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充质子那些年[重生]》 第1章 第一章 常平 天将亮未亮,常平的城门口已排了长长的队伍。 城门大开,人群一窝蜂凑上前去,放眼望去个个风餐露宿,面黄肌瘦,混杂在人群中的牛羊看着倒是健壮些。 “官爷,这是我的路引!” “这是我的!” “劳烦通融通融!” …… 柳絮被挤得透不过气来,手中紧紧攥着路引。路面结了层霜,他个头又小,好似浮萍般一会儿荡过去,一会儿游过来。 忽地眼前一闪,几道长枪拦住了去路。柳絮险险站定,没被人群推出去。 “不许推搡!一个一个来!” 守城的官兵吼了一声,没有及时站定的被揪着衣领拉了出来,“听不懂人话是不是?” 人群静默下来,无人再敢往前冲。 近年来北昭和南虞多有摩擦,邬州位于边境,战事一起,边陲的小城便热闹起来,道上乌泱乌泱的队伍,大半都是逃难的。 从离南虞最近的逃往不那么近的,大致路线是从云平逃到常平。 柳絮便是从云平过来的。 “姓名?” “柳絮。” “年龄?” “敬德三年生人,今年十五岁。” “入城事由?” “爷爷病逝,我来常平投奔叔叔。” 官兵低头看柳絮的路引,柳絮答得和路引上的信息一般无二,他把路引交还给柳絮,看清楚来人的模样,又总觉得哪里不大对。 “站住。” 柳絮照做,慢慢转过脸,问道:“官爷可还有其他吩咐?” 官兵这才发现他另一侧的鼻梁上也有颗小痣。眼角、鼻尖都有痣。 “你是邬州云平人?” 柳絮点点头。 “祖上是做什么的?” “是农民。”柳絮指了指路引上的推荐人,“我爷爷给赵家做长工。” 官兵若有所思,还欲再问,旁边的另一个官兵道:“让他走吧,赵家佃农家的孙子,我见过的。” 他于是冲柳絮掸了掸手掌,柳絮会意,千恩万谢地离开。他回过头,促狭地问:“佃农家的孩子?长得这么俏丽白净,不是赵老爷的私生子?” “哪能呢?他夫人的家世可不得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么多年了,别说外室,妾都不曾有。” 算上前世,柳絮这是第二回来常平,和八年后的街景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邬州四面环山,常平地势稍平,像碗底,人群便如碗壁的水珠汇聚。 前世兰绪明回到南虞后陈兵边境,柳絮作为兰绪明的贴身侍从被押入大牢。承了成王的恩,柳絮从牢狱中捡回一条命,被安置在常平度过了生命中的最后一段时光。 南虞和北昭一山之隔,柳絮没再见过兰绪明,倒是等来了他娶妻的消息。 柳絮心中一哂:原来是喜欢女子。 “阿絮,这里!” 柳絮从回忆中抽离出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在道路旁朝他挥挥手。 “怎么盘问了这么久?”张家三郎奇怪道。 “不知道。” 张家三郎看了眼城门口,也不再多管,继续道:“我阿哥他们都在那边,进城了吃顿好的吧?这里有好多馆子。” 他说着,不远处投过来几束目光。 张家人多,又都是壮丁,此前柳絮与他们并不相识,因着一起赶路的缘分,路上受了不少“照拂”。 柳絮是有个叔叔不假,多年没有联系,他也不指望能投奔。可柳絮通身的气质在外格格不入,只要语焉不详地提及几句,再真情实意地说自己和叔叔许久未见,一经加工,则成了落魄少爷奔亲。便是路引上明明白白写清楚了身份,他们也总觉得柳絮神通广大,这上面也可以伪造。 他自己清楚这些“照拂”是怎么来的。 柳絮原本的打算是在常平安定下来,谋个生路,再变卖些物件换银钱给张家伙计,钱货两讫,就此分道扬镳。 但现在不大能抽身了,因着路上张家三郎看到了柳絮的行李。光是一枚玉扳指,就能换一座舒适宽敞的屋子了,遑论雕刻精致的象牙扇,还有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青云玉佩。 ——这些原是柳絮从兰绪明身上取的。一眼就能昭示主人身份的东西,他自然没有蠢到直接去典当,否则根本出不了云平,就被官府羁押了。 张家伙计不识货,只知道是宝贝,由是有了缠上柳絮的意思。 柳絮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好,走吧。” 张家三郎欢天喜地地挽着柳絮的胳膊,一行人就近找了家客栈,柳絮由着他们点菜,店小二上来布餐,好酒好肉摆了一桌子。 一路舟车劳顿,体力消耗的确不少,柳絮慢条斯理地用膳,听得张星问他:“柳公子接下来什么打算?” 柳絮给自己倒了杯茶,摇摇头,“没想好。” “你叔叔住在哪儿呢?我家三郎这些时日承蒙你照顾,还想上门道谢呢。”张星说着,摸了摸身边小孩的脑袋。 张星是张家三郎的长兄,皮肤生得黝黑,一对眉毛连着,不笑时总带点有些凶相,笑时又显得谄媚,十分违和。 “应当是我向各位道谢才是。”柳絮道,轻飘飘带过叔叔的话题。心想自己也不该道谢,一路上该花钱的地方都是他出的钱,也就沾了他们人多势众的虚势罢了。 “柳公子真客气,我们其实也想登门拜访一下,就当交个朋友嘛。” “是啊,交个朋友。”张家三郎附和道,他模样还算清秀,相比起张星来作模作样圆滑得多。 柳絮微微一笑,握住张家三郎胖乎乎的手,道:“那是自然。既然已经到了常平,等找到叔叔,我一定设宴招待各位。” “好!那就等柳公子的消息!” 柳絮不爱喝酒,吃饱饭后上楼休息。他一一清点行李里的物品,少了枚香囊。 张家三郎手脚不干净,倒也不敢偷别的,只拿些无伤大雅的小东西,那可巧了,全是柳絮打算变卖的。 柳絮冷笑一声,想必是进城前,张家三郎借口帮他拿行李偷走的。 张家伙计不是善茬,原先是看上柳絮那副好皮囊,后来摸不准柳絮的身份,不敢轻举妄动。若是让他们知道根本没有什么富甲一方的叔叔,破财事小,害命事大。 柳絮可不想折在这里。 * 盆里的肉没来得及冻住,今天上午刚宰的几只鸡,新鲜得很。 小厮战战兢兢端盆进来,院子里那两条和人体格差不多的狗没拴绳,一黑一白,见他进来,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俗话说,会咬人的狗不叫,他就从没听见这两个畜牲吠过一声。每次送吃食进来,他都感觉自己也随时有可能成为一团烂肉。 “裴大人……”小厮唤了一声,往里走了几步路后拘谨地站定。 “放着。”男人的声音阴沉沉的,明明长相俊朗,硬生生吓得人不敢接近,果然有其狗必有其主。 小厮得了令,恭恭敬敬地放下盆,心中轻松些许,心道:“这狗吃的可比人丰盛多了。” 他正要起身离开,裴放忽然又开口了,“等一下。” 小厮就差跪下了,听得裴放慢悠悠道:“叫那个姓黄的过来。” 知府老爷姓黄,府中一众丫鬟小厮称其为“黄老爷”,隔三差五登门拜访的外来老爷们称其为“黄大人”。 小厮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把裴放口中“姓黄的”这个在他看来大逆不道的称谓和知府老爷联系起来,连忙应下。 知府老爷年近五十,多年浸淫官场,两鬓斑白,眼神却一日胜过一日。裴放一来,好吃好喝供着;质子失踪,命底下人日夜不停查着。 据说质子入了北昭后,在云平遇上了山匪,在把山匪缉拿归案前,黄知府连个整觉都没睡,谁知这朝廷来的中郎将、质子失踪的第一责任人,居然连审问都不亲自审问,端的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也是,谁让他还和皇家宗室沾亲带故呢?和南虞的质子相比,指不定谁在京城的身份更高贵。 小厮来报时,黄知府特地让书吏整理了山匪的证词,整整一叠卷宗——再怎么说质子也是在裴放手中消失的。 结果一进来就看见那人踩了踩装肉的盆沿,吩咐他下次加点牛肉和猪肉,又对走地鸡的生平挑三拣四,就差直说“这肉我看不上”了。 “是,是。”黄知府满脸堆笑,擦汗时袖口的卷宗掉了出来,他弯腰去捡,白狗冷不丁窜出来,吓得黄知府摔了个屁股墩。 白狗叼起名单册子甩甩脑袋,黑狗也凑上来。 “踏雪,寻梅。” 裴放打了个响指,即将展开追逐战的两只狗瞬间偃旗息鼓。 裴放摊平手掌,踏雪乖顺地从它细长的嘴筒子里吐出名单册子,裴放掸了掸,伸出手拉起黄知府,人模狗样道:“得罪了,黄知府。” “哪里哪里。” “这是什么?”裴放问。 黄知府拍拍屁股上的灰,事先准备好的说辞有了用武之地,“裴大人,这是山匪的供词。这些山匪平日里欺男霸女惯了,这次打主意打到朝廷的护送队伍上,做的都是该斩首的勾当。” 裴放翻了几页,笑道:“听黄知府的意思,平日里欺男霸女,若非这次打上了朝廷的主意,黄知府还不打算管了?” 裴放没有怪罪的语气,黄知府却听得瑟瑟发抖,“裴大人您有所不知,邬州战事吃紧,山匪势力又顽固,光凭邬州的兵力,剿匪着实吃力……” 裴放问的问题属实,黄知府回的也是实话,此次剿匪,动用了朝廷的兵力。 “别紧张嘛。”黄知府抬头,只见裴放往藤椅上一坐,双脚随意翘在石桌上,连靴子的底面做工都是一等一的精细。 他问:“所以呢?有兰绪明的消息吗?” 黄知府迟疑片刻,道:“没有,山匪无知,不知道队伍护送的是南虞的质子,也不知道他的行踪。” “只是巧合?” 黄知府诚惶诚恐,“应该是巧合。” 裴放笑而不语,心道:“巧合个头。” 第2章 第二章 质子 往前百年,北昭和南虞本为一国,称大楚。 楚后主昏聩,大厦将倾,门阀各自为政,由此分出大大小小的新政权。 新政权彼此结盟,互相侵吞。后经更迭,往北以北昭沈氏为尊,往南以南虞兰氏为尊,均效仿楚制称帝。 如今天下一分为二,但凡有野心的君主,谁不希望手握祖宗基业一统河山,将社稷江山千秋万代地传下去? 近来北昭和南虞战事频繁,南虞吃了败仗,看样子已然无以为继,准备议和了,送了当朝九皇子入昭做质子。 养尊处优的皇子一朝沦落为质子,处境可艰难着。 按理说,就算碰上山匪,若不是兰绪明有意趁乱逃跑,他即使坐在马车里哪也不去,裴放也能保证不伤他一根毫毛。 可他偏偏跑了,跑进了雪还没化的深山,要是无人接应,那便是天字一号的蠢货。 裴放不想把人想得那么蠢。 现如今云平守卫森严,连只鸟都别想从北昭飞到南虞,如果没冻死,兰绪明大概率还在北昭,寻找机会逃往。 要是冻死了,南虞又可以借故减轻筹码…… “裴大人,依我看,不如把质子的模样画下来,作个寻人启事?”黄知府提议道。 裴放低头看卷宗,回答得十分痛快,“好啊。” 黄知府问道:“押送质子的队伍里,除了您,旁人见过他吗?” “兰绪明从南虞带来的内侍见过。” 黄知府犯了难,案件由他协理,各种细节他了解得还算清楚,可兰绪明的内侍也在动乱中失踪了,上哪儿找去。 “这……”黄知府硬着头皮道,“您还记得质子的模样吗?” 裴放摊了摊手,“相貌平平无奇,记不住。” 他看腻了卷宗,随手丢给黄知府,“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了。”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裴放说完,伸了个懒腰回屋睡午觉。 黄知府扶额,心道裴放只占个命好,镶了金的饭桶还是饭桶。 明明质子是在云平丢的,裴放还专门跑来常平歇脚,不就是嫌云平偏僻么。 * “阿絮,我听说仗要打完了。”张家三郎吃着糖葫芦,对柳絮道。 柳絮是被张家三郎软磨硬泡牵出来的,张家三郎说从来没来过那么繁华的地方,吵着要逛街。 他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满心想着怎么把张家这堆狗皮膏药撕掉。 “南虞送了好多金银珠宝。”张家三郎又道,“还送了质子……阿絮,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柳絮个子不高,张家三郎更加矮小,柳絮一低头就能看到他的发旋。 “就是人质。”柳絮道。 张家三郎吃得着急,一颗糖葫芦在嘴里滚了一圈又掉到地上,他弯腰捡来重新放回嘴里,含糊不清道:“那很可怜吧。” 柳絮的目光在张家三郎衣服上的补丁扫过一圈,想说“你还是可怜可怜自己吧”,话头一转,道:“可能吧。” “会死吗?” 柳絮:“……” 已经死了。 前世,从捡到兰绪明到被官府发现,前后不过五日。兰绪明摔伤了腿,又在雪地里冻了那么久,前几日还能说话,后来每天只清醒一两个时辰。 柳絮怕人死了,不顾兰绪明的嘱托,典当了他的随身饰品,从城里请了郎中。 第二日,官兵围住了他的茅草屋,那时柳絮才明白兰绪明为什么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的存在。他想逃,逃出北昭。 临行前,兰绪明问柳絮,愿不愿意跟他一起去京城,柳絮点点头,两人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那件往事,兰绪明安分地当质子,柳絮寸步不离。 后来,柳絮想兰绪明应当是怨恨他的,恨他暴露了自己的身份,才把他留在北昭,让他背上了通敌叛国的罪名。 所以这一回,柳絮没有救兰绪明,他坐在不远处的雪堆上,看着兰绪明断气,还不解气,重重地踹了他几脚。 “没有我,你连活都活不成。” 毕竟事关两国议和,兰绪明失踪的消息不会那么快传出来,只是守城的卫兵多了好几拨,隐隐约约透露出寻人的意思,却不知寻的是谁。 “闪开!” 道上的行人纷纷让行,一人身着军服,策马扬鞭,徒留一阵风。 柳絮望着那人的背影,计上心头。 他想,不如顺势借一把火,和张家断了干系。 张家三郎把木签一扔,满足地抹了抹嘴,“走吧阿絮,我们找人打听打听你叔叔的消息。” 柳絮不知可否,把张家三郎拉到道路一侧,指着渐渐远去的马匹上的人,反问道:“三郎,你猜他们在做什么?” 张家三郎摇头,“猜不到。” “他们在找人,”柳絮道,“找我。” 张家三郎一惊,“找你?” “跟你说个秘密,先不要告诉你阿哥他们。”柳絮神秘兮兮,“我在常平根本没有什么叔叔。” “你骗了我们?” 柳絮面露歉意,“无奈之举,实在对不住。” “你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要找你?”张家三郎扯着嗓子问,吸引了好几个路人侧目。 柳絮伸出食指压在张家三郎嘴上,“嘘,小声点……” “所以是怎么回事?”张家三郎瞧了瞧四周,放轻了声音。 柳絮沉默一会儿,为难道:“不能告诉你。” 张家三郎脸颊没什么肉,惊讶时一双眼睛睁得老大,猴子似的攥紧柳絮的袖子问这问那。柳絮轻咬舌尖压下笑意,无论他再怎么纠缠,也不肯再多透露什么。 这便够了,半知半解最是唬人。 “知道的越多越危险,明白吗?”柳絮搂着张家三郎的肩膀,语气真挚。 张家三郎纠缠无果,又被他这句煞有介事的话吓到,应道:“明、明白了。” 回客栈的路上,张家三郎一路无言,柳絮第一次见他这么安静,耳根子清净了,连着心情都舒畅了不少。 “怎么样?有消息吗?” 一回到客栈,张星就迎了上来,瞧着比柳絮还上心柳絮的叔叔。 柳絮倒了杯茶,“没有。” “怎么会没有呢?”张星着急道。 柳絮看了他一眼,不作言语。张星自觉态度不对,连忙松松眉头,和缓道:“是不是三郎一直缠着你玩,没空打听?不如明天我和你一起出门找找。” 柳絮垂下眼,“不关三郎的事。” 他放下茶杯,道:“张大哥有心了,明日再说吧。” 说罢,柳絮绕过众人,往楼梯走去。 柳絮十五岁,身体正在抽条,背影显得单薄纤细。说来奇怪,他身上那身棉袄破旧且不合身,可是长相太过出众,叫人以为他穿的是多么昂贵的衣裳。 张星收回目光,见自己的弟弟垂着头一言不发,窝囊样看得他来气。 他抬手推张家三郎的肩,“你这是怎么了?” 张家三郎不大高兴地说:“阿絮的来历不简单。” “这个大家都知道。”旁边一人道。 “不是这个,”张家三郎一屁股坐在板凳上,“他根本没有什么叔叔,朝廷好像在追查他。” “真的假的?他怎么能躲过官兵来常平?” “就是啊。” “我也不知道,”张家三郎瘪瘪嘴,“他就是这么跟我说的。” 张星思考片刻,提醒道:“别忘记他包袱里的宝贝,普通人家从哪来这么多好东西?” 他面向张家三郎,“他还跟你说了什么?” “没有了。”张家三郎顿了顿,想到什么,急忙道,“他会不会连累我们?要不别再跟他一起了吧……” 未到饭点,四周冷冷清清,此言一出,堂中的风声都小了下来。 张家伙计的谈话一字不少地落入柳絮耳中。他勾起唇角,轻手轻脚地上楼,回房。 是夜,柳絮灭了烛火。 他睡眠浅,来人也没收着声响。 “你究竟是什么人?” 柳絮听出了张星的声音。 “张大哥这是什么意思?”柳絮问道。 “三郎都跟我说了,你先前一直在骗我们,身份也是假的吧。”张星凑近了些,试探道,“你是逃犯?” “想报官把我送进官府?”柳絮没回答,张星“哼”了一声,当是肯定。 柳絮不紧不慢道:“包庇逃犯,是什么罪名?” 话音刚落,有什么东西抵在了柳絮脖颈上,冰冰凉凉,反透窗外的月光。 柳絮的双眸渐渐适应黑暗,借着这点微弱的光,他看清楚了张星凶神恶煞的脸,这是当真撕破脸皮了。 “什么罪名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怎么让你生不如死。”张星说着,一只粗粝的手捧着柳絮的脸颊。 柳絮心下一沉,咽了咽口水。 “现在知道紧张了?我们把你当宝贝供着的时候,心里可舒坦吧?” 柳絮抬眼,眸子里也是一片清泠泠的月光,他问:“你想怎样?” “你带了不少宝贝吧?既然是逃犯,也用不上,不如我们替你花。”张星毫不掩饰心中的盘算,“至于你么,品貌倒是不俗,可惜我对男人没兴趣。听说不少达官贵人有断袖之癖,把你卖出去,估计能谈到不错的价钱。” 他转了转手腕,匕首的凉意让柳絮稍稍一颤,张星恶狠狠道:“不过要是你不听话的话,也就是杀一个逃犯而已。” “说得不错,看样子张大哥应该也不是第一次杀人了。”柳絮笑盈盈道,“如果是逃犯,的确算是除暴安良。” 他握住张星的手腕,既不挣扎也不施压,“可我没说过我是逃犯呀。” 张星被柳絮的反应弄得一愣。 “朝廷缉拿我,不是因为我犯了什么罪,而是需要我这条命。” 事到如今,柳絮只好捏着鼻子挪用了兰绪明的身份,他朝张星一笑,“让我想想,要是南虞的质子死在你手里,你猜朝廷会不会夷你九族?” 第3章 第三章 破庙 初春,兰绪明失踪十天后,依然音讯全无,倒是在云平找到了随他入昭的两个内侍。 百里加急把内侍押送到常平,画吏早早候着,黄知府正欲命人审问,那两个内侍还没到衙门,裴放先赶来了,牵着两条狗招摇撞市,对黄知府道:“这两人我亲自审。” “您亲自审?”黄知府对裴放上心的态度感到一惊。 裴放看了他一眼,好像在说“有什么问题么?” 黄知府连忙点头,“是、是。”转头对画吏道,“你跟着裴大人一起去。” 裴放抬手,“不用了,我只带那两个人。” 黄知府恭恭顺顺地由着裴放带走了人,而后才缓缓松了口气。 冬意未尽,春寒料峭,黄知府出了满头的汗。奇了怪了,他一跟裴放说话,就汗流浃背,饶是他在官场沉浮二十多年,也猜不出裴放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也罢,黄知府在心中宽慰自己。 就算真出了什么事,天塌下来有裴放顶着,他最多拿个“协案不利”的罪名,于公于私都怪罪不到他头上。 而且裴放嫌他的府邸小,已经搬出去了——好事一桩。 兰绪明的两个内侍,一个名叫寻棠,另一个叫齐染,一个个文绉绉的,比兰绪明看着还要弱不禁风,流落在外十来天,已然看不出半点曾经衣食无忧的样子了。 估摸着吃了不少苦,其中一个还病怏怏的,走投无路,这才主动报了官。 “兰绪明没和你们一起逃?”裴放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还是中途失散了?” “裴大人休要揣测我们殿……公子。”寻棠精神尚好,开口反驳。 裴放道:“兰绪明怎么失踪的,你我都心知肚明。” 审讯房里烧着炭火,他坐在炉边,火光映照着他高挺的鼻梁,在面部打下一块阴影,“所以呢?兰绪明在哪?” 寻棠神色警惕,过了片刻,道:“当时兵荒马乱,我们逃出来后,山匪一直身后在追杀。” “那就是中途失散了?” 寻棠点点头,“我和齐染为了引开山匪,接连离开了公子身边,我和齐染会合了,但一直没找到公子。齐染挨了山匪一刀,请裴大人找郎中来看看……” 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我以为山匪事先安排好了,不会对你们痛下杀手呢。” “裴大人怀疑我们公子勾结山匪?” “本来是这样以为的。”裴放扫了一眼受伤的齐染,“现在看来和山匪勾结的另有其人,他本就想杀兰绪明?” “你说这话有什么证据?”寻棠怒道,“还是凭空猜测?” 裴放接着道:“你们还信了那人,真可怜。” “你!”寻棠面色发白,还想再说什么,忽然听得“扑通”一声,齐染从椅子上滑落了下去。 “齐染!”寻棠利落地蹲下身托住他,拇指狠狠掐住齐染的人中。 寻棠抬起头,对裴放道:“裴大人,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公子和山匪从未暗自勾结!” 裴放无动于衷,轻笑道:“什么时候愿意把来龙去脉和盘托出,我就什么时候找大夫。” 末了,也不管寻棠的哀求,神色如常地从审讯房出来了。 “把炭火撤了。”裴放吩咐道。 裴放晾了他们几日,常平比不上京城,地方小,又没什么新奇的玩意儿,骑马没多久就到底。他觉得没意思,整日待在驿站逗狗。 踏雪和寻梅是他去年接回家的,还没成年,个子长得飞快,吃得也多,被裴放养得油光水滑,四肢和嘴筒子都细,跑得却很快,跟两匹小马驹似的。 裴放对自己的狗很中意,人命在他眼中不见得更值钱。 第三日,齐染在审讯房里病死了,开门处理尸体时,房中才又见了光,寻棠木然地跟随人影转动眼珠。 裴放问他:“弃子而已,你们不该早有觉悟吗?” 就算兰绪明还活着,他不愿回来当质子,就断不可能再和他们扯上关系。 相比之前,寻棠沉默了许多,闻言问道:“说出实情,找不到公子,我们也活不成吧?” “答对了。”裴放拍手鼓掌,“不过你放心,不会让你那么快去见齐染的。” 裴放自知从寻棠嘴里问不出东西,前因他心中有答案,至于后果——兰绪明的踪迹,寻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有“兰绪明”这么个人。 他在邬州待得够久了,时间再拉长,消息越传越广,可就不大好收场了。 翌日,裴放下令准备启程。 “这是找到质子了?”黄知府小心翼翼地问。 裴放哼着歌,不作答。 黄知府见裴放面色轻松,也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不管找没找到质子,总而言之,裴放要走了。 “裴大人不嫌弃的话,我明天中午在府中设宴,为您饯行?” “那怎么好意思让黄知府破费呢?”裴放笑道。 黄知府本来也破费得不少了,要是饯行设宴不弄得风光点,前面的功夫都得白费,不如趁机留个好印象,于是热切地奉承道:“怎么会呢?裴大人一来,敝舍蓬荜生辉。” 裴放也不推辞。 正是在这天下午,常平城东的典当铺出现了兰绪明的随身玉佩。 顺藤摸瓜,裴放找到了出手的原主:一个黝黑的汉子,名叫张星,二十来岁,个子不算高,生得膀大腰圆。 再往上一查,此人祖上和云平的山匪颇有渊源,从他这一代金盆洗手,来云平谋生计。 * 柳絮蜷缩着身子,角落的草堆聊胜于无,轻飘飘地盖在身上,处处都漏风。 城郊有一处月老庙,从前是常平最有名的求姻缘之地,如今战事不休,饭都吃不起了,香火自然而然也就断了,经年久月,破败不堪。柳絮本来今天要出城,可惜去得晚了,城门已关,只好在此将就睡一晚。 看来路遇不便的人并不少,庙中有好几沓草堆,他挑挑拣拣,找出来尚且没有发霉的干草,做草褥。 也就比“地为席,天为盖”好上一点点。 张家兄弟难缠,柳絮只给自己留下了赶路的盘缠,别的金银玉器全给了张星。 他叮嘱张星晚些时候再出手,否则容易被官府留意,柳絮不好在常平继续待下去,只好让张星给他做了份新路引,今后最好再无瓜葛。 柳絮倒是不太在意钱财损失,要是没有那些给他撑场面,他的下场只会更惨。张星先前威胁柳絮的那些话,都是本就打好的盘算。 寺庙早已废弃,房顶缺了一大块,抬头就能看见夜空。 柳絮呼出气息,白色的气息在空中蕴成一团,他思绪渐沉,梦到了前世,兰绪明与他耳鬓厮磨,说着海誓山盟的情话。 他微微愣怔,梦中的景象褪去迷雾般的笼罩,现出形状来。窗外在下雨,一条条雨丝顺着整齐的屋檐盘旋而下。 这是在北昭的质子殿。 “阿絮,”兰绪明拨开柳絮额前的碎发,他在京城总是很沉郁,这会儿语气轻快,明朗得和从前不似一人。 他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安顿好南虞的事,就回来见你。” 禄合元年秋,兰绪明入昭已有八年,彼时他的父皇病重,时日无多,新帝特许兰绪明探望。 柳絮想推开兰绪明,双手使不上力,嘴巴也不听使唤。梦里的他搂住兰绪明的脖子,调笑道:“万一你一去不回怎么办?” “那我对天发誓总可以吧?”兰绪明亲了亲柳絮的鼻尖,对着雨幕竖起三根手指,“我若是负了你,天打雷劈,不得好……” 末尾的“死”没说出来,柳絮捂住了兰绪明的嘴,两双眸子对视,他和兰绪明相视一笑。 内侍送来早膳,兰绪明翻身下床,仔细地给柳絮穿袜子。 柳絮红着脸望向兰绪明,他知道兰绪明高兴,即使不舍也偷偷藏在心间。 兰绪明答应了他,从南虞回来后就不回去了,说要在这里和他过一辈子。柳絮天真地相信了。 兰绪明和柳絮之间的情谊在京城是一段佳话,人人都说柳絮命好,出身贫苦,碰巧救下了失踪的世子,就让人爱得死去活来。 兰绪明又是个用情至深的,入昭这么多年,王公贵族送来的美人他一个也没碰过。 京中才子爱舞文弄墨,兰绪明提笔写诗,明眼人都知道写的是谁。 不日,兰绪明回南虞,留下了府中的侍从。寻棠和齐染与他自幼一起长大,柳絮又是他的心爱之人,新帝料想兰绪明无心权术,这三人与兰绪明感情深厚,当作人质也再合适不过。 谁知兰绪明回程的日子一拖再拖,没过多久,南虞边境已陈兵数十万。而兰绪明摇身一变,继承大统,成了南虞的新皇。 接下来的几年间,兰绪明厉兵秣马,北昭的国土一寸一寸割让,直到彻底归降,天下一统。 画面一转,柳絮来到了牢狱之中。 牢中空气浑浊,血腥气扑鼻,压得他喘不过气,柳絮大口大口地呼吸,甫张开嘴就逸出痛苦的呻.吟。 滚烫的烙铁灼蚀柳絮的皮肤,牙齿却冷得打颤,痛得晕了过去。 狱卒接来一盆凉水,从头淋下,他捏着柳絮的下巴,问他:“你说什么?” “不得好死……不得好死……”柳絮断断续续地说。 “冥顽不灵。”狱卒啐了一口,“继续上刑!” 说着便取了块烧红的新炭。 柳絮一点一点往后退,在炭火落下来时,身体蓦地一轻,想象中的痛楚并没有降临。 他手上握着铁钳,抬头一看,受刑的人成了兰绪明。 柳絮咬牙,将炭火压下去。 兰绪明受了炮烙之刑的皮肉上渗出血来,慢慢地传到鼻尖,血腥味也变得冷气森森。 “解气了吗?”兰绪明问他,面色像一张白纸。 柳絮触火般松开箍在兰绪明脖颈上的手,从他身上爬起来,入目是一片白茫茫的雪景。柳絮喘着粗气找到一处坐下,不再和兰绪明说话,静静地等天亮。 光亮刺眼。 柳絮眯起双眼,伸手挡了挡,前尘往事一股脑儿地往梦里钻,挤得他头脑发胀,好半晌才反应过来眼前的光亮不是晨曦,而是火光。 而他已不在梦中。 庙外吵吵嚷嚷,柳絮听到“砰”的一声,本就摇摇欲坠的大门轰轰烈烈地倒了下来,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柳絮预感不妙,弓身往神像后面躲。 裴放手举火把,一马当先冲了进来。 “要往哪儿躲?”裴放敏捷地按住柳絮的肩,笑嘻嘻道。 待看到柳絮的模样,裴放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愕然,他依旧笑着,压低了声音,“你是什么人?” 第4章 第四章 贼胆 裴氏发迹于荔州,历朝历代族中出过不少状元和名将,时至今日,虽依然是名门望族,但族中子嗣凋敝,近年来没落得厉害,顶多担个“皇亲国戚”的名头。 细数裴氏族谱,裴放的祖父出将入相,是有实打实军功的定远侯;父亲承袭爵位,辞官在荔州老家养老,京中有一个皇后姑姑。 到了裴放这一辈更是不成气候,早夭的早夭,剩下两个男丁个顶个的不学无术。 裴放任中郎将,弟弟裴悯在他手下任郎将,两人臭味相投,纨绔得名动京城。 前世柳絮和裴放的接触不多,也就跟着兰绪明进京的路上打过交道,京中也见过几次,最后一次是在八年后的中秋晚宴上。 那时兰绪明还在北昭,新帝也还只是太子。没过多久,西边突厥进犯,北昭和南虞难得放下嫌隙,同仇敌忾抵御外敌,裴放挂帅出征,战死沙场,不过二十八岁。 柳絮没心思管别人死活,因为这一世他本该和裴放毫无关系才对。 他小心地看了看周围的情况,裴放是专程追过来的。 也就是说,张星那边出问题了? “问你话呢。”裴放居高临下道。 柳絮来不及细想,从怀中取出路引,低头呈了上去。 踏雪和寻梅围着他,柳絮屏着呼吸,手心出了汗。 裴放接了过来,起身查看。而后朝外抬手,一同跟随而来的官兵便在门外站住了。 “柳絮?”裴放挑眉问。 柳絮点点头:“是。” 裴放拿出一枚玉佩,“认识这个吗?” 柳絮伸手接住,玉佩有半个手掌一般大,裴放拿出来时,他便认出来了。 正是兰绪明的那枚青云玉佩。 “认识。”柳絮如实道,“我把它给了一个叫张星的人。” 裴放蹲下身,与柳絮平视,心说相貌倒是好看。 “玉佩不是你的吧?”他收回玉佩,“原主在哪?” 柳絮心脏狂跳,他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道:“已经死了。” 在裴放有下一步动作前,柳絮先开了口,“我上山碰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请大人明鉴!” “为什么不报官?”裴放问。 柳絮膝盖一软,正要下跪,裴放稳稳地托住了他的膝盖,把人抵在了墙角,警告道,“你说便是,不要做多余的动作。” 柳絮一时间摸不准裴放的意思,怯生生地解释道:“大人,当时就我一个人,看他的模样就知道是个贵公子,死得又那么蹊跷……” 后半句话不必说得那么明白,瓜田李下,万一被押进了官府,不死也得脱一层皮。 裴放笑道:“你不敢报官,但是敢偷走死人的东西,胆子挺肥啊。” 这一点柳絮无从辩驳。可是于情于理,他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前世兰绪明拿他作幌子,把他害得这么惨,他只是见死不救外加拿死人东西,一点也不过分。 何况留在兰绪明那里也是浪费。 “我爷爷新丧,为了给他下葬,我借了很多钱,所以才……”柳絮声音有些哽咽,他不说了,一双眸子泪眼朦胧。 裴放冷不丁地接了一句:“所以才把张星和我耍得团团转?” 柳絮后背发凉。 “紧张什么?我又不吃人。”裴放无甚温柔地揩了揩柳絮眼角的泪,指了指柳絮的路引,“识字么?” 柳絮怯生生地点点头。 说罢,裴放将一纸路引用火点燃,柳絮想说些什么,被裴放一瞧,又坐了回去。 裴放问他:“想过衣食无忧的日子?” * 柳絮和兰绪明同岁,体型差得不大,柳絮穿上兰绪明的衣服姑且合适。 厚厚的白狐裘大氅披在身上,天空飘着细雪都不觉得冷。 柳絮的马车装了软帘,几乎不露脸。黄知府办案时才见到柳絮的模样,没多打量,而是暗自狐疑地看了裴放一眼,然后笃定裴放就是尸位素餐、吃白饭的。 ——这南虞的质子哪里相貌平平了? 因着今日要启程,而质子前夜才找回来,又有张家兄弟的事情要处理,饯行宴办得略有些匆忙。 黄知府虽然在裴放这里吃了不少苦头,但碍着他的身份,该巴结的时候也不含糊,送到城门口了,还滔滔不绝地说着恭维的话。 裴放面上笑着,不经意拔出腰间的佩剑,看剑柄还锋不锋利,黄知府不着痕迹地站远了几步,依依不舍道:“裴大人,我就不多送了,您一路保重啊。” 裴放冲他一抱拳,翻身上马。 车马侍卫声势浩大,占满了主干道,引得道路两旁行人窃窃私语。前不久,柳絮还是其中之一。 他低头望着手中本属于兰绪明的玉佩,前世这个时候,他也在这队车马中,不同的是,现在他才是南虞的质子。 这并非柳絮本意,只是造化弄人,他阴差阳错地借用了兰绪明的身份,而裴放要的,本身就是一个能作为“质子”进京的人。 柳絮掀开车帘,裴放骑马在前,好不轻狂。 许是心有灵犀,裴放回头,两人目光突兀地交汇。 柳絮放下车帘,心中对裴放没什么感激之情,心道:“胆大包天。” 从邬州进京,路程将近千里。 柳絮在软榻上睡了一觉,马车正好到了下一个驿站。 发生了山匪劫道的事情,裴放命人加强了戒备。虽然有无数人守着,但真正能近身的只有裴放,除了他,护送的队伍里几乎没有旁人能看清柳絮的样貌。 至于兰绪明,他们连正脸都没瞧过一眼,有裴放话事,任谁也想不到马车里的贵公子悄悄换了人。 柳絮是在用晚膳时意识到不对劲的。 前世兰绪明从南虞带了两个内侍,三人在云平失散,兰绪明被官府发现后,过了几日,寻棠和齐染才报了官。 这个时候,他们应该也都跟着车队了才是,但柳絮没见到。 屋中有些热了,柳絮推开小窗透气。 裴放秘密处理了? 这是最有可能的,如果留着,柳絮的身份一定会有败露的一天,对他和裴放来说,都是隐患。 思及此,柳絮又担心起了自己的安危。 重来一世,他只想安稳度日,不想再和兰绪明有任何纠葛,也根本不想当什么质子。 可当时若是不答应裴放,他的后果应该比张星他们好不了多少。 他分明嘱咐过张星不要着急脱手兰绪明的东西,那个蠢货却权当耳旁风,转手几道又有什么用?自作聪明。 柳絮越想越生气,狠狠把茶杯砸到桌上。 他气还没撒完,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谁?”柳絮收起怒容,问道。 “是我。”裴放以他一贯轻佻的语气回答。 柳絮走到门边,打开门,“裴大人找我什么事?” “进去说。”裴放道,毫不客气地迈步进来,坐在桌边。 柳絮看了眼门外,没有旁人,裴放也没牵狗来,他合上门,坐在裴放对面。 “兰公子可还习惯?”裴放改了称呼。 “习惯。” “那就好,”裴放道,“没让我难办。” 柳絮给裴放倒茶,后者道:“兰绪明从南虞带来的内侍有两个,一个叫寻棠,一个叫齐染。” 柳絮侧耳倾听,点了点头,“我记下了。” 冒领质子身份后,裴放给柳絮简单介绍过兰绪明的情况。礼仪修养不用教太多,基本够用就行,反正之后柳絮去了质子府,成天夹着尾巴做人,其实也不怎么用得上。 “齐染途中染病死了,寻棠听说你回来了,想见你。”裴放道。 “染病……死了?”柳絮一愣。 在他的印象里,齐染的身体一直不大好,上一世兰绪明起兵后,质子府的一干人等统统被押入天牢,齐染背上有伤,说是受刑后旧疾复发,很快就没了。 寻棠也死在了牢中,柳絮命大,成王救了他。 裴放道:“为了引开山匪,挨了一刀,没及时医治,病死了。” 齐染病死这本该是八年后的事情才是,这一世居然提前发生了。 柳絮定了定心神,不禁在心中哂笑,原来是他给兰绪明主仆续了八年的命。 “那寻棠,裴大人想要怎么处置?”柳絮低眉顺目地问,“我应该见他吗?” 裴放的目光在柳絮面上慢慢游走,后者皮肤白皙,在光下有着软玉般的光泽,他着实年轻,稚气还没褪干净,总带点孩子般的温顺。 但是,很会撒谎。 “他兴许有话对你说,见见不妨事。” “什么时候?” “夜已深了,明天再见也不迟。” 裴放说完,离开了房间。 柳絮抓起手中的杯子,作势要朝门上砸,料裴放没走远,只好隐忍不发,人走远后他又觉得这个时候再砸过去没什么意思,索性把窗户开得更大,吹冷风让自己冷静下来。 有一件事情他没弄清楚,裴放留寻棠一命,让他见寻棠有何用意。 莫非早就和寻棠说好了,让寻棠认下他这个假质子,以保不会有人怀疑? 柳絮晃晃脑袋——以裴放的威信,没必要做这种事,只要他一句话,现在再将柳絮杀了换成旁人坐这个位置,也不会有人怀疑。 再者,寻棠是个护主的,若是知道兰绪明死了,也断然不会配合裴放。 赶了那么久的路,柳絮有些疲乏,他唯一确定的一点是自己没犯什么大错,裴放不会那么快换人。 等到了京城,一切都安定下来,他就不用再受裴放掣肘了。 有BB在看嘛[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四章 贼胆 第5章 第五章 血光 今年的春意来得格外晚,半夜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及至翌日清晨,路面结了冰,天空灰蒙蒙的,又起了大雾。 军队在驿站停了停,待到天气合适了再出发。 柳絮在屋中坐了一天,炭火烧得旺,屋中暖洋洋的,烤得他昏昏欲睡,外面漫天的风雪似乎都与他无关。 裴放来时已然暮色四合,靠在门边,衣服上没有雪粒子,雪该是停了。 他对柳絮道:“兰公子,请吧。” 柳絮昏睡了一整日,人还有些昏沉,脚底虚浮,下楼梯时差点踩空。 裴放听到动静回头,“饿了?” “还好,”柳絮扶墙站定,其实并没有什么胃口,“不打紧。” “晚膳吃了吗?” “没有。” “最好吃了晚膳再过去,”裴放往前走着,“否则倒了胃口,回来什么也吃不下。” 柳絮不明所以,脑海中回忆寻棠的脸,似乎长得也不恶心。 常年习武的原因,裴放的身形十分高大,柳絮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压迫感便更胜,像一座小山。 难道裴放把寻棠折磨得不成人样了? 正想着,前方的身形忽然一停,柳絮连忙刹住,堪堪擦着他的披风,没撞上去。 柳絮从裴放身后探出一颗脑袋,定睛一看,这是来到了厨舍。 柳絮虽然吃不下什么,但既然到了这里,便喝了一碗白粥。 有裴放在身边,吃得食不知味。 裴放把玩着剑穗上的流苏,“我查过你的身份,没什么特别的。” 柳絮不作声,默默喝粥。 “一个普通的农户,是怎么通过兰绪明的信物,猜到了他的来历?” 柳絮事先已想好了说辞,镇定道:“裴大人,以我的见识,自然是猜不出的。”他舀了一勺粥,吹凉,“只是进了常平恰巧听说南虞的质子入昭,张星他们对我起了歹意,我为了自保,才借了质子的名头。” “此前不认识兰绪明?” “不认识。” “既然无怨无仇,为什么起了掐死他的心思?” 柳絮放下白瓷勺,碰上碗沿发出一声脆响。 他一开始是想掐死兰绪明的,但是进行一半他就松了手,因为兰绪明唤了他的名字。 ——兰绪明也有前世的记忆。 如此,亲手掐死兰绪明于柳絮而言就不是那么痛快了,他要看兰绪明在后悔中绝望又孤独地死去,就像前世的他一样。 可是,柳絮明明埋了兰绪明。 裴放是如何知道这回事的? 难道…… 柳絮心下一沉。 “你发现兰绪明的地方,可是叫翠微山?”裴放开口。 不等柳絮作答,裴放又道:“你倒是不嫌晦气,还拿走了他的斗篷。” 柳絮倏地起了身冷汗,果然如此,裴放挖出了兰绪明的尸身。 裴放捏起柳絮的下巴,手腕来回晃了晃,柳絮面上多痣,却不显杂乱,在他精雕细琢似的五官上非但不显杂乱,反而恰到好处,如同山水画里掠过群山的几点飞鸟。 “小骗子,你嘴里有几句实话?” 柳絮心一横,攀着裴放的手腕站了起来,他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而后是自己颤抖的声线,“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的确是想杀了他,再拿他的东西还钱。裴大人查得那么仔细,应该知晓他是冻死的,就算我不在,他也会冻死!” 他依旧说得半真半假,一来是为了给自己开脱;二来,他在赌,赌裴放还需要他。 柳絮正视裴放,“裴大人打算怎么惩戒我?” 几息过后,裴放放开柳絮,笑道:“谁说要惩戒你了?我只是想告诉你,藏好狐狸尾巴。到了京城,你若是只想活着倒也罢了;若是贪恋权术,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他挑了个舒服的坐姿,“兰绪明的尸首我让人烧了,从此以后,你才是南虞的质子,死的是柳絮。明白了吗?” 柳絮渐渐平复下心情,前世他对裴放的了解不多,旁人只道他乖张纨绔,柳絮还是头一回清清楚楚地见识到他的算计。 “我明白了。”柳絮道,又是一贯顺从的模样。 裴放本就只想探探柳絮的态度,他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从这副顺从的外表下看到了一丝狠劲,动物般原始的生存之道。 两人从厨舍出来,风也小了,空地上燃了篝火,卫兵们三三两两地分散开来休整,远远见了裴放,冲他行礼打招呼。 柳絮把手拢在袖子里,身体还是不大舒服,跟在裴放后面,刻意和他保持了距离。 寻棠安置在驿站的下房,房间狭小逼仄,幽冷的寒意几乎要把人浸没,房里比外面还要冷。 裴放来的路上随手拿了盏油灯,经由油灯一照,房中的陈设逐渐显现出来,只有一张床,别的什么也没有。 柳絮环视了一圈,看到寻棠时吓了一跳,他定定地坐在床上,人几乎都与灰败的墙面融为一体了,打眼看过去,根本想不到那处阴影是个人。 见到来人,寻棠颤颤巍巍地爬下床,裴放侧过身,“不是想见你家公子吗?有什么话,现在说吧。” 寻棠两片干涩的嘴唇动了动,“殿下在哪?” 裴放道:“好端端站在你眼前呢。” 寻棠狐疑地皱眉,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裴放指的是他身边锦衣华服的少年。 这种情形,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兰绪明失踪,裴放为了交差,安排了个假货。 寻棠冷笑一声,引出了一连串的咳嗽声,他又爬上了床铺。 “你怎么不问问,兰公子是怎么被发现的?” 裴放行云流水地解开柳絮挂在腰间的玉佩,丢到寻棠身边,“他摔下了山崖,冰天雪地一片,一个人在野外,你猜猜他最后活没活下来?” 寻棠蓦地睁大眼,他十分消瘦,消瘦到眼眶凹陷,莫名让柳絮想到从树上掉落的成熟的果子。 下一瞬,寻棠的身影直直朝柳絮冲来,裴放长腿一抬,将人重重踢到了墙上。 “咳……你们把殿下怎么了?” “没怎么,只是找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 裴放森然一笑,补充道:“南虞没有派人去接应他。” 柳絮呼吸一滞,他看向寻棠,寻棠也是狠狠一怔。 原来是这样,兰绪明一直以为南虞的人会来找他,所以恨柳絮误事,那么心安理得地利用柳絮做幌子。 他藏在袖子里的手不自觉地握成拳,快意叫嚣着,让他忍不住想大笑。柳絮咬住嘴唇,发出极轻的笑声。 苍天有眼。 “你说什么?”寻棠一脸不可置信。 “你想听什么?是兰绪明的死状,还是你们南虞把他当弃子?” “这不可能……” 裴放道:“看来这个人和兰绪明关系很亲厚,兰绪明居然甘愿冒着生命危险跑进深山,他死前一定很后悔吧。是什么人?” 柳絮安静地听着,赞同得暗自点头。 “没有这回事!”事到如今,寻棠还是不肯承认。 不过承认与否,其实没什么太大的关系,裴放只是好奇而已,谁这么坏心眼。 “是你办事不力,害得殿下坠崖而死!”寻棠激动地大喊,他指向柳絮,“还找个冒牌货偷梁换柱!你办事不力!欺上瞒下!” 他一边呼喊,一边往门外跑,被裴放堵住了门。 柳絮想到前世,寻棠在狱中的最后一晚,也是这样呼号,痛骂狱卒,痛骂新帝。 那时柳絮听得心烦,最该骂的是兰绪明才是,可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捂着耳朵忍了一宿。 翌日,寻棠死了,他的耳朵也干净了,但同时升起的还有恐惧,担心下一个死的会是自己。 ……柳絮想起了那时候的恐惧,却一时不清楚这份恐惧的由来。 “现在来表演护主了?”裴放不屑道,“我办事不力,你呢?多亏兰公子平安回来了,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担待得起吗?” “他……”寻棠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柳絮,“你带回来的这个人,根本不是……唔!” 寻棠的话说了一半,只听“噌”的一声,裴放长剑出鞘,没入寻棠的胸膛。 投到剑身的烛光有那么一瞬闪到了柳絮的眼睛,他跌坐在地上,利剑刺入□□的声音就像撕开纸扇,柳絮面上一热,他抬手一擦,袖子上全是血。 嗵—— 寻棠倒在了地上,双瞳涣散,身下逐渐汇成了血泊。 裴放朝屋外吹了声口哨,随即是此起彼伏的犬吠,裴放养的两条细犬跑了过来,上前舔舐裴放虎口的血。 说来奇怪,裴放身上倒是没什么血,暖黄色的烛火描摹他的身形,却好似也融了鲜血进去。 柳絮眸子泛起水汽,眼前的景象一下清晰,一下模糊,他伸手去摸,指腹也是一片血色。 他的眼里也溅了寻棠的血。 随侍官闻声而来,神色如常地走上前,“裴大人。” “寻棠仗着和兰公子关系亲厚,玩忽职守,事后畏罪潜逃,犯了大罪。”裴放扫过丢了魂似的柳絮,继续道,“把这里收拾一下。” “是。” 柳絮踉踉跄跄起身,胃里一片翻江倒海,他恍然裴放那句“否则倒了胃口,回来什么也吃不下”的意思,扶着墙根吐了起来。 他这一日没怎么进食,只有晚间那点稀粥,此时全吐了个干净,仍然反胃,一股一股地吐黄水,血腥味怎么也萦绕不去。 裴放本就要杀寻棠,为什么要专程带他到这里? 是想杀鸡儆猴,借此拿捏他? 柳絮心中发寒,不知吐了多久,勉勉强强定住了心绪。 他回过身,往自己的住处去,转身才发现自己身后一直有人。 裴放丢给他一块干净的方巾,“好点了?” 第6章 第六章 鹊京 两人之间隔了些距离,柳絮没接到方巾,方巾落到了地上。 他俯身去捡,膝盖发软,整个人摔了下去,看着比在破庙那夜还狼狈。 裴放握住柳絮的胳膊扶他起来,一面道:“我当是多么天不怕地不怕的一个人,居然被吓成这样。” 柳絮攥紧了方巾,他本想甩开裴放的,又担心惹恼了他,只是垂头,一步深一步浅地任由裴放扶他回房。 裴放离开后,柳絮心里绷紧的弦倏然断了,瘫坐在地上,一点力气也使不上来。 质子身边本该有人伺候的,因为中途遇上山匪的事,柳絮身边没有内侍。他从前是伺候人的,对此没什么异议。 柳絮坐了许久,强打起精神让水夫打了一盆热水,他身上的血迹已然擦拭干净了,却总是一遍又一遍地清洗,仿佛要搓出一层皮才肯罢休。 柳絮不是没见过死人,寻棠的死对他而言更像一则警告,血淋淋的警告,他生怕死在裴放剑下的会是自己。 那也太不值当了。 柳絮没吃东西,也不觉得饿,见了寻棠之后更是连水都喝不下了,当晚就发了热,烧得不省人事。 光怪陆离的景象一个接着一个从他脑海中掠过,偶尔被喂了苦药,神智才稍微在人世间落地。 柳絮畏苦,年幼时生病,为了让他乖乖喝药,爷爷总得费一小块冰糖。家徒四壁,别说冰糖,有时连粮食都捉襟见肘,好在柳絮体贴,年岁大些就不敢轻易生病。 他又想到前世救下兰绪明,用兰绪明身上的钱财抓药,顺带买了一包冰糖,甜滋滋的,那时他便发誓,待兰绪明醒了,要好好敲上他一笔。 柳絮随兰绪明进京,本身动机不纯,可他居然沉溺在飘渺的爱情中,想来还是太过年轻,非要付出代价才幡然醒悟。 如果没有重生,他或许是宁愿永不超生,也要缠着兰绪明的厉鬼。 柳絮烧了一天两夜,天方破晓,柳絮清醒过来,随手拿开额头上的湿帕子。 朝霞透过窗户照射进来,看样子是个大晴天。 他在房中沐浴梳洗,口中还泛着汤药的苦味,肚子空空,终于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饿意,洗漱过后狼吞虎咽地吃起饭来。 一边吃,柳絮一边暗下决心,无论如何他都要好好活着,踩着兰绪明的尸体好好活着。 天气放晴,柳絮病愈,队伍不日便启程,行至荔州,又停了几日,裴放得了皇上的首肯,顺路探望老侯爷。 接下来的路程,裴放倒是没再找柳絮的麻烦,眼见离京城越来越近,柳絮心中也更加放松。 皇上会召见质子,待柳絮面见了皇上,他在京中的质子身份便算是稳稳坐实了。 进京前,裴放来找过柳絮,无非是交代兰绪明的情况:南虞九皇子,不大受宠。 没了。 柳絮是乡野村人,顶多再说些北昭和南虞之间的关系。 柳絮安静地听着,他对兰绪明的了解要比裴放多多了。 裴放杀寻棠的场面柳絮记不大真切了,但不适的感受还很深刻。近些日子柳絮一见到裴放就想到寻棠,一想到寻棠就总想吐,于是一个劲地喝水,压下反胃的感觉。 “很渴么?”裴放敲了敲桌子。 柳絮蜷起手指,放在袖子里,而后摇摇头。 “怎么总是一副我要吃了你的表情。” 柳絮不语,心中反问:“难道不是吗?” 裴放虽行事随意,其实是知道自己所作所为带来的后果的,他故意的,甚至可以说是不在意。 只是没想到把人吓得生了场大病,也不见得有多少愧疚感。 “等入了京,你会被安排在质子府。”裴放道,“质子身份敏感,条件不见得有多优渥,不过那是在跟兰绪明在南虞当皇子的日子对比。” 柳絮在心中默默补全了裴放的下一句话——和他从前的日子相比,那就是从地底到天上了。 “在想什么?”裴放低头问。 柳絮用舌尖抵住上颚,缓了缓,道:“在想怎么奢侈度日。” 裴放似是被他逗笑了,他轻咳一声,正色道:“除非之后两国形势反转,否则质子有可能一辈子待在敌国。就算回去了,也无法涉政。” 柳絮若有所思,按道理,前世兰绪明回到南虞后,是不能调兵遣将的,也就是说,有人在为他布局。 不过若是在南虞有这样强劲的助力,为什么还会死在深山里无人接应? 从前兰绪明从未提及过,柳絮也不得而知,只是有些茫然,八年后他要如何以这副皮囊去南虞。 “要是形式反转,我该怎么办?”柳絮问得大逆不道。 “你向皇上上传一道奏疏,说不愿回去便是了。”裴放不怎么在意,道,“不论是南虞还是北昭,活着回故国的质子不多。” 柳絮反应淡淡的,也没再多问什么,看来也没被吓到,裴放只好自行解释,“大部分是郁郁寡欢死的。”他对柳絮道,“但愿你活得长一点。” “借你吉言。” 柳絮在心中白了裴放一眼:用你多说。 * 十日后,护送质子的队伍抵达鹊京。 在柳絮的记忆里,邬州的冬天又冷又长,他和爷爷在四处漏风的茅草屋相依为命。直到生命的末尾,他又回到邬州,才发现其实也没那么难挨。 北昭的京城在更北方,朔风寒雪,殿内四角都烧着炭火,也总要两个人依偎着,才能存下一点热气。 难怪兰绪明讨厌鹊京。 质子府距离皇宫只隔了一条御河,真正踏足进来,却是十分冷清僻静。 未得皇上召见,柳絮不得入宫,质子的随身侍从都在途中折损,皇上应当有所耳闻,从宫中调拨了一批内侍。 不算府外的护卫军,偌大的质子府,加上柳絮也不过十人。 因着这一世已然走向一条和前世截然不同的道路,这些调拨过来的宫人中,几乎全是生面孔。 他的贴身内侍名叫梁休,至于旁人,柳絮还没时间一一认识。 大抵是脱离了裴放的掌控,柳絮心里悬着的大石头总算落下来,这几日睡得香甜,连噩梦都不曾做了。 已开了春,屋子里还需燃炭火。 柳絮随手从书架上抽了本书,坐在炉火边翻阅。 前世这个年岁,柳絮认的字不多,入宫后又给兰绪明当了几年伴读,字能认全了,对文字依然没什么品鉴能力。 都说兰绪明为他写诗算是牛嚼牡丹,柳絮不服气,买了许多话本回来读,后来看得废寝忘食,全然忘了本来的目的。 不过也好,话本比不得正经读物,但柳絮起码也受了些熏陶。 至于这个么…… 柳絮看看书页,又看看内容。诘屈聱牙,一窍不通。 可他又不得不看。 前世,敬德帝为彰显君恩,特准质子到国子监学习。柳絮顶替了兰绪明,今后也要攻读书籍应付考试。 柳絮想到这里,一阵疲惫感涌上心头。 “公子,天色不早了,是否现在传膳?”梁休从旁问道。 柳絮抬头望向院外。 本该是桃花盛开的季节了,偏生又下了场雪,乌云压得天空晦暗。 “传膳吧。” 梁休应下,转身出去。 正如裴放所说,质子身份敏感,来到北昭根本不可能受到优待,莫说宫中的达官显贵,便是府中的奴才,也可以作威作福。 兰绪明有寻棠和齐染,前世刚入鹊京时也不尽然顺意,是后来和太子交好,下人才忌惮他几分,不敢拼命在吃穿用度上克扣。 梁休十七岁左右,生得高高瘦瘦,人总是很沉默,单看外表,倒像是个做事稳重之人。 他很快端来食盒,眼观鼻鼻观心地布餐,待布好餐食,他道:“公子,请用。” 柳絮默不作声地扫了一眼桌上的饭菜,很好,刚来就开始贪油水了。 他用筷子点了点那盘素炒三丝,道:“我不爱吃这个,一点油花都没有,让厨房换一道。” “是。”梁休闻言撤下这道菜,端着食盒去厨房。 柳絮安静地用膳,过了一会儿,梁休回来了,嗫嚅道:“公子,厨房说……灶台已熄了火。” “熄了火再烧便是。” 梁休面露难色,“我也是这么说的,可是……” 柳絮抬眸,他的瞳孔黑白分明,总带些不谙世事的懵懂感,“可是什么?” 梁休只好实话实说,“他们不肯。” 柳絮“哦”了一声,瞧着没有动气,继续夹菜吃。 梁休松了一口气。 翌日传膳,梁休皱着眉布餐,柳絮只瞧了一眼,笑道:“这是给我下马威呢。” 咸菜馒头,说不得好,也不说得不好。柳絮就是吃这个长大的,但若是一辈子都吃这个,那可就相当没意思了。 “你用过膳了吗?”柳絮问裴放。 梁休点点头,“用过了。” “也是吃的这个?” 梁休道:“我的没有肉粥。” 梁休觑着柳絮的神情,后者安之若素地就着咸菜吃馒头,若不是那通身的贵气,真看不出是南虞锦衣玉食的皇子。 膳房似乎对柳絮的表现很满意,午膳大发慈悲地做了几道荤菜。 柳絮渐渐摸清楚膳房的规则,若是他挑剔菜品,那么下一顿必然是馒头咸菜,俨然一副掌握生杀予夺权力的架势。 柳絮冷笑一声。学着兰绪明结交太子,那得等到猴年马月了,此前看府中刁奴脸色的日子,他可不想效仿。 柳絮数着日子,等到皇上召见那天,他没急着奉召入宫,而是借口生病,请皇上往后延几日。 第7章 第七章 刁奴 “听说你病了?”裴放问道。 柳絮嘴唇没什么血色,一袭素色锦袍更衬得他面容憔悴,的确是一副病容。 他咳嗽几声,梁休小跑过来,为他披上斗篷。 两人并排在院中走着,过路的内侍小心打量着裴放,皆乖乖行了礼。 “许是夜里着了寒,过几日就好了。” “一个小小的风寒,病了这么久也不见好,当真是庸医。” 柳絮称病当日,皇上就遣了医官过来,煎的药柳絮全倒了,自然好不全。 “只怪我底子弱,”柳絮道,“初来鹊京,水土不服。” 是个阴天,风不大,刮在身上却很冷,两人在外只待了一会儿,走过连廊便来到了室内。 入住质子府这么久,柳絮头一回觉得屋中那么暖和,他瞥了一眼炉中的炭火,烧得可真够旺的。 两日前,皇上又差人请柳絮入宫,他卧床养病,只好再次推了。 一个小小的质子,居然请了两次都没请进宫,皇上心中不喜,换了个御医给柳絮开药,还让裴放也跑了一趟。 “人是你护送入京的,真有什么好歹,你也脱不了干系。”皇上对裴放道。 裴放清楚皇上不是真要拿他问责,只是让他打个眼,看看这新来的质子是真病了,还是一时接受不了地位的变化,暗地里拿乔。 柳絮和炉火挨得很近,搓着冻得发红的手指,叹道:“真暖和。” 御医问过诊,已先行告退,裴放来得晚,正巧赶上了饭点,柳絮作势一留就留住了人。 进了鹊京,虽然还没面见皇上,柳絮对裴放的恐惧没了大半,他都在这里安顿下来了,现在还要换人可不容易。 梁休去厨房传菜,好久都没见人影,柳絮和裴放面对面坐着,柳絮抬眼问道:“陛下召我进宫,会问些什么?” 前世柳絮随兰绪明入宫,全程在殿外候着,皇上不会聊多久,左不过客套关心一下,应着便是。 裴放不答反问:“紧张?” “有点。” 裴放耸耸肩,“我又不是陛下肚子里的蛔虫。” “……” “所以呢?”裴放笑道,“是真的水土不服吗?” 柳絮也不在乎裴放看不看得出他在撒谎,“自然是真的。” 说话间,梁休进来了,他额间泌了汗,柳絮随口问道:“今天怎么这么晚?” 梁休扑通一声跪下,“公子恕罪。” “先起来说。”柳絮道。 梁休起身,一面布餐,一面道:“厨房没提前备菜,所以晚了……” 食盒打开,香气扑鼻,色香味俱全,瞧着是用心做出来的食膳。 “为什么不提前备菜?”裴放替柳絮问道。 梁休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裴大人别为难他了。”柳絮轻声笑,“要是日日都能吃上这些,多等上一会儿也无妨。” “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菜品,”裴放道,“平时也吃不上?” 柳絮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很寻常吗?那真是沾了裴大人的光了。” 裴放了然,柳絮这是在告诉他,府上尽是一帮刁奴,这样的菜式他平常吃不上。 难怪先前一句话都不愿和他多说,今日一改常态地留他坐客了。 裴放放下筷子,对梁休道:“厨房当值的是哪些人?叫他们过来。” 他想,顺手帮个忙也无妨。 裴放是武将,质子府的内侍原先是宫里头的人,挨了裴放一脚便受不住了,一个接一个跪成一排。 柳絮原想自己摆平,既然裴放登门,府中内侍又都惧他,不如让裴放先出面。 听得院中一干侍从求饶认错的声音,柳絮心中的火气暂时消退了些,欣赏起了院子里尚且干枯的桃枝。 “知道错了吗?”裴放双手抱胸,一脚踩在一个胖墩墩的太监身上。 “奴才知错……”底下的人三三两两地回道。 “兰公子,他们是你府中的人,你看应当如何处置?”裴放抬头,对柳絮道。 柳絮冷冷道:“杖毙。” 此话一出,周遭瞬间安静了下来。 柳絮清楚,他没权力处置他们,只不过嘴上过瘾,靠着裴放狐假虎威。 “全部杖毙,还是留一两个你喜欢的?”裴放笑意盈盈地问。 裴放这样一说,底下的人随即是此起彼伏的求饶声。 柳絮站在高处,没回裴放,而是看向跪成一排的内侍们,“这一回便罢了,下次再犯,仔细你们的皮。” “听到了吗?都滚吧。”裴放屏退众人,不疾不徐地走上台阶,“你倒是学会主子做派了。” “不然呢?”柳絮和他叫板,“若是整日受人欺负,这衣食无忧的日子不要也罢。” 他生得一双桃花眼,大抵年纪太轻,品不出柔情似水,反而锐气十足。 柳絮这点手段无伤大雅,裴放笑了笑,“有志气。” 他又道:“这回替你出了口恶气,下回皇上再传召,你若是还推辞,那可就说不过去了。” 柳絮颔首,“是,我知道了。” 从质子府出来,裴放回宫复命,只说染了风寒,略去了府中一众侍从欺主的事。 “质子身体娇贵,吃药不见好,兴许见了真龙天子,病就好了。”裴放道。 皇上批改奏折的动作停下来,笑骂道:“就你油嘴滑舌。质子的病如何了,朕何时再召他入宫比较合适?” 裴放思索一会儿,佯装认真道:“病情反复,微臣也说不准,可得挑个黄道吉日。” 皇上又是一阵大笑,听出了柳絮的情况:看来病是真的,拿乔也是真的。 * 夜浓露重,柳絮今夜没让梁休值班守夜,他身着单衣来到屋外,轻车熟路地打了一盆冷水。 井水寒凉,他伸手探了探,深吸一口气,将一盆水从头淋下,冻得浑身打哆嗦。 柳絮拨开额前的碎发,又打了两盆水倒在自己身上,这才往寝殿的方向去。 今天午后闹了那一场,膳房不敢怠慢了,但柳絮觉得不够,裴放小惩大戒,只能暂时解决问题,他们也不会自此对柳絮改了态度,柳絮还能每一次都来求裴放不成? 虽说晚膳有所改善,但梁休却在膳房挨了一耳光,他们不敢对柳絮如何,便挑性格懦弱的梁休动手,毕竟整个质子府,只有梁休真心实意地服侍柳絮。 自然,今日罚跪的人当中,梁休也不在其列。 “啧。”还没走到寝殿,衣上便开始发硬,柳絮一模,似是结冰了。 他先前的风寒还没好,嗓子眼像是吞了刀片,还是带毛的刀片,又疼又痒。柳絮不敢咳嗽,对着自己的脖颈又掐又挠,都要抓出血了,还如隔靴搔痒,于事无补。 他只想赶快回去喝杯热水润一润。 柳絮推开寝殿的门,房中已有人了,听到动静,猛地站起身。 “谁?!”是梁休的声音。 柳絮因突如其来的人影受了惊,再也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烛火照亮了寝殿,梁休上前搀扶住柳絮,摸到一手冰冰凉凉的水渍,震惊道:“公子,你这是怎么了?” 柳絮被架着走了几步,也不知梁休哪来的蛮力,柳絮用尽全力才推开他,自行走到桌边喝水。 嗓子缓和了一些,柳絮这才出了声,蹙眉道:“你怎么在这?” “我……”梁休犹豫道,“没人守夜,我担心公子半夜有什么事,所以……” 他没再说了,柳絮看着就是一副确实出了什么事的样子。 柳絮不在意有没有人守夜,梁休又是个实心眼,一日不落地值班。 屋中炭火总是烧到后半夜就没了,衾被虽厚,但架不住冷气从四面八方钻进屋中,柳絮干脆掀开被子,先前的风寒便是这样来的。 但这种程度的风寒,几次三番推辞入宫,总也说不过去,柳絮才想到了浇凉水的法子,谁知梁休一日不值班都耐不住。 ……真会给自己找事。 “给我找件干净的衣服。”柳絮冷声道。 梁休正要去找,房中起了阵冷风,吹灭了蜡烛,他方想起门还没关,先去关门。 柳絮换上了干衣,梁休拿了毛巾,给柳絮擦拭湿漉漉的头发。 “脸还疼吗?”柳絮问道。 梁休摇了摇头,“已经不疼了。” “还想被打吗?” 梁休愣了愣,还是摇头,“不想了。” 柳絮转过身,盯着梁休,“如果不想的话,今晚的事就烂在肚子里,谁也不要说。” 毛巾掉了下来,柳絮也不管,一团乌黑的长发披在肩背上,浑身都泛着冷气,像是刚从井底爬出来索命的鬼魅。 梁休本想问“为什么”,一来是想到从前在宫中,教引太监说不许多问主子行事的缘由,二来只能归结于求生欲,他于是点点头,“好,我谁都不说。” 炭火燃尽了,偌大的寝殿冷冰冰的,柳絮不知自己是睡了过去,还是昏了过去,病情果然加重了。 柳絮平静地等候皇上第三次传召,待到鹊京渐渐起了暖意也没等来,他只每晚照例受几盆冷水。梁休已知晓了这件事,柳絮便不避他了。 权衡之下,柳絮下不再倒药了,在见到皇上之前,他总不能真害病死了,那也太得不偿失了。 梁休其实不大理解柳絮为什么要给自己浇冷水。 膳房的菜一日比不上一日,已然恢复到了裴放来之前的水平,就连柳絮喝药,梁休去讨一块蜜饯冰糖,都被驳了回来。 “今后别去厨房要糖了。”柳絮淡淡道,仰头将碗中苦到发涩的汤药一饮而尽。 “可是……”梁休欲言又止,只是叹了口气。 他分明看到柜阁上的冰糖了。 先前两次推辞入宫,柳絮装作卧床养病,这次病得更重了,反倒每日强撑着在院中散步。 桃花开后,宫中第三次传召终于到了。 接到传召,柳絮很快梳洗,梁休为他系上斗篷,帽子宽大,柳絮那张小脸埋在毛茸茸的帽子里,几乎要看不见。 一主一仆上了马车。 到了宫中,柳絮下车,马车换成了轿辇。 轿辇四平八稳,阳光从帘子缝隙中照射进来,落在身上暖洋洋的,柳絮只感觉全身的力气好似都被抽了去,身体一软,忽然额角一阵刺痛,便失去了知觉。 “停轿!停轿!” “这是怎么了?快传太医!” “快去启禀皇上,兰公子从轿上摔下来了!” 第8章 第八章 皇子 “什么?从轿上摔下来了?” 大殿的男人一身黄色龙袍,面上阴晴不定。 传令的太监跪在地上,回话道:“回陛下的话,兰公子发烧得厉害,太医去看过,说是冻着了,需得好好调理。” “怎么会冻成这样?”皇上又问,目光偏向一旁的裴放。 裴放上次见过柳絮,虽总有一副倦容,可精神尚好,况且还有御医开药调理,怎么说也不至于病得从轿辇上滚下来。 他回想起那人傲雪凌霜似的眸子,明白了柳絮的计谋。 原来是借他的手惩戒府中的内侍还不够,非得要以自己的名义立威才肯罢休,不惜拿身体相搏,真是够倔的。 “微臣有一事,不知该说不该说。”裴放上前一步。 皇上抬了抬手。 裴放这才将那日午膳时发生的事一一道来,言毕,朝皇上一作揖,“陛下不如派人查一查质子府中用度去向?” 不消裴放多说,在宫中发生这种事,皇上也是要查的。 尽管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质子去别国只有受欺负的份,天潢贵胄明里暗里踩一脚也罢了,被府中的奴才排挤到这步田地,莫说质子本人了,就是皇上面上也挂不住。 这说出去算什么呢? “给我查。” * 柳絮意识回笼时,日头已偏西。 梁休守在床边,见柳絮睁开了眼,欣喜道:“公子,你醒啦!” “我这是在哪?”柳絮声音沙哑,他挣扎着起身,眼前的景象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一片天旋地转的,他只好又躺了回去。 “回兰公子,这里是皇子宫。”回话的是另一个生面孔,“太医说您身子弱,需要静养,皇上便让您在宫中养养身子。” “皇上有说准我在宫中待多久吗?” 小太监一笑:“自然是先等您身体好了。” 柳絮颔首,“多谢公公了。” 待到房间只剩柳絮和梁休两人,柳絮舒了口气。 他下地走路都要梁休从旁扶着,此次进宫,也没料到自己竟会在途中晕倒。 柳絮躺在床上,扫了一眼殿内,的确是因祸得福了。 皇子宫居于皇宫东,毗邻东宫。年幼的皇子随生母照料,稍大些便安置在皇子宫。 皇上膝下子嗣单薄,太子入主东宫,瑞王已成年建府,便只有一个自幼丧母的五皇子居于此,和质子府两相对比,实在说不出哪边更冷清一点。 但要说吃穿用度,那可比质子府好多了,完全称得上是锦衣玉食。 柳絮这病,说难养倒不难养,吃好睡好,做好保暖,没几日气色就好了起来。 皇上不召见,柳絮乐得自在,整日在宫内闲逛。早年间宫中皇子众多,扩建过几次,到了这几年,扩建的地方越发显得毫无用武之地,走得远些,就不大记得来时的路了。 柳絮也是头回来皇子宫,再闷着头往前走,两人来到了一处花园。 花园春色正浓,穿过假山,就来到了一处池塘,冰已化开了,微风吹过,波光粼粼的。 柳絮大病初愈,微微有些喘,他坐在池边的凉亭歇脚,出了层薄汗,便去解身上的厚斗篷。 梁休忙道:“公子,万万不可。”说着上手拢了拢柳絮的斗篷,比一开始还严实。 要是换个人,柳絮该发作了,可对面是梁休,要是训斥几句,估计又要下跪自罚了,下跪自罚便也罢了,头脑也从不因为这个而灵活一分。 柳絮有气无力地推了推梁休的肩膀,“我累了,你去找找回去的路,我在这里等你。” 梁休道了声“是”,干净利索地离开了。 柳絮解开斗篷,倍感身体轻盈许多。 春日的下午,不冷也不热,徒催生困意,柳絮躺倒在凉亭的长椅上,整个人好似漂浮在春水中的小叶。 如果一直是这样的日子,倒也不错。 柳絮只想合眼躺一会儿,这一躺便睡了过去,周围多了个人也不曾察觉,直到被什么东西落水的“嗵嗵”声吵醒,才慢慢清醒过来。 他扶着栏杆懒洋洋地坐起身,原是有人在往池中扔石子。 柳絮看得个背影,那人约摸和张家三郎年纪相仿,只是比张家三郎高些,腰背挺直些,气质也更正气些。 不是沈琢丰是谁? 沈琢丰,现在的五皇子,便是今后的成王。 “做什么呢?”柳絮开口道。 沈琢丰没想到这处有人,身形一顿,而后转过头,打量了柳絮一眼,他没答话,又继续往水里扔石子。 柳絮想到前世第一次见沈琢丰,他也是这样气鼓鼓的,一副不开心的模样。 那时的柳絮不认识什么五皇子,更不知道他的身世,只当是当差受了委屈的小宫人,沈琢丰也是如此看待柳絮的。 及至在宫廷晚宴上碰到,两人才恍然大悟。 不过这一世定然是不会再弄错了,柳絮认得沈琢丰,沈琢丰也听说了皇上安排质子进皇子宫。 “谁惹你不高兴了?”柳絮来到沈琢丰身边,他比沈琢丰高不了多少。 “没人。”沈琢丰惜字如金。 那就肯定是有人。 沈琢丰自幼丧母,又无母族依靠,皇上爱惜子嗣,可前有太子和瑞王,加之公务繁忙,受到冷待已是司空见惯。 说起来,这场仗若是北昭败了,要遣送质子去南虞,那该是沈琢丰首当其冲了。 柳絮也不多言语,顺手抄起脚边的石头,往池塘扔去。 嗵、嗵、嗵、嗵、嗵,石子在水面跳了五下,沉入塘底。 两人默默无言地在这上面较起了劲,柳絮略胜一筹。 沈琢丰一开始还只顾着往池子里投掷石子,后来往水面上打,总不得要领,没有柳絮跳得远。 他拍了拍手,好奇地问道:“你是怎么做的?” “这样不对,你得往水面上打才行。”柳絮侧过身子,左手起范,右手扔石子。 沈琢丰尝试了一遍,还是没漂起来。 柳絮来到沈琢丰身后,调整动作,“手腕转动的时候不要扬起来,眼睛朝前看,目标是对岸,不是脚底。” 沈琢丰认真地学,酝酿了几息抛出石子,这回石子带起了两圈涟漪。 柳絮教会了沈琢丰,功成身退,坐回凉亭等梁休。沈琢丰一人在池塘边又打了几个水漂,也跟着来了凉亭。 “我先前没见过你。”沈琢丰坐在柳絮身边道。 柳絮靠在栏杆上,前世的沈琢丰身体羸弱,大部分时候都是沉郁的, 像现在这般活泼的模样,让柳絮些许有些怀念。 “我刚来这不久。” 沈琢丰点点头,“但是我听宫人提到过你。” “是吗?”柳絮道,“他们是如何说的?” “都说你长得好看。” 自幼时起,柳絮听到最多的夸赞便是“相貌好看”,他自是知美丑,但过往的经历告诉他,他的美貌在大多时候带给他的不是什么好事,因此只是莞尔。 沈琢丰也跟着笑了笑,他性子沉,笑得也内敛,“我觉得比我想象中还要好看些。” 柳絮还想再说些什么,忽然听到不远处唤来一声“公子”,他往那处看了看,梁休姗姗来迟,从假山后现出身形来。 见到沈琢丰,梁休又朝他行了一礼。 “公子,回去的路在这边。”梁休说着,抬手指了指一条小径。 “我以为你是来赏风景的,原来是迷路了。”沈琢丰道。 “初来乍到,对这里不熟。”柳絮回答,而后不轻不重地揉了揉沈琢丰的脑袋,“撞见你生闷气,不是故意的。” 沈琢丰拍开柳絮的手,嘟囔道:“我才没生气。” 柳絮也不和他争执,带着梁休离开了凉亭。 柳絮在皇子宫住了几日,身体逐渐养好了些,除了宫人和沈琢丰,难以见到外人。 沈琢丰每日有课,几乎见不到人,只有在花园时才能碰面,一来二去,倒也熟稔了些,愿意和他说闷闷不乐的原因了。 大多时候是因为功课做得不好,挨了太傅的训。这点柳絮爱莫能助,他年幼时更不懂事,把私塾先生气得七窍生烟,对比起来,沈琢丰算是品学兼优了。 * 惊蛰一过,雨水多了起来。 太医给柳絮把过脉,停了药,这段时日汤药不停,柳絮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泛了苦。 当日下午,柳絮便接到了皇上的传召。 前几回都因各种各样的事情耽搁,这回再出什么意外,着实说不过去了。 柳絮提前梳洗,整理容表,担心路上出什么事,还特地提早出发。 半路下了小雨,落到轿辇上沙沙作响,柳絮一下轿,就有人撑伞,到屋下一段路,竟是一滴雨也没淋到。 这一路还算顺利。 “兰公子。” 伞檐微微抬起,映入眸中的是个眼熟的面孔,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柳絮收回前言。 “裴大人。”柳絮朝他颔首,“好巧。” “没什么巧不巧的,皇上一同传召罢了。”裴放说着,抬腿迈过门槛,“身体好些了?” “多谢裴大人关心,好多了。” “瞧着是不像先前那般骨瘦嶙峋了。”裴放道,接过梁休的油纸伞打在二人头顶。 柳絮不大自在地和裴放保持距离,对梁休道:“轿中还有一把伞,给裴大人拿来。” 梁休很快去取,裴放好似对柳絮的嫌恶浑然不觉,边走边道:“你倒是下得一手好棋,质子府的内侍都换了一批。” “我还未曾听说过。” “都挨了重罚,一个个皮开肉绽的,不过比不得杖毙那般严重。”裴放低下头,笑着问他,“满意了?” 柳絮停下脚步,“裴大人到底是想听我说‘满意’,还是想看我后悔害怕的样子?” 他想起裴放提剑杀寻棠的场景,正色道:“我满意得很。” BB萌谁来理我一下(打滚(打滚(打滚[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第八章 皇子 第9章 第九章 觐见 柳絮说完,不想再看到裴放,更不想和裴放打同一把伞,他冲进了雨帘中,只有发丝挂了几点细雨,也没怎么淋着。 裴放想让他在京中安分守己地活着,如果可以,柳絮自然也会这么做,可质子府的内侍毕竟不是骑到裴放的头上,他可不愿意一直忍气吞声地活着。 生米已经煮成熟饭,除非裴放疯了拉着他一起去死,否则他就是把这里搅得腥风血雨,裴放也没有立场指责他。 谁让裴放偏偏选了柳絮当兰绪明的替身呢?后悔也没用。 皇上身边的太监宣旨,裴放和柳絮并排进殿,谁也不看谁。 “参见陛下。” “免礼。”皇上抬手一挥,“赐坐。” 前世因着兰绪明的缘故,柳絮见过皇上几次,像这样面对面交谈的场合,还是第一次。 觐见皇上之前,柳絮已在心中过了一遍说辞,本来还有些紧张,见到裴放之后只剩怒意了,由是皇上问起话来,竟然答得十分流畅,连怯场都不曾。 “你就是兰绪明?”皇上问。 柳絮起身行礼,“回陛下,正是。” 皇上示意他坐下:“既然赐坐了,就不要动不动行礼了。” 柳絮微笑颔首,坐回了位置上。 “南虞九皇子美名远扬,果然是神清骨秀,金玉其质。”皇上近乎和颜悦色道,“听闻前几日你生病从轿辇上摔了下来,可是来鹊京还未习惯?” 柳絮没着急答话,而是想到裴放说的,质子府的内侍上上下下都换了一批,只能出自皇上的手笔。 这样看来,皇上已然调查了质子府的内侍;再者,柳絮前两次都没有受召入宫,要是再提这件事,那就显得不知好歹了。 “多谢陛下关心,外臣第一次来鹊京,水土不服,受陛下体恤搬到皇子宫,现下身体已没什么不适了。” 柳絮顿了顿,又道:“陛下两次召我入宫,我怕病容入宫,有失礼数,不料这病越发严重,还不如第一回就来觐见陛下。请陛下责罚。” 柳絮说着便要跪,皇上上前将他扶住,摇头道:“你这孩子,不是说了无需多礼了吗,怎么还跪?对朕这样畏惧,可是无咎和你说了朕的坏话?” 无咎便是裴放的表字,裴放在殿前也只是勉强守礼,闻言连忙起身,插科打诨道:“请陛下明鉴,我在兰公子面前把您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 柳絮扯扯嘴角。 把天上有地上无的人物当狗耍,确实得明鉴了。 “当真有这回事?” 柳絮笑而不语。 “那便是这小子撒谎,在朕面前讨功了。” 大殿内气氛活络起来,御前内侍奉茶,柳絮用盖碗拨开茶叶,借着氤氲的热气,柳絮匆匆扫了一眼皇上。 皇上二十七岁登基,至今已有十八年,不事劳作,一点也不显老态。人到中年,眉眼都温和起来,要不是前世从旁听了一耳朵兰绪明和太子的谈话,他是绝对无法将皇上与“为了夺嫡诛杀三个兄弟”联系起来的。 当年先帝得了急病,去得早,没留下遗诏,皇上草草登基,肃王起兵造反失败,上上下下抄了一批。因着裴氏旁支和肃王是姻亲关系,据说裴氏就是从那时没落的。 柳絮偷偷看了裴放一眼——跟大户人家门前的石狮子似的,只是气派。 此次召见没谈什么要事,出来时雨已停了,梁休举着新伞不知所措,柳絮道:“拿着走吧,之前那把伞不要了。” 柳絮生怕被裴放缠上,走得飞快,梁休小跑跟上,吩咐轿夫起轿。 走了一段路,柳絮听到耳边的马蹄声,他掀开车帘,原是裴放骑马往这边来了,他于是对梁休道:“走快点。” 轿辇一快就有些摇晃,柳絮对此无所谓,但那马蹄声还和苍蝇似的在耳边作响,柳絮一瞧,是裴放又跟上来了。 柳絮心里烦躁,又道:“走慢点,越慢越好。” 轿辇是慢了,可裴放骑马的速度也慢了下来,看着像是和柳絮杠上了。 “裴大人跟着我,是有话对我说?”柳絮猛地掀开车帘。 裴放慢悠悠地骑马,“没有,我要出宫,顺路而已。” 柳絮不言语,心想着忍过这段路,裴放总不可能跟着到皇子宫。 大概半炷香的时间,车帘一动,掉进来一把伞,正是裴放从他那接走的那把伞。 “谢谢你的伞,这个还你。”裴放说完,马蹄声也越来越远了。 柳絮看了一眼外面,这是到了岔路口,他和裴放一人去皇子宫,一人出宫。 “公子,这把伞……”梁休捧着掉在轿辇中的伞,等着柳絮的反应。 “丢了,丢得越远越好。”但凡和裴放有关的,他都觉得晦气。 * 柳絮没有在宫里长待的理由,病好些了,就向皇上陈情回质子府,皇上准了,期间又留他多住了几日。 “你明天就要离开皇子宫了?”沈琢丰问,目光落在面前的池塘。 “病好了就该回去了。”柳絮偏了偏脑袋,笑道,“舍不得我?” “才不是!”沈琢丰慌张地把柳絮推到一边,“之后没人陪我说话,太无聊了。” 柳絮不知如何宽慰,只道:“今后还会再见的。” “那你以后能常入宫吗?” 柳絮听着沈琢丰孩童般的问题,思考了一会儿,“那就要看你父皇了,他若是愿意见我,我就能常入宫,他若是不愿意见我,把他赶到穷乡僻壤去也说不准。” 沈琢丰重重地叹了口气。 对于柳絮,他总有种天然的亲近感,他想,若是自己去到了南虞,在异国他乡做质子,一定是不想和那边的任何一个人说话的。 “手伸出来。”柳絮道。 “什么?”沈琢丰问道,先伸出了手。 柳絮从袖袋中取出一样东西,放在沈琢丰手心。 “这是……”沈琢丰仔细看了看手心的玩意儿,“饴糖?” 柳絮点点头,“我从膳房取的,尝尝?” 沈琢丰咬了一小口,甜味在口中散开。 孩童嗜甜,宫中皇子规矩多,沈琢丰无母妃抚养,一日三餐什么菜品、什么分量控制得十分严格,他也从不向膳房讨要这些。 柳絮作为质子,可没有那么多规矩。 像前世一样,柳絮又拿出许多块,一并给了沈琢丰,二人在水池边坐了一下午。 * 正如裴放所说,质子府的下人全换了,除了梁休,柳絮一个也不认识。 不知是不是错觉,新换来的内侍也多了些。 他坐在院中看内侍们进进出出,百无聊赖地数人数,从宫里调遣来的似乎比从前多了一倍。 晌午一过,宫中又来了人,这回是为柳絮量身形,说是质子从南虞远道而来,冬日已尽,要多做几身春衣,还让他挑选布料和形制。 柳絮一下子就挑花了眼。 很长一段时间,柳絮一直在捡别人的旧衣穿,不暖和也不好看,好在能蔽体。 ——真是今时不同往日,兰绪明都没这待遇。 柳絮挑了几样布匹,尚衣局的姑姑夸赞道:“公子真是好眼光,这几样布料,宫中娘娘手头都紧俏。” 柳絮流露出几分少年心性,“那我换一换” “不用。”姑姑笑道,“皇上的吩咐,公子您尽管挑。” 南虞质子的身份尴尬,可皇上都这么说了,做奴才的难不成还违背皇上的旨意不成?质子府的第一批宫人便是前车之鉴。 新换来的一批宫人对柳絮的态度都很恭敬,柳絮也总算体会到了一把王公贵族的生活,他让梁休把炉中的炭火烧到最旺,在春日的夜晚出了一身热汗才肯罢休,然后灭了炭火,将门窗大开,夜风吹到身上,温温柔柔的,万分闲适。 “公子,热水好了。”梁休从寝殿侧边的浴间出来,顺手扯下纱帘。 柳絮沐浴时不喜欢别人伺候,梁休跟在身边伺候多时,每次放好热水,就乖乖退下。 柳絮披散着头发泡在浴桶中,水是温热的,香胰子是上好的,水面上倒影着他的模样,影影绰绰,柳絮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兰绪明,想到他当年听到府中的内侍诋毁,为兰绪明出头,被他们围在墙角羞辱。 兰绪明是动过怒的,不过也仅此而已了,很长一段时间,柳絮甚至不敢和兰绪明分开,只要在府中落单,等着柳絮的便是一顿漫长的羞辱。 那时的柳絮是恨过兰绪明的,也后悔和他来了鹊京,可兰绪明总将他一把揽入怀中,心疼又难过地亲他的眼角。除了爷爷,没有人这样珍视过他,柳絮的心于是软了下来,他浅薄地以为这就是爱。 兰绪明一直隐忍到和太子交好,才彻彻底底出了口气。 兰绪明用了将近一年,而柳絮只用了一个月。 早知如此,前世他就该狠心不管兰绪明,任他自生自灭,没有兰绪明,他只会过得更好。 柳絮重重地拍了拍水面,倒影变得破碎,他从水中起身,穿好衣服,梁休给他擦拭头发。 柳絮靠在椅背上,没头没尾地问梁休,“来质子府之前,你在宫里当差?” 梁休道:“是,在宫中做杂役。” “在宫里的生活和质子府的生活,你更喜欢哪个?” 梁休认真地想了想,“宫中当杂役很累,但是有苏公公;在质子府又有公子。”他摸了摸鼻子,“我都挺喜欢的,两边的生活很不一样,我……” 柳絮才懒得听他细致入微的分析,打住他,换了个问法,“哪边更好更轻松?” “那自然是在公子身边更轻松。” 柳絮满意了。 睡前,柳絮挑了明天要穿的衣服,尚衣局前几日送来了新衣,实际穿上身比他想象中还要贴身,布料和形制都是时兴的,柳絮很是喜欢。 他挑了件青色的窄袖圆领袍,又挑了明日簪发的玉冠,这才躺到床上去。 上回觐见皇上,已谈了让柳絮去国子监学习的事,算来日子就在明天。 第10章 第十章 同窗 案台上放了一盏香炉,燃着龙涎香,烟雾袅袅升起,被烛火一照,好似白色的纱。 皇上搁下笔,抬起茶盏喝了一口,叹道:“雅韵清虚,幽香淡薄,不愧是荔州的茶叶,你尝尝。” 裴放尝了一口,“陛下,微臣的舌头只能品酒,品不来茶,我尝着和其他茶叶一般无二。” 皇上笑道:“牛嚼牡丹。” “可不是,”裴放欣然受下,“荔州盛产茶叶,好茶供奉给陛下。至于酒,尝来尝去还是宫中的略胜一筹,我就自行留下了。” 皇上也不和他计较,“你爹近来可好?” “多谢陛下惦念,老爷子身体硬朗,只是视力大不如前了,打鸟总打着人。” 皇帝大笑起来,笑过后道:“荔州还是不比鹊京,他一去就是十年,当真一点也不想念鹊京?” 裴放问道:“陛下可是想让我爹回京任命?” “先帝还在的时候,常常在我们面前夸他呢,说他是栋梁之材。”皇上话锋一转,“比你们裴氏小辈不知强多少倍。” 裴放他爹辞官一事,发生在肃王之乱后,那会儿裴悯都只有七岁。裴氏旁支肃清了几拨,眼见火要烧到整个裴氏了,定远侯先声夺人正门楣,当机立断交出了兵权。 没过多久,定远侯就带着妻子去了荔州,两个孩子留在鹊京,一来有皇后荫蔽,二来可以彻底消了皇上的疑虑。 裴氏式微,眼见无法再东山再起了,两个毫无威胁的侄子一个比一个没出息,反倒保全了一世荣华富贵。 裴放放下茶盏,笑了笑,“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鲫,陛下还是在翰林院挑一挑吧。” “为何?” “陛下正值盛年,我爹可是半截身子入了土,您让他天不亮上朝,他隔天就能吊死在太和殿。” 裴放说话无遮无拦,这些年来皇上已经习惯了,听着倒也有趣,便不提这回事了,重新提笔处理公务。 “再过段时间,便是肃王的忌辰了。” 裴放神色微动,“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 “你记得日子吧?”皇上说着,抬眼看他,“替朕去安泰寺为他上一柱香。” 算来皇上与肃王一母同胞,虽外界早将肃王的存在尽力抹去,史书也只留下寥寥一笔,皇上对这个亲兄弟多少还是挂念的。 裴放活动活动肩膀,其实不大想去,还是道:“微臣遵旨。” * 柳絮给国子监的五经博士行束脩之礼,算是正式入学。 国子监的学生大致分两种:一种是贡生,从各地学府中挑选的优秀学子;另一种是荫生,承祖上荫蔽入学,大多象征性地读几年书,再混个闲职,名头响亮不响亮纯看祖宗爬得多高。 后者以裴放、裴悯之流为代表。 柳絮也属于这种。 国子监四面环水,柳枝生了新芽,垂在水面,一片绿意。 穿过前厅,柳絮到了学堂,见到柳絮,学堂里安静了一瞬,很快是同窗们的窃窃私语。 “谁啊?” “南虞的质子,没听说过?” “哦哦,想起来了。他怎么有脸……” “嘘!” “胆小鬼,说说怎么了?” “……” 北昭和南虞打得不可开交,彼此憎恶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平民百姓尚且如此,更不用提世代吃皇粮王公子弟了。 可柳絮毕竟不是兰绪明,才不会因为这个黯然神伤,待李博士向堂下众人介绍完,示意他坐下,柳絮自然地越过众人,挑了个靠窗的位置。 他刚放下书,还没来得及坐下,邻座忽然伸出一只脚,霸占了座位,那人道:“这里有人。” 柳絮扫了他一眼,原来是熟人。 周氏是正儿八经的太子党,周堂欢的父亲官至兵部侍郎,是太子的舅舅谢大将军一手提拔的。前世柳絮跟着兰绪明进国子监,没少被他欺负。 打狗还看主人,兰绪明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柳絮第一日就被周堂欢推进湖里,浑身湿透。 柳絮的手掌不自觉握成拳,察觉后又松了手,起身往另一个空位走去。 周堂欢冲柳絮过去的方向吹了个口哨,离那里最近的一人便扔了本书在桌上,为难道:“兰公子,这里也有人了。” 柳絮想到从前质子府的内侍,周堂欢这些人与他们别无二般,只是想看他笑话罢了。 可府中的内侍好对付,周堂欢这样的世家子,难不成也告到皇上那边去? 做不到。 柳絮索性把书直接放到讲堂上。 “这里有人要坐吗?”他环顾一圈,问道。 学堂只有零零星星几阵笑声,周堂欢也在其中,无人答话。 “那就是没有了。”柳絮镇定自若地坐下,和博士面对面。 说起来,柳絮根本没必要告御状,他现下不是小奴才了,周堂欢轻看南虞质子,也不会动手伤他。 再者,他又不像兰绪明,旁人说他一句不好就像剜他一块肉似的,冷嘲热讽之词权当过眼云烟便是。 先前博士没有制止,这会儿也不便说什么,默许了道:“好,那我们开始讲课。” 碰上兰绪明以前,柳絮和爷爷相依为命,爷爷待他极好,自小也没让他干过什么重活。 爷孙俩日子过得紧巴巴,就这样也没亏待过柳絮,送他去私塾上过一年学。 幼时在私塾念书,先生提问,柳絮什么也答不上来,学着先生的样子来了句“之乎者也”,逗得同窗哄堂大笑。 往事过去了快二十年,想来还有些怀念,不过这堂课也听得云里雾里就是了。 荫生下课后不必在国子监留宿,梁休收拾好柳絮桌上的物件,还疑惑道:“公子怎么坐在这里?” “没位置。” 梁休惊讶道:“这么大的学堂位置都不够,人好多啊。” 柳絮一听,笑出了声。 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柳絮总算知道为什么梁休此前一直在内务府做杂役,而没有分配去各宫当差了。一句话总得掰碎了直白地说给他听,“言下之意”在他这儿根本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东西,哪天他真懂了才是撞鬼了。 柳絮坦然道:“有位置,但是他们不让我坐。” 梁休终于明白了,左思右想也不知如何安慰柳絮,心中再怎么为柳絮鸣不平,他也只是个小小的内侍。 “我都没不痛快,你不痛快什么?”柳絮起身往外走。 梁休连忙背着书袋跟上,见柳絮的确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稍稍放心下来。 梁休不想给柳絮添不痛快,周堂欢却带人在堂外等着,见主仆二人出来,冷嘲热讽道:“兰公子怎么这么晚才出来?” “你在等我?”柳絮反问,“有事吗?” “没事就不能等了?”周堂欢走近一步,拦住了柳絮的去路。 周堂欢家中排名老幺,又是老来得子,爹娘宠得没边了,京中富家少爷有的毛病沾了个遍。 学着他爹年纪轻轻流连花柳地,纵情声色,说此人毫无长处也不无过错。 和裴放一比,都相形见绌。 柳絮厌恶周堂欢,不仅仅是因为前世周堂欢曾将推入水中。 周堂欢爱狎妓,男女不忌,前世找兰绪明讨要柳絮不成,甚至强要过,这事闹到了太子那里,周堂欢理亏,才没了下文。 “不就是个下人吗?兰公子何必小气,天下美人多的是,赶明我再送你几个便是。” ——前世初听到这话时,柳絮都要恨死周堂欢了,今日对上,也没什么好脸色。 “好歹同窗一场,好好相处呗?”周堂欢道。 “好好相处?”柳絮哼笑一声,“周公子这是想跟我交朋友,还是想找不痛快?” 周堂欢眼角向下,总一副睡不醒的模样,他双手搭在膝盖上,弯腰和柳絮对视,“你这张脸上的痣真漂亮,倒是让我想起邀月楼的小倌儿,叫什么来着……” “小桃儿。”旁边一人窃笑道。 “对,小桃儿。”周堂欢抚了抚柳絮的眼角,“他的腿心有颗痣。” 这是在拿柳絮和倡伎做比。 如果柳絮还只是个无名小卒,周堂欢喜欢嘴上贬损他,他倒是认命了,可现在他已是质子,前世周堂欢可不会这样对兰绪明。 难道就只是针对他?凭什么? 柳絮剜了周堂欢一眼,握住他的手腕,“有胆你再说一遍。” 周堂欢更加来劲,语气变得更加猥琐,“我说,你让我想起了邀月楼的小倌儿。” 话音刚落,柳絮狠狠朝他的手腕咬了一口,周堂欢也没想到堂堂南虞质子会使这狗招,当即痛得嗷嗷叫,把周围的一圈人都吓得四散。 “梁休,我们回去。”柳絮尝到唇间的血腥气,吐出一口血沫。 真恶心。 旁边的人反应过来,还欲上前拿住柳絮,梁休一着急,拽着书袋甩过去,也不知砸中了谁,砸中了哪儿,竟无人敢再靠近了。 “兰绪明!你这个疯子!贱人!” 周堂欢的骂声回荡在身后,柳絮巴不得他多骂点,轻快地小跑出国子监,坐上回府的马车。 “公子,你不打紧吧?”梁休嘴上关切,却止不住笑,用手帕擦拭柳絮嘴角的血沫子。 “又不是我的血,自然不打紧。”柳絮回想起周堂欢的表情都觉得精彩,“给我水。” 梁休忙接来水给柳絮,柳絮漱了漱口,掀起软帘探头往外看。 周堂欢一行人追了出来,抬着他那条受伤的手指着柳絮,情绪激动地说什么,不用多猜也知道是在骂他。 马车行进,柳絮也同样伸出一只手,眉眼弯弯地朝周堂欢挥了挥,这是在向他道别。 第11章 第十一章 太子 翌日,柳絮照常去国子监上课。 他这回坐在了周堂欢后面。 昨日那事闹得不大,周家再疼周堂欢,也不好真去找质子的麻烦,只能不了了之。 只周堂欢手上绑了纱布,见柳絮面色如常,更是气恼。 周堂欢眉头一皱,转过身正要说什么,柳絮启唇,“疼吗?” 周堂欢愣怔一下。 柳絮生了一双桃花眼,面上还挂着浅浅的笑意,居然让人生出如沐春风的亲近感来。 “还有点……”周堂欢长这么大,身边哪个人不是温言软语的,还是头回吃那么大的亏,不过他自认是个好哄的主,柳絮再软些,求他、向他讨饶,要他大发慈悲地将这事揭过去,也不是不行。 柳絮仍是笑着,不过说出的话一点也不好听。 他说:“活该。” 周堂欢怀疑自己听错了,而后反应过来他被耍了,“腾”地一下站起身。 柳絮被揪住了前襟,面不改色,照着周堂欢受伤的地方用力一捏,那人就松开了。 打蛇打七寸,打人也是一样的。 柳絮前世遗恨颇多,其中之一就是没能在离开鹊京前多赏他几个巴掌。 “你……”周堂欢指着柳絮,舌头打结。 “你什么你?” 周堂欢捂住自己手腕,“我……” 柳絮不依不饶,“我什么我?” 这边的动静不小,博士重重地咳嗽了几声,没多说什么,不大高兴地往柳絮那儿看了几眼,而后抬高了声音讲课,盖过他们两人的打闹。 周堂欢悻悻地坐回位置上,柳絮则拍了拍衣襟的褶皱。 真要说起来,周堂欢可比质子府的刁奴好对付,只要他还在国子监,周堂欢再看不惯他,也只能说些难听的言语激他。 柳絮听得无关痛痒,他又不是真的名叫兰绪明,更何况,饶是周堂欢骂了柳絮真名,他也只听听,不会往心里去。 更难听的话他也听过,柳絮那会儿年纪小,爷爷在田间做活,他被赵家大少爷和他几个狐朋狗友围着取乐。 柳絮有样学样,从中信手挑了个称呼送给爷爷,爷爷把他抱得高高的,亲了又亲:“死孩子,学东西这么快呀。学好了长大当大官!当个探花郎!” 爷爷做梦都想看到柳絮封官加爵那天。 后来真送柳絮上私塾,爷爷就不大说这事了——他不是读书那块料。 这个时候柳絮就不敢在爷爷面前用那些称呼了,他惯会察言观色,文曲星说这些不中听的话是得趣,要是从文盲嘴里说出来,不是讨打是什么? 柳絮对付完周堂欢就着手对付课业,有点后悔前世没再多学点,今后碰上大小考试可得费一番心思了。 国子监的课程不忙碌,今日早早放了课,周堂欢故技重施,还要堵柳絮,柳絮早有准备,领着梁休从后门走了。 “公子,现在回府吗?”见柳絮迟迟没开口,梁休上前问。 柳絮在车中想了片刻,“去食鼎楼。” 食鼎楼是京城有名的酒楼,前世柳絮对这里的翡翠白玉羹情有独钟,翡翠是青菜,白玉是豆腐,最不起眼的两样食材,经灶火一烹,熬煮得鲜嫩爽滑。 第一次听到这个菜名,柳絮天真地以为京中奢靡,要用珍贵玉石入汤,效仿道士仙人。 在邬州的时候,爷爷也用豆腐和青菜炖汤,名字没有翡翠,也没有白玉,叫大杂烩。 兰绪明当年来鹊京,几个月后因为周堂欢和柳絮的事,受了太子邀请,整顿饭吃得食不知味,柳絮听得心惊,筵席结束才敢动筷子。 兰绪明喜静,不用赴宴的话,除了国子监和皇帝召见,他可以一整个月都待在府中。柳絮不想打扰兰绪明,从来没主动提过来食鼎楼。 柳絮入京已有两月,他早想在府外四处逛逛,总因大大小小的事耽搁,今日才得了闲。 “客官,您几位?” 柳絮伸出两根指头。 食鼎楼生意兴隆,除开佳肴,丝竹歌舞也是一绝,不过都在晚间。就算不是特别的节日,包厢也早早订满,一座难求,这会儿时辰尚早,反倒有些冷清。 柳絮二楼挑了个好位置,雅间的包厢并不与外界完全隔开,柳絮后面的窗户外是热闹的街市,里面则能看到一楼大厅华丽的舞台,比宫里的也差不了多少。 饭菜陆续上来,这顿饭既非宴请,自然没有外人,柳絮便招呼梁休入座。 “奴才不敢。” 柳絮问:“不敢坐?” 梁休点点头。 “你敢不敢不听我的话?” 梁休摇摇头。 柳絮逗他,“那我让你坐,你不坐是什么意思?” 柳絮和梁休不一样,自小就是个没规矩的,纵使在鹊京,懂礼便够了,行不行礼得另说。 前世兰绪明为了身份苦恼,可柳絮甚至从没觉得他的身份比不上兰绪明。哪怕给太子皇帝下跪,他心中也是不情不愿的。 菜还没上齐,柳絮拿了块芙蓉糕吃,也不管梁休坐是不坐,拿出书本看今日的学的课目。 “客官,菜上齐了,您请慢用。” 店小二开了口,柳絮才抬头,梁休已经坐在了他的对面,无声无息的,正襟危坐的样子看着比站在一旁侍奉还认真严肃。 柳絮把书搁在栏杆上,拿起筷子便要夹菜,梁休连忙起身为他盛汤,不小心碰到了栏杆,上面的书本摇摇晃晃,“啪”地一声落到了一楼的前厅。 “我去捡。”梁休说完,起身便下楼。 柳絮瞧着梁休如释重负的模样,也不知此人在宫中受了什么教导,居然这么久了还改不过来。 柳絮倚着栏杆,一手撑着下巴,忽见一人从门外进来,而后停留在那本书前。 那人捡起书,缓缓抬头,似是在寻找失主。 柳絮心下一跳,这张脸他认得,太子沈元望。 沈元望捏着书脊,书看着很新,没什么翻动过的痕迹,由是常看的那页便轻易地摊开来,没有什么注释,只有歪七扭八的三个大字:听不懂。 沈元望蓦地一笑,梁休已来到了他跟前,“这是我家公子的。”他小心道,“没砸着您吧?” 沈元望道:“没有。” 他循着梁休所指的方向望向二楼,只见扶着栏杆的少年朝他颔首,素白的面上噙着歉然的笑意。 当真是明眸皓齿,生得一等一的标致。 掌柜正埋头算账,看清楚来人后将算盘扔到一旁,匆匆迎上来,笑道:“哎哟大人,您来了怎么也不知会声?咱们也好提前准备准备恭候大驾。” 沈元望道:“我随便看看,忙你的去。” “好嘞。” “对了,前阵子从西域运来的葡萄酿酒了吗?” “已经酿好了,藏在酒窖里。”掌柜想了想,又道,“不过还没藏多久,比不得陈酿醇厚……” 沈元望抬手打断,“只是尝个鲜而已,让人上一壶。” 沈元望这般说,掌柜于是笑着应下,让人去酒窖取酒。 因着沈元望没有主动归还,梁休也不好主动要,只得伫立在一旁,待他同掌柜说好,正要伸手去接,谁知那人竟又越过了他,自顾自地踱步上二楼了。 “听闻去岁江州进贡了一批云锦,公子这一身,便是用的云锦吧?”沈元望泰然自若地坐在柳絮对面。 “正是。”柳絮道,心中对这位不请自来的太子没什么好感。 沈元望拿出书,“这个还你。”不是递给柳絮,而是交给了局促地站在一旁的梁休。 梁休伸手接过,利索地给二人添茶。他不知沈元望的身份,只认为此人来头不小,既然柳絮都没说什么,还是小心伺候为妙。 沈元望将杯子倒置,“我就不用茶了,一会儿上酒,可否请公子共饮?” 柳絮笑道:“我不喝酒,多谢大人盛情。” “瑶池蟹粉球、八宝凤凰、翡翠白玉羹……这一桌子菜点得不错,都是食鼎楼的招牌菜。”沈元望道,“公子一人吃?” 柳絮的视线飞快从梁休身上掠过,“是。”他道,补了邀请,“相逢即是缘分,大人用过午膳了吗?若不嫌弃,一同坐下用膳,也当是给大人赔个不是。” 柳絮方说完,沈元望从善如流道:“那便正好了。” 说话间,店小二已上了壶新酒。沈元望道:“这酒不醉人,尝尝?” 柳絮只好呈上空杯,抿了一口便不再喝了。 大抵是沈氏传统,皇位的更迭总伴随腥风血雨,先帝如此,皇帝今后也会如此。 前世裴放战死,太子与瑞王争夺储位,太子走了险招,发动政变,逼迫皇帝退位让贤,将其架于太上皇之位。 这还是柳絮第一次和沈元望挨得这么近,沈元望和沈琢丰还是有三分相似的,只不过二人性格大相径庭,很多时候柳絮都会忘了他们是亲兄弟。 沈琢丰不争不抢,做个闲散王爷,和瑞王的下场比起来,也未尝不是好事。 柳絮不胜酒力,喝得不多,喉咙也有些发紧,喝了好几口茶水压下酒意,便听得沈元望道:“倒是个生面孔,从前在京中未见过你。” 这一世的沈元望没见过柳絮,也不打算透露身份,柳絮只得先自报家门,“在下姓兰名绪明,不久前方来鹊京,初来乍到,大人自是没见过。” “兰绪明?”沈元望笑了笑,“难怪……我听说过。” ——南虞来的质子。 这句话沈元望没说出口,二人都心知肚明。 “敢问大人尊姓大名?” 沈元望道:“今后再见,你会知道的。” 柳絮识趣,不再问了。 他本来就知道。 沈元望没怎么动筷子,喝完了酒便起身告辞,人走远了,柳絮才松了口气,让梁休去结账。 “公子,方才那位大人已经付过钱了。”梁休小跑着回来,“掌柜还说,要送公子两坛葡萄酒。” 送酒也是沈元望的手笔。 柳絮扶额,“收下吧。” 前世柳絮和沈元望没有什么直接接触,但不难猜出他的意思,这便是在示好了。 柳絮不禁摇摆起来,北昭夺嫡最后的胜利者,能交好就尽量不要交恶。 第12章 第十二章 旧事 柳絮和沈元望的下一次见面没有相隔太久。 那日柳絮受召入宫,在殿外许久也未见皇帝宣见。 “兰公子请稍等,皇上正在殿内同太子殿下说话呢。” 柳絮认得传话的李公公,是御前伺候的,听到殿内面见皇帝的人,他只是没想到这么巧,在这里遇上了沈元望。 不过比起一会儿和沈元望打照面,柳絮还是更想知道皇帝召见自己做什么。前世兰绪明平常并不怎么入宫,皇帝一年也就召见五六回。 就算是宫中宴请,不大重要的,兰绪明也会借口推辞。他参加的宫宴不多,推掉的宫宴也不多,把握得刚刚好。 柳絮在殿外坐了三炷香的时间,殿内终于有了动静,他抬手整理衣冠,便见到了面色不虞的沈元望。 沈元望今日未穿常服,而是一身杏黄色四爪蟒袍,明眼人一见便知道是何身份。 前世柳絮见多了,也能从着装瞧出些门道来。 这是怎么了?挨训了? 柳絮不想这时候上赶着惹人不痛快,侧过脑袋假装没见到沈元望,可那人却出了声,道:“你来了。” “太子殿下。”柳絮站起身,“你知道我会来?” 沈元望面上的愠怒消散下去,平静道:“我听说了,父皇也传召了你,快些进去吧。” 柳絮道:“那日在食鼎楼,我听闻是太子结了账,还没谢过太子,我……” “这点小事,不用言谢了。”沈元望拍了拍柳絮的肩,“进去吧。” 说罢,沈元望大步走了出去,看着像是着急处理什么事。 柳絮摸不准皇帝和太子谈了什么,就沈元望的反应来看,大抵不太愉快。他本想留沈元望旁敲侧击地打听打听,现下也无法了。 “兰公子,这边请。”李公公道。 柳絮暗叹了口气,硬着头皮觐见。 皇帝的面上看不出喜怒,这对父子的情绪都收放自如,柳絮猜不出,也不多花心思再猜,静静地立着。 “个头比先前又高了些,”皇帝问道,“可是习惯了?” 柳絮道:“回陛下,已经习惯了。” 皇帝微微点头,“朕听无咎说,你当时从南虞过来时,路上遇到了山匪?” 柳絮藏在袖子里的手指攥紧了,答道:“是。” 这件事是大事,可以对外保密,但瞒不了皇帝,裴放应当是如实禀报了,至于如实到什么程度,来鹊京前也同柳絮通过气。 只不过皇帝现在才发问。 他该相信裴放吗?或者说,裴放会不会向皇帝坦言了,为了把自己摘干净,将罪名通通加到柳絮头上? “那批山匪在邬州斩首示众了。”皇帝缓缓道,“你曾被他们劫持过?” 这说的便是张家兄弟了,柳絮定了定神,他不能在什么都还没个准的时候自乱阵脚。 柳絮道:“确有此事,劫持我的是另外一批,好在他们贪财,我才得以脱身,让裴大人安全营救出来。” “那就好,没吓到你吧?” 柳絮提到嗓子眼的心渐渐回落,微笑道:“没有,我这不是好端端的见到陛下了。” 皇帝也笑了笑,问了些无关紧要的,就请柳絮回去了。 回到轿上,四周安静下来,柳絮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也渐渐缓了下来。 柳絮闭眼小憩,轿子在一处停了下来,他原以为到了宫门口,该换成马车了,却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前面封路,还请绕行。” 柳絮掀开车帘,“发生什么事了?” 那人身着禁卫军官服,看到轿中人的模样,解释道:“兰公子,皇子宫昨日前死了个宫人,正在调查中。” 柳絮出入宫时见过他几次,那人是裴放的弟弟裴悯。 皇子宫……莫非和沈琢丰有关? 柳絮压下满腹疑惑,便是问裴悯,裴悯也不会说的。他从轿上下来,对梁休道:“这里离宫门不远,叫他们回鞍库吧,剩下的路我走过去” 梁休照做,二人绕开皇子宫步行。 待走出裴悯的视野,柳絮改了道,往沈琢丰下学的必经之路去。 宫规森严,但此处不比内廷,柳絮还是可以四处走动的。 加之他本就在皇帝的授意下,于皇子宫住过一段时间,就算和沈琢丰走得近些,也只是同龄人之间要好,没必要特地监管。 柳絮等了许久也没见到沈琢丰,心想是不是自己出门没看黄历,今天一整天都在等人。耐心也慢慢告罄,他让梁休数着时辰,再过一刻钟就走人。 沈琢丰是皇子,皇帝又爱惜子嗣,前世这个时候不也没出什么事。 柳絮越想越明朗:他现在着急做什么? 一刻钟还没结束,柳絮已经说服自己,站不住要走人了。 他对梁休道:“我们回吧。” 梁休“啊?”了一声,“还没有一刻钟。” 柳絮:“……” 又犯浑了。 他懒得解释,抬脚便走,梁休不再坚持,也跟了上去。 梁休已跟了上来,身后的脚步声还是急促的,柳絮奇怪地回头看,却见沈琢丰快步跑了过来。 “你走得真快,我方才远远看见你,跑了好久才追上。”沈琢丰微微喘气,“父皇传召你入宫了?” 见沈琢丰无碍,柳絮放心下来,不答反问:“我方才路过皇子宫,那边封路了,听说死了个宫人,是怎么回事?” 沈琢丰不喜欢内侍贴身伺候,梁休又是个单纯的性子,柳絮问起来也不用顾忌那么多。 “是东宫的宫人逼死的。”沈琢丰神色黯淡下去,“若不是他在房中留了血书,死个宫人,也追查不到东宫去。” 柳絮忽地明了了,皇帝召见太子,原是为了这事。 他已然不像前世那般天真,知晓人命其实也分贵贱,太子的命便比沈琢丰的贵,所以东宫宫人的命也比皇子宫宫人的命贵。 若不以命相搏撕开个口子,那便永生永世囿于其中,死了都无人在意。 前世柳絮只知太子党有意针对沈琢丰,个中细节却不大知情,也是沈琢丰愿意委曲求全,和太子冰释前嫌,这才得以善终。 ——起码在南虞攻破京城前,勉强称得上是善终。 不过太子党为什么要这么做?沈琢丰年纪尚幼,又无母族依靠,将他置于死地,于夺嫡无益,反倒受世人诟病。 “你是……”沈琢丰顿了顿,“特地为了这件事来这儿等我的?” 柳絮道:“是,你没事就好。” 重生后发生的事情和前世相差太多太多,柳絮也不知道在改变沈琢丰的命运之前,会不会节外生枝,由是叮嘱道:“照顾好自己。”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沈琢丰偏过身子,他在宫中一个人也活到那么大了,随着年岁增长,日子也只会越过越好。 不过,长这么大,真心关切他的人少之又少,柳絮算其中一个。 柳絮这次进宫匆忙,没带饴糖,沈琢丰看着他的背影,也觉得心里甜滋滋暖融融的。 * 鹊京,裴府。 裴悯抖了抖披风,气势汹汹直奔裴放的居所。 从安泰寺回来后,裴放就告了假,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对外称病,裴悯可清楚,这人就是犯懒把差事都丢给他。 裴悯:“这几日的任务我都替你担了。” 裴放:“有劳。” 裴悯:“皇子宫的案子也是我协理的。” 裴放朝他抱拳,“多谢。” 裴悯听得火冒三丈,“你他娘的要休息到什么时候。” 裴放:“再过几天。” “再过几天再过几天,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 “这月的俸禄给你。” “这才几个钱啊!”裴悯崩溃道。 “喝点热茶,冷静一下。”裴放把杯子推给裴悯。 裴悯喝了一口,顺手把水渍抹到寻梅身上,那只通体黑到发红的细犬低吼一声,作势要咬,裴悯堪堪躲过,骂道:“好狗不咬人。” 裴放踹了踹裴悯的椅子角,绕过他取手帕,“那是好狗不挡道。” “你说什么?”裴悯站起来,怒气冲冲。 “我说,好狗不挡道。”裴放抱着寻梅,给它擦湿了的毛发。 “不跟你扯东扯西了,最多三日,你必须得来帮忙了。”裴悯道,“皇子宫那边的人手得重新安排。皇上还发了令,不准各宫的宫人频繁往来。” 裴放长眉一挑,语气无波无澜的,“死了个宫人,牵扯出来这么多事。” 裴悯道:“何止,太子都被皇上骂了。” “知道得这么清楚?” 裴悯嘿嘿一笑:“小军机处嘛……” 裴放问:“说吧,还有什么新鲜事?” 裴悯思索片刻,“兰绪明,你带回来的那个质子,今天也被皇上传召了。” 裴放道:“哦?说了什么?” 裴悯一副看疯子的表情看着裴放,“你觉得我活腻了去御前偷听吗?” 踏雪见寻梅被擦拭毛发,也凑上来用爪子搭着裴放,裴放一碗水端平,去取了一张新帕子。 “不过他和五皇子说的话我倒是听到了。” 裴放抬头,饶有兴趣道:“偷听到了什么?” “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 裴放没搭理裴悯,他没觉得自己哪个字说得不对。 裴悯不计前嫌,继续道:“他让五皇子照顾好自己。” “你没听错?”裴放笑道。 ——照顾好自己? “千真万确。”裴悯道,“这么快就勾结上了五皇子,你说这个质子打的什么主意?要我看,是不是打算押宝到五皇子身上,再来个出其不意?不过五皇子羽翼未丰,真要押宝也该押到太子或者瑞王身上吧?难道看上五皇子年幼好骗……” 裴放听不进他看似头头是道实则一字都不可取的分析,只暗自疑惑:柳絮居然还会关心人? 第13章 第十三章 针锋 柳絮在鹊京无波无澜地待到了入夏,国子监的季考也迫在眉睫了。 荫生不比贡生,考试少,内容也简单,但柳絮在此之前毕竟是个白丁,挑灯夜读了半月,答题时好歹能写上几个字。 倒是也过了。 张榜那日,周堂欢嘲讽道:“还说兰公子学富五车,我看也就这般了。” 他在柳絮手上吃过暗亏,不好对柳絮动手,便拿这个取笑他。 同窗的目光频频落到柳絮身上,他们本身就对南虞的质子抱有敌意,只不过周堂欢更大胆些。 柳絮对此安之若素。何况前世兰绪明回回做到上等,也并没有比他现在好到哪里去。 “难不成是南虞夸夸其词,把不好的也说成好的?” 柳絮捧着临摹贴,指了指讲台上早已叠成一叠的临摹贴,“周公子,劳驾,让一让。” 周堂欢眼疾手快,抽走柳絮的临摹贴,一下子跳上高处,“你们看,临摹成这样也好意思交上来。” 他捏着帖子转了一圈,不时有人探出头望,而后捂着嘴笑。 “还我。”柳絮一字一顿道。 “不还。”周堂欢道,“还有人没看到呢。” 柳絮伸手去够,总差一点,干脆揪住周堂欢的衣领将人拽了下来。 虽然爷爷心疼柳絮,总是自己担了许多活计,但力气总是不小的。 柳絮按猪似的按住周堂欢,狠狠坐在他身上,此时哪管什么帖子不帖子,扬手便要揍他,不知是谁先冲了上来抱住柳絮,几人七手八脚地制止了他。 “放开!”柳絮挣开一双双架着他胳膊的手,还要再冲上去,听得有人在堂外大喊一声“放肆”,众人皆低下头来。 原来是国子监的监丞。 荫生的来头哪个都不小,平日里监管松散些,不出乱子也就罢了。眼下皇帝再过几日便要临雍讲学,哪还由得他们乱来? “怎么回事?”监丞在学生之间环视一圈,很快锁定了乱子的源头,“你们两个跟我过来。” 监丞左不过训斥了几句,柳絮的临摹贴落到了水中,要重新抄录,而周堂欢则挨了几道板子,力道一点也不重,连手心都没打红。 柳絮不服,可也没说什么。 他对周堂欢自然是有怨气的,可经过方才那一闹,还有先前他在周堂欢手腕上咬的那一口,柳絮明白了一个道理,仇只能私下报。 “你为何要这样对我?”回去的路上,柳絮开口道。 周堂欢停下了脚步,“怎么对你?” 周堂欢甫一出声,柳絮便走上前,“我自认和你无怨无仇,你却三番四次针对我,我究竟有哪一点对不住你?” 周堂欢瞳孔几不可闻地一缩。 柳絮相貌生得出众,冷脸时让人想欺负,可若眸中真的挂了泪珠,周堂欢心中又生出异样的感觉来。 周堂欢年岁不大,在风月场上已是老手,估计不用活到他爹那个岁数,就能子孙满堂了。 美人他见得多,他最喜欢顺从的、骨头软的,撒起娇来我见犹怜。 打从第一回见面,周堂欢就知道,柳絮不喜欢他,甚至厌恶他,更可气的是,柳絮从不忍让他,这便是他处处和柳絮作对的原因。 “可……可是你咬了我。”周堂欢亮出手腕的咬痕来,乌青还没完全消散。 “那日你带了那么多人围堵我,还对我说那种话,只能这样脱身。”柳絮飞快地擦了擦眼泪,一向冷静的声线居然柔和了下来,“对不住……” 周堂欢的心也和柳絮的声音一样蓦地软和下来,他正色道:“你既然知错,我也就不和你计较了。” 柳絮抬眸,眸子水光潋滟的,他道:“先前你拿我和倡伎作比侮辱我,你也得和我道歉。” 柳絮服软,周堂欢心情大好,哄道:“好好好,我错了,不该拿拿些上不得台面的货色跟你相提并论。这样可以了吗?” 他一边说,一边攀上柳絮的手。 这双手在夏天也是冷清清的,骨节分明,和柳絮本人一样生得很漂亮,只是还有一层薄薄的茧。 用眼睛看是看不出来的,非要这样用手指去摸才能摸得到。 柳絮忍着恶心抽出手,面上没流露出来,只是蹙眉道:“摸我做什么?” 他的眸子黑白分明,鸦语般的睫毛闪了闪,恶心的神情掩盖得很看,看着像真是疑惑。 “当然是喜欢你,才摸你。” 眼见周堂欢那一双手又要往别的地方游走,柳絮推开他,而后慢慢走上前,笑道:“你喜欢我?” 周堂欢喜欢他,柳絮前世就知道,他才看不上这种下作的喜欢。 柳絮染在袖子上的香气弥漫在空中,周堂欢晃神,“喜欢啊。” “周公子操之过急了吧?”柳絮又走得近了些,吐气如兰,“你能不能,让我再多喜欢一点?” 这般勾人的伎俩,周堂欢从前见多了,其实不稀奇。 稀奇的只有用这般伎俩的人。 只因为他是柳絮。 “美人你说,我要怎么做?”周堂欢喉结微动,压根也没听进去,作势要亲上柳絮。 柳絮没理会周堂欢轻佻的言语,细白的手指附上他的嘴唇,二人的距离倏地远了,只留下微薄的香气。 柳絮跑远了些,冲他眨眨眼,“等下次,休沐结束,我单独告诉你。” 周堂欢嗅了嗅留在指尖的香气,他望向柳絮远去的背影,目光在他的腰上停留。 他想,就算曾经是皇子又如何,现在来北昭做了质子,不就是得这样任人摆布吗? 先前矫揉造作什么,早这样可不万事大吉了。 周堂欢揉了揉带青的手腕,得意洋洋道:“婊.子。” 柳絮出来时神色沉沉,回到府中又洗了好几遍手,仍是不够,又沐浴换了身衣服,这才罢休。 柳絮写得一手烂字,他有自知之明,前阵子让梁休购置了一套尚好的笔墨纸砚,文绉绉地练起了字。 不过这日受周堂欢干扰,提笔就来气,写不下去了,翌日起了个大早,重新誊抄上回沾水的作业。 这三日休沐,又正好赶上觐见皇帝的时候,柳絮没抄多少,净了手便入宫。 遵照皇上的旨意,柳絮现下每两月休沐时入宫,熟能生巧,已然不似最开始那样局促。 只是今日在宫门口换轿撵入宫时,轿杆的相接处不知怎的开了裂。 柳絮还未上轿,险险逃过一劫。 “奴才该死。” 柳絮起得早了,人有些困顿,只道:“去鞍库换一顶过来。” “是,请兰公子稍作等候,奴才去去就来。” “公子,去朝房歇歇脚吧。”另一个太监道。 柳絮正要跟上去,耳畔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在他身旁停了下来。 柳絮抬头,又猛地收回目光,提步要走。 “兰公子这是要入宫?”裴放一扯缰绳,笑着问道。 柳絮“嗯”了声。 “怎么往这个方向去?” 柳絮不想和他多说,只道:“轿撵坏了。” 裴放道:“鞍库离这里可不近呢,皇上召见的话,若是迟了可不好。” 柳絮巳时三刻便要面见皇上,若是快些换好轿撵,应该也不会耽搁。 “多谢提醒。” 裴放显然认定了这样下去他会姗姗来迟,道:“我捎你一程。” 柳絮没来得及反对,裴放又道:“手。” 柳絮下意识地伸出手,拒绝的话含在嘴里没说出口,就化成了一道短促的尖叫。 那人居然就势将他带上了马! 事情发展得太快,待反应过来,裴放已带着柳絮扬长而去。 “公子!裴大人!”梁休在后面追了几步,脑子忽然灵光了,折回去交代道,“劳烦公公,一会儿直接安排轿撵到养心殿即可。” 柳絮腿都没分开,全身的重心压在裴放身上,前世他从马背上甩出去过,心中慌得不行 他生怕重蹈覆辙,死死地搂着裴放的脖子,一副“要死也要带一个走”的架势。 这个混账! 裴放对柳絮的腹诽浑然不觉,直到柳絮终于恢复了气力,确认现下安全,在他怀中又踢又打。 “放我下来!”柳絮喊道。 裴放纹丝不动,只道:“坐稳了,可别摔下去。” “我让你放我下来!” 柳絮用胳膊肘敲裴放,谁知裴放往后一躲,他扑了个空,就这么直挺挺地仰面过去,幸好裴放从后托住了他的腰才没摔出去。 “不是说了嘛,不要乱动。” “你!”柳絮脸色煞白,被这一下吓得不轻,认命般地重新搂住他的脖子,指甲狠狠地往他肉上一掐。 “嘶……”裴放低头看了他一眼,柳絮嚣张地仰起头。 裴放也不说话,用脚踢马肚子,柳絮只觉得风声都吵闹,簌簌往领口钻。 裴放受着脖子的刺痛,觉得十分好笑,还没入京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人才不是什么乖顺的羊羔。 气性大着呢。 裴放一路策马扬鞭,柳絮下马后腿脚发软,裴放搂着才没滑下去。 下了地,柳絮嘴唇翕动,巴掌大的小脸又惊又惧。 “嗯?”裴放侧耳倾听。 “疯子。”柳絮缓了几息,一把推开裴放,他腿上无力,往前走了几步就鹅毛似的飘到地上。 “哎哟,怎么了这是?”李公公忙上前搀扶柳絮,“您来得早,先喝口茶吧。” 听到“来得早”这句话,柳絮回头,又是瞪了裴放一眼。 “兰公子本来要乘的轿撵坏了,我骑马带他过来。”裴放道,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后颈,微微有些刺痛,不过似乎没出血。 看来手劲还不够。 “原来如此。”李公公在御前伺候那么些年,一眼便看出柳絮和裴放不对付,也不多说,扶着将柳絮往房中引。 裴放吊儿郎当地跟在身后。 “还有什么事吗?”柳絮回头冷冷道。 “没有了。” “那请回吧。” 裴放笑道:“你倒是替皇上赶起来客了。” 柳絮不说话,心道:“你是哪门子客?” 柳絮坐了片刻,腿没那么软了,便要从房中出去,裴放拉着他的手腕,又把他拉回了座上。 “做什么?”柳絮怒道。 裴放无辜道:“御前注意仪容,当心殿前失仪。” 柳絮压下怒火,来到铜镜前,他的发冠歪了,还有几簇头发从旁掉了下来。 都是方才骑马弄的。 柳絮取下发簪和发冠,一头长发好似墨色的瀑布,又顺又亮。他替自己重新绾好头发,不想在这里多待,刚出了门,空中又下起雨来,只好作罢,不情不愿地坐了回来。 “看来天公不作美。”裴放道。 柳絮哼笑一声,裴放看他不快,倒是挺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