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奴》 第1章 第 1 章 秋十月,地黄风瑟。这一年燕州府春旱夏蝗,五谷不收,路边都是卖儿卖女的人家。 城外官道上,几个书生正在茶棚歇脚。他们不是燕州府人士,有些是上京赶考路过此地,有些则是来燕州城求学。 在赶考的举子中,有一位姓张名玉字梦甫的书生,年约二十七八岁,绸衣锦带,风度翩翩,出身富贵。家中是允山府庆云县大族,其父是一位名士,早年曾做过县令,后辞官归隐。因家世不凡,众人自然都围着他说话。 一位蓝衫书生对张梦甫道:“梦甫兄,我听闻这燕州城也有九衢三市之名,你何不多停留几日,与我等一同游玩一番,也不会耽误什么,春闱尚早嘛。” 张梦甫略有迟疑。但他还未开口,就另有一位灰衫书生抢先。 那灰衫书生对蓝衫书生笑道:“昆章贤弟,你想见识的,只怕不是燕州繁华吧?” 这二人话里有话,其余人也是相视而笑。 张梦甫不由好奇地问:“两位贤弟说的是?” 那叫做昆章的书生兴致勃勃,继续卖弄道:“张兄,你可曾听说过,燕州府有一怪!” 张梦甫随即附和:“愿闻其详!” 昆章举着茶碗,摇头晃脑,吟诗一般:“阴阳交换,天地倒悬,五陵年少作娇娃,奉祥楼中评状元!” 张梦甫仍是不解。 灰衫书生就爽快大方许多,直言道:“这燕州府啊——南风盛行!” 此话一出,不待张梦甫再问,众人便畅谈开来。 一人道:“对对对,此事我也有所耳闻,那奉祥楼乃是燕州最有名的南风馆。我听闻,燕州府的知府大人都好男优,毫不避讳!” 又一人道:“是啊,燕州谁人不知,知府大人乃是奉祥楼常客。去年我归家之前,还曾背着学师,偷偷去过一次奉祥楼……” 一群读书人聊得眉飞色舞,忽然隔壁桌传来一声讥笑,引人注目。 众人朝那桌望去,坐的也不是路过之人,乃是张梦甫的两位家仆。一位年逾四旬的马车夫,一位十五六岁的俏书童。这一声笑,便是这小儿发出来的。 但众人一望他们,就又忘了问他在笑什么,只因为这位小书童,人才实在生得是好。脸上不施脂粉,身上服不甚奢,却能让人在这荒芜简陋的城郊,凭空想到洛子出水、貂蝉拜月那样的美景来,清秀脱俗,绝胜女子。 方才张梦甫初到这茶棚时,众人就已看见这小书童,心生惊叹艳羡,就连卖茶的店家都夸,说从不曾见过这么俊俏的小厮。 小书童与车夫另坐一桌。他一直在认真听张梦甫与众人闲话,却不想这群书生聊起南风津津乐道。他心道,这些读书人,好的都是什么淫邪风雅,情不自禁就发出声。 “青奴!”张梦甫假意责怪。 这小书童立刻紧闭双唇,形容乖巧,十分可人。 谁也没忍心责怪他。 那昆章还笑话说,难怪张梦甫无心燕州奇景,身边就有神女湘君,这等“青奴”枕席作伴,自然无心俗物。 这话难听,但张梦甫早已习惯,他这小书童出落得绝色,常常使他遭人误解,他对此也十分无奈。加上他为人宽厚,不喜欢跟人做口舌之争,因此虽然昆章言语粗鄙,他也懒得争辩。 但随后张梦甫还是婉拒众人,客套笑道:“罢了罢了,其实这等雅趣,我着实消受不来,我还是赶路要紧。”说完又转头向小书童那边,“青奴,快再多喝两口茶,歇好我们就动身。” 小书童闻言就起身,道:“少爷,我已经歇好了!” 一主两仆,与众人道别。 其他人也不好多作挽留。 张梦甫带着两位家仆上路,而留在茶棚里的诸位,还在接着聊那奉祥楼,甚至聊张梦甫那小书童,言语更加轻薄。 那昆章讥笑道:“青奴,那张梦甫怕是一见就动津生火,才有意将这名字取得清凉吧!” 第2章 第 2 章 街上无人行,树上无鸟鸣。子时三刻,燕州城内静默无声。暖帐方能度**,露冷风萧满城困乏,正好是那牛鬼蛇神们作奸犯科之时。 倘是青天白日,七八个大汉押着两辆马车,定会引人注意,可深更半夜里,他们大摇大摆穿城过巷,过街鼠也懒得瞥上一眼。巡夜的更夫也像专门避开似的,尽挑偏僻窄巷去,把这大道让予他们。 这群人行色匆匆,来到一大宅后巷处方才停下。此处后巷平时少人来,但这处绮丽宅院却无人不知,正是燕州最有名的奉祥楼——东苑。 说起这奉祥楼,乃是燕州府最有名的南风馆,专调养男优卖笑的地方,非官吏豪绅难入其门。客人们大多只知西苑,不知东苑,只因这西苑是娼馆,东苑却是私宅。 西苑不如东苑大,却住着奉祥楼所有迎来送往的相公,还有专门照顾他们和招待客人的丫鬟堂倌,以及一些管事。东西两苑一墙隔开,中间仅开一道圆拱小门,莫说外人,奉祥楼的相公们也不敢随意进出。 这群偷偷摸摸的大汉,大半夜不是到奉祥楼西苑寻欢作乐,却鬼鬼祟祟到了东苑后门。其中一人上前,用铜门钹扣出五声响,静待片刻,就有人前来开门。 从门外瞧去,院子里整整齐齐站在数十名衣着一致的家丁,看来早在此等候。 家丁们将后门彻底打开。 七八个大汉便将马车里的东西搬出来,一个个抬到后院,搁在地上,是十个大麻袋。 搬完之后,他们才将麻袋一一解开,装的竟都是大活人,全似牲口般捆着,一个个都已昏死过去。从相貌和身量来看,都不过十五六的年纪,且皆是男子。 随后,两伙人就各自成堆站着,谁也没讲话。 又过了一会儿,内有一男一女穿庭院而来。这二人华衣锦服,一看就是主非奴,气势凌人。众人见到他们立刻端正了身子,态度恭敬。 那伙汉子中这才走出一人,似是他们的头目。他笑嘻嘻地上前招呼:“九爷好!芝姨好!” 这一男一女年龄都不大,却为何一个称爷一个叫姨?原来,他二人便是奉祥楼的老板和女管事。那男的身高八尺,体貌端庄,名叫杨九思。女的花容艳冶,名叫杨遇芝。全燕州城有名的两位人物。 “虎爷客气,您今天又给我送了些什么好东西?”杨九思面上带笑,却一点也不使人感到亲热,笑如风刃。 被呼作虎爷的头目,外表倒与名号相称,生得虎背熊腰,浓眉大眼络腮胡。他不笑时也很能唬人,但见着杨九思便成了假老虎,态度谄媚。他真名叫作胡大能。 听见杨九思问话,胡大能将手一伸,示意杨九思往地上瞧。 “为您寻了十头好崽,都是这几个月里最拔尖儿的!”胡大能道。 杨九思扫了一眼,点了点头。 家丁们搬来两个靠椅。杨九思坐下后,便招呼胡大能也坐下。 两人中间还摆上一张桌,放上了热茶热酒。 杨九思悠哉悠哉喝着茶,那女子杨遇芝则走到前头,一个个凑近去看那些少年,有老仆专门为她打灯。 十位少年中,除了个别的唇红肌莹,大多都面黄肌瘦,一看便知是贫苦出身。但他们的脸都擦得很干净,眉眼唇鼻清清楚楚,都生得标致。 其中有位发黑如墨的少年,当得起美如冠玉四字。杨遇芝看他看得最久,其间还向杨九思使了个眼色。 看完模样后,杨遇芝一招手,下人们就又将少年们全抬将出来,直条条地拉伸摆开。她这是要再看他们的身材,尤其是那位美玉少年。 杨九思喝着茶,还示意酒是为胡大能准备的,请他落座。他戏谑道:“遇芝,你就是凡事太较真,难道虎爷会糊弄我们吗!” 杨遇芝头也不回,干脆答道:“当然不会。听闻虎爷刚得了个小闺女,还没恭喜呢!” 两人一唱一和,听得胡大能坐着又起身,起身又坐下,忐忐忑忑的。 胡大能道:“哎哟!九爷,您说的哪门子话,我骗谁也不敢骗您呐!您把心放到肚子里,这些崽儿都是干净的,要有一点不对,您来拿我命去!” “怎么还赌上咒了!”杨九思敷衍地安抚胡大能,“坐,坐,喝茶。” 这一男一女,年纪轻轻却为人老练厉害,一个作甩手掌柜,一个当计较师爷,十分默契。杨遇芝粗简略地查看过后,就让胡大能开价。 却原来做的是倒卖人口的生意。 “二十两一头?”胡大能试探道。 杨九思懒洋洋地抿了口茶,没有反应。 杨遇芝则利落地还价道:“十五两,先付十两,明日仔细验身过后,给你结剩下的。” 这卖价不如胡大能预期,可时值荒年,人并不值钱。胡大能虽有犹豫,最后还是无奈道:“芝姨不愧是芝姨,行,成交!” 这桩买卖做得爽快,本以为到此落定,却不想胡大能还有主意。 他不肯就此罢休,转头又对杨九思道:“九爷,咱们做了这么多回买卖,我也一直承蒙您照顾。您再一头添上一两,我再免费送您一个,您看如何?” 既有十一个,为什么不直接卖十一个?添价赠送是什么意思? 杨九思顿时心生好奇,“送?” “对。”胡大能解释道,“九爷,是这么回事,本来这一头该是我手上这批次里最上等的货,也是今日下午才得的,哪儿知道性子烈,一个没看住自个儿从阁楼上跳下去了,把腿给断了一条!咳,我知道您的规矩,带伤带病缺胳膊少腿的,一概不收,但这头真心不错,人我也带来了,就在外面马车里,您要不要劳累,看上一眼?” 杨遇芝这时也走了过来,有些不太相信地问:“比这个还好?”她指着方才看得最久的那位美少年。 没成想胡大能斩钉截铁,重重点了两下头,“反正绝不比这个差!” 话说到这份上,谁还能忍得住,杨九思立马点头说看。 胡大能随即就命人去扛来。 这一回动静就不小,麻袋里的人竟是醒着的。 胡大能向杨九思二人解释说,人受了伤,蒙汗药不起作用,又不敢下重药。 扛人的汉子将麻袋扔到地上,刚解开绳扣,里面就猛地拱出一个头来。 生龙活虎,比地上那排不省人事的,让人有兴趣得多。那双眼睛迷茫又震惊,惶恐又愤怒,不停地环视着四周,透出一股子机灵劲儿,最后恶狠狠地落在胡大能和杨九思身上。 乍看之下,并不算惊艳,因为这少年不如先前那些干净,头发乱糟糟的,脸上也脏,满脸污渍里还混着血迹,只勉强看得出眉清目秀,尤其是那双眼睛有劲。 杨九思先只是坐着,再看第二眼时,就忍不住站起身来,走到那少年跟前仔细打量。他从头到脚看了一回,又从脚到头看了第二回,接着再从头到脚看了第三回……沉默许久,方才说出一句:“有几分姿色,但不过如此。” “这?”胡大能还以为杨九思没看上。 其实胡大能并非欺骗杨九思,他是当真觉得,这一位堪称绝色。若人是活蹦乱跳的,就是杨九思不要,他也乐意收着,可偏偏断了腿,他平日东奔西跑带着实在累赘。他并不好南风一道,也不愿掏这看病吃药的花销。 胡大能不甘心地急劝:“九爷,您再仔细看看呢!这脸漂亮着呢,只是没顾得上洗刷,只要将他那腿养好,绝不会让您亏了去!” 胡大能话一说完,那少年嘴里就啊啊哦哦地怒喊。他的嘴被堵着,但配上那凶巴巴的表情,不难理解是在骂人。他一条腿缠着不方便,另一个条腿还蹬来蹬去,明明已疼得满头大汗,却还要作无甚用处地挣扎。 还真是顽强,杨九思心道。 杨九思看着那少年。两人不经意间四目相对,一个怒目而视,一个有趣打量,谁也不肯先退一步,仿佛目光一退就是认输,虽然也不知赌局何来。 杨九思道:“看来脾气的确不小,还是头会咬人的,要不把布条解开,将他嘴里东西掏出来吧。”他想听听这小家伙的声音。 听到提议,胡大能却连忙阻止道:“别别!九爷,这小子嗓门儿可亮!” 这时杨遇芝也开了口,问起少年的腿伤,就将这话题岔了过去。 胡大能拍着胸膛担保说,他请的大夫医术精湛,说是能养好,不会瘸。 随后,也不等杨九思发话,杨遇芝便做主道:“好,每头添一两,取文房四宝来,我与虎爷立个契书。” 胡大能十分惊喜。 这期间杨九思却只盯着少年看,什么也没说。 收到契书和银两后,胡大能便将一叠卖身契交给杨遇芝。他的买卖见不得光,可奉祥楼是打开门做生意的,杨九思还得应付官府。这些都是老规矩,他们熟练得很。 杨九思问胡大能:“他叫什么?” 胡大能一时没反应过来,“谁?” 杨九指着那脏兮兮的少年问:“断腿的这个。” 不是没看上吗?胡大能心里嘀咕,嘴皮子却很快,“青奴,叫青奴!” 青奴,怎么会取这么一个名字?杨九思觉得惊讶又好笑。 这一群人趁着夜色来,又趁着夜色去,悄无声息。奉祥楼东苑也很快重归寂静,仆役们麻利地收拾,转眼便只剩月照空庭,仿佛一夜无事。 杨九思跟杨遇芝同回内院。 悠长的走廊,檐下挂着灯笼,光映到杨九思脸上,照出那嘴角的微微上扬。 杨九思骗得过胡大能,却瞒不过杨遇芝。从杨九思嘴里听到夸赞不稀奇,但真遇到喜欢的东西,杨九爷反而少言寡语。 “就那么中意么?”杨遇芝问。 杨九思明知故问:“谁?青奴?” “不然还能是谁。” 杨九思笑得明朗,既不否认也不承认。 杨遇芝也不再追问,无奈地摇了摇头,就先杨九思一步,走到前头去了。 原来这奉祥楼的老板啊,也专好南风,因此才会做起此等风流买卖,说起他的来历,本也是出自名门。 公子哥儿们好南风,本不算得大事,但与旁的男子还能娶妻生子不同,这位杨老板是单单只喜欢男人,女人一概碰不得,一碰就像沾着毒虫猛兽,浑身不适,要卧病数日方好。古语有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便违背家规祖训。不仅如此,他还性情乖张,常行忤逆之事。种种加诸,最后竟被逐出了家门,常宿于烟花之地。一来二去,他索性开起一家南风馆,这便是如今的奉祥楼。 本空是架空,勿考究!心狠手辣的老板爱上自己买来的小官,这个设定来自电影《爱奴》,但人设和细节及结局不同,作一下说明 第3章 第 3 章 近日,燕州府有一桩风月趣事。 奉祥楼有一位相公,名叫崔晚,生得玲珑如玉,客似云来。可近个把月却忽然门庭冷落,相好的大官人全没了踪影。 奉祥楼有四十六名挂牌相公,因资质不同,也分三六九等,崔晚本是上等,近来却卖成了下等。此事起因,是他在燕州府演了一出有名的“痴情女子负心汉”的才子佳人戏,无人不知。 这位名叫崔晚的奉祥楼当红小官,与一位街边游妓来往,竟让那女子怀了娃娃。那女子在灾年里生计困难,挺着肚子找到奉祥楼来,场面闹得极为难看。 若是旁人还有可能生出恻隐之心,可奉祥楼是什么地方,杨九思是无利不起早的商人,哪里会替个小官养娃娃。 崔晚自然也不敢相认,骂那女子是有心算计,明明是风月老手,却讲什么大意怀胎。 燕州府既兴男娼,又有女妓,此等苟合之事便不算稀罕。而崔晚这事之所以会传扬开,一则是因他出自奉祥楼,奉祥楼毕竟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小娼坊,向来以管教小官严苛出名,此类事情闹大出来还是头回,二则是这女子痴情令人吃惊,任小官怎么无情,妓子都不肯堕胎了断的,也是头回听闻。 这一日,天还没亮,那女子便又找上门来。 她身怀六甲,捧着个大肚皮,坐在奉祥楼西苑大门口,未经梳洗,破裙烂衫,面色黄肿。引得看客们指指点点,围得奉祥楼门口像戏台子般。 卯时刚过,杨九思就在温香软玉的床榻上被叫醒。叫醒他的是杨遇芝,旁人也没这胆量。 “要进就进!”杨九思连眼皮都懒得抬,闭着眼就大声道。 杨遇芝倒也不避讳,推门就进。 见着床上赤条条的三个人,杨遇芝情不自禁地蹙眉。她随手把掉落在地的被子捡起来,往杨九思身上一盖,拍醒两个嫩小厮,命他们回自己住处去。 杨遇芝不太高兴地道:“你也偶尔歇上一两日呢!” 杨九思抱着被子打起哈欠,漫不经心道:“遇芝啊,别吃醋了。你要是个男人,我早就娶了你,日日抱着你睡!” 杨遇芝像是听惯了此话,也不脸红,只是恼道:“行了,别贫!” 奉祥楼的大东家是杨九思,可平日里大事小事,主要都是杨遇芝在操心。不是杨九思没魄力没主见,而是这人放浪形骸惯了,懒得管这些鸡零狗碎。但他远比杨遇芝有手段,因此当杨遇芝遇到棘手之事,还得来找他拿主意。 杨遇芝一边替杨九思找衣物,一边道:“今早玉玲来过了。” 玉玲,便是那位与崔晚相好的游妓。 杨九思似笑非笑,挖苦杨遇芝道:“哟,算来不还是你给做的媒吗!” 这话里含义,还得从年前说起。 从前,杨九思是不给相公们发月钱的。后来杨遇芝说要给,还越给越多,于是像崔晚这样的红小官,手里便越来越宽裕,这才有的银钱去**。 杨遇芝理直气壮道:“他们闹得凶,我不过是唱唱红脸,心想着给两个甜枣、动动嘴皮子就能打发,岂不省心省力。我哪儿知道,他去嫖也不知道找个好的,街边那些也要脱裤子,还臭了奉祥楼的名声。九思,咱俩唱的是一台戏,这奉祥楼是你的戏台,你少来阴阳怪气,我这戏唱不下去了,自然还得找你。” 这话把杨九思逗乐了,他坐起身来,对杨遇芝笑道:“芝芝,从前你做大夫时,可没这么能说会道。” “早就不是当初那个我了……我也不知道,我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当然是变好了!”杨九思道,“行了,把崔晚关进水牢,敲锣打鼓,让所有人都看着。至于那个玉玲,她太吵了。小孩子啊……更吵!” 杨九思这话的意思,便是要让玉玲母女彻底“安静”,将她们往阎王殿送一程。 杨遇芝沉默一阵,有些迟疑地问:“可那只是个未出世的孩子?” 但杨九思却不以为意,还开解杨遇芝道:“正是因为未出世,我们才要救他于水火。那脏东西一身的病,他未必就愿意被她生出来。” 杨遇芝想要反驳,又一时找不到话说,只好道:“我是想替你积阴德,杨九思!否则地狱十八层都不够你住的。” 杨九思道:“要真有地狱,那他更要感激我,让他少受了这一世的苦,快快去投个好胎!我这才是积大功德。” 杨遇芝瞥了杨九思一眼,无奈摇头。 奉祥楼有处水牢。人被关在里面,半个身体都得泡在恶臭腐烂的水槽里。男子被关在此处多些时日,命根子没有不废的。 凡是男子,怎么能忍受这等遭遇,哪怕卖屁股无需前面的物什,但这些小官又不是真心只甘做人下。因为被关在水牢中的小官,就算能活着出来,命根子没了,抑郁丧气自然流露,久而久之也会变得狰狞丑陋,这轻松买卖就做不成了,往后顶多留在奉祥楼做个仆役。 杨遇芝有点可惜崔晚的好相貌,但她明白杨九思的意思。 那些出入奉祥楼的色中饿鬼们,喜欢时能豪掷千金,但充其量也就是拿这些少年当群漂亮的畜生取乐。畜生不乖巧候着主子们的宠眷,转头拿着主子们的银子去充阔爷,有样学样,那他们可不会乐意,还是那等他们瞧不上的游妓。这就是为什么没人肯再来找崔晚,既如此再好的相貌也是废了。 杨遇芝不再说什么,只道:“好了,我不跟你斗嘴皮子。你不想去看看昨晚那些小子吗,快起来吧!” 杨九思接过衣物,盯着杨遇芝沉思,像是想到了什么,点头叫人进来替他更衣梳洗。 收拾得亮亮堂堂,白衣红衬,又用过些早点,杨九思才派人再去叫杨遇芝,与他同去芳尊楼。 芳尊楼是奉祥楼东苑一处隐蔽阁楼,乃是奉祥楼专门用来调教新人的地方。昨夜被卖进奉祥楼的十一位少年,都已被送到此处。 芳尊楼里做主的,是两位十几年前燕州府赫赫有名的风月盟主,一名春花,一名秋月。 杨九思初入此道时,这两人已金盆洗手。他是有名的败家子,豪掷千金才一尝其味,称这两人确实手段了得。但杨九思这人看重皮相,两人毕竟年老色衰,很快便没了兴致。 后来,杨九思便将他们请来奉祥楼做先生。 这三百六十行,行行有门道。这杨九思虽不好走正道,却有好胜斗勇之心,凡事既然做了,就想拔得头筹,因而请来春花秋月相助,替他调教小官。 此外,芳尊楼还有两个小厮帮手,五个婆子照看饮食起居,十个家丁护卫,两个仆役洒扫,人手是奉祥楼东苑最多的。 杨九思到芳尊楼时,春花和秋月正在查验那十一位少年,评定品相。 少年们都被赤条条绑在宽大的条凳上,个赛个的稚嫩青涩,楚楚动人。有人害怕,有人惊恐,有人挣扎,有人泣涕。但他们嘴里都塞着东西,又缠着布条,发不出太大的声音来,只能嗯嗯呀呀地哀嚎。 “他们如何?”一进门,杨遇芝便问。 春花离门口更近,先回答道:“不错,都是干净的。” 他递过名册给杨遇芝。 那名册上写着十一位少年的名姓,后面标着“梅兰竹菊”,记号独特。最底下一排,写着状元一、榜眼一、探花二、秀才六。 这册子要是不明就里的人来看,看了都糊涂。怎么一个南风馆,又是四君子,又是状元名。可奉祥楼的客人们便懂,娼馆也讲究附庸风雅,专整出来的名堂。 奉祥楼的“梅兰竹菊”,与四君子没什么关系,说的是相公的相貌、才华、身材和本事。各人以这四方面的品质,再定个科举花名,最优者为“状元”,秀才为最次,要价也就天差地别。 这册子里的状元,指的是那位黑发明眸的少年。他不止脸蛋好,肌肤也洁白光滑。他的身材比寻常男子娇小些,骨节转环处都圆润玲珑,让人一看便生怜爱心。奉祥楼中,最招人喜爱的小官便是此类,男生女相天生尤物,最入那些达官贵人们的眼。 但杨九思却只看了一眼,就转头问:“青奴呢?” 册子只写了十位,却还差一位,正是青奴。 原来,因青奴身有残疾,不知能养成什么样,风月先生们就暂时未作评定。 秋月在屋中另一角,听见杨九思问青奴,就应了一声“这里”,众人齐齐看过去。 青奴有伤,只能将他安放在矮床上。他闹了足足一宿,绑他都最废绳索布料,既怕伤了他,还得防着他伤人。 一条病腿包得严严实实,四肢都被悬空吊着,身上也是不着寸缕,是为方便验身,免得他胡乱动弹。 胡大能没说大话,这青奴的人才放在这十一人中,都是极为出挑的。他手长脚长,身材纤细却不干瘪,肤质白里透红,一看便是娇生惯养出来的,比那一位“状元”多了些英气,但又比杨九思这样的莽汉多些娇柔,清丽俊雅,风质无二。 杨九思心中笑道,莫不是书卷气养人,不过是个书童,扒光了衣服,这么四仰八叉地绑着,怎么还叫他看出两分高贵来了?杨九思走到青奴身边,手背轻轻抚过青奴的小腿背,滑腻的触感令他头皮发麻,心神荡漾,只是面上不动声色。 亭亭玉立,凌霜傲雨,得之清凉,抚之惬意,青奴这名字取得真恰当。杨九思心中道。 “他怎么样?”杨九思指着青奴问秋月。 秋月道:“凡胎仙骨,世上罕有。九爷,虽然这青奴外貌上比那位差点,可这身材好,又胜过那位。” 外貌上差一点?各花入各眼,杨九思可不这么认为。 但杨九思未与秋月分辩,他只好奇那一道:“那里如何?” 秋月道:“一等一。” 杨九思又问:“比你和春花如何?” 秋月又答:“后天苦练,哪比得上先天禀赋。他若是通了窍门,当远甚我二人。” 此时,杨遇芝也走了过来。 她看着已经被清洗干净的青奴。一张脸的确俊美,盈润红唇擦伤带血,更添风情,清冷神态,悲愤泪眼,好似海棠着露,雪里红梅。难怪杨九思挪不开眼。 见秋月正半跪在床尾,杨遇芝也跟着杨九思站到秋月身后,打算听听秋月怎么说。 ……………… 哭是最无用的事,可此时的青奴,也唯有眼泪还由得他自己做主。他被灌了药,浑身软绵无力,内里火烧,外头冰浇,嘴里又说不出话,只能发出些低哑的声音,鬓角全是汗水,发丝凌乱。 杨九思看着看着却皱眉,怀疑道:“他会不会已是?”这等漂亮小厮,难免被人撩拨。 秋月马上断言道:“不,不会。” 此前,青奴从来不知,世上还有人专门钻研这些东西,将这些下流事摆上台面来议论,那口气就像在论书辩道。他紧闭双眼,紧咬双唇,又羞又怕。青奴又哪里会想到,他这样的羞赧,引得身体发热肌肤泛红,更让人内府着火。杨九思都不得不唤人给他送上一杯茶来。 春花这时也道:“九爷,我与秋月仔细验过,的确是个花苞。” 杨九思见青奴身体发抖,泪眼婆娑,就叫人解开青奴的嘴,想听听青奴的声音。哪知青奴的嗓子早哑了,一声禽兽畜生,只见其形不闻其声。 杨九思凑近去听,冷不防被青奴啐了一口,正好啐到脸上。 众人顿时全都脸色一僵。 连冷漠站在一旁的杨遇芝,都伸手地抓住了杨九思的胳膊,怕杨九思一时冲动,结果了这小家伙。她先喝向秋月。秋月一点就通,趁着杨九思发作前,抢先一步,给了青奴一巴掌。 那一声响,听得人都脸疼,是下足了手的。 青奴挨打的半边脸瞬间红肿,嘴角也冒出一小股鲜血。他嘴里本就有伤。 趁着这片刻间功夫,杨遇芝已经掏出手帕,替杨九思擦去脸上秽物。 杨九思也忍不住用衣袖去擦,显然兴致散去大半。 杨九思轻哼一声,一脚跨到矮床上,正好踩着青奴的肩膀。他那小腿处绑着一把匕首。但见青奴还是瞪着他,不知畏惧。 杨九思将匕首抽出,是一柄长约五寸双面刃短刀。他将刀尖抵在青奴的太阳穴,划破肌肤,殷红的血流成了一条细线,路遇两鬓的汗珠,交融晕成一片。 杨九思是想划上一刀,可青奴的脸竟让他为难,不知这一刀划在哪里好。 “读书人,爱讲究个士可杀不可辱。可惜啊,青奴,你没那般好运。真正的快活你还没体会过,这就死了,岂不人生一大憾事。快活够了再去死,那死了也是风流人物,才不埋没这一身好皮囊。”他冷冷地说。 若非杨九思说起,青奴还未想到此处,他啐那口只是一时急火,不曾思虑前后。前两日,他还无忧无虑跟着主子上京赴考,此时自己怎么就落到这般境地。但他这时可没想过死,他还来不及想到那一步,而寻死毕竟是一件需要深思熟虑才能有勇气的事。 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惊吓,疼痛感并不是特别清晰,可刀尖冰冷坚硬的陌生触感,却能直达心底。 青奴毕竟不过十五六岁。 被人绑架下药,噩运突如其来,若说昨日还来不及心生真正的恐惧。此时面对杨九思的青奴,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处,以及将要面对的一切,只觉心底某处轰然塌陷,勇气四处溃散。 青奴神情微微一动。 杨九思离得近,一下便看了出来,那眼底闪过的脆弱和恐惧。 说来杨九爷自己都奇怪,他见此情形,怒火忽就散去大半,甚至还有些戏弄得逞的愉悦。 此时所有人都站着,谁也不敢出声,免得怒火烧身。 可杨九思再开口时,却已将匕首和脚都收了回来。 青奴被踩压过的肩头,留下一道带着灰渍的红。 杨九思转头对秋月不轻不重地道:“下手注意点,别把人打坏了,摇钱树还没用上呢,别就给折了!” 秋月习惯性地答好,表情却还有些发愣。这就完了?实在不是杨九爷的作风。 可杨九思说完那句,就头也不回地离了二楼。 杨遇芝还在盯着青奴看,直到杨九思没了人影,她才跟上去。 看着杨九思的背影,她心中闪过一丝担忧。这奉祥楼里,除了她之外,杨九思不会听任何人的话,不会受任何人的安抚。可青奴不过微微露出一丝可怜模样,就能令杨九思心软,这令杨遇芝有些吃味。但很快她又觉得是杞人忧天,杨九思的多情和无情,没人比她更加了解。 第4章 第 4 章 青奴被关进一间暗室,一关就足有半月。他右腿受伤,无法直立行走,就连爬到房门口都费劲。因此看守他的家丁格外松懈。其间,杨遇芝曾来看过一回。 照顾青奴的婆子名叫翠娘。她对杨遇芝说,虽然青奴嘴上闹得凶,但吃饭喝药都不为难,还算是识趣。 杨遇芝心道,下床都费劲,还能怎么,但青奴没闹一闹绝食,倒是意外。 她从胡大能处得知,青奴是仕门家奴,头两日又见他如此烈性,还以为是个迂腐的死心眼儿,没想到还挺知变通,至少这说明他晓得,就算逃跑也得养精蓄锐。 半月之后。 青奴的腿伤终于有所好转,勉强能拄拐行走。但秋月让大夫在药中加了些东西,使青奴醒着时都头脑昏沉、四肢乏力,省得照看他的人费劲。尽管如此,又过了半月,杨九思还是听到家丁来报,青奴逃跑了!不过被人从东苑后门逮住了。 只是当时不巧,杨九思在通判府上,是杨遇芝先去处置的这事。 杨遇芝赶到芳尊楼时,还没进门就先听见一阵闹嚷,进门就见四五个家丁慌张跳下床。 床上的青奴被五花大绑,衣衫不整,两腿间只胡乱搭着外衣,显然是仓促扔上去的。 少年满脸是泪,牙关紧咬,胸口起伏。 杨遇芝走到床前,先扯过被子给青奴盖上,再以目光对那些家丁表示斥责。她当然看得出来,这是怎么回事。 那日,春花秋月评说青奴的话,不日就传遍奉祥楼。这些身强力壮的家丁们趁机调戏,并不意外。家丁们调戏小官,这在奉祥楼也是常事。这些新买回来还没接过客的小官,他们也不敢真做什么。 青奴在慌乱之中,拽紧了被子,看了杨遇芝一眼。 那一双清澈的眼眸被水气包裹,依旧能透出凌冽,以及掩藏在痛苦之下的稚嫩的憎恶。 杨遇芝看得一清二楚。没有人不恨他们,她不至于为此动怒。但她还捕捉到了一丝别的情绪,是绝处逢生的感激,独独是给她的,应是为她替他盖被。 多么聪明通透的少年,即便察觉到她的好意,也不会向她求饶。从前那些少年到这时,总会误以为她良心未泯,有好人做到底的本事。可这份通透又是如此稚小,不够彻底,竟向仇人心存感激。 “芝姨,如何教训?”秋月适时开口。 秋月是芳尊楼的先生,这点权力他本是有的,只不过他是聪明人,记得杨九思那日说的话。对待青奴,他总会多留两分余地,要是旁人,抓回来时就会关进地牢,先打一顿。 杨遇芝看着可怜的青奴,回答秋月道:“他这一身上下,不都是教训了吗?” 秋月心想,果不其然,杨遇芝也待青奴不同。 杨九思出门两个时辰,归时已近天黑。一回到奉祥楼,他就派人去叫来杨遇芝。 “里里外外那么多人,一条腿的瘸子,还能给他跑出去,这话说出去都令人笑话。人要说,我杨九思是蠢货,真金白银尽养些废物。”杨九思一见杨遇芝便道。 杨遇芝不急不慢地解释:“因为青奴行动不便,所以才疏忽了,门上没人。该打该罚,我都处置过了。以后青奴的屋子昼夜都有人守。我提醒过他,他那条腿要再闹,就真废了,想来应该不会再跑。” 杨九思不以为然地讽刺,“只是暂且不会。我倒奇怪,他怎么能避开人找到后门去?” 杨遇芝道:“他不肯交待。我盘问过一圈,是翠娘。她的儿子每隔三两日要上门求救济,他应该是偷偷跟过两回。翠娘怕院里知道,一直避着人。他这回随身带了个小布兜,装的都是平日里攒下的口粮,想来一直有所打算,只等院里没人。” “这个青奴!”杨九思惊讶。 这奉祥楼的富贵恢弘,满院子身强体壮的家丁,以及芳尊楼里日日哭嚎声,对那些没见过世面的穷苦少年来说,本就是无形震慑。纵使四肢健全,敢跑的没有几个,能跑出院落的更是少有,因为十几岁的少年做不出多大的盘算,而青奴竟连荒年无粮都想好,还带上了吃的! 杨遇芝与秋月走后,翠娘就一边替青奴上药,一边安慰青奴。 这世上的人,好坏一句是说不清的。若要说这婆子坏,她的劝诫句句肺腑,真心不想看青奴挨打受欺负。可若要说她好,她又句句都是在劝青奴听话,呆在这南风馆里任人摆布,早日认命。 翠娘道,家丁对相公们摸摸蹭蹭是常事,这些事都是九爷与芝姨默许的。有时,他们还会刻意让家丁们去戏弄那些矜持的相公,说矜持只能装矜持,不能真矜持,若床上还扭扭捏捏,只能卖一两回新鲜,留不住长客。她劝青奴,若想不受这欺负,只能往后卖力,有愿意为他撒钱、照应他的客人,芝姨就不会让家丁乱来。 这小青奴虽是个书童,可自幼长在张梦甫身边,得主家庇佑,从无须费心应付他人。因此,他虽是个高傲脾气,却又是个干净心肠。他心地善良,与翠娘朝夕相处,受其细心照料,就觉得翠娘也是心善的人,只是身不由己。 是夜,翠娘却因青奴之事,被打得半死不活,扔到外头去了。许久之后,青奴才得知此事。 入夜后,青奴因腿伤难以入睡。一片漆黑中,却忽听得门外家丁恭敬叫“九爷”。他还来不及作反应,就见门被推开,两个小厮提灯在前,身形高挑的杨九思跟在后面。 青奴心里一惊忙坐起身,两手死死拽着被子。 杨九思每往床边近一步,青奴就往床角躲一分。 直到杨九思坐在床头,青奴已裹着被子坐在角落缩成一团,只露个脑袋。 “过来。”杨九思道。 青奴怎么会听,纹丝不动。 可青奴没想到,这杨九思竟还有些武力,隔着被子对他一抓一抬,他整个人就不知怎么起、也不知怎么落的,转眼就坐在了杨九思的腿上。腿伤被扯动,疼痛倍增,青奴因此晕头转向,但他惊魂未定时,杨九思已做出下一步动作,将一只冰凉的手伸进了他里衣,贴肤按在了他的腰上。这一按,青奴只觉得浑身都使不上力。 “你!你!你!”青奴想要呵斥杨九思,但却越急越语无伦次。 在这奉祥楼中,杨九思是青奴唯一害怕的人。 天寒露重,腰后的手凉得像生铁,冻得青奴身体都抖了两下。 杨九思的手微微一动,似还有动作。青奴一急,忙伸手去护。没想到那只凉手转而握住了青奴的手,停在小腹处。 “我不会对你如何,只要你老实别动。”杨九思轻声道。 青奴僵着身体,他倒不是不敢动,实在也动不了。杨九思孔武有力,将他辖制得死死的。白日里,青奴算是遭受过一回,但相比那些家丁的粗鲁,杨九思此时堪称温柔。 杨九思将头埋在青奴的后颈窝,贴进被子的缝隙。 青奴随即感觉,有一温一凉的东西碰到了他,凉是鼻头,温的是嘴唇。 冷风也灌进了被子,但青奴都顾不上冷。他因为杨九的举动而呼吸急促,面红耳热。 “禽,禽兽!”青奴怒道。 “呵,可算骂出来了。”杨九思轻笑。 杨九思的声音低沉宽柔,贴在青奴耳侧,令青奴的脑子都有些糊涂,他没料到杨九思会是这样的反应。 杨九思的脸和手都很凉,但胸膛却很温暖,身上带着香。青奴自小见过不少风流才俊世家纨绔,单评这杨九思的长相,绝对称得上出类拔萃。他夜访青奴,头上无有发冠簪束,身上且无明珠玉佩,又不像白日那般放荡阴毒,甚至能让人称上声俊雅。可这样的皮相里头,却是凶残冷酷的妓馆东家,何其可怖。 杨九思又在青奴耳边开口,好似体贴劝慰。 “你才到燕州府,怕是还不知道,燕州府有多少灾民吧?草根树皮没得吃,穷人家鬻儿卖女,可这家当儿女卖完了,又吃什么呢。赈灾的官兵每日带着粮食出城,发放完粮食后回城,车上还是满的。你猜,装的是什么?” “是什——” 是什么?青奴不由自主地想问,话说半句又后悔,觉得不该理会杨九思,将最后一字硬咽回去。 杨九思喜爱青奴纯真,笑道:“是人骨,被煮而分食啃剩下的人骨。” 这句话,听得青奴毛骨悚然。 青奴不敢置信,忍不住偏头去看杨九思,想用目光去质疑追问。但他只能看到杨九思小半张脸,还仅仅是个昏暗的轮廓。 不知是不是贴得太近,那一刻青奴竟恍神,前世无缘今生不识的人,此情此景却好似梦中。 这大约便是孽缘的征兆。 后来,青奴曾认真回想,他虽一直痛恨杨九思,却又从没真正讨厌过他。他对杨九思的恨与爱,好似天南地北,彼此互不相识。 虽没听到青奴的反应,但杨九思知道青奴认真在听。 他继续道:“像你这样细皮嫩肉的小家伙,还断着一条腿,又是落单,让他们见着,口水能流到裤脚去。你想回家,怕是不能,只能拖人带回几节漂亮的骨头去。” 如此骇人听闻,杨九思说得云淡风轻。青奴听着却恐怖至极,好像真有人在砍剁他的四肢,连腿疼都忘了。他更没察觉到,他被吓得在往杨九思怀里靠。 “你,你骗人!”青奴嘴上不认。 杨九思紧搂一把青奴的腰,认真道:“骗人?青奴,九爷的确会骗人,但不会骗你。” 青奴上了当,问道:“为什么?” 杨九思道:“因为九爷喜欢你。” 总共不到一炷香时间,杨九思来去如风。他真就只是抱着青奴,说了会儿话,什么也没干就走了。 杨九思走后,青奴还有些后怕。为防着杨九思或别的什么人,他抱了个花瓶回床上,心想好歹能砸人。他抱着花瓶蜷缩在被窝里,身体瑟瑟发抖,也不知是怕还是冷。 没想到,后半夜果有人来。 青奴不知来人是干嘛的,见影子靠近,就把花瓶猛砸上去。挨砸的那小厮哎哟连天,门外的家丁都忙进来查看。 那小厮急道:“是九爷让我来给你送汤婆子的!” 他将汤婆子往床上一扔,捂着脑袋就骂骂咧咧地走了。 看守们见无大事,也随即退出房门。 青奴没有瞌睡,好半晌还听见门外议论:说也不知他是真傻还是假傻,九爷他倒是不敢砸。 直到四更天,青奴勉强入睡,也是噩梦连连。一晚上,他都拽着裤子不松手,裤腿都被他扎得死死的,好像那些凶悍的流民和家丁,会化身馋淫恶鬼,钻进他的□□里,啃咬他的血肉。 第5章 第 5 章 次日清晨,杨九思叫来杨遇芝,一起吃早点。 杨遇芝日常絮叨。 杨九思大口喝下一碗粥,喝完才放下勺筷打断她。他对杨遇芝问道:“遇芝啊,你竟连顿鞭子都没赏青奴,莫非你也看上他了不成?” 杨遇芝愣了一下,随即道:“你怎知?你昨夜去过了?九思!这做生意可是要讲诚信的,青奴的初——” 杨九思不耐烦道:“他人都是我的,我为何要急于一时,要跟银子过不去?” 杨遇芝这才松了口气,回到杨九的那个问题。她问道:“那照你的意思,青奴要罚?” 这杨九思心眼多算计多,时常让人摸不透。好比此时,他问杨遇芝为何不罚,杨遇芝自然以为他的意思是要罚,可问起他来,他却又道:“他不是挺乖巧的,罚他做什么。那个婆子叫翠娘是吗,办妥了吗?” 杨遇芝懒得再与杨九思猜疑,沉下脸道:“送出去了。” 青奴醒来后,因不见翠娘,便向其他婆子问起。 那新来的只说,翠娘昨夜被撵了出去。 只是这般,青奴都不敢置信,早饭也吃不下。 “是我自己逃跑的,干翠娘何事?你们,你们怎么不分青红皂白?” 下人婆子如何回答得上来。他只好找秋月。这芳尊楼中,他也只能找秋月。 秋月大清早来见了为翠娘求情的青奴。尽管青奴身体虚弱,说话断断续续,气势却很足。但秋月听完,只是平静地答道:“你当然有错,只因九爷和芝姨看重你,因此只罚了她。” 荒唐!青奴觉得,他仿佛是来到另一个尘世。这地方所有人都如此冷漠,面对不合常理之事,毫不讲究人情道理是非曲直。他既痛苦又无可奈何,忽而又想起昨晚杨九思那句话——九爷喜欢你。 呵,这里的人,懂得什么叫做喜欢!不过是觉得他更有价值。他想着想着就越发悲哀,自觉凄凉,泪湿双目。 青奴并非多愁善感的软弱性格,只是少不更事,拿眼泪这露怯的东西没辙。他感怜自己,又想到无辜之人因他遭难,连个讲理的地方都没有,只能抹着眼泪愤懑。 “真好笑,下贱人也分三六九等,还分看重与不看重的。” 青奴想起,他年幼时,隐约也同张孟甫说过类似的话。那时,张梦甫还为此训诫他,不该随意轻视他人。原来这世上不是人人都听得进训诫,更不是人人都能自觉,应做度己以绳的君子。 他在心中算着时日。张梦甫此时应已离开燕州府。此行是往京师赴考,断不会为一个书童在燕州府久留。 想到此处,青奴泪水愈发汹涌。他很清楚,他等不来张梦甫来救他了。 而秋月看青奴如此嚎啕,还以为青奴终于认了命。 如此,又是十日光景。 青奴每日作呆傻状,让他吃他便吃,让他喝他便喝。他不敢再与别的婆子多嘴,怕生出感情,又使人受他拖累,他早晚是要再逃跑的。只是下次逃跑,还须得先养好腿。他大约知道,杨九思是想让他先养好腿,再谈接客一事。 一日午后,秋月亲自带着青奴出了房门,去往芳尊楼左侧的水榭。水榭中横排两排桌椅,正对面设立一个座。他们到那里时,春花已端坐其上。 青奴见此情形,不由得想起张家的学堂。这又是做什么?他一时不解。 在他之后,陆续又有四人来到。 这是青奴被卖进奉祥楼后,初次与那些与他同病相怜的少年相见。他一眼先认出那位“状元”,人才实在出众,令人过目难忘。对方也一进来就看向他,还对他颔首示意。 其余三人,青奴虽不认识,但看穿着与他相似,年龄与他相仿,也能猜出身份。只是这三人不如那位“状元”风采,看着狼狈,一人形容憔悴,一人神情呆滞,一人脚带镣铐。 “别的人呢?”青奴疑惑问道。 在场无人应答。 过了好一会儿,那位“状元”才开口,柔声细语道:“他们已去了西苑。” 青奴入奉祥楼近两月,也听翠娘说过西苑的事,这意思是他们已经开始接客,做了奉祥楼的挂牌相公。自己因腿伤得以拖延,那晚与他同被卖入奉祥楼的少年们,却多已在西苑遭人凌辱。青奴欲言又止。 春花这时打断他们道:“好了,别闲聊了。” 平日里,青奴多是由秋月看管。春花见到青奴的次数不多。今日一看,春花又是一番惊叹。面前坐着两位少年,皆有非凡之姿、仙人之貌,实在赏心悦目。春花说话都温和了许多,倒更像个和善的学师。 “这一位是青奴。”春花先对那四人道,说完才看向青奴,“青奴,你旁边这位是黄妳,后面依座为玉楼、月华、千里。你五人,都是月前我与秋月定出的‘一甲’。” 一甲三名,进士及第,状元、榜眼、探花。张梦甫是读书人,去年又中举,青奴自然懂得何为一甲。这奉祥楼是在羞辱天下读书人。这样的地方,场面布置得像学堂,教的却并非孔孟之道,而是床帐里的交接之法。 青奴牙关紧咬,不想去听春花说话,可偏偏每个字都往他耳里钻。他甚至想在心中默些诗文,将这些淫词秽语挡在耳外,却发现书到用时方恨少,难以“对敌”。 何乃屈伸俯仰,何乃三十行式,何四式用在事前,以甜言蜜语撩拨情愫,何二十六式用在事中,以求交颈□□得以深入、得以快活…… 春花还道,这些都是教给青头儿们的纸上谈兵,他五人不同,若要做燕州府的小官魁首,还得自己摸索,个人与个人喜好不同,个人与个人滋味也不同,当因人而异,因己而异。 青奴听得面红耳赤。他看右侧的黄妳,正襟危坐,竟听得很认真,再回头看后面三位,三人都是垂头丧气,哆嗦着身体,看极其畏惧。这四人又经历了什么,为何如此不同? 一连三日,青奴都跟四人在水榭听讲。 可到第五日时,就只剩青奴与黄妳。 青奴不敢问,他害怕那个答案。 第五日临回去前,秋月还忽然问青奴,月华跟千里,他更喜欢谁。春奴不明所以,随口便说月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