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品不纯》 第1章 柠檬草莓挞（上） “下面有请半决赛的特邀评委，也是本次比赛的合作伙伴——嘉美食品集团有限公司市场总监——沈清欢女士！” 镜头先是给了一个演播室全景，大厅中间摆了四张料理台，堆着面粉、奶油、砂糖等等，包装袋上全印着红色花体“嘉美”字样。 接着，镜头对准道具门，门应声旋转打开，两侧喷气，有如仙境一般，闪出一张精致的瓜子脸。 沈清欢柔顺发光的长卷发垂至腰际，杏眼顾盼生姿，穿粉白色香奈儿套装。身材修长纤细，将略显老气的套装穿出了年轻时髦的风格，模特一般款款走向演播厅中央。 若不是嘉美食品的千金大小姐，恐怕没人将她与“吃”这个字扯上关系。 嘉美食品靠沈清欢父亲沈建业做砂糖起家，生意做大后又投产面粉、奶油等等，后来产业转型，又投开连锁面包及甜品店，将甜品这行业的上下游做了个遍。前年赴港借壳上市成功，一跃成为国际500强企业。 上市说明里，沈老板一共有三个孩子。头两个是儿子，自然就是清欢的两个哥哥，均在集团任要职。而沈清欢呢，今年二十八岁，大学在美国读的，接着去英国读了个硕士镀金。回来后在集团基层锻炼没几年，便空降成了市场总监。 虽说大小姐空降这事在哪都不稀奇，但集团内部免不了有各种杂音，一句话——白小姐她暂且服了不了众。 恰逢此时，流媒体平台爱飞准备拍一部美食综艺。 提案PPT里吹得天花乱坠，要将当今最火的流量偶像齐聚一堂，前往世界各地，和最顶尖米其林甜点师傅闭门学习，经过一个月的培训后，再进行比拼，优胜者可以获得“米其林认证世界一流甜品明星大师”称号并获得自己的甜品店开店经费（金额视赞助商出资而定）。 节目又像旅行综艺，又像美食竞技，还带点偶像养成。总之，什么火，就拍什么。 清欢年轻，思维也快，她深知这年头，生意再大，也要流量。两个兄长在集团已站稳脚跟，要想闯出一番事业，只有在集团转型这条路上添火加柴——嘉美食品要更加贴近年轻人，拥抱流量。 于是她毫不犹豫拍板，力排众议，集团出资不菲，投拍了这部《甜点之王》。 因此节目组邀请她担任半决赛评委时，她也未多加推辞，爽快地来到节目现场。 可惜理想是美好的，项目落地是有差距的。 清欢心里叹了口气，此刻聚光灯打在她的脸上，又热又烫，可她的心里却像掉进了冰窖，早凉了半截。 节目组倒也没有诈骗，确实斥巨资（也就是赞助商的钱）请来了当红流量，然后，再次斥巨资（仍然是赞助商的钱）联系法国知名甜品店，将几位流量送去集训了一个月。 集训部分的成片已经在平台放出，据说播出效果奇佳。既展现了法国的浪漫风情，又记录下流量偶像们努力学习的身姿。再加上有这几个流量偶像的粉丝撑场面，收视热度窜升，很快成为了全网排名前几的热门综艺。 问题却出在了节目后半程——甜品竞赛的部分。 今天已经录制到节目半决赛。 只见好几位位偶像明星，身穿洁白无瑕的厨师服，头戴厨师帽，虽然手持打蛋器，各个操作得面红耳赤，但皮相都是极美的，如同漫画中走出的帅哥美女。 可是，有的奶油打发得稀稀拉拉，有的裱花裱得乱七八糟，更有甚者，天真无辜地问：“哎呀，烤箱怎么预热啊？” 唯一能看过眼的，就是节目组寄予厚望的那个吴隽宇，拿擀面杖的姿势煞有介事，正在做柠檬草莓塔。可惜，隔着监视器清欢都能看出来，挞皮配比不对，奶油打发得不够硬，果酱糖又太多了。 这都是人能吃的东西吗？ 评审环节开始前，清欢坐在监视器后面，脸色越看越黑。 她向来是喜怒俱形于色，一方面恨不得掐着制片人的脖子，叫节目组立刻把钱吐出来。另一方面，她又敬佩节目组的剪辑超能力，集训成片竟然能将这几个一看就连厨房都没进去过的少爷小姐们剪出了热血甜品匠人的效果。 “他们这一个月干嘛去了，公费旅游？我怀疑把边牧送去学一个月应该也和他们差不多吧……猩猩去学的话应该比他们做得好。” 制作人Johnson被问得汗流浃背，先赔了个笑，然后神神秘秘地说：“哎哟，您放心，我们的选手都是真的学了甜品技巧的，只是还不够专业，味道嘛，一会您尝一尝就知道了。” 他们目送一只只甜品被送入烤箱，成品起码要再等半个钟头。Johnson试探地说，沈总，要不咱们休息一下？ 清欢心中大骂，翻了个白眼，火急火燎地到了后台，直接给公关部部长阿May打了个电话。 “……你说，这节目拍出来不被骂死？……什么？我一会吃的时候不要面部表情失控？那你来吃，我打包回来你吃！……行了，先想想到时候怎么办吧，总不能是因为用了我们家产品才这么难吃吧？亲爱的，你想想办法吧，联系YAMA或者SEPTIME的甜点师，看能不能用我们家产品。或者那几个爱拍视频的米其林甜点师，稍微露出一点，你先问问是什么价格？……” 此时，清欢硬挤出一丝微笑，她这个人有个毛病，肚子饿时，心情就会变得很差。 今天在片场一整天，早饿得饥肠辘辘，本以为吃点甜品当做下午茶充饥。没想到，现在空气中弥漫着奶油甜腻的味道混合着面粉的糊味，要吃上美味可口的下午茶是不可能了。但想到阿May叫她表情管理，她竭力扯着一张美丽的脸孔，露出亲切可人的微笑，只是笑得越来越勉强，越来越僵硬。 主持人哪壶不开提哪壶，“沈小姐，刚才看到各位选手的表现您觉得怎么样啊？” “我以为我在看‘分手厨房。’” “沈小姐说笑了。” 主持人打了个哈哈，又带着她开始试吃环节。 果然不出她所料，这些流量偶像做出来的东西味道一个比一个诡异，一个比一个匪夷所思，一个比一个天马行空。 她这人还有个毛病，吃到难吃的东西，心情会差上加上。 主持人不吃，只请清欢吃，他偏还不知好歹，又问：“沈小姐，感觉这份抹茶瑞士卷味道如何呢？” 这是瑞士卷？她不好明说，只能道：“这份瑞士卷真是充满想象力，我以为是漫画才会出现的甜品。” 主持人大喜过望，对着镜头道：“确实确实，实在是想象不到我们偶像经过短短一个月的培训，就可以做出只有动漫中才会出现的甜品！来，摄影机给个特写！” 镜头外，清欢幽幽地说：“不，是像那种异次元漫画，迷宫里面的魔物料理。” “哈哈，”主持人擦汗，干笑两声，“沈小姐您可真是太幽默了啊！” 终于熬到最后一个，二人走到了吴隽宇的料理台跟前，主持人不减积极性，继续热烈邀请她品尝。 沈清欢打了个哈哈，味蕾早就如同被挖掘机碾过一般疲惫，实在经不起再一次的毁灭性打击。前面各个都是不世出的甜品蠢才，节目组押上重宝的这个恐怕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她正想着怎么不露痕迹地推脱，吴隽宇却双手捧出洁白的骨瓷碟子，上面放着一只精巧的草莓挞。 他确实长得很帅，个子很高，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一脸的胶原蛋白，青春洋溢，态度也很好，嘴角带着弧度完美的微笑，微微鞠躬，道：“请评委老师品尝。” 再推辞这节目就没法录了，清欢欲哭无泪，一咬牙，说服自己，录完了就赶紧走吧！ 于是她拿起那只草莓挞，轻轻咬了一小口。 出人意料的，奶油云朵一般覆在金黄的挞皮上，四片草莓整齐地躺在四周，一个完整的草莓在正中，涂了一层薄薄的糖浆，色泽愈加鲜亮。牙齿一碰到挞皮便簌簌落屑，奶油鲜甜，打发程度刚好，草莓多汁，酸甜的味道被香醇的卡仕达酱中和，柠檬皮碎恰当合适，回味有一点点的酸涩，让整个草莓挞多了清新的层次。 怪了，清欢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又咬了一口，“挞皮酥脆，奶油丝滑，卡仕达酱精准，草莓也选择得刚好，几乎是一百分的草莓挞。” 她瞪圆了眼睛，“怎么会这么好吃？” 震惊的神态与先前的黑脸形成了强烈对比，语气又十分诚恳，更显得吴隽宇这只柠檬草莓挞像是横空出世的米其林三星甜品。 全场响起掌声，Johnson在监视器后面乐得直拍大腿，对导演说：“这一段一定要剪进预告！” 清欢却在皱眉，心道，按照刚才的做法，不应该是这个效果啊？ 她想到哪句说哪句，狐疑地又问道：“这是你做的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柠檬草莓挞（上） 第2章 柠檬草莓挞（下） 此话一出，全场鸦雀无声。 主持人在一边又开始擦汗。 吴隽宇嘴角仍是挂着弧度完美的微笑，笑得微微有点僵硬，仿佛听不懂中文一般反问道：“不好意思，您刚刚说什么？” 她没有一点阴阳怪气的意思，仍旧问得十分诚恳，再次重复：“这是你做的吗？”怕他听不懂，又解释一遍，“我的意思是，按你刚才的做法，不可能做出来这个草莓挞的啊？” 吴隽宇不笑了，有点不高兴，提高声量反问：“你什么意思？” “隽宇的甜品惊为天人，他突飞猛进的料理水品连我们评委都被吓到啦！”主持人隔在二人中间，打起圆场，“这份草莓挞里想必是凝结着咱们隽宇在法国学到的秘方啦！看来隽宇的草莓挞相当成功，已经成功征服评委的味蕾！让我们看看下一位选手的作品……” 清欢心下猜到了七八分，又听这流量偶像语气嚣张，心中也憋起一股劲，冷笑着问吴隽宇：“我想观众朋友们或许也会好奇，吴先生是怎么做出这么好吃的草莓挞的？不知可否向大家透露一下吴氏秘方？” 吴隽宇脸色一白，两边冲上来工作人员，将清欢拉到一边。 “沈总，实在不好意思啊，我们节目之前和您沟通可能出现了些差错，”Johnson将清欢拉到镜头外一个劲地点头哈腰，赔礼道歉，“是这样的，您放心，咱们选手肯定都是去各个米其林甜品店学习了的，要不咱们不就成了诈骗了吗？但是啊，这个偶像们肯定是天赋有限，您也知道学甜品肯定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学成的。咱们说实话啊，真要比，肯定都是，怎么说，吃不下去的……可是，咱们节目还是得录啊，矮子里面必须想办法找个高个子……您消消气，隽宇啊还是个孩子，年轻气盛，走红得又早，脾气不好，得罪您了您多担待啊。” 清欢斜晲他，“我脾气也不好。” 制作人赔笑，“哎，您可别这么说，咱们赞助商里面就数您脾气最好了。” “你这不是骂我吗？” “没没没，”Johnson急，“我实话跟您说，咱们也是没办法了。矮子里捧个高子出来，这个高子选谁也不是我能说了算的……您想，每一轮比赛评委除了您，咱们还请了正儿八经的甜点大师，那也得糊弄过去不是？咱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事情不就过去了吗？” 正说着，手机里又进来一个电话，是她二哥沈弘飞的电话。 她心里咯噔一声，接起来，果不其然电话那头质问道：“……听说你今天录节目了？怎么还在片场闹起来了？” “我闹什么了？谁告诉你的啊？” 她撇了一眼Johnson，他疯狂摇头，手快摆出残影，意思是不是节目组告诉沈弘飞的。 清欢想了几秒，反应过来：“哦！我知道了！那个吴什么，你捧的？” “说什么呢？”沈宏飞听声音像是慌了，“你听谁说的？” 这就等于承认了，清欢大骂：“你怎么这么无耻啊沈宏飞！平常你玩你的，爸爸妈妈不管你，但你有点职业道德好不好……” 不等她说完，对面猛地挂了电话。 清欢想吐血，原来自己拍板的项目，沈宏飞悄悄往节目组里加塞用来捧自己人。这项目赚了不用说，亏了可全算她的。 她气血翻涌，喉咙里甜丝丝的。她稳了稳心神，又想起了什么，只见Johnson在一边贴着墙壁，小学生一般，站得毕恭毕敬，不敢说话。 “喂！” Johnson一激灵。 “那个草莓挞，到底是谁做的？” “您找他？” 又是一个白眼。Johnson挠了挠脑袋，纠结半天，这才拨通了黎宝生的电话。 *** Johnson和黎宝生说好，一楼2号楼梯口见。 清欢独自赴约，推开楼梯间厚重的大门，只见一个男人倚在楼梯扶手上。 他个子很高，黑色头发随意地往后一抓，套一件UNDER COVER的白T恤，印花是名画最后的晚餐，不过已经被洗得七零八落。手臂搭在扶手上，有几条凸起的深色瘢痕。穿同样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踩了一双人字拖，嘴里含着一根棒棒糖，漫不经心地玩着手机。 明明是昏暗的楼梯间，画面却像是套上一层带复古蓝的滤镜，他像上世纪老港片里的男主角，让这里莫名染上哀愁的氛围。 听见门开的声音，他抬起头看了清欢一眼。 很是漫不经心的一瞥。 清欢一愣。 “你好，请问是黎宝生吗？” 遣词礼貌，但语气很不客气。 他答：“我就是。” 清欢一顿，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反倒黎宝生先开口：“Johnson说，有一位沈小姐要找我。” 按社交辞令，清欢此时应当自我介绍，但她心中有气，便直接问：“吴隽宇的柠檬草莓挞是你做的？” “Johnson叫我做了一只柠檬草莓挞送过来，”黎宝生露出一个极为困惑的表情，“但我不知道吴隽宇是谁啊。” 这人演技太差，清欢气笑了，“还演什么？你们倒是提前串通好了。” 黎宝生默不作声，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你和Johnson当我是白痴。”白清欢翻了个白眼，“我是今日来早了，才会亲眼目睹吴隽宇制作过程。按他的做法，若不是甜点之神显灵，否则绝不可能做出那只草莓挞。” 黎宝生被她这个说法逗笑了，又打起太极，恭维道：“想不到沈小姐也会做甜品，厉害厉害。” “少来。”话题被他带偏，清欢更加生气，接着追问，“谁找你来当枪手的？是不是沈宏飞？” 黎宝生挠挠头，“沈小姐，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真的很好奇的话，节目的具体情况Johnson肯定比我清楚。” 清欢被他糊弄得烦躁，方才的一肚子邪火没地方发，提高音量道：“你的草莓挞做得很好，为什么要当枪手啊？你很缺钱？你知不知道当枪手犯法啊？沈宏飞给你多少钱啊？” 黎宝生皱了皱眉头，别过头去，用沉默对抗她的审问。 “你是哪里的甜品师啊？师傅是谁啊？就为了几个钱就出卖自己的灵魂？” 黎宝生开口了，态度严肃许多，“沈小姐，中文里有个成语叫‘何不食肉糜’。” 清欢自认自己只是说了实话，却莫名觉得气势上矮了他一头——或许刚刚的话实在有些冒犯了。 “说实在的，沈小姐你问的事情还挺让我惊讶的。”他漫不经心，“Johnson只是跟我买了一只柠檬草莓挞。而嘉美集团才是节目的赞助商。要把我的草莓挞给谁，不是我和Johnson可以决定的。沈小姐跑来问我，我才是更应该感到莫名其妙的那一个吧？” “……” 清欢哑口无言。 黎宝生说完了，夸张地拿起手机，屏幕一亮，接起电话“喂喂，嗯，好。”然后嘟囔着“我还有事情，着急，我先走了。”便推门往外走。 “哎？”清欢忍不住跟了上去，“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到底是哪里的甜品师？” 可他人高腿长，走出大楼没两步便没了踪影，清欢张望半天，只见他又不知从哪里牵出一辆黑漆锃亮的摩托车。 戴上头盔，他朝清欢挥了挥手，朝她喊了一句，“无论如何，谢谢沈小姐的夸奖！” 之后一拧油门，便扬长而去。 骗子！清欢心中大骂，她刚刚看得清清楚楚，他的手机分明是没有任何信息弹出的系统自带壁纸！ *** 黎宝生并没有骗她，他确实有十分要紧的事情。 寸土寸金的中环最近新开一家高档日料餐厅“sushi ame”，主厨荒川是美美餐饮的叶老板专程从日本请来的米其林三星大厨，主打高级寿司为主的omakase。 黎宝生学过中餐和法餐，唯独不知道怎么捏寿司，看到餐厅的招聘广告后立刻投递了简历，顺利获得一份主厨助理的工作。 摩托车往中环驶去，摩天大楼紧贴着山地拔地而起，延伸成一条银色的天际线。 黎宝生泊好车，迈入金融大厦，二楼一角就是“sushi ame”。 还未正式开张，门口已经摆满了庆贺的花篮。店面不大，但装修风格素雅高级，只有一排柜台座位，桌面用一整张原木胡桃木，主厨荒川正在忙前满沟。 今天是餐厅试营业，招待的贵客只有叶老板一家人。 见他来了，荒川主厨亲切地挥了挥手，示意他过来帮忙。 荒川不会中文，黎宝生“嗨”了一声，赶忙跑到柜台后。 按理说，初学寿司，应当从最基础的学徒做起，但不知是荒川欣赏他的能力，还是店里实在缺乏人手，斤斤计较的日本人竟让他从主厨助理做起。 荒川用英文夹杂几句蹩脚的中文指挥黎宝生准备醋饭、酱汁、玉子烧等等。 要学的的东西太多，黎宝生忙得几乎已将柠檬草莓挞的事情抛在脑后。 大约晚上7点过，叶老板一家人终于驾到。 荒川郑重地点了点头，咕噜了几句日语，大约是开始了的意思。而后他在柜台处理寿司，而黎宝生在一旁准备前菜。 黎宝生用余光观察荒川切鱼。 荒川正在处理一条金枪鱼中腹，柳刃刀闪了闪银光，刀刃精确地顺着纹理和脂肪落下，一片片完美的鱼生落在砧板上。再用手指捻起大小适中的醋饭，用虎口和食指翻飞按压，再盖上肥美鲜嫩的金枪鱼鱼生，完成后，轻置于客人面前。 荒川不说话，一边观察着叶老板人一家人吃饭的样子，一边掌握着上菜的节奏。 叶老板喜欢一边吃一边高谈阔论，就要抓住聊天的停顿上菜；叶夫人则不太说话，喜欢喝清酒，他便叫黎宝生适时地添酒；叶小姐呢，每一道菜都要先拍照。黎宝生看明白了，不用荒川多说，上菜的时候特意选择角度，将造型好看的那一面对着叶小姐。 这顿饭吃得极为舒适，叶老板格外开心，直呼这位日本大厨没有白请。 末了，叶小姐提出要拍一张合影，可以发在社交媒体上宣传自家新店。 荒川这才松了口气。 黎宝生有眼力见，立刻接过叶小姐的手机。 荒川摇头，打着手势叫服务员过来，特意叫黎宝生入镜。 叶小姐给大家展示拍好的照片。黎宝生这才注意到，叶小姐身上的黑白套装好像在哪里见过。 他忽然想起来今天那位沈小姐，她好像也一样的套装，不过是粉色的款式。 第3章 甜虾海胆泡沫佐山葵奶油（上） 周一下午，嘉美集团例会。 集团家大业大，一张大板桌围坐坐了二三十个人。沈建业坐在最远端，左右两边坐着沈清欢的两个哥哥，沈清欢则和财务副总坐在一起。 几十个议题，轮到清欢的时候已经是会议下半场。 要汇报的事项清欢早就烂熟于心，她侃侃而谈，逻辑清晰，表达清楚，众人听得频频点头。 父亲沈建业年逾六十，丝毫没有耳顺之态，保养得宜，看上去最多五十岁出头。听清欢汇报时神采奕奕，该支持立刻支持，该表态当即表态，算是撑足了小女儿的面子。 清欢松了口气，顺带又提了一句《甜品之王》的项目——毕竟这是集团下半年重点赞助。 没想到，对面的沈宏飞接过话头，“小妹选的这个项目不错啊。我听艾飞平台内部的领导说，成片非常精彩，到时候收视率肯定相当不错。” 众人偷偷望向沈建业，见他满意地点了点头，会议室里便爆发出一句句赞美之声，“清欢总眼光就是好啊！”“留过洋的是不一样哦！”“虎父无犬子嘛！” 可清欢并没有在一声声溢美之词中迷失自我，反倒一口浊气涌上心头。 一来，她最讨厌公事场合两个哥哥叫她“小妹”，仿佛有意无意地提醒众人——她沈清欢不过因为是沈建业的小女儿才能坐上这张桌子。二来，她昨日才撞破沈宏飞往项目里塞人，今天他就在例会上提起，她这二哥到底想干什么？ “不过嘛，”沈宏飞又出声道，会议室重新静了下来，“这泼天的流量到了咱们嘉美手上，市场这边有没有想过怎么接住呢？” 她迅速瞟了沈宏飞一眼，沈家三兄妹皆是同父同母所出，都将父母二人的优点遗传，皆生得浓眉大眼，相貌出众。只是这二哥虽然相貌算得上英俊，但极为瘦削，脸颊凹陷，一双眼睛又大又园，现在直勾勾地盯着清欢，活像一只大老鼠。 一个字，奸。清欢心中鄙夷。但二十八年来的社会规训提醒她，现在绝对不是对二哥破口大骂的时候。 她整理好思绪，往椅背上一靠，玩着手上的万宝龙钢笔，似笑非笑道：“宏飞总的意思是？” 本来在嘉美集团只有三个总，沈建业是真正的沈总，大哥沈宏羽是大沈总，二哥沈宏飞是小沈总。如今沈清欢也进了嘉美，四个沈总，于是“沈总”的称呼归还了沈建业，兄妹三人都以名字带总称呼。 沈宏飞说得头头是道：“我的意思是，如果嘉美集团只是以赞助商的身份参与流量游戏，要我看，没什么意思。咱们市场部应该思考的是，咱们怎么成为游戏的制定者，才能最大限度地分下这块蛋糕……” 不知道哪本商科入门书上抄来的，沈清欢懒得听他车轱辘话来回转，撇撇嘴。 大哥沈宏羽忍不住出声道：“宏飞，你别光提思路，方案呢？” “方案嘛……” “哎，”沈清欢坐直了，接过话头，“宏飞总的意思我听懂了，现在集团正在转型升级的路上，如今是什么时代？是流量的时代！咱们嘉美是从传统行业做起来的，以往没有实际参与新型营销的经验。正好这是一次机会，方案咱们市场部讨论，一定不会让宏飞总失望。” 沈宏飞还想说什么，看了一眼沈建业，父亲没有打断几人，点点头。 这是再议的意思，兄妹三人不再多说，会议继续照常进行。 经过一番争论，沈清欢现在不生气了，笑眯眯地盯着沈宏飞。沈宏飞被盯得不自在，低着头摆弄起手机。 什么叫言多必失。沈清欢心想，难怪沈宏飞在《甜品之王》里非要捧那个什么吴隽宇。 ——沈宏飞目前分管嘉美集团旗下实体店，也就是嘉美烘焙店，主营西点面包蛋糕甜点等等。 事情要从嘉美的发家史说起。 二十一世纪初，沈建业靠砂糖生意起家，很快将目光瞄准了国内亟待发展的西点零售行业。经过上一代的不懈努力，如今，嘉美烘焙已在全国拥有200多家店铺，品牌也已迈入第二十个年头，已经是行业的老人。在各种新式面包甜品的冲击下，近年来，嘉美烘焙的销售额不断下降。本年度甚至下滑将近20%，创历年新低，连带着嘉美集团的股价也一路下跌。 对沈宏飞来说，除了不断更新供应链、装修门店、升级品牌形象，更重要的是打造出一款真正的“爆款产品”，使嘉美烘焙再次成为整个行业的领军品牌。 一旦他压宝的吴隽宇在《甜品之王》胜出，他在节目中制作的所有甜品自然而然会成为粉丝和年轻人追捧的“爆款”。 先不论吴隽宇和沈宏飞是什么关系，只要沈宏飞能够拿下他的产品代理权，嘉美烘焙铺天盖地地上架他的产品，再搞点饥饿营销，清欢已经可以想象那时嘉美烘焙人满为患的样子。 沈清欢默默叹了口气，看来，沈宏飞对此事已经是十拿九稳。 她玩着手上的钢笔，思绪乱飞。 沈宏飞在她眼皮子底下搞事情，她竟然无知无觉。若《甜品之王》大获全胜，嘉美烘焙便可顺势吃下这波流量。若《甜品之王》血本无归，自然由她来当这个冤大头。 她忍不住暗骂自己，沈清欢，你可真蠢啊，从头到尾都是为他人做嫁衣！ 她转念一想，又想起了昨天那个说她“何不食肉糜”的黎宝生。 她翻出手机来，昨日录完节目，Johnson立刻翻脸不认，根本不认识什么黎宝生，也不知道什么枪手草莓挞的事情。在清欢威逼利诱之下，他才扭扭捏捏地给了黎宝生的联系方式。 推过来名片时，还欲盖弥彰地加了一句：“沈小姐，推荐给您一位甜品师”。 可是，她发出的好友申请迟迟没有被通过。沈大小姐极少被如此怠慢，但她眼下泡在永远干不完的工作里，开完两三个钟头的会，已经头晕眼花，几乎已经将黎宝生此人淡忘。 下午时分，她决定休息一下紧绷的神经，打开朋友圈，偏偏刷到好友叶明明新发一条：“自家新店开张。不愧是日本米其林三星大厨，服务周到，厨师亮眼，最重要的是，十分好吃！” 九宫格的照片，周围是各种款式寿司——清欢咽了咽唾沫——中间就是叶明明与大厨的合照。 叶家三口站在中间，叶老板旁边是一个头发半白但梳得油光锃亮的大叔，想必是主厨。叶明明身旁则站着一个年轻男人。 清欢放大图片。 黎宝生穿着长袖厨师服，刚好盖住手臂的瘢痕，双手抱在胸前，细碎的黑发被深蓝色头巾扎起来，嘴角挂着礼貌的笑。 他又将这张照片染上一层若有似无的柔光滤镜。 评论区有人夸：“厨师好靓仔！”叶明明回复：“（大笑）欢迎订座（玫瑰）” 清欢刚点了个赞，叶明明立刻敲她：“宝宝，晚上有空吗？新店吃个饭？” *** 黎宝生收到好友请求时，已经下午三点，他正在sushi ame备菜。 其实，他昨天就看到了她的好友请求。 沈小姐微信名叫Amanda，头像是本人。巴掌大的脸戴着一副猫眼墨镜，一身宝蓝色的丝绸吊带，搭配牛仔裤，托着下巴侧坐在咖啡馆，背景则是一片蓝得刺眼的海。 好友请求没有任何备注——沈小姐根本没意识到，黎宝生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黎宝生当时并没有通过，倒不是玩什么欲擒故纵的把戏。他这个人身上有个大部分人男人都没有的优点——自知之明。 他没有任何非分之想，十分笃定大小姐加他的好友估计又是为了那个什么节目的事情。 他一向是个怕麻烦的人，唯恐与此节目再有瓜葛。 还有，昨天沈大小姐咄咄逼人，就算不是因为节目的事情，也万分不可能有其他任何的好事。 他相信，沈小姐的世界大概比他精彩很多，很快就会把他这个无名小卒抛之脑后。 今日是sushi ame正式营业第一天，虽然采取预约制，但从六点开始到九点的位置早被定完。 很快到六点，餐厅渐渐热闹起来。叶老板今日请来不少港岛名流，据说有什么上市企业CEO，什么新晋影帝影后，什么政坛新星……黎宝生倒还好，这些名人他都不认识。但荒川神经紧绷，毕竟这是他在港岛的第一次亮相。 荒川一边全神贯注地切鱼捏寿司，一边注意着客人们的状态，势要将日本餐饮的服务精神照拂到每位顾客。 还好黎宝生在厨房时是很聪明的，荒川一个眼神他就知道要做什么，二人很快配合出了默契。餐食美味，服务周到，客人们都面露满意之色。 荒川的表情这才渐渐缓和。大约七点半，他又将黎宝生拉到一旁，面带歉意，低声用不熟练的英文说："eight thirty, two more, sorry, thirty minutes." 黎宝生能听懂，荒川是说八点半临时又加了两位客人，请他晚半小时下班。 他无所谓地耸耸肩，打了个ok的手势。荒川竖起大拇指。 最角落的客人一走，服务员赶紧摆上下一桌客人的名牌，花体字写着Ming&Amanda。 第4章 甜虾海胆泡沫佐山葵奶油（下） 八点半，sushi ame门口的风铃准时一响，黎宝生从柜台后面抬起头，愣住了。 沈清欢和叶明明一边说话，一边施施然走进来。叶明明穿黑白职业套装。沈清欢呢，长发随意盘在脑后，粉蓝色的丝绸衬衫微微泛着紫色的光泽，搭配墨绿色的西装短裤，像一支风信子似的飘了进来。 哦，黎宝生反应过来，原来是这个Ming和Amanda。 *** 沈清欢与叶明明从小一起长大，一向是亲密无间，无话不谈，几日不见就有说不完的话。沈清欢回港后，隔三差五就要找机会同叶明明聚会。但这半年来两人都实在太忙，好不容易今日找了个由头碰在一起，忍不住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等两位说话间稍歇个气口，黎宝生递上今日菜单，向她们介绍菜品。 他向叶明明点点头打招呼，这位VIP客户的口味与偏好他已经记住了，于是只问沈清欢：“……Amanda女士，有没有什么忌口或过敏？” 沈清欢一只手托着下巴，摇了摇头。 黎宝生收回菜单，“好的，二位对菜品还有没有别的疑问？” 沈清欢眨眨眼睛，弯弯的两只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你为什么不通过好友申请？” 叶明明惊讶，看了一眼黎宝生，又看一眼沈清欢，“清欢，你们认识？” 黎宝生哭笑不得，大小姐专程来吃399刀一人的高档料理，就是为了问自己这个？ 见他不答，沈清欢又说：“原来你不光会做甜品，还是厨师呀。” 柜台就这么点大，沈清欢一出声，旁边的客人好奇地打量起黎宝生，连正在切鱼的荒川也瞥过来。 黎宝生糊弄道：“沈小姐，没有别的疑问的话，我们就开始出餐了。” 他躲回柜台后面，开始准备前菜。 叶明明好奇心爆炸，戳了戳沈清欢，到底怎么回事？ 沈清欢一只手挡着脸，伏在叶明明耳边低声飞快地将自己如何认识黎宝生，沈宏飞如何用节目组捧吴隽宇等种种和盘托出。 叶明明听得瞪圆了眼睛，她虽是律师，饶是见了许多商业奇案也被惊得一愣，厘清思路道：“……你的意思是，你二哥提前押宝吴隽宇，准备等他夺冠后推出同款商品。但这个吴隽宇实在太笨了，学不会烘焙，你二哥才让节目组找了个枪手？” 沈清欢点点头。 叶明明职业病发作，摇头道：“但这事情风险太大了！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枪手的事情一旦暴露，嘉美烘焙不知道损失多惨重。” “对嘛，”清欢翻了个白眼，“我早说过，沈宏飞就是蠢啊！” “不说别人，就说这个枪手，”叶明明道，“万一他同媒体爆料……” 二人的目光一齐扫到黎宝生身上。 他低着头，在柜台后面摆弄着，头顶的暖光将他高挺的鼻梁扫下一片阴影。 沈清欢撇嘴道：“……若真出事的话，我叫沈宏飞请你做法律顾问，你收他双倍价格。” 叶明明被逗笑，又像忽然想起来什么：“说到法律顾问，”她生硬地转折，“邓礼安回来了。” 沈清欢收回目光，一怔。 “他升任合伙人，调回港市了。” 这句话说得很轻。 沈清欢本以为 如同一颗石子“扑通”一声落入水面，沈清欢的心猛地一跳，很快又归于平静。 再听见这个名字，她比自己想象的镇定。她知道叶明明告诉她此事绝无恶意，怔了一怔，吐出一个“哦”字。 叶明明见她此状没再多说，二人的话题很快变成最近城中娱乐八卦，再到商界秘闻。 另一边，黎宝生能感觉到两个女人时不时飘过来的眼神，审视，打量，叫他有些不自在。但他实在没有心力揣测两位大小姐在议论什么，只能专注受伤的动作。 菜品中的十几道菜只有这一道前菜是完全由他制作，其他全由荒川亲自操刀。因此，他做得格外认真。 完成后，他再次等到二人谈话的气口，适时将前菜摆放好，熟练地流程伸出手，介绍道：“这是今天的前菜，甜虾海胆泡沫佐山葵奶油，可食用金箔来自日本金泽。” 碟子是荒川精心挑选的陶牒，故意用餐具的温润衬托菜品的精致，凸显餐厅“侘寂”的主题。 半透明的甜虾被包裹在海胆泡沫中，山葵奶油酱上。碟子里仿佛生出一小片浅绿色的海，细碎的金箔像是海上的波光粼粼。 沈清欢食指大动，端起碟子一口吞了下去。 先入口的是轻盈的海胆泡沫，鲜味像一层薄纱覆盖在味蕾上。再然后是鲜嫩弹牙的甜虾，裹着山葵的清冽和奶油的醇厚。山葵是现磨的，一点也不呛口，反倒赋予整道菜清新的层次。 “好吃。” “哦一西！” 清欢用半生不熟的日语赞道，一旁荒川立刻心花怒放，冲她比了个大拇指，又手指指他们三个，“friend？” 叶明明耸耸肩，沈小姐笑眯眯地看着他。黎宝生头大，压低声音糊弄荒川：" She is a food critic. "又用手在脖子上比划，做了个“杀头”的动作，意思是这人十分难搞。 荒川心领神会，神经再次紧绷。 后半段饭沈小姐既没有找黎宝生说话，也没有再蹦出日语。看得出，她吃得很满意，很舒心。 最后一道味增汤喝完，沈清欢和叶明明耳语两句。叶明明瞄了黎宝生一眼，又和荒川打了个招呼，转身先走。 柜台只剩下沈清欢一个人。 她继续撑着下巴瞧着黎宝生。 荒川搞不懂了，误以为是沈清欢对用餐不满。黎宝生一时不知怎么解释，沈清欢却就坡下驴，英语和蹩脚的日语齐上阵。 她说她是一名美食评论家，早就听说过荒川大厨的美名，因此特地来朝圣，就是要来尝尝大师的手艺，之后一定会在自己的专栏大加赞赏。 黎宝生想明白了，这大小姐大约是有戏瘾。 荒川被她左一句有一句夸得找不着北，仿佛他乡遇故知，热泪盈眶，硬要送她一瓶清酒。他叫黎宝生顾好店，转身离开，去仓库拿酒。 店里只剩下黎宝生和沈清欢。 柜台上方吊着一盏球形蚕丝灯，灯光温暖，照得沈清欢眼睛闪闪发亮。 黎宝生先打破：“没想到沈小姐不仅懂甜品，还会日语。” “大学选修过。” 话题又被他带偏，清欢皱皱眉，“沈宏飞找你当的枪手？” 今天不把事情讲清楚沈小姐恐怕不会放过他，黎宝生心里叹了口气，只能从头把事情讲起。 “我和Johnson是朋友，他说要和我买几只甜品，按他说的时间送到片场就行。他出价比正常高许多，我也没有多问，我也没有必要多问。” 沈清欢将信将疑。 “沈小姐，要在这么大的节目中作弊，想人不知鬼不觉，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各个环节拆分，每个环节的人都不知道自己真正在干什么，这才是最保险的。”黎宝生又解释，“我只是最开始的那个环节。因此，我真的不认识你所说的什么飞。” 他说得很真诚。沈清欢没有反驳。 他还非常困惑，“还有，沈小姐，我猜你先前或许并不知道Johnson的所作所为，因此才这么执着这件事情。不过，恕我直言，如果你是要我站出来曝光节目组，对你而言有什么好处呢？” 沈清欢有点惊讶，没想到黎宝生也想到这一层。 《甜品之王》是嘉美集团赞助的，若节目真的爆出丑闻，收视受影响，嘉美的投资亦会受损。就算按合约可与节目组索赔，到最后一定都是一地鸡毛。 她还没有蠢到为了出一口沈宏飞的恶气而葬送嘉美的赞助金。 因此，她虽然站在道德制高点指责黎宝生当枪手，但绝没有一丝一毫要捍卫比赛正义的意思。 她紧抓着黎宝生不放的一个原因，正是她把对二哥的怒气撒在了这个甜品枪手的身上。想到这里，好像心底的一只黑色肥皂泡“啵”一声被戳破，沈清欢罕见地感到有些不自在。 她没回答，挑了挑眉毛，又换了个问题，“《甜品大王》还有一场决赛，你还要继续给吴隽宇当枪手？” 他耸耸肩算是默认。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做的甜品会被打上吴隽宇的名字，会有很多商家找他联名，把你的甜品做成商品销售？你不会心痛？” 这个问题倒是引起了黎宝生的思考，半晌，他平静地开口道：“首先，大批量地生产，很难一比一还原我的甜品味道。其次，如果我——一个无名甜品师的产品，和一个流量偶像的产品同时向你寻求投资，沈小姐，你会选择谁呢？” 沈清欢挑眉，“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本来也就没有机会将自己的甜品大批量生产销售，若非借了吴隽宇的光，连让你品尝的机会也没有。” “……你可以去天主堂演圣父。” 黎宝生被逗笑，“我是想说，我无所谓。” “……如果你需要法律援助，可以联系叶明明，她是律师。” 他又笑了。 “你很缺钱？” 黎宝生耸耸肩，“算是吧。” “那你这么缺钱的话，我倒是有个办法让你很快赚到钱哦。” “刑法上的办法？”黎宝生说，“我只是做了一只草莓挞，又不是亡命之徒。” “什么话啊？”沈清欢翻了个白眼，“我是说，你有没有想过签约经纪公司？” “啊？” 这话题转得太快，黎宝生反应不过来。 “其实，你说得很对。嘉美通过节目捧吴隽宇的原因也大致如此。”沈清欢道，“吴隽宇自带流量，他做的甜品都是爆款的雏形。因此沈宏飞——也就是我二哥，才会急于把他捧上神坛。嘉美的产品一旦打上流量的标签，不愁卖不出去。 “可是，整个嘉美的产品靠一两个流量明星不是长远之计。 “比起依靠某几个人，更重要的是嘉美要有自己的造星能力。”这件事情沈清欢考虑了很久了，她的语气越来越坚定，“我之前签下过几个美食kol，效果都不太尽如人意。” “因此前天吃到你做的柠檬草莓挞之后，我就想签下你——打造嘉华自己的明星厨师。” 黎宝生挑眉，不知道面前的沈小姐是在开玩笑还是说真的。 好一会，他才开口问道：“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既是甜品师又是厨师，”沈清欢的语气好像黎宝生在问白痴问题，“而且你还长得很帅。” 黎宝生勾了勾嘴角，“就这样？” “就这样？”沈清欢尖叫，“这还不够？你已经拥有了普通人一辈子也没有的东西好不好！” 不过最重要的原因沈清欢没有宣之于口。 吴隽宇这样的偶像明星，自带流量粉丝，太危险，太容易失控。 而黎宝生就不同了，他一无所有，还十分缺钱。 而钱，就是这个世界流通的规律。 钱可以买到任何东西，包括人心。 她又凑近，认真地盯着黎宝生的双眼，声音很温柔，很诚恳，“相信我，你一定是吃这碗饭的人。” 黎宝生无动于衷。 “你的提议我会考虑的。不过，在这之前，我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问你……” “什么？” 后厨响起脚步声，打断二人的谈话。 荒川回来了，手上拎着一瓶獭祭二割三分，展示半天，又找出一只餐厅定制的高档纸袋，硬要送给沈清欢。 沈清欢吐吐舌头，送佛送到西，演戏演到底，她把手机递给黎宝生，抱着酒瓶和荒川拍了合影。 临走了，她回过头来问，“黎大厨，你刚刚还有什么事情要问我来着？” 黎宝生将她送到门口，一手撑在门栏上。 “沈小姐，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沈清欢这才想起来，她对他无礼到连自我介绍都没有讲过。 “沈清欢。”她笑了笑，“我叫沈清欢。” 第5章 黑芝麻歌剧蛋糕（上） 没过两日，黎宝生就已经考虑清楚，再三思索，字斟句酌地编辑了一条信息给沈清欢。 “沈小姐，你的offer十分吸引人。但成为一名KOL不太符合我的职业规划。港岛还有许多优秀帅气的年轻厨师，希望你的事业圆满成功。” 收到信息时，沈清欢正在和项目组开会，投影上刚好放到一张“优秀帅气的年轻厨师”。 项目组小圆介绍slides：“……Steve，27岁，半岛酒店主厨。亮点是他毕业于哥伦比亚大学，有个硕士学位，学历很高哦，长得也很帅，年纪轻轻就当上了主厨。很符合现在主流偏好的类型。” “帅吗？”项目组Andy问，“很一般吧。长得奶里奶气的，这会做饭吗？” “这还不帅？”组长Cynthia翻白眼，“半岛酒店主厨诶？人家比你会做饭好不好。” Andy吐了吐舌头。 沈清欢敲了敲桌子，“下一个。” 她没有骗黎宝生。 清欢一年之前回国，当时网络经济起飞，她决心乘上东风推进嘉美的转型之路，很快向父亲要到了一家宣传执行公司的控制权，就地组建了自己的项目团队，核心业务就是孵化美食赛道KOL。公司前期签约了几位美食达人，但效果不及预期。 于是，她请项目组广撒网，在港岛真正的厨师中筛选符合条件的人选，将KOL与主厨结合，打造更真实的美食内容。 下一张slides，就是黎宝生的脸。 她已经请项目组着手调查黎宝生，将他列入了签约候选人之一。 “哇！”Andy大赞，“这才是帅好不好！” 那是一张美食杂志《知味港岛》的封面。 黎宝生没有穿厨师服，而是穿了一身Armani西装，剪裁合身挺括，衬托得身材挺拔。和现在相比，脸比现在多一点baby fat。 西装估计是杂志社借的吧，沈清欢忍不住心中揶揄。 “这是黎宝生，英文名Jackson。”小园继续介绍，“今年应该是31岁，这是他五年前拍的杂志封面。” 她点了下鼠标，照片换了一张。 这张黎宝生穿厨师服，手捧一只奖杯，背景板上写着“第二十四届港岛厨师大赛”。 “这是6年前，他参加港岛厨师大赛，获得了冠军。” “这么厉害啊！”Andy说，“现在又是哪里的大厨？” 清欢答：“他现在是‘sushi ame’的助理厨师。” “助理厨师？”Cynthia也不明白了，“怎么搞的？还越活越年轻了？” 清欢摇摇头——她也是才知道，原来黎宝生以前这么厉害。 Andy和Cynthia还有很多疑问，一时间七嘴八舌，闹成一团。 “稍等稍等！”小园激动地挥动手臂将众人注意力吸引回来，“……清欢姐请我调查这个人时，我也有很多疑问，从大厨到助理，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一切的背后到底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不要卖关子啊！” 商业汇报变成悬疑短剧，几个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小圆，催她快点解密。 小圆得意。屏幕上照片又一换，是一座两层高的造型优美的白色洋房，坐落在浅白的沙滩上，挂着一只不起眼的招牌——“sea sweet”。 “据公开资料显示，厨师大赛之后呢，黎宝生先在半岛酒店当了一年多时间的主厨，之后自己在西湾租下这间洋房，开了一家私厨。” “西湾？”Cynthia瞠目，“这个人野心不小呀。” 西湾是港岛富人区，毗邻白沙海岸，聚集各式建筑大师的洋房别墅作品，普通工薪阶层不吃不喝一年的工资恐怕也只能买下这里的半间厕所。 “是的。”小圆点点头，“可惜好景不长，这家私房菜很快消失了。” “定价这么高，哪有那么多消费群体。”Andy发表意见，“肯定经营不善倒闭咯！” “不对。”小圆神秘一笑，按了下鼠标。 图片换成了一张新闻报道的截图，刚刚美丽的白色建筑焦黑一片，门口停着消防车、救护车，围满了围观的群众。 “开店一年之后——也就是大概三年前，黎宝生的餐厅发生了火灾事故。” “什么？” “哦哦！”Andy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就是西湾那件事！当时闹得很大啊，没想到是他的店！” 沈清欢茫然。三年之前她还在美国，对港岛的社会热点一无所知。 Cynthia亦有印象，“火灾发生在富人区，好像还有人身亡，因此媒体每日都在跟踪报道。” “没错，”小圆打了个响指，“橘新闻报道，有店员在大火中死亡。餐厅老板，也就是黎宝生，亦被严重烧伤。” “怎会起火？”Cynthia皱眉，“生产事故？后厨操作不当？”显然质疑该位候选人专业性。 小圆摇摇手指，“不不不，当时黎宝生是名流圈里的明星大厨，引来许多媒体跟踪报道。警察也介入调查，发现是有人故意剪断餐厅电线，店员点火时引发了火灾。” 清欢惊愕，“谁？蓄意纵火是重罪呀。” “警察倒是抓到了一个人。庭审过程没有对外公布，有的说是同行眼红，找人放的火；也有的说是此人为人苛刻，剥削劳工，才被报复……” “总而言之，之后呢，黎宝生就再也没有在公众视野中出现过，直到清欢姐在sushi ame发现他。” 会议室沉默几秒，又爆发出热烈的讨论，三个人聊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我的天，那这黎宝生再出山，不知道这新闻多劲爆！” “这就是现在大家最爱看的美强惨啊！我们第一个视频就叫‘向死而生，不死鸟归来’……” “什么不死鸟，牛＊郎吗？第一个视频肯定要拍一支documentary，Netflix那种看过吗？记录他从隐退到复出的心路历程……” 清欢撑着下巴，盯着幻灯片上那张黎宝生夺冠照片出神。 他那时笑得神采奕奕，意气风发。 难怪，他手臂上有凹凸不平的瘢痕。难怪，他这么拽。难怪，他这么缺钱！ 清欢用钢笔敲了敲桌子，大家安静下来，看着她。 “都是白日做梦咯，”她耸耸肩，把手机摊在桌上，给众人看黎宝生的信息，“人家已经婉拒我们了。” “啊？”Andy失望，“他绝对是我们今天看过的候选人里最帅，最有话题度，最值得签约的。” “他看起来拽拽的，没想到还挺礼貌的。”小圆安慰说，“没事啦，其实我觉得Steve也不错啊，又帅，学历又高，也蛮值得讨论吧？” “Steve的帅只有你们女孩子觉得，”Andy反驳，“这个Jackson大厨的帅是男女通杀好不好？” “……”清欢叹气，“小圆说得对，先联系Steve看看吧。” “别啊，清欢姐，”Andy坚持，“你再想想办法啊……” 她摊了摊手，“但他已经拒绝我了啊，不如，你们去？” Andy点头又摇头，“可我吃不起399刀一位的omakase啊……不如清欢姐你请我们……” “清欢，”Cynthia打断道，“我的看法和Andy一样。以我以往的经验，不管平台、资本如何砸钱捧人，都比不上艺人自带话题。” Cynthia是她从MCN公司高价挖来的金牌经纪人，讲话专业，语气恳切。清欢内心不得不动摇，她点了点头，又叫小园将黎宝生和Steve的两张slides来回对比。 小孩才做选择，清欢耸耸肩，“Andy，小圆，你们先去联系Steve，确定他的签约意向，再讨论具体条款。黎宝生那边，我再和他联络。” ＊＊＊ 可黎宝生这边却迟迟没有收到回信。 二人的对话框中，只有孤零零一条他的拒信。沈清欢既没有客套的惋惜，也没有敷衍的，连“收到”也没有回复一个———这倒是在他的预料之中，毕竟沈大小姐并不像是会遵守社交礼仪的那种人。 但是，不知为何，他的生活中却忽然充斥着大小姐的身影。 大数据好像猜到他认识沈清欢，铺天盖地地向他推送她的相关信息。 原来，沈清欢那期节目效果极好，一播出立刻引起网友热议，不仅黎宝生的社交媒体被她占据，半个港岛市的人这几天似乎都在被这档节目刷屏。 沈清欢美丽时髦，讲话又妙语连珠，当然成为了广大网友的新宠。 更有营销号专门剪辑她的cut。 先是她愁眉苦脸地品尝，一边委婉地吐槽，“十分有创意，我还没想过袜子能做甜品。”将一盘烤焦的栗子蛋糕推远，“这是栗子蛋糕？不是烤箱爆炸了吗？”，还有她一脸担忧地看着主持人，“好吃？你要不要检查一下味觉功能……” 直到她拿起吴隽宇的那只柠檬草莓挞，镜头有意给了她那张巴掌大的脸一个特写，好让观众们看清楚——她眉头舒展，眼睛瞪大，仿佛完全被草莓挞惊艳，之后笑靥如花，对着镜头大赞道：“完美的草莓挞，这是你做的吗？” 剪辑将两种态度对比，好似故意要捧吴隽宇。 至于之后她对吴隽宇的质疑自然是一剪没了。 点开评论区，除了吴隽宇的粉丝借沈清欢夸自家爱豆，就是各种赞美沈大小姐“人美且有活人感”或是被沈清欢吐槽的流量粉丝大骂“大小姐高高在上，十分令人不适。”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黑芝麻歌剧蛋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