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不知处》 第1章 第 1 章 海南以南,云罩灵山;灵山之巅,常居圣仙。 传说云山深处,住着一位姿容绝世、有通天彻地之才的仙君,世人称他为“云中仙”。 然而,传说终究只是传说。 空山之上,只住着一位年轻大夫,名唤苏云深。年方未冠,本该是意气风发的年纪,他却身骨孱弱,终日与汤药为伴。 这一日日细雨淅沥,苏云深撑着伞,步履缓慢地走在泥泞山路上。 他一身白衣胜雪,在这灰蒙蒙的雨幕中格外醒目,晨风拂过,广袖轻扬,宛如山间云雾般飘逸出尘。 清晨卜卦的结果仍在心头萦绕——或有事端发生,吉凶难辨。 这模糊的预示,往往意味着事态严重,他抬眼望向云雾深处,那里有他续命的龙仙花。 龙仙花连服十五年,便可根治他的心症,今年是第十三年。 他的师父月影先生过世后,他便独自采摘龙仙花,路径早已熟稔。 到了正午,雨势渐收,他服下续命药物,正要返回山顶小屋,就在这时,前方的树丛猛地一晃,一个血人踉跄着撕开枝叶,撞入了视线。 那人显然经历了一场恶斗,周身遍布伤口,鲜血几乎浸透了衣衫,看不清本来面貌,唯有一双充血的眼睛,在见到苏云深的刹那,骤然亮起如同见到救星般的光。 那人嘶哑地唤了一声“仙人”,话音未落,人已如断线的木偶般,直直软倒下来。 苏云深顺势卸去冲力,稳稳托住对方颈后与膝弯,将人抱起,小心避开了那些致命伤口。他身子孱弱,步履却异常平稳,就这样一步步将人抱回山顶茅屋,心中思绪纷杂。 云山本就险峻,他又在山中布下阵法,外人最多行至山脚便会迷失方向,绕回原路。 这男子却重伤至此仍能闯到半山腰上,对于五行遁甲之术的掌握,已在当世罕见。 将这血人安置在床榻上时,对方气息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仿佛下一刻就要断了呼吸。 苏云深不敢耽搁,立刻取来剪刀,小心剪开那身被血浸透的衣衫。 眼前的景象,着实惨烈。 苏云深行医多年,自认见过不少重伤之人,却无一人伤得如眼前人这般触目惊心。 伤他的人不止一个,而是一群,且都是武林中颇具盛名的名门正派,更有几位是派中长老或掌门。 他身上几乎无一处完好,伤口皮开肉绽,有三道刀伤尤其致命,森森白骨隐约可见;还有两处似被重物击打,骨头已然断裂。 苏云深仔细清理着那些狰狞伤口,心下凛然。这些伤口看似凶险,实则所有要害皆在毫厘之间被巧妙避开,未损根本。 待苏云深有余力细想时,已是三个时辰之后。 床上的男子已被仔细清理干净血污,露出一张极为清俊温雅的容颜,仿佛水墨画中走出的仙人,带着月下幽兰般的沉静与高逸。 他瞧着与苏云深年纪相仿,那清瘦的身形和出尘的气质,更是如出一辙。凝视着他,苏云深心中蓦然一动,好似望见了一道朦胧的镜中倒影,一股同根同源般的熟悉感悄然弥漫心间。 万幸,这男子体质远不像外貌那般柔弱,反而异常强韧。 如此重伤,不过三日,他竟悠悠转醒。 这日正值午后,明媚的阳光透过窗子,温柔地洒在他无瑕的侧脸上。 苏云深早已端了温水坐在床边,见他眼帘缓缓抬起,那双眸子灿若星辰,初时带着迷茫,眼神却如山间清泉,清澈见底。 屋内光线明亮,他刚醒过来,似乎有些不适,微微眯眼适应了片刻,才开始茫然打量四周。最后,他的目光缓缓落下,定格在苏云深脸上,便不再移动。 明白眼前之人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他专注地凝视着苏云深,深邃的眼眸中,渐渐浮现出感激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 苏云深迎着他的目光,淡淡一笑,伸手扶他慢慢坐起,将温水递到他唇边,声音平和:“你醒了。身上可还疼?有没有哪里不适?” 他依言喝了几口水,轻轻摇头,身体靠着苏云深的手臂,视线依旧停留在他脸上。 半晌,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抹温柔的弧度,声音虚弱地问:“仙人,我是到了仙境么?” 苏云深将茶杯放到一旁,小心扶着他重新躺好。“这里是云山。我不是仙人,只是常住在此的一名大夫。” 男子闻言,面上掠过一丝赧然,似乎意识到自己方才神志未清,言语唐突。 他略一思索,才再次开口,语气诚恳:“是在下失言了,多谢恩公救命之恩。” “不必言谢。医者本分,济世救人而已。我叫苏云深,无需以恩公相称。”苏云深说着,手指自然地搭上他的腕间脉门,脉象比之前平稳了许多,他心下稍安。 “苏云深——”男子轻声重复,接道,“苏公子名如其人,似重云深处一枝玉树,风姿清逸,出尘脱俗。”他顿了顿,神色间多了几分迟疑,似乎想起了重要之事,笑容微敛,“公子可知,你救的人是谁?” 苏云深不答,只问:“我该如何称呼你?” 男子稍作犹豫,轻道:“温润。乃神月教之主,亦是江湖人口中的……魔头。” 对于温润的身份,苏云深并不意外。 实际上,在见到那些伤口时,他心中已隐约有了猜测。 但那又如何?治病救人,不看伤者身份,更何况,他有救人的本事,便担得起救人的后果。 莫说温润如今伤重至此,便是全盛时期,也未必伤得了他这身子孱弱的大夫分毫,因此,他根本不放在心上。 “温润如玉,你的名字也与你甚是相配。”他轻轻拍了拍温润的肩膀,“好生休息,莫要多想了,我再去为你煎一副药来。” 听闻此言,温润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苏云深替他掖好被角,示意他安心,随即起身出门,到屋外为他煎药。 自那日后,温润便安心在云山养伤。 常言道伤筋动骨一百日,温润这一身伤,远不止伤筋动骨那么简单。 换作旁人,能捡回性命已是万幸,余生恐怕都要瘫在床上了,但温润体质异于常人,不过一个多月,竟已能勉强起身。 一旦能下地走动,他便不愿再卧床静养,总是不由自主地踱到离苏云深不远不近的地方,静静地凝望。 苏云深素来喜爱音律,每日临睡前,总要在院中石凳上坐下,修长指尖轻抚琴弦,琴声能让他心境平和,陶冶性情,是他难得的享受。 一曲终了,肩头忽然一沉。 只听温润含笑道:“此曲清雅脱俗,我在屋内听着,只觉意犹未尽,忍不住想来邀苏公子合奏一曲,希望不会扰了公子清静。” 为苏云深披上外衫后,温润在他身旁坐下。 石凳不算宽敞,两人身形虽都清瘦,并肩而坐也略显拥挤,温润的左臂轻轻挨着苏云深的右臂,臂膀相偎之处,若有暖意隐隐相通。 “清静易得,知音难觅。”听温润语气,似是深谙音律,苏云深自然不会拒绝,“你平日惯用何种乐器?” “皆可。”温润略一思忖,“不过,与你方才的曲子最相配的,便是竹箫了。可有竹箫?” 月色朦胧,星子稀疏。 当《高山流水》悠然响起,琴箫声竟如水乳交融,真奏出了几分知音的味道。 苏云深逐渐发现,除去音律,平日里吟诗作对、棋枰对弈,温润与他亦是无不契合。 苏云深写诗,累了他便补全后句;苏云深作画,倦了他便添上一笔。写出的字迹大气磅礴,绘就的墨色钟灵毓秀,与他的气韵浑然交融,宛若出自同一个人。 行至院中,苏云深常觉手痒难耐,他便陪他在棋盘前相对而坐。 苏云深越发习惯身边总有他的身影,习惯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 然而这般平静的日子并未持续太久。 近几日,温润总在子时悄无声息地离去,寅时方归。 苏云深起身望向窗外,那抹熟悉的身影果然又一次融入了夜色,所去之处……正是龙仙花的方向。 这么快便藏不住了? 他心思稍动,悄然跟了上去。 穿过迷雾与阵法,崖边的景象让他瞬间止住了呼吸—— 月光下,温润衣襟散开,心口处一枚银针泛着幽光。 他指诀引动,殷红夺目的心头血一滴一滴接连沁出,每一滴离体,他唇上的血色便褪去一分,周身气息也随之萎靡一截。 血液精准落入旁边一株幽紫色的灵草。那草叶在血滴浸润下,泛起一层琥珀色的光华,空气中弥漫开一缕清冽如冰泉的异香。 “紫府兰……”苏云深心头剧震。 紫府兰有洗经伐髓、重铸根基之效,于先天心脉之损更有续接生机之奇功,对苏云深的病有巨大益处,但其培育之法需以十滴心头精血浇灌十夜,苏云深这病弱不堪的身子受不住,才从未动过此念头,却不想竟被温润发现。 血滴落尽的刹那,温润周身力气仿佛被彻底抽空,无声地瘫软下去。 “温润!”苏云深疾步上前,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颤,将人扶起揽入怀中,触手一片冰寒。他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低声问:“你……为何要这么做?” 温润在他怀中微微一动,眼睫无力抬起,意识模糊地呓语:“你救了我……我只是,想为你做点什么……” 他顿了顿,用尽残存气力断断续续低喃: “我诚心待你。只盼……他日若有所求,你亦能……真心助我……” “若……若有一日,我不小心……做了对不住你的事……望你别恼我……还与我做朋友……” 这番话,字字句句如同惊雷,在苏云深心中炸开滔天巨浪,他看着怀中的温润昏死过去,立刻明白——子时出发,寅时回去,这两个时辰里,至少有一个时辰,温润独自瘫卧在冰冷的山崖上,剩余时间方能勉强运功疗伤,支撑着每日如常返回,不露丝毫破绽。 如此想着,心头流过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动和心疼,他不再迟疑,将人稳稳抱起,一步步踏着月色,返回小屋。 将温润放到床上后,他仍眉宇紧蹙,身体微颤,冰凉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着衣襟,断断续续的呢喃着:“别怪我……苏公子……别怪我……” 苏云深轻轻握住那双冰冷的手,试图渡去一些温度,他看着温润苍白如纸的脸,心头仿佛被狠狠揪紧。 最终,他俯下身,在温润耳畔用极沉稳的声音许下承诺:“好,”他顿了顿,“我不怪你。” 或许是这声音带来了安心,温润紧蹙的眉头渐渐松开,反手紧紧回握住他,仿佛这是唯一的浮木。 第2章 第 2 章 翌日清晨。 温润醒来,眼中带着罕见的迷茫,打量着熟悉的房间。 “你醒了。”苏云深端药走来,声音平和,“我昨夜发现你去取紫府兰,昏死在紫府兰旁边,便将你带回来了。” 温润接过药碗,指尖微紧,低声问:“我……昏迷之前可曾对你说了什么?” “没有,我发现你时你已神志不清。”苏云深看着他,细细打量着他的表情,再次问出了昨夜那个问题,“你为何这么做?” 温润垂下眼睫,轻轻搅动着碗中药汁,低声道:“你救了我,我想为你做些什么。” 余下的话,他没有再说,那些意识模糊时剖白心迹的呓语,都随着清醒一同藏回了心底。 苏云深凝视他片刻,终是没有追问,只转而道:“那紫府兰,有洗经伐髓、重续生机之效,但是于我而言,顶多保我三五个月不用泡在药罐中罢了,终究无法治本,你不要再浇灌了。” 温润执着药碗的手骤然僵住:“连紫府兰都无法治本?那究竟要什么才能……”他见苏云深眸色一沉,似不愿回答,便转而低声道,“罢了……那紫府兰我已连续浇灌了十夜,今夜子时便是花开之刻。” 苏云深静默片刻,目光落在他仍无血色的脸上,终是轻叹一声:“既如此……我便不辜负你的心意了。” 当夜,苏云深服下紫府兰,云山的日子,也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因那浇灌药草一事,苏云深知晓温润精通岐黄之术,可这仅仅是窥见了冰山一角。 随后他渐渐察觉,温润何止通晓医理。星象占卜、兵法棋道,凡他所学,除去武功之外,温润皆能与他论个高低。 原来这苍茫人世,终有一人能够与他并肩。 他由衷地赞叹,说温润仿佛无所不能。 温润听了,只是垂下眼睫,唇角弯起一个淡淡的弧度,轻声道:“世间不知之事甚多,我哪里当得起这句话。” 听闻此话,苏云深只当是寻常谦辞,未曾想,不过十日,便真切领会了这话中的含义。 那日是苏云深每隔半年坐诊的日子,天清气爽,他与温润一同下山,前往祥云县中师父留下的药铺——灵素阁。 灵素阁与寻常药铺并无太大不同,每日有大夫坐诊,伙计帮衬,看诊方便,药物也算齐全。 温润在江湖中名声赫赫,但能认出他相貌的,多是各派掌门、长老那般阅历丰富的高手。他容貌清秀,气质温润,只要稍加留意,避开些有资历的长者,当不至于暴露身份。 推开药铺正厅的门,一股浓郁的药草气息扑面而来。伙计们见苏云深和温润进来,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候着。 苏云深温和地应着,顺势将温润引见给大家:“这位润公子是我的好友,日后我来坐诊时,他多半都会同行。” 众人见温润气质温文,相貌出众,皆是很喜欢,齐声问好后便又各自忙去了,只余温润仍陪在苏云深身边。 灵素阁有两间诊室,一为“灵枢间”,常年对外开放,由刘大夫日常坐诊;另一间“素问间”,则是苏云深与师父专用的房间。 苏云深带着温润走进素问间。 室内陈设简单,一张铺着干净床单的单人木床,床头置一圆凳,可放纱布、水盆等物。 靠东墙摆着一套红木桌椅,两把长椅贴墙放置,是苏云深为病人号脉之处。 苏云深落座后,温润为他倒了杯水,这才坐到他身侧,嘱咐道:“待会儿病人进来怕是连喝水的工夫都没有。你若是累了,定要告诉我。” “放心。”苏云深对他微微一笑,饮了口水。 “公子,有病人来了。”丫头陈思思清脆的声音自门外响起,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随着陈思思进来的是一位年轻的华服男子。 那男子身形威猛,腰间佩着兵刃,显然是习武之人。他虽生得高大健壮,步履却异常轻盈,身姿灵动,武功看来平平,轻功倒是不错。 这男子自身似乎无恙,需要医治的是他背上那名昏迷不醒的红衣女子,女子面色发黑,唇瓣青紫,显然是中了剧毒。 男子一进门,便小心地将红衣女子扶到床上躺下,随即向苏云深躬身一拜,急切道:“苏公子,在下玄山派魏道英,这是我师妹王思颖。两日前她不幸中了唐门的‘七香散’。我点住了她周身大穴,护住心脉,这才勉强撑到公子坐诊之日。恳请公子务必救她一命。” “魏公子稍安,我这就为王姑娘诊治。”苏云深说着,起身走至床边坐下,取出一方干净手帕覆在王思颖腕上,开始为她号脉。 魏道英站在一旁,焦灼地看着,不敢出声打扰。 片刻后,苏云深对王思颖的情况已心中有数,他转向魏道英问道:“冒昧请教,魏公子与王姑娘是何关系?” 魏道英似乎没料到他会问这个,愣了一下,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苏云深轻轻叹了口气,耐心解释:“虽有你护住王姑娘心脉,但毒素仍侵入了脏腑。寻常解药已无大用,唯有依靠针灸逼毒。只是,施针之时,会有毒血自针孔渗出,需随时擦拭,无法隔着衣物进行。不过你可放心,逼毒时我会全程闭着双眼,由思思从旁协助。” 魏道英闻言,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 于这世间的很多女子来说,名节有时重过性命。男女有别,让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在陌生男子面前褪去衣衫,绝非小事,甚至可能引发大患。 前几年便发生过两起类似之事,一位被救的姑娘自觉受辱,当场自尽;另一位姑娘更是忘恩负义,一刀刺向了救她的大夫。 在苏云深看来,自然是救命要紧。但王思颖既有同伴在场,为避免日后麻烦,他有义务将情况言明,并将选择之权交予对方。 这可难坏了魏道英。 他急得面色发白,在苏云深面前来回踱步,口中喃喃:“思颖是师父的独女,我们……我们只是师兄妹。如今师父远行未归,我……我如何能替她做主……”他深知此事关系重大,越说越是焦急,却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无妨,王姑娘的情况暂时不会恶化,你且慢慢考虑。”苏云深语气平和。这种事,外人不宜给予任何意见,免得日后横生枝节。 魏道英左右为难时,温润略带困惑的声音响起,清澈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褪去衣衫确实难为情,但既是性命攸关,为何还需犹豫?” “你……”魏道英语塞,“你说的倒轻巧!这岂是难为情的事情?!” “润儿……”苏云深轻声制止。 温润闻言不再多说,只是眼中疑惑未散。 在他纯粹的认知里,救命便是唯一准则,对此看法,苏云深倒是也认同。 即便那姑娘醒后觉得受辱要寻短见,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毒发身亡,他们此刻所做的,无非是等待魏道英亲口说出“同意”二字。 魏道英在屋内踱步不停,时而用袖子擦拭额角薄汗,时而俯身查看王思颖的脸色。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尽管面上仍有万般犹豫,他终于还是咬牙道:“请……请苏公子尽力救人!” “好。”苏云深点头。于他而言,此事并无什么难处,亦不觉得尴尬。他视线转向陈思思:“备一盆热水,两条干净毛巾,过来帮忙。” 又对温润道,“润儿,带魏公子去厅堂休息。诊治结束前,莫让任何人进来。” 陈思思领命,立刻出去准备。 温润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他向来贴心,不待苏云深询问,便已将那丝迟疑压下,领着魏道英出去了。 不多时,陈思思端着所需物品回来,静立苏云深身旁。 “公子。” “嗯。”苏云深无暇多言,自怀中取出两粒药丸,递了一粒给陈思思,自己服下一粒,吩咐道,“稍后我为王姑娘施针逼毒,会有毒血自她肌肤渗出。你需及时为她擦拭干净,莫让毒血停留过久,以免内毒虽清,反添外毒。” “是,思思明白了。”陈思思将水盆放在床头圆凳上,浸湿了毛巾。 一切准备就绪,苏云深便取出特制的银针,合上眼眸,开始为王思颖施针逼毒。 银针次第落下,黑血随之沁出。 即便视线受阻,苏云深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利落,仿佛经过千百次演练,当最后一根银针取出,王思颖的脸色已由青黑转为苍白。 陈思思适时的递过一杯温水,苏云深接过饮了一口,起身走了两步,背对着床边,方才睁开双眼,轻道:“帮王姑娘将衣衫整理好。” 陈思思依言收拾妥当,端着水盆出去了,她一出屋,魏道英和温润便立刻进来。 魏道英第一时间冲至床边查看王思颖,温润则走到苏云深身边。 苏云深知魏道英心急,温言安抚:“王姑娘很快便会转醒。” 魏道英这才稍稍安心,面色缓和下来,连声道谢。 这“很快”二字说得极准,未等魏道英平复心绪,王思颖已悠悠睁开了双眼。 姑娘家刚一醒来,便见床边围着三个陌生男子,难免受惊。王思颖不知所措地坐起,下意识用锦被紧紧裹住自己。 “你们……”待看清其中一人是相识多年的师兄,而苏云深与温润皆是清逸出尘、不似恶人的样貌,她才略略放松,大口喘着气。 第3章 第 3 章 此时她体内余毒已清,脸上那可怖的青黑之色褪去,露出原本容貌,也是个眉目俏丽、肌肤娇嫩的秀美女子。 魏道英坐到床边,扶住师妹,伸手指向苏云深和温润,介绍道:“师妹,这两位是苏公子和润公子。你中了唐门剧毒,是苏公子救了你。” “救了我……”王思颖喃喃重复,她木然地顺着魏道英所指望去,目光与苏云深接触的刹那,神色一僵,仿佛隐约忆起逼毒时的情形,脸色瞬间煞白,猛地将被子裹得更紧,身体蜷缩成团,直退到床角无处可退。 “你……你对我……”她语声颤抖,眼眶迅速盈满泪水。 苏云深自然明白她所指何事,虽自觉并无理亏,仍放低姿态,带着些许歉意道:“方才为救姑娘性命,事急从权,实属无奈,还望姑娘海涵。且我全程未睁眼,也未做任何冒犯之事,这一点姑娘大可放心。” 他话音落下,晶莹的泪珠便簌簌滴落在锦被上,王思颖已泣不成声,无暇应答。 “别,别哭了师妹!方才的事……不,方才没事!什么事都没有!那只是为了救你!”魏道英看得心急如焚,双手在半空中无措地挥舞,却不敢去碰触那哭成泪人的师妹。 苏云深内心并无太大波澜,只侧目看了一眼身旁失神的温润。 他在想什么? 比起眼前梨花带雨的美人,苏云深反而更在意温润眼中那抹毫不掩饰的疑惑。 良久,或许是魏道英的劝说起了效果,又或是王思颖哭得累了,屋内终于渐渐恢复平静。 止住哭泣的王思颖看上去依旧伤心,眼眶红肿,泪光盈盈,她不安的目光在苏云深脸上游移片刻,复又低下头去,声音细弱:“思颖失态,还望公子见谅。” 苏云深浅浅一笑,自无责怪之意。 王思颖迟疑片刻,又道:“多谢苏公子救命之恩。只是……此事若传扬出去,思颖便再无颜面做人。唯有……唯有对公子以身相许。不知公子……可愿娶思颖为妻……” 越到后面,声音越是细若蚊蚋,那张通红的脸也垂得越低,待到一句话说完,几乎要埋进被子里。 这番话,苏云深并不爱听。 若说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她却对此事如此计较;若说女子需矜持保守,她却在哭泣后主动提出婚嫁之事。 这般扭捏之态,让苏云深心中难生出半分怜惜之情,相较于他的淡然,魏道英却是急了,抢在苏云深之前开口道:“师妹!苏公子是为救你性命!我等既是江湖中人,何必拘泥这等小节?况且此事绝不会外传!” 苏云深点头附和:“魏公子言之有理。姑娘实在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况且……我暂时并无娶妻之念。” “可是……”听闻拒绝,王思颖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再次涌出,“若公子暂无娶妻之念,思颖……思颖愿为奴为婢,伺候公子左右,哪怕……哪怕做个暖床的丫头也好。一来报答公子救命之恩,二来……除公子之外,思颖实难再嫁他人。” 沙哑的声音带着十二分的委屈,只是那脸颊上若隐若现的红晕,却泄露了她心底一丝隐秘的欢喜。 她的心思,苏云深岂会看不明白。 平白无故的“名节受损”,委屈是真,但或许因自己容貌合她心意,让她见了心生好感,那委屈便转为了心动,有意借此机会依附。 苏云深自是不愿答应,正欲婉拒,却有人先他一步开口。 那声音礼貌中带着疏离,温和里透着无比的认真:“王姑娘,我们家中只有一间屋子,你来了也没处住。而且苏公子有我夜夜陪着,为他暖床,不需要再多一个暖床丫头了。” 此言一出,魏道英与王思颖脸色齐变,同时惊愕地望向苏云深。 偏偏温润一脸坦然,语气温和依旧,说完还对那目瞪口呆的二人微微颔首,仿佛只是陈述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实。 看着他这无心之举造成的局面,苏云深一时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 他很想立刻告诉温润,王思颖口中的“暖床丫头”,与运用内力驱寒的“暖床”,绝非一回事。但他又怕温润当场追问细节,那情景,单是想想便已窘得无地自容。 “并非你们想的那般,润公子的意思……”他试图解释,却一时语塞,看着魏王二人那难以言喻的神情,只觉得徒费唇舌。 “无妨,苏公子,不必多说!”魏道英抢过话头,目光在他与温润之间逡巡,最后落在温润脸上,喉头滚动了一下,强挤出一个通情达理的笑,“高人隐士,总有些……与众不同之处。放心,此事我等绝不敢外传!” 说着,以袖遮掩,暗暗碰了王思颖一下。 王思颖正望着苏云深出神,被师兄一碰,回过神来,嘴角勉强牵动,挤出的笑容比哭还难看:“是,是……此事我二人定守口如瓶。” 她一双明眸里盈满遗憾与悲戚,还杂着一丝令人看不分明的情绪。 那“甘愿为奴为婢”的话,她是绝口不提了。 也罢,倒省了苏云深一番推拒的言辞,既如此,误会便误会吧。 温润觉出气氛有异,眼中又现出先前那种不解:“这有何不能外传?但说无妨——” “咳……咳咳……”苏云深忙以咳嗽打断。 温润的注意果然立刻回到苏云深身上,再顾不上旁人,转身便去桌边倒水。 见他待苏云深如此紧张,魏道英与王思颖对视一眼,面色愈发复杂。 “润儿……唤思思进来。”苏云深低声道。 “好。”温润应下。 陈思思很快入内,代苏云深送走了神色各异的师兄妹二人。 待外人离去,温润抿了抿唇,轻声问:“苏公子,方才……我是否说错了话?” 苏云深浅笑摇头。即便说错什么,他又岂会怪他。 温润也不深究,只若有所思地低语:“那位王姑娘,似乎有些蹊跷,像是有意要留在你身边。” 这正与苏云深所想不谋而合。 只是他们无暇深究此事,很快,陈思思便请入了下一位患者。 如每个坐诊日一般,灵素阁内众人各司其职,忙得脚不点地,连用饭的工夫也挤不出,直至夜深人静,才送走最后一位病人。 诸事已毕,夜色深沉。 苏云深与温润不愿夜间奔波,加之次日回山可顺道采些珍稀药草,便依惯例在铺中留宿。 他的卧室在药铺后院,院子很宽敞,进门是曲折的回廊,鹅卵石小路通向院中的亭子,路两边种满了各色花草,正值花开时节,走在路上香气扑鼻。 温润担心苏云深太过劳累,坚持就近照顾,不肯去别的卧室,苏云深便答应他同住一室。 屋内除一张床榻、一只衣箱外,别无长物。床榻不算宽敞,但两个清瘦男子躺在上面,倒也不显拥挤。 一更时分,苏云深仍醒着,他静卧不动,毫无睡意。 几番阖眼,试图放空心神,却只觉周身酸软疲惫,难以成眠。 他既醒着,温润自然也没有睡下。 “你可有哪里不适?要用些药么?”捱到二更天,温润终是忍不住低声相询。 “无碍,只是平日清闲惯了,一旦劳累便易失眠。你且先睡吧。” “嗯。”温润应了声,却未听话,反而侧过身,在朦胧夜色里凝望着苏云深。 屋内的窗户很大,皎洁的月光照进来,映得满室通明。 苏云深侧首迎上他目光:“怎么了?” 温润眸澄似水,漾着些许不安:“你今日过于劳累,不能再受寒。若是一会衾被凉了,我为你暖床。” 苏云深心头一暖,忽然觉得有些事若再不点明,只怕这人日后还要在这上面吃亏。 如此,他便轻声道:“你若也睡不着,不如陪我说说话?我正巧有些事想告诉你。” “好。”温润立时应下,“我也正巧有些事想问问你。” “你先问。” “晨间你为王姑娘逼毒,为何肯让思思在旁相助,却定要我出去?我本可替你分担些,你也不至于如此辛劳。” “因男女有别。” “男女有何区别?” 这一问,竟让苏云深无言以对。 谈吐不凡、博闻强识的魔教教主,竟然不知晓“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难怪他能在人前那么自然地说出为他“暖床”的话。 “不是区别的别,而是……”苏云深费了些功夫才接受这匪夷所思的事实,继而问道:“你以往……可曾遇到过心仪的女子?” 温润摇头:“除身边一洒扫侍女外,我自幼未接触过任何女子,那侍女一日同我也说不上两三句话。” 苏云深无奈一笑,续道:“男女之间若想不用避嫌,须得先行婚嫁之礼。至于那王姑娘提到的‘暖床丫头’,是指……”他斟酌一番用词,“指闺房之事,以后不要在人前那样说了。“ 堂堂男子,若被传雌伏于另一男子身下,终究算不得好名声,苏云深不愿他为此所累。 温润闻言,眸中掠过深切的迷惘:“我娘正是因为嫁给温鸿为妻,才香消玉殒,什么婚嫁之礼,闺房之事,全是世间最险恶的事。因此,我从不去了解……” 温鸿是他的生父,但他从来直呼其名,从未叫过一声父亲。 因父母之故,在他的认知里,凡是和“风月”、“婚嫁”、“情爱”有关的,都是看书时要直接翻过的篇章,只会扰乱心神,带来烦恼。 苏云深心中微涩,知他心结深重,目光温柔而坚定地迎上,声缓如春风化雨:“润儿,你错了。令堂之逝,非因情爱本身,而是所托非人,遇了凉薄之辈。真挚之情,闺阁之乐,本是天地间最纯洁最美好的事。” “那些……都不是恶事?”温润低声咀嚼着这番话,既是苏云深说的,便是与他过去的认知截然相反,他也愿意去试着了解和相信,“反而是最纯洁最美好的事?” “是。”苏云深认真点头,“但只有和愿意一生相伴的人去做,才能体会到其中的美好。” “愿意一生相伴的人……”温润倏然抬眸,目光清亮灼人,直直望进苏云深眼底:“那……如果我想一直留在你身边,与你一生相伴,我们……可能行那闺房之事?那事,要怎样做?” 此言既出,苏云深呼吸蓦地一窒。 他从未敢将眼前这清绝出尘之人,与那等亲密之事有半分牵连。 然而此刻夜半无人,两人私语切切,话题偏又缠绕于此,加之温润那张绝色容颜在月华映衬下更添几分出尘,带着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 一股陌生灼流毫无征兆地自心底涌起,撞得苏云深心神不宁,指尖发麻,一时竟忘了言语。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极轻地抬起了手,指尖微颤,似乎要去触碰那近在咫尺的面颊。 第4章 第 4 章 温润没有躲闪,只是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带着一丝若有若无、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期待。 这细微的迎合,令苏云深猛然清醒。 他在做什么? 眼前这人心思纯净如白纸,全然不解这触碰背后所藏的欲念与占有。自己若顺势而为,与趁人之危、欺他无知何异?若是传了出去,更会累他沦为外人笑柄。 抬起的手终是未落,转而极其克制地、轻轻拂开他额前一缕散落的发丝。 苏云深避开那双犹带懵懂期盼的眼,嗓音微哑,隐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此事……唯在男女之间方可。待你日后遇得心仪女子,愿与她长相厮守时,便自然……什么都懂了。” “那你呢?”温润未得到满意的答案,执拗追问,“你可曾遇过想与之长相厮守的女子?可曾与她……有过闺阁之乐?”他深邃眸中浮起几许怯意,还有些苏云深看不懂的波澜。 “未曾有过……”苏云深坦言相告。异于常人的境遇,令他性子淡漠,不易动情,今夜却意外心绪失控,可知眼前人于他终究是不同的。既有此念,余生只怕再难对他人倾心,“我此生恐难有婚嫁之缘,但你……来日定会遇到心仪之人。” 温润不再言语,只痴痴望他片刻,而后合上眼眸。 恍惚间,苏云深似闻耳畔传来一声极轻、极模糊的呓语:“我只想与你不分开。” 这句话轻得像一阵风,却在苏云深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他望着身边人安静的睡颜,千头万绪最终化作一声轻轻的叹息。 今夜,注定无眠。 温润再次醒来时,已是破晓时分。 和煦的阳光透过窗子,洒落在他身上,带来融融暖意,晨风随着光亮悄然潜入,轻轻拂动他散在枕边的发丝。 正觉得脸颊有些发痒,便有一只手轻柔地为他理顺了那几缕调皮的发丝,那人指尖带着微微暖意,动作轻缓,如同春风拂过水面。 他抬起眼帘,映入眸中的是一张清俊绝俗的容颜。苏云深浅浅笑着,目光比山涧清泉更为柔和,正专注地凝视着他。 “润儿。”见温润醒来,苏云深眼中的笑意更深了些,“我们回去吧。” 两人收拾一番,遂启程返回云山。 出了祥云县往东,需穿过一片僻静的树林,刚行至林边,便听得林内传来两人对话之声。 苏云深与温润对视一眼,彼此会意,放轻脚步,悄无声息地缓步踏入林中。 “区区一个天城派弟子,也敢管我闵莫玄的闲事,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发声之人明明是个男子,声调却异常尖细,语气妖异,透着一股阴戾之气。 温润听到这声音,目光微微一动。 “打不过你是我学艺不精,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另一人边说话边咳嗽,吐字艰难,显然是身受重伤。 苏云深与温润隐在一棵粗壮的树干之后,冷眼望向声音来处。 只见一名身着天城派服饰的弟子狼狈倒地,以手肘勉力支撑着上半身,抬头怒视着站在他面前的人。 那人自称闵莫玄,手持一杆长枪,枪尖正抵在天城弟子的额前,姿态倨傲不屑。 这闵莫玄生得秀美艳丽,眉眼含媚,流转间自带风情,他身着锦缎华服,颈间围着一条貂皮围巾,显得雍容华贵,姿容竟比许多女子还要娇媚三分,只是过分妖艳,反透出几分俗气。 那天城弟子的样貌相较之下则寻常许多,五官端正,身形匀称,淡青色的长衫已被泥土污损。但他眉宇间自有一股凛然正气,此刻虽受制于人,却毫无惧色,仰头与闵莫玄对视:“不必再多言,动手吧!” 闵莫玄闻言,发出一阵低沉媚笑,眼中闪烁着诡诈的光芒:“你这小子,武功平平,轻功倒着实不错。为了救那开茶摊的老头,故意激怒我,再将我引到这林子里,是想着我若要杀人,也只杀你一个,不会再回去寻他们的麻烦?” 他话音忽地一转,由媚转狠,冷哼一声,眼神骤然变得凌厉,将长枪提起,往地上重重一顿,随即扶着枪杆蹲下身,与那天城弟子面对面,阴恻恻地道:“我最看不惯的,就是你们这些名门正派这副为了救些不相干的平民,便甘愿自我牺牲的虚伪模样。待会儿我废了你的武功,打断你的四肢,再带你回去,让你亲眼看着我先杀那对老夫妻,再杀他们的幼子,最后……还要好好享用他们家那个水灵灵的姑娘。” 说到此处,他瞳孔微缩,脸上又恢复了那妖娆多情的模样,嘴角勾起一抹森然的媚笑,仿佛折磨他人能给他带来无上的乐趣。 那天城弟子显然没料到闵莫玄竟狠毒至此,顿时失了镇定,气得浑身发颤:“你!你这魔教妖人!那老伯不过向你讨要欠下的饭钱,你不给便罢,何故非要滥杀无辜!” “嘿。”被骂作妖人,闵莫玄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似乎更来了兴致,嘴角那诡笑愈发令人胆寒,“你既知我是魔教妖人,我们魔教妖人,个个以滥杀无辜为乐,你又能奈我何?” 他越说越是得意,眉飞色舞之际,忽听一个平缓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莫玄,谁告诉你,魔教中人个个喜欢滥杀无辜?” 这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轻柔,然而闵莫玄听在耳中,却是神色惊变,如临大敌。 温润携苏云深自树后缓步现身,他步伐依旧从容,但每一步落下,周身那温和文雅的气息便敛去一分。 待他站定在闵莫玄面前时,面上已无平日半分柔色,虽未言语,但那平静的目光却带着千钧之力,让周遭空气都为之凝滞。 他注视着闵莫玄,声音依旧平和缓慢:“他奈何你不得,我能。” 看清来人,闵莫玄如遭雷击,“噗通”一声直直跪倒在地,周身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连一句完整的话都难以说出,哪还有方才半分妖娆妩媚之态。 “教……教主!属下闵莫玄,参……参见教主!教主万安!” “不必多礼,起身吧。”温润淡淡道。 闵莫玄哪里敢起,依旧跪在地上,抖如筛糠,温润不再看他,转而走向那名倒在地上的天城弟子。 那天城弟子早已惊得目瞪口呆,眼见这不可一世的魔教妖人,竟被突然出现的文弱公子吓得跪地不起,又听得妖人口称“教主”,只觉怪异至极,一时茫然无措,任由温润将他扶起。 “这位侠士,”温润言语间带着歉意,礼数周全,“我教弟子行事不端,残害无辜,是我管教不严,心中实在过意不去。然而如何处置他,乃我教中私务,不便留侠士在此旁观,还望见谅。”他语气温和,送客之意却甚为明显。 那天城弟子脸上血色尽褪,惊疑不定地看着温润,现下才理清思绪——是魔教教主救了他。 离去时,他脚步踉跄,几次回头欲言又止,最终回身向着温润的方向,抱拳躬身,行了一个极重、极缓的谢礼。 他嘴唇紧抿,未发一言,所有感激、困惑与信念的冲击,都沉淀在这无声的一礼之中。 待林中只剩他们三人,温润才重新将目光投向仍跪伏于地的闵莫玄。 自温润现身,闵莫玄便一直跪着,未曾多言,如同等待最终判决的囚徒,周身充满了恐惧与不安。 此刻外人已去,他心知判决将至,竟跪爬至温润面前,连连磕头讨饶:“属下知错了!属下再也不敢了!求教主饶命!求教主饶命!” 他声音颤抖,每一个字都透着深深的恐惧与悔意,与先前那嚣张妖异的模样判若两人。 温润神色不变,清澈的眸中未起半分涟漪,声音依旧平稳:“莫玄,你年纪虽轻,已在教中位居右护法之职。教中除我与温鸿、温玄之外,便以你与左护法权柄最重。然而,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接任教主后设立的第一条交规,你说与我听。” 此言一出,闵莫玄仿佛想到了什么极可怖的事情,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他将头重重磕在地上,再抬起时,额间已是一片血肉模糊。“教主!求你开恩,饶过属下这一次吧!属下发誓,绝不再犯!” 温润并不接话,亦不出言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耐心等待。 闵莫玄抖得愈发厉害,在温润那不容置疑的目光注视下,纵有万般不愿,终究还是颤声开口,断断续续地背诵:“教内弟子……寻隙滋事者、恶意伤人者……视情节严重……罚……行烧杀掳掠之事……无故伤害寻常百姓者……死……”一句话说得艰难无比,耗尽了全身力气。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温润在旁的事情上皆留余地,唯有这条亲手订立、以铁血手腕执行的教规,威严不容任何挑衅。 “好。”温润淡淡应了一声,“既然你记得,便无需我重复了。念在你此番尚未酿成大恶,我今日可饶你一命。但若非被我阻拦,你断不会自行收手。恶念既生……”温润的目光在闵莫玄惨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清澈的眸底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黯然,他声音依旧平稳,却较之前低沉了半分,“这身武功是万万留不得了。” 当听到"留不得"时,闵莫玄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地,发出一声惨笑。他扯开衣襟,指着自己胸口处的旧伤,声音嘶哑:“属下这一身伤……皆是昔日为圣教流血所得。教主今日……当真毫不顾念旧情么?属下……”这话语已非求情,而是穷途末路下最后的哀鸣。 话音落下,对上温润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所有的话都噎在了喉间,说不下去,只剩下无边的寒意浸透四肢百骸。 温润面色如常,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不容转圜的决断:“我知此法残忍,可若今日不是我及时出现,承受这残忍的,便是那无辜的店家和心怀侠义的天城派弟子。莫玄,我今日……决不能饶你。” 说到此,从怀中取出一个白色瓷瓶,扔到闵莫玄面前,“允你服药化去内力,至少,不必承受太多痛苦。” 第5章 第 5 章 闵莫玄脸色由白转青,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与不甘,他跪在地上的膝盖微微一动,似有遁逃之意。然而,温润那看似平淡的目光,却如无形的枷锁,将他锁在原地。 他只觉得周身内力一滞,仿佛被投入万年冰窖,而温润,却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如此,让他彻底认清了两人之间的云泥之别,他眼中最后一点光亮也尽数熄灭,只剩下绝望的颤抖。 温润见他如此,未再多留,便与苏云深一同转身离去。 事情似乎还未彻底了结,他便这样走了。 那闵莫玄呢? 他会听从温润的话吗?能对自己苦练多年的武功下得去手吗? 苏云深心中并无怀疑。 温润态度看似温和,但温和不代表心软。若闵莫玄不肯服药化去内力,待到温润亲自出手,其结果,只怕会比现在更为惨烈。 闵莫玄拾起瓷瓶,手抖得几乎握不住。他抬头,用最后一丝希冀望向温润,却只看到一个决绝的背影。他终于死心,仰头服下药丸。 药力发作极快,闵莫玄周身鼓荡的内息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他眼中昔日精光也随之黯淡、湮灭,最终只余一片空洞。 他整个人仿佛被抽去灵魂的空壳,萎顿于地,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抽泣。 自此,神月教中,当再无闵莫玄此人。 温润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这个细微的动作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忍。 这些年来,闵莫玄确实为神月教立下不少功劳,可正因如此,今日之举更令他痛心。 苏云深则默然不语。 他见识过温润的纯真,享受过他的体贴,却直至此刻,才真切体会到“神月教教主”这身份所代表的分量与决断。 这并非他熟悉的那个温润,却也是温润真实的一部分。正是这般雷霆手段与慈悲心肠并存,才构成了眼前这个让他心绪牵动的人。 经此一事耽搁,两人直至午时才踏入云山地界。日头愈发炽烈,苏云深取出油纸伞撑开,举过两人头顶,遮挡住灼人的阳光。 “苏公子,”伞下的温润轻声唤他,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终究……为我教辛劳多年。若换作是你,可会有别的选择?” “不会。”苏云深回答得斩钉截铁,毫无波澜,“你已给了他最体面的了断。”他侧目看向温润,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何况你心中明白,若今日手软,来日就要用十倍无辜者的鲜血来偿还这个错误。” 温润听了他的回答,并未感到意外,只是眼中添了些许笑意。 他懂他,他亦懂他。 寂静的山谷中,只余下两道并肩而行的身影,踏着蜿蜒山径,缓缓走向云雾深处。 温润不自觉地靠近苏云深,两人的衣袖在行走间不时相触。 苏云深并未侧目,亦未避开,只是将手中的伞,不着痕迹地又向温润那边偏过了几分。 不多时,二人回到云山之巅,山巅小院仿佛自成一方天地,将山下的纷扰与血腥尽数隔绝,那份属于他们二人的宁静,在经历过闵莫玄的风波后,显得愈发珍贵。 苏云深在院中石凳上坐下,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 温润正欲转身去煎药,一阵熟悉的羽翼扑棱声划破了这片静谧。 “苏公子,”温润转向苏云深,将取下的薄薄信笺递了过去,“你的信。” 赶了一上午路,苏云深感到几分慵懒,并未伸手去接,只淡淡道:“我有些乏了,你念与我听吧。” 温润闻言,明显怔了一下,随即心下一暖,苏云深连私信都不避讳他,这让他受宠若惊。 他展开信,念道:“苏……” 可念出这一字,便突然停住了。 “怎么了?”苏云深察觉到他情绪的细微变化,轻声相询。 “没什么……”温润勉强笑了笑,似有难言之隐。他停顿片刻,才继续念道:“苏公子,冒昧来信……” 正待细听下文,温润的声音却又戛然而止。他沉默地快速扫视着后面的内容,越是往下看,脸色越是沉静,眉宇间凝出一抹化不开的郁色。 苏云深更加疑惑,伸手欲取,却见温润指尖微缩,眼中闪过一丝挣扎。 伸出的手停在半空,苏云深望着温润少有的怅然神色,没有追问,只是自然地收回了手。 “罢了。”他声音放缓了些,“你若不想,我不看便是。” 想来信中也没什么紧要之事,否则纵使万般不愿,温润也绝不会耽搁。 听他如此说,温润眼中那层淡淡的抑郁渐渐散去,转而浮现出几分歉意,他将那封信放到苏云深手中,低声道:“你看吧。” 苏云深最终还是展信阅读,几行清秀字迹映入眼帘。信中许多缠绵悱恻、自诉衷肠的语句,于他而言,不过是月寒一厢情愿的执念,看过便罢,心中并未留下丝毫涟漪。 然而,温润方才那异样的沉默、眉宇间化不开的郁色,却在他心头盘桓不去。 一个模糊却让他心惊的念头悄然浮现:温润心思纯净,不谙世事,若因自己平日过分的亲近,让他动了些许不该有的心思,那自己岂不是成了引他步入歧途的罪人? 他心下凛然,暗忖日后须得谨守分寸,与温润不要走得太近了才好。 可这决心刚下,他一抬眼,便瞧见温润正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微微低着头,那模样,透着几分说不出的落寞。 苏云深的心没来由地刺痛了一下,方才筑起的疏离之墙,在这份说不清道不明的牵念前,竟显得如此不堪一击。 他放下信笺,看向温润,语气不自觉地比平日温和些许,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信我看过了。”他略作停顿,观察着温润的反应,觉得有必要澄清这无谓的困扰,便清晰地补了一句,仿佛要拂去对方心头的尘埃,“她只是我昔日的一个病人,曾在山中借住过一段时日调养身体。” 温润听了,并未立刻抬头。 他自己也说不清方才那阵莫名涌上的心绪究竟为何。 那不是愤怒,也并非担忧,而是一种更微妙、更陌生的情绪,仿佛原本只环绕在自己身畔的温暖气息,忽然被外来的风搅动了一下,让他感到些许不适与失落。 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感受,他想独占那抹温暖的气息,不愿与任何人分享。 苏云深看着他低垂的眉眼,原本已决意将某些念头按下,此刻却再次动摇。袖中的指尖无意识地收拢,方才升起的想法在心头浮现——那件事,是否还要做? 只一瞬的权衡,他便有了决断。 “明日,”苏云深终是开口,声音比往常更缓了些,“我需下山一趟。” 温润闻言立刻抬起头,眼中那点迷惘被急切取代:“可否不去?”他身体不自觉地前倾,语速也快了些许。 苏云深将他这难得的急切看在眼里,心中那点残余的犹豫悄然散去,缓缓摇头:“非去不可。” “是因为……她?”温润追问,目光紧紧锁着苏云深,不愿错过他丝毫表情。 “不是。”苏云深再次摇头,语气肯定,随即看向他,眼中化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温柔,“是因为一件紧要的事。”他微微停顿,迎着温润疑惑的目光,补充道,“此事,需你同往。” 温润眼中的紧张稍缓,却被更大的疑惑取代:“究竟是何事?” 苏云深却不再多言,只是唇角泛起一个极淡的弧度:“明日,你便知晓了。” 转眼到了第二日,两人于卯时起身,准备些温养身体的汤药,便早早下山。 清晨山间气温偏低,带着湿意的凉风拂过,苏云深感到些许不适,途中咳嗽了几声。 温润看在眼里,急在心中,几次三番提议返回山巅,都被苏云深婉拒了。 苏云深已想好了一切,他打算带温润去的是毗邻祥云县的秀丽大城——灵云城。此城坐落在云山脚下,是南北商旅往来的要冲,城中市井繁华,货物琳琅满目,几乎无所不有。 城东有一片广阔的桃花林,穿过桃花林再往东走,便是灵云城的护城河,此河亦被当地人称为“许愿河”。 两人行至山脚,晨雾尚未散尽。忽见道旁立着一道纤细身影,粉衣素雅,不是月寒又是谁? 温润见到她,身形几不可察地一滞,苏云深察觉到身旁人的异样,心思稍动,并未说什么。 月寒依旧如苏云深初见她时那般,清丽秀雅,姿容动人,她弱质盈盈地立于道旁,眼眶中含着浅浅水光。 此处人迹罕至,眼下只有他们三人。 苏云深没有过多寒暄,只礼貌性地对月寒微微一笑,开门见山地问道:“月寒姑娘,许久不见,你为何会在此处?” 面前的女子轻启朱唇,声音清脆悦耳,带着几分幽怨:“虽与公子约了傍晚在风缘楼相见,可月寒实在思念公子心切,等不到那时辰,只想早些见到公子,便在此等候。却未料到公子出门也这般早……莫非,也是因为想见月寒么?” 第6章 第 6 章 月寒说话轻声细语的,比微风更缓,比流水更柔,她含情脉脉地望着苏云深,眼中泪光闪烁,泪水凝于睫毛上,将落未落,似有万千委屈难以诉说。 然而那白皙的脸颊上又泛着淡淡绯红,嘴角噙着一抹嫣然浅笑,透出无限娇羞。 说不清是激动多些,还是欣喜多些。 “你误会了。”苏云深声音平和却清晰,“我今日下山,并非为你。” 月寒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不是为我,那是为谁?” 苏云深轻轻揽了揽身侧的温润,如实相告:“今日下山,是为了陪伴我这位朋友。” 温润正自疑惑,忽然想起什么,眼中闪过恍然与感动,原来苏云深一直记得这个连他自己都遗忘的日子,他的生辰! 月寒仍不死心,又道:“可是昔日,公子待月寒很好……” “我待谁皆是如此。”苏云深语气虽淡,却毫无转圜余地。 月寒霎时愣在原地,短暂的茫然过后,眼泪如同决堤之水,汹涌而出,她脚步虚浮,似要倒进苏云深怀里,温润迅速侧身,抬手虚拦,恰到好处地挡在她与苏云深之间。 “姑娘小心。”温润抬起一臂,声音温和,却不容月寒再次逾越。 月寒被温润所阻,所有的委屈与难堪瞬间翻上心头。她猛地挥开温润的手臂,声音里隐隐带着哭腔:“让开!这是我和他的事!” 苏云深不着痕迹地将温润往自己身后带了半步,完全隔开了月寒可能触碰到的范围。 “月寒姑娘,若无他事,我们先行一步。”他先对月寒微微颔首告辞,语气疏淡却不失礼数,而后伸手轻轻握住温润的手腕,语气瞬间变得温和几分,“走吧。” 月寒怔怔地看着苏云深对温润自然而然的亲近与回护,即便他们同为男子,也令她心头酸涩难当。 就在他们转身走出几步的刹那,这股怨气冲破了理智,月寒冲着苏云深的背影问道:“苏公子,你可知这人是谁?可知他来到你身边,对你有何企图?” 苏云深的脚步顿住。 他缓缓回身,目光平静地看向情绪激动的月寒,没有一丝波澜:“温润。”他顿了顿,复又看向月寒,补充道,“他从未隐瞒过我。” 这句话让月寒哑口无言。她预设的结果没有发生,她的挑拨,在苏云深这全然知晓且毫不在意的态度面前,显得如此无力。 这一次,苏云深不再有片刻停留,握着温润的手腕,径直离开。 走出很远,直至山道转弯,再也看不见那个身影,温润才稍稍放松下来,但眉宇间仍凝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疑虑。 “苏公子,”他沉吟片刻,还是开了口,“我平素几乎不在江湖中走动,能认出我身份的,不是各大门派中的掌门长老,也得是派中资历颇深的弟子。”他话语微顿,声音低沉了几分,“月寒姑娘年纪尚轻,又无门无派,她如何能一眼认出我?这实在蹊跷。唯一的可能……” “今日不想她。”苏云深停下脚步,侧头看向温润,那双总是显得淡漠的眸子里,此刻映着渐亮的晨光,显得格外专注,“今日下山,是要为你庆贺生辰,旁的事,无论什么,都先放放。” 听闻此言,温润眼角微微发红,他急忙低头掩饰,却藏不住袖中轻颤的指尖——这个连自己都不甚在意的日子,竟然被人珍重地记着。 “好。” 如此,便将月寒的事告了一个段落。 整个灵云城最富盛名的去处,是一条名为文学街的街道。 此街专为文人墨客而设,每逢十日,便会举办一场“文学会”。 文学会期间,所有店家都会将自家最上乘的货物陈列于街边,一面售卖,一面邀请往来的文人参与斗棋、填字、赛诗、猜灯谜等各式风雅游戏,此类活动往往设有颇为丰厚的彩头。 苏云深便是带温润来到了这里,他早已听闻这条街的名声,也知晓今日正是文学会之期。 转过街角,便看到所有的文人墨客都簇拥着围在了一处,那里人流如潮,时不时爆发出阵阵喝彩与惊呼。 被围在人群中央的是一间看似寻常的铺子,门面却颇有气势,悬挂着四块乌木匾额,上面分别镌刻着“琴”、“棋”、“书”、“画”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铺子门前立着一位身着儒衫的中年男子,气度沉稳,衣料是上好的云纹锦,此刻正对着围观的众人侃侃而谈,言辞文雅,引经据典,显然是这家店铺的主人。 店主人身侧侍立着几名伙计,个个身形挺直,神情专注,随时等候差遣。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功夫,店主人似乎已将前辞交代完毕,他退后几步,在店门口安置好的太师椅上落座,随后抬手轻轻一挥。 得了示下,伙计们立刻行动起来,小心翼翼地抬出三架古琴。 那三架古琴一架摆在店铺门口的台阶上,琴首面朝向围观的人群,另外两架则并排安放在街道上,琴首对着店铺门面。 那古琴形制古朴,漆色温润,即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感受到它们的不凡气韵。 随后,店里不紧不慢地走出一位年轻书生,衣着与那老板相仿,生得五官清秀,线条分明,尤其一双桃花眼,在妩媚中透着一股书卷气。 他面带微笑朝四周拱了拱手,这才缓步登上台阶,在那架面向众人的古琴前安然坐下。 不一会儿,便有两位文人从人群里走出来,上前向老板和那青衫书生作揖见礼,低声交谈几句后,分别坐在了街道上的两架古琴前。 台上的青衫书生眼皮懒懒一抬,扫过台下二人,神色间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倨傲,随意比了个“请”的手势。 待伙计高喊一声“开始”,青衫书生信手拨弦,一曲《流水》倾泻而出。 围观众人脸上都露出欣赏之色,可欣赏之余,却又夹杂着阵阵叹息,叫人看不明白。 “瞧着有些意思,我们去前面看看。”温润在苏云深耳边低语。 苏云深微微颔首:“好。” 温润轻轻拉住苏云深的衣袖,两人如游鱼般悄无声息地穿过人群,不知怎的就到了最前排。 除了原先站在头排、此刻被挡住了视线的一位墨衣男子,竟无人察觉他们是何时过来的。 “诶?两位公子,你们从哪里来的?怎么就到我前头去了?”那墨衣男子一脸茫然。 苏云深和温润一同回过头来。 温润的声音显得格外温和诚恳:“定是你听曲听得入了神,没留意到我们。其实我们在此处站了有一会儿了。” “是么……我听得这般入迷?”墨衣男子看清他们二人的面容,愣了一瞬,心中的不快化去了一大半。 “正是如此。”温润面不改色,说得自然而然,“这曲子如此动人,在下也听得入迷了。”他话锋一转,顺势问道,“请教公子,大家既然觉得这曲子好听,为何一边赞赏,一边又发愁叹气?我二人初来乍到,不知其中缘由,还望公子指点一二。” 读书人多半有些好为人师,温润深谙此道,此刻做出虚心求教的姿态。 那墨衣男子确实受用,耐心答道:“唉,那曲子弹得这般动听,我们自然是佩服的,岂有不赞之理?可他弹得越好,那‘兰花玉佩’就越是难到手,叫我们如何不愁?” “兰花玉佩?” “对,”墨衣男子朝老板的方向扬了扬头,“就是老板手边那块玉。” 两人循着方向望去,只见那老板端坐在门口的檀木椅上,一手端着茶杯,另一只手随意搭在旁边放置茶具的小几上,听着琴音,三根手指正轻轻叩着桌面。 再仔细一看,他叩击的那只手边,放着一只打开的精致檀木盒子,里面垫着软绸,托着一块白玉。 那白玉天然生成兰花形态,却与兰花有着细微不同,瓣缘处带着奇特的卷曲,更似苏云深曾描绘过的一株珍稀药草。 “那玉佩……好生眼熟。”温润目光在玉佩上停留片刻,心头莫名一动。 苏云深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几不可察地弯了弯唇角。 墨衣男子没听清他低语,只当他们也看清了玉佩,便继续解释:“那玉是天然生成这般模样,未经雕琢,可谓妙手天成。我们这儿许多人都想得到它,日后送给心仪的姑娘做聘礼。可要想得到它,必须连过‘琴棋书画’四关。这活动是整条街的店家一同举办的,由台上那位老板主持,每一关都难上加难。活动已办了好几届,前来挑战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几十,谁能想到,连这头一关‘琴’关,都至今无人能过。” 苏云深平素对这类事情听听便罢,从不会过多在意,更无心参与,今日却不知怎的,一反常态,主动开口询问:“这‘琴’关要如何过?后面三关又是怎样?” “这‘琴’关听说最简单,但对我们来说已难如登天。你瞧见那书生没?他弹完一曲,闯关的两个人需得跟着弹,一人负责弹奏一个音节,既要分毫不差,又不能断了流畅。还有啊,别想背下曲谱回去练习,因为他每次弹的曲子都不同。” 墨衣男子叹了口气,接着道:“至于后面三关,我们也不知晓具体内容了。这第一关就无人能过,后面的关卡自然不公布。只听说每一关都需两人协作完成,考的不只是才学,更是两人之间的默契。” “多谢公子指点。”苏云深拱手道谢。 第7章 第 7 章 如此说来,此刻坐在青衫书生对面的两位文人,便是正在闯这第一关了。 只见他们正襟危坐,全神贯注地聆听着琴音,努力将曲谱记住。 他们能如愿拿到那块兰花玉佩吗? 这个悬念并未持续太久。 墨衣男子话音刚落,场中便响起一片掌声与喝彩,原是那青衫书生一曲终了。 按照规则,接下来该由那两位文人协奏,将方才的曲子重弹一遍,众人都满怀期待地看着场中,等着他们的表现。 可过了好一会儿,那两位文人都没有动静。 缘由不难猜想。 这两位文人想必连曲谱都没能记全,更别提共同弹奏了。 他们此刻低着头,一言不发,偶尔偷偷侧身瞥一眼周围的人群,神色愈发尴尬难堪。 那老板显然是见惯了这般场面,为了缓和气氛,他起身走到两位文人面前,双手抱拳,微微欠身道:“二位公子,此次活动至今尚无人闯过,实在不必为此挂怀。不如回去好生歇息,下回再来一试。” 听了老板的话,那两位文人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些,站起身来对老板回了一礼,告辞离去。 那两人离去后,老板笑呵呵地坐回椅上,给旁边的伙计递了个眼色。伙计立刻走到场中,高声喊道:“下一对!可有下一对参赛的?” 围观的人们大多还沉浸在方才的失败氛围里,彼此观望,踌躇不前,暂时无人应声。 苏云深心思微微一动,唇角泛起一丝极淡的笑意,用只有温润能听到的声音,仿佛自言自语般轻声道:“那块玉,甚是别致。” “我们参加。”温润立刻接话,仿佛就等着这一刻。 他握住苏云深的手腕,来到那喊话的伙计面前,声音不高,却清晰稳定:“在下单名一个润字,这位公子姓苏,我们二人前来参赛,请不吝赐教。” 那伙计闻声抬眼,目光触及他们二人时,明显一怔,竟忘了应答。 这两位的风姿气度实在太过出尘,立于这市井喧嚣之中,显得与周遭的热闹光景有些格格不入。 围观的人群也瞬间安静下来,目光都聚焦在他们身上,连那气度雍容的老板和琴艺精湛的青衫书生,也不由得将他们上下打量了一番。 安静了片刻,那老板对那还在发愣的伙计道:“还发什么呆?快请两位公子入座。” “是,是!两位公子,请坐请坐,活动的费用是一人一两银子。”伙计回过神来,连忙引着他们到那两架古琴前坐下,收了银钱,又将规则仔细说了一遍,这才退到一旁,示意青衫书生可以开始。 苏云深与温润对视一眼,一同闭上眼睛,静心聆听这次奏响的曲子。 规则与之前相同,只是曲子换了,上一曲活泼轻快,这一曲则轻缓抒情。两首曲子风格截然不同,却同样清脆悦耳,令人心神宁静。 青衫书生指法娴熟,音韵清越,却在几个关键转折处暗藏机巧,显是故意提升了难度。 “好!” 这一曲结束,掌声雷动,人群中爆发出叫好声。那青衫书生几不可闻地轻哼一声,朝他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苏云深与温润分别向青衫书生回礼,随后彼此对望一眼,才将指尖轻轻落在各自的琴弦上。 “叮……” 第一个音由苏云深指尖流出,温润立刻接上第二个音。苏云深再落指,温润又紧随其后。 你一音,我一音,音音相接,流畅自然地将整首曲子演绎了下去。 弹奏间,两人偶尔相视一笑,目光虽落在对方脸上,心神却系于自己指尖。 曲调的起伏,节奏的缓急,已无需言语交流,只凭心意相通,顺其自然。 待到最后一个音落下,现场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掌声与喝彩。 他们合奏出的曲子婉转优美,配合得天衣无缝,恍若一人独奏,其韵致意境,竟比那青衫书生的原曲更为动人心弦。 伙计们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那青衫书生望着他们,眼中满是不甘与气恼。 老板显然也没料到他们有此默契,但他处事老练,只在短暂诧异后,便拍掌称赞,堆起笑容道:“二位公子真是深藏不露,佩服佩服!还从未有人能过得此关,恭喜二位!” “多谢。”苏云深与温润微笑着回应,苏云深又问:“请问,我们要闯的下一关是什么?” 老板笑道:“下一关,是‘棋’关。” “这‘棋’关,还请详述。” “二位公子,稍候片刻便知。”老板没有直接回答,回身朝店里的几个伙计打了个手势。 琴弦余音尚未散尽,棋盘已悄然摆开。围观的文人墨客还沉浸在方才的天籁合奏中,此刻又屏息凝神,期待着另一场智慧的交锋。 不多时,伙计们便搬出一张木质棋盘和配套的木凳,搬凳子的伙计手脚利落,但抬棋盘的那两个却显得格外小心,每走一步都要停一停,稳住身形,好一会儿才将棋盘稳稳当当地放下。 众人这时才看清,那棋盘上已是星罗棋布,黑白棋子交错,摆了小半盘残局。他们方才那般谨慎,原是怕碰乱了棋子。 一切准备妥当,老板这才转向苏云深和温润,解释道:“二位公子,第一关虽难,胜负却终究由二位自己把握,这第二关,却要添上些外在的变数了。” 苏云深态度谦和:“愿闻其详。” “二位也瞧见了,眼下这盘棋已成僵局。”老板说着,唤了青衫书生上前。 青衫书生此刻脸色虽仍不算好,但比方才已平静许多。 待他走近,老板继续说道:"一人与小贺对弈,另一人预料步数。对弈须胜,步数须准,误差不得过二。"老板言简意赅,目光在二人间流转,"现在,请落笔吧。" 苏云深扫了一眼那残局,若此残局是青衫书生所设,那他棋艺定然极高,想要胜他本就不易,还需另一人预先料定步数,这两重难关加在一起,几乎是不可能闯过。 他与温润对视一眼,一同走到棋盘前,温润开口问道:“敢问老板,我等执黑子还是白子?” 老板呵呵一笑:“这个嘛,落笔之后,方能告知。” 这无疑又增添了一分难度。 温润并未为难他,不再追问,转而看向苏云深,语气温和却带着笃定的信心:“苏公子,我心中所想,你皆知晓,我来执棋吧。” “好。”苏云深轻轻点头,走到一旁备好的纸笔前,提笔在纸上写下一个数字,随即将纸条折好,握在手心。 老板并未立刻向他索要纸条,或许是打算对局结束再说,又或许心底里认定温润难以取胜,觉得这纸条派不上用场。 在伙计的安排下,青衫书生与温润分别于棋盘两侧坐下,青衫书生执黑子,温润执白子,对局就此开始。 “润公子,请。” “贺公子,请。” 青衫书生落子如飞,显然是信心满满。 他的黑棋如疾风骤雨,十手之内便占尽了先机,二十手时已形成合围之势。待到三十手,白棋被逼至边角。 “润公子,棋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青衫书生语带教诲,一记凌厉的“镇头”压下,意图彻底封死白棋出路。 他嘴角噙着一丝胜券在握的笑意,仿佛已看到对方投子认负的局面。 温润始终垂眸静坐,对扑面而来的杀招恍若未觉。他指尖的白子只是循着棋理,在看似无关紧要处浅浅应对,步步退守,棋形单薄得仿佛随时都会崩解。 这场对弈,于旁观者看来,无疑是一场一面倒的屠戮。 “三十六手了。”青衫书生悠然自得地拈起一枚黑子,声音带着几分戏谑,“润公子这般只守不攻,莫非是想将棋盘都让与在下?”言语间,他落下决定性的第三十七手,将白棋最后一处生路彻底斩断,黑棋铁壁合围,大局已定。 围观人群中已有人发出惋惜的叹息。 青衫书生整理了一下衣袖,就在他准备接受祝贺时,温润拈起白子,用请教的语气问:“贺公子布局甚是精妙。只是……此处是否为我留了余地?” 话音未落,那枚白子伸向了一个所有人都未曾留意、甚至觉得毫无意义的“死地”之上。 “啪。” 一声轻响,棋子落下,如同水滴落入深潭。 青衫书生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他瞳孔骤缩,死死盯住棋盘——方才那片固若金汤的黑棋大龙,竟因这一子而气息断绝! 回想起来,那是温润早已埋设的陷阱,只等他将所有力量投入,再断他生路。他之前的每一步紧逼,竟都是在为自己挖掘坟墓。 整个场面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先前所有以为白棋必败的人,此刻都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棋盘上这惊天逆转。 温润依旧安静地坐在那里,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轻声补了一句: “承让了。” 与此同时,苏云深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从容展开一直握在手心的纸条,上面赫然写着一个墨迹早干的数字——三十八。 最后一子定乾坤,步数分毫不差。 第8章 第 8 章 看到苏云深的纸条,全场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比刚才更热烈的惊叹,这不仅是一场对弈中的胜利,更是一次完美的预言。 对于旁人的盛赞,苏云深和温润都不甚在意,很快又问老板下一关的要求。 老板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随即又堆起笑容,应道:“下一关是‘画’,有劳两位公子再稍候片刻。”说完,他轻轻拍了两下手,示意其中三个伙计回店铺里去。 那几个伙计会意,一同转身进了店铺。 再出来时,有人抬着画架,有人抱着厚厚一叠宣纸和各式笔墨颜料,还有一人搬了张木桌,安放在画架旁边。 伙计们利落地将画架和宣纸安置好,又把笔墨颜料在旁边的木桌上一一摆开。 随后,一个伙计从桌下的抽屉里取出三卷画轴,小心抱在怀中,走到苏云深和温润面前,恭敬地行了一礼,安静地站定。 老板见一切准备妥当,这才转向温润,继续解释道:“二位公子,稍后请从这三幅画中随意抽取一幅。然后,由其中一位观看半盏茶的时间,再口述指导另一位,将这幅画完整地临摹出来。只要临摹之作与原画相比,差异之处不超过三处,便算过关。”他略作停顿,特意提醒道,“尤其要注意画中的线条走势和笔触特点。” 他们如何不知,画作的神韵最难传达,稍有不慎就会谬以千里。 这一关,比“琴”“棋”还要难上许多。 它不仅考验第一个人的记忆与描述能力,也考验第二个人的领悟与画工,最重要的,依旧是两人之间能否心意相通。 “苏公子,我向来习惯听你的,”温润微微侧头,在苏云深耳边低语,“所以,由你来观,由我来画,可好?” “好。”怎样安排,苏云深都没有异议。 老板见他们已商量妥当,便请温润到画板前准备,又示意那抱着画轴的伙计走到苏云深面前,请他从中挑选一幅。 苏云深正要伸手选画,许久未说话的青衫书生忽然开口。 “苏公子,且慢。” 那青衫书生缓步走到伙计身旁,站定于苏云深面前,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小生贺晨风,这三幅画皆是小生拙作,粗陋不堪,若污了苏公子的眼,还望海涵。” 话语听着谦逊,可他眉宇间那份藏不住的傲气,却显露无疑。 “这三幅画中,有一幅连三岁孩童也能轻易描摹,另一幅,怕是请来宫中最好的画师也难复刻出来,最后一幅则平平无奇。”贺晨风一直维持着表面的笑容,声音也算平和,但语气里那点嘲弄与不屑,在场的人几乎都能听出来,显然对苏云深二人抱有很深的敌意。“苏公子与润公子能过‘琴棋’二关,小生实在佩服。便想着行个方便,助公子选出那幅最简单的。” 苏云深仿佛全然未察觉对方话中的讥讽之意,当即礼貌地回以一笑,从善如流:“多谢贺公子美意,如此,便有劳了。” 贺晨风神色明显顿了一下,似乎没料到苏云深会如此坦然接受。 他若有所思地沉默片刻,神情变得有些复杂,最终还是从伙计怀中随意取了一卷画轴,递了过来。 “多谢贺公子。” 苏云深展开画轴时,指尖在卷轴边缘轻轻一顿。这看似随意的涂鸦,装裱却用了上好的云纹锦,他心下了然,这绝非贺晨风所说的"拙作"。 将画轴重新卷好后,他走到那个抱着画轴的伙计身边,将看过的画轴递回的同时,顺手将伙计怀中另外两卷画轴也一并取了过来。 贺晨风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想要阻拦,“苏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苏云深神色依旧温和,缓缓答道:“贺公子好意行此方便,我心中感激。但若平白受下,于心难安。” 他说话间,趁对方还未及反应,已迅速将另外两幅画卷分别展开瞥了一眼,随即又利落地卷好,一并交还给那个伙计,“我那位朋友既愿意动笔,作一幅是作,作三幅也是作。不如一并看了,我也好多欣赏几幅贺公子的墨宝。” 听到此处,贺晨风的脸色已是难看至极。 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半晌没能出声,一旁的老板适时地轻咳了一声,他便只能将话咽了回去。 苏云深不再理会他们,径直走到温润身后,双手轻轻搭上他的肩头,俯身凑近他耳边,低声细语起来。 他说一句,温润便依言动上一笔。 温润起初握着一杆狼毫,在纸上勾勒两下,随后按照苏云深的要求换成了羊毫。 随着苏云深不急不缓的叙述,他笔下时而行云流水,时而顿挫有致,到后来更是挥洒自如,只在偶尔轻轻点头应一声,或是侧过头,对身后的苏云深回以一个浅浅的笑容。 这种心有灵犀,仿佛经过千锤百炼。 一幅画毕,温润用衣袖轻轻拂过纸面,待墨迹稍干,便唤来伙计换上第二张宣纸。 画板一直背对着围观人群,在结束之前,谁也看不到他们画了什么。 待到三幅仿作全部完成,温润才将画板转过来,让第一幅小鸟图面向众人,随后与苏云深各持另外两幅,将三张仿画同时展现在大家眼前。 苏云深则唤来另外三名伙计,请他们分别将三幅原画也展开示众。 当六幅画同时展开时,人群中几位懂画的行家突然倒吸一口冷气。有人失声叫道:"这三张原画,竟画得如此相似!" 乍一看去,三张原画无论大小、位置还是整体风格,都相差无几。 可若细究起笔触和线条的运用,差别便显露出来。 苏云深心中明了,若方才他只选了其中一幅来画,即便温润画得再如何与原画分毫不差,对方也大可以拿出另外任意一幅来比对。 围观的百姓不明就里,只会以为他们画得不对,超出了三处不同,这关便无论如何也过不去了。 那贺晨风先前一番惺惺作态,假意让他抽取“最简单”的画,再让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尝到失败的滋味。贺晨风自己能落个大方亲和的好名声,而他们却要颜面尽失。 此人心思,阴狠而深沉。 但此刻,六幅画两两并列,三对作品各自对比,即便凑到寸许距离,也找不出一丝差别。 苏云深心想,若是将两张宣纸叠在一起,举到阳光下透光看去,每两只小鸟的轮廓阴影,想必都能完全重合。 到了这个地步,任谁再想挑理,也寻不出由头了。 贺晨风的脸色由青转白,额角渗出细密汗珠。他握紧的拳头在袖中微微发抖,却还要强撑着维持体面,那扭曲的表情比哭还要难看三分。 “真是精彩绝伦!让我们恭喜苏公子与润公子,再过一关!” 老板适时地高声宣布结果,引回了大家的注意,他的热切祝贺,在明眼人看来不过是欲盖弥彰。但围观的百姓已被这出神入化的画技折服,谁还在意那点上不了台面的算计? 至此,四关已过其三,最后一关,自然便是“书”了。 琴棋书画,应是先“书”后“画”,可这“画”关却在“书”关前面,想来“书”关玄机更深。 在老板的示意下,只见一个伙计从店里拿出两张空白的竖幅宣纸,分别挂在店门两侧,旁边各设了一张高桌,桌上备好了笔墨。 老板对苏云深二人已失了先前的热情,但职责所在,只得强撑着说:“这‘书’关说易最易,说难却也是最难。在讲解之前,须得先蒙上二位公子的眼睛,以免你们以眼神交流。” 两人都没有反对。 立刻有伙计上前,用黑布仔细蒙住了他们的双眼,随后扶着他们分别走到两侧的竖幅前,将蘸饱了墨的毛笔塞进他们手中。 老板接着说道:“只需二位公子各自在这竖幅上写下一句话。写什么我们不管,除去不雅之词,并无限制。可以是对联,可以是诗词,也可以是二位想写的任何话语。但唯有一样——那两句话,须得相辅相成,彼此呼应。” 众人闻言,皆是心中一惊,这一关果然玄机最深。即便心意再如何相通,两个人在毫无提示的情况下,又如何能笃定地想到同一件事,或是同一句诗? 眼前虽蒙着黑布,苏云深还是闭上了眼睛,静心凝神。 温润此刻在想什么? 温润想对他说什么? 而他,又想对温润说什么? 万千思绪涌上心头,许多过往的画面也随之浮现。 与温润的初遇。 与温润抚琴弄箫,吟诗作对。 温润以心头血浇灌紫府兰。 温润陷入梦魇时的呓语。 温润见到月寒来信时的失落。 每一幕画面,都轻轻撞进了苏云深心底,他心头忽然一软,有了决断,缓缓提笔,笔尖轻轻抵在纸面上。 几乎同时,他也听到了旁边温润那侧,笔尖触及纸张的细微声响。 这便不再犹豫,腕上用力,挥毫而动: 第9章 第 9 章 ——转轴拨弦三两声。 几乎在停笔的瞬间,周围爆发出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热烈的喝彩。 这喝彩仿佛不只祝贺他们过关,更是为了这近乎神迹的默契——两个被蒙住双眼的人,竟能在同一瞬间,写下彼此关联的诗句。 接着,有人上前解开了他们眼前的黑布。 视线恢复的刹那,苏云深第一时间便朝温润望去,温润也正巧看向他。 两人相视一笑,如琴箫初鸣时那一缕相和的余韵,清浅,却直抵心扉。 苏云深目光微转,看到温润身旁的竖幅上,写着一列清秀婉约的字:未成曲调先有情。 温润写的,果然是这句。 这一刻,仿佛世间所有的喧嚣都远去,只剩彼此眼中那份无需言语的懂得。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正是白居易《琵琶行》中广为传诵的诗句。 他们选的不仅是同一联诗,更是将彼此初识时,那于音律中心意初通的刹那心境,精准地倾诉于笔端。 温润回到苏云深身侧,眸中情绪翻涌,似有千言万语,苏云深对上他的视线,心间如淌入一脉温热的清泉。 与他们二人的欢喜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老板与贺晨风青黑的脸色。 在众人灼灼的目光下,老板深知众怒难犯,再也无法拖延,只得从木盒中取出那块引人垂涎的兰花玉佩。 他握玉的手紧了又紧,最终才步履维艰地向前迈步,将那玉佩,递向它真正的主人。 温润接过,道了声谢,礼数依旧周全。 “苏公子,给你。”熟悉的笑容映入苏云深眼底,温润将玉佩递到他手中。 苏云深指尖摩挲着玉佩,那玉质莹泽,触手生温,竟让他无端想起身侧那人的名字。 得此一人,红尘皆可忘。 可这念头刚起,心口熟悉的隐痛便悄然蔓延开来,像是在提醒他,这般心意相通、相伴左右的时光,又能持续到几时?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他不由得将玉佩握得更紧,仿佛如此便能握紧这片刻的圆满。 这份无端的怅惘稍纵即逝。 他们离开文学街后,为图清净,拐进了旁边一条僻静无人的小巷,巷内光影晦暗,两侧高墙蔽日,将市井喧嚣隔绝在外,只余一片死寂。 风过巷弄,卷起几片残叶,正是个杀人越货的绝佳地方。 苏云深淡淡开口:“有兰花玉佩作彩头,每次参赛的两人需交二两银子,那老板及他的同伴不知能收钱收到何时。我们赢走了玉佩,等于断人财路。” 温润知他所想,故意问道:“断人财路,又如何呢?” “断人财路……”苏云深放缓了声音,微微一叹,“人家便会来追杀我们,把玉佩抢回去。” “哈哈哈哈!” 忽听得一阵纵声长笑,一个蒙面男子从屋檐上落下,挡在他们面前。 那人手持长剑,身着青衫,一副书生打扮,虽看不到脸,但不难认出,正是方才文学街上的贺晨风。 贺晨风以剑尖指向他们,怒目而视,冷声道:“你们二人,表面看着文弱,没想到还有些见识,竟猜得到我会来夺玉。” “贺公子连衣裳都未换,想必并不在意我们认出你,那又何需蒙面?”苏云深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今日的天气。 而他越是平静,贺晨风的狰狞与躁动就越是显得可笑可怜。 “不错,”贺晨风扯下蒙面布,那张原本尚算清俊的脸因嫉恨彻底扭曲,他嘶声道:“你们在众人面前,将我多年经营的名声与骄傲碾得粉碎,今日若不将玉佩连同性命一并留下,难消我心头之恨!” 提起方才的事,苏云深不急不缓,抛出一个问题:“贺公子可知,你在文学街输在何处?” 这个问题显然戳中了贺晨风的痛处,激化了他的恨意与妒火,让他感到羞愤难当。他眼睛一眯,持剑的手向前一送,剑尖又逼近了几分。 “你活得不耐烦了?” 苏云深依旧不慌不忙,又问了一遍:“当真不想知道?其实——” “闭嘴!”贺晨风大声打断他,恶狠狠地道,“交出玉佩,再向我磕三个响头,我便留你们全尸。” 这人气昏了头,只顾发狠,不答苏云深的问题。温润却在一旁开口道:“贺公子在文学街,输在一个‘傲’字。若不知收敛,恐怕日后,也会栽在这上面。” “混账!”贺晨风厉声呵斥,这次是真的怒极,“叫什么润的!你没有日后了!我今日就让你死于非命!” 说罢,长剑一抖,剑锋撕裂空气,带着一股狠厉的劲风直刺温润心口,竟是半点不留余地。 温润却依旧平稳地开口,声音甚至没有一丝波澜:“我有姓氏,我姓温。” 剑尖在即将刺入温润心口的瞬间,硬生生顿住了。 温润再次重复,清晰地说道:“我姓温。” 短短三字,却让贺晨风如遭雷击。他持剑的手开始发抖,先前那股狠厉劲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深入骨髓的恐惧。 “润……温……温润……” 他踉跄后退,仿佛那个名字有千钧之重,要将他压垮。他忽然想起关于神月教主的种种传闻,貌若谪仙,行踪莫测,手段通神……与眼前这年轻男子,竟能完全重合。 温润一如既往地面带浅笑,语气却带着一丝淡漠:“贺公子好眼力,好反应。方才那一剑收得及时,不然剑尖再往前多送半分,恐怕……就要出人命了。” 出谁的人命,不言而喻。 贺晨风吓得魂飞魄散,连剑都拿不稳,“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他也顾不上去捡,转身就想逃跑。 温润未曾看向那剑,足尖只是随意一挑。 那长剑如通灵般,化作一道寒光,随着贺晨风而去,“铮”的一声,剑比人快,已深深钉入贺晨风身前的青石地砖,恰好断其去路。 贺晨风一个踉跄,瘫坐在地,浑身瑟瑟发抖。 温润并未走近,只远远对他说道:“此剑还予你,倘若你日后再行不义之举,便用它自行了断吧。” 这句话,哪里像世人口中的魔教之主所说? 苏云深立在一旁,看温润三言两语便令对方心胆俱裂,嘴角弯起一个微微的弧度,正欲说些什么,喉间却猛地冲上一股腥甜。 他不及反应,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便已撞出胸腔,迫得他弯下腰去,只得用衣袖死死掩住口唇。单薄的身形剧烈地颤抖着,仿佛秋风中最脆弱的一片枯叶,随时都要碎裂开来。 几乎在咳嗽响起的同一瞬,温润脸上那抹掌控一切的从容浅笑骤然凝固,随即冰消雪融般褪去,眼底掠过一丝罕见的慌乱。 “苏公子?!”他甚至忘了眼前还瘫坐着一个贺晨风,猛地转身扶住苏云深,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风,“你怎么了?!” 苏云深看着温润为他惊慌失措,想开口安慰两句,可话到嘴边,硬是被强烈的咳意顶了回去。 温润等不到回话,眼底已是一片慌乱,连指尖都凉了几分。他一手握住苏云深的手腕,渡过些许真气,另一手揽住他的臂膀,带他纵身跃上屋檐。 左右张望片刻,温润的视线锁定在两条街外的“悦心楼”,他搂紧苏云深,身形如惊鸿掠起,足尖在檐角轻点,转眼便飘然落在酒楼门前。 此时悦心楼客人不多,显得有些冷清。 温润一眼瞧见个靠窗的位置,扶苏云深过去坐下,迅速倒了杯温茶递到他唇边。店小二过来招呼,被温润暂时挥手遣开。 接连饮下好几口温水,喉间那股撕扯般的痒意才略略压了下去,呛咳渐止。 “可舒服些了?”见他情况稍缓,温润坐到他身侧,给他拍背顺气,声音里带着未曾平息的急切,“这是怎么了?我从未见你难受至此。” “别担心,”苏云深的手心安抚般覆上温润的手背,“只是突然有些不适,现下好多了。” 温润低应一声,但担忧未减,探出指尖搭上苏云深的腕脉,眉头随即锁紧。 “气息为何如此紊乱?”他声音压得极低,“你好好歇一会,身子好些了我们便回家去。” “我不碍事。”苏云深朝他笑了笑,故作轻松地说,“这悦心楼是灵云城里最好的酒楼,既已来了,便看看想吃些什么。我们叫桌好菜,吃好了去河边散散步,入夜后,我带你去放烟花、去河边许愿,可好?” 他描绘得越是美好,温润的眉头蹙得越紧:“什么生辰烟花,都不及你安然无恙。” 苏云深正想再安抚几句,喉间那股腥甜竟又涌了上来,他借低头饮茶的姿势强咽下去,暗暗坚持,绝不能……绝不能让温润看出来。 他勉力扯出个浅笑:“其实今日下山,除去为你庆贺生辰,还另有一事……听闻城东‘翰墨楼’今日以一味‘九蕊清心莲’为彩,设下雅集,以诗文会友。此物于我调理心症有奇效,我原想与你一同前去,将它赢来。可眼下我这身子,怕是撑不住那人多气杂的场合,只好由你独去了。” 温润迟疑片刻,道:“那‘九蕊清心莲’确是好物,但参会者众多,赢下它不知要多久。我们才刚得罪了人,如今你又这般难受,我怎能将你一人留在此处?我陪你歇息一会,等你好些,再随我同去。” 苏云深心下涩然,耐着性子再劝:“待我歇息好,那‘九蕊清心莲’恐怕早已被别人得去。再者,他们听闻你的名号,收拾行李逃命都嫌慢,谁敢为一块玉佩来寻魔教教主的麻烦?你且安心前去,我在此处等你。” 听苏云深如此说,温润终于肯妥协,他不情不愿地站起身,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 每次温润回头,苏云深都报以微笑,强撑着面色平和,不露病容。 待那身影刚一出门,他便再压制不住喉中腥甜,一口鲜血直喷在桌面上。 第10章 第 10 章 口中血气弥漫,心中反倒踏实了几分。 赢得玉佩的过程虽然风光,引得满堂喝彩,但心神耗损过度,一上午下来,他早已体力透支,这口淤血若不及时吐出,只怕要活活憋死。 但这情形绝不能让温润看见。 平日他稍有不适,温润便忧心忡忡,若见了这吐血的模样,还不知要如何难受了。 他只好先将人支走,打算自行调息片刻,待温润回来时,能好受许多,露不出什么破绽。 “客官,你这……”路过的小二看着桌上那片刺目的红,脸色都变了。 苏云深迅速将一块碎银子放到桌上,声音虽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老毛病,不必声张。麻烦快些收拾干净。” 小二收了钱,依言拿了抹布擦净血渍,又问:“公子,你是要现在点菜,还是等方才那位公子回来?” “等他回来。” “好嘞好嘞,那你有事随时吩咐。” 苏云深微微颔首:“有劳。” 吐出那口淤血,身上确实松快了些,料想温润回来应察觉不出异样。他便静静坐着,慢慢饮茶,计算着温润回来的时辰。 临近午时,悦心楼里的客人渐渐多了,不多时便座无虚席。 人一多,环境便嘈杂起来。 客人们在旁谈天说地,搅得苏云深耳边嗡嗡作响,苏云深本就身子不适,被这喧闹扰得胸口愈发窒闷。 其中闹的最厉害的,是左侧靠窗那桌的两名男子,从苏云深进门时便在,一人身着红衣,一人身着玄衣,两人衣着华贵,气度不凡。 红衣男子腰上佩一把长剑,玄衣男子手边搁着一柄长刀,似是出身富贵的习武之人。 那红衣男子生得艳丽,五官精致,如火般红衣衬得他姿容更盛,但目光凌厉,眉宇间尽是傲气。玄衣男子相貌虽寻常些,却胜在沉稳。 此时红衣男子手边已倒了六七个空酒壶,满面通红,眼神涣散,时而痴笑,时而哽咽,时不时打个酒嗝,言行越发失控。 “小二!再上一壶酒!”他高声叫道。 玄衣男子急忙阻拦:“师弟,大上午的喝这么多做什么?别喝了!” “不!”红衣男子兴致被扰,极为不悦,厉声道:“师兄!你若还当我是师弟,就别拦我,陪我喝!我不想清醒,醉死了才好,醉死了……才不伤心!” 他们闹得动静有点大,引得酒楼中其他宾客纷纷侧目,不少人指指点点。 红衣男子立时察觉自己成了议论的对象,他本就醉得厉害,情绪不稳,顿时恼羞成怒,厉声喝道:“哪个再敢多嘴多舌,休怪小爷拔了他的舌头!” 他说罢,一抬手,一道寒光从怀中闪过,匕首已狠狠戳进桌子里。 四周霎时一静。 苏云深目光掠过那袭红衣,认出这正是江湖上人称“玉面少爷”的萧千栩,缥缈楼楼主夏一啸的关门弟子。 传言此人仗着师门显赫与家世不凡,向来嚣张跋扈。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至于那玄衣男子,应是他的师兄楚海川。 萧千栩嚷着要酒,小二虽不识得他身份,却也不敢违逆,赶忙又送上一壶。 他见到酒壶,两眼放光,拿起来往嘴里灌。 又是半壶酒下肚,萧千栩醉意更浓,喃喃自语:“我是真心的……我从未如此……如此真心待一个人……为何不能与我在一起?就因为……就因为……”说到此,声音哽咽,又举起酒壶。 听这口吻,像是对哪家姑娘求而不得,楚海川并不知其中详情,只道江湖人身不由己,门派之见、门第之别不知拆散多少痴男怨女。 又过了好一会,楚海川终是不忍,强给萧千栩灌了杯茶水醒酒。 萧千栩呛得连咳几声,楚海川又替他拍背顺气,道:“好了师弟,莫再闹了。若惹出事端,又要惹师父生气。” 不知是那杯茶起了作用,还是听闻”惹师父生气”令他不敢再放肆,他渐渐安静下来,不再吵着要酒,只一口接一口地夹着花生米往嘴里送,脸上仍是那副失魂落魄的痛苦模样。 他醉眼朦胧,目光在酒楼里逡巡,最终定格在窗边那抹素白身影上。 那人过于安静的姿态,与周遭的喧闹格格不入,他好像病的快死了,偏偏又生着一副让人移不开眼的容貌,更让萧千栩觉得刺眼的是,方才那同他一样清雅的男子对他小心翼翼、呵护备至的样子! 两个男人,光天化日之下竟可如此……不知廉耻!凭什么他们能这般肆无忌惮?一股混合着酒意、求而不得的挫败与嫉恨猛地窜上心头,烧得他理智全无。 只听萧千栩猛地拍案而起,指着苏云深对楚海川道:“师兄,你看那病秧子,我瞧他最多再活一个月,他那同伴小心翼翼的伺候他,是否连床笫之事也伺候啊?” 这番污言秽语传到耳中,苏云深眼底顿时凝起一层寒意。若只冲着他来,他尚可不计较,但萧千栩竟如此侮辱温润,他着实听不下去。 他身上不只十几种毒药、迷药,随便哪一种都可以让萧千栩立刻闭嘴。 然而念头刚起,还未及动作,胸腔便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眼前阵阵发黑,那点微末气力瞬间溃散,喉间那股腥甜险些压制不住。 此刻他莫说动手,便是维系清醒已属勉强。 听这粗鄙不堪的言辞,楚海川也大惊,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拉住萧千栩的胳膊,低声说道:“人家未曾招惹你,你何故无端骂人家?我看他与方才出去的那位公子气度不凡,不似寻常人,你莫要惹是生非!”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更是火上浇油。 萧千栩虽喝了醒酒茶,醉意却未全消,一听此言,无赖脾性又起。 “连你都看出他们不寻常了?”萧千栩故作恍然,挑眉坏笑,“快死的人,竟有这般兴致。” 楚海川吓得不轻,急忙去捂他的嘴:“胡说什么!你不要太过分了!” 萧千栩说后半句时刻意提高了音量,分明是存心说给苏云深听,楚海川的阻拦只会让他变本加厉。 “我不但要他听见,还要去问问他。”萧千栩果然毫不收敛,声音更大,甚至径直朝苏云深走来。楚海川想拉他坐下,却被他狠狠一推。 萧千栩醉中出手失了轻重,楚海川一心担忧,毫无防备,被推得跌坐回凳子上。 摆脱了师兄,萧千栩踉踉跄跄走到苏云深桌前,重重坐了下来,极不客气地道:“我师兄说你不寻常,我也觉得你不寻常,特来请教,那位对你体贴入微的公子,与你是何关系?” “萧公子,请自重。” 萧千栩一愣:“你认得我?” “师弟!快回来!”不待苏云深回答,楚海川已赶至近前,拽住萧千栩胳膊想拉他走,又忙向苏云深赔笑,“对不住公子,我师弟心中不快,饮多了酒在此发疯,多有冒犯,还望海涵。” 苏云深语气冰冷:“无妨。楚公子早些带他离开便是。夏楼主今日也在灵云城,莫要给他徒增麻烦。” 他点出萧千栩和楚海川的姓氏,并暗示自己知晓夏一啸的行踪,只盼这番故作高深,能让对方忌惮一些。 果然,楚海川眼中掠过一丝惊疑,语气愈发客气,连声道歉。 “抱歉,实在对不住,师弟年少不懂事,我这便带他走。”一边说,一边更用力地去拉萧千栩,动作急切。 不料这反而激得萧千栩勃然大怒。 “滚开!”萧千栩怒斥,见楚海川对苏云深如此谦卑,还说自己“不懂事”,酒意混着怒火直冲头顶,反手便是一掌拍向楚海川胸口。 这一掌少说用了三四成力,楚海川当即口吐鲜血,踉跄后退。 二人师出同门,武功本在伯仲之间,皆是年轻一辈的翘楚。楚海川硬受这一掌,虽不至重伤,也需立刻调息。 “师兄……”萧千栩见自己失手打伤师兄,醉红的脸上闪过一丝悔意,却随即迁怒于人,秀眉紧蹙,“都怪那病秧子!我这就去教训他!” 楚海川被打得气息紊乱,无暇他顾,沉着脸坐在椅上运功调息。 没了师兄阻拦,萧千栩更加肆无忌惮。 他回到苏云深面前,居高临下地睨视着,继续纠缠那粗鄙话题:“我跟你说话,听见没有?说说,那般人物……是如何任你施为的?” 听着萧千栩越发下流的揣测,苏云深强压住心头怒火,一言不发,如今他连呼吸都艰难,更别提护住温润的清誉。 这种无力感,比身上的剧痛更让他煎熬。 萧千栩见他不答话,只当是默认,得寸进尺地嗤笑:“怎么,被我说中了?看来那位公子也就表面光风霁月,内里不过是个……” “住口。”苏云深骤然抬眸,声音不大,却冷冽如冰。这一声几乎用尽他积攒的力气,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头晕目眩。 其实,只要报出温润的名字,萧千栩便是喝得再醉,也要立即夹着尾巴逃跑。 可想起他方才那番污言秽语,万一添油加醋传扬出去,说神月教教主有龙阳之癖,温润岂不成了整个江湖的笑柄…… 眼下唯有离开。他强撑桌沿想要站起,双腿却软得不听使唤,整个身子都倚在桌上,才勉强站稳。 “喂!你想去哪里?”萧千栩见他站起来,一声怒吼,猛地揪住他衣领往自己身前一拽,抬手便朝他左脸掴来,“我准你走了吗?一个将死之人,也敢违逆我?!” 第11章 第 11 章 苏云深此时虚弱不堪,浑身乏力,根本无从闪避,结结实实挨了这一记耳光。 他喉头一甜,呕出一口殷红的血,忙伸手扶住桌沿,这才勉强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形。 脸颊上火辣辣地疼,耳边嗡嗡作响,可他第一个念头竟是——幸好温润不在。 若让温润看见他受此欺辱,恐怕比他这个挨耳光的人还要难受千百倍。他以袖掩面,拭去血迹,只希望在温润回来前擦干痕迹。 酒楼里不少客人早已围拢过来,目睹此景,更是议论纷纷。 苏云深只觉得天旋地转,脚下虚浮,仿佛下一刻就要坠入无边的黑暗。 就在他身形摇晃,即将不支倒地的瞬间,一股温和却坚定的力量忽然自身后传来,稳稳地托住了他。 紧接着,精纯柔和的真气自背心缓缓渡入,如同干涸的土地迎来甘霖,暂时抚平了他肺腑间灼烧般的痛楚。 他勉力侧过头,映入眼帘的是温润那张失了血色的脸。 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眸此刻水光潋滟,一层薄泪模糊了眼底的神采,他倔强地咬着唇,连一个音都不肯发出。 “润儿,我……”苏云深刚想开口,却被那边的萧千栩打断。 萧千栩见温润回来,先是惊愕于他迅捷的身法,待看清他扶着苏云深输真气,那股被醉酒和嫉恨支配的狂妄又冒了出来。 “呵……瞧瞧,回来得可真快!这般心疼,这般紧张,说你们没有苟且,谁信呐!” 这话如同一点火星,瞬间点燃了温润压抑到极致的怒火。 他倏然回身,广袖翻飞间,左右开弓,两个清脆的耳光已落在萧千栩脸上。 "你、你敢打我?!"萧千栩捂着瞬间红肿的脸颊,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盛怒之下,他猛地抽出腰间长剑,寒光直指温润:"我要你的命!" 楚海川见势不妙,只得抄起桌上长刀,出手相助。 只见温润广袖一拂,一道皓雪般的轻薄白纱如灵蛇般自他袖中激射而出,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重重击在萧千栩的胸口。 “噗——”萧千栩甚至没看清那是什么,只觉得一股无可匹敌的巨力涌来,整个人便如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撞翻了好几张桌椅,鲜血狂喷,丹田内真气几乎被这一击震散。 与此同时,温润袖风一扫,一股柔劲将楚海川震退数步,令他气血翻涌。 "云袖落雨……温润!"楚海川脱口而出,心中惊骇万分,自己与师弟在年轻一辈中已是翘楚,谁知在温润手下竟连一招都走不过。 楚海川再不敢有丝毫迟疑,强提一口真气,一把抄起瘫软如泥的萧千栩,足尖一点,便如惊弓之鸟般向窗外掠去。 然而,就在他身形腾空的刹那,怀中的萧千栩竟发出一声非人般的凄厉惨叫,楚海川吓得魂飞魄散,甚至不敢低头去看师弟受何重创,只将轻功催至极致,头也不回地仓惶遁走。 整个酒楼霎时间鸦雀无声,连杯碗落地的声响都听得清清楚楚。先前围观的客人早已面无人色地退开老远,生怕那白衣公子的下一击,会莫名落在自己头上。 温润看也没看他们,他收回白纱,仿佛刚才那雷霆一击从未发生过。 他小心翼翼地扶着苏云深,让他倚靠在自己肩上,然后拿起桌上未洒的茶水,无声地递到苏云深唇边,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苏云深就着他的手饮了几口,温水过处,喉间那股铁锈般的血气才稍稍冲淡。 他看温润紧咬着嘴唇,心中又疼又涩。 “润儿,我没事了……”他轻声安抚。 温润没有回应。 “别担心,只是看着吓人……” 温润还是没有回应。 “你说句话,好不好?” 无论苏云深说什么,温润都像是封闭了听觉一般,一字不答,只是固执地、一遍遍地用袖角试图拭净苏云深嘴角的血迹,仿佛只要擦去这痕迹,便能当作那锥心的伤痛从未发生。 而他自己的嘴唇,已被咬得一片狼藉,渗出殷红血丝。 苏云深看得心头剧痛,知道他是心疼狠了,也自责狠了。他眉头紧蹙,对一旁惊得目瞪口呆的小二道:“劳烦,准备一间上房。” 小二如梦初醒,连忙引他们上了二楼客房。 房门关上,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苏云深拉着温润的手,引着他与自己并排在床沿坐下。温润依旧垂着头,肩膀微微颤抖,那被咬破的下唇血色愈发明显。 “润儿……” 苏云深见他这般情状,心头酸涩难言,再难自持。他轻轻将人抵在墙上,带着满心的怜惜与难以抑制的情动,低头吻住了那双轻颤的、犹带血痕的唇。 温润身子猛地一僵,被困在苏云深与墙壁之间。随即,他整个人都柔若无骨地软了下来,双臂不自觉地环上苏云深的后背。仿佛所有的坚持与倔强,都在这一吻间化作了春水。 苏云深只觉得怀中人温软得让人心颤,忍不住收紧了手臂,将这个吻加深了几分。原本紧抿的嘴唇终于在他的温柔攻势下放弃抵抗,微微开启一道缝隙,任由他的气息侵入。 直到感受到温润的呼吸渐渐急促,苏云深才恋恋不舍地稍稍退开。 温润微微喘息着,长睫轻颤,抬起那双含泪的眼眸。他望着苏云深,嘴唇轻轻动了动,一声带着破碎哭腔的哽咽终于逸出: "苏公子……对不起……" 这话音刚落,一直强忍的泪水便如同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苍白的脸颊无声地滑落。 “都怪我……不该独留你一人。” 苏云深见他泪落不止,心中疼惜更甚,指腹轻柔地拭去他颊边的泪痕,温声道:“不要说这些傻话,是我让你去的,怎能怪你。” “不……”温润摇头,泪水落得更急,“无论如何,我都不该将你独自留下。若我在,断不会让你受这等折辱……” 他抬起泪眼,直视苏云深的双目,眼中满是困惑与痛楚:“可你为何会虚弱至此?那萧千栩如何能将你逼到这种地步?” 苏云深眸光微闪,轻道:“今日赢得那兰花玉佩,颇费心神,是我自己逞强了。” “你骗我。”温润声音虽轻却笃定,“那玉佩不过是个引子,绝非你虚弱的根源。苏公子,你告诉我实话……” 苏云深轻叹一声,将他揽入怀中,下颌轻抵着他的发顶:“润儿,别问了。时机成熟时,我自会告诉你。可好?”为了安温润的心,他很快又补充一句:“过了今日,我的身子便能恢复。” “真的?”温润将信将疑,得到苏云深郑重的点头后,才稍稍安心,也不再继续追问。 两人相拥无言,房中只余彼此交错的呼吸声。苏云深低头看着怀中人湿润的睫毛、微红的鼻尖,想起方才那个带着血腥的吻,心头一软,忍不住又俯身想去碰触那柔软的嘴唇。 温润似有察觉,面色一热,闭上眼眸。 然而这一次,苏云深的唇只是轻轻擦过温润的唇角,便猛地顿住,随即骤然退开。 萧千栩那污秽不堪的言语毫无预兆地闯入脑海——“是否连床笫之事也伺候啊?” 苏云深在心中质问自己,方才是情急之下安抚温润,那此刻呢?若自己不是这般体力不支,会不会……已做出些不可原谅的事? 这个念头如同冰水浇头,让他瞬间清醒。他闭了闭眼,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情潮与痛楚,只是将温润更紧地搂在怀中,再不敢有半分逾矩。 怀中人似乎察觉到他瞬间的僵硬与克制,微微仰起头,眼眸中带着一丝不解与隐晦的期待,低声问:“……为何停下?” 他声音很轻,带着未散的哭腔,却清晰地说了下去:“你那样待我,我……我很欢喜。” 这话像最炽热的火,烫得苏云深心头发颤。 苏云深凝视着温润染着绯红的脸颊和那双水光潋滟的眸子,指腹轻轻摩挲着他微肿的唇瓣,几乎要再次沦陷。 好在他此刻身子虚弱,什么也做不了,才不至在这意乱情迷之时,做出冒犯之事。 正在此时,房门"砰"地一声被猛地推开。 一道身影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来人眉目与苏云深有七分相似,却少了几分清冷出尘,多了几分人间烟火的鲜活气。正是他亲弟弟苏云阔。 苏云阔一进门,正看见两人相拥在床榻边,姿态亲密,顿时愣在原地。 苏云深立即松开手,借着整理衣袖的动作,不着痕迹地与温润拉开些许距离。 温润慌忙垂下眼帘,侧身避开视线,连脖颈都染上了一层薄红。 三人之间顿时弥漫开一阵尴尬的沉默。 最后还是苏云阔先反应过来,却顾不上方才看到的画面,急声问道:"哥,我听说有个杂碎动手打了你?是谁?" "萧千栩。"苏云深轻轻一叹。 "‘玉面少爷’萧千栩?"苏云阔眼中霎时腾起怒火,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我这就去取他性命!" "云阔。"苏云深语气平静地制止,"润儿已经教训过他了,手段颇为残忍。" "便是将他挫骨扬灰也不解恨!"苏云阔怒意未消,转身欲走。 "他们还会来的。"苏云深淡淡道。 苏云阔闻言,回过身,怒极反笑:"我不找他就不错了,他还敢来?" "自然会来。"苏云深唇角掠过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不过此番,未必是来找茬的。" "这是何意?"苏云阔不解。 苏云深没有回答,反而转了话题:"我让你准备的东西,怎么样了?" "早就给你备好了!"苏云阔一拍胸口,话到嘴边忽然顿住,这才想起还未与温润见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