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体不要的话,给我吧【修真】》 第1章 【恶孽生花】其一 月光如水,泼洒在荒芜官道上。 驴蹄声得得,难踩破这死寂的夜。 倪阿满一身粗糙红嫁衣,像一团被随意泼洒的血,凝固在灰黑色山河背景上。 倪阿婆死后第五年,冬。 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天的日子。 失了本该有的糖瓜的甜腻味和送灶的烟火气,只有北风刮过枯枝的尖啸,还有身下这头老驴粗重的喘息。 它的鬃毛结着冰碴,瘦骨嶙峋,硌得她大腿生疼。 可她动弹不得,手脚被牛筋绳捆得结实,横搭在驴背上,像个卸了口子的面袋,只能随着驴子的步伐无力晃荡。 视野是颠倒的。 天在下,地在上,枯草和碎石就在眼前晃动。 那几个押送她的军汉走在旁边,靴底厚重,踩碎薄冰,咔嚓咔嚓的脆响。 他们的交谈断断续续,粗野的笑骂混着浓痰落地的声音,话题离不开前方的战事、欠饷的牢骚,还有她——这个用几串铜钱换来的、“给刘老将军暖脚”的便宜货。 “……*的,这差事真**的晦气,大过节的送个丫头片子去营里。” “知足吧,总比上前线填壕沟强。这妞儿看着瘦,脸盘子还行,老刘头就好这口清嫩的。” “便宜那老杀才了……要不是上头催得紧,真想先……” 一阵心照不宣的猥琐笑声。 有只粗糙的手伸过来,在她臀上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 那触感让她胃里一阵翻搅,喉咙口泛上酸水。 她死死咬住下唇,舌尖尝到一丝铁锈味,才压住那几乎要冲出口的干呕。 不能动,不能出声。 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她能逃走的。 倪阿满闭上眼,不再看那颠倒混乱的世界。 感官却因此变得更加敏锐。 鼻腔里是驴身上的骚臭、军汉们身上积年的汗垢和血锈味。 耳朵捕捉着每一个声响: 风声里极远处似乎有野狗的吠叫,凄厉得像鬼哭;身边这几个人的呼吸沉重;兵器偶尔碰撞甲胄;还有她自己那颗心,在胸腔里一下一下,撞得又沉又重,几乎要把她震聋。 她想起倪阿婆。 阿婆的手像枯老的树皮,却是暖的。 会在冬夜里把她冰凉的脚揣进怀里捂着,一边低声哼着歌谣,一边就着油灯微弱的光,折着一枚枚金灿灿的纸元宝。 “满囡啊,活着,比什么都强。” 可现在,她就要死了,或者生不如死。 洪波叔……不,洪波。 那个名义上的养父。 他要把阿婆留下的东西:棺材铺、义庄和她,都卖了。 卖了她,交货时,眼神躲闪,根本不敢看她的眼。 “阿满……叔也是没法子……这兵荒马乱的,带着你是个死……刘将军是好人,你跟了他,好歹有口饭吃……”他的话语虚伪至极。 她甚至记得他袖口上沾着的酒渍,和一点油污,想必是拿到钱之后,立刻去饱餐了一顿。 五年义庄守尸。 她见过太多死人了。 饿死的,战死的,病死的。 起初怕得夜里不敢合眼,后来也就惯了。 死人比活人安静,比活人干净。 他们不会算计,不会背叛,只是沉默地躺着。 她学会了给他们擦拭身体,整理遗容,在空旷破败的义庄里,对着那些再也不会开口的尸身,一点点磨掉了惊惧。 可现在,他们要把她变成一个“活死人”,送去给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做玩物。 愤怒,比捆着她的绳索更紧地绞住了心脏。 驴子忽然打了个响鼻,停住了脚步。 “歇会儿!*的,脚底板都要磨穿了!”一个粗嘎的嗓子喊道。 她被粗暴地从驴背上拽下来,扔在路边枯黄的草甸上。 地面寒气瞬间穿透单薄的嫁衣。 她蜷缩起来,借着动作,偷偷用被反绑的手去摸索袖口。 那里藏着一块磨薄了的石片,是她在义庄里用来刮除污渍的。 一路上偷偷磨利了,藏了好些日子。 石刃边缘割着手指,但她感觉不到疼。 牛筋绳浸了油,异常坚韧,她只能一下下磨。 警惕着,眼睛半睁,观察着那几个军汉。 他们围坐在不远处,拿出干粮和水囊,骂骂咧咧地分食。 火折子亮了一下,又灭了,没人有心思在这寒风里生火。 月光勾勒出他们毛茸茸的轮廓,像几头歇息的野兽。 时间一点点流逝。 她的手指几乎冻僵,腕骨被石片硌得生疼,但感觉到那绳索在一根根断开。 希望像一星鬼火,在心底幽幽亮起来。 就在此时,另一个同样被绑着、一直沉默跟在队伍后面的瘦弱少年,忽然咳嗽起来。 他也是被卖的,只是手被反绑着,路上一直低垂着头,像具行尸走肉。 一个军汉被吵烦了,起身骂了一句,走过去踹了他一脚:“号什么丧!给老子安静点!” 少年吓得噤声,扭过头,目光恰好撞上正在偷偷磨绳子的倪阿满。 他的眼睛在月光下骤然睁大,惊看着她手上的小动作,又迅速看向那些军汉,嘴唇哆嗦着。 倪阿满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 她用眼神死死盯着他,近乎哀求地微微摇头。 不要。 不要说。 那少年脸色惨白。 他看到了她眼底的哀求,可恐惧压倒了一切。 他猛地张开嘴,那声音尖利得变了调: “她!她要跑!她在磨绳子!” 一瞬间,所有的声响都消失了。 风声、虫鸣、甚至呼吸声。 那几个军汉猛地转头,齐刷刷地钉死在倪阿满身上。 那一点鬼火,噗地一声,被踩灭。 世界重新变得颠倒。 她被拖起来,新绳索勒进皮肉。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少年,他蜷缩在地上,把脸深深埋进枯草里,肩膀颤抖着,不知是在哭,还是在躲避她的目光。 驴车再次吱呀呀地上路。 这一次,连月光都似乎冻结了。 她不再试图挣扎。 只是睁着眼,看着那片颠倒的、荒芜的天地。 手腕上的疼痛变得遥远。 逃不掉了吗? 那就……等着吧。 总会有机会的。 哪怕是……最坏的机会。 雨是突然砸下来的。 先是一两颗雨点,啪嗒一声砸在土路上,晕开铜钱大的深色痕迹。 紧接着,便是密不透风的雨幕,哗啦啦地从天穹倾泻而下,瞬间将天地连成一片灰白混沌的水世界。 官道瞬间泥泞不堪。 驴子受惊,嘶叫一声,踩着蹄子,溅起泥浆。 那几个军汉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雨浇得措手不及,咒骂声又立刻被雨声淹没。 “操**的鬼天气!” “前头!看前头有个破庙!快过去躲躲!” “倒霉催的!这下了雨,明儿个山路不好走,山里耽搁久了怕遇着山匪。” 视线被雨水模糊,只能依稀看到前方不远处,山道旁歪斜着一座黑黢黯的建筑轮廓,像是被遗弃已久的神祇,匍匐在雨幕中。 一行人冲进破庙,狼狈不堪。 庙门早已朽烂倒塌,半埋在杂草里。 殿内阴暗潮湿,屋顶破了几个大洞,雨水如同小型瀑布般从破洞灌入,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汇成一个个小水洼。 空气中一股霉味散不去。 军汉们把倪阿满和张万像丢垃圾一样扔在角落里一堆干草上——那大概是之前哪个逃难者留下的。 他们自己则聚在另一处稍微干燥些的殿角,忙着脱下湿透的外甲,拧着衣摆的水,骂骂咧咧。 倪阿满浑身湿透,红嫁衣紧紧贴在身上,又冷又沉,冰得她牙齿都在打颤。 绳索浸了水,收缩得更紧,她艰难挪动了一下,靠在一根漆皮剥落的柱子上。 张万就蜷缩在她旁边不远处,像一只被雨水打烂的雏鸟,瑟瑟发抖,不敢看她。 庙外,雷声隆隆,雨声哗哗。 庙内,军汉们抱怨声暂时平息后,话题转到了别处。 一个脸上带疤的汉子啐了一口:“这贼老天,真会挑时候。不过也好,总算离开那鬼地方远了些。” 另一个略显年轻的接口,“疤哥,你说……咱们在城里看到的那几个……穿得怪模怪样,腰里挂着葫芦的……真是‘修士’?” “闭嘴!” 被称作疤哥的厉声喝止,眼神警惕地扫了一眼破庙内外,仿佛那瓢泼大雨里会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提他们作甚!嫌命长吗?” 年轻汉子缩了缩脖子,压低声音:“我……我就是心里发毛。听说那些人……根本不算人,是活神仙,也是活阎王……看谁不顺眼,手指头都不用动,就能让你化成灰……前些年不是有个什么黎城,就是因为得罪了路过的修士,一夜之间就、就没了……” “知道怕就好!”疤哥语气阴沉,“那些爷,咱们凡人沾惹不起,看见就得躲着走!沾上点边,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庆幸吧,咱们现在已经出城了。” 几人一阵沉默,只有雨水灌入破庙的哗哗声。 那种对未知力量的恐惧,显然也笼罩着他们这些刀头舔血的兵痞。 倪阿满垂着眼,听着他们的对话。 修士……那是另一个世界的存在。 她这样的蝼蚁,连被他们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她的生死,只取决于身边这些军汉的一念之间,或者,更糟…… 就在这时,那个年轻些的军汉,似乎为了驱散谈论修士带来的寒意,目光投向了角落里的张万。 “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干等着真晦气。”他搓着手,站起来,朝着张万走去。 另外几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发出心照不宣的、低低的哄笑,没有人阻止。 倪阿满的心猛地一沉。 那年轻军汉一把将瘦弱的张万从干草堆里拖出来,动作粗暴。 张万像受惊的兔子,发出一声短促的哀鸣,挣扎着,可他哪里挣得过一个成年男子的力气。 “小兔崽子,路上就一直躲躲闪闪的,咱们买你这个小倌可不是光看着的!”军汉把他按在地面上,沉身躯压了上去。 布料被撕裂。 倪阿满猛地扭开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闭上眼睛,可那些声音却无孔不入地钻进耳朵——喘息,呜咽,身体摩擦地面的窸窣声,还有其他军汉们低低的猥琐调笑。 她咬紧牙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忽然,她明白了。 为什么张万会那么惊恐,为什么他会毫不犹豫地出卖她。 他不是因为单纯害怕而告密。 他是已经被拖入了地狱,被玷污,被摧毁,看不到一丝光亮。 所以,当他看到身边还有一个试图挣扎、眼底还存留着希望火苗的倪阿满时,那扭曲的不甘,驱使着他—— 他逃不掉,他也容不得她逃! 要烂,就一起烂在这泥沼里! 要绝望,就一起绝望! 恨意化作毒藤,瞬间缠紧了倪阿满的心脏,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这股恨是对那些军汉的,也是对张万的! 他凭什么?! 凭什么他自己被毁了,就要拖着别人一起下地狱?! 可她被捆得结结实实,连动一根手指都困难。 她能做什么? 除了听着,除了受着,她什么也做不了。 雨还在下,哗啦啦的,像是要洗净世间的污秽,却只会让这座破庙变得更加肮脏、窒息。 她重新睁开眼,望着不断漏雨的屋顶破洞,雨水在她脚边积起一小滩水洼,倒映出她模糊而扭曲的脸,一如她此刻的心境。 那红嫁衣**地裹着她,像一层凝固的血痂。 而恨意在那身血痂下沉淀,发酵。 感谢阅读,感谢收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恶孽生花】其一 第2章 【恶孽生花】其二 雨后的官道泥泞不堪,驴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喷着响鼻。 倪阿满依旧被捆着横搭在驴背上,颠簸使得昨夜的恶心感如同宿醉般缠绕不去。 张万跟在后面,头垂得更低,偶尔泄露出一两声抽噎,立刻会招来军汉的斥骂。 日头升高了些,但光线依旧苍白冷淡。 一行人正行至一处相对开阔的林间道,两侧古木参天,枝叶间漏下光斑。 突然,前方传来一阵破空声,以及几声怒吼。 “站住!” “交出东西,饶你不死!” 几道身影,流光溢彩,以凡人难以想象的速度从林间掠过,在其身前的是一道踉跄奔逃的人影。 那被追的人衣衫褴褛,满面惊惧,怀里似乎紧紧抱着什么东西,一边跑一边回头。 “仙师!仙师们为何追我?我只是……我只是捡到的!我没有恶意!我可以都给你们——”他的喊声带着奇怪又熟悉的口音,话语里的逻辑在倪阿满听来十分突兀可笑。 仙师? 哪有追着人喊打喊杀的仙师? 那逃命的人显然已是强弩之末,他一眼瞥见了倪阿满他们这支队伍,眼睛里猛地迸发出光亮。 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猛地调转方向,朝他们冲来! “救我!救救我!他们要杀我!”他嘶喊着,动作却快得惊人,一下子撞开措手不及的军汉,手臂一伸,竟一把将驴背上的倪阿满拽了下来半边,手死死卡住了她的脖子,另一只手里攥着一把匕首,抵在她的太阳穴上! 倪阿满猝不及防,只觉得天旋地转间已被掳为人质。 “别过来!再过来我就杀了她!”那人朝着迅速合围过来的几名修士嘶吼,“放我走!我就放了她!你们修仙的不是要庇护凡人吗?!” 他的话让紧张戒备的军汉们愣了一下,连被挟持的倪阿满都感到一阵荒谬。 修者庇护凡人? 这人莫不是吓疯了说胡话? 那几名修士悬浮于低空,衣袂飘飘,周身有灵光微闪,面容冷漠。 为首那人,眼神甚至没有在倪阿满或者那些军汉身上停留一瞬,只冷冷地盯着那个人,或者说,盯着他怀里露出的那一角隐隐散发着灵光的物事。 “蝼蚁之辈,也配谈条件?”为首修士的语调平淡无波,没有丝毫情绪。 话音未落,也不见那修士如何动作,一道细微的银光一闪而逝! “噗嗤!” 利刃穿透皮肉。 挟持着倪阿满的那条手臂猛地一僵,勒紧她脖子的力量骤然消失。 她身后传来一声嗬嗬的漏气声。 温热的、带着腥气的液体喷溅在她的后颈和脸颊上。 卡在她脖子上的手无力地滑落,那具刚刚还挟持着她身体,重重地向后倒去,“砰”地一声砸在泥地里,眼睛瞪得极大,至死还残留着一丝困惑和惊愕,似乎完全无法理解为何“仙师”会毫不顾忌人质的性命。 几乎在同一时间,数道剑光刺入倒地的躯体,确保其死得不能再死。 凌厉剑气余波四散开来! “小心!”军汉中有人惊叫。 但凡人如何躲得过修士的剑气? 站在最前面的那个疤脸军汉,首当其冲,甚至连表情都来不及变化,一道无形剑气掠过,他的头颅便斜飞了出去,颈腔里的热血喷起尺高。 旁边两个军汉也被剑气扫中,惨叫着倒地,一个被斩断手臂,一个胸前豁开巨大的口子,眼见不活。 而驴子早在第一道剑光斩来时受惊,长嘶一声,猛地扬起前蹄,将背上原本就因失去挟持者而摇摇欲坠的倪阿满狠狠甩了出去! 倪阿满只觉得一股大力把她扬起,身体不受控制地朝道旁的一棵大树后面飞去,重重摔在落叶和淤泥里,摔得她眼前发黑,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一般。 但也正因如此,她阴差阳错地躲开了后续可能波及的致命剑气。 剩下的张万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扑倒在地,浑身抖得如同筛糠,连大气都不敢出。 那几名修士翩然落下,看都未看地上死伤的凡人一眼,径直走到那人的尸体旁。 一人俯身,毫不客气地将其怀里的东西搜刮一空。 “哼,倒是会藏。”一名修士检查着芥子袋,冷冷道。 “沾染了凡俗血气,晦气。”另一人挥袖,似要拂去那不存在的污秽。 东西到手,他们再无停留的理由。 灵光一闪,几人御剑而起,化作数道流光,瞬息间便消失在天际,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满地狼藉。 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开来,受伤军汉的呻吟声逐渐止息。 张万瘫软在泥地里,身下洇开一滩可疑的水渍,显然是吓得失了禁。 倪阿满从树后的泥泞中艰难抬起头,脸上沾着泥点和溅上的血滴。 她看着那具迅速冰冷的尸体,看着他至死不解的双眼; 看着身首分离的疤脸军汉; 看着倒在血泊里哀嚎的其他人。 驴子在不远处不安地踱步。 她挣扎着坐起身,靠在粗糙的树干上。 绳索依旧捆绑着她,但经历了刚才那一番混乱,似乎松动了些许。 脸上那点温热的血已经变冷,贴着皮肤。 她知道了。 一直都知道。 只是再一次,如此清晰而残酷地认识到——她穿过来的这个世道,就是这样。 皇权压榨,战火纷飞,人命如草芥。 而修士,那些高高在上的“仙师”,他们眼中根本没有凡人。 凡人只是蝼蚁,是路边的石头,是必要时可以随手抹去、甚至懒得看一眼的尘埃。 被波及? 死了,便是白死。 这种念头浸透她的四肢百骸。 指望不了任何人,无论是洪波那样的“亲人”,还是张万那样的“同伴”,更不可能是这些视万物为贱草的“仙师”。 能靠的,只有自己。 哪怕手脚被缚,深陷泥潭。 她的目光掠过地上死去的军汉,掠过他们身上或许还带着的干粮和水袋,掠过那把掉落在泥泞中的、沾了血的腰刀……最后,落在那个瘫软如泥、不只是死是活的张万身上。 眼神里,一片暗色。 雨后的林间,光线幽微,血腥味吸引来了几只乌鸦,在不远处的枝头啼叫。 幸存者的呻吟和哭泣显得格外渺小。 倪阿满靠在树后,慢慢地活动着发麻的手腕,一言不发,像一株在阴影里的毒藤,悄然生长。 倪阿满脸上溅落的血点和泥点已经干涸发暗,像几点不规则的疤痕。 她踉跄着走到那具无头的尸身旁,目光落在掉落地中的腰刀上。 弯腰,用依旧被缚的双手摸索着捡起那把沉甸甸的刀。 背过身,将刀刃对准手腕上的绳索,一下下用力地磨锯。 牛筋绳浸了血水,更加坚韧,但求生或者说,求一种彻底的“生”的意志赋予了她超乎寻常的力量。 嘣。 最后一根绳断裂。 绳索松脱,掉落在泥地里,露出她手腕上深紫色的勒痕和破皮的血口。 双手骤然获得自由,酸胀不适。 她活动了一下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缓缓握紧了刀柄。 混乱的心绪沉淀下来。 “救……救我……” 微弱的响动从旁边传来。 那个胸前豁开巨大口子的军汉还没有断气,眼睛半睁着,望着她,乞求。 另一个断了手臂的,也发出含混的呜咽,身下的血洼还在不断扩大。 倪阿满提着刀,走到他们面前,低头俯视着这两具曾经肆意决定她命运、此刻却如同待宰牲畜的躯体。 他们的眼神里只有求生欲,看不到半分悔意,或许他们也根本不知“悔”为何物。 就像她,在这里的十五年,也渐渐不知道“慈悲”为何物了。 这世道,容不下慈悲。 她蹲下身,没有用刀,而是从旁边捡起一块棱角尖锐的石头,沾着泥,沉甸甸的。 那军汉似乎意识到什么,瞳孔因恐惧而放大:“不……姑……娘……饶……” 倪阿满的眼神平静得可怕,漠然得可怕。 她举起石头,对准他的头颅,轻轻说道: “这世道太苦了。活着一日,便多受一日的罪。我这便送你去极乐,愿你下辈子……莫要再投生在这等吃人的地方。”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更像自言自语:“……若能做个无知无觉的畜生,倒也算快活自在。” 砰! 石头砸落。 求饶声戛然而止。 她没有停顿,走到另一个还在呻吟的军汉面前,如法炮制。 砰! 世界彻底安静了。 只剩下乌鸦更加兴奋的呱噪。 她扔下沾满红白之物的石头,在那军汉的衣服上擦了擦手。 然后仔细地搜刮了他们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几个干瘪的钱袋,里面有些散碎银两和铜板,还有一块硬得像石头的干粮。 她把钱袋塞进自己怀里,干粮也揣好。 做完这一切,她牵过那头受惊后稍稍平静下来的老驴,拍了拍它的脖颈,准备离开这片血腥之地。 “等……等等!” 一个颤抖的、带着哭腔的声音在背后冒出。 倪阿满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是张万。 她缓缓转过身。 看到张万挣扎着从一具军汉的尸体后面爬出来。 他确实受伤不重,只是腿上被剑气划开了一道口子,流血不少,脸色苍白,但显然不足以致命。 原来他刚才机灵地躲在了尸体后面,用死人做了挡箭牌。 “阿满……倪阿满……”他涕泪横流,爬到她几步远的地方,不敢再靠近,只是哀声求道:“你……你拿了钱……能不能……分我一点……就一点路费……我……我也能回家……或者找个地方躲起来……” 他见倪阿满面无表情,急忙解释,语无伦次:“昨天……昨天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要出卖你……可是……可是如果你跑了……他们一定会打死我的……他们已经……已经那样对我了……我没办法……我真的没办法啊……” 他的哭诉充满了可怜和委屈,仿佛一切都是迫不得已。 倪阿安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 她看着张万那张稚嫩的脸,看着他眼底那点卑微的、乞求活命的渴望。 半晌,她缓缓伸手,从怀里摸出一块最小的碎银子,摊在掌心,递向张万。 菩萨低眉般,她表情平和,甚至称得上祥善。 感谢阅读,感谢收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恶孽生花】其二 第3章 【恶孽生花】其三 张万难以置信,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朝她扑过来,伸手就要去拿那银子:“谢谢!谢谢你阿满!你真是好……”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 因为在他靠近,注意力完全被那块银子吸引的瞬间,倪阿满另一只一直垂在身侧、握着那把匕首的手,猛地挥起! 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刺向他的太阳穴! 噗呲! 张万的动作僵在半空,眼睛瞪得溜圆,他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身体便软软歪倒下去,鲜血迅速从他额角汩汩涌出,染红了地面。 倪阿满甩掉刀上血,看着地上抽搐了两下便不再动弹的张万,.重复了不久前的说辞: “你也是个可怜人。何必在这世上继续饱受苦难?” “我杀了你,替你承了这杀人的恶果。你……就去极乐世界,享福吧。” 倪阿满知道—— 这些军汉死了,押送任务失败。 如果张万活着,他为了自保,或者仅仅出于他那扭曲心理,极有可能跑去军营报信,暴露她的行踪和所作所为。 他能出卖她第一次,就能出卖她第二次。 他不值得信任。 她也承担不起任何风险。 所以,他必须死。 倪阿满不再看地上的尸体,仔细擦干净手,牵起驴子,毫不留恋地转身,走进了幽深的林间小道。 阳光透过枝叶缝隙落下,照在她身上那件肮脏破败的红嫁衣上。 驴蹄声再次响起,得,得,得……敲在雨后寂静的山道上,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林木深处,只留下身后满地血腥,慢慢被山林吞噬。 夜色如墨,泼满了这座刚刚经历离乱的小镇。 倪阿满牵着那头老驴,悄无声息地绕回镇子边缘,躲藏在洪波家那扇破旧木门外的一片浓重阴影里。 驴蹄被她用破布包了,踏在地上,只发出极轻的窸窣声。 空气中还残留着雨后的湿冷,她从门板的缝隙里望进去。 油灯如豆,昏黄的光晕下,洪波正坐在炕桌边,咧着嘴。 他面前摊开着几个钱袋,正是卖掉了阿婆心血、卖掉了她换来的那些银钱。他手指一遍遍捻着那些碎银和铜板,嘴里嘀嘀咕咕地盘算着,脸上是掩不住的喜色。 “……总算都处置干净了……那老不死的铺子、义庄……还有那个赔钱货……”他打了个酒嗝,声音模糊地传出来,“明日……明日就把那黄脸婆和丫头片子也寻个牙婆发卖了……省得拖累老子……拿着这笔钱,老子去哪不能快活……” 阴影里,倪阿满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片冷色。 果然如此。 她耐心地等着,听着屋里洪波数钱的声音、嘟囔的声音逐渐被鼾声取代。 油灯熄灭了。 夜更深了。 她像一抹幽灵,悄无声息,拨开内侧并不牢固的门闩——这手艺,是在义庄守夜时,怕误了送尸人敲门,自己琢磨出来的。 屋内酒气鼾声混作一团。 她目标明确,先是摸到藏着倪阿婆牌位的那个简陋角落。 指尖触碰到那小木牌时,她顿了一瞬,悲伤情绪掠过心头,但很快被她强行压下。 她将牌位仔细地揣入怀中,贴着心口放好。 然后,她走到屋角那口储水的大缸旁。 举起从门外捡来的半块砖头,狠狠砸了下去! “哐啷——!” 水哗啦啦地涌出,瞬间漫湿了地面。 “谁?!!”炕上的洪波被惊醒,却只是含糊地吼了一声,翻了个身,鼾声又起,显然醉得厉害。 她就是要这个效果,在醉梦中,错失最后可能活下去的希望。 等你记起,是否会悔恨呢? 但你没机会了。 迎接你的极乐吧。 倪阿满冷笑,迅速转向跳窗,进了里屋。 黑暗中,她摸到了被捆绑在角落的洪波妻女。 她们显然也被惊醒,吓得瑟瑟发抖,嘴里塞着的破布让她们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倪阿满用从死去的军汉身上摸来的小刀利落割断她们身上的绳索,扯掉她们嘴里的布。 “别出声,想活命就快走。”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容不得质疑般。 那对母女满脸惊恐,看着她,看着这个在黑暗里轮廓模糊、却行动果决的孩子。 她们认得她,是婆婆捡来的那个阿满,从小就阴沉沉的,不像个普通孩子,看人的眼神让人心里发毛。 此刻的她,更是带着一股子从阎罗地狱爬回来的邪气。 但比起眼前这个煞星,那个要把妻女都卖掉的丈夫和父亲,才是更可怕的噩梦。 她们几乎没有犹豫,颤抖着相互搀扶起来。 倪阿满将一个小一些的钱袋塞进那妇人手里——那是她从洪波桌上拿走的一部分,足够她们上路的盘缠。 “从后窗走,快点。”她嘱咐道。 母女俩跌跌撞撞爬出后窗,消失在夜色里。 出乎倪阿满意料的是,那年纪尚小的女孩,在离开前,竟回头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后从外面,绕到前面,将破旧的大门门环用一根粗木棍别住了。 无声的默契,在此刻达成了。 倪阿满不再耽搁。 她掏出火折子,这也是从军汉身上搜刮来的,吹亮,引燃了抱进来的干草、衣物、以及洪波醉倒后打翻的酒液。 火苗腾地一下窜起,贪婪舔舐着一切可燃之物,迅速蔓延开来。 热浪和浓烟开始充斥屋内。 她迅速跳窗退到屋外,隐入对面房屋的阴影里,观察。 “走水了!!” “咳咳……*的……怎么……” 洪波被浓烟呛醒,咳嗽声从屋里传来。 他试图冲出来,却发现大门被从外面别住,根本推不开! “救命!开门!谁把门闩了!!”他疯狂拍打门板。 火势越来越大,火光映红了半片夜空,也吸引了邻近一些胆大的住户探头张望,但没人敢上前救火——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洪波眼见大门不通,又跌跌撞撞扑向后窗,试图从那里爬出来。 他的脑袋和上半身刚探出窗口,头发和衣服已经被燎着,脸上满是黑灰。 就在他手脚并用、狼狈不堪地想要翻出窗口时—— 一根长长的、顶端削尖了的晾衣竹竿,从浓烟中猛地捅了进来! 毫不留情地,戳在他的胸口! “呃啊!” 洪波惨叫一声,猝不及防下,直接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棍子捅得向后仰倒,重新摔回那片已成火海的屋内! “谁?!是谁?!!”他挣扎着想再次爬起来。 但那根竹竿又一次狠狠戳来! 这次对准了他的肩膀,力道之大,让他根本无法稳住身形。 一次,两次…… 每一次当他试图靠近窗口,那根竹竿就会无情地将他捅回去,力道狠准,毫不容情。 像是在对付一只想要爬出沸锅的螃蟹。 “放过我……求求你……咳咳……救我……”他的哀求声逐渐被燃烧的噼啪声掩盖。 倪阿满站在阴影里,手里握着竹竿,脸上被跳跃的火光映得明暗不定,只有那双眼睛,冷澈如旧,映照着那吞噬一切的烈焰,没有丝毫动摇。 洪波在火舌中翻滚、挣扎、最终变成一团模糊的、不再动弹的黑影。 直到确认里面再无声响,她才扔开竹竿。 怀中的牌位硌着她通通直跳的心脏。 她没有立刻离开。 而是看着那房子彻底被烈火吞噬,看着邻居们远远围观窃窃私语却无人真正上前。 她在黑暗里等了很久,直到火势渐熄,只剩下一片冒着青烟的焦黑残骸。 然后,她才牵着驴,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出了镇子,径直钻进了镇外那座荒芜的大山。 她在山里躲了几天。 靠着干粮,找了个避风的山洞,艰难地捱着。 她密切关注着山下的动静。 几天后,她悄悄潜回镇子边缘打听。 消息很快传来:洪波家失火,洪波被烧死了,尸首都焦了。 他那老婆女儿,据说卷了剩下的钱财跑了,没人知道去向。 官府的差役来看过一眼,草草定了意外失火,便不再过问。 乱世里,死个把人不算大事。 没有人提到倪阿满。 洪波的妻女,果然没有供出她。 她站定,远远望着那一片焦黑的废墟,看了很久。 然后,她转过身,不再回头。 怀里揣着那些银子,还有倪阿婆的牌位。 驴子依然跟在她身后,打了个响鼻。 那身红嫁衣早已被她脱下丢弃,换上了一身从洪波家翻出的粗布衣裳。 她一步步向城外走去,前方的路淹没在晨雾里。 感谢阅读,感谢收藏~(?▽`???)" 倪阿婆的全名是倪红梅(倪阿满不知道阿婆的全名,也许她没意识到自己应该要去问的,但大概也没机会了吧) 逃走的母女里,妈妈叫张晗,女儿叫洪袖,后面没剧情,只是觉得应该告诉名字。 没写在剧情里是觉得出现的角色太多,一笔带过的角色也写名字的话,影响阅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恶孽生花】其三 第4章 【虎口狼穴】其一 山道是一条人的肠子,耷拉在灰黑色山峦之间。 倪阿满牵着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脚下的落叶积了厚厚一层,腐烂着,散发出恶心气味。 雨水并未完全浸透这深厚的堆积,踩上去,底下还是松软的,偶尔会陷下去,带出更浓的陈腐味。 她已在这山里转了三天。 怀里的干粮所剩无几,硬得像块石头,需要用唾液慢慢濡湿,才能勉强啃下一点碎屑。 水囊也快空了,每次只敢抿一小口,喉咙里火烧火燎的感觉却从未真正平息。 老驴的状态更差。 那日受惊,又长途跋涉,原本就枯瘦的身体更显嶙峋,肋骨一根根凸出来,走路时蹄子发软,时不时会打个趔趄。 它的喘息声粗重得吓人,在这片寂静的山林里传出老远。 倪阿满停下脚步,拍了拍它汗湿粘稠的脖颈。 驴眼浑浊,眨了眨,用鼻子蹭了蹭她的手臂,温顺如旧。 她没力气说什么。 抬头望去,古木参天,树冠交织成一片密不透风的网,将天空切割成碎片。 光线穿透下来,也被层层过滤般,变成一丝丝一条条,落在树干上、地上。 空气潮湿得能拧出水来。 倪阿满大口呼吸着,她需要食物,需要水,更需要一个相对安全的、能让她稍微喘息的地方。 从洪波那拿回的钱,在这荒山野岭毫无用处。 它们贴在她的胸口,和倪阿婆的牌位在一起,沉甸甸的。 她继续往前走,眼睛变成篦子,扫过每一寸土地,寻找一切可能入口的东西。 野菜根茎、野果,甚至某些看起来无毒的木耳或菌类。 义庄五年,她见过太多误食毒物而死的人,皮肤发黑,七窍流血,死状凄惨。 她不熟悉这片山,必须小心谨慎。 在一处背阴的山坡下,她发现了几朵灰白色的菌子,伞盖肥厚,边缘微微卷起,看上去颇为诱人。 她蹲下身,没有立刻去摘。 而是仔细嗅了嗅气味,一种淡淡的、类似杏仁的香味。 她又用指甲掐破一点菌盖边缘,观察流出的汁液颜色,凑近闻了闻。 倪阿婆说过,某种毒菌也有类似杏仁味,但汁液会很快变黑……这几朵菌子的汁液仍是清澈的。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地采了,塞进怀里。 她不敢轻易尝试,但万一……万一实在找不到别的食物,这或许能赌一把。 黄昏很快降临,山林里的光线迅速黯淡下去,各种窸窸窣窣的声音开始多了起来,那是夜行动物开始活动的征兆。 温度也在下降,寒气湿冷,透过粗布衣裳,往骨头缝里钻。 必须找到过夜的地方。 她的运气不算太坏。 在天色彻底黑透之前,她发现了一个被藤蔓和乱石半掩住的山洞。 洞口不大,仅容一人弯腰进入,但里面似乎有些深度。 她没有立刻进去。 而是捡起一块石头,用力扔进洞里。 侧耳倾听。 石头滚落的声音由近及远,没有听到野兽受惊的咆哮或其它异响。 她又等了一会儿,确认里面没有活物,这才拔出那把军汉那捡的腰刀,一点点挪了进去。 山洞内部比洞口看起来要宽敞一些,像个倒扣的碗。 看来已经被废弃了一段时间。 地面相对平整,角落里堆着一些干枯的树叶和树枝,不知是风吹进来的,还是以前曾有猎户或逃难者在此停留。 这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 她把驴拴在洞口附近一棵较粗的树下,让它能吃到一些周围的草叶。 自己则钻进洞里,用刀将角落的枯叶拢了拢,勉强弄出一个可以蜷缩躺下的地方。 她没有生火。 火能驱寒,也能引来不必要的注意。 在这陌生的山里,她不敢冒险。 黑暗化作潮水,瞬间淹没了小小的山洞。 只有洞口透进一点星光。 绝对的安静里,听觉变得异常敏锐。 风吹过树梢的呜咽,远处不知名野兽的嚎叫,虫鸣,还有洞外老驴偶尔不安的踏蹄和响鼻声。 冷。 刺骨的冷。 她蜷缩在枯叶堆里,双臂紧紧抱住自己,牙齿不受控制地打着颤。 怀里的牌位和银钱硌得她生疼。 思绪不受控制地飘散开。 她想起倪阿婆温暖粗糙的手,想起冬夜里那盏如豆的油灯,想起金灿灿的纸元宝。 那是穿到这个世界的十五年灰暗人生里,唯一一点暖色。 然后画面切换。 是洪波躲闪的眼神,是军汉们猥琐的笑声,是张万惨白惊惶的脸,是修士冷漠如看蝼蚁的目光,是剑光砍断脖颈,是石头砸碎头骨,是竹竿将洪波捅回火海…… 血腥味,焦糊味,泥泞湿冷…… 各种记忆碎片交织,成一幅扭曲的长卷。 她猛地睁开眼,大口喘息,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那股惧意夹杂着恨意,没有随着人死消失,只是沉潜了下去,像水底的暗礁,随时可能让她再次触底翻船。 但此刻,更强烈的是一种无边无际的虚无和疲惫。 活着。 阿婆说,活着比什么都强。 可这样活着,像阴沟里的老鼠,在泥泞和血腥里挣扎,时刻提防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恶意,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不知道。 或许根本不需要知道。 活着本身,就是目的。 是一种惯性,推着她,只能往前,不能后退,甚至不能停下。 她从怀里摸出那两朵菌子,在黑暗里摩挲着它们冰凉滑腻的伞盖。 杏仁的香味似乎更清晰了。 吃,还是不吃? 吃了,可能中毒而死,痛苦不堪。 不吃,可能饿死,或者虚弱到无力抵抗下一次危机。 都是死。 区别在于方式和时间。 她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她的命,竟然要由这两朵小小的、不知名的菌子来决定。 指尖用力,菌盖被捏出一个小小的凹陷。 她最终还是把它们重新包好,塞回怀里。 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 明天,也许明天就能找到水源,找到更多能果腹的东西。 她重新蜷缩起来,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耳朵却依旧竖着,捕捉着洞外的一切声响。 夜还很长。 山林沉默着,像一个巨大的胃袋,将她这只小小的猎物,缓缓消化在无边的黑暗里。 得得,得得。 驴蹄声敲打着清晨湿滑的山路,比前几日更加虚浮、凌乱。 倪阿满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视线有些模糊。 饥饿和缺水正在快速消耗她的体力。 老驴的状况更糟,几乎是在凭本能挪动步子,脑袋耷拉着,口水混着白沫从嘴角滴落。 她必须找到水。 循着地势低洼处和植被相对茂盛的方向,她艰难地前行。 嗅觉和听觉被调动到极致,试图捕捉哪怕一丝水汽的清凉或潺潺的水声。 功夫不负有心人。 在穿过一片茂密的灌木丛后,她听到了滴滴答答的声音。 精神一振,她拉着驴,循声找去。 在一处陡峭的石壁下方,她发现了一道狭窄的石缝,仅有指头粗细,清澈水珠正从石缝顶端不断渗出,滴落到底下一个小小石洼里。 石洼不大,积攒的水量很少,但极其清澈。 是山泉! 她扑过去,也顾不得许多,直接趴下身,将脸埋进石洼,贪婪啜饮起来。 泉水甘甜,瞬间滋润了她几乎冒烟的喉咙,仿佛久旱的田地迎来了甘霖。 她喝得太急,呛得咳嗽起来,水花四溅。 老驴也嗅到了水汽,焦躁地凑过来,将长长的嘴巴伸向石洼。 倪阿满让开位置,看着它大口喝水,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 等她和驴都喝饱了,她靠着石壁坐下,休息恢复体力。 “或许我应该用水囊先装上水的……”倪阿满后知后觉。 可石洼里的水也见了底,需要时间重新积聚,她顿时懊悔不已。 随后她目光落在石缝周围潮湿的岩壁上,那里生长着一些深绿色的苔藓,厚厚的,像一层绒毯。 她记得阿婆说过,山上大部分苔藓都可以吃,虽然味道不好,但能充饥。 她小心翼翼地刮下一些苔藓,放进嘴里。 一股浓重的土腥味弥漫开来,口感如同嚼蜡。 她强迫自己吞咽下去。 胃里有了点东西,虽然远远不够,但总比空着强。 补充了水分,稍微缓解了饥饿,求生的**又重新燃烧起来。 她不能停留在这里,石洼积水的速度太慢,周围也没有足够的食物。 她需要走出这片大山,或者,至少找到一个能让她落脚活下去的地方。 站起身,她继续前行。 脚步比之前有力了一些。 山路愈发崎岖难行。 有时需要攀爬陡坡,有时需要穿过密不透风的荆棘丛。 她的手臂和脸颊被划出了不少细小的血口,火辣辣地疼。 午后,她在一片相对开阔的林间空地停了下来。 空地上长着一些低矮的灌木丛,上面结着些红色的小浆果。 她谨慎地摘下一颗,碾碎,闻了闻气味,又用舌尖轻轻碰了一下。 一股酸涩味让她整张脸都皱了起来,但没有麻木或刺痛感。 她等了一会儿,身体没有出现异常反应。 看来无毒。 她开始大量采摘这些浆果,也顾不上酸涩,一把一把地塞进嘴里。 酸汁刺激着口腔和胃袋,带来一种奇异的满足感。 老驴也低头啃食着空地边缘鲜嫩的青草。 这算是几天来,她和这头老伙计吃得最像样的一顿了。 吃饱后,倦意袭来。 她靠着一棵大树坐下,打算休息片刻。 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暖暖地照在身上,驱散了一些寒意。 她闭上眼睛,几乎要睡过去。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但又不同于自然风声的响动,传入她的耳中。 像是……布料摩擦的声音?还有被刻意放慢的脚步声? 倪阿满瞬间睁开了眼睛,睡意全无。 身体绷紧,手无声摸向腰间的刀柄。 她像一只受惊的狸猫,悄无声息地缩进树后的阴影里,屏住呼吸,透过灌木的缝隙向外望去。 空地的另一端,灌木丛晃动了几下,两个身影,小心翼翼地钻了出来。 那是两个男人。 衣衫褴褛,眼神却像饿狼一样,满是贪婪。 他们手里都拿着削尖了的木棍,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正在吃草的老驴身上。 然后,视线扫过倪阿满刚才坐过的地方,显然发现了有人停留的痕迹。 其中一人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低声道:“哥,有驴!还有……刚才好像有人?” 另一人年纪稍长,脸上有一道疤,眼神更显凶悍。 他仔细打量着空地,鼻子抽动了一下,似乎想嗅出更多信息。 “嗯。人刚走不远,或者躲起来了。”疤脸男压低声音,“小心点。这年头,敢一个人在山里走的,不是善茬。” 但他们看着那头虽然瘦弱但毕竟是肉的老驴,眼中的贪欲最终压过了谨慎。 “管他呢!先把驴弄到手!够咱吃好几顿了!”年轻些的男人有些迫不及待。 两人握着木棍,开始呈包抄之势,缓缓向老驴靠近。 树影后,倪阿满的心脏一点点沉下去。 又来了。 这吃人的世道,永远不会让你安宁片刻。 她握紧了刀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空气中,弥漫开一股紧张气息。 山雨欲来。 感谢阅读,感谢收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虎口狼穴】其一 第5章 【虎口狼穴】其二 倪阿满缩在树后的阴影里,融进其中,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极缓。 胸腔里的那颗心却擂鼓般撞击着,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她能清晰地闻到泥土的腥气、腐烂落叶的酸味,还有自己身上那股多日未洗的馊臭。 空地上,那两个男人佝偻着背,手持削尖的木棍,如同两只盯上腐肉的鬣狗。 老驴也感受到了迫近的危险,已经停止了啃食青草,不安地甩动尾巴,蹄子向后蹬踏,刨起一小块草皮,鼻腔里发出警示般的响鼾。 “嘘——乖畜生,别动……”年轻些的那个男人压低声音,安抚,试图靠近。 年长的疤脸男依旧谨慎,他半蹲着身子,眼睛不仅盯着驴,更不断扫视着面前的灌木和树影,手中的木棍握得死紧,堵住老驴可能的逃跑方向。 但他们似乎没有注意到后面的自己? 倪阿满等着着机会,寻找着可下手的地方。 她回忆起义庄里那些背后只有一道狭窄致命伤口的尸体。 皆是沿着脊椎,斜向下刺入,避开肋骨,直触心脏…… 她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到那般狠准,但必须一试。 杀掉一个,打破人数上的均势,才有机会趁乱逃脱。 她不敢去想这两人抓到老驴,得手后会放过她。 洪波、军汉、张万……早已将心中那点对人性的期待碾得粉碎,她只能用最大的恶意去揣度每一个靠近的人。 她感觉自己快疯了,胸腔里奔流的已经不是血,而是怨恨的毒液,时时刻刻折磨着她。 倪阿满深吸一口气,弓起背,身体绷紧如拉满的弓弦,目光锁定了那个背对着她、注意力全在驴身上的年轻男人。 就是他了! 就在她脚尖发力,即将扑出的刹那—— 一股巨大勒劲,猛地绊住了她,勒住她的脖子! 是绳索! 念头刚起,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那绳索便骤然收紧,一股难以抗拒的巨力将她向后狠狠一扯! “呃!” 她喉咙被扼紧,只挤出一气短声。 天旋地转。 她整个人被拽得双脚离地,又重重摔落在积满腐叶的地面上,发出一声巨响。 尘土和腐叶的气息呛入鼻腔。 腰刀脱手飞出,在几步外的草丛里闪了一下寒光,便消失不见。 脖颈被绳索勒得几乎要断掉,窒息感如同潮水般淹没上来,她双手徒劳抓挠着颈间,皮肤传来火辣辣的疼痛。 “嗬……嗬……” 她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张着嘴,却吸不进一丝空气。 脚步声靠近,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那个原本在抓驴的年轻男人,此刻脸上早已没了之前的急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得意笑容。 他几步跨过来,膝盖重重抵在倪阿满的背上,将她试图挣扎弓起的身体死死压回地面。 “小娘皮,还挺凶?想从背后捅刀子?”他啐了一口,气息喷在倪阿满的耳侧,“可惜啊,道行还浅了点!” 麻绳捆上了她的手腕,毫不留情,又勒进之前尚未痊愈的淤痕里,痛得她一阵痉挛。 接着是脚踝,也被同样绑在一起。 她像一只被捆扎好的猎物,彻底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直到这时,她才得以抬起因充血而模糊的双眼,看向那个最初偷袭她的人。 那是一个女人。 站在几步开外,正慢条斯理地将那根套索收起,缠绕在手臂上。 她年纪看来不算很大,或许三十上下,面色是一种常经风霜的黄黑,颧骨很高,嘴唇薄而缺乏血色。 她穿着一身与那两个男人同样破烂、但形式更利落的灰布衣裳,头发挽在脑后,插着一根磨得光滑的木簪。 最让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神,平静,像两口枯井,映不出丝毫情绪,只是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在地上蜷缩的倪阿满。 原来如此。 倪阿满的心直直沉下去。 三个人。 一伙的。 那两个男人是“蝉”,在明处吸引注意,而这个女人,则一直潜伏在暗处,观察着可能存在的“螳螂”。 他们之间的对话,那些关于“人刚走不远”的低语,也是在向暗处的同伙传递信息。 而她,居然如此大意,只看到了明处的两人,完全忽略了这片寂静山林里可能藏匿的第三双,甚至第四双眼睛。 “梅娘,还是你眼毒!” 疤脸男走了过来,赞了一声,目光扫过被捆得结结实实的倪阿满,又看向那头因为这边动静而受惊、试图挣脱缰绳的老驴。 “这驴虽然瘦,好歹是肉。” 被称作梅娘的女人没说话,只是走到老驴身边,伸手摸了摸驴颈。 老驴不安地躁动,却被她看似随意地按住了脖颈某处,竟渐渐安静下来。 然后,她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 那是一枚骨哨,颜色惨白,形状怪异,像是用某种小型兽类的腿骨磨制而成。 梅娘将骨哨凑到唇边,腮帮微鼓。 没有预想中尖锐刺耳,只有一种如同夜枭啼鸣般的短促音调,幽幽地传了出去,在寂静的林间显得格外诡异。 声音落下不久,高空便传来一声锐鹰唳,回应着。 倪阿满艰难转动眼珠,向上望去。 透过交错纵横的枝叶缝隙,她看到一只灰褐色的老鹰正在他们头顶的天空中盘旋。 那鹰飞得不高,可以清楚地看到它的一只脚上,绑着一小条褪色发暗的红布,像倾泻的血,在苍茫的天幕下格外扎眼。 鹰并未落下,只是不停盘旋,划着一个又一个圈。 见此,倪阿满的血液彻底冷了。 她知道了。 这不是简单的劫道。 这是有组织的山匪。 那鹰,是传讯的工具。 哨响,鹰现,不是在庆祝得手,而是在召集……召集更多隐藏在暗处的同伙。 他们居然还有同伴? 在这片看似无边无际的荒山里,到底藏着多少这样的“魑魅魍魉”? 她想起之前军汉们闲聊时提及的,附近山中有流寇山匪聚集成寨,打劫过往行商甚至小股溃兵,手段凶残。 难道……自己刚逃离了虎口,又一头撞进了狼窝? 梅娘收起骨哨,目光再次落到倪阿满身上,那眼神依旧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 年轻男人嘿嘿笑着,用脚尖踢了踢倪阿满蜷缩的身体:“老实点,还能少吃点苦头。等回了寨子……” 后面的话倪阿满已经听不清了。 脑中耳鸣,盖过了一切。 她看着头顶那只不断盘旋的鹰,看着那抹刺目的红,看着三个山匪逐渐模糊的面孔。 脖颈的勒痛,手腕脚踝的束缚,绝望,如同这林间弥漫的湿冷空气,无孔不入地渗透进她的四肢百骸。 这一次,似乎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了。 山林寂静,唯有老鹰的唳叫,一声声,催魂夺魄。 等到倪阿满再次醒过来时,周围一片黑。 不是山林里那种有风声、有虫鸣、有枝叶摇曳声的黑,而是死沉沉的黑。 唯有远处,火光透过粗糙木槛缝隙挤进来,投下几点昏黄光斑。 她趴在地面上,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 她动了动僵麻的四肢,牵动着脖颈和手腕上的旧伤,一阵闷痛。 除了这痛,还有无数道视线,沉沉压在她身上。 她撑着手臂,慢慢坐起身,靠向身后土墙。 动作间,带起锁链的哗啦声——她的脚踝上,不知何时也被套上了一副粗糙的铁镣,铁环摩擦着皮肉,传来钝痛。 随着她坐起,那些原本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倏地缩了回去,隐没在四周。 她能感觉到那些人,能听到他们或轻或重、或缓或急的呼吸声,却无一人开口。 他们或许是和自己一样遭遇的人。 倪阿满不在意他们。 她只是第一时间伸手去摸怀里。 空的。 贴着心口的位置的那两样东西,没了。 装着从洪波和军汉那里搜刮来的、她往后赖以活命的散碎银两的钱袋,没了。 更重要的,那块被她仔细揣着、带着她最后一点念想的牌位,也没了。 银子被拿走,是意料之中。山匪劫道,岂会留下钱财? 可牌位…… 那只是最普通的木头,甚至算不上规整,上面她歪歪扭扭刻着“倪阿婆”三个字。 它不值一文,除了她,没人会多看它一眼。 那它现在在哪里? 倪阿满怔怔地抬起头,目光穿过木槛的缝隙,投向外面那堆火。 火光映照下,几个模糊的人影围着火堆或坐或站,隐约有酒囊传递的影子,笑骂声断断续续传来。 是的了,那对于别人而言只是块烂木头。 她似乎能想象到,一只手,拎着那牌位,随意掂量一下,撇撇嘴,将它甩手扔进篝火…… 然后火焰猛地窜高,迅速将它吞噬,最终化作一小撮随风飘散的灰烬。 为什么? 她明明已经很努力了。 被买卖,她磨断绳索,被挟持,她侥幸逃生。 她用石头砸碎欺辱着的头颅,她用腰刀刺穿背叛者的太阳穴,她用竹竿将仇人捅回火海…… 她在背叛、血腥和泥泞里挣扎,像一条濒死的野狗,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只为了抓住那虚无缥缈的“活着”。 阿婆说,活着,比什么都强。 可她活了这么久,挣扎了这么久,为什么连最后一点念想,都留不住? 她几乎喘不过气。 心底最后一点支撑着她的东西,轰然倒塌了。 她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脚镣哗啦一响。 几步冲到牢笼边缘,双手死死抓住了那粗糙栅栏,指甲几乎要掐进木头里。 她开始用力摇晃,用尽全身的力气,瘦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带动着栅栏门上那把铁锁碰撞,哐啷哐啷。 发泄着这股怨气。 “吵什么吵!找死啊!” 一个粗嘎含混的喝骂声立刻从火光处传来。 脚步声晃晃悠悠地靠近,带着浓重的酒气。 一个穿着破烂皮袄、身材瘦削的看守出现在栅栏外,脸被酒意熏得通红。 他看见闹出动静的是个瘦小干瘪的小姑娘,脸上的不耐更重,啐了一口,从腰后抽出一根尺来长的铁棍。 “小娘皮,皮痒了是不是?给老子老实点!”他骂着,举起铁棍就朝着倪阿满抓住栅栏的手狠狠敲下来! 倪阿满在他举棍的瞬间就已松手,身体向后微微一缩,灵活地避开了这一击。 铁棍砸在粗木上。 那看守见一击落空,又被酒精烧昏了头脑,登时恼羞成怒。 “他*的,还敢躲?!”他嘴里不干不净骂着,竟是将那铁棍直接从木槛之间的缝隙里捅了进来,胡乱地朝着倪阿满所在的方向猛捅乱戳,试图教训这个不听话的家伙。 这牢笼的栅栏缝隙设计得并不宽,很难钻过。 这看守显然是知道的,所以他只是把铁棍伸进来捅,手臂卡在缝隙外,自以为安全。 倪阿满看着那根在自己眼前胡乱挥舞的铁棍,看着那只在缝隙外的手腕,眼底掠过暗光。 这人……是蠢到什么地步? 还是醉得失去了基本的判断? 竟敢直接把武器递到她手里? 就在那铁棍又一次朝着她腰腹捅来的瞬间,倪阿满动了。 她没有后退,反而侧身迎上,左手快如闪电,一把抓住了捅来的铁棍中段,死死攥住! 同时身体借着侧身的力道,她抓着铁棍的手腕猛地向内一扭、一带! 那看守只觉得一股刁钻的力道从棍上传来,猝不及防下,五指一麻,铁棍竟脱手而出! 他还没反应过来,那根属于他的铁棍,已经被倪阿满夺了过去。 紧接着,棍头调转,借着抢夺过来的冲势,沿着原来的轨迹,以更快的速度,更狠的角度,猛地向上斜刺里一捅! “噗!” 一声闷响。 “啊——我的眼睛!嗷——!” 凄厉到变调的惨嚎瞬间划破夜空。 那看守松开卡在栅栏上的手,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左眼,粘稠液体从他指缝间不断涌出。 他踉跄着后退两步,随即痛得站不住,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在地上疯狂翻滚。 牢笼内,一片死寂。 那些原本蜷缩在黑暗里的身影,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 唯有篝火旁被惊动、正迅速赶来的其他看守,越来越近。 倪阿满握着那根沾着温热液体的铁棍,站在栅栏的阴影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映照着远处篝火的眼睛,深不见底。 她死死握着铁棍。 是生是死,都无所谓了。 来吧。 感谢阅读,感谢收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虎口狼穴】其二 第6章 【虎口狼穴】其三 杂沓脚步声和呼喝声由远及近。 几支松明火把率先冲出,摇曳火光胡乱涂抹在泥土地面、栅栏和人影上,将这片囚笼映照得愈发鬼气森森。 三四个穿着破烂皮袄的男人紧随其后,火光跳跃,映出他们脸上的惊疑不定。 他们一眼就看到了地上那个仍在翻滚哀嚎的人。 “怎么回事?!” “*的,是哪个不开眼的敢动手?!” 骂声立刻响起,他们纷纷抽出腰间或背后的铁棍——与倪阿满手中那根别无二致,显然是制式的东西。 然而,奇怪的是,他们尽管怒骂,却无人去打开那把挂在栅栏门上的铁锁。 只是围在牢笼外,隔着木槛,将手中的铁棍用力敲打着木头,发出“梆梆”的响声,溅起些许木屑。 更有人,如先前那倒霉看守的样子,将铁棍从木槛缝隙里捅进来,朝着站在里面倪阿满胡乱比划、恐吓。 “小贱人!滚出来受死!” “看老子不打断你的腿!” 棍头徒劳挥舞,带着风声,却根本碰不到倪阿满的衣角。 她只是静静站着。 这些人……似乎比她想象的还要……愚蠢。 他们真的是和那个叫梅姐的女人一伙的吗? 就在这片混乱的敲打与叫骂声中,一个干涩声音,从牢笼最深的处幽幽飘了出来: “这些人身上,没有钥匙。” 倪阿满目光微转,借着外面透进来的火光,她这才第一次看清了牢笼里的其他人,这里关押的居然全是和她一样的女人。 没有一个男人? 是被那些土匪分开关押了? 她心下疑惑,同时看向声音来处。 那是一个蜷缩在阴影里的老婆子,头发灰白杂乱,像一蓬枯草,脸上皱纹深得能夹死苍蝇,身上裹着一件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袄。 她整个人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老婆子察觉到了倪阿满投来的视线,嘴角扯动了一下,发出几声意味不明的干笑。 “你很幸运……” 她顿了顿,似乎是看出来倪阿满眼中的疑惑,她眼睛扫过外面那些男人,语气讥诮,“好奇这牢房只有女人?呵,你以为……外面这些没有钥匙的男人……是哪里来的?” 这一句话,让她瞬间明白了。 这些男人,恐怕也和她们一样,是被土匪掳来的。 只是,他们被“挑选”了出来,被赋予了看守余下的女人的职责,得到了这根象征“权力”的铁棍。 但土匪显然并不完全信任他们,担心这些被掳来的男男女女里应外合,所以,牢笼的钥匙,仍牢牢攥在真正的土匪手中。 里应外合? 倪阿满看着外面那些只会隔着栅栏虚张声势的男人,冷笑着,觉得荒谬至极。 这些人,怕是早已被驯化,成了土匪们放养在外围的看门狗,靠着对更弱者龇牙咧嘴来换取一点点可怜的生存空间,甚至……是精神上的慰藉? 你看,他们此刻吠叫得多么卖力。 她倪阿满就算想殊死一搏,想求一个轰轰烈烈的死亡,也绝不想死在这种人手上。 于是,她不再有任何动作,只是握着铁棍,站在原地,无动于衷。 那双眼睛,越过那些狂躁的人,投向更远处,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外面的喧闹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因为得不到回应而显得有些难堪时,另一阵脚步声传了过来。 火光晃动,人影憧憧。 大约十多人走了过来。 之前擒住倪阿满的那三人——疤脸男、年轻男人,以及那个眼神枯井般的梅姐,赫然在列。 这群人衣着同样不算光鲜,但身上气势却截然不同,更剽悍,眼神像打磨过的刀子,扫过之处,连空气都似乎凝滞了几分。 他们一出现,原本还在牢笼外叫骂的那些人,瞬间噤声,畏惧着,下意识地向后退缩,手中的铁棍也垂了下来。 有些人甚至悄悄将棍子藏到了身后,试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他们分散开,躲得远远的,如同见了猫的老鼠。 真正的土匪,来了。 这群人的目光,先是落在地上那个已经哀嚎得声嘶力竭、只剩下微微抽搐的看守身上。 梅姐走在最前面,手上拿着个不知道何用处的木桶,神情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 她似乎被那断续的呻吟扰得心烦,随意抬了抬手。 站在她身侧的一个壮汉立刻领会,迈步而出,他手里拎着一把短柄的、看起来颇为沉重的铁锤。 那壮汉走到哀嚎者身边,没有丝毫犹豫,高高举起了铁锤,在周围火把跳跃的光线下,锤头划出一道弧线—— “噗!” 一声闷响,像是熟透的西瓜被砸开。 哀嚎声戛然而止。 牢笼内外,一片死寂。 只有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噼啪轻响。 那些远远躲开的看守们,个个面如土色,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牢笼内,那些蜷缩的身影更是将头埋得更低,恨不得缩进地缝里去。 倪阿满的瞳孔也是微微一缩。 她预料到土匪凶残,但没想到如此视人命如草芥,处理起来如此干脆利落,甚至是随意。 这个被喊做梅姐的女人,到底要做什么? 她看见梅姐径直走到了牢笼前。 一名手下立刻举起火把,凑近栅栏,橘红色的火光瞬间将倪阿满所在的小片区域照亮,将她那双过于冷静的眼睛,暴露在众人面前。 梅姐的目光落在倪阿满脸上,仔细端详着。 令人意外的是,她脸上没有丝毫惊讶或者愤怒的神色,反而……像是确认了什么,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 然后,她转过身,对着身后那群土匪,抬手拍响了她拿在手里的木桶。 “买定离手。” 梅娘的声音不大,“是我带进来的小丫头伤了人。没赌对的人,自觉把钱扔进来。” 此言一出,那群原本土匪顿时像是炸开了锅,爆发出一阵起哄和嚎叫。 “嘿!还真是她!” “梅姐眼毒!我就说这丫头眼神狠,不是善茬!” “*的,看走眼了,我想着她年纪这么小不得吓破胆!” “愿赌服输,愿赌服输!” 喧嚣声中,夹杂着铜钱、碎银落入木桶的叮当声响。 一个人接过梅娘手中的木桶,开始笑嘻嘻地挨个收钱。 气氛竟陡然变得有些……热闹起来。 倪阿满站在原地,铁棍依旧紧握在手。 她听着外面的喧闹,看着那些土匪脸上鲜活的表情,心底那股荒谬感越来越浓。 原来如此。 这哪里是什么囚牢? 这根本就是一个斗兽场。 而她就是供这些土匪取乐、下注的“兽”。 他们旁观着她的恐惧和挣扎,用她的痛苦和绝望来下注,来打发这山林里漫长而无聊的时光。 自己刚才的反击,在那梅娘眼中,恐怕不过是一场印证了她眼光的“表演”吧? 梅娘腰间摸出一串钥匙,找到了对应的一把,插进锁孔,“咔哒”一声,打开了那把铁锁。 栅栏门被拉开一道缝隙。 梅娘站在门外,对着里面的倪阿满,摊开了手掌,做了一个“出来”的手势。 倪阿满看着洞开的牢门,看着门外那群虎视眈眈又带着几分看戏神情的土匪,又看了一眼手中染血的铁棍。 她没有犹豫。 将手中排不上用场的铁棍扔掉,然后,她迈开脚步,拖着脚镣,一步一步,走出了这座阴暗的牢笼。 脚镣摩擦着地面,哗啦哗啦。 她原以为自己伤了看守,会被这些土匪立刻乱棍打死,或者遭受更残酷的刑罚。 但现在看来,似乎并不会。 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似乎不单单把她当斗兽一般取乐。 倪阿满被梅姐带着,穿过一片相对开阔的营地。 火光比牢笼那边明亮许多,能看清周围依着山势搭建的简陋窝棚,大多是用粗木和泥巴糊成,顶上盖着茅草或兽皮,歪歪斜斜。 空气中弥漫着复杂的味道:篝火燃烧的烟味、烤肉的焦香、土匪身上浓重的汗臭和酒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一些身影在火光边缘晃动,大多是男人,也有女人,衣着同样破烂。 他们或坐或站,或擦拭着武器,或传递着酒囊,目光扫过被梅姐带着走过的倪阿满,好奇又毫不掩饰的打量,像是在评估一件货物的价值,嘴角咧开,露出黄黑的牙齿,发出意义不明的低笑。 倪阿满低着头,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如同冰冷的蛇爬过脊背。 她没有与任何人对视,只是紧紧跟着梅姐的背影。 梅姐的步伐不快不慢,始终维持着一种稳定的节奏,仿佛对周遭的一切喧嚣和目光都不甚在意。 倪阿满的思绪却如同被惊扰的蜂群,嗡嗡作响,混乱一片。 她真的……又活下来了? 就在不久前,她还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甚至已经放弃了挣扎,只求一个痛快。 那股爆发的怨愤,此刻如同退潮般消散,只留下后怕的冷汗,浸湿了她单薄的里衣,粘在皮肤上,被夜风一吹,冷得她打了个寒颤。 她居然……做了那样愚蠢的事。 用铁棍捅穿了那个看守的眼睛。 现在回想起来,那瞬间的触感——铁棍捅入某种柔软阻碍物、然后更深地陷进去——仿佛还残留在指尖。 如果……如果当时看守她的是这群真正的土匪,这些有钥匙的土匪,她此刻恐怕已经成了一具被打烂的的尸体,被随意丢弃在山沟里,任由野狗啃食。 一股强烈的庆幸感罩住了她,几乎让她腿软。 可这庆幸之中,又混杂着难以言喻的自嘲。 她像是真正有了闲暇时间思考、回忆自己这几天经历、遭遇的一切。 她看向道路两旁那些蜷缩在牢笼里、或是被铁链锁在木桩上的模糊身影,那些才是真正的、纯粹的“受害者”吧? 被掳来,失去一切,只能像牲畜一样被圈养,等待着注定悲惨的命运降临。 如此可怕。 而她自己呢? 她杀过人。 用石头砸碎过军汉的头颅,用匕首刺穿过张万的太阳穴,用竹竿将洪波捅回火海…… 她的手上,早已沾满了洗不掉的血污。 她是从一个深渊里爬出来的,却又掉进了另一个。 她既无法像那些真正的受害者一样,保持着纯粹的、值得同情的无辜;也无法像这些土匪一样,彻底抛弃良知,以掠夺和杀戮为乐。 她是什么? 她是灰色的。 像这黎明前最晦暗的天色,既不纯粹黑暗,也永远触碰不到光明。 只是在这吃人的世道里,凭着一点求生的本能,在血腥中打滚,挣扎着,想要多喘一口气的……卑鄙东西。 这份认知让她心头泛起一丝苦涩。 但很快,这苦涩就被更实际的念头压了下去。 活着。 阿婆说,活着比什么都强。 既然又侥幸活了下来,那就要抓住一切机会,继续活下去。 就这样,抛弃掉所有东西。 梅姐在一处相对独立的木屋前停了下来。 这木屋比周围的窝棚要规整些,墙壁是用稍细的圆木拼成,缝隙里糊着泥巴,屋顶铺着厚厚的茅草,看起来能遮风挡雨。 门口没有守卫。 梅姐推开那扇木门,侧身示意倪阿满进去。 屋内点着一盏油灯,光线昏黄。 一股混合着木头、干草和某种淡淡草药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倪阿满迟疑了一下,还是拖着脚镣,迈过了门槛。 她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被屋子中央那张木桌吸引了过去。 桌子上,零零散散地放着几样东西。 她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撞出胸腔。 在那里! 感谢阅读,感谢收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虎口狼穴】其三 第7章 【虎口狼穴】其四 倪阿婆那块小小的、歪歪扭刻着字的牌位,就安静地躺在桌面上。 旁边是她那个钱袋,那两朵灰白色、伞盖肥厚的菌子,甚至还有她从军汉身上搜刮来的腰刀,以及……那把曾经抵在她太阳穴上、属于那个被修士追杀之人的匕首。 一样不少。 牌位就那样随意地摆在那里,仿佛只是些无关紧要的杂物。 可对倪阿满而言,那牌位上刻着的人,是她灰暗人生里唯一的光,是支撑着她没有彻底疯掉、没有彻底沦为行尸走肉的念想。 她喉咙发紧,鼻腔泛酸,情绪涌上来,冲得她眼眶发热。 她甚至不敢立刻上前,生怕这只是一个幻觉,一碰就碎。 梅姐站在门边,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阻拦的意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那眼神依旧平静无波,但在此刻的倪阿满看来,却少了几分之前的冰冷,多了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 倪阿满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她一步步走向桌子,目光死死锁定在那块牌位上。 终于,她伸出手,指尖颤抖着,触碰到了那粗糙的木面。 真实的触感从指尖传来,瞬间击溃了她强装的镇定。 她一把将牌位抓起,紧紧搂在怀里,用尽全身力气,仿佛要将它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微凉的木头贴着胸口,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衫,传递来一丝虚幻的暖意。 她还活着。 阿婆的牌位也还在。 这就够了。 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就在这时,里屋的门帘被一只骨节粗大、布满细小疤痕的手掀开。 一个高大的身影,弯腰从里面走了出来。 油灯的光线似乎都随着她的出现而摇曳了一下。 倪阿满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那是一个女人。 一个极高、极壮硕的女人。 身高接近两米,肩膀宽阔,手臂粗壮,肌肉贲张,将身上那件鞣制粗糙的虎皮大衣撑得鼓鼓囊囊。 她的皮肤是常年风吹日晒的古铜色,脸上线条硬朗,下颌方正,一双眼睛不大,却亮得惊人,像两点寒星。 她仅仅是站在那里,就仿佛一座无法逾越的山峦,投下的阴影几乎将整个屋子都笼罩在内。 强大压迫感的气息,扑面而来。 倪阿满下意识后退了半步,怀里的牌位抱得更紧。 这是……土匪头子?大当家? “大当家。”梅姐微微颔首,语气恭敬,证实了倪阿满的猜测。 那被称为大当家的女人,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倪阿满身上,从上到下,仔细扫视了一遍。 那目光并不猥琐,锐利异常,仿佛能穿透皮肉,直窥内里。 倪阿满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扔在雪地里,无所遁形。 她强迫自己站直,迎上那道目光。 令人意外的是,大当家脸上并没有露出凶恶的神色,反而嘴角微微向上扯了扯,露出一丝算不上和蔼、但至少并非敌意的表情。 她几步走到倪阿满面前,巨大的阴影彻底将倪阿满笼罩。 然后,她伸出手,那手掌厚实得像个小簸箕,并没有用力,亲昵般,拍了拍倪阿满瘦削的肩膀。 力道不轻,拍得倪阿满身子晃了晃。 “丫头,不错。”大当家的声音自带豪迈之气,“是块好材料。” 倪阿满怔住了,完全不明白这突如其来的“赞赏”所为何来。 大当家似乎看穿了她的疑惑,继续说道:“前些天,寨子里有兄弟在外头巡山,发现了几具死在路边的官兵。” 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桌上那把军制腰刀。 “你这把刀,是军中款式。虽然旧了点,但制式没错。” 她顿了顿,那双寒星般的眼睛紧紧盯着倪阿满,开门见山。 “是你干的吧?杀了那些官兵?” 倪阿满的心脏猛地一缩。 她怎么知道? 那些军汉的尸体,明明被她丢弃在荒郊野岭…… 是了,这里是他们的地盘,巡山发现尸体,并不奇怪。 她抿紧嘴唇,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在这种人面前,撒谎可能毫无意义,甚至可能激怒对方。 大当家却似乎并不需要她的回答,自顾自地点了点头。 “被官兵押送,还能反杀脱身……胆子不错,心也够狠。我就欣赏你这样的丫头!” 她说完,也不等倪阿满反应,抬手拍了拍掌。 两个壮硕的土匪抬着一只巨大的、烤得金黄流油、香气四溢的野猪走了进来,“砰”地一声将担架似的木架放在屋子中央的空地上。 那野猪体型硕大,怕是得有几百斤重,烤制得火候恰到好处,外皮焦脆,油脂滴落在下方垫着的树叶上,发出滋滋的轻响,浓郁的肉香瞬间充斥了整个房间,霸道地驱散了其他所有气味。 倪阿满的肚子,不受控制地、响亮地“咕噜”叫了一声。 格外清晰。 大当家却哈哈大笑起来,声如洪钟,震得屋顶茅草似乎都在簌簌作响。 “饿了?好!饿了才好!”她猛地抽出腰间佩着的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刀。 那短刀形制奇特,刀身略带弧度,刃口薄而锋利,一看就不是凡品。 她走到烤野猪前,手起刀落,利落片下了一大片厚薄均匀、带着焦脆外皮和粉嫩肉质的野猪肉。 然后,她用刀尖刺着那片肉,递到了倪阿满的嘴边。 “敢不敢吃?”她问,声音里带着笑意,却又隐含着一丝压力。 肉香近在咫尺,几乎要勾出倪阿满喉咙里的馋虫。 她的胃袋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疯狂叫嚣着,催促她吞下这近在咫尺的食物。 但她的大脑却在飞速运转。 下毒? 有必要吗? 如果这些土匪想要她的命,刚才在牢笼外就可以轻易做到,何必多此一举,用这么珍贵的一头烤野猪来浪费毒药? 这头肥硕的野猪,在这个青黄不接的季节,绝对是难得的珍馐。用来招待她这个来历不明、瘦弱不堪的小丫头,本身就透着古怪。 是试探她的胆量? 她看向大当家,又瞥了一眼旁边默不作声的梅姐。 她想起大当家方才那句话,似乎是欣赏自己的。 但总而言之,她们没必浪费食物下毒。 想清楚这些,倪阿满心中一定。 她不再犹豫,甚至没有用手去接,而是直接微微前倾身体,张开嘴,就着那递到唇边的刀尖,将那片野猪肉咬了下来。 动作间,她能感受到刀尖传来的冰冷触感,与滚烫的肉块形成鲜明对比。 肉一入口,浓郁的油脂香气瞬间爆炸开来,充满了整个口腔。 外皮焦香酥脆,内里肉质鲜嫩多汁,虽然烤制的手法略显粗糙,缺少更精细的调味,但对于饿了几天、几乎靠苔藓和酸涩浆果果腹的倪阿满来说,这无异于天上珍馐。 她几乎要落下泪来。 但她强行忍住了,只是用力地咀嚼着,吞咽着,仿佛要将这些日子所有的恐惧、委屈和愤怒,都就着这块肉一起吞吃入腹。 大当家看着她毫不扭捏、甚至带着几分狼吞虎咽的吃相,大笑一声。 “好!够痛快!”她竟直接将手中那柄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短刀,调转刀柄,递向了倪阿满。 “拿着!自己割!想吃多少吃多少!吃饱了,咱们再慢慢聊!” 倪阿满看着递到面前的短刀,愣了一下。 这信任……来得太过突然。 但她没有推辞。 既然选择了相信自己的判断,那就相信到底。 她伸手接过短刀。 重量不轻,沉甸甸的,压手。 她走到烤野猪前,不再客气,手起刀落,割下大块大块的肉,也顾不上烫,直接用手抓着,塞进嘴里,大口撕咬,奋力咀嚼。 她吃得毫无形象,汁水顺着嘴角流下,她也只是用袖子胡乱一擦。 饿极了的人,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体面。 填饱肚子,才是最重要的。 大当家见状,自己也割了一大块肉,地啃咬起来,又招呼一旁的梅姐:“梅兰,你也来!别光站着看!” 梅姐——梅兰,这才走上前,也割了一小块肉,慢条斯理地吃着,动作依旧斯文,与她那冷硬的气质有些违和。 三个女人,就这样围着一只烤野猪,默默地,或者说,各怀心思地吃着。 大半只野猪,很快就被消灭殆尽,主要是倪阿满和大当家吃的,梅兰只吃了很少一点。 期间,大当家似乎吃得高兴了,用油乎乎的手抹了把嘴,对着倪阿满说道:“丫头,还不知道我叫啥吧?” 倪阿满嘴里塞满了肉,只能含糊地“嗯”了一声。 “我叫竹菊!”大当家竹菊拍了拍胸口,虎皮大衣上油光锃亮,“她,梅兰。”她指了指梅姐。 “梅兰……竹菊……”倪阿满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 “对!梅兰竹菊!”竹菊哈哈一笑,似乎觉得这名字很有趣,“听着是不是挺文艺?挺好笑的?咱们土匪窝里,起了这么个名儿!” 她自我调侃着,语气里却并无多少在意,反而有种“老子乐意”的肆意。 倪阿满已经吃得七八分饱,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不少,闻言,咽下口中的食物,轻声回道:“我觉得……蛮好听的。” 这是她的真心话。 竹菊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愣了一下,随即大手一挥,笑道:“你这丫头,会说话!我喜欢!” “我的名字就很普通,倪阿满。” 她象征性的交换名字,也做了自我介绍。 竹菊看着倪阿满,随口接道:“这满字也好啊!凡间不是还有个节气叫小满吗?小满小满,江河渐满,是个好兆头!” 她的话语自然无比,只是随口一提。 但听在倪阿满耳中,却如同惊雷炸响! 她正在割肉的动作一顿,锋利的刀尖在烤猪焦脆的外皮上划出一道深深的痕迹。 凡间? 大当家……为何会说“凡间”? 这个词,不该是那些修士,用来称呼凡人的地界吗? 莫非这个气势骇人、占山为王的土匪头子竹菊…… 她也是修士? 这事,有诈。 感谢阅读,感谢收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虎口狼穴】其四 第8章 【虎口狼穴】其五 烤野猪的油脂在倪阿满的指尖凝结,黏腻厚重。 她低头,看着手中那柄寒光流转的短刀,刀身上映出自己模糊扭曲的脸,一双眼睛深陷在阴影里,看不出情绪。 竹菊的笑声还在耳边回荡,豪迈,坦荡,仿佛真把她当成了什么可造之材。 倪阿满慢慢咀嚼着最后一口肉,在齿间磨碎,混合着唾液,艰难咽下。 胃袋被食物填满,带来久违的饱胀感,却丝毫驱不散心底那股越聚越浓的寒意。 她抬起眼,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竹菊那张被火光映得明暗不定的脸。 凡间。 那两个字,轻飘飘的,像两片羽毛,落在她心湖上,却激起了滔天的巨浪。 她垂下眼睑,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的油渍,动作看起来有些笨拙,像个真正饿极了、只顾埋头吃饱的乡下丫头。 可脑子里的念头,却以惊人的速度飞转着,刮起一场风暴。 竹菊之前说的话…… “前些天,寨子里有兄弟在外头巡山,发现了几具死在路边的官兵。” “你这把刀,是军中款式。” “是你干的吧?杀了那些官兵?” 当时被那突如其来的“赏识”和烤肉的香气冲昏了头,竟未细想。 此刻冷静下来,那几句话里的漏洞,便密密麻麻显露出来。 那些官兵的死状,她再清楚不过。 疤脸军汉是被修士的剑气削掉了脑袋,干净利落。 另外两个,一个胸前豁开大口子,一个断了手臂,都是被剑气所伤,失去了反抗能力,然后才被她用石头……砸碎了头骨。 还有那个试图挟持她、被修士一道银光穿透喉咙的家伙,死得干脆。 以及张万,太阳穴被她刺穿。 死法各异,伤口迥异。 有修士凌厉的剑气留下的平滑切口,有她仓促间用石头砸出的破碎凹陷,有匕首刺入的狭窄孔洞。 但凡是个稍有经验的仵作,或者像竹菊这样看似粗豪、实则心思缜密的山匪头子,只需粗略一看,就能断定那绝非一人所为,更不可能是一个她这般年纪的小丫头能做轻易到的。 竹菊却偏偏只提了“杀官兵”,还特意指着那把军制腰刀,言之凿凿,仿佛认定了那就是凶器,认定了是她倪阿满独自完成了这一切。 为什么? 除非…… 她根本不在乎那些人具体是怎么死的。 她在乎的,只是“倪阿满从那些官兵手中逃脱”这个结果,以及,这个结果背后可能隐藏的信息。 腰刀? 那或许只是个借口,一个将她与这个事联系起来的、看似合理的纽带。 一把军中常见的制式腰刀,能证明什么? 证明她接触过官兵? 证明她可能从死人身上捡来了这把刀? 但如果,竹菊派了人,不止是巡山发现尸体,还去了城里打听呢? 倪阿满的心猛地一沉。 那些押送她的军汉,在城里并非毫无痕迹。 他们去买人,经过牙行,或许还在酒馆里吹嘘过这趟“晦气”的差事——送个丫头片子去给老将军暖脚。 牙行的人知道他们买了一个叫倪阿满的丫头。 况且还有张万,他是个小倌,不是清白身份。 从张万身上的痕迹也不难看出,所以城里的青楼妓馆,稍微打听,就能知道他之前的遭遇。 而洪波…… 那个卖了她之后就在家里“意外”烧死的洪波。 时间太巧了。 官兵死了,洪波的房子紧接着被烧。 只要稍加联想,就不难推测出,那个本该被送去军营、却消失在官兵尸体现场的丫头倪阿满,回来了,并且报了仇。 她还活着。 而她想要逃离这片地界,战乱的方向不能去,唯一的生路,就是钻进这片莽莽大山。 所以……他们根本不是“偶然”撞上她的。 倪阿满想起那天在林中空地,那三个山匪的出现。 现在想来,也处处透着蹊跷。 这山如此之大,她为了避开官道和可能的人烟,专挑没路的荒僻处走,荆棘刮破了衣裳,碎石磨穿了鞋底。 怎么就那么“幸运”,偏偏撞上了土匪? 还偏偏是三个配合默契、一明两暗的老手? 她一头瘦骨嶙峋、没几两肉的老驴,加上她这个面黄肌瘦、浑身馊臭的丫头,怎么就值得那个梅娘吹响骨哨,召来同伙,兴师动众? 当时只觉是倒霉透顶,撞进了狼窝。 现在想来,那或许根本不是巧合,而是一场布置的……守株待兔。 他们早就料到她可能会走这条路,甚至可能在她刚进山时,就被那只脚系红布的老鹰盯上了。 只是她懵然不知,像一只自以为逃脱的猎物,实则一直就在猎人的视野里,被驱赶着,最终落入这张早已张开的网。 然后是牢笼里的下马威,赌局的羞辱,再到此刻这顿看似慷慨的烤猪宴…… 一巴掌,一颗甜枣。 不,或许不止。 竹菊那看似豪爽的赞赏,递过来的短刀,分享的食物…… 这一切,都在营造一种“赏识你”、“信任你”的氛围,目的是什么? 是为了降低她的戒心? 是为了让她感激涕零,然后心甘情愿地说出什么? 倪阿满的指尖摩挲着短刀的刀柄。 她身上,有什么是值得竹菊如此大费周章、苦心积虑想要得到的? 她倪阿满,一个在义庄守了五年尸体、刚从虎口狼窝里挣扎出来的孤女,除了这条勉强捡回来的命,和怀里这块不值钱的牌位,还有什么? 思绪猛地一顿。 那天。 那个被几名修士追杀、试图挟持她做人质、却被随手像碾死虫子一样杀掉的……人。 修士们从他身上搜走的东西。 那个让修士们紧追不舍也要夺回的……“宝贝”。 竹菊是修士。 或者,至少与修士有关。 否则,她不会下意识地用“凡间”这个词。 她也知道那个“宝贝”的存在?她也想得到它? 可东西已经被那些修士拿走了啊。 她倪阿满亲眼所见,搜刮得干干净净。 除非…… 竹菊认为,她可能知道些什么? 比如那宝贝的具体模样、来历? 或者,那个死掉的人临死前对她说了什么? 又或者,修士们拿走的是假的?真的宝贝其实以某种她不知道的方式,落在了她身上? 倪阿满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摸怀里的东西,又硬生生忍住。 不可能。 她当时被挟持,摔出去,浑浑噩噩,除了溅了一脸血,什么也没得到。 那个死人也根本没机会对她说什么像样的话。 那竹菊到底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信息? 又怎么能得到信息? 搜魂。 这个词,猛地冒出来。 穿越过来十五年,前世的许多记忆早已模糊,像褪色的画,只剩下一些零碎的、毫无关联的片段。 但对“搜魂”这个词,她却还留有一点模糊的印象。 不是因为这个世界,而是因为穿越前,她似乎看过一些小说,流行过一种套路…… 叫什么来着? 虐文? 对,好像是那种,女主角被众人误解,干了十恶不赦的事,当众审判时,被用了搜魂之术,结果记忆被翻出来,真相大白,原来女主全是好心办坏事,或者被人陷害,总之冤屈得雪,但搜魂之后,女主角也就魂飞魄散,死了。 用她的死,来虐那些误会她的人的心。 当时觉得这剧情狗血又无语,还火了挺久,甚至有什么现代版本。 没想到,穿越十五年后,在这真实的、残酷的修仙世界边缘,这个词竟以如此狰狞的方式,重新浮现。 如果…… 如果竹菊真的是修士,或者认识懂得搜魂的修士,那么直接对她搜魂,岂不是最简单直接的办法? 她所有的记忆,都将无所遁形。 可竹菊为什么没有这么做? 为什么还要演这一出“赏识英才”的戏码? 用烤猪、短刀、看似推心置腹的交谈来笼络她? 是搜魂有什么限制? 代价太大? 对被搜魂者有极其苛刻的要求? 还是……搜魂得到的信息可能不全,或者有误? 又或者,竹菊本身并不会搜魂之术,需要借助他人,而暂时无法做到? 也有可能,竹菊想要的不止是信息,还有别的? 比如,看中了她这股狠劲,想真正收服她,让她为山寨效力? 所以先威逼,再利诱,磨掉她的棱角,再施以恩惠? 无数的疑问,像一团乱麻,缠绕在倪阿满的心头。 每一种可能,都指向更深的不安。 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不是身体上的,而是源于灵魂深处的倦怠。 刚从一场血腥的搏杀中挣脱,以为窥见一丝生天,转眼又落入另一个更加诡异、更加危险的棋局。 而她,甚至连自己是一颗什么棋子,都弄不清楚。 她能依靠的,只有自己这几乎被磨灭殆尽的警惕,和这份对恶意近乎本能的直觉。 无论如何,不能激怒竹菊。 不能让她察觉到自己已经看穿了这场戏。 至少现在不能。 她需要时间,需要了解更多。 关于这个山寨,关于竹菊和梅兰,关于她们真正的目的。 倪阿满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中浓郁的烤肉香,此刻闻起来,却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铁锈味,像是凝固的血。 她将短刀轻轻放在桌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然后,她抬起头,看向竹菊,脸上努力挤出一丝符合她年龄的、带着点怯懦和感激的笑容。 “多谢……多谢大当家。”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听起来毫无威胁,“我……我从来没吃过这么饱。” 竹菊正拿着一根骨头啃得津津有味,闻言,大手一挥,袖子带起一阵风:“吃饱了就好!以后跟着我竹菊,少不了你肉吃!” 梅兰站在一旁,依旧沉默,只是那双枯井般的眼睛,在倪阿满放下短刀、开口说话的瞬间,极快地掠过一丝什么,快得让人抓不住。 倪阿满垂下眼,手指悄悄蜷缩起来,指甲掐进掌心。 演戏么? 她也会。 只是不知道,这场戏,最终会以谁的鲜血,来落下帷幕。 屋外的风,似乎更大了些,吹得木屋的缝隙呜呜作响,像无数冤魂在夜哭。 感谢阅读,感谢收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虎口狼穴】其五 第9章 【鸿门宴】其一 倪阿满就这样在匪寨里不明不白地呆了下来。 脚上那副铁镣,在那天被梅兰亲自取下了。 铁环离开皮肉时,带走了些许结痂的血沫,露出底下深紫色的淤痕和磨破的新肉。 骤然卸去重负,双脚轻飘飘的,仿佛不是自己的,走路时总带着一种虚浮的错觉,需要刻意用力,才能踩实地面。 更让她感到荒谬的是,她竟然有了一间“自己”的房间。 就在梅兰那间规整木屋的旁边,一个更小些的窝棚,同样用圆木搭成,缝隙里塞着混了干草的泥巴,顶上铺着厚厚茅草。 里面只有一张用粗木钉成的矮榻,上面铺着不知哪种动物的毛皮,鞣制得不算精细,毛发粗硬,却干燥,没有虱子。 还有一个歪歪扭扭的木墩,权当桌子。 她站在门口,一时竟有些恍惚。 上一次拥有属于自己的房间,是什么时候了? 倪阿满胸口堵着一团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上一次拥有自己的房间,还是和倪阿婆挤在那间低矮破败、雨天漏雨、冬天灌风的小屋里。 那时,阿婆总会把最厚实的被褥给她,自己蜷缩在更薄更硬的那一侧,夜里醒来,会伸手探探她这边是否漏风。 她是胎穿来的。 出生时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连同那个所谓“前世”的轮廓,也淡得像褪色的古画。 她记不清自己是何时开始有了那些零碎的、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认知片段,知道自己是个来自异乡的孤魂。 有记忆以来,天地间便只有一人,倪阿婆。 附近的街坊邻居,总爱拿她的来历逗弄她。 “阿满呐,你阿婆是在雪堆里把你扒拉出来的,再晚点可就冻成冰疙瘩喽!” “胡说!分明是从河里捞上来的,差点喂了鱼!” “庙门口!是庙门口!菩萨跟前捡的,说不定有点佛缘呢!” 地点五花八门,唯一不变的,是她“捡来的”身份。 倪阿婆对此从不隐瞒,总是摸着她的头,用那双温暖的手,一遍遍告诉她:“满囡啊,别听他们瞎说。你就是阿婆的宝贝疙瘩,是老天爷送来陪我这老婆子的。” 那十年,日子清苦,嚼着粗粮饼子,穿着打补丁的衣裳。 但一老一少相互依偎,寒冬里捂着一床破被,夏日里摇着一把蒲扇,听着阿婆哼着渐渐不成调的歌谣入眠。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竟也不觉得多么难熬。 那盏如豆的油灯,那金灿灿的纸元宝,便是她灰暗童年里全部的暖色。 直到她十岁那年冬天。 倪阿婆在睡梦中去了。 面容很安详,像是耗尽了最后一点灯油,静静地,熄灭了。 街坊都说,这是喜丧,没病没痛,是老死的福气。 她于是一遍遍在心里对自己说,是喜丧,阿婆解脱了,不用再在这苦世道里挣扎。 可心底那个自私的渺小声音,依旧在嘶喊: 为什么要把我一个人留下! 然后,就是洪波。 名义上的养父,接管了阿婆留下的棺材铺和义庄,也接管了她。 她成了免费的劳力,白日里看守着停放无名尸的义庄,夜里蜷缩在铺子后堂的草堆上。 洪波养着她,像养着一头迟早能换钱的牲口。 只等她再长大些,要么卖去大户人家为奴为婢,要么随便找个人家嫁了,换一笔彩礼。 这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本金微薄,回报可期。 洪波大概到死都没想明白,这笔他盘算多年的买卖,最终会让他赔上性命,烧成了一把焦炭。 倪阿满扯了扯嘴角。 她收回飘散的思绪,目光落在手中那块小小的牌位上。 她用一块干净的软布,沾了点清水,一遍遍擦拭着木牌表面,以及上面她亲手刻下的“倪阿婆”三个字。 指尖拂过每一道刻痕,仿佛能触摸到那些早已逝去的温暖。 她从梅兰那里,讨来了三炷线香。 梅兰什么都没问,便点头应允。 此刻,她将线香在油灯上点燃,看着那一点红芒明灭,烟线袅袅升起。 她将香插在木墩上一个临时用泥土堆成的小小香炉里,双手合十,拜了三拜。 烟气在狭小的窝棚里盘旋,扩散,檀香味有些呛鼻,却奇异地给她带来一丝安宁。 她看着那飘荡的、逐渐淡去的烟,脑中回想起这几日的种种。 竹菊自那日烤野猪宴后,便再未现身,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而梅兰,则一直留在寨子里,处理着大小事务。 她对倪阿满的态度,算得上有求必应。 除了房间和线香,倪阿满试探着要些伤药处理手腕脚踝的伤,要些清水,甚至多要一点食物囤着,梅兰都一一满足,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这种反常的“优待”,让那些寨里人的目光,在触及她时,都悄然发生了变化。 多了几分审视,几分忌惮,甚至几分隐晦的讨好。 再见到她时,都会下意识地垂下目光。 全寨子的人,似乎都用他们那套生存法则,解读出了同一个信号——这个新来的、瘦弱的小丫头,备受大当家和梅姐的青睐。 可这莫名的青睐,像悬在头顶的刀,不知何时会落下。 梅兰和竹菊越是如此,倪阿满心底那股寒意就越重。 天上不会掉馅饼,土匪窝里更不会有无缘无故的善意。 更别提,竹菊可能隐藏的修士身份。 有什么东西,在平静的表象下酝酿,等待着她。 那未知的命运,比明晃晃的刀剑更让她心悸。 就在这香即将燃尽,倪阿满准备将香灰处理掉时,木门被轻轻推开了一条缝。 梅兰站在门口,逆着光,身影显得有些模糊。 “阿满,”她的声音依旧平稳,“换身衣服,跟我出去一趟。” 倪阿满的心猛地一沉。 该来的,终究来了。 她沉默点点头,将最后一点香灰抖落在窗台外,然后看向梅兰。 梅兰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套干净的衣物——一套略显柔软的、颜色也更鲜亮些的棉布衣裙,甚至还有一双半新的布鞋。 “换上这个。”梅兰将衣物递过来,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补充道,“先去澡堂,洗干净。” 倪阿满的呼吸一窒。 这无端让她想起被洪波卖掉那天。 那种被摆布、被物化的屈辱和恐惧,再次浸透全身。 她的身体僵硬,指尖蜷缩,抗拒的情绪几乎要溢出来。 梅兰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 “别怕,”梅兰的声音放低,安抚,“寨子里来了位贵客,那边的菜肴做得极好,大当家特意让我带你去宴上尝尝鲜。只是表示对客人的尊敬,需要梳洗整洁而已。”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倪阿满紧绷的脸,“我陪你一起。” 倪阿满收敛外露的情绪,只垂下眼,轻轻点了点头,对她露出一个笑容。 所谓的澡堂,其实是山壁旁一个利用天然温泉眼砌成的石池,上面简陋地搭了个棚子,遮挡风雨。 热气蒸腾,带着一股淡淡的硫磺味,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白蒙蒙的水汽模糊了彼此的轮廓。 梅兰率先解开衣衫,动作利落,没有丝毫扭捏。 她的身体并不像寻常女子那般柔软,肌肉线条紧实,皮肤是健康的蜜色,上面零星分布着几道已经浅淡的旧疤。 倪阿满犹豫了一下,背过身,也慢慢褪下那身粗布衣裳。 空气接触到皮肤,激起一阵颤栗。 她将自己沉入温热池水中。 水温熨帖着疲惫身体,但她却丝毫感觉不到放松。 每一寸肌肤都在水下紧绷着,警惕着身旁之人的一举一动。 梅兰也滑入水中,在她对面坐下,隔着氤氲的水汽,目光平静,看着她。 那目光并不带任何情绪,却依旧让倪阿满感到无所遁形,尤其是在两个人几乎**相对的情况下。 “这温泉,是寨子里为数不多的好处之一。”梅兰开口,声音在水汽中显得有些朦胧,“能洗去疲乏,也能……让人暂时忘了身在何处。” 倪阿满没有接话,只是默默掬起一捧水,泼在脸上,水流顺着脸颊滑落。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水波轻轻晃动的声响。 过了一会儿,梅兰拿起池边放着的皂角叶片,递向倪阿满:“转过身去,我帮你擦擦背。” 倪阿满的身体瞬间僵住。 帮她擦背? 是在试探她吗? 她几乎要脱口拒绝。 但理智又死死压住了这股冲动。 她不能表现出过度的警惕和抗拒。 示弱,坦诚,获取信息——这是她目前唯一能做的。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慢慢转过身,将瘦削的、布着些许陈旧淤青和新生擦伤的后背,暴露在梅兰的视线里。 梅兰的手捧着温热的池水,落在了她的背脊上。 皂角叶片擦拭的力道不轻不重,刮过皮肤,余下微微的刺痒感。 倪阿满闭上眼,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在了后背上那只手上。 她能感觉到梅兰的手指,能感觉到她动作间带起的水流,每一种感觉都被无限放大。 “你背上的这些旧伤……”梅兰的声音再次响起,很近,几乎贴着她的耳后,“有些年头了。” 倪阿满的心猛地一缩。 那是小时候磕碰,以及洪波心情不好时随手抽打留下的。 “嗯。”她含糊地应了一声,不想多谈。 梅兰也没有追问,只是继续着手上的动作。 又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极轻地叹了口气。 “看见这些,倒让我想起自己刚来寨子的时候了。”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恍惚,“浑身是伤……那时候,也是大当家,把我捡回来,给我治伤,给我饭吃。” 倪阿满屏住了呼吸。 “我那时……也和你差不多大吧。” 梅兰继续说着,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被家里人……用几袋米,卖给了过路的人牙子。他们说我长得还算齐整,能卖去大户人家当丫鬟,或者……填房。” 倪阿满的心脏狂跳起来。 她没想到梅兰会如此直接地提起这些。 一样的遭遇? 被家里人卖掉? “可惜,运气不好,路上遇到了劫道的,人牙子死了,我们这些人也四散逃命。”梅兰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我跑进了这山里,又冷又饿,差点就死了。是大当家发现了我,她当时……就像一座山一样,站在我面前,问我,是想死,还是想活。” 倪阿满没说话。 “你,其实和我很像呢……”梅兰的声音更轻了,“我也是……被家里人卖掉的。要不是……要不是竹菊姐姐,我可能早就死了,烂在不知哪个山沟里了。” 竹菊姐姐。 这个亲昵的称呼,头一次从梅兰口中吐出,在这坦诚相待、水汽氤氲的狭小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这突如其来的、近乎**的交心,让倪阿满彻底愣住了。 她们……竟是同病相怜? 倪阿满能感觉到,贴在她后背的那只手,说完这句话后微微颤抖了一下。 几乎是同时,梅兰猛地抽回了手。 “我……我泡得有些闷,先出去了。” 哗啦一声水响,梅兰迅速起身,带起一片水花,急于掩饰什么般。 她甚至没有再看倪阿满一眼,抓起池边的衣物,快步走了出去,身影迅速消失在蒸腾的白雾之外。 澡堂内,只剩下倪阿满一个人,还浸泡在温热的池水中。 水汽依旧氤氲,硫磺味萦绕不散。 梅兰的失态,那瞬间流露出的痛苦与依赖,以及之后的掩饰…… 真的,还是假的? 倪阿满捡起那片皂荚。 但,同病相怜吗…… 她缓缓沉入水中,直到温热的泉水没过头顶,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 她有些迷惑了。 感谢阅读,感谢收藏~[撒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鸿门宴】其一 第10章 【鸿门宴】其二 倪阿满穿着那身略显宽大的棉布衣裙,站在水汽尚未完全散尽的澡堂门口,湿发贴着脖颈,带来一丝凉意。 她等着梅兰,心头那根弦依旧绷得紧紧,盘算着接下来可能面对的“宴席”与“贵客”。 然而,脚步声响起,来的却不是梅兰。 一个约莫九、十岁的小丫头,怯生生从廊柱后探出半个身子,头发扎成两个不甚整齐的小髻,一双眼睛大而黑亮,好奇地打量着倪阿满。 “阿、阿满姐姐?”小丫头声音细细的,“梅兰姨姨……她,她突然有急事,让我来带你去宴席那边。” 倪阿满怔住了。 这土匪寨子里,竟还有比她年纪更小的孩子? 她在此处几日,所见皆是些成年匪众,或是牢笼里那些人,何曾见过这般年纪的孩子? 让她来带路,梅兰是再回避自己…… 是因着方才澡堂里那片刻的失态,不想再见她? 这突如其来的、由一个小丫头来接替的安排,让梅兰先前那番“同病相怜”的倾诉,莫名地多了几分可信度。 那瞬间流露的感情,不似作伪。 这算什么? 倪阿满心头冷笑。 竹菊与梅兰必然对她有所图谋。 可相比于竹菊那看似豪爽、实则深不见底的性格,梅兰这个看似冷硬、却会在提及过往时露怯的“凡人”,似乎……更容易突破。 牢笼赌局里,梅兰押她赢,那份欣赏,似乎也比竹菊更真切些。 思绪纷乱如麻,脑袋竟有些发胀,不知是温泉泡久了气血上涌,还是这接连的变故让人心力交瘁。 她沉默着,对那小丫头点了点头。 小丫头见她应允,似乎松了口气,走上前来,很自然地想牵她的手。 倪阿满下意识一缩,手蜷回袖中。 小丫头的手僵在半空,愣了愣,却也不恼,只是乖巧地缩回手,在前面引路,时不时回头确保倪阿满跟着。 这倒是让倪阿满莫名愧疚。 一个小丫头,能有什么恶意。 是她,草木皆兵了。 她们穿过歪斜的窝棚间狭窄的通道,绕过几处冒着余烬的篝火堆。 寨子的夜晚并不安静,远处仍有划拳吆喝声隐约传来,但越往前走,人声越是稀疏。 小丫头带着她,最终停在一处相对偏僻的木屋前。这屋子比梅兰那间还要小些,窗口透出昏黄温暖的光。 “阿娘!”小丫头推开门,欢快地喊了一声。 倪阿满闻言脚步一顿。 屋内,竹菊那高大的身影正坐在一张小桌旁,转过头,脸上是一种与她那山峦般身躯不甚协调的温和神情。 她伸手,将那奔过去的小丫头揽到身边,手指拂过女孩柔软的头发。 “阿满来了?”竹菊抬眼看向愣在门口的倪阿满,笑了笑,那笑容似乎也因着身边的小丫头而软化了几分棱角,“愣着做什么,进来坐。” 倪阿满挪动脚步,走进屋内。 目光迅速扫过——哪里有什么宴席? 哪里有什么贵客? 不过是一间寻常的木屋,一张小桌,桌上摆着几碟菜肴,虽比平日伙□□致些,却也绝称不上筵席规模。 竹菊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了然道:“哦,你说宴席啊?我本是让梅兰带你来,正好赶上宴席开始,吃点好的。谁知她……” 她顿了顿,摇头失笑,“这梅兰,做事就是太周到,非得让你沐浴更衣,这一耽搁,那边早就散了。还好我提前让厨房多留了些菜,想着你该饿了。” 她的语气太过自然,仿佛这一切只是阴差阳错。 竹菊指了指桌上的菜:“可能有些凉了,我让人拿去热热也好。” “不用了。”倪阿满立刻接口,声音有些干涩。 她只觉得脑袋里那团乱麻越缠越紧,太阳穴突突直跳。 不对劲,一定哪里不对劲! 可竹菊的神情、语气,乃至这屋内的陈设、那依赖着她的小丫头,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 她现在只想尽快吃完,好离开这个让她心神不宁的地方。 “那便坐下吃吧。”竹菊也不坚持。 那小丫头——兰竹,也挨着桌子坐下,眼巴巴地看着桌上的菜,尤其是那碟红油赤酱的焖虾。 竹菊无奈地拍拍她的头:“你这馋猫,不是才吃过?” “兰竹还想吃嘛,阿娘……”小女孩撒娇道。 最后,竹菊还是拗不过小孩,让她吃着,自己似乎是有事又离开了房间。 一时间,只剩下,倪阿满和这个小丫头,兰竹。 兰竹。 倪阿满默念着这个名字。 梅兰,竹菊,兰竹。 这取名风格,果然是一脉相承。 她看着兰竹那纯然的眼神,看着她吃东西时鼓起的腮帮,那双大眼睛满足地眯起,一派天真烂漫。 竟是许久未曾见过如此鲜活的生命了,倪阿满几乎忘了孩童本该是何模样。 心底某一处似乎被轻挠了一下,软了手脚。 她沉默地拿起筷子,吃了几口饭菜,味道确实不错,但她食不知味。 目光落在兰竹费劲剥虾、弄得满手油渍的模样上,她顿了顿,放下自己的筷子,伸手拿过一只虾,低头默默剥了起来。 动作细致,剥好的虾肉,轻轻放到兰竹面前的碟子里。 “谢谢阿满姐姐!”兰竹惊喜道谢,吃得更加香甜。 倪阿满面上不动声色,手下继续剥着虾,口中似随意地问道:“兰竹几岁了?平日都在寨子里玩吗?” “我九岁啦!”兰竹咽下虾肉,叽叽喳喳地说起来,“平时阿娘不让我乱跑,说外面危险……我只能在自己院子里玩,或者去找梅兰姨姨……” 从她的回答里,倪阿满拼凑出更多信息。 兰竹是竹菊的女儿,备受保护,活动范围有限,与梅兰亲近……一切听起来合情合理。 吃了一会儿,兰竹嚷嚷着口渴。 倪阿满看了看桌上的茶壶,拎起一掂,轻飘飘的,竟是空的。 “我去找些水来。”倪阿满站起身,她也需要出去透透气。 兰竹正喝着汤解渴,闻言“嗯”了一声。 倪阿满拿着空茶壶走出木屋,循着记忆中来时似乎看到有灶房的方向走去。 夜风一吹,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方才屋内那点诡异的“温馨”假象瞬间消散。 太安静了,这一路走来,竟然一个人影都没遇到! 这不正常,即便是宴席散场,也不该如此空寂! 一股不祥预感瞬间漫上心头她。 她猛地转身,朝着那小木屋发足狂奔! 房门虚掩着,被她一把推开! 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视线所及,屋角阴影里,梅兰背对着门口,瘫倒在地,身下是一滩洇开暗红色的液体,一动不动。 而兰竹,不见了踪迹。 倪阿满心脏骤停,几乎没有任何思考,她瞬间转身,就要向外冲去! 然而,就在她转身的刹那,一只有力的手,如同铁钳般猛地从侧面阴影中探出,扼住了她的脖颈! 巨大的力量将她狠狠掼在门框上,撞得她眼前发黑,窒息感上涌。 是竹菊! 此刻的竹菊,衣衫凌乱,嘴角沁着血迹,胸口剧烈起伏,那身鞣制虎皮大衣上赫然有几道裂口,隐约可见翻卷的皮肉。 “是……是你?”竹菊看清是她,似乎松了口气,扼住她喉咙的手放开。 “发生……什么事了?”倪阿满咳着,艰难发问。 “那些……合作的修士……突然反水……”竹菊喘息着,语速极快,“梅兰为了护着兰竹……他们……下了死手……我挡不住……” 她看向倪阿满,将她背上的兰竹抱给她,最后轻轻摸了下昏迷的女儿的脸。 竹菊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痛楚与哀求:“阿满……我对不住你,绑你进来,确实是别有目的……但我从未想过要害你性命……现在,我只求你一件事……” 她又将一样东西塞进倪阿满手中。 那是一只蝴蝶,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幽幽冷光,触手微温。 “这是‘引路蝶’……跟着它走……它能带你和兰竹去安全的地方……”竹菊急促地说着,同时用力将还刚刚背起昏迷兰竹还有些不明所以的倪阿满往屋后一个方向推去,“快走!往这边!我挡住他们!” 说完,她深深看了倪阿满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随即决然转身,朝着与倪阿满相反的方向,踉跄的冲了出去,很快消失在黑暗里。 倪阿满脑子里嗡的一声,彻底懵了。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突然! 修士反水? 梅兰被杀? 竹菊重伤托孤? 她低头看着手中那枚蝴蝶,它此刻仿佛被无形之力催动,微微震颤着,翅膀泛起一层淡蓝光晕,欲要向前飞去。 没有时间思考了! 她咬紧牙关,将背上的兰竹往上托了托,不再犹豫,跟着那振翅欲飞的引路蝶,一头扎进了深沉夜色之中。 几乎就在倪阿满的身影消失在转角的下一刻,竹菊去而复返,如同鬼魅般,从另一侧的阴影里缓缓踱步而出。 她身上哪还有半点重伤垂死的模样? 嘴角的血迹犹在,眼神却是一片清明冷静,嘴角笑意。 她望着倪阿满消失的方向,抬手漫不经心抹去唇边的猩红。 “终于……上钩了啊。” 她低声自语,“慢慢磨掉你的戒备心不行,那就直接让你无暇他顾。你对我和梅兰万分警惕,但对一个孩子……总该放下些心防吧?” “就像你放走洪波的妻女一样,要杀人就应该斩草除根啊,如此,不就留下被敌人发现的弱点和把柄了吗?” 今夜这一连串的变故,从梅兰的“交心”离场,到小丫头的引路,再到这“温馨晚餐”,直至最后血腥突至、仓皇托孤……一环扣着一环,紧密得让人喘不过气,倪阿满所有的思绪都像她们预料的一样,被搅成一团乱麻。 “混乱,突然,真真假假……你此刻,恐怕早已失去了方寸,再无余力去分辨哪些是戏,哪些是真了。”竹菊嘴角的弧度加深,“那么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石壁,落在了那个被倪阿满背着的、名为“兰竹”的小小身影上。 “兰竹……不,梅兰。” 其实,倪阿满的直觉一直都没错。 这寨子里,这看似粗豪的大当家竹菊与冷硬的二当家梅兰之间,确实藏着秘密。 只是,她从头到尾,都猜偏了。 竹菊是修士,但梅兰,也不是凡人。 她们刻意在倪阿满面前展现的一切,卖出的破绽也好、刻意的失态也罢,不过是精心编织的戏码,一层覆盖着一层,如同雾里看花。 而倪阿满的身份,自始至终都未曾改变——她是那只被黄雀盯上的、奋力挣扎却始终困于网中的螳螂。 只是此刻,这只螳螂,正循着敌人的计划,一步步地,走向更深、更无法回头的陷阱。 引路蝶翩跹向前,蓝光幽微,映着倪阿满苍白的脸,和她背上,那于昏迷中、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的小小女孩。 感谢阅读,感谢收藏~[撒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鸿门宴】其二 第11章 【十面埋伏】终章 洞口像是山峦沉默张开的嘴,幽深,寒气森然。 引路蝶翅缘那点幽蓝的光,在触及洞内浓稠的黑暗时,显得格外微弱,仿佛随时熄灭。 它不再前进,只在原地盘旋,划出一个又一个圈,翅翼振动带起的细微气流,拂过倪阿满汗湿的额发。 前路已绝。 面前是粗糙冰冷的石壁,苔藓湿滑,散发出泥土腥腐的气息。 倪阿满的心沉了下去,像拴了块石头,直直坠下。 背上的兰竹轻得可怜,呼吸微弱,喷在她颈后。 “蝴蝶……不走了……”兰竹的声音气若游丝,“阿娘……阿娘说过……这里有……有机关……” 机关? 倪阿满猛地抬头,目光如同篦子,扫过面前凹凸不平的石壁。 可光线太暗了,引路蝶的光只够照亮咫尺之地,更多的地方沉在阴影里,模糊一片。 “机关……在哪里?” 兰竹在她背上轻轻扭动了一下,“放……放我下来……阿娘告诉过我……地方……只有我知道……” 是了。 倪阿满瞬间明了。 竹菊怎么可能完全信任她? 将这最后的生路,关乎她亲生女儿性命的东西,全然托付给她? 留一手,太正常了。 若易地而处,她倪阿满也会这么做。 她依言,小心翼翼地将兰竹从背上放下,搀扶着她站稳。 小女孩的双腿软得像面条,几乎无法支撑自身重量,整个人的重量都倚靠在倪阿满臂弯里。 那引路蝶依旧在倪阿满头顶盘旋,只是离得更近了。 光映着兰纸苍白失血的小脸,看上去下一刻就要晕厥过去。 “在……在那里……”兰竹喘息着,伸出手指,指向石壁一侧某个不起眼的凹陷。 她踉跄着,走向那处。 手指在岩壁上摸索。 倪阿满屏住呼吸,站在原地,目光紧紧跟随那抹小小的身影。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息都煎熬无比。 终于,兰竹的手指在某处停顿下来。她似乎用力按下了什么,或者转动了某物。 “咔哒”。 小女孩地吁出一口气,如释重负,身体晃了晃,差点软倒。 但很快她又撑住了,小手从石壁的缝隙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东西不大,形状古怪,看不真切。 兰竹攥着那样东西,她朝着倪阿满走过来。 “阿满姐姐!我找到了!”她最后几步扑了过来,一把抱住倪阿满的腰,将头埋在她身前,声音闷闷地传来,“阿娘说……只要把这个……插进上面那个小洞里……门……门就能开了……” 她抬起一只手,指向洞穴顶部某个隐在黑暗中的方位。 希望被吹亮,瞬间在倪阿满心底燃起。 能出去了! 她和兰竹,都能活下去! 她狂喜。 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弯下腰,伸出手,准备将兰竹抱举起来,去够那个顶部的洞口——以她们俩的身高,唯有如此才能触碰到。 就在她弯腰俯身,视线与兰竹齐平时—— 一直安静盘旋在她头顶的引路蝶,倏地落下,轻飘飘地,停在了她的发顶。 冰凉的,带着一丝诡异触感的蝶足,接触到头皮。 与此同时,紧紧抱着她的兰竹,也察觉到了什么似的,猛地抬起了头。 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所有的虚弱、依赖、纯真,瞬间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讥诮。 她看着近在咫尺的倪阿满,嘴角缓缓向上,扯开一个与年龄截然不符的、充满恶意的笑容。 “所以,”兰竹的声音清脆依旧,“你现在可以死了。” 话音未落—— “呃啊——!” 倪阿满发出一声惨嚎! 一股无法形容、无法抗拒的恐怖力量,猛地自她头顶,那只蝴蝶落脚之处,爆发,如同无数烧红的铁钩,狠狠扎进她的头颅,并非作用于血肉,而是更深处,直抵灵魂! 那股狂暴力量撕扯着,拽动着,要将她的意识、她的记忆、她的灵魂,从这具躯壳里硬生生剥离出去! 剧痛! 超越世间一切酷刑。 那不是□□的疼痛,是灵魂被寸寸撕裂、被寸寸绞碎。 她猛地将怀里的“兰竹”狠狠推开,双手死死抱住自己的头,指甲深陷进头皮,抓出血痕也浑然不觉。 身体失去控制,重重摔倒在地面上,疯狂翻滚、抽搐,像一条被扔上岸而垂死挣扎的鱼。 尘土被她搅起,沾满了她那身还算干净的棉布衣裙。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眼球不受控制向上翻动,视野里一片血红,然后是破碎的光斑,最后归于一片黑暗。 她感知不到外界了,只有那无穷无尽的痛楚,淹没了一切。 那只停在她发顶的蝴蝶,翅翼上的幽蓝光芒大盛,几乎将整个洞穴映照得如同白日。 光芒流转,形成一个复杂的法阵,死死钉住倪阿满的身体。 被她推开的“兰竹”,轻盈地在地上一个翻滚,便稳稳站定。 看着在地上痛苦挣扎的倪阿满,她脸上没有任何孩童应有的惊惧,只有一片漠然。 她的身形在幽蓝光芒中缓缓抽长、变大,那张稚嫩的脸庞如同融化的蜡像般扭曲、变化…… 几个呼吸之间,站在原地的,已不再是那个八岁的小丫头兰竹。 而是——梅兰。 她理了理身上那件因身形变化而破裂的衣物,眼神平静,落在痛苦翻滚的倪阿满身上。 脚步声从洞外传来。 竹菊那高大的身影不紧不慢地踱了进来,将虎皮大衣披在梅兰身上。 她嘴角那点血迹还在,但气息平稳,哪里还有半分重伤垂死的模样? 她看着地上动静渐小的倪阿满,眉头微微蹙起,不解:“不应该是这个样子啊?” 她走到梅兰身边,疑惑:“噬魂蝶一旦引动,搜魂过程虽痛苦,但魂魄会被迅速压制、剥离、解析。反应如此激烈,持续这么久……莫非这丫头的意志,当真坚韧到如此地步?” 她说着,下意识抬起手,掌心有灵光微闪,似乎想再催动灵力,注入那只光芒正盛的噬魂蝶中,好给倪阿满一个痛快。 “别动!”梅兰猛地出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不小,“噬魂蝶已被引动,中途强行介入,灵力反噬非同小可!你之前闭关被惊扰,炼化秘籍钥匙失败遭到的反噬之伤未愈,还想再添新伤吗?” 竹菊被拦住,悻悻地收回手。 但脸上也浮现出恼怒之色:“哼!提起这个就来气!若非那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贼子,趁我闭关紧要关头强行闯入,惊扰于我,我岂会功亏一篑?不仅秘境钥匙炼化失败,遭了反噬,竟还被那狗儿子趁机偷走了钥匙!” 她越说越气,虎目圆睁,煞气四溢:“那狗贼,死得真是太便宜了!若落在我手里,定要将他抽魂炼魄,让他永世不得超生!” 她们交谈间,地上倪阿满的挣扎幅度越来越小,最终,彻底不动了。 像一具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破布娃娃,静静地躺在那里,双眼圆睁着,瞳孔却已涣散无光,映不出一丝一毫的神采。 噬魂蝶翅膀上的幽蓝光芒,也褪去,变得黯淡,静静停留在她的发顶。 梅兰一直紧盯着倪阿满的状态,此刻,嘴角终于勾起一抹笑容。 终是得偿所愿。 “成了。”她轻声道。 她走上前,俯身,伸出两根手指,轻巧捏住了那只不再发光的噬魂蝶,将它从倪阿满头顶取了下来。 摊开掌心,一团幽绿色的火焰凭空燃起,瞬间将那只诡异的蝴蝶吞没。 火焰跳跃着,发出轻微的“噼啪”声,不过片刻,蝴蝶便化作一小撮黑色的灰烬,从梅兰指缝间簌簌落下,堆积在她掌心。 “把影布石给我。”梅兰头也不回地吩咐。 竹菊挑了挑眉,似乎对她的语气有些不满,但还是从怀里摸出一块巴掌大小、颜色暗沉、表面光滑如镜的石头,随手抛了过去。 “哼,”竹菊没好气地哼了一声,“现在这里没外人了,找我要东西前,连声‘师姐’都不会叫了?你方才还喊我阿娘呢?” “虽说咱们宗门向来不讲那些虚头巴脑的师门情谊,可我俩好歹是一起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堪比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交情,你就这态度?” 梅兰接住那块影布石,听到竹菊的抱怨,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 “别贫嘴了,”她打断竹菊,“先确认正事要紧。搜魂看看最后从那个贼子手里夺走秘境钥匙的,到底是哪个门派的弟子?” 竹菊闻言,也收敛了玩笑的神色,眼神阴沉下来:“谁能想到,那贼子偷了钥匙,也是倒霉,转头就碰上了其他修士,黑吃黑,钥匙居然又易主了。” 她顿了顿,语气讥讽,“不过也好笑,那些人拿着钥匙,得知这‘秘境’需以特定生灵气血为引方能开启,兜兜转转,竟找到我们这寨子,威逼利诱,让我们这‘凡俗土匪’帮他们筹备血祭……” 说到这里,竹菊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洞穴里回荡,毫不掩饰她的鄙夷和杀意:“一群蠢货!连我们真正的底细都看不穿!等搜魂确认了他们的跟脚,若是些不入流的小门小派……” 她眼中凶光毕露,“那就全都杀了,填了这山涧!若是……碰巧是上三宗的人,”她语气微顿,神情忌惮,叹了口气,“那也只能怪我们倒霉了,白白替他人做了嫁衣……” “但那传承秘境也不是那么好闯的。” 她们的对话,一字不落,清晰回荡在洞穴里。 而倪阿满…… 她愣愣地“看”着这一切。 视角很奇怪,像是漂浮在半空中,居高临下。 她看到梅兰用绿火烧掉了蝴蝶,看到竹菊扔出那块奇怪的石头,看到她们两人熟稔地交谈,听到那些关于“秘境钥匙”、“宗门”、“血祭”、“传承”的词汇。 然后,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向了下方,落在那具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身体上。 那身棉布衣裙沾满了灰尘和挣扎时蹭上的污迹,头发凌乱,脸色灰白,双眼空洞地睁着,没有了丝毫生机。 那是…… 她的身体。 不,现在应该说,是她的……尸体。 她好像……真的死掉了。 魂魄离体,无依无凭,就这么轻飘飘地悬在半空,像一个旁观者,看着下方属于自己的,已然终结的残局。 她就这么死了吗? 可魂魄为什么没有消散…… 感谢阅读,感谢收藏~[撒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十面埋伏】终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