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一叹》 第1章 回京 大合五年,暮春时节。 午时已过,正是烈头的阳光势头凶猛,穿过层层枝叶,却在越过窗沿登上那一方床榻时止步,好似不忍惊扰了床上人梦。 一阵清风裹着几片嫩粉的花瓣飘进室内,落到那人眉宇之间,却是更衬得肤白如纸,气血亏损之态。 花瓣眨眼间又被拂去不知落到那个犄角旮旯里,周若璞却被这痒意一惊,猛然睁眼。 多年养成的警惕让她几乎是下意识惊醒,而神志尚未清明。 脑内好似浆糊,她无意识地眨眼缓解酸涩,此时若有人撞见这幕,怕是首先被夺去目光的不是她如玉如画的容貌,而是她淡灰色的眼眸。 这种眸色的眼睛,只有华周西南部一不足百人的族群拥有。 而在华周开朝三百年间,京城内只出现过两位此眸色的人。 一位是五年前去世的先皇后,一位是五年前请去边关而至今渺无音信的太子。 神志逐渐清晰,记忆重新涌回。 周若璞缓了缓,抓住床一侧的护栏直起身子。 腹部受压传来熟悉的阵痛,她皱着眉忍着,指尖因用力而白得吓人。 数日前,这里曾停留过一个孩子。 谢宴辞端着那碗安胎药过来喂她喝下时,她还以为他是为前日争吵之事服软。 所以即使尝出与平日相差的味道,他解释换了另一副药效更好的方子时,一向警觉的她还是选择了相信。 药汁飞溅,破裂的瓷碗就像在讥笑她的信任。 “太子殿下。”谢宴辞跪得笔直,对着她磕下头,“臣求你,回京吧。” 可笑吗,一月前周若璞被诊出身孕时喜极而泣说出海誓山盟的是他,一月后骗她喝下堕胎药求她回京的也是他。 她原以为那是一场偏爱,原来还是与先前无数次一样,都是被利益权衡的关系。 “如今外敌当前,将士们在前线厮杀,京中不运物资反在内斗!朝廷支援迟迟未到,三月苦战,皆是伤亡,粮草已经见底,将士们常常是食不果腹,我谢家和亲部几家把家底拿出来补缺。” 他抬头,眉目痛苦:“不够啊!军饷从发下到我们将士手里,中间经过了多少层?到我们这里已经不剩多少了!家父一向节俭,从不受贿,几年存银竟不比一个三品官员一月所收贿银!朝廷**,外敌当前,再把江山交到他们手中,灭国是迟早的事!殿下,你权当是救我将士,求你回去吧!” 好一个大义凛然啊。 但她知道谢宴辞打的什么主意。 先皇驾崩三月,除去她这个假扮为男儿一去边关五年之久的太子,也就余下三个皇子。 三个皇子谁也不服谁,朝廷乱得不可开交,以至于至今仍无一人掌权。 国不可一日无主,军不可一日无帅。偏偏外敌来犯,华周内忧外患,危在旦夕。若不早日定个君主,任他们这样斗下去,灭国是迟早的事。 但为何要逼着她去? 周若璞咬紧一口银牙。 若是五年前,太子殿下确实是众望所归,无人敢有异议。 偏偏五年前先皇后去世,太子悲痛不已,主动请去边关。 原定三年的边关之行却被太子以各种缘由拖延,直到先皇驾崩,太子竟一直杳无音讯。 边关之路遥远,加上先皇也一直压着不提此事,时间久了,大家都觉得那位本是天之骄子的太子殿下,大抵是出了什么意外,怕是再难挡重任,故而先皇对此绝口不提,以伤皇室颜面。 谢宴辞这个时候逼着她回京争皇位,无疑是把她往火坑里推。 五年未归,京中早已物是人非,昔日党羽早已一哄而散。 而他明明清楚,她如今这般处境是为了谁。 谢宴辞明着是担忧华周,实则是怕等这三位皇子争出个高下后,首先就是对功高盖主的谢家出手。 而只有背后没有任何家族势力的她,才会为了牵制朝廷上其他势力而不动谢家。 他喊着忠义,关心着百姓和将士,然后背叛了她。 * 门边传来声响,周若璞收回思绪转过头。 苏堇小心端着碗汤药,见着她醒后又惊又喜,忙将碗放到桌边就奔着周若璞快步走来:“殿下,你醒了!” 怕周若璞累着,苏堇将圆枕塞到她腰间让周若璞坐得舒服些,这才去拿那碗汤药:“这是刚熬好的补药,殿下趁热喝了吧。” 周若璞没有扭捏,接过药喝下。 苦涩的汤水过喉,周若璞忍住反呕的冲动全咽了下去。 她没有告诉苏堇,自从那日她疯了似得想把堕胎药吐出来后,每每喝药她都会下意识想吐。 但她不能表现出来,不然这丫头会哭得更凶。 苏堇年少她两岁,是从小就跟在她身边服侍的侍女。因为周若璞身份的特殊,苏堇事事亲力亲为,而在周若璞改变主意在边关待五年之久期间她也没有一句怨言,周若璞早已视她为亲人。 “苏堇,我睡了多久?”周若璞止住她收拾的动作问道。 “殿下睡了两日了。” 周若璞心下盘算着,那日流产后她气极,不顾劝阻第二日就要走,不料半路上染了风寒,心中郁结难消倒高烧不退三日,几人不得已在此处休整。 算起日子,也有半月之余了。 “路上耽搁太久了。”周若璞揉了揉额角,“下个月初是三皇兄生辰,我必须在这之前赶到。” 三皇子周怀仁,是如今三党中风头最甚的。 先皇取名颇为讲究,周若璞为太子,先皇取名若璞寓意她如美玉珍宝。三皇子出生时先皇尚未遇见先皇后,作为第一个皇子自是被给予厚望,取名怀仁希望他心怀仁爱以待天下苍生。 但三皇子的性子却与“怀仁”二字相差甚远,天性暴戾,与掌管虎符的太尉联手,是最有可能登上皇位的人选。 周若璞多年未归京,还是女子身份,她需要一个足够大的出场,大到让所有人知道太子回京了。嘲笑也好争议也罢,周若璞只需要有人议论。 她必须先入为主让所有人知道她的存在,她不怕成为众矢之的。比起争斗,更可怕的是连争斗的资格都没有。 而三皇子个性张扬,生日宴必将大肆操办,群臣碍于颜面必然都会出席,是她出场的好时机。 苏堇常年跟着她自是学到不少,加上天生也是个聪慧的,不必周若璞多说也明白了她的意思。 “可是殿下,这月已不足五日,哪怕是快马加鞭日夜不停,也难以在月初赶到京城啊。”苏堇忧心忡忡说道。 这也是周若璞所担忧之事,寻常马车太过缓慢,若是骑马时间倒是绰绰有余,偏偏她伤娠才半月,如今高烧刚退,若再强撑着骑马,只怕身子更伤。 周若璞并不是心疼自己不能吃苦之人,相反她是为了达到目的而绝不善罢甘休之辈。她只是担心自己身子撑不到京城就垮了,那才是真真浪费时间。 眼下该如何是好? 见周若璞皱眉思考,苏堇更觉心疼,才想起自己怀着还有东西。 “殿下,这是严殊买的糕点,是你最爱吃的梨花糕,你尝尝。” 苏堇从怀里掏出用纸包着的糕点,递给周若璞。 毕竟是太子,周若璞即使在边关待了许久身上也算是有些积蓄,平日过得并不拮据。周若璞动作自然得拿起糕点:“严殊在哪?” 严殊是她的暗卫,和苏堇一样是视为亲人的存在。 “他先前在熬药,现在应该守在外面呢。”苏堇指了指门外。 “你们别累着,京城里怕是都没人记得我这个太子,更别提这里了。”周若璞咬下一口糕点,梨花的香气萦绕唇舌之间。 “还是小心的好,殿下你这几日昏睡不知,这尧州热闹得与京城不相上下了。” “噢?”周若璞想回忆些关于尧州之地的记忆,奈何在边关太久这些个城池早无印象,只知道是个水乡之地,“怎么说?” “好像是薛家新做了这里的生意。”苏堇指了指盛糕点的油纸,其上红底黑字一个大大的“薛”字。 “薛家?”这个周若璞倒是熟悉,“京城首富的那个薛家?不,应是华周首富。” “是啊,听说薛家独子来这了。”苏堇也拿起一块糕点,边吃边答。 “谁?”周若璞突然抬起头,倒是吓了苏堇一跳,“薛家独子,薛玺?” “是。”苏堇吓得糕点都忘了往嘴里送,忙询问道:“殿下可是有何吩咐?” 薛玺这人,周若璞与其并不熟稔。 但他的名头周若璞是记着的。 首富独子,丞相爱徒,三元榜首,十四岁才动京城,是当年与谢宴辞比肩京城排名第二的天才。 至于第一,自然是太子周若璞。 当年她有意拉拢却被此人屡次拒绝,眼见没戏她才转头去亲近谢宴辞,将谢家拉入太子党。 周若璞这五年虽远在边关,但朝廷的消息她也是知道的。 先皇驾崩后朝廷乱作一团,是丞相当众撞柱以死明志,才换得如今表面平和的三党争嫡。 恩师已死,薛玺辞官隐退。 “殿下?”苏堇看着周若璞停下动作后突然发笑,小心翼翼唤了一声。 “无事。”周若璞摆手让苏堇放心,“我只是觉得,真是凑巧。” 真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第2章 结盟 梦鱼楼,尧州第一酒楼,自是薛家的产业。 一辆马车缓缓行至门前,店里的伙计定眼一看,瞧出是薛家公子府上的,忙上前迎接。 “薛公子大驾光临,柳姐在二楼呢,已经差人通知了。”伙计恭敬弯下腰说道。 一弱冠之年的男子踩着脚踏下了马车,闻言微微侧头,剑眉入鬓,眼角狭长带着一丝自幼贵养的骄矜之气。 虽是薛家的产业,薛玺当然没精力亲自管着,柳姐正是梦鱼楼掌柜,算是代理。 “不必麻烦了,我今日不是来看帐的。”薛玺抬头望向面前的酒楼,眉头轻蹙,“是来会客的。” * 门被人推开又合上,周若璞懒地睁眼,等着对方先开口。 果不其然,薛玺见她一动不动,直接发问:“你是何人?” 周若璞没应声。 “丞相的亲笔,世上所有之人寥寥无几。”薛玺忍不住大步走上前,一把将手中字画放到桌上,“你邀我前来究竟为何事?” 周若璞发出了一声轻笑,迎着薛玺的目光抬起头:“多年未见,薛公子脾气见长。” 五年时光,足以让曾经的少年长成翩翩公子。周若璞记性很好,一眼便从这张面如冠玉的脸上认出熟悉的五官。 她欣赏着薛玺变化的脸色。 薛玺记性自然不差,而即使他真的忘了周若璞的容貌,也不会忘记这双标志性的灰眸。 但也就是几息之间,薛玺已然调整好情绪。 “太子殿下。”他薄唇轻启,悠然坐下与周若璞对视。 “难怪。”薛玺细细整理着手中字画,“若是殿下,拿出这些东西便不奇怪了。” “薛公子比本宫意料中的,平静很多。”周若璞轻抿茶水。 薛玺低笑一声,开口是熟悉的嘲讽:“看到殿下薛某自是惊愕万分,毕竟整个华周都以为殿下早已在边关成为残废,有辱皇家颜面才未归京。” 周若璞早已习惯他明里暗里的讽刺,薛玺此人是出了名的公子脾气,早年与他共处时周若璞就习惯了他话中带刺的做派。 薛玺不怕得罪人,也有这种做派的底气。 “但没人料到,本宫其实是女子。”周若璞不兜圈子,接着薛玺的话。 薛玺为自己倒了杯茶,听着周若璞的话也没什么反应,自顾自品了一会,才悠悠回复:“恕草民直言,殿下不该回来。” “先皇病倒半年,至今驾崩有将近四月,殿下一纸书信都未曾入京。”薛玺抬眸,周若璞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 她错过了那么多时机,如今回京,只会被说不孝不义。 “本宫喜欢和聪明人讲话。”周若璞避开他的话题,“薛公子自知今日本宫所求。” 薛玺当然知道周若璞是在向他结盟。 “那恕草民无礼了。”薛玺虚虚行了个礼,“殿下另请高明吧。” 薛玺的拒绝早在周若璞意料之中,如果薛玺真的接受了她反而会起疑心。 但没关系,她最擅长的就是威逼利诱了。 “丞相于本宫而言,算得上半个恩师。”看到薛玺面色变化,周若璞不紧不慢续道,“当年本宫之所以放弃拉拢你,是因为本宫知道,若是本宫继位,丞相必会倾囊相助。” “丞相死得惨烈,你我皆知是为了阻止三皇子继位。”周若璞盯着低头不语的薛玺,“三皇子必成暴君,华周命不久矣。” “但如今这局面,四皇子身无长处,九皇子外戚干政,难道就是他希望的结果吗?” 周若璞话锋一转:“薛公子为三元榜首,却屈尊只做了个五品小官,自然明白薛家难以获权。” 帝王讲究牵制之术,薛家富可敌国,哪怕薛玺天赋再高也不可能让他身居高位。 薛家必须恪守本分才能在帝王眼下活下去。 “三党相争,都是为了一个‘权’字,薛家再富,也无实权。”周若璞语调下沉,“薛公子以为,等到三皇子登基,他能容得下薛家?” 薛玺的才能有目共睹,即使他早早脱身,但他的家族始终是隐患。 而无实权的家族,与帝王而言轻如鸿毛。 “本宫能保薛家。”周若璞的眼眸像是深渊,她的话语如同致命的罂粟诱惑着人跌进早已布好的幻境之中,“薛公子怀才不遇,本宫也能许你丞相之位。” 薛玺终于有了反应,他看着周若璞,语气无奈又带着丝丝压不出的惊讶:“我真的好奇,殿下为何如此有信心。” 周若璞没有计较他用词的变化,轻笑一声:“本宫自是人中龙凤。” “也自是这片疆土的君主。” 薛玺看着周若璞良久道:“我之前尚未察觉殿下如此,” “自恋。”他重重说出最后二字。 “咳咳咳。”饶是习惯了他作风的周若璞也被这话呛住。 看着周若璞匆忙喝水压下咳嗽,薛玺心情肉眼可见明朗了几分,甚至好心提醒了她一句:“此茶性寒,殿下不该多喝。” 周若璞瞬间看向他,薛玺全然无视她犀利的目光,悠悠解释:“殿下看起来脸色不好,像是身体大受亏损。” “不过恰巧生了场病,劳薛公子费心了。”周若璞将茶杯放远了些。 薛玺瞟了她一眼,起身开门对着外面人嘱咐几句后坐回原位。 周若璞立即理会到他的意思——他同意了。 很快有人送来一壶新茶,周若璞看着杯中的红枣哑然失笑。 “殿下,你可别还没到京城就真成残废了。”薛玺意有所指,“需要我叫几个郎中吗?” “不劳薛公子烦心。”周若璞假笑回应。 周若璞为了彰显诚意,没让苏堇和严殊跟着,此时雅厢间仅有她与薛玺二人。 “下月威王殿下生辰宴,殿下是想在那时出面吗?”薛玺是聪明人,开口就猜出周若璞的打算。 “正是。”周若璞赞许地看了看他,“那时出面最为适宜,薛家自有千里宝马,用你府上马车定能赶上日子。” “不。”薛玺摇摇头,“殿下得去得更早。” “殿下自知我薛家无权,届时威王府,我薛某帮不了什么忙,殿下必须找其他人。” 周若璞垂眼,略一思索:“太子太傅。” “不错。”薛玺点头,“殿下久未归京,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如今与殿下有几分情谊的,倒也只有太傅了。” “本宫记得太傅已辞官三年有余。”周若璞话语间带着质疑。 “是,但殿下不知,当今四皇子党之首国子监祭酒,乃太傅总角之交。” 周若璞心中一动,看向薛玺。 “三公九卿,太尉为三皇子党,九皇子生母为御史大夫之女,此为另一党。”薛玺蘸了茶水,在桌面上画了两个圈。 “丞相一党本无意参与,奈何丞相一死群龙无首,为求安稳则拥护起四皇子。”他在上方画了最后一个圈,形成三角之态。 “殿下从边关回来,兵法自然比我精通。”薛玺指点象征四皇子的圈,“攻敌,自然从最薄弱处开始。” “丞相党本与四皇子无太大联系,只为制衡三皇子与九皇子罢了。”薛玺眼角微微扬起,“殿下,你的加入,可以取代四皇子。” 薛玺眉眼生得好看,当他眨眼时,周若璞才看清他左眼皮褶皱里藏着一颗微小的红痣。 传闻里,长着这样痣的人是妖精转世。 他真像极了一只狡猾的狐妖。 * 既已谈妥,薛玺很快叫来一辆马车等在周若璞下榻的客栈下。 而当周若璞掀开锦帘瞧见里面好生端坐着的薛玺时,还是诧异地挑了挑眉:“薛公子怎在此?” 身后跟着的苏堇闻言往马车后望去,却怎么也没瞧着另一辆。 “委屈殿下与草民共乘一辆了。”薛玺摊手一副无辜模样,“薛某仅这两匹好马。” “薛家何时竟节俭至此?当真闻所未闻。”周若璞已安坐,眼神明晃晃投向薛玺手中拿着的镶金玉骨扇。 薛玺懒懒靠在身后软枕之上:“殿下有所不知,薛某此番来尧州只为做几桩生意,若未遇殿下,最迟明日便启程回荆州了。” 荆州物资丰饶,薛家是荆州本地人,老宅自在荆州。 “如此说来,本宫正是赶巧了。”周若璞裹了裹身上的软袄随口答了句。 天气已然转暖,加之尧州气候本就四季如春,街上都未曾见有人还裹着和周若璞一般的软袄。 传闻先皇对先皇后一见钟情,带回宫中不顾众人反对立为妃,更是在诞下皇子后直接立为皇后,宠冠六宫。 能让阅遍美人的先皇惊艳的容貌,自然称为天人之姿都不为过。薛玺见过先皇后,即使挑剔如他也对第一美人这个称号毫无异议。 而周若璞,在先皇后堪称妖艳的容貌中又继承了几分先皇的刚毅柔和,无论是男装还是女装都不算违和,在她身上才是真正诠释了什么叫做美人无分性别。 马车平缓起步,苏堇靠在一旁歇息。周若璞与薛玺隔了一人宽的距离,手上拿着本诗集打发时间。 “殿下,恕薛某无礼,你若是继续以男装示人,这条路会好走很多。”薛玺把玩着手中扇,状若无意提起。 周若璞翻了一页诗集,脸上神情无半分变化:“话虽如此,时日一长终会有诸多不便之处。” “更何况,是男是女能改变什么。”周若璞嗤笑一声,“难不成本宫成了女子,先前的作为皆不算数了吗?” 薛玺轻笑一声,未再搭话。 “不过本宫确实好奇一件事。”周若璞合上诗集,侧过头看向薛玺,“五年未见,薛公子在得知本宫实为女子之时,为何如此平静?” 周若璞真心觉得奇怪,遥想她平生二十一载,旁人得知她身份后哪个不是瞠目结舌难以置信,唯独薛玺几乎无甚反应。 薛玺狐狸眼微眯:“哪有,薛某所说皆为实言,当真是惊愕万分。” 什么皆为实言,怕是从他嘴里都听不到几句真话吧。周若璞懒得再深究,闭眼假寐。 但未曾想真睡了过去。 苏堇见周若璞呼吸逐渐平缓,猜着应是睡着了。周若璞身子尚未痊愈,昏睡两日后刚醒便与薛玺会面,眼下疲倦也是自然。见她靠着厢壁,苏堇轻手上前护住她头颈,让周若璞枕着她腿睡得更舒服些。 薛玺看了几眼她俩,玉扇在手中摩挲几下,半掀帘子朝外吩咐几句。 片刻后,一条全新的蜀锦毯递了进来。 苏堇有些许诧异,瞧薛玺拿着毯子看过来,心中明白这是特意为周若璞准备的,刚想道谢接过,却发现薛玺没有一点要松手的意思。 然后她瞪大眼睛,看着薛玺缓缓将其盖在周若璞身上,动作轻柔像是生怕她惊醒。 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后,薛玺全然无视苏堇炽热的目光,拿起周若璞放在一侧的诗集看了起来。 苏堇:“……?”不是,这是个什么情况啊?殿下不是说和这位薛公子不熟吗?? 苏堇艰难得将目光从薛玺身上移下来,低头看到周若璞睡颜后心又化成了水。 她家殿下这么优秀,接受什么优待自然都是正常的! * 马车跑了半日,路过一地停下稍作休整。 薛玺下车时瞧见不远处周若璞带着的黑衣男子支了个简陋灶台熬药,药味入鼻,薛玺莫名觉得烦躁。 绕了好几道,瞧着远离马车,薛玺接过手下递来的纸条。 “主子,照你的吩咐盘问了尧州所有大夫,找到了那位给太子开药的。” 薛玺打开纸条,看到纸上内容时瞳孔一缩,继而迅速将其握在手心:“还有其他人知道吗?” “主子放心,全程都我一人参与,那位大夫也已被除去相关记忆。” 纸条霎那间被火焰吞噬,薛玺松开手,瞧着地上一片灰烬:“把这事烂在肚子里,若是多一个人知道,你知道后果。” 手下心一惊,对上薛玺冷漠的眼神,马上跪地以表忠心:“遵命。” 第3章 太傅 “殿下,殿下。” 一声声熟悉的轻唤将周若璞从梦中拉回,苏堇帮她直起身,递来晾好的药:“殿下,该喝药了。” 待她喝尽,苏堇拿着空碗离开厢内,只余下薛玺与周若璞两人。 “殿下睡得可好?”薛玺问道。 周若璞这才发现因她躺下占据大半空间,薛玺早被挤进角落,此时拿着她带着的诗集,眉峰微挑,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本宫失礼了。”周若璞丝毫未觉尴尬,自然转移了话题,“薛公子车上的安神香不错。” 周若璞瞧见身上的软毯时是有些诧异的,但她惊讶的不是为何多了条未曾见过的毯子,惊讶的是她竟睡得这样沉连身上盖上毯子都未察觉。 “殿下若喜欢,薛某府上多的是,赠予殿下一些便是。”薛玺将手中诗集递给她,“殿下口味与先前似有不同。” 周若璞接过诗集。薛玺的话让她回忆起她确与他共事过一段时日,那时薛玺作为三元榜首来朝,先帝赞其天赋异禀却以年少为由迟迟未予官位,当初薛家避嫌,只留下薛玺一人在京城。恰谢将军战胜回京,谢宴辞和薛玺两人便同在宫中受习。 当初周若璞作为风头正盛的太子深知拉拢有才之人的重要性,日日寻着由头去见他俩,甚至强行要跟着他们一起听丞相授课。他们算是同窗几月,薛玺自然是知道她读书的喜好的。 “人终会有变。”周若璞看着手中诗集。 “看来殿下在边关几年经历不少。”薛玺玩弄手中玉扇。 周若璞看向他,薛玺虽看起来一副狡诈玩世不恭的模样,但她自然知道丞相之死对他打击有多大,不禁升起一丝惺惺相惜之感,笑着轻摇头,不知是叹他还是叹自己:“物是人非人心难测,薛玺,我们都回不去五年前了。” 五年前,周若璞还是当之无愧众人敬仰的太子殿下,薛玺是无所畏惧壮志凌云的三元榜首,谢宴辞是初露锋芒前途无量的将军之子。 意气风发少年时,鲜衣怒马似锦华。十几岁的少年郎,既可耍刀挥剑,亦可醉卧衔花,拎着一壶清酒立于山峰之上,笑看京城繁华万千都可踩于脚下。 五年后,周若璞拖着未愈的身子回京,不孝不义手无筹码。薛玺一腔壮志难酬,压下恩师惨死的愤怒辞官离朝。谢宴辞守着见底的军饷,担起整个谢家苦守边关。 曾经万人瞩目的京城三子,为何都活成了这样。 “有一些东西,还是和五年前一样。”薛玺解下腰间玉佩抛向她,周若璞眼疾手快抓到手里,入手温润,是块难得的好玉。 “殿下自小养出的帝王之气,这股子自信可不是谁都有的。”薛玺语调带笑,眼中无一份玩笑之意,“这块玉佩乃我自幼所带,见玉如见人,薛家会倾力以助。” “殿下,你是太子,新帝登基,你就是那九五至尊的皇帝。”薛玺狐狸眼直盯着她,“这一点,在薛某心里五年间从未变过。” * 五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薛家所有果然都是好东西,两匹好马赶着时日安稳将几人送到京城。 这五日与薛玺相处,几人都熟稔了很多。 马车进城时无多困扰,搜查之人只是往里看了一眼便放他们进去了。不知是因朝中太乱而管治松散,还是薛家的名号起的作用。 “好香。”随着马车的前进,周若璞闻到越来越浓的花香味。 “这是到京城里了。”薛玺眉眼微弯掀开一侧围帘,“殿下,欢迎回来。” 入目是一片花海。 华周开朝三百年,初代君主喜花,命人于京城处处种上花树,城中四季皆沐于花海,惹得不少文人雅士吟诗作赋,乃其独景。 这花树种植得颇为讲究,各花各味,或清新或甜腻,不仅不能让其中一味盖住另一味,还要层次递进错落有致,人置其中如入画,美不胜收。 “威王生辰四月初三,殿下还有两日时间。”薛玺放下帘子,“殿下这两日不好露面,先去薛某府上避避吧。” 薛玺在京为官三载,所住府邸奢华至极,照他所说,那官职一年俸禄都不抵他府上一件随手扔的小玩意。 照理来说薛玺这般财力自是三党争先拉拢的对象,奈何钱财在他眼中不值一提,唯一爱重的老师还因朝廷乱象而死,薛玺骂退好几波游说的人之后,算是公开与三党对立成敌。 故而薛玺也只能选择她,他们各取所需而已。 周若璞满意环视薛玺为她安排的房间,其精致程度都比得上先帝为她倾力打造的太子府。 说起太子府,不知荒废五年是何景象。 “殿下,舟车劳顿,你先歇息会吧。”苏堇上前扶住她。 “也好。”周若璞动了动筋骨。自薛玺得知她身子未愈,每日便变着法给她端来补品,周若璞明显感觉不适感减轻,应当快大好了。 “这些对薛某来说不值一提,但殿下你得在进京前养好身子。”薛玺摇着玉扇说道。 不过是千年人参血燕这种东西,周若璞早已司空见惯,毫不扭捏照单全收。 薛玺说得对,她得快些养好身子,绝不能让京城那帮人察觉到一丝有机可乘。 * 天空渐渐变暗,远于市集处一座不大的府邸中,一家几口人饭后正闲聊,好不惬意。 一位侍女进屋内,行礼后对着坐在正中的长者道:“老爷,门口有人求见,问是何人,只给了一令牌。” 她从怀中掏出令牌呈上,正逗着怀中牙牙学语的孙女的长者随意一瞥,表情瞬间严肃。 “你可有看清那人相貌?”将孙女抱给乳母,长者问道。 “天色昏暗,他一身黑衣斗篷遮住面庞,倒是瞧不清。”侍女摇摇头。 遣散了众人,长者背着手踱步。听见门响,他猛地回头,来人取下斗篷,一袭黑发散落,露出的面庞与记忆中重合,只是刻在面上的五官更加深刻。 “太傅。”周若璞拱起双手,恭敬行礼。 这位年逾六十的老者看着眼前身着女装的女子,蠕动着唇瓣,半响,只道一声:“果然。” 周若璞直起身,道:“太傅教导我十年之久,自是早已心中明了。” 是了。张知远内心叹息。太子众星捧月,十岁将一猛虎斩于剑下,众臣赞叹,先皇大笑:不愧我儿! 世人皆于一面之后谓其为逸群之才,唯有他于日日相处之中窥得一丝异样。 他内心百感交集,即使五年内每日无不思念,想念之人正在眼前之时却因着教板框条说不出一字。 “太傅。”周若璞看出他心中所想,“五年未归也未曾有一纸半笺是我的不是,听闻您称病辞官已三年之久,您右腿有疾,风雨潮湿天尤重,我特于边关寻得一草药偏方,加以辅料制成药丸,每日服用不出三月便可大好。” 她从怀中掏出一细口瓷瓶,放于桌上。甚至瓶身上绘制的都是他最喜爱的墨竹。 张知远眼中神情复杂,忽得用手锤着胸脯,叹两句:“罢了罢了。” 他宛如一位老父,对着久未归家的孩子又是关心又是忍不住责备:“一去五年,你怎得忍心无一封书信!若是在那边关受苦了如何是好!” 周若璞内心一块大石落地,不由地露出笑容:“太傅教训的是,我并未受苦,让太傅担心了。” 而随即她抚了抚衣袖,忽地跪了下去。张知远急忙去扶,却是纹丝不动,急地他扶桌大叹:“殿下你这是为何啊!” 周若璞直直看着他,眼中情绪不加任何掩饰:“太傅,父皇三月前驾崩我未曾归来,五年未归大势已去,唯求您相助。” “可殿下你……”张知远欲言又止。 “我是女子吗。”周若璞发出一声轻笑,脸上却是明晃晃的野心,“女子又如何?我七岁作诗,十二岁熟读军书,十五岁箭术无一人能敌,自我开慧之时,何人不叹一句怀瑾握瑜,人中龙凤?” “如今京中三党相争,三哥一介莽夫,四哥胸无点墨,九弟尚且年幼。” “边关外敌来犯近半年,将士早已疲于战乱,而京中斗得如火如荼,先不说是否有支援,怕是就算银两送去,也被路上的人贪了个干净。” 瞧着他的脸色,周若璞垂下眼帘,忽得说起:“母后怀我之时被太医告知身子有损再无法生育,为了巩固地位,她生的只能是男儿。” 张知远神情微变,她却毫不在意,任谁来听见她的语气都只会觉得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却不想内容却是十个脑袋都不够掉的皇家秘辛。 “好在她尚且还有几丝为人母亲的良知,只是让我穿着男装,并未直接灭口。”周若璞嘴角勾出一丝自嘲的笑,“就因为□□少了那一物件,我差点连命都没了,还要假装男子十几年之久,不能让任何人察觉到不妥。” “可是,凭什么呢。”她的目光像是一团烈火,灼烧地张知远感觉心肺都燃烧起来,“凭什么我要假装男子才能得到和他们一群草包一样的待遇?凭什么就因为我是女子之身就不能抢这个皇位?分明我才是最合适之人。” “若是殿下继续以男装示人假装男子,那必然……” “不。”周若璞打断了他的话,“先不说如今我男装有无人能瞧出端倪,到时候众口难堵,怕是影响更大。” “而且,我本就是女子,这是事实,我并不觉得难以启齿,值得羞愧。” “自今日起,世人皆会知晓太子殿下是女子,而我。”她一字一字说着,字字震人心腑:“会成为华周第一个女帝。” 周若璞俯下身,黑衣黑发散开,她双手重叠,对着张知远磕下头。 “上跪苍天,下跪父母,如今父皇母后逝世,太傅待我如至亲儿女,早已担得起这一跪。” “而四哥一派之首,国子监祭酒孟广荣,与太傅交情匪浅。” “太傅,请您相助。” 张知远看着眼前之人。十年为师,他早已视其为亲生儿女,不然也不会在心生疑虑时选择视而不见。 良久,这位六旬老人叹了口气,轻到周若璞都以为听错了。 下一秒,她的肩膀被扶起,映入眼帘的是他苍老的面孔,五年未见,他鬓边的白发更多了,皱纹像是被刀深深刻进皮肤里。 “殿下。” 他终是放弃了一直所遵循的世俗道法,选择了她:“臣必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第4章 步云 四月初三,威王生辰宴。 宝马雕车红檐玉柱,数不清的车马轿撵如流水般停留又去,谈笑声顺着夜风,引得无数布衣百姓驻足望窥得一点繁华,却被官兵用刀棍毫不留情拦住视线,只能讪讪而归。 其内一间装饰得极为富丽的殿宇之内,此时正是一番热闹场景。 “威王殿下福泽绵长,寿与天齐。” “殿下华诞,福星高照,吉庆有余!” 名戚贵族,朝廷要员,饶其身份交情到底如何,都端着一杯清酒急忙忙地迎上去说着千篇一律华而不实的祝贺词,众星捧月围着端坐于最中心的男人。 男人相貌堂堂,华服之下身形高大健壮,只是眉宇间透着几缕暴戾。 似乎早已习惯被如此追捧,他漫不经心转着手中酒杯,半晌才像施恩似地对着一个方向微微抬手,仰天饮尽,算是应了。 一群人得了指令,纷纷跟着空杯,一副慢下一瞬就会被定罪问斩的模样。 “小人得志。”远离中心的一旁,有人小声说了一句。 站在他身前的人警告回头看了他一眼:“慎言。” 得了批评,那人缩了缩脖子,还是有些不服气:“祭酒,我们为何要来赴宴,这不平白增长那三皇子气焰吗?” “连御史那党都畏其三分,我们若真不来,倒会被反将一军。”孟广荣神色无异扫了眼另一旁聚集的几人。 三皇子这般兴师动众自然也是为了给他们其他两党下马威,御史那群人倒是避嫌远远躲在一边也落得个清闲,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九皇子尚在襁褓,他们倒也不装那些表明功夫,把外戚干政的野心直晃晃摆在明面上。 这样说起来,似乎是他们所拥护的四皇子还有一些希望可言。 只是。 孟广荣的眼神在不远处的青色身影上停留一会,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 四皇子生母身份卑微,资质也平平无奇,先皇未对其给予过一丝厚望,连取的名字都是宁平。 宁,平,单独来看是希望一生顺遂平安的意思,连起来却是满不在意的敷衍之意。 周宁平这也真就如名字而言,平庸了二十多年。 直到先帝驾崩,丞相当众撞柱身亡,孟广荣在日复一日书房深夜的焦急叹息中,才想起皇宫中还有一个四皇子。 诚言,若是单单做一个傀儡,周宁平很合适。但作为一名君主,他不适合。 从某些角度来看,他与那位连话都不会说的九皇子并无差别。 所以哪怕三皇子的暴戾与专政如此明显,他也仍然是如今朝廷上最有可能登上皇位的人。 先帝算得上一世明君,子嗣却十分稀薄连公主都只有三位,真是万万没想到当下华周会是这样的局面。 周宁平站在中心的外围,不知何想似乎是想要与周怀仁说上几句话,却又脸色犹豫踟蹰不前,周怀仁压根没把他放在眼里,或许都没看到他,围着的官员们颇有些狐假虎威狗仗人势的架势,不仅连句四皇子都没叫,还有甚者在略过他时还有意撞了一下,让他身形有些不稳。 “四皇子。” 周宁平刚站定,眼中的情绪还未浮现就被这句呼唤掩下,温温和和回头:“祭酒。” 孟广荣一来,周围人收敛了很多,有意避开之下竟给他们二人留出一小片空地来。 “殿下若嫌此处人多,可与臣一道前往那处。”孟广荣指向他们党羽所在的位置。 “劳祭酒费心。”周宁平点点头,跟着他离开。 又是一阵争先恐后的奉承后,周怀仁终于挥挥手遣散人群,说了句:“开宴吧。” 众人立马循着位席坐好,待动静稍平,他刚想开口却瞅着又进了个人来。 威王生辰宴,没人敢不按时辰来,哪怕是御史大夫和国子监祭酒都是早早到了礼数周全,今日几乎没有人会让周怀仁面上不好看。 众人打算看看这个胆大包天的人是谁,却在瞧清后面面相觑最终都没吭声。 “知远?”最终还是孟广荣率先打破僵局,站起身迎上去,低声问道:“你为何前来?” 太子太傅,正一品官员,细究起来在座就算是手握虎符的杨太尉都得碍于情面行个小礼。 但自五年前太子离京后太傅便称病不向外走动,更是在三年前就已经辞官还乡,如今不过是个普通百姓罢了。 如若不是他今日出席,在座诸位可能甚至都记不起还有这号人物。 孟广荣与其交情匪浅,却因先皇驾崩分身乏术而未与其有过多联系,并不知他此番是为何前来。 “太傅。”周怀仁终于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久未见太傅露面,今日特意前来,这份心意本王领了。” 是了。底下人恍然大悟。 太傅来这里能有什么原因,自然也是来恭贺威王生辰的。大抵是族上有什么小辈有意入朝为官,太傅这是腆着脸来巴结未来新君了。 周怀仁虽行为风格凶残暴虐,面上还是能装出几分为君的大度气势出来,对着下人吩咐道:“赐座。” 张知远未答,只示意孟广荣回到席位,待其不明所以离开后才看着周怀仁,说出自现身来第一句话:“三皇子殿下生辰,这满室繁华当真让张某感慨不已,差点就忘了先皇才逝世三月的事情了。” 此话一出,刚刚还算热闹的宴会瞬间变得沉默起来。 周怀仁抬起眼,看向正正站在中间的那位六旬老者,握着白玉酒杯的手指加重力道。 “太傅这话,倒是让人有些不懂了。”一道声音慢悠悠出现,他也松了手。 杨太尉年不过四十,身为武将自是身材高大,而长期在朝为政,他凌厉不怒而威的五官又带着官场的圆滑虚伪,让人心生不适。 “若是按照规矩,威王殿下为先帝长子,德高望重,应当立即称为新帝,如今这也不还屈身只是个王爷吗?”杨协嗤笑一声。 这话一出,除了拥护三皇子的人之外,御史和祭酒两派的脸色都十分难看。 三皇子继位之心从不掩饰,平日朝堂之上无外乎就是吵这些,太傅表明立场不与其为伍,那他今日现身当然不是什么好事,他们也懒得给他什么颜面。 “杨太尉此言差矣。”被如此明面上针对,张知远竟完全不恼,甚至有几分快意,“按照规矩,比三皇子殿下更有资格继位的,当然是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这四个字顿时让众人开始窃窃私语。 “太子?”周怀仁只是愣了一瞬,转而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抚桌大笑起来,“你说本王那个远在边关,不知是死是活,连父皇都有意压下消息不再提起的六弟?” 不光是底下众人,连孟广荣都皱起了眉。 在当初丞相死后他们群龙无首时,他都未曾思考过这个可能性。 太子恐怕早就死在边关了,张知远提起他意欲何为? “不劳三哥费心。” 一众嘲讽之中,突然插进一声带着冷笑的嗓音。 脸上的表情尚未消散,所有人就看着一位披着黑色披风的女子走了进来。 “三哥。”她看向坐在最前方的周怀仁,“许久未见。” 话音还未落下,她突然扭过头,与身体僵硬的周宁平对上目光:“四哥。” 全场寂静。 半晌,杨太尉发出一声笑。 “太傅,没想到你如今一大把年纪还有如此抱负。”杨协拍了拍手,“知道你与威王殿下并无渊源,为了皇位居然不惜找个替身过来,使这种下作手段。” “不过。”他语气不屑,“真是老糊涂了,你若是找个男人都好,偏偏找了个女人。” 太子已离京五年之久,相貌必定有所变动,时间久远,在座不少官员此前也并未有幸仔细端详过太子容貌,当下还真难以辨别出身份。 不过这并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这个人,是个女人。 她穿着女装,黑发挽着简单的发髻,只用几只珠钗点缀,哪怕她身姿如何挺拔一看便知不是寻常之辈,但也是个女人。 那个曾经受尽赞扬,风光无限的太子殿下,怎么可能是个女人? “杨太尉许是久未离朝,被折子看花了眼睛。”周若璞并未对投在她身上的目光有任何反应,“光是这眸色,就足以证明本宫身份。” “天下拥有这种眸色的人并不只有太子,谁知太尉使了什么手段找来的人混淆视听。”周怀仁冷哼一声,直接下令,“来人,将这个胆大包天冒充太子的人压下去,即刻杖杀!” 太尉掌管虎符,三皇子府上侍卫比寻常多了数倍不止。 侍卫应声而动,周若璞却始终并未有过惊恐之色,在周怀仁几乎是吼着说完这一句后,看着他轻轻一笑,尽管并无笑意。 “五年未见,三哥性子还是如此急躁,真是有违父皇教导。” 周怀仁面色不明,但额角的青筋表明了他此时的惶恐不安。 “立即拿下!”太尉暗骂一声不中用,一拍桌子对着侍卫命令道。 侍卫的手即将触碰到她的肩时,却只觉眼前一花,颈侧突然传来冰冷的触感。 “别动。”周若璞提醒道。 只是虚虚挨着皮肤,甚至没使力气,那锋利的刀刃却生生将其划出一道血口。 而随着周若璞的动作,所有人都看清了她披风之下挂着的剑鞘。 侍卫身体静止如同木雕,周若璞才有几分满意地将剑从他脖上移开。 左手一挥,她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已经做了无数遍,甚至旁人都未看清就把剑收回鞘中。 十一年前,西域进贡一方绝世精铁,先帝命华周九十九名能工巧匠锻造三月,铸成一把闻名万里的好剑。 年仅十岁的太子拿着这把与其身量不符的宝剑,用一只咬伤数人不服管教的猛虎鲜血为其开刃。 至此一战成名。 这把剑被先皇赐给了太子,取名步云,寓意一帆风顺坦荡无阻,平步入青云。 周若璞手搭在剑柄上,语调平常。 “话说了这么久,不请本宫坐坐吗?” 第5章 欺君 步云一剑,加上那双眼睛,几乎可以断定太子的身份。 但周若璞这句话,没人敢应答。 若是周怀仁真让她坐下了,那就相当于变相承认她确实是那个应该早就死在边关的太子,是真的皇室血脉。 “……真是难为太傅,为了这出戏,太子佩剑都能拿到手。”杨协开了口。 尽管明知这话极其牵强,但也摆明了他们的立场。 不管是真是假,这个人不能是太子。 哪怕她是个女人。 “依本宫看,倒是难为太尉了。”周若璞丝毫不退,面无惧色。 她不能退。 威王府百官宴,这是她彰示身份最好也是唯一时机。 “太尉。” 突然有人出声,竟是一旁的御史大夫。 “御史大夫刘员之女是先帝淑妃,九皇子生母。”当日同乘,路程遥远,薛玺便向她将朝中形势一一解答,“这胎来得精妙,先帝子嗣单薄,这些年也就淑妃有孕还诞下一皇子,先帝龙心大悦,御史那党也跟着水涨船高。” “不过要是真论起来,殿下倒是不必过多担忧。” 这话让周若璞有些疑惑:“为何?” “刘员此人生性并不多喜名利,如今入局不过是为家族求活路。”薛玺眉眼微弯,“毕竟若是三皇子继位,怕是会将其赶尽杀绝。” “如此说来,本宫所面之敌,不过三哥一人?” 薛玺却只是轻笑,摇了摇手中玉扇:“殿下久处边关苦蛮之地,似乎忘了不少京中事宜。” “或者说,殿下自是清高,许是未曾将如同薛某一般的平庸之人放在眼底过吧。” “……你若自称平庸,那天下还有几人算得上不凡。”周若璞有些无奈。 不知薛玺究竟所想是何,仿佛是觉着对她阴阳怪气这种行为尤其有趣一般,好在周若璞并不在意。 得了她的答复,薛玺并未多言其他,又将话题绕到御史身上:“届时御史应当是最有可能欢迎殿下之人。” 这位身着常服的御史放下酒杯,对着坐在三皇子旁的太尉说道:“杨太尉此言差矣。” “刘某为官三十余载,自是看着太子殿下长大,虽说已过五年,但太子容貌未改,一眼便认出其身份。”他对着周若璞虚虚行了个礼,周若璞未有动作。 他并未受影响,续道:“步云剑乃先皇御赐,特允太子可佩剑上朝,如此珍贵之物怎可能被人轻易拿去冒充身份呢,太尉未免有些太过谨慎了。” “事关皇室血脉,杨某必定得打起十二分精神确保万无一失。”杨协冷笑一声,“御史有空多关心关心九皇子吧,他若得知自己的六哥死而复生,怕是会被吓得夜夜啼哭。” “九皇子受先帝庇护,自然不似寻常小儿,这点消息还是受得起的,太尉不必费心。”刘员淡淡道,“只是太尉三番五次对太子殿下不敬,着实让人不解啊。” “……”杨协脸色不善,不等开口又被打断。 “刘大人所言甚是。”孟光荣坐着看了半天,这时也表明了立场。 这两老狐狸。 眼下三皇子得势,这两人是故意借着这油头来打压他们,不管这太子是男是女,只要有人来乱这局,那刘怀仁和杨协就不得不分些精力来应付着。 刘协眼神阴沉扫视着底下一声不吭的官员。 一群攀炎附势的无用之辈。 “……罢了。”杨协侧过头对着周怀仁道,“太子前来,殿下不要失了礼数。” 周怀仁面露不甘,却也只得吞下这口气:“来人,赐座。” 身后侍卫悉数散去,太傅退后一步,让周若璞先入了座。 周若璞抬眼看去,他笑着对她轻点了头。 待二人皆入席,杨协举起酒杯:“殿下,方才多有得罪,请见谅。” 周若璞手扶在桌面,却未应答。 果然,杨协下半句话就跟着传了过来:“先皇泉下有灵,若是得知多了个公主,必定深感欣慰。” “六公主不辞辛苦从边关来京赴宴,此等兄妹情深,待到威王殿下他日登基,必不会薄待公主。” 周若璞手指轻点桌面,听到这话意义不明笑了一下。 来了,发现无法将众人糊弄过去不得不承认周若璞身份后,下一步自然便是咬死公主的头衔,让她失去夺位资格。 “太尉多虑了。”周若璞终于侧过头回话,“本宫当然是华周的六公主。” 她轻捻酒杯,对着他虚虚抬起示意,动作与方才周怀远面对官员奉承敬酒时如出一辙,只是姿态更加随意而有度,不失风范: “自也是华周太子。” 她不卑不亢,语气算不上软弱或者刻薄,却十分强硬。 周怀仁看着那张与他五分相似的脸,阴翳的眼神下却是难以察觉的恐慌。 这是下意识的慌乱,在面对这个人的时候。 几乎京城所有适龄男女都听过周若璞的名号,深闺里的小姐们红着脸将太子画像挂在床头,学堂里的少爷们垂着头听先生讲述太子的事迹。 周若璞未出生前,周怀仁还能获得先皇的关爱。 周若璞出生后,不光占据了先皇所有关注,还成了京城所有同龄孩子被比较的“榜样”。 母妃是皇后,一出生便是无可非议的尊贵嫡子,哪怕他的母妃也位列贵妃,哪怕他是第一个皇子,他还是不得不对这个年少他七岁的六弟行礼。 倘若周若璞如同他那个四弟一样平庸,或者与他相差无几,那也就罢了,可偏偏周若璞不是。 她是真的天才。 周怀仁看着她题字,策马,射箭,在她一剑将那只老虎头颅砍下一半,浑身浴血走出御兽场时,他才惊觉亵裤潮湿,狼狈匆忙离去。 快要弱冠之年的三皇子竟被当众吓尿,尽管下令处死了所有知晓的下人,而那股令人羞耻的味道却似乎从未消失,每每只要见到周若璞,他就仿佛回到了那个混着血气和骚腥的白天。 周若璞的存在,彻底断绝了他所有妄想,连他一贯野心勃勃的母妃对他最常说的话都是等来日当个潇洒王爷便也罢了。 便也罢了。 既然已经离开,她为何还要回来。 “公主说笑了,王朝律法,可从未有过女子为太子的先例。”杨协脸色未变,“更何况公主着男装以男子身份十余载,单这欺君之罪,公主恐怕担当不起吧?” 周若璞未恼,就着方才手势喝下手中清酒,指间微倾,酒杯随之而斜露出干涸杯底。 作为先前无数未出阁闺秀的梦中夫婿,周若璞除了尊贵的身份和极其出彩的文韬武略外,还长了一张好脸。 男装时已然迷倒众生,过了五年后女装仍然惊艳。 但周若璞这个人,哪怕只是单单站在那里都能让人一眼将其从人群中挑出来。不仅仅是容貌,毕竟天下美人众多,最重要的是她独一无二的气质。 这是用无数珍宝、学识、权势堆积出来的君王之气,自信却不傲慢,出众却不张扬,即可温润如流水令人甘愿折服,也可也猛烈似海啸使人命在旦夕。 “欺君之罪。”她轻笑,“太尉才是说笑。” “先帝已逝,新帝未立,何来君主,又何来的‘欺君’呢?” 先帝驾崩才拖着回京,看似失势,实则却给了她一块免死金牌。 在新帝登基前,没有人能定她的罪。 “况且先帝直至逝世,从未曾有过一言半语要废了我这个太子。”周若璞手腕微动,当着众人的面松开手指,将白玉酒杯径直摔地。 清脆的碎玉声后,她的声音响彻整个宴席:“新帝登基前,本宫永远都是华周的太子,若有人提出半分质疑,那便是对先皇不敬,对华周不忠。” 而若是登基的是她。 华周更无人敢于帝王争论。 这天下,全然一个“权”字。 * 杨协还未走进殿内就听见一声斥责和瓷器落地的声音。他面色未变,提步走进殿内。 殿内一宫女跪地,地上散着白瓷碎片,一片水渍还冒着热气。 他撇一眼宫女衣袖之下手背上红色的水泡,斥责道:“没眼力见的东西,还不快把东西清理了,要是划伤了三皇子不想要你们的脑袋了吗。” 宫女急忙起身捡起碎片,低着头匆匆出门,屋内瞬时只剩他们两人。 “三皇子稍安勿躁。” “本王如何能够安心!”周怀仁一拍木桌,力气之大连桌上的茶壶都震了几下,“今日你也看到了,那刘员和孟广远一唱一和,硬是让周若璞毫发无伤出了这威王府!” “五年没回京,一回来就是来毁了本王的宴席。”周怀仁手指用力,几近惨白,“今日是如此,更不知往日她更要如何!” “殿下莫急。”杨协捋一捋衣袖,竟直接坐到了一旁喝起茶,待周怀仁气息略平才开口:“殿下可还记得,太子五年前为何请去边关?” “还能为何,拉拢谢家罢了。”周怀仁不屑回道。 “谢将军早已逝世,只余下个独子,如今边关战事吃紧,谢家自顾不暇,太子这个时候回来……”杨协摩搓着茶杯,话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她和谢家不是同盟?”周怀仁略略思索,“如今朝中哪还有她的部下,她去边关五年却押错宝?” 他想了想,还是觉得有些奇怪:“若是她当真孤立无援,今日怎会独自一人前来。” “殿下好问。”杨协从袖中拿出一张字条,“太子离开后,臣派人追踪。” 周怀仁展开字条:“……薛家?” “薛玺。”杨协眼中闪过一丝杀意,“太子与薛家为伍。” “不知这次,她的宝是否压对了。” 第6章 遇袭 待周若璞下了马车回到薛玺府上时,往对面庭院瞧了一眼。 那侧是薛玺的住处。 眼下时辰确是过晚,她不便再去打扰,直接回了自己那处。 而当看到院内坐着的那抹白衫时,她微怔几瞬,继而无奈一笑:“薛公子。” “殿下。”薛玺拿着玉扇,往桌上一指,“薛某想着殿下这去应当是吃不下那菜肴的,便备了几份点心。” “薛公子费心。”周若璞解下披风交予身后苏堇,苏堇先行入了室内,她上前坐在薛玺对面。 京城入春早,即使夜色已深,好在无风,倒也并不觉凉意,反而借着满庭花树让人颇生出几分闲情雅致出来。 “梨花糕。”周若璞拿起象牙筷,挑起那块雪白糕点,“口感清甜,平日闲来吃上几块无伤大雅,只是眼下夜深,单吃倒是有点偏腻了。” 薛玺轻笑一声,为她斟上一杯酒:“殿下请。” “瞧着殿下平安无事,薛某也就放心了。”见周若璞喝下这杯酒,他才悠悠端起面前酒杯抿上一口。 周若璞抬眼,与他对上视线。 薛玺府邸种植的当然也是些赏心悦目的珍贵品种,粉白花瓣落到雪白糕点上,为其添上点缀。 “薛公子。”她捻起酒杯,“抱歉了。” 薛玺下意识蹙眉,正要开口询问,却只见白光一瞬。 几支泛青毒镖擦过他衣袖,直直没土。 周若璞挽了个漂亮的剑花,将刚刚被抛到空中的酒杯稳稳接住,放回桌面。 重物倒地的沉闷声响传来,薛玺朝那边一看,只见严殊正直起腰,旁边倒了一具穿着黑色衣服的尸体。 只一个眼神,严殊对着周若璞点了下头,遂即飞上墙头不见踪迹。 “严殊去外面帮府上的侍卫了,薛公子不必担心其他人安危。” 周若璞拿着剑,剑身在反着月光,刺眼得很。 她瞧着几乎没有任何风吹草动的周围,声音淡淡:“让薛公子受惊了。” “劳烦薛公子。” 又一道白光闪过,带着热气的鲜血洒到一旁树干,险些溅上他衣袖。 同样穿着一身黑衣挡住面容的人跪在地上,手上长刀脱落,他捂着脖子,眼睛瞪得快要脱落出来,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周若璞冷清的嗓音缓缓传来:“跟在我身后。” 在她这句话尾音落下后,掩于暗处的黑衣人齐齐现身,竟足足有十余人将两人完全包裹。 只听一声利器破空,转而重物闷声倒地,那位冲着殿内的黑衣人尚未走出两步就被一只素钗直穿喉骨。 “你们的目标在这里。” 她本就所饰不多,取下一只素钗后一束黑发散落,并不显得凌乱,添几分逍遥之气。 为首一名黑衣人眼中闪过毒辣,一行人像是商量好了,对着两人同样发起攻势。 周若璞迅速横剑挡住砍下的刀刃,反手将另一人手中武器挑飞,灵活转了个身躲过攻击,就势将面前一人捅了个对穿。 有人提刀朝薛玺砍去,薛玺手无寸铁只得躲闪,刚抬手欲让手中玉扇稍微承受一点冲击,却只觉眼前一空,周若璞一剑削下那人整个手臂。 与此同时,那把被挑飞的长刀冲着他直直落下,薛玺手疾眼快握住刀柄,挡住背后一人袭击。 “本宫尤记得,薛公子武艺尚精。”周若璞退后几步,防止血迹粘上衣裙,“虽不指望能杀掉这些个太尉手下顶尖高手,暂时自保拖上一二应当是不在话下的。” 薛玺笑了一声,说道:“薛某虽料到殿下此番必定有人坐不住,却不想薛某还能被卷入其中。” “薛公子客气了。”周若璞逼退攻势,割断一人喉咙。 薛玺挑了下眉,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又不得不集中精力应付敌人,故而未再询问。 周若璞虽说着让他自己先拖着,实则一直暗中留意着薛玺那边的动静。 而越观察,她就对这薛家之子越发警惕。 薛玺此人是以文采出名,作为三元榜首的丞相爱徒,如若不是因为薛家的身份,怕是薛玺早已身居要职。 周若璞对他印象并不算深,只记得此人是个文人武艺尚可,却也并不算是出众。 但见薛玺此时与这些死侍交手的模样,不仅打得有来有回,甚至隐隐还有压其一头的趋势。 难怪父皇最后也只让他做了个五品小官,薛玺此人果真极其狡猾,深不可测。 还有他今日怕是早早料到会有这一出戏,才会借着蹩脚的由头来她院中吧,毕竟太尉要杀她,当然也不会放过和她结盟的薛玺。 周若璞眼神幽沉。 眼下她是不得不借着他的势力,待形势好转,她必须做两手准备,必要时候可能得除掉这薛家子。 不过心下一转,薛玺已提刀取了一人性命,察觉到周若璞视线后笑着侧头:“殿下,薛某这算是超乎你预期了吗?” “薛公子人中龙凤。”周若璞随口回了句,不再恋战,以十足十的杀意将剩下死侍杀了个干净。 “……殿下果真威武。”薛玺瞧着一地尸首,颇有几分真心实意说道。 周若璞手腕一震甩掉剑体血珠:“太尉看似想取我性命,实则是想探虚实。” 她扫过满地狼藉,续道:“如果真想杀了我,不会只是这个阵仗。” 哪怕三皇子极其不愿周若璞继续活着,但他也不得不如此。 她今日在众丞面前暂时立起了太子的身份,御史和祭酒自然乐于她来吸引三皇子的注意,如果她真的死了,必定会抓住此事大做文章来弹劾三皇子,这么做有些得不偿失。 因为周若璞还有很多把柄可以被攻击,直接杀了她反而是最愚蠢的做法。 不多时严殊也重回院内,府上黑衣人已完全清除,薛玺先行离去沐浴更衣,下人将尸体清理干净,不过一夜便重回往日场景,任谁也猜不到昨日的血腥画面。 “殿下,早。” 薛玺坐在主厅,为她留了主位。 周若璞应了一声坐下,瞧着桌上菜色还算合口,心情尚明。 薛玺却不急着动筷,对着她道:“昨夜匆忙,殿下今日可否告知薛某昨日宴会之事?” 周若璞便也不卖什么关子,将宴会上的事一五一十与他详细道尽。 薛玺听后轻点桌面,问道:“那殿下离开那威王府后,可否与祭酒交谈?” “自然。” 薛玺抬头看着她,眼中明晃晃写着让她继续,周若璞笑着摇摇头:“祭酒并未应下我的请求。” “哦?”薛玺脸上看不出是惊讶还是了然,“祭酒怎说?” 那晚,在她说明目的后,孟广荣沉默良久,开口便是拒绝:“殿下所托之事,恐臣难以从命。” “为何?”她追问,“还是因为女子的身份?祭酒为国子监主管,饱读孔孟之书,却以这等缘由拒绝本王?” “并非此事。”孟广荣摇摇头,“虽说自古皆嫡长子为帝,却连先帝也并非嫡出,秦二世时尚有陈胜吴广起义,臣虽老矣,却非迂腐,帝位相承,自是有志之才。” “那是为何,本王自开慧之时,何人不叹一声人中龙凤?三哥一介莽夫,四哥胸无点墨,九弟尚在襁褓,这朝中能有比本王更合适之人?”周若璞逼问。 “殿下离京前,自是最佳人选。”孟广荣不卑不亢,“但殿下离京五年期间从未回京,先不说朝中诸事尚不明了,民间声望怕是早已消散,这是其一。” “殿下边关五年却无一例军功,外敌来犯近半年,边关战事却久无捷报,诸城民不聊生,如今贸然而归,怕是与谢家也并未结盟,这是其二。” “而最重要的一点。”他拱起手,对着她行礼,“臣和臣的下僚该如何信服,五年前本是一盘好棋却生生下成如今死局的太子殿下,会成为一代明君呢。” 听她说完,薛玺摩挲着手中玉扇道:“殿下如何答复?” “我无法反驳。”周若璞一脸淡然。 “……”薛玺脸色有了微妙的变化,却是忍不住轻笑出声,“当真符合殿下风范。” “那薛某是否能再问问,殿下除此之外还答了何话?” 他姿态放得谦卑,倒是让周若璞有些受用,这才道:“我说,我自会证明,我有这个才能和能力。” “殿下自然有。”薛玺笑着答她,“祭酒为人刚正不阿,确实难以被一星半语所打动。” 孟公荣说的确实条条有理,这也是周若璞难以摆脱的弱势。 两人谈话间,突然有位小厮服饰的人进屋对着薛玺耳语几句,薛玺听毕有些诧异:“当真?” 那人点了点头,他便摆手让其退下来。 “怎么?”周若璞看在眼里,对着他问道。 “这事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薛玺有些神秘,“不过殿下,你的破局之法来了。” 见周若璞不解蹙眉,薛玺也不再卖关子,将方才所闻全然告知。 “……妖孽?” 这话太过荒谬,以至于周若璞都忍不住轻笑了一下。 “京中传言,太子殿下乃妖孽化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