若废,朝纲必乱。可昏庸顽劣,怎堪为君?” 到底是觉得今日有些操之过急,半晌她方冷冷吐出一句,“罢了,罢了,随他去吧。” 韩泰岳微微拱手,作势调和,“还望太后保重凤体,毋需与陛下动怒。冬祭之事,陛下体弱易病,实不宜亲临,还请太后秉承大局,以母代子行圣意。” 太后紧咬银牙,一语不发。 殷玦闻言,目光微垂,好半响才恍然今日这女人朝她发难是为何事。 她胸中怒火翻涌,却无计可施。指尖无意识划破手背上的水泡,疼意瞬间传遍全身,鲜红血液滴落于地。 抬起眼,她挺直脊背,道:“儿臣偶尔风寒,请母后体谅儿臣。” 见状,韩泰岳立刻吩咐道:“宣膳!” 话音未落,殿门轻响,宫人们鱼贯而入,呈上玉盘珍馐。 殷玦仍面无表情地跪着,缓缓叩首,低声道:“儿臣多谢母后、仲父。”也不知跪了多久,她才听得一声极为冷淡的命令:“起来用膳。” 她踉跄起身,血液涌上头顶,眼前一阵发黑。勉强坐下,才发觉自己竟是连筷子都握不住,原来掌心早已血肉模糊。 太后冷哼一声,“这般无用,既如此便只饮茶罢了。” 这是今日不准进食的意思。 殷玦面上勾起一抹笑,“儿臣明白。”片刻后,她缓缓举起杯中物,一饮而尽。 这一盏碧涧雪,她喝了十五年。 前五年满齿留香,后十年只余苦涩。 茶下肚,片刻功夫不到,殷玦便觉四肢无力,头晕目眩,胸口一阵刺痛。 绝不能在这两人面前失态! 她猛地起身,顾不得许多,强撑着口齿清晰道:“儿臣偶感不适,先行告辞。” 宫人们未得太后发话,也不敢去扶,任由殷玦堂堂帝王趔趔趄趄前行。 还没出慈鸾宫,殷玦便支撑不住,脸色惨白如纸,四肢渐渐瘫软,整个人几乎是贴着地面在爬。 万方远远瞧见,魂都要吓没了,压低了声音急急问:“好陛下,这是怎么了?” 因着还在慈鸾宫,他也不敢明着咒骂太后,只连忙招呼大力太监扶着殷玦上了御辇,“快快回建章宫。” 一入建章宫内殿,万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去寻解药,“该死的,也不知这回是哪一种毒!” 殷玦浑浑噩噩,全身软如泥,眼皮沉重,只隐约瞧见万方身影,艰难吐出气音来:“大伴,翁翁。” 声音细若游丝,几不可闻。 “朕怕是不行了。” “朕不甘心。” 一口血喷涌而出,洒在胸前衣襟,殷玦眼里透出深深绝望与恨意。热泪沿着鬓角滑落,心头一片死寂。 许是天地感应,天空骤然晦暗,滚滚雷云如怒海翻腾。电光闪烁间,似有应龙身姿若隐若现,呼啸盘旋在皇城上空,气势磅礴。 应龙破云而出,迎雷凌空而上。龙角抵着罡风,昂首长吟。他体态巍巍如山岳,鳞甲粼粼似天河,龙首昂昂,目若朗星,威仪赫赫。 那雷电似生了灵智,遽然贯穿宫殿,直直击中奄奄一息的殷玦。 那应龙见状,眉眼微蹙,“遭了!”他瞬间劈开雷云,掐诀化身现形于建章宫。 “不小心把这个女扮男装的小皇帝劈死了,这可如何是好?” 第2章 应黎神仙在上,信徒殷玦献舞。 殷玦自五岁践祚以来,太后时常召她入慈鸾宫请安问训。短则三四个时辰,长则一日半宿,寒来暑往,风雨不辍,从未得一日宽宥。 罚跪已是常态,膝盖处往往是旧伤未愈新伤已添,阴雨日便隐隐作痛,难以行走。幼时稍有不慎,偶遭鞭杖责打,皮开肉绽,血迹斑斑。 每至沐浴,她竟发觉这具身躯已是遍体鳞伤,只怕早晚死于那二人之手。 这般如履薄冰的日子,已是十载光阴。 忍辱负重至今,她竟毫无破局之法! 如今更是上天降罚,遭了雷击。 罢罢罢,命该如此! 她这般思忖,心中郁气渐散,目之所及皆化为泡影。天旋地转间,恍若隔世。 再抬眸时,只见面前一玉面男子静静而立,生得极美,宛如九天神祇临凡,只可远观不可亵渎。 他身躯颀长俊秀,周身淡淡金光流转,衣袂无风自动,尽显天神之威仪。 长发如墨垂于腰际,眉骨高而清隽,眉峰斜飞入鬓,英气逼人;双眸若晨星般闪亮,目光所及,万物黯然失色;眼尾微微上挑,鼻梁高挺,鼻尖圆润,唇色轻染丹霞。 真是多一份则浓,少一份则寡。 尤令殷玦惊异的是,他额上两龙角凌空而立,似昆仑玉髓通体莹润,泛着若隐若现的月白光泽,威严而不失灵动。 殷玦怔怔望着他,不禁屏息呢喃问道:“你是何人?可是神仙?” 这男子正是现身的应龙,沉声道:“吾乃应黎。” “应黎?” “应龙!” 殷玦眼中惊疑交错,似有些难以置信,“朕曾于古籍中读得,应龙秉天地正气,执掌天命,佑苍生而践大道。” “你是来救朕,不,救我的吗?” 她心头一阵悸动,目光急切而又恭敬,来不及多思,双手合十,径直跪地叩首,“求应龙大人垂怜庇护。” 应黎看似神色威严,实则手足无措,挥手将殷玦扶起,“毋需如此。因吾之过,你重伤难愈,故而护你此番无虞。” 言毕,他自指尖逼出一滴血珠,缓缓送入殷玦眉间,“歇息片刻便好。” 瞬间,殷玦便不醒人事,昏昏然睡去了。 见血珠与这小女帝融为一体,应黎才化作一道璀璨光芒消失于建章宫上空,又在寒冬腊月降下甘霖才悄然离去。 殷玦缓缓睁眼,手腕酸软如泥,浑身尚觉乏力。片刻后,四肢才渐渐恢复气力。 她坐起身,轻抚手背,竟发觉上面的烫伤全然消退,肌肤光滑细腻如冬日初雪。 难不成方才梦中所见,不是她的癔症? 思及此,她急匆匆下了床,踉踉跄跄跑到铜镜前。 只见镜中人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盈盈,额间赫然点缀一抹朱砂红。 她指尖轻触其上,感受不到半点儿凸起,堪称浑然天成。 然而此前她额上并无任何痕迹。 殷玦怔立半晌,心中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敬畏与安宁。 原来,她竟有幸得神明庇佑。 她缓缓合掌,喃喃低语:“多谢应龙老神仙,朕此生必不负神恩,励精图治,整顿朝纲,勤政爱民,护我社稷苍生无忧。” 话音方落,殿中纱帘无风自动,似是在回应她所言。 万方正值此时进殿,见陛下醒来,大喜过望,几欲失声:“陛下!” 殷玦回首,含笑道:“大伴,昨夜辛苦了。” 万方忙扶着她坐下,“快歇息,切莫糟蹋身子。” 殷玦摆手,神色自若,转身轻步环绕殿内一周,“已然全好了。” 万方叹息道:“老奴看着陛下长大,这些年太后如此行事,先帝何不把她收了去!” 殿内只有他二人,殷玦也不再披面具,只冷冷回道:“大伴莫急。” “昨日韩泰岳预让太后代朕迎冬神,行祭祀之礼,故而折磨朕。” “倒是让朕因祸得福。” 自去岁以来,她便被幽居于深宫之内,朝臣不得得见,民间亦是传她体弱多病,命不久矣! 万方愤懑难平,眼含热泪,缓缓说道:“当年陛下诞生之时,天象大吉:太白贯月,紫薇星现,掌中握鳞,金光灼目。先帝见之,乃令陛下自幼束发易服,伪做皇子,立为太子。” “可惜先帝壮年驾崩,遗诏命皇太后垂帘听政,又以大司马韩泰岳秉政,总百官,裁决天下事。” “谁料想,她二人野心日长,竟是这般对待陛下!可恨老奴无能为力啊!” 言至此处,万方愈加愤怒,却因顾忌皇帝面子,便吞声不语。 殷玦对此心知肚明,冷然一笑,是她认贼作父! 纵然久居深宫,她也知晓民间流言: 帝见韩必称“仲父”,事之甚为恭谨。 外朝听命大司马,内廷惟闻太后言。 殷玦暗下决心,“此次冬祭,朕必须要前往。” 寒冬腊月,晨雾尚未散尽。 燕京皇城承天门外,白雪覆地,银装素裹。 御前侍卫手持仪仗开道,腰佩利刃,步履稳健,清场净街。沿途苍龙旗迎风猎猎作响,雪花点点,纷纷落于其上,映衬得金丝纹饰在寒风中熠熠生辉。 鼓乐齐鸣,号角嘹亮,声势浩荡。两侧百姓裹着厚重寒衣,虽冻得瑟瑟发抖,仍旧是整齐列队,俯首作揖,口中齐齐高呼:“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无人在意皇帝在何处,好似也不需要皇帝在场。 太后端坐于凤辇之上,身着华贵凤袍,头戴翡翠玉冠,珠帘低垂将她神色半掩。 她满面清冷端肃,威仪森森,目光扫过沿途百官与侍从,令众人心胆俱寒,莫敢妄动。 片刻后,她方缓缓下令:“出发!” 大司马韩泰岳策马在前,英姿勃发,得太后口令后,才高声道:“传旨,前往近郊,迎冬神!” 众人正欲启程,却见晨雾中隐隐走来一个身影,正欲呵斥,却骤闻一声洪亮唱和:“陛下驾到!” 一时间,百官侍卫与黎民百姓无不俯首叩地,齐声呼道:“陛下万安。” 百官们不免面面相觑,谁都没想过陛下突至!毕竟眼下朝纲尽数揽于太后与大司马之手,皇帝不过有名无实! 殷玦对这些目光熟视无睹,身着黑色衮服缓步前行,胸前五爪金龙腾云驾雾,栩栩如生。 她神清骨秀,肩背挺拔,目光如炬,十二旒冠也掩不住天子之威。 于凤辇前站定,殷玦缓缓抬手行礼,“儿臣给母后请安,今晨忽觉身体大好,故不敢烦劳母后。” 她一字一句,坚定道:“儿臣可亲行祭礼,为冬神献舞。” 众目睽睽之下,太后与韩泰岳岂能撕破脸? 韩泰岳咬着牙,低声劝解道:“臣请陛下万安。是臣之疏忽,未曾准备陛下銮驾。陛下若不暂回建章宫,待御医诊治后再行祭祀?” 殷玦神色不动,淡淡驳回,“无妨,朕骑马而行。” 闻言,太后垂眼,微微颔首,“陛下身体康健,乃大喜事。既如此,便依陛下所言。” 殷玦到底是少年心性,见此番稍胜一筹,面上不由浮现一抹喜色。 韩泰岳心下冷笑,小皇帝终究还是太嫩了。也罢,就容许他走这最后一遭吧。 皇帝体弱久病,天下尽知。若是今番祭祀狩猎时不慎落马而亡,那便怪不得旁人了。 韩泰岳亲自牵来御马,步行至殷玦身前,双膝微屈,双手撑地,弯腰弓背,低声恭请:“陛下可踩臣背,上马启程。” 殷玦正沉浸喜悦之中,眉眼间尽是少年锐气。她未曾多思,袖袍一甩,长袖翻飞,抬足踏上韩泰岳之背,翻身上马。 她动作倒是干脆利索,矫若游龙。手腕一转,缰绳一握,御马嘶吼长鸣,前蹄高高扬起。 殷玦身姿微微前倾,扣紧掌心缰绳,身形半分不晃,稳稳端坐于马上,如利刃出鞘。 她居高环视一周,声若洪钟,抬手下令:“启程!” 韩泰岳这才缓缓起身,衣襟上沾了薄雪与尘土,丝毫不损他风姿。 身后侍卫慌忙上前,为他擦净背后脏物,低声劝道:“大司马何至于亲力亲为?这等小事,自当由我等来代劳。” 韩泰岳只微微摆手,面色沉静如常,“服侍陛下,三生有幸,哪里有大小事之分?” 太后目睹此景,摇头叹息,语气不疾不徐,“韩卿乃我大燕柱石之臣,又身为皇帝仲父,皇帝岂能将韩卿当作踏脚之器具?” “今日待韩卿如此,他日又该待黎民百姓如何?” 她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落在群臣耳中,他们神色微变。 司徒郭子都素来崇尚礼法,最重尊卑之序,讲究天地君亲师。 此刻见大司马俯身为阶,皇帝却当众踏背上马,他眉头微蹙,终是按捺不住,拱手而出,沉声道:“陛下此举,恐有失体统。” 殷玦方才意气风发,胸中一腔热血仍在。忽闻此语,身形一僵,面上喜色倏然敛去,瞬间冷静下来。 她垂眸,终究是压下心头涌起的懊恼,稳身开口:“司徒言之有理,是朕思虑不周,一时失礼,行事欠妥。还望大司马莫与朕计较。” 她姿态放得低,郭子都便道:“陛下从善如流,善!” 殷玦抬手轻拍马颈,神色冷峻,“大司马,今日乃朕之过,待祭礼后,朕亲自登门。” 韩泰岳似是不曾将此等小事放在心间,便道:“陛下,祭礼关于社稷安宁,还是快些启程吧。” 祭祀队伍沿着皇城大道浩浩荡荡而行,宫人侍卫簇拥两侧,笙箫齐鸣,旌旗招展,震得苍穹似在颤动。 行至近郊,天地渐渐开阔。 冬神庙立于巍峨山岭之巅,远远望去,红墙青瓦,烟气袅袅,恍若天界仙宫。 殷玦不知她心心念念的应黎神仙便在此庙上空休养生息。 为表虔诚,众人皆下马步行,踏雪上阶。 殷玦与太后并行,不分前后尊卑。她步履从容,神色自若。 至庙前,只见祭坛庄严,铜鼎烟沸。 一道人仙风道骨,衣袂素白,立于庙门之前,俯身迎驾。 百官依序分列两侧,肃立如松。 钟鼓齐鸣,祭祀之礼开始,殷玦手持玉节,缓步登坛,举止端庄。 太后坐于高位,远远观之,唇角无一丝波澜。 整个祭祀,肃穆威严。 殷玦立于祭坛中心,广袖轻垂,随风而动,眉间那抹红在烟雾缭绕中若隐若现,衬得她面容清秀如画。 鼓声一响,她抬臂而舞,身姿曼妙,步步生莲,一举一动皆合天地之韵,似与神明共舞。 她不是首次跳此舞,却是第一次如此虔诚。 应黎神仙在上,信徒殷玦献舞。 她神情雅静,唇瓣轻启,声若清泉,吟诵祷词。 一曲既终,风雪忽止,天地顷刻静谧。 九天之上,应黎还是头一次见民间祭祀,顿觉有趣,心道:“既可化为人形,也理当在世间行走,护佑黎民苍生。” 应黎心随意动,果真化作一个凡人之躯降临这山野之中。 “若是与那小皇帝相遇,倒是有些趣味。” 第3章 我乃当今陛下,你可愿随我一同下山? 祭礼既毕,鼓乐歇止,只余冬神庙钟声幽幽,回荡在天地之间。 太后披裘立于这缭绕烟雾之中,眉眼淡漠,似笑非笑,像是寺庙中供奉的观音菩萨,满是慈悲心肠。 韩泰岳上前一步,拱手而奏:“禀太后、陛下,今日祭礼圆满,天降祥光。按旧例,冬祭之后,当行冬猎,以祈求国祚昌隆。” 太后目光微转,唇带笑意,“韩卿所言极是。” 话锋一转,她视线落在殷玦身上,声音柔中带刺,“陛下久居深宫,方才一舞,想必已是力竭。冬猎又是在凛冽寒风之中,不若由韩卿代劳,免得有所损伤。” 殷玦对她二人的盘算心知肚明,亦是笑意浅浅,却不达眼底,“儿臣多谢母后关怀。只是母后无需多虑,朕已然无恙,又岂能因惧寒而失礼于神明与先祖乎?” 语罢,她转向韩泰岳,神情从容,“冬猎既是旧例,朕理当亲自前往。仲父,随朕同去,可否?” 韩泰岳未曾想小皇帝会有此语,微微一怔,遂即才答应下来,“臣理当陪同陛下。” 殷玦又侧身看向太后,道:“母后昔年也是将门虎女,何不一同前往?” 太后闻言,神色有些不虞,“哀家年事已高,只怕是有心无力。” 殷玦望向太后姣好面容,心中冷笑。 这女人如今也不过是三十有五,谈何年老? “既如此,母后可于行宫歇息,静候捷报。” 太后轻拢貂裘,敛眸一笑不语。 一行人又下山,分道扬镳。侍从拥着太后,往行宫而去。殷玦与韩泰岳执鞭上马。 猎鼓三声,旌旗卷起千层雪,数千铁骑呼啸而出,声势如雷。 她纵马当先,冲入林间,鬓发掠风,锋芒乍现。打弓射箭,银色箭镞破风穿云,直取林间跃起的鹿。 一击即中,侍卫齐呼:“陛下威武!” 韩泰岳见状,垂眸悄然勒马,渐渐后退几步,佯装跟不上皇帝。 殷玦难得神情舒朗,不欲在今日与他生隙,便未与他多言。 直到猎势渐歇,她才回过神来,发现身边渐渐无人同行。 环顾四周,只余一人一马,孤身行走于这漫天风雪的荒山野林之间。 雪压枝头,忽扑簌簌而下,发出轻微的沙沙声音。 这点儿声响在寂静山林间分外清晰。 殷玦再故作老成,如今也不过一个少年,心中隐隐有些害怕。她手中弓弦轻轻颤动,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 忽听不远处传来阵阵脚步声,殷玦心头一紧,生怕命丧于此,便悄然下马,藏匿于巨石之后。 脚步声渐近,她暗自屏息,待来人更近,方才挽弓,目光如电,紧紧盯着那道身影。 不管来人是谁,定然不是善类! 箭矢如流星破空而出,声音锐利刺耳,径直向前射去,直取那人眉心! 来人立于风雪之中,本可轻巧避开,却纹丝不动。 这正是化为凡人欲入世的应黎。 他神情淡漠,任由那银箭钉在衣袍上,随即身形一晃,仿若受伤,踉跄数步,闷哼一声,仰面栽倒在皑皑白雪之中。 他倒要看看,究竟是何人胆敢如此无礼? 殷玦听得“扑通”一声响动,敛声屏息片刻,待四周寂静,方才小心翼翼走出藏身的巨石。 靴底踩在积雪上,发出细微的咯吱声。距离越来越近,她心跳也愈加急促。 她暗忖,也不知是不是韩泰岳那老不死的。 行至近前,她瞧见那人静静卧于雪地上,待看清那张脸时,不由得怔住。 此人面容如玉,容貌昳丽,正是她梦中神仙模样。 “应黎老神仙?” 心中既惊又疑,她急忙拔出箭矢,俯首叩地,“是我冒犯,还望神仙不要怪罪。” 应黎闭眸,心道:“倒是与这小皇帝有些缘分,三番四次撞上。上次救她,他是以本相现身。原想着此生不会再相见,今番也不曾变换容貌,竟是被认了出来。” 殷玦见他毫无反应,颤抖着将指尖放到他的鼻息处,“神仙?” 应黎沉默片刻,睁开眼,因无意暴露身份,便淡淡道:“我虽长相貌美,却并非你口中神仙,切莫胡说,小心犯了神仙忌讳。” 殷玦微怔,正欲致歉,却瞥见他额上有两个极其幼嫩的龙角若隐若现,顿觉自己没有认错。 想必是神仙来凡间,不愿暴露身份,既如此,她理当妥善照顾神仙。 计上心头,她打算兵行险路,便谨慎道:“那你是何方人氏?缘何独自在此?” 应黎为尽快脱身,胡诌道:“我本一山间孤儿,无父无母,无名无姓,家住山脚茅草屋。因听闻这山顶有一座冬神庙,故来祈福。” 殷玦细细思量他的话。 冬神庙周围乃是皇家猎场,常年禁人居住。若真是普通百姓,自然应有所知晓。可他话语漏洞百出,可见对此地尚不熟悉,正合神仙下凡之理。 思及此,殷玦笑意升起,眼中带着几分狡黠,道:“是我之过,误伤了你。我乃当今陛下,你可愿随我一同下山?” 应黎本也打算下山,自然答允,“可。你且先从我身上起来,男男理当授受不亲。” 这小皇帝女扮男相,想必是有苦衷,他也无意戳破,以免其恼羞成怒。 闻言,殷玦方觉不好意思。长到如今,她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接触男子,哪怕这男子是神仙,也令她心头微微悸动。 恍惚间,她似是有些懂了那商纣王见到女娲圣像后神魂飘荡,陡然起了淫心了。 应黎瞧见她耳垂泛着微红,不免心生笑意。 殷玦伸手,将应黎拉起。因风雪交加,山路崎岖,二人便相携步行下山。 “听你言,无名无姓。可人在世间,又如何能没有名字呢?” 应黎闻言,知她话中未尽之意,便道:“那就劳烦陛下赐名。” 殷玦下意识问:“那应黎如何?” “应,与国姓相合。” “黎,黎元也,意指众生百姓。” “你觉得这个名字如何?” 应黎挑眸,这小皇帝果真聪慧,“就如陛下所言。”他唇角含笑,轻问:“还不知道陛下尊命。” “殷玦。” “君子若能决断,则佩玦以表。” 应黎笑笑,“好名字,陛下人如其名,美玉也。” 他心中却觉不佳。玦,环之不周也。有缺口的玉谓之玦。 殷玦不知应黎所思,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喜悦,下意识与他贴近了些。却不留神脚下石块,狠狠跌了一跤。 幸亏应黎眼疾手快,稳稳将她抱在怀中。他微微倾身,呼吸轻洒在她耳畔,“小心。” 殷玦心如擂鼓,脸上一片绯红。 应黎瞥见她衣袍繁琐,轻声问:“陛下累了?” 殷玦难为情地点点头,许是因为知晓应黎屡次救她,忍不住撒娇道:“今日为神仙献舞,又逢冬猎,眼下便觉得四肢有些疲软。” 她心中暗思,也不知道眼前的神仙看到了吗?但愿他看到了。 应黎暗想,这小皇帝毕竟是人间帝王,算是真龙天子,自己理当维护一二,便道:“既如此,我抱你。” 他轻轻弯下腰,伸出臂膀,示意殷玦上前。 殷玦张开双手搂住他的脖颈,轻轻坐在他的小臂上。冬日严寒,都掩不住她心头的热意。 应黎一手牵马,一手抱着殷玦双腿,步履稳健,朝山下而行。 这一路,殷玦只觉得世间茫茫,风雪呼啸,却好似全然与她无关。眼前只剩下她与应黎二人,好不自在。 将殷玦送至山下,应黎欲告辞,却被她再三恳求,“应黎,行宫距我尚有数十里,你可否送我前往行宫?” 小皇帝眨着一双欲泣不泣的眼,轻轻垂睫,软语哀求,应黎无法,只好答应。 殷玦见计谋得逞,利索地上了马。 一路上,风雪更急。殷玦坐前,应黎在后,不免有肢体接触。 一开始殷玦还是正襟危坐,渐渐便轻轻倚靠在应黎怀中。 待到了行宫,殷玦下马,俯身轻施一礼,又是一番挽留,“天色不早,应黎不若明日再走?也好让我为你践行。” 她姿态放得极低,兼之月亮已然初升,应黎自然没有什么拒绝余地,便应下了。 次日,东方既白。 殷玦一大早就拟了圣旨,送到太后处。 “朕念天命所归,思国之安宁,欲择贤后以辅国祚、安社稷、保万民。 应黎德才兼备,文武双全,□□之姿,贤淑有德,宜册为中宫,位列后廷,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太后见之,怒声如雷:“皇帝真是翅膀硬了!立刻请皇帝来此!” 殷玦毫不意外太后大发雷霆,恭声道:“给母后请安。” 太后一个眼色,院内只留下她几名心腹太监。 见人退尽,她才指着厚厚积雪,冷声道:“跪下。” 殷玦二话不说,从容跪下,“请母后明示,儿臣所犯何错?” 她立后,方能有理由亲政! 往日太后与韩泰岳迟迟推脱,只说有高僧批命她不能早婚。凡有大臣提议立后一事,皆被斥责贬斥。 今番,难得有此契机,她自不可能放过。 太后眉目间满是怒意,这皇帝是不能留了,“原以为你知礼守规,谁曾想竟如此草率,擅行册立中宫!母后岂能不震怒?” “现下收回旨意,尚有回转余地。待过些年,母后自会为你选择名门贵女成婚。那应黎也不知是哪里冒出来的孤魂野鬼,岂能坐我大燕皇后之位?” 殷玦置之不理,只等着。 她在赌,赌应黎心慈手软,会出面相救。 寒风扑面,雪花打在殷玦肩头、鬓发,沁入衣襟,冷入骨髓。 不过片刻功夫,她双膝便深陷雪中,呼吸急促,有些跪不住了。摇摇欲晃,几欲倾倒,却咬舌用痛意稳住身形。 就在此时,应黎如风而至。他眼神冷冽,几步便到殷玦身前,伸手将她揽在怀中。 殷玦靠着他,目光如炬,直视太后,“母后,这便是应黎。以他容貌之艳,做朕皇后,有何不可?” 太后瞪大眼睛,不由得怀疑自己的视线。她指着应黎,反问道:“皇帝,你是说……你要立一个男子为后?” 应黎闻言,身形微僵,下意识松开抱着殷玦的手,也颤颤巍巍指着她,“你你你……” 唯有殷玦老神在在,握着应黎手指,神色坚定,“美人,你有救驾之功,又孤身一人,身世可怜。朕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立你为后,与你恩爱两不疑。” 太后会答应她的。 毕竟立一个没有家族、不能生育的男子为后,可比她娶一个名门贵族之女强多了。 不选妃、不立后,她便与前朝诸臣没有瓜葛。 而若立男子为后,那更好了。 荒唐、爱男色的名头自然会落到她头上,太后便更加有名正言顺的由头摄政了。 殷玦唇角勾起笑意,心中稳操胜券。 果不其然,太后沉思片刻后,道:“皇帝大了,少年慕情,哀家也当体谅。既然圣旨已下,便如你所愿吧。” 唯有应黎神色骤变,眉心紧锁,正欲开口劝阻,却被殷玦抢先一步。 她踮起脚,双臂环上他的脖颈,凑近他的耳朵,低声哀求道:“神仙,求你疼疼我,帮帮我,好么?” “我只有你了。” 第4章 朕一定要立应黎为后! 对于殷玦所言之事,应黎觉得太过荒谬。 论年纪,他年长殷玦许多。自破壳而出,化身为龙,他早就不记春秋,毕竟终不过是沧海桑田罢了。 百年后,殷玦怕是长眠地下,化作尘土,而他仍能踽踽独行,驭风云端,潇洒于天地间。 论身份,他为龙族,殷玦乃人,真真是人仙有别,背道而驰。如此悬殊,谈何婚嫁? 更遑论,自古三纲五常,阴阳合序,都是男子求妻,女子从夫。且殷玦堂堂帝王,更不能自降身份,出言求嫁! 故而应黎双眉微皱,沉声道:“陛下应三思而后行。我学识浅薄,德行不佳,于国毫无建树,岂能忝列皇后之位?请陛下另择贤后,以辅圣治。” 语毕,院内寂静无声。 殷玦尚未来得及开口,太后竟出言先问:“听皇帝言,你于皇帝有救命之恩?既你不愿为后,哀家赐你金银财帛,令你衣锦还乡,日后若能考取功名,权当是为皇帝分忧。” 她目光转向殷玦,语气柔和,似是与她相商,“皇帝觉得如何?” 殷玦抬起下巴,冷哼道:“母后,朕素来凡事皆听你所言,如你所愿。只是应黎容貌之盛,朕今日若错失,此生怕是抱憾终身!” “朕一定要立应黎为后!” 似是被应黎与太后连番拒绝有些难堪,殷玦冻得苍白的脸血色骤然涌现,双腿仿佛再难支撑,踉跄后退半步,彻底倒入应黎怀中。 她缓缓阖上双眸,声音细不可闻,“应黎,我腿疼,想回寝宫。你带我回去好不好?”话音一落,也不待应黎有所反应,她竟是晕过去了。 应黎感受到怀中瘦弱身躯,心中虽清楚这小皇帝不过是假装晕倒,却还是轻轻将她抱起,打算离去。 正当他稳步前进之时,太后陡然厉声呵斥:“站住!” 应黎神色不动,置若罔闻,反而抱紧了殷玦,径直往前走去。 不想却被几个手持利剑的侍卫拦了下来。 太后立于檐下,目光凌厉:“应黎,此处乃皇家行宫,你将皇帝放下,哀家自有法子将你送出宫,且保皇帝此生不会寻你。” 应黎慢慢悠悠转身,冷冷看着太后,“我与皇帝之事,与你无关。”他虽不愿掺和小皇帝与太后争权一事,但也不见得能眼睁睁看着小皇帝被太后折磨死! 太后许久未见如此嚣张跋扈之人,不免攒眉蹙额,缓了片刻后才继续道:“你也是堂堂男子,岂愿以貌侍人,承欢人下?更别提,皇帝并非良善之人,日后或年老色衰,或为传宗接代,必然与你恩断义绝,情谊不在。” 应黎眉眼间透出几分深深不耐,对太后道:“陛下与我清清白白,并无瓜葛。你休要诋毁陛下清誉。” 说罢,他抬腿欲行,却见那五六名侍卫悄然逼近。他不免勾唇冷笑,“尔等食君之禄,却不行忠君之事。” 不想伤人性命,只打算杀鸡儆猴。应黎单手将殷玦稳稳扛于肩上,右掌微微运力,掌风涌动,猛然朝着朱红色砖墙拍去。 轰一声巨响,震得院墙上的琉璃瓦微微颤动,尘土簌簌而下。 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心中大骇。原是数寸厚的墙壁上留下一个硕大镂空的掌洞,从洞中望去,墙外的景色一览无余。 如此力量,岂是凡人之躯所能及? 殷玦离得最近,感受最深。她额上沁出几滴薄汗,一时之间,说不清楚心中到底是惧意,还是更兴奋。 却坚定了一个信念:应黎,必得为她所用! 无论如何,留下他! 留下他,她才有破局生机! 应黎不知小皇帝心中所想,他横眉立目,眼如寒星,呵道:“让开,莫要挡路。”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1」 便是贵为仙人,他也不能肆无忌惮斩杀凡人,不然孽力缠身,遭受天罚,千万年修行毁于一旦,得不偿失啊! 故而,应黎只打算逼退众人。 太后盯着墙上掌印,目光凝滞。片刻后,朝侍卫们抬手一挥,示意他们莫要轻举妄动。 她心中却不由得深思,这应黎身世不明,却武力高强,护皇帝到如此地步,绝非空有美貌的泛泛之辈,不可小觑啊! 盯着应黎渐渐远去的背影,她喃喃自语:“若贸然出手,只怕是适得其反。” 应黎大庭广众之下抱着殷玦穿过长廊,宫娥与太监们尽皆俯首避让,谁也不敢抬头去看。 纷纷扬扬的雪花,亦似是生了灵智,悄然形成一片天地,不敢落在应黎与殷玦二人身上,倒真是天降异兆。 殷玦自出了太后处,便已睁开眼,仰头笑意盈盈地望着应黎,“原来你武力竟这般不凡。” 她语气中满是遗憾与落寞,轻声道:“不像我,一俱残躯,不知何年何月便魂归地府。” 应黎并不意外她苏醒,闻言,脚步微顿,垂眸望向她,似是安慰:“你年纪轻轻,身体康健,何出此言?” 感受到怀中身躯较为瘦弱,他又道:“既想长命百岁,理当戒嗔戒怒,养气调神,食饮有节,起居有常。” 言语间,二人已行至院内,应黎将她放下,“陛下,到了,我也该告辞了。” 殷玦伸手拽着他的衣袖,力道极轻,却似乎耗尽了浑身气力,微微仰首,凑近了些,吐气如兰,“我不想你走。” 她眼睫轻眨,泪光闪闪,欲坠不坠,“方才你在太后面前言辞无状,若你此刻离去,只怕我这双腿便要在雪地中冻坏了。” 她顿了顿,唇角颤抖不止,喃喃道:“轻则不良于行,重则筋脉俱断。” “应黎,我怕死。” “你能不能救救我?” 应黎怔怔看她半晌。 寒风扑面而来,殷玦身子瑟瑟发抖,双手冻得一片通红,指尖仍紧紧攥着他的衣袖不放。 应黎终究是妥协般点点头,带着她进了屋内,“小心风寒。” 因着此处乃是行宫,并不似建章宫华丽,而是多了几分朴素。殿中陈设简单,炉中青烟袅袅而上,只见雕镂屏风一扇,六寸高的奏案一张。 床榻前帷帐半卷,玉枕旁《尚书》还未合拢,想必是小皇帝昨夜苦读了一番。 一进殿内,殷玦轻拉着应黎坐在床边,得寸进尺道:“太后今日怕是要气坏了,想必是不准我请御医,所以你能帮我看看吗?” 成长至今,无人教导殷玦男女之分。 韩泰岳身为大司马与仲父,所安排的帝师均惧怕于他,只教导皇帝识字便罢,并不对皇帝多加规劝。 照料殷玦起居的万方,终日提心吊胆,只盼着皇帝早日脱离太后魔爪,更是无暇教导皇帝待外人要懂男女之别。 太后盼着皇帝早死,向来不允皇帝请医问药。故而除了万方,竟无人知晓皇帝乃是女扮男相。 宫中侍女林立,便是有那等想要攀龙附凤之人,也因太后之威慑而悻悻作罢。 因此,殷玦虽知晓自己为女儿身,却只不让宫人服侍她沐浴更衣。对于“七岁男女不同席,不共食”,并没有深思。「2」 至于婚嫁一事,她所知晓的,也不过是阴阳交合,“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3」 坐在床榻上,殷玦摩挲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指尖,费力地解开靴带。她缓缓撩起帝袍下摆,褪去胫衣,两条本该光洁纤细的腿便露出来了。 因常年不见日光,肌肤本该雪白细腻,如玉一般温润。但此刻却毫无美感,双腿上密密麻麻全是触目惊心的红斑与水疮,叫人不忍直视。 她指尖轻触,痛意瞬间窜遍四肢百骸,令她眉间一皱,倒吸一口凉气。 待缓过来,她便软软拉着应黎的手,将他掌心按在自己膝骨上,眼角泪水溢出,“这里好痛。” 这几次接触下来,她发现应黎极其心软。想必是神爱世人,怜她幼年丧父又丧母的孤寡命。 既如此,她自然要紧紧抓住应黎。 这是属于她一个人的神明! “自五岁起,因太后与大司马之故,我便时常抱病在身。” 她挽起衣袖,露出双臂,让应黎看到上面也是陈年旧伤,痕迹斑斑,哽咽道:“身上皮肉,没一处是完好的。“ 她声音里,毫无生机,满是沧桑。明明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却像是垂垂老者。 “大伴年老无力,我有意让他早日出宫,安享晚年。宫娥侍卫不甚在意我,倒也是好事,省得牵连她们。” “只是,我还是害怕。怕自己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怕断送祖宗基业,怕江山易主,更怕天下黎民只能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一滴滴硕大的泪珠沿着她的脸颊落下来,砸在应黎手背上,烫得他心中一颤。 殷玦抬手想抹,却不想越擦越多,泪水如断线的珠子一样四散滚落,她渐渐压抑不住哭声。 “那晚我本以为自己要命丧建章宫,可偏偏得大机遇。” “是你把我从鬼门关拉回来。” 她抬起头,泪流满面,道:“所以,再帮帮我,好吗?” 将应黎指尖轻放到自己眉心,殷玦一字一句道:“这是你留下来的。” 「1」出自《道德经·第五章》 「2」出自《礼记·内则》 「3」出自《礼记·昏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朕一定要立应黎为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