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阙囚龙》 第1章 秋杀(上) 天阑,建元二十二年。 帝都的秋,总是铁锈与尘灰的味道,像是沙场未冷的血,又像宫阙久积的尘。 连绵数日的秋雨初歇,只余下浸骨的湿寒,无声无息地渗进宫墙每道砖缝,也钻进晨起当值侍卫的骨髓。宫道旁的老槐,枝叶早在风雨中凋零大半,残存的几片枯黄蜷在枝头,于萧瑟秋风里发出细碎声响,如同一声声不堪重负的叹息。 天光未明,晨曦被浓云压着,只勉强透出一种浑浊的,毫无暖意的青灰色,照在脚下被岁月磨得光润的石板上,反射出湿漉漉的,冰冷的光。 整座宫城,便在这片僵冷的寂静中,缓缓苏醒。 直到一个清越含笑的声音,如玉磬轻鸣,打破了这片死寂。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这皇城深苑,虽无空山之意,倒把这‘晚来秋’的湿冷,学了个十成十。” 随着话音,一队巡防而来的玉麟卫转过宫角。 而在队伍的最前方,一人身姿尤为挺拔。 他——或者说,“他”——便是今日领队的玉麟卫中郎将,常平王府世子,林郁离。 与身后士卒略显沉重的全副披挂不同,林郁离只着一套精心改造过的、更为轻便的银丝软甲,护住胸背肩臂要害,内里则衬着玉青色的箭袖戎服,既保证了巡防所需的灵活与防护,又比普通士卒的铠甲多了几分矜贵与利落。 软甲之外,罩着一件鸦青色的织锦战氅,氅衣下摆以暗金线绣着流动的云水纹,随着“他”的步伐无声翻涌。一条黑色皮革腰带紧束其间,愈发显得腰肢劲瘦,身形挺拔如竹。 这身打扮,不像是来巡防,倒像是要赴一场世家子的秋猎。 “他”的身后,副将陈锋古铜色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压着嗓子回:“世子高才,末将是个粗人,只觉得冷。” 林郁离闻言转身,露出一张光洁清俊的脸,此刻在浑浊晨光下,更显出一种仿佛被秋雨浸透的、玉石般的莹润与凉意。微白的肤色像是上好的宣纸,衬得那两道斜飞入鬓的长眉愈发黑得触目,带着不容错辨的英气与锐利。 “他”唇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笑意,方才那句带着诗意的调侃,正是出自“他”口。 “冷也好。这秋雨磨磨唧唧下了几天,骨头都快沤出霉来了。如今虽冷,倒也冷得爽利。” “他”说着,甚至微微抬首,任由那凉风拂过面颊,一双形状极好的丹凤眼懒洋洋地半眯着,长睫低垂,掩去眸底大半神色。 语罢,“他”左手随意地搭在玉麟刀的刀柄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指尖轻敲着刀柄上缠金的纹路。有些宽大的袖口因这个动作微微下滑,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腕,那腕骨清晰的弧度,竟显出一种易折的脆弱感。 而在那紧束的皮革腰带旁,垂挂着一枚羊脂白玉佩,玉佩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其上以遒劲笔法雕着两个字——“常平”。 这二字,重若千钧。 上至满朝文武,下到贩夫走卒,无人不晓其含义。常平王林公玉,当年与尚是藩王的天阑帝抵足而眠,并肩浴血,是一同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推翻旧朝的生死兄弟。天阑帝登基,感念其不世之功与袍泽之情,特赐“常平”为封号,世袭罔替,愿其“与国同休,常保太平”,荣宠冠绝朝堂。 而林郁离,作为林公玉“独子”,自出生起便沐浴在这无上荣光之下。天阑帝爱屋及乌,几乎视若己出,不过十八年纪,还未行冠礼,便以天资聪颖、弓马娴熟被破格擢升为玉麟卫中郎将,常伴御前,圣眷之浓,一时无两。 一阵冷风卷着几片残叶吹过,拂动林郁离鸦青色的氅衣。 下一秒,“他”搭在刀柄上的食指几不可查地轻轻叩击了两下,节奏短促而特定。 几乎同时,陈锋那看似僵硬的身躯微不可察地侧转了半寸,手已按上刀柄,目光如电扫向右前方宫墙的转角阴影处。 林郁离也顺势瞥去一眼,那双沉静的丹凤眼里,瞬间掠过一丝鹰隼般的锐利,但旋即,那锐芒便化开,如同冰投入酒,消失无踪。 “原是个迷路的小内侍。” 只见那阴影处,一个捧着食盒的小宦官正瑟瑟发抖地跪伏在地,显然是被这阵仗吓坏了,误入了巡防路线。 紧绷的气氛瞬间消散。 陈锋的手从刀柄上松开,恢复目不斜视的姿态。林郁离却缓步上前,在离那宦官三步远处停下,声音清越:“抬起头来。” 那宦官战战兢兢地抬头,对上“他”的目光,又慌忙垂下。 “哪个宫的?” “奴、奴才是尚膳监的...” “尚膳监在西六宫,怎么走到东面的玉麟卫巡防道上来了?”林郁离不动声色地一挑眉,目光在那宦官苍白的脸上停留一瞬,随即摆手,“陈锋,派人送他回去。顺便告诉尚膳监总管,宫里规矩大,底下人行走要多加留意。” “是。”陈锋沉声应道。 林郁离不再多言,转身离去时,氅衣在风中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 “记住今天的路,以后别再走错了。”那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对方耳中。 宦官愣住,随即不住磕头。 再往前走,宫道渐宽,前方金水桥畔,正是百官下朝后分流之所。 辰时三刻,宫钟余韵未散,沉重的宫门内,便如开了闸的洪流,涌出散朝的文武公卿。原本肃静的宫道,霎时被朱紫青绿的官袍、摇曳的玉珂簪缨充斥。人声渐起,低语交谈,或三五一簇,或独自疾行,像无数道色彩不一的溪流,自这皇权心脏流出,又向着各自的衙署奔涌而去。 林郁离脚步未停,巡防的队伍如同一柄薄而锋利的刃,精准地切入这喧闹的人潮,逆向而行。 “他”的目光,便在这纷杂的人流中,冷静地铺开。 被几位清流文臣隐隐簇拥着的,是五皇子。他身着皇子常服,面容温润,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笑意,正微微颔首听着身旁一位老臣的絮语。他姿态放得极低,眉眼间却自有股不动声色的雍容,是几位皇子中在文臣里风评最佳的一位。林郁离暗叹,这位殿下,看似与世无争,实则羽翼渐丰。 稍远处,一群武将勋贵围着另一人,声若洪钟,气势迫人,是二皇子。他穿着一身玄色织金蟒纹骑射服,在一众宽袍大袖中显得格格不入。剑眉虎目,顾盼间锋芒毕露。他刚从北境巡边归来,战功赫赫,是军中少壮派的旗帜。 更远些,三皇子则独自一人,慢悠悠地踱着步子,手中把玩着一枚翡翠扳指。他生得俊美,一双桃花眼总是似笑非笑。一身紫棠色常服用料考究,更是衬得他面如冠玉。他母族是东南富商,本人又素爱风月,看似是个富贵闲人,可林郁离从未小觑过他——能在这吃人的地方活得如此滋润,本就是本事。 还有那些重臣——须发皆白、步履蹒跚却无人敢催促的三朝元老;精明干练、眼神锐利如鹰的新晋权贵;以及那些在各派系间游走、脸上永远挂着谦卑笑容的墙头草……众生百态,尽收眼底。 至于太子......林郁离抬手揉了揉眉头,叹了口气:想必他又是寻了一些理由未来上朝。 这便是建元二十二年的天阑朝堂。 表面上看,四海初定,万象更新。帝都的每一块砖石似乎都在诉说着新政的恢弘。 可唯有身处其中的人方能感知,在这片看似平静的海面下,涌动着何等致命的暗流。 二十二年,足够一个王朝磨去开国时的锐气,也足够让潜藏在盛世华袍下的虱子,悄然滋生,蠢蠢欲动。 更遑论,那悬于头顶、源自前朝宠妃临死前的恶毒诅咒——“新朝二代而亡”,如同一根无形的毒刺,深深扎在每一位知情者的心头,让这锦绣江山,从一开始便蒙上了一层不详的阴影。 人心,便在这无形的重压之下,慢慢变了味道。 林郁离的目光淡淡扫过,将诸般情状尽收眼底。正思忖间,五皇子一行人已经走到近前。 也正是在五皇子身侧稍后的位置,“他”看到了那个人。 那人穿着一袭深绀色圆领官袍,外罩檀紫色纱质罩袍,在一众或华贵或庄严的朝臣中,气质卓然,如深海静流。他似乎并未留意到这边的寒暄,目光平静地落在虚空处,侧脸线条在秋日寡淡的阳光下,显得有些冷硬。 他并未参与任何一处的热切交谈,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却仿佛一个无声的核心,连五皇子偶尔回身,都会自然地与他交换一个眼神。 傅渊渟。 这个名字近来在朝中可谓无人不晓。翰林学士,兼知制诰,并领有“参预朝政”的加衔,弱冠之龄便得此殊遇,圣眷之浓,堪称异数。 然而,他的身世却始终是帝都贵族圈子里一则讳莫如深的流言——他是傅氏家主早年流落在外的私生子,生母不明,身份暧昧。据说初回傅家时,很是不被待见,族中嫡系子弟多有排挤。 可偏偏,就是这个根基浅薄、出身有瑕的庶子,凭借惊世才学与对朝局精准的洞察,竟似一颗无视藩篱的藤蔓,硬生生破开壁垒,以无可阻挡之势,攀上了权力的高枝。 如今他虽顶着傅姓,却与傅氏一族关系疏淡,更像一个无枝可依、只忠于陛下的孤臣—— 似是察觉到这束过于专注的打量,傅渊渟毫无征兆地转过了脸。 那双墨玉般的眸子,直直地迎上了林郁离未来得及收回的视线,不偏不倚。 那眼神,沉静得像万年不起波澜的古井水,又深邃得像蕴藏着无尽暗流的夜海。 没有探究,没有寒暄,甚至没有一丝寻常人四目相对时应有的微澜。 就那样平静地、坦然地望着“他”,仿佛他早已知道“他”在看他,早已在那里等候了许久。 人声喧嚷的金水桥畔,这一角的空气却仿佛因这无声的对视而凝滞。 然后,在五皇子正准备开口为双方引见时,傅渊渟却微不可察地略一颔首,打破了寂静。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遭的嘈杂,落入林郁离,以及近旁几人的耳中: “林世子,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这四个字,如同静水投石,在在场几人心中骤然掀起了波澜。 五皇子眼中闪过一丝显而易见的诧异,他身旁几位文臣也交换着疑惑的眼神——谁都知道这位傅学士性情孤冷,何时与常平王府的世子有了这等他们不知的私交? 所有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了林郁离身上。 第2章 秋杀(中) 林郁离在心里暗骂一声,脸上却春风依旧,甚至笑意更浓了。她抬手拱了拱,凤眼微弯,声音清朗: “傅学士说笑了,哪里有好久?我们早上在殿外列班候旨的时候,不是才遥遥见过一面吗?傅学士真是贵人事忙,着不过一个时辰的光景,便算得‘好久’了?” 不过三言两语,便将那句意味深长的“好久不见”轻飘飘地化解为一句寻常的客套。 不等傅渊渟再开口,也不给旁人品味的时间,林郁离已极其自然地将目光转向一旁的五皇子,笑容温煦,不着痕迹地转换了话题: “诸位大人这是……要去往何处?” 五皇子笑道:“正要与诸位去一趟兵部。听闻兵部新进了几匹西域良驹,神骏非常。傅学士方才提议,说陛下素爱骏马,我等不如先去看个真切,若果真不凡,再禀明父皇,请圣驾亲临一观,岂非一桩雅事?” 林郁离心中电转,面上却不露分毫,反而抚掌笑道:“原来如此!傅学士果然心思玲珑,此举甚合陛下心意。只可惜我还有军务在身,不然定要随诸位前去一饱眼福了。” “他”笑语盈盈,应对得体,仿佛刚才短暂的交锋从未发生。 广庭风起,卷动“他”玉青色的袍角,也卷动着方才那一丝若有似无的不安。 与五皇子、傅渊渟一行人错身而过,林郁离按着玉麟刀,领着卫队继续巡防。“他”脚步未停,眉峰却几不可察地缓缓蹙起。心头那点疑虑被方才五皇子和傅渊渟那句“兵部新至西域龙驹,欲替陛下一观”反复勾扯,如芒在背。 不对。 并非话不对,而是时机不对,人也不对。 五皇子向来以清流自居,不涉奢靡,何时对“观赏骏马”有了这般兴致?傅渊渟更非趋奉阿谀之辈,此举着实透着蹊跷。 而且前几日北境军报言及将士疲敝,兵部此时该是焦头烂额核算军需、调度抚恤之时,何来闲情逸致品鉴什么西域龙驹? 不对… 全都不对! “他”倏然停步,玉青色的袍袖在风中猎然一响。身后整齐的脚步声也随之戛然而止。 “调头!速往兵部!” 青色身影如风回转,甲胄铿锵之声骤急,再一次划破了宫道的沉寂。 尚未近前,兵部衙门前那片原本庄严肃穆的广场已入眼帘。而就在林郁离预备出声唤住人群的那一刹那—— 兵部衙门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伴随着一声轰然巨响,竟被人从里面猛地撞开! 一道人影如同破麻袋般被狠狠掼了出来,踉跄几步,狼狈地摔在石阶下。紧随其后的,是一名状若疯虎的虬髯大汉!他一身破旧戎装,双目赤红如血,一只铁钳般的大手死死箍着一名穿着绿色官袍、吓得面无人色的兵部官员的脖颈。另一只手中,明晃晃的军用短刃正抵在那官员不住颤抖的咽喉上! “都给俺滚开!让能管事的出来!让皇上出来听听!” 大汉的嘶吼声凄厉如受伤的孤狼,“俺北境将士的命,就不是命吗?!” 是张猛叔叔! 电光火石间,林郁离已认出那人。他曾是父亲麾下一名悍勇的校尉,为人耿直仗义,年轻时常来王府拜会,还曾笑着用胡茬扎过幼时她的脸。他怎会在此?又为何如此?! “护驾!” 根本来不及细想,林郁离清叱一声,身形已如一道青色的闪电疾射而出!只眨眼间便冲到了人群的最前面。 “他”身后的玉麟卫也反应极快,瞬间结成护卫阵型,迅捷而有序地将五皇子与傅渊渟等人护在身后,刀锋半出,警惕地对着四周。 “放开我!你这莽夫!疯子!”那官员吓得面无人色,双腿乱蹬。 “莽夫?疯子?”张猛嘶声大笑,笑声悲怆如夜枭。他将那官员死死抵在冰冷的石狮基座上,声音如同破锣,却字字泣血,“俺张猛和兄弟们在北境刀头舔血的时候,你这蛀虫还在哪里搂着娘们儿快活!兄弟们在前线饿着肚子,用身子骨去挡敌人的刀箭,你们……你们这群喝兵血的黑心贼!给的粮饷是掺了沙石的霉米,发的抚恤是连棺材板都买不起的破铜烂铁!公道!天理!何在——!” 他每吼一句,那官员的脸色就白上一分。 众人都看得分明,被张猛挟持的那名官员,正是兵部职方司的主事,专司军械粮草勘核! “张校尉!”林郁离排众而出,“我是林郁离!常平王府的林郁离!你看清楚!把刀放下,有什么冤屈,说出来,我替你禀明圣上!” “他”又向前数步,在距离张猛三丈之外站定。 这个距离,进可攻,退可守,亦是谈判的最佳距离。 而在玉麟卫的护卫之中,五皇子眉头紧锁,似乎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与血腥场面而感到不安,下意识地想要上前。 然而,五皇子的脚步刚有微动,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便极轻、却又极坚定地按在了他的小臂上,阻止了他的行动。 是傅渊渟。 他依旧站在五皇子身侧稍后的位置,仿佛只是臣子对皇子一个下意识的护卫动作。他面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沉静地落在前方对峙的两人身上,对五皇子几不可察地微微摇了摇头。 此时,张猛血红的眼睛已经转向林郁离,有些浑浊的目光落在那枚象征着世子身份的玉牌上,随即闪过一丝剧烈的挣扎和痛苦。 “世子……世子爷!” 他声音哽咽,虎目含泪,“没用的!官官相护!他们……他们克扣军饷,以次充好,喝兵血,吃兵肉!末将层层上报,石沉大海!反被构陷!王爷……王爷他也斗不过这满朝的蛆虫啊!” “张校尉,我信你!” 林郁离目光灼灼,语气斩钉截铁,“我林家世代将门,绝不容忍将士血泪白流!你放下他,我以常平王府世子的名誉向你担保,必倾尽全力,彻查此案,还北境将士一个公道!” 张猛看着她坚定清澈的眼眸,勒着官员的手臂似乎松动了一瞬,那狂躁的气势也略显缓和。林郁离心中刚升起一丝希望—— 异变陡生! “咻——!” 一道尖锐的破空之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空气!并非来自远处,而是源自——林郁离身后侧方,玉麟卫的队伍之中! 一枚三棱透甲锥,携着阴毒无比的劲风,如蛰伏已久的毒蛇,直射张猛咽喉!其势之疾,角度之刁,分明是要一击毙命,永绝后患! 那箭矢来势太疾,太猛,几乎是擦着正全神贯注劝说的林郁离的耳畔飞过!凌厉的箭风掠过,“他”鬓角一缕未能全然束紧的发丝,应声而断,悠悠飘落。 与此同时,耳垂传来一阵细微却尖锐的刺痛,温热的液体随之蜿蜒而下。 饶是林郁离反应迅疾,也只来得及侧身偏头,眼睁睁看着那支夺命箭镞,精准地没入张猛的喉间! “呃……”张猛双目圆瞪,所有的悲愤、不甘、控诉,都凝固在那最后难以置信的眼神里。他箍着官员的手臂无力地垂下,伟岸的身躯靠着石狮,缓缓滑倒,鲜血瞬间染红了冰冷的石座。 一切发生在呼吸之间。 而就在林郁离心神剧震、耳畔嗡鸣之际之际,一道深绀色的身影,已无声无息地贴近了“他”身后。 没有脚步声,没有衣袂翻飞的响动,仿佛他本就是“他”身后的一道影子。 直到,一方质地柔软、带着清冽雪松气息的绢帕,轻轻按上了“他”受伤的耳垂。 林郁离浑身一僵,骤然回头。 他是什么时候来到“他”身后的?以“他”的警觉,竟未曾听到半分脚步声! 傅渊渟站在“他”身侧,距离近得“他”能看清他官袍上精致的暗纹,和他低垂眼帘时,那长睫投下的淡淡阴影。他指尖隔着绢帕,动作轻柔得近乎诡异,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体贴。 那帕子质地极好,触感微凉,边缘用极细的银丝,绣着几片疏落有致的竹叶,与他整个人深沉如海的气质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和谐。 “林世子,”他开口,声音低沉,“见血了。” 林郁离心中一凛,瞬间从那片刻的怔忪中惊醒。“他”猛地挥臂格开他的手,动作幅度不大,却带着一种被窥破心事的愠怒。 那方染了血的手帕,飘然落地,被傅渊渟不动声色地弯腰拾起,拢入袖中,动作自然流畅。 林郁离后退半步,眸中含霜带雪,锐利地盯住他:“傅大人,好灵通的消息,好快的身手。” “不及世子麾下,藏龙卧虎。”他语意不明,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方才冷箭射出的方向。 那一名射出冷箭的玉麟卫,早已被陈锋迅速制服押下,面色灰败,垂头不语。 一瞬间的恍惚与对峙被强行压下,林郁离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翻涌的怒火与寒意。她霍然转身,面对神色各异的皇子和重臣,以及惊魂未定的兵部官员和张猛尚有余温的尸身。 玉面覆霜,声音却沉静得可怕,带着千钧之力,清晰地传遍整个广场: “封锁兵部!所有相关人员,一律暂扣!” “速报陛下!” “调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即刻前来!” “在场诸位,”林郁离目光如冰冷的刀锋,缓缓扫过五皇子、傅渊渟以及每一位重臣的脸,最终定格在那名被胁持后瘫软在地的兵部官员身上,“事关军国社稷,涉嫌谋杀灭口,在圣谕下达之前,谁都不准离开——” “他“微微停顿,一字一句,砸在地上铿然有声: “半、步!” 旨意传得飞快,几乎就在林郁离控制住场面,大理寺与刑部官员堪堪赶至,正与五皇子见礼、验看尸身,现场一片忙乱之际,宫城方向,便响起了内侍特有的、尖细而极具穿透力的通传声: “陛——下——驾——到——!” 一顶玄色软轿,在数十名气息内敛、眼神锐利的贴身内卫簇拥下,如同暗流般无声无息地滑入广场。 只一瞬,所有人便尽皆神色一凛,齐刷刷地跪伏下去,以额触地。 林郁离随之跪倒,眼角余光,只瞥见一袭明黄色的袍角,在众多宦官侍卫的簇拥下,沉稳而缓慢地移近。 空气凝固得如同铁板。 “都起来吧。” 声音响起,不高,甚至带着一丝经岁月风霜磨砺后的沙哑,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不容置疑。 众人谢恩起身,垂首恭立,这才得以看清这位开创了新朝、如今已显老迈的帝王。 天阑帝并未穿戴正式的冕服,只着一身常服龙袍,身形不算高大,甚至因年岁而微微有些佝偻。但站在那里,便如定海神针,是整个广场毋庸置疑的核心。他的面容有着长年居于上位者的威严,皱纹如同刀刻,深深烙印在额头与眼角。眼眶微陷,使得那双眼睛,如同蛰伏在幽深洞穴中的苍龙,看似浑浊,偶尔开阖间,精光乍现,锐利得能穿透人心。 他目光,最先落在石狮旁那滩已然凝固发黑的血迹,以及被白布覆盖的尸体上,停留足足三息。随即,视线缓缓抬起,掠过面色苍白的官员,在欲言又止的五皇子身上甚至未曾停留一瞬,便如无形之手拨开闲杂,精准地定格在仍单膝跪地、垂首待罪的林郁离身上。 “林郁离。”老皇帝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一丝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却字字清晰,敲在每个人心口。 第3章 秋杀(下) “你,很好。” 这“很好”二字,含义不明,是赞“他”临机决断控制场面?还是责“他”未能阻止惨案发生? 无人能揣测圣心。 也无人敢揣测。 “臣,护卫不力,致使宫禁之地血光迸现,惊扰圣驾,罪该万死!”林郁离头垂得更低,声音沉稳,请罪之辞无可挑剔。 一旁,五皇子适时上前半步,躬身温言道:“父皇,林世子虽年轻,然今日处置果断,第一时间便控制……” 老皇帝眼风淡淡扫过,未容他说完,便已转向一旁躬身而立的傅渊渟,直接截断了五皇子未尽之语:“傅卿也在。那你就说说吧,这兵部门前,演的是一出‘忠烈传’?还是‘逼宫记’?” 五皇子话音戛然而止,面上温润笑意微僵,随即化为更深的恭谨,垂眸退后半步,不再多言。 这无声的略过,比呵斥更显天威难测。 傅渊渟立即走至林郁离身侧跪下,将事情经过,包括张猛对军饷、抚恤的血泪控诉,以及那支来历不明、险些伤及林郁离的冷箭,原原本本,清晰冷静地复述了一遍。 “…… 张校尉行为虽过激,然其言凄厉,其情可悯。北境将士乃国之干城,军心不稳,则国本动摇。至于那支冷箭……”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低沉,“出自玉麟卫中,臣……不敢妄加揣测,唯觉其心可诛。” 他这话,看似什么都没说,却将“军心”、“国本”、“亲卫内鬼”这几个最要害的点,轻飘飘又沉甸甸地抛了出来,字字千钧地砸在御前。 皇帝沉默了片刻。广庭之上,静得能听见秋风穿过戟架的呜咽声。 忽然,他轻笑了一声,笑声干涩。 “好啊,真是好得很。” 他慢悠悠地说道,“朕的将士,在朕的宫城脚下,用血染红了兵部的石狮子。朕的亲军之中,有人敢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放冷箭灭口,连朕亲封的世子都敢一并捎带上。” 他每说一句,在场众人的头便更低一分。 “林郁离。” “臣在!” “傅渊渟。” “臣在!” “朕,命你二人,”老皇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如同金铁交鸣,“共理此案!彻查北境军饷贪墨一事,及今日兵部门前血案之究竟!授尔等临机专断之权,六部以下,皆需配合!” 此言一出,莫说林郁离心中剧震,便是五皇子与几位重臣,也纷纷色变! “无论查到何人,无论涉及何事,” 皇帝的语气骤然转冷,如同数九寒天的冰棱,“是兵部的蠹虫,还是朕哪个不争气的儿子手伸得太长,或是军中有人心怀怨望——皆,可,直,奏,朕,前!” “臣,”林郁离深吸一口气,与傅渊渟几乎同时躬身,“领旨!” 老皇帝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扫视,那目光深沉如海,多疑如狐。 最终,他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如同最后一道紧箍: “望尔等……精诚协作,莫负朕望。” 精诚协作?在场哪个不是人精,谁听不出这话里的警告与制衡之意? “很好。” 老皇帝最后吐出两个字,不再多看任何人,转身,在那明黄色仪仗的簇拥下,如来时一般,沉稳而缓慢地离去。 陈锋领了林郁离的命,带着几名玉麟卫押着那面如死灰的内鬼,沉默而迅速地退下。 大理寺与刑部的官员则继续小心翼翼地清理现场,勘验尸身,记录证词,每一个动作都透着十二分的谨慎,生怕沾染上这足以焚身的滔天祸事。 五皇子行至傅渊渟身侧,低声耳语几句,傅渊渟微微颔首,五皇子这才深深看了一眼林郁离,带着清流一脉的官员默然离开。 方才还人影幢幢的兵部门前,转瞬间便只剩下满地狼藉,以及两个被帝王金口玉言强行捆在一起的“共审官”。 帝心似海,深不可测。而他们,已然置身于这怒海惊澜的最中心。 秋风卷过,带着寒意和未散的血腥气,吹动两人衣袂。 最终还是傅渊渟先开了口,他侧过身,目光落在林郁离氅衣袍角那几点已然发暗的褐色血迹上,声音温和,听不出太多情绪:“林将军,受惊了。” 他顿了顿,视线又极快地掠过“他”耳垂上那一道细小的、已然凝血的划痕,“袍服染血,终是不祥,亦不雅观。陛下恩典,赐予翰林官在宫城内皆有临时休憩之所,虽简陋,却也备有清水与常服。世子若不弃,可随傅某前去稍作整理,再回府不迟。” 这话听起来合情合理,是出于同僚之谊的关照。 林郁离抬眸看向他,脸上那惯常的、春风般的笑意早已敛去,只余下玉石般的清冷与审视。“他”并未直接回答他的提议,反而话锋一转,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傅大人。今日之事,未免太过‘巧合’。大人方才与五殿下言及‘观马’,转眼兵部门前便血溅五步。不知大人对此‘巧合’,作何感想?” 这试探近乎直白。 傅渊渟对上“他”审视的目光,眼底不起一丝微澜。他并未回避,亦未动怒,只淡淡道:“世事变幻,岂是人力可尽窥?傅某亦未曾料到,一番风雅提议,竟会撞破如此惨烈隐情。” 他语速平缓,将“撞破”二字,咬得轻描淡写,却又意味深长。 “是么?”林郁离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冷峭的弧度,“那支来自我玉麟卫中的冷箭,傅大人……又料到了几分?” 傅渊渟静默一瞬,那墨玉般的眸子里,终于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幽光。“人心鬼蜮,防不胜防。正如傅某亦未料到,光天化日之下,有人敢对世子一并出手。” 话至此,已无需再多言。 彼此心知,眼前之人,绝非易与之辈。 林郁离不愿再纠缠,利落转身。“明日辰时,大理寺签押房。”“他”丢下这句话,不再看他,语气是公事公办的冷硬。 “林世子,不见不散。”傅渊渟在“他”身后应道,声音依旧听不出起伏。 两人再无他言,一个朝着宫外常平王府的方向,一个向着宫内翰林院值庐,背道而行。 方才那片刻的“并肩”,仿佛只是被帝威强行糅合的一瞬幻影,转眼便消散在这肃杀的秋风里。 —— 常平王府,坐落在京城权贵云集的永嘉坊,朱门高阔,石狮威严。 然而府内气氛,却因世子归来时那一身未曾掩饰的血迹与冷肃,而显得格外凝重。 林郁离随手褪下身上的软甲给一旁的侍从,然后径直穿过重重庭院,对沿途仆役恭敬的行礼视若无睹。 “备水,净房。” “他”只对迎上来的心腹老管家吐出四个字,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是,世子爷。” 老管家垂眸,没有多言,迅速吩咐下去。 不多时,净房内已备好热气腾腾的浴汤,注入屏风后那巨大的柏木浴桶之中,蒸汽氤氲,弥漫着松柏的清香。屏风上搭着雪白的布巾,木架中盛着干净的衣服,一切看似与寻常贵族子弟沐浴无异。 林郁离抬手,侍女们便垂首退出,轻轻带上了房门。 室内只剩下“他”一人。 蒸腾的热气里,“他”唇边那总是微微噙着的,若有似无的温和笑意,终于如同遇热的蜡般,一点点融化,剥落— 只剩下深入骨髓的倦意与冰冷的清醒。 “他”并未走向那备好热水的浴桶,而是步履无声地行至那座巨大的紫檀木雕花屏风之后,停在一面再普通不过的墙壁前。 指尖在屏风一侧某个不起眼的凤鸟眼部轻轻一按,机括发出微不可闻的“咔哒”一声。 墙壁无声地滑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一股更为湿润温热、带着淡淡药草与花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是一间隐藏的密室。 室内并无窗户,四壁镶嵌着夜明珠,散发出柔和的光晕。中央,是一方以汉白玉砌成的暖池,池水氤氲,引自府外温泉,常年保持着适宜的温度。水波微微浮动,上漂着几片安神定惊的草药。 直到暗门再次缓缓合上,林郁离一直紧绷如弓弦的脊背,才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丝。 “他”走到池边一方巨大的琉璃镜前,站定。 镜中,映出一张苍白、清俊却难掩倦意的少年面孔—仍然还是那位名动京华的常平王世子,林郁离。 “他”抬起手,指尖微颤,却异常坚定地,探向了束发的玉质发冠。 首先散落的,是如墨青丝,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柔和了脸侧过于清晰的线条。 紧接着,是那件染着张猛鲜血的鸦青色外氅,被随意褪下,弃置于地,卸下了一层沉重的铠甲。 黑色的皮质腰带。 玉青色的内袍。 直到,只剩下最里层雪白色的中衣。 “他”的动作停顿了片刻,望着镜中那个有些模糊的身影,最终,将手探入衣内,摸索到那缠绕了无数圈、紧紧束缚着一切的布带。 指尖用力,找到结扣,缓缓地,一圈,一圈,又一圈地解开。 每解开一圈,呼吸便顺畅一分,那被强行压抑、扭曲的曲线,便在镜中逐渐显露出惊心动魄的、属于女子的轮廓。 当最后一圈布带从“他”胸前滑落,委顿于地时,镜中的人,已彻底变了。 青丝如云,散在光滑的肩头。那肩膀并不孱弱,反而带着常年习武、控弦挥刃磨砺出的紧实与力量感。脖颈修长,锁骨精致。腰肢纤细,却韧如蒲苇,腹部平坦,隐约可见常年锤炼出的、薄而有力的肌肉轮廓。 束缚解除后,那终于得以喘息的身体,呈现出一种奇妙而和谐的特质——那是习武之人的筋骨,与女子天生柔韧曲线的精妙融合。 “他”的肌肤并非世家子弟惯有的毫无瑕疵,手肘、膝处有着浅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旧痕。那是无数个日夜里在演武场上摸爬滚打留下的印记,纵然用惯了王府里最上等的活血祛疤膏,终究未能完全消弭。 然而,最触目惊心的,是“他”转过身时,镜中映出的那片背脊。 本该是光洁无瑕的玉背,却在肩胛以下,腰线以上,布满了细细密密、纵横交错的浅白色痕迹。那些痕迹已经很淡了,像落在雪地上的月光,不仔细看几乎察觉不到。可在夜明珠柔和的光晕下,它们无所遁形。 那绝非战场刀剑所伤,也非寻常训练能致,那分布的方式,那均匀而绵密的走向,更像是…… 林郁离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 良久,“他”轻轻吁出一口气,那气息在温暖的空气中化作白雾。 现在,站在这里的,不再是世子林郁离。 不再是“他”。 而是她。 她缓缓步入温暖的池水,任由那带着药香的暖流包裹住疲惫不堪的躯体,也暂时淹没掉那无人可诉的沉重的秘密。 水波微漾,搅碎了倒影。 唯有耳垂上那一道细微的、已然结痂的红痕,在温热的水流冲刷下,存在感却愈发清晰起来。仿佛不是伤在皮肉,而是烙在了感官之上。 冰冷的箭镞擦过的锐风…… 张猛喷溅的、带着体温的鲜血…… 兵部石狮底座上蔓延的暗红…… 以及……那一方带着清冽雪松气息、猝不及防按上她伤处的银丝竹叶帕。 画面纷至沓来,最后定格的,是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傅渊渟。 这个名字,连同今日他所展现的深沉难测、恰到好处的出现、以及那看似体贴实则步步试探的举动,像一枚投入她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比她愿意承认的更为悠长。 他究竟是无意卷入,还是这一切都在他算计之中? 皇帝将他们二人强行捆绑,是随手落子,还是别有深意? 无数疑问盘旋在脑海,却寻不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水汽濡湿了她的长睫,汇聚成珠,颤巍巍地坠落,分不清是池水,还是某种难以言喻的、命运重压下的湿意。 她闭上眼,将头微微后仰,靠在光滑的池壁上。 寂静的密室里,只有水流潺潺的微响。 良久,一声极轻、极淡,几乎被水汽融化掉的低唤,从她唇间逸出,如同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又似一句说与虚无听的密语: “傅……渊渟……” 最后两个字,在潮湿温暖的空气中打了个旋,便迅速消散,未曾留下任何痕迹。 仿佛只要说得够轻,就无人能窥见她此刻心底因这个名字而泛起的、连她自己都无法完全掌控的波澜。 随即,她深吸一口气,整个身体顺着池壁向下滑去,彻底没入了温暖的水面之下。 “……好久不见。” 第4章 醉仙迷影 池水微澜,氤氲的热气尚未完全散去,密室内悬挂在东南角的一枚小巧铜铃,便发出了极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叮铃”声。 声音短促,只一下,便恢复了寂静。 正闭目仰靠在水中的林郁离倏然睁眼。 那铃声的另一端,直通常平王林公玉的书房。非紧要事,绝不会响。 她没有丝毫迟疑,立刻自池中站起,水珠沿着紧实而优美的肌理线条滚落。她动作迅捷而有序,先用干燥的布巾吸去身上多余的水分,随即拿起那长长的束胸布带,手法熟练地一圈圈缠绕起来,将那刚刚获得片刻自由的曲线重新束缚、压平,直至镜中再现那个略显单薄却轮廓利落的少年躯体。 换上洁净的玉青色常服,她抬手,最后理了理束发青玉冠的方位,确保每一根发丝都恪守规矩,每一道褶皱都合乎仪范。 镜中的人,眼神里的些许波澜已被彻底压下,重新变回那个清峻冷静、无懈可击的常平王世子,林郁离。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密室暗门,步入净房,再转而走向父亲的书房。 但与其说是书房,不如说是一座微型的军机帐。 房间开阔,陈设却极简,一桌二椅,数架兵书,墙上悬挂着巨大的天阑舆图,其上沟壑山川、边关重镇标注得清晰无比。另一侧墙壁上,则交叉悬挂着一柄沉木弓和一柄玄铁重剑,剑鞘古朴,隐有血痕,无声诉说着主人过往的峥嵘。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一种特有的、冷兵器擦拭保养后的油润气息,混合着若有似无的松木味道。 林公玉便负手站在那幅舆图前。 听闻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他并未穿着王爷常服,仅是一身玄色暗纹的锦袍,腰束同色革带,身形依旧挺拔,宽肩窄腰,能依稀想见年轻时是何等的风姿俊朗。 时光也似乎格外厚待这位曾浴血沙场的开国亲王。年过六旬,鬓角虽已染上无法忽视的霜色,面容却并未被风霜侵蚀得粗糙,反而沉淀下一种不怒自威的峻肃。他的眉眼与林郁离有几分相似,尤其那鼻梁与下颌的线条。只是他的更为刚硬、锋利,如同历经千锤百炼的名刃,散发出逼人的寒气。 林绿卿无声地行至书房中央,垂首静立:“父王。” “嗯。”林公玉应了一声,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极淡的惋惜,“今日之事,我已知晓。张猛……可惜了。” 他走到紫檀木书案后坐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林郁离依言落座,脊背挺得笔直。 “陛下将此案交予你与傅渊渟,你如何看?”林公玉开门见山,没有更多寒暄。 “圣心难测。”林郁离斟酌着词句,“表面看,是借我林家在北军中的威信安抚军心,借傅渊渟之才厘清案情。实则,是将我二人,乃至我林家与傅家,都放在了火上烤。” 林公玉眸色一沉,指尖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一叩,发出沉闷的声响。 “户部尚书,王登达。”半晌,他吐出这个名字,语调平稳,却让林郁离心头一凛。“他是太子的亲舅,王氏一族如今的顶梁柱。此人能力平庸,贪欲却不小,仗着皇后早逝,陛下念旧,太子倚重,在户部经营多年,树大根深。” 他抬手,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一摞北境呈送来的文书边缘。 “查军饷贪墨,无论如何绕不开他。这,便是你此案最明显的一个阻碍。”他抬起眼,目光如古井深寒,“他会动用所有关系,太子一系会竭力回护,朝中与他们利益勾连者,会明里暗里给你使绊子。账目会变得‘干净’,人证会‘意外’消失,甚至……” 他的分析冰冷而精准,将未来可能遇到的腥风血雨,一语道破。 林郁离凝神听着,心中念头飞转。她犹豫片刻,还是开口:“父王,那陛下此举……” 她想问的是,皇帝将如此烫手山芋丢给她和傅渊渟,究竟是何深意? 是借刀杀人,还是要—— “陛下之意,岂是臣子可以妄加揣度!”林公玉骤然打断她,声音陡然严厉了几分,“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陛下让你查,你便查。陛下让你与傅渊渟共查,你便共查。无需多想,更不可在外人面前,流露半分疑虑!” 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寂,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林公玉的目光再次落在面前人身上,这一次,却似乎穿透了那身矜贵的世子袍服,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他的眼神里,渐渐浮起一种极为复杂难辨的情绪,有关切,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近乎压迫的期望。 “郁离,”他声音再次沉了下去,“你需时刻谨记,你不仅仅是林郁离。”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说得极重。 “你的肩上,担着常平王府满门的荣辱,担着为父与陛下几十年的君臣情分,更担着……我林家满门的性命,和你姐姐在东宫的安稳。”他的视线仿佛有千钧重量,压得林郁离几乎喘不过气。 “你是林家的‘独苗’,是陛下亲口赞过的‘栋梁’。这个身份,不能有丝毫差错,明白吗?” “身份”二字,他咬得极重。 重到林郁离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一撞,一股道不明的涩意涌上喉头,又被她强行咽下。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只低声道:“是,郁离……从未敢忘。” 为了林家,为了皇上,为了姐姐……他列举了所有沉重的理由,唯独没有问一句,她累不累,怕不怕。 林郁离垂在袖中的手,指尖微微蜷缩,抵住了冰凉的掌心。 书房再次陷入了沉默。 半晌,林郁离站起身:“若父王没有其他吩咐,郁离便先告退了。” 林公玉摆了摆手,目光重新投向了墙上的舆图,侧脸的阴影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孤峭冷硬。 林郁离转身,走向房门,手刚刚触及冰凉的黄铜门环。 身后,又传来了林公玉的声音。那声音似乎褪去了方才的冷硬,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与滞涩: “帝都秋冷,出门……记得多添件衣服。” 林郁离搭在门环上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没有回头,她只是极轻地应了一声:“知道了,父王。” 然后,她推开沉重的书房门,走了出去,身影迅速融入门外廊下那片渐深的秋夜里。 门内,林公玉依旧坐在紫檀木椅上,良久,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 马车碾过帝都平整的青石板路,辘辘声响在渐沉的暮色里。 车厢内,林郁离倚着软垫,身上多了一件雪白狐裘滚边外氅。绒毛轻抚着她弧度清卓的下颌,更衬得她面容如玉,眸色却淡而冷,如同结冰的湖面,映不出丝毫情绪。 马车外,喧嚣声浪由远及近,逐渐鼎沸。撩开车帘一角,但见灯火如昼,丝竹管弦与笑语喧哗混杂着酒肉香气扑面而来,与王府和宫城的肃杀俨然是两个世界。 醉仙楼到了。 帝都最大的销金窟,名副其实的富贵温柔乡。 三层楼阁拔地而起,飞檐斗拱,饰以金粉彩绘,在无数明角灯的映照下,煌煌然不可逼视。门前车马如龙,皆是装饰华贵的朱轮绣盖,往来之人非富即贵,锦衣华服,玉带蟒袍,穿梭不息。 楼内更是别有洞天,地面铺着厚厚的西域绒毯,踩上去悄无声息,巨大的鎏金仙鹤香炉吐出袅袅青烟,异香扑鼻。大堂中央一座白玉台,有身姿曼妙的舞姬正随着靡靡之音翩跹起舞,水袖翻飞间,眼波流转,引得周围雅座间的宾客阵阵喝彩。 “世子爷,醉仙楼到了。”马夫在外低声禀报,随即打了帘。 就在帘幕掀开的那一瞬,林郁离脸上那层冰雪便瞬间消融,唇角自然地扬起一抹恰到好处的弧度。她利落地跳下马车,雪白的氅衣在醉仙楼璀璨的灯火下划出一道飘逸的弧线,整个人仿佛骤然活了过来,变回了那个帝都人人熟知的、和煦张扬、风流倜傥的常平王世子。 “世子爷!” “林世子今日好兴致!” 立时便有几位官员和世家子弟围了上来,言语热络,目光却都似有若无地在她身上打转。 “郁离兄,听闻陛下委以重任,恭喜恭喜啊!” “世子爷,那北境军饷的案子,可有什么内幕消息,让兄弟们听听?” 林郁离笑着与他们周旋,言语风趣,应对自如,将那些或明或暗的打听四两拨千斤地挡了回去,只打着哈哈:“诸位兄台说笑了,不过是替陛下跑跑腿,哪有什么内幕。今日只谈风月,不论公务,可好?” 她语气轻松,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爽朗,轻易便将那些打探化解于无形。 正虚与委蛇间,醉仙楼的老板,一个面团团富态、眼神却精明无比的中年人,挤开人群,哈着腰凑到近前,低声道:“世子爷,您可算来了,绣芸姑娘在楼上‘听雪阁’候您多时了,茶水都为您烹了三巡了。” 众人闻言,皆露出心照不宣的暧昧笑容。谁不知晓,这醉仙楼的花魁绣芸姑娘,色艺双绝,清高孤傲,等闲权贵难见其真容,却独独对常平王世子林郁离青眼有加,引为知己。 “原来是绣芸姑娘相召,难怪世子爷心不在焉!” “林兄好福气啊,绣芸姑娘可是等闲不轻易见客的……” 林郁离顺势脱身,脸上适时地露出几分被说中心事的、混杂着得意与急切的笑容,对着周围众人拱拱手:“诸位,对不住,佳人有约,先行一步。”说罢,不再理会身后的哄笑与打趣,随着老板,步履轻快地踏上通往楼上的朱漆楼梯。 刚到“听雪阁”门外,那扇雕花木门便“吱呀”一声从内拉开。 一道倩影亭亭立于门内灯光下。 只见她身着一袭雨过天青色的软烟罗长裙,裙摆缀以细密的银线刺绣,行走间如碧波荡漾,流光溢彩。乌云般的青丝松松绾了个堕马髻,斜插一支简单的白玉兰花簪,除此之外并无多余饰物,却更衬得她颈项修长,肌肤莹润如玉。 她生得极美,却并非那种咄咄逼人的艳丽,而是如同江南烟雨浸润出的空灵秀雅,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唇瓣不点而朱。然而最动人的是她通身那股气质,仿佛幽谷芝兰,清冷疏离,不带半分风尘之气。 这便是绣芸,帝都无数权贵豪掷千金也难以一亲芳泽的花魁。 她见到林郁离,唇角微微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眼中似有柔波一闪而过,声音清越如珠落玉盘:“世子,您来了。” 楼下尚有未散去的宾客,见到此情此景,不由发出低低的艳羡笑声。林郁离亦十分配合,上前一步,极其自然地伸手揽住绣芸不盈一握的腰肢,笑容疏朗:“等急了?是我的不是,待会儿自罚三杯!”说话间,已半拥着美人步入了房中。 第5章 茶梅如雪 一道倩影亭亭立于门内灯光下。 只见她身着一袭雨过天青色的软烟罗长裙,裙摆缀以细密的银线刺绣,行走间如碧波荡漾,流光溢彩。乌云般的青丝松松绾了个堕马髻,斜插一支简单的白玉兰花簪,除此之外并无多余饰物,却更衬得她颈项修长,肌肤莹润如玉。 她生得极美,却并非那种咄咄逼人的艳丽,而是如同江南烟雨浸润出的空灵秀雅,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唇瓣不点而朱。然而最动人的是她通身那股气质,仿佛幽谷芝兰,清冷疏离,不带半分风尘之气。 这便是绣芸,帝都无数权贵豪掷千金也难以一亲芳泽的花魁。 她见到林郁离,唇角微微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眼中似有柔波一闪而过,声音清越如珠落玉盘:“世子,您来了。” 楼下尚有未散去的宾客,见到此情此景,不由发出低低的艳羡笑声。林郁离亦十分配合,上前一步,极其自然地伸手揽住绣芸不盈一握的腰肢,笑容疏朗:“等急了?是我的不是,待会儿自罚三杯!”说话间,已半拥着美人步入了房中。 “咔哒”一声轻响,门闩落下。 几乎就在同时,林郁离揽在绣芸腰间的手倏然松开,脸上那副玩世不恭的纨绔笑容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冰雪般的冷静与清明。 而绣芸眼中那抹浅淡的温柔也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锐利的专注与沉稳。 房间内暖香浮动,陈设清雅,与外间的奢靡恍若两个世界。 这间“听雪阁”,便是林郁离布在醉仙楼的眼睛和耳朵。绣芸,这位名冠帝都的花魁,则是她多年前暗中救下、精心培养并安插于此的暗桩头领。 这些年来,凭借绣芸的身份之便,交织起一张由楼中其他女子、伶人、乃至不起眼的小厮构成的情报网,专门收集那些在酒酣耳热、脂粉堆砌中泄露的朝堂秘辛、权贵阴私。 此事,醉仙楼老板不知,只当绣芸是攀上了高枝;常平王林公玉更不知晓。他若知道林郁离在天子脚下行此等阴私之事,必定雷霆震怒。 但于林郁离而言,这是她在父辈忠君光明的旗帜之外,为自己、也为林家悄悄留下的一条退路,一道暗影中的屏障。 “坐。”林郁离径自走到窗边,撩开一丝缝隙,冷眼看着楼下依旧喧闹的车马人流,“今日事发突然,外面现在是什么风向?” 绣芸无声地跟过去,为她斟了杯热茶,姿态依旧优雅:“议论纷纷,大多还在震惊于张校尉的死和那支冷箭。不少人猜测是军中积怨爆发,有人说是兵部,也有人暗中指向户部……甚至东宫。”她顿了顿,“但都还是流言,未有实证。” 林郁离颔首,这在意料之中。“王氏那边呢?我是说,王登达底下那些走得近的,或者依附王氏的门人,最近和哪些人来往密切?” 王登达本人老奸巨猾,不会轻易授人以柄,但他的党羽则未必。 绣芸略一思索,条理清晰地答道:“吏部考功司的赵主事,三日前曾在此宴请过王氏门下的一位清客……还有光禄寺的刘丞,与王登达的妻弟过从甚密……” 都是些看似不起眼的边角料,但拼凑起来,却能窥见王氏触角延伸之广。 “从即日起,盯紧所有与王氏有关联的人。”林郁离指尖轻叩桌面,“兵部事发,他们表面镇定,内里必然已乱。人一急,就容易露出马脚,话就容易多。” “明白。”绣芸恭顺应下,随即问道,“世子可还有其他要特别留意的?” 林郁离端起茶杯,凑到唇边,热气氤氲了她纤长的睫毛。她本欲摇头,话到嘴边,却顿住了,指尖在温热的杯壁上轻轻摩挲。 过了片刻,她才仿佛不经意地补充道,“也……顺带留意一下那位新晋的翰林学士,傅渊渟傅大人。看他都与哪些人接触,说过什么话。” 绣芸闻言,微微一怔,随即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了然的笑意:“傅大人?这位可是我们醉仙楼的稀客,姐妹们私下都调侃,说这位傅大人怕不是个六根清净的和尚,从不涉足这等风月场所。世子怎会突然对他感兴趣?” “咳……咳咳……”林郁离猝不及防,一口茶水呛在喉间,忍不住咳嗽起来,白皙的面皮瞬间染上一抹薄红。 绣芸见状,眼中的笑意更深,却不敢过分,只垂下眼睑,轻声补充道:“世子放心,奴婢会吩咐下去,若傅大人真有一日踏足此地,必定事无巨细,一一报与世子知晓。” 林郁离好不容易顺过气,有些狼狈地瞪了绣芸一眼,却见对方低眉顺眼,一副恭敬模样,让她有火也发不出。只能强自镇定地放下茶杯,板起脸道:“不用如此刻意!我只是觉得此人深沉难测,须得防范罢了。” 绣芸从善如流地应道:“是,世子深谋远虑。” 交代完毕,林郁离似乎松了口气,可心头的弦仿佛又绷得更紧。她转身,看向绣芸,目光复杂:“你一切小心,安全为上。” 绣芸迎上她的目光,坚定而沉静:“世子放心。” 在绣芸的“听雪阁”内足坐了一刻钟,将戏做足,林郁离方才起身告辞。下楼时,免不了又被几个喝得醉眼朦胧的世家子弟拦住,硬是劝着灌了几杯烈酒,才在一片哄笑声中放她离开。 马车驶离了醉仙楼那片喧嚣的灯火,车厢内,林郁离靠在软垫上,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她酒量其实不差,但接连的变故与紧绷的心神,加之这几杯急酒下肚,也难免生出几分醺然之意。 “慢些走,”她吩咐车夫,“绕着皇城外郭走几圈,散散这酒气。” 马车放缓了速度,蹄声嘚嘚,在寂静的坊道间显得格外清晰。 她掀开车厢旁侧帘幔的一角,任由深秋夜晚沁凉的空气涌入,吹拂在微热的脸颊上。皇城的轮廓在夜色中如同蛰伏的巨兽,宫墙巍峨,角楼沉默,与不远处醉仙楼的笙歌曼舞形成诡异的对照。 她有些迷蒙地望着,目光没有焦点,白日里的鲜血、父亲的告诫、傅渊渟刻意的试探……种种纷杂思绪,在这寂静的夜色里,竟奇异地沉淀下来,化作一片空茫。 正神游天外之际,马车途径一处僻静的府邸。 与周围高门大户的戒备森严不同,这府邸的朱漆大门竟是虚掩着的,只留了一道一人宽缝隙,透出内里清辉漫溢的庭院。 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穿着粗布衣裳的小门房,正拿着一把比他还高的扫帚,懒洋洋地清扫着门前的落叶。 一眼望去,庭院甚是开阔,却没有寻常官宦人家喜爱的亭台水榭、奇石珍玩,只在庭院正中央,孤零零地栽着一棵巨大无比的茶梅树。 它无声地屹立在那里,树干粗壮虬结,怕是需三人合抱,树冠如华盖,枝桠恣意伸展,几乎笼罩了半个庭院。时值深秋,万木凋零,可这棵树上,竟密密麻麻缀满了白色的花朵。 那白,不是纯白,而是在月光下泛着些许清冷的瓷白,花瓣重重叠叠,宛如用上好的羊脂玉细心雕琢而成。夜风过处,花瓣便簌簌而落,不像凋零,倒更像是一场无声的、盛大的雪。 月光如水银泻地,静静地流淌在庭院光滑的青石板上,那些坠落的花瓣铺了薄薄一层,与月光交融,恍惚间,竟让人分不清哪是月光,哪是落花。 整个庭院,因为这棵树,这片月光,这满地“霜雪”,美得空灵,美得不真切,美得……惊心动魄。 “停车。”林郁离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 马车应声而停。 她自己打了车帘,步履有些虚浮地走了下去,径直来到那虚掩的府门前,隔着门缝,有些痴痴地望着庭中那株月下茶梅,一时竟忘了言语。 那小门房见她驻足,也不惊讶,反而放下扫帚,热情地迎上来,带着几分少年人的热情与天真,笑道:“这位公子,可是喜欢这棵老梅树?我家主子说了,此景独赏可惜,若有过客驻足,尽可入院一观。这宅子新置办不久,正缺些人气呢!” 林郁离闻言,稍稍回神,转向小门房,脸上因酒意而泛起的微红尚未褪去。她拱手,得体地道谢:“如此,便叨扰了。”她确实被这景象深深吸引,难以移步。 她缓步走入庭院,仿佛踏入了一个与外界隔离的梦境。 空气中弥漫着茶梅清冽的冷香,混合着秋夜寒露的气息,沁人心脾。她走到树下,仰起头,月光透过繁密的花枝,在她雪白的狐裘和清俊的脸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 夜风再起,卷动着她的袍角,也卷起地上层层叠叠的洁白花瓣,在她脚边打着旋儿,翩跹起舞。 她站在月光与花雪之中,身影显得格外孤寂。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如同这无声落花,悄然漫上心头。 是这极致美景带来的震撼? 是日间血腥与权谋积压下的疲惫? 还是对这纯粹、静美之物的向往,勾起了深埋心底的那份女儿情肠? 不知不觉间,她竟觉得眼角有些湿润,泛起一丝难以遏制的酸涩。 但那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如同指尖触到冰雪,瞬间的凉意过后,只余下一点模糊的痕迹。快得让她以为,那只是被夜风迷了眼睛产生的幻觉。 她怔怔地伸出手,接住几片旋落的花瓣,冰凉的触感停留在指尖。鬼使神差地,她微微张口,一句低吟如同叹息般,情不自禁地逸出唇瓣,轻得仿佛怕惊扰了这一场静谧的梦。 那模糊的语句消散在风里,带着一丝酒后的朦胧,更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完全明了的心绪。 在树下静立了许久,直到夜风渐凉,穿透了外袍,林郁离才仿佛大梦初醒。她收敛心神,对着一直安静守在门口、笑眯眯看着她的那个小门房,再次郑重拱手:“多谢小哥行此方便,此景……毕生难忘。今日天色已晚,不便再扰,改日定当备礼,登门拜谢贵府主人。” 许是那几杯酒的余力未散,又或是心神仍沉浸在那片冰雪般皎洁的震撼之中,她竟浑浑噩噩,忘记问一句最要紧的话——这家府邸,究竟是何人所有? 她转身离去,背影在月光与花影中显得有些单薄,又有些决然。 而她的身后,热情的小门房脸上的憨厚笑容随之收敛。他敏捷地关上沉重的府门,转身,步履轻快地穿过落花满地的庭院,并未走向正堂,而是折向庭院旁侧的一间厅堂。 厅堂内未曾点灯,唯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勾勒出家具器物模糊的轮廓,显得异常幽暗寂静。厅堂深处,树着一座巨大的紫檀木雕花屏风,屏风上云雾缭绕、仙鹤翱翔的图案在昏暗中若隐若现,隔绝了内外的视线。 小门房在屏风外三步远处停下,垂首躬身,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十足的恭敬: “主子,人已经走了。” 第6章 屏后窥心 屏风后,傅渊渟独自坐在一张宽大的书案后,身姿隐在更深的暗影里,唯有面前书案上那一盏小小的银质烛台,跳跃着豆大的昏黄光晕。 这微光,堪堪照亮他执书卷的修长手指,和他低垂着的、看不清神情的半张侧脸,却将他周身清冷沉静的气息渲染得愈发浓重。 原来,他一直坐在这里,隔着一道屏风,一道敞开的门,静静地看着那庭院中的身影: 在月下花间,从痴然凝望,到仰首感怀,直至那一瞬间眼角几乎不可见的微光闪烁,与她周身弥漫的、难以言喻的怅然…… 尽数落在他眼底。 而这厅堂如此昏暗,屏风如此厚重,难怪院中之人毫无所觉。 “可说了什么?”傅渊渟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低沉,听不出情绪。 小门房仔细回想了一下,如实回禀:“听见那位公子……对着那茶梅树,似乎轻轻呢喃了一句……‘想必你的主子,也不过是这偌大帝京中的一个孤独人吧’。” 话音落下,屏风内外陷入一片沉寂。 烛火依旧在平稳地燃烧,傅渊渟的坐姿未有分毫改变,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未曾紊乱。唯有那映在书卷纸页上的、他指尖的阴影,几不可察地凝滞了一瞬。 这凝滞极其短暂,短暂得如同错觉,若非那烛火恰在此时极其轻微地摇曳了一下,仿佛被一丝不存在的微风惊扰,几乎无人能察觉这片刻的异样。 烛光映照下,可见书卷上一句旁批,墨迹清瘦:“不得语,暗相思,两心之外无人知。” 而在那泛黄书卷与他的掌心之间,还静静躺着那方白日里曾为她擦拭过耳垂血迹的锦帕。素白的绢底上,银线绣就的竹叶清雅依旧,那一点已然干涸发暗的褐红,在昏黄烛光下,触目惊心,像一颗凝固的朱砂痣,烙印其上。 屏风外,小门房等了片刻,未见主子再有吩咐,便试探着轻声追问:“主子,那……原本的计划?” 傅渊渟倏然回神,眼底那瞬间的波澜已被强行压下,恢复成一贯的深潭静水。他将那方染血的帕子缓缓拢入袖中,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淡漠与果决: “照常执行。” “是。”小门房得了明确指令,不再多言,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空寂的厅堂内,又只剩下傅渊渟一人,与那一盏孤灯。 他静默地坐了许久,方才缓缓起身,衣袖带起微风,拂向那摇曳的烛火。 “噗”的一声轻响。 最后的光源熄灭,整个厅堂彻底陷入一片纯粹的黑暗与寂静之中,唯有窗外月光,依旧无声地照着那满树茶梅,与一庭落雪般的繁花。 ———— 翌日,辰时未至。 天光依旧吝啬,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帝都的檐角,又是一个沉闷得让人透不过气的秋日早晨。 大理寺那对石雕獬豸在晦暗的天色下,愈发显得威严而冷峻。 常平王府的马车碾过空旷的长街,稳稳停住。林郁离刚踏下马车,裹挟着一身清晨的寒意,目光便落在了门前早已停着的那辆马车上。 那马车通体玄黑,造型简洁至极,没有任何多余的纹饰,只在车辕处悬着一枚深青色的玉坠,在晦暗晨光中流转着温润的光泽。与她府上代表亲王规制的朱轮华盖截然不同,素净得近乎冷清。 ——傅渊渟。 林郁离心头无声地划过这个名字。果然,下一刻,那马车的车帘便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起,傅渊渟躬身从车内步出。他今日依旧是一身深绀色官袍,外罩的同色薄氅在秋风里微微拂动,立在秋晨的薄雾里,神色清淡,仿佛他只是恰好与这清冷晨光一同抵达。 他抬眸,视线精准地捕捉到她,微微颔首,语气淡淡:“林世子,好巧。” 林郁离脸上瞬间绽开那抹无可挑剔的、春风般和煦的笑容,拱手道:“呀,傅大人,真是好巧。” 心底却暗啐一声,巧什么巧,怕是算准了时辰在这里堵人。 傅渊渟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掠过她眼下那层即使用心敷过粉也未能完全掩盖的淡淡青黑,语气依旧听不出什么情绪:“世子眼下似有倦色,可是昨夜未能安枕?看来忧心之事,着实不少。” 林郁离笑容不变,心里却是一凛,暗骂此人眼毒。 她昨夜确实辗转反侧,既要思量案情,又被那月下茶梅扰了心神。 面上却打着哈哈:“傅大人观察入微,郁离佩服。不过大人看着气色也非上佳,总不至于是在这大理寺门口吹了一夜的冷风,就为了等在下,道这一句‘好巧’吧?” 傅渊渟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未置可否,只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世子说笑了,请。” 两人刚进前庭,便听得一声热情洋溢的招呼: “林小世子!傅学士!” 循声望去,只见户部尚书王登达带着一名户部侍郎,正站在厅堂中央。 王登达年约五旬,面皮白净,身材略显富态,穿着一身绛紫色绣锦鸡的官袍,未语先带三分笑,一双眼睛眯起来,显得格外和气。只是那偶尔从眼缝里漏出的精光,却让人不敢小觑。 他身旁跟着几名小厮,正费力地抬着一个沉甸甸的紫檀木大箱子。 “王尚书?”林郁离面露“讶异”,快步上前,笑容愈发灿烂,“您这是……” 王登达哈哈一笑,拍了拍那口箱子,声音洪亮:“听闻陛下命世子与傅学士彻查北境军饷一案,老夫想着,查案嘛,定然离不开账目。这里面装着的,便是近年来户部与北境军饷拨付相关的一应账册副本。老夫想着,与其劳烦二位再跑一趟户部,不如直接给送过来,也显得我户部上下,积极配合,坦荡无私嘛!” 他话说得漂亮,姿态也做得足。 林郁离立刻配合地露出感激之色,满脸都是“您可真帮了大忙”的真诚,拱手道:“哎呀!王尚书真是体贴入微,思虑周详!这可省了下官与傅大人不少功夫,那感情好,多谢王尚书了!” 王登达笑容不变,话锋却微微一转,似是无意地叹道:“不过啊,查账之时,也别忘了兵部那边的分配账目。我们户部,不过是按着兵部递交上来的名册和军需清单,照单拨付钱粮而已。这中间若有什么差池,根源在何处,还真是不好说呐……” 一直沉默旁观的傅渊渟,此时却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冷澈:“王尚书过谦了。据下官浅见,账目之妙,在于‘统’、‘分’二字。户部总揽度支,如源头活水;兵部请款分派,如渠道支流。源头若不清,纵有万条渠道,亦难保其纯。尚书大人掌户部多年,深谙此道,想必这些账目,已然经过部内能吏反复核验,清晰明了,方能如此坦荡送至大理寺吧?” 他这番话,语调平稳,甚至带着几分请教之意,实则字字机锋——先点明户部才是“源头”,掌握最终审核与拨付大权,责任无可推卸;再以“反复核验”、“清晰明了”将其高高架起,若后续查出问题,便是户部“核验不力”甚至“有意欺瞒”。 王登达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那富态白净的面皮上,血色肉眼可见地褪去几分,又迅速涌上一阵难看的青红交错。他堂堂一部尚书,被一个初出茅庐的翰林学士如此当众质疑,颜面何存? 林郁离心头一跳,暗骂傅渊渟这厮真是不按常理出牌,上来就直戳肺管子! 她反应极快,立刻上前一步,巧妙地插到傅渊渟与王登达之间,脸上笑容更灿:“傅学士这是治学严谨,引经据典惯了,王尚书莫误会!王尚书送来账目,正是彰显户部上下清正,配合查案的决心!我等必当仔细研读,不负尚书大人一番美意!” 说话间,她情急之下,竟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拽了拽傅渊渟官袍的袖角,动作细微而迅速,一触即分,带着明显的制止意味。 指尖传来的布料触感微凉,傅渊渟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带着点急切的小动作弄得微微一怔。他能感觉到袖口那一下轻微的拉扯力,以及她靠近时,身上传来的极淡的、不同于脂粉香的清冽气息。 他垂眸瞥了一眼那只迅速收回的、骨节分明的手,再抬眼看向面前努力打着圆场、笑容几乎要僵在脸上的林郁离,眼底深处,一抹极淡、极快的笑意如流星划过,快得无人能捕捉。 那被她触碰过的袖角布料,仿佛还残留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暖意。 他顺势不再多言,恢复了沉默。 王登达看着这“一个红脸一个白脸”的架势,重重哼了一声,脸色依旧难看,却也不好再发作,只得硬邦邦地甩下一句:“账目既已送到,老夫部中还有公务,不便久留!二位,好自为之!” 说罢,拂袖转身,带着侍郎和小厮们快步离去。 看着王登达一行人消失在门外,那股故作热情实则压抑的气氛也随之散去。林郁离转过身,脸上那职业性的和煦笑容瞬间垮掉几分,带着点无可奈何的郁闷,看向对面八风不动的傅渊渟。 “傅大人,”她拖长了调子,走到旁边一张宽大的黄花梨木书案前,随手拿起最上面一本账册掂了掂,“您这一上来就刀光剑影的,可不像是传闻中那位‘明察秋毫、持重守正’的傅学士该有的风格啊?下官着实好奇,陛下当时,究竟是如何被您这……嗯,别具一格的‘沉稳’所打动的?” 傅渊渟缓步走到她对面的位置坐下,也取过一本账册,指腹拂过封面,动作不疾不徐。他眼皮都未抬,声音平淡无波:“陛下圣心烛照,能容人所不能容,亦能见人所不能见。至于傅某如何行事,不劳世子挂心。倒是世子这变脸如翻书的功夫,收放自如,才是真正令人叹为观止。” 林郁离被他反将一军,也不恼,反而嘻嘻一笑,翻开账本,指尖划过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诶,做世子嘛,不容易。不比傅学士,靠一身铮铮铁骨和这张……” 她顿了顿,抬眼将他从上到下扫了一遍,才慢悠悠接上,“……和这张惯会气死人的嘴,就能简在帝心。” 傅渊渟终于抬眸看了她一眼,眸色深沉,看不出喜怒,只淡淡道:“世子过誉。傅某只是实话实说,不及世子,假话也能说得情真意切。” “彼此彼此。”林郁离拱手,皮笑肉不笑。 一番唇枪舌战,气氛倒是奇异地松弛了些许。两人不再多言,各自埋首于厚厚的账册之中。阳光透过高窗,被窗棂切割成一道道苍白的光束,落在积满灰尘的卷宗上,空气中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 这些账目,果然如他们所料,表面做得滴水不漏,数额、项目、时间、印章,一应俱全,乍一看,根本寻不出错处。 不知过了多久,傅渊渟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沉寂,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那个玉麟卫内鬼,还关在诏狱。世子,不去看看?” 对于看到这里的大家,我真的很开心也很感激! 这个故事其实是我一次午休时恍惚梦见的,醒来后决定要好好写出来。在前期准备的过程中,我也逐渐爱上了笔下越来越有血肉的林郁离和傅渊渟。 我会努力完成这个故事,给他们俩一个完整的结局,也希望大家能帮我纠正一些可能存在的错误。 最后还是想说谢谢各位读者,祝你们生活愉快!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屏后窥心 第7章 账海烛影 林郁离翻页的手指微微一顿。 她心里瞬间闪过数个念头:杀人之后,没有立刻自尽。在守卫森严的诏狱里留了一夜,居然也没等来灭口。这太不寻常了。要么,是他背后的人觉得他无关紧要,或者有绝对的把握他不会开口;要么,这就是一个诱饵,等着有人去接触,从而露出马脚。 而且……她还没弄清楚傅渊渟在昨日的兵部事变中到底充当了一个什么角色。 林郁离心念已定,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连头都没抬,目光依旧胶着在账册上,只淡淡回了两个字: “不急。” 傅渊渟闻言,终于抬眸看了她一眼。她低垂着眼睫,专注地看着账本,侧脸线条在从窗棂透进来的稀薄天光里,显得有些过分柔和。 “也好。”他低声道,不再多言。 时光在纸页单调的翻动声中悄然流逝。窗外的天光由清晨的晦暗,转为午间短暂的、透过浓云的一抹惨淡亮色,最终又不可抗拒地沉入昏黄的暮霭之中。 大理寺的官员曾轻手轻脚送入两次膳食,皆是清淡易克化的菜色,但摆在桌角,动得却很少。林郁离与傅渊渟对面而坐,各自埋首于浩如烟海的账册之间,除了必要的、关于某个数字或名目的简短确认,几乎再无交谈。 堆积如山的账册在桌案一侧缓缓矮下去,又在另一侧逐渐叠高。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纸张特有的霉味与墨香,以及一种因极度专注而产生的凝滞感。 暮色四合,寺吏悄然入内,点燃了数盏烛台。跳跃的烛光驱散了昏暗,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在背后的墙壁上,交织晃动。火光映照着林郁离略显疲惫却依旧清亮的眸子,也勾勒出傅渊渟沉静如水的侧脸轮廓。 已是华灯初上时分。 一直保持着几乎固定姿势的傅渊渟,终于轻轻放下了手中那本边角已有些卷起的账册。他抬手,揉了揉微蹙的眉心,目光落在对面正对着烛光、凝神核算最后一本账目的林郁离身上。 烛火在她长睫下投下颤动的阴影,挺俏的鼻尖沁出细微的汗珠,润泽的唇因专注而微微抿着。她看得极快,手指在数字间移动,偶尔停下来,指尖轻点某一处,若有所思。 “林世子,”他开口,声音因长时间的沉默而带上了一丝微哑,在寂静的厅堂里显得格外清晰,“下官是文臣,于军伍编制、粮饷配给细则,终是隔了一层。只是粗看此处……” 他执起自己方才翻阅的那本,缓步绕至她的身侧,俯身将账册摊开在她面前,指尖点向某一列数据:“这北境三镇去岁秋冬两季的军伍员额,似乎……有些微妙之处。常平王府乃将门翘楚,世子想必深谙此道,可否为下官解惑?” 因这动作,他靠得极近。一缕未完全束好的墨色长发从他半挽的发冠中滑落,不经意地垂落,轻轻蹭过林郁离的肩头,带来一丝微凉的、若有似无的痒意。一股清冽的,如同雪后松针般的气息,与他官袍上淡淡的墨香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极具侵略性的存在感。 林郁离的注意力立刻被那数字吸引。她微微蹙起秀眉,下意识地凑近了些,目光锐利地循着他所指之处逡巡,完全忽略了那过于亲近的距离带来的片刻心悸。 她心算飞快,北境三镇,去岁秋、冬两季上报的员额,看似正常轮替,但若结合往年同期数据与边境实际戍防压力来看,这员额波动确实存在一种难以言喻的“规整的异常”。 傅渊渟的目光,此刻却并未落在账册上。 他垂眸,视线落在近在咫尺的她的侧脸上,烛光为她玉白的肌肤镀上一层柔和的暖色。 她专注时,褪去了平日刻意营造的和煦飞扬,显出一种沉静的、近乎剔透的聪慧。 他看得分明,她眼底的光芒正随着思考而逐渐凝聚,如同拨开迷雾的星辰。 片刻,林郁离眼中猛地闪过一道亮光,恍然大悟般倏然抬头:“我明白了!这员额——” 话音戛然而止。 因她抬头的动作太过突然,两人的面颊在刹那间靠得极近,近到能清晰感受到对方温热的呼吸,近到能看清彼此眼中瞬间掠过的愕然。 他深邃的眸底,跳动的烛火中映出她有些失措的倒影。 林郁离心口猛地一跳,几乎是本能地,立刻垂下眼眸,身体不着痕迹地向后靠入椅背,拉开了那过分暧昧的距离,指尖却笃定地敲在账册上,语速加快以掩饰瞬间的慌乱: “这员额的增减,看似符合轮戍常例,但若细究其批次与时间,与兵部往年核准的调防文书存有细微出入。尤其是冬季员额,表面维持满员,实则几支应驻防的辅兵营记录模糊,存在……虚报名额,或冒领饷银的可能极大。而兵部核验归档之人,若非失察,便是……”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然明了。 傅渊渟静静地听着她条理清晰的分析,目光掠过她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那若隐若现的耳垂红痕。 直到她说完,他才缓缓直起身,将那缕垂落的发丝拢回,唇角勾起一个清浅得如同水面涟漪的微笑: “世子……还是同往日一般,聪慧敏锐。” “往日”二字,被他含在舌尖,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缱绻。 但林郁离只当没听见他这句话,合上手中账册,绕开他站起身。 书案上的烛火因她的动作而摇曳不定。 “既然找到了线头,就不能放过。”她的语气恢复了平时的爽利,甚至因发现了关键线索而带着一丝振奋,“傅大人,看来我们明日,得去兵部武库司和度支司‘好好请教’一番了。” 傅渊渟看着她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账册上那被她指尖用力点过的地方,眼底那抹清浅的笑意渐渐沉淀,化为一片深沉的思量。 林郁离刚踏出门槛,裹挟着秋夜寒意的风扑面而来,让她精神为之一振。她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就着廊下摇曳的灯笼光晕,对着缓步跟出的傅渊渟狡黠一笑: “……不过,又何必等到明日官腔往来、徒增变数?” 她眼波流转,语气轻快:“我听说,兵部武库司和度支司的那两位主事,可是醉仙楼的常客。如今这风口浪尖,想必正是心中惴惴、借酒消愁的时候……不如,我们此刻就去‘体察民情’,赌一把运气如何?” 她这话半真半假。 真的部分是,这消息确实来自绣芸;假的部分是,她并非真心急于这一时。 绣芸那句“傅大人怕不是个六根清净的和尚”言犹在耳,她料定这位清高矜持的傅学士绝不会踏足那等“风月之地”,此刻邀他同去,无非是报复他这两日屡次三番的靠近与试探,想看他面露难色、婉言拒绝的模样,好扳回一城。 傅渊渟在廊下阴影处驻足,昏黄的灯光在他深绀色的官袍上流转。他静静地看着她,看她立在灯影下,笑容明媚却带着显而易见的挑衅。 片刻后,竟极轻微地颔首: “好。” 一个字,干脆利落,反倒让林郁离愣住了。 不待她反应,傅渊渟已步下台阶,与她并肩立于大理寺门前的空地上。夜风吹动他深绀色的官袍下摆,猎猎作响。 “……傅大人倒是爽快。”她有些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计划落空的感觉并不太好。 夜凉如水,街上行人稀疏。常平王府那辆华盖马车依旧安静地停在原处,车夫正裹着厚衣在车辕上打盹。而傅渊渟那辆玄黑朴素的马车,却早已不见踪影。 “世子的马车尚在,”他目光扫过那辆华盖银螭的王府马车,语气自然,“下官的马车想必是车夫久候不至,以为下官留宿大理寺,先行回府了。此刻若再回府调用,或是向大理寺借用官车,只怕动静过大,反而不美。” 他顿了顿,视线落回林郁离那张写满“我不愿意”的脸上,坦然道:“况且,常平王府的马车……看起来甚是宽敞。” 他这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他要坐她的车。 林郁离一时语塞,看着他站在夜色中,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又看看自家那被点名的马车,只觉得额角隐隐作痛。 旁边的车夫早已惊醒,看看自家世子,又看看那位气质清冷、却明显在“蹭车”的傅大人,搓着手,一脸无措。 僵持了片刻,林郁离终是败下阵来,几乎是咬着后槽牙,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傅大人,请吧。” “叨扰了。”傅渊渟从容颔首,率先踏着脚凳上了马车。 林郁离暗自嘟囔了一句,跟在他身后钻入车厢。 一股暖意夹杂着属于王府的沉水香气息扑面而来。车厢内极为宽敞,铺着厚厚的雪白羊绒毯,四壁以软缎包覆,角落固定着小小的紫铜暖炉,散发着融融热意。车窗悬着深青色锦帘,将外界隔绝。一方固定的小几上,还放着未看完的兵书和一套玲珑的玉质茶具。这哪里是马车,分明是一间移动的舒适暖阁。 而此刻,这方奢华舒适的小天地,却因多了一个傅渊渟,而显得格外逼仄。 两人各据一方,相对无言。 马车缓缓启动,轱辘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车厢内一片沉寂,只有暖炉中炭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林郁离索性抱臂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打定主意不与他有任何交流。 傅渊渟则端坐着,眼帘微垂,像是在出神,又像是在观察地毯上繁复的缠枝莲纹。 就在林郁离以为这段路程会一直沉默到醉仙楼时,傅渊渟却忽然开了口,声音很轻,几乎要融进车轮声中: “上次有幸坐上常平王府的马车,与世子同乘……原来,已经是八年前了。” 他又一次,轻描淡写地,将“往日”抛了出来。 这一次,更加具体,更加不容回避。 林郁离猛地睁开眼,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她再也无法维持表面的平静,霍然坐直身体,看向对面那张在车厢昏暗光线下显得愈发熟悉也愈发可恨的脸,眼底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翻涌上来,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一句低问: “够了,傅渊渟。你究竟想如何?” 傅渊渟迎着她愠怒而警惕的目光,烛光在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跳跃,他的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一种执拗的探究,清晰地敲在她的心上: “我不想如何。我只想知道,世子这般装作与我不识,仿佛只是因为陛下委托查案,才迫不得已与我相处……这般局面,究竟要持续到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