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族之路》 第1章 升官 暴雨如注,豆大的雨点砸在御书房外的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太监总管吴全顺的蟒纹靴面。他踉跄了一下,险些在殿前滑倒。 “皇上,康王已启程回蜀。”吴全顺的声音在雷声中几乎微不可闻。 御案后的年轻帝王笔锋一顿,朱砂在奏折上晕开一点刺目的红。萧翊缓缓抬眸,烛火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中跳动:“几时走的?” 新帝登基大典不过一日,这位异姓藩王便冒雨离京,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足。 “回皇上,就在半个时辰前。康王府三百亲卫冒雨出城,连太后赐的践行宴都推了。”吴全顺偷眼瞧着皇帝神色,又补充道:“走的是官道,但探子报说车队里多了三辆从未见过的黑篷马车。” 萧翊指尖轻轻摩挲着玉扳指,淡淡道:“倒是归心似箭。” “砰!” 下首的禁军统领赵羯猛地拍案而起,茶盏在紫檀木几上跳了三跳,碧绿茶汤泼洒如泼墨山水。 “就这么放虎归山?”赵羯铜铃般的眼睛瞪得通红,“蜀地那些烂账——盐铁走私、截留税银、私铸兵器——皇上都不追究了?” 萧翊搁下狼毫笔,指尖在案几上轻叩。每一声轻响都让赵羯的怒气矮了一分。 “觉得朕窝囊?”年轻帝王的声音很轻,却让殿内的温度骤降。 赵羯这才惊觉失态。这位草莽出身的将军单膝跪地,铠甲哗啦作响:“微臣不敢!” 萧翊指尖划过蜀地舆图,朱砂在几处关隘上留下血痕般的印记:“国库空虚、南边洪灾未歇,现在削藩?”他忽然轻笑一声,“不如朕与康王同归于尽来得痛快。” 赵羯急得抓耳挠腮:“那要等到猴年马月?” “等他把吞了的都吐干净。” 铜壶滴漏声在殿内格外清晰。萧翊翻开官员名册,状似随意地问:“你觉得夏翀如何?” “谁?”赵羯一脸茫然。 “永宁十一年进士,翰林院修撰。”萧翊指尖轻点一个名字,“今年本该致仕的六品闲官。” 赵羯撇撇嘴:“六十岁还是个修撰,能有什么本事?” “永宁十七年,夏翀收留落魄举子宋微;二十二年与九品主簿谢停云结拜;二十七年资助陆磬进京;三十一年举荐宋方程入仕。”萧翊每说一句,赵羯的嘴就张大一分。 “宋微现在是礼部侍郎,陆磬掌江淮转运,宋方程任御史中丞,谢停云...”萧翊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是朕的老师。”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将这位六品芝麻官的生平娓娓道来—— “夏翀的夫人出自太医裴家,长女是远平侯次子正妻,长子是谢停云的学生,次子从医。” “好家伙!这个夏什么来着…真他娘的是个人才!”赵羯嘴张得老大,半天才缓过神来,“这样的人怎么在京城毫无名气?” “他三十二岁入翰林院,在翰林修撰的位子上待了二十八年,修了两本拍先帝马屁用的小传。”萧翊敲了敲案上两本装帧华美的书册,《先帝起居注》与《圣祖功德录》,“其余时间就在城外的邯山书院教学生。” 殿外传来脚步声,吴全顺尖细的嗓音响起:“谢太傅到——” 须发皆白的老臣健步如飞,声如洪钟:“老臣谢停云参见皇上!” 萧翊亲自搀扶:“老师尝尝,康王送的蜀茶可还入口?” 谢停云啜了一口,眯起眼睛:“好茶!可惜带着股铁锈味。”他意有所指,眼角余光扫过桌案上泼洒的茶汤,“赵将军这是...舍不得康王?” 赵羯讪讪告退后,萧翊忽然话锋一转:“老师觉得夏翀此人如何?” “咳咳…咳…”不防此问,谢停云呛了一口,白须上沾着水珠,“皇上怎会突然问起他?” “科举将近,朕前几日微服去了邯山学院,凑巧听了夏翀几节课。”萧翊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案几,眼里皆是玩味—— “听吴全顺说,夏翀与老师、与宋卿皆是好友,这可不容易。” 多少年了,宋方程和谢停云见面就吵——一个吹胡子瞪眼、一个横眉冷对。就这样一对冤家,却年年初三在夏翀家一桌吃团圆酒。 谢停云的白胡子抖了抖,暗骂吴全顺多嘴,酝酿片刻,答些无关痛痒的:“夏翀祖上颇有家资,好吃喝,喜交友,嗜书如命,还惧内。” “正五品的翰林学士有缺,夏翀可当得?” 谢停云斜眼,忽见年轻帝王眉梢一挑,那神情活像只盯上猎物的狼崽...心里估摸着,夏翀此时大约在欢天喜地地收拾包袱,准备游山玩水去—— 便连连摇头道:“他为人懒散,不求上进,这些年身体也不爽利,比他有才之人比比皆是。皇上…还是放他告老吧!” 萧翊抚掌而笑:“老师果然是他的知己。”转头对吴全顺道,“去夏府宣旨。” 吴全顺退下,谢停云见皇帝心意已决,犹豫片刻后进言:“皇上,夏翀此人虽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骨头却硬,若强留他,怕是要装病遁走。” 萧翊眉梢微挑,忽然起身:“那朕便亲自去会会这位''硬骨头''。” “夏翀…贪杯,酒品极差。”末了,谢停云又添一句。 夏府后院,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洒下斑驳光影。 二小姐夏清圆懒洋洋地躺在藤椅上,手中话本《月下佳人传》翻到一半,随手拈起一块玫瑰酥塞进口中,满足地眯起眼睛。 她穿着淡粉色的家常襦裙,发间只簪了一朵新鲜的茉莉,脚上的绣鞋一只挂在脚尖,一只已经掉在了地上。 “清圆!”裴氏的声音从廊下传来,“你要带走的书都收拾好了没有?” “马上——”少女拖长声调应答,身子却纹丝不动,只将话本又翻了一页。 “小姐,再不去夫人等下又发火了。”丫鬟荔枝站在一旁,无奈地看着自家小姐。 “别催我…”夏清圆的声音从话本后面传来,带着几分娇憨,“爹爹说了,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老爷那是胡说八道…” “谁说我胡说八道?”夏翀的声音从回廊传来,他手里捧着一摞书,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珠。对丫鬟道:“荔枝啊,你可别学夫人那一套,女孩子家家的,何必整日拘着?” 荔枝跺跺脚:“老爷!您这样惯着小姐,将来怎么嫁得出去?” “嫁不出去正好,我养她一辈子。”夏翀笑眯眯地说。 “夏清圆!还不快来收拾!”又是一声来自裴氏的河东狮吼,父女俩同时抖了三抖。 “还是去吧......”夏翀惧内。 “京城多繁华,干什么非要回扬州。”夏清圆嘟囔一声,正要跑开,忽然听到前院一阵骚动。 小厮慌慌张张引着吴全顺进来—— “圣旨到!” 夏家众人面面相觑,上次接旨还是二十八年前夏翀封官的时候。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膺昊天之眷命,嗣大统而临万方。念创业之维艰,实赖旧臣之弼赞。翰林院修撰夏翀,勤勉夙著,才学可嘉。特晋翰林学士,正五品,以彰旧劳。尔其恪尽职守,佐理文翰,钦哉!” 夏翀脑子嗡嗡的—— 他这人胸无大志、小富即安,早年被爹娘逼着科举入仕,在翰林院浑水摸鱼二十八年。好不容易熬到儿女都有了着落,能放心致仕。谁料,一道圣旨,美梦落空。 “五品以上官员由中书省门下选授,皇上亲自任命。”吴全顺打量着面如死灰的夏大人,心里暗笑,嘴上连连恭喜:“大人熬了二十八年,终于迈过了五品这道槛。” “接旨啊!”裴氏从震惊中回神,手肘顶了他一下。 “不不不不…在下不……”夏翀缓过神来,磕磕巴巴一连说了几个不字。 “大人的行李,没白收拾。”吴全顺把圣旨塞到他手里,前后左右打量这处简朴却雅致的小宅一番,笑道:“吏部不日将准备官邸给大人。” “在下才疏学浅,年纪又大、身体也不好,实在是怕辜负了皇上的期许……”找回僵硬的舌头,夏翀还想推辞。 “大人过谦了。”吴全顺安抚他片刻,忽然想起早时谢停云在御书房白了他一眼,心念一动——顿了顿,笑吟吟说:“是谢大人亲自在皇上面前保举的您……” 果然,夏翀眉毛一立,后槽牙咬得咯咯响。 “另外,选秀在即,京中五品以上官家女儿,皆在备选之列。” 夏翀余光看着一脸不知愁的女儿,脸又白了一茬。 吴全顺前脚刚走,小厮又来报:“老爷,谢大人来了,还有…” 没等小厮话说完,夏翀撸起袖子就冲了出去,骂骂咧咧:“谢停云!我夏翀哪里得罪了你!要这样害我!” 谢停云被夏翀揪住后领,老脸涨得通红,连连摆手:“夏兄息怒!此事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夏翀咬牙切齿,手上的力道又重了三分,“我熬了二十八年,好不容易能告老还乡,你倒好,在皇上面前给我穿小鞋!” 谢停云被勒得直咳嗽,眼睛却一个劲儿地往一旁瞟—— 夏翀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谁?”京城里的大官小官多如牛毛,还轮不到夏翀面圣。 “皇上……”谢停云又使了个眼色,用口型回他。 夏翀的手顿时松了。 萧翊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一圈,唇角微扬:“听闻夏先生府上藏书甚丰,特来借阅。” 夏翀额上沁出细汗,正要行礼,却被谢停云一把拉住:“黄公子是老夫的学生,夏兄不必拘礼。” “书房在前院,请随我来。”夏翀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心里却翻江倒海。 皇上微服私访,就为了他这个小芝麻官? 三人刚转过回廊,忽听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从后院传来。 “爹!娘问你还搬家吗?门口马车上的书箱要不要搬回来?”她清脆的声音在庭院里回荡,发间珠钗随着轻快的步伐叮当作响。 话音戛然而止。夏清圆睁大眼睛,看着突然出现在家中的陌生男子—— 阳光透过紫藤花架,在那人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斑驳光影,他唇角微扬的样子,像极了话本里描写的翩翩公子。 “这位是...”夏清圆慌忙放下怀中的书册,却不小心碰落了最上面那本《月下奇缘》。 “这是谢伯伯的学生黄公子。”夏翀干咳一声,用眼神示意女儿注意仪态。 萧翊捡起画本递给她:“《月下奇缘》?” “我...”她惊讶抬头,正对上他含笑的眼眸。余光瞥见她爹拼命使眼色,只好改口,“不过是帮父亲整理藏书罢了。” 萧翊将书递还给她时,两人的手指有一瞬的触碰。夏清圆心尖一颤,慌忙收回手,却不小心将整摞书都打翻在地——各式各样的话本散落一地,《风流才子传》《红妆将军》《俏尼姑》等书名赫然在目。 “哎呀!”她惊呼一声,手忙脚乱地去捡,脸颊顿时烧了起来。 萧翊蹲下身帮她收拾,拾起一本《俏尼姑》时,嘴角忍不住上扬:“夏卿的藏书...果然涉猎广泛。” 夏翀老脸通红,结结巴巴地解释:“这、这都是研究民间文学所需……清圆,去给你娘说,准备茶水招待客人。” 谢停云在一旁憋笑憋得胡子直抖。 书房内,萧翊随手翻阅着夏翀的藏书,状似无意地问道:“夏卿在翰林院二十八年,可有遗憾?” “臣才疏学浅,能安稳度日已是万幸,不敢有非分之想。”夏翀垂首答道,心里却把谢停云骂了千百遍。 萧翊轻笑一声,从袖中取出一份奏折:“那夏卿看看这个。” 夏翀展开一看,是康王奏请增加蜀地盐引的折子。他眉头微皱,这明显是趁新帝登基,试探朝廷底线。 “夏卿以为如何?” “这...”夏翀斟酌着词句,“蜀地盐井产量有限,若增盐引,恐有私盐之患。” “说得好。”萧翊目光灼灼,“那夏爱卿可知,康王这些年通过盐铁走私,敛财几何?” 夏翀背后渗出冷汗。皇上这是要拿他当枪使啊!心里琢磨着,皇上大约不是看中他的才学,而是他那些遍布朝野内外的门生故旧! “臣目光短浅…”夏翀硬着头皮推辞。 萧翊不置可否,踱步到窗前—— 却见回廊处探出个小脑袋,夏清圆正偷偷往这边张望,四目相对时,她像只受惊的兔子般缩回去,只留下晃动的珠链。 萧翊似笑非笑,话音一转:“既然如此,朕备了些酒菜,给夏卿践行吧。” 梨树下,石桌上摆开了酒菜。萧翊亲自斟酒:“夏大人为官二十八载,劳苦功高,这一杯朕敬您。” 夏翀战战兢兢接过:“皇上折煞老臣了…” 萧翊举杯,给夏翀顺毛:“今日不谈朝政,只叙闲情。” 三杯下肚,夏翀紧绷的神情渐渐放松。五杯过后,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当年在翰林院的趣事。 “...那宋方程啊,天生就是当御史的料,年轻时比现在还倔!有一次先帝让他写首诗,他硬是憋了三天,最后交上去一首''天子圣明''四个大字!哈哈哈...” 萧翊眼中含笑,又给夏翀满上:“夏卿的好友遍布朝中。” “那是!”夏翀拍桌,“当年他谢停云穷得吃不起饭,是我天天带他去蹭饭!现在倒好,在皇上面前坑我...” “夏卿误会了,”萧翊叹息,“其实是朕坚持要留您。您想想,如今朝中像您这样德高望重又淡泊名利的老臣有几个?” 夏翀已经喝得满面红光,闻言摆手:“皇上啊,老臣真不是那块料...我就想回乡教几个学生,侍弄花草...” “康王离京时,带了三百亲卫,三辆黑篷马车。”萧翊忽然正色,压低声音,“探子报说,那车里装的都是朝中各部官员的孝敬。” 夏翀酒意稍醒,瞪大眼睛:“这...这...” “朕需要夏卿这般头脑清醒、擅交际、肯实干的老臣相助,”萧翊握住夏翀的手,“夏卿难道忍心看朕一人面对那些豺狼?” 夏翀嘴唇颤抖,醉意与责任感在脑中交战。萧翊趁机又给他满上一杯:“只要夏大人答应留任,朕保证,待朝局稳定,亲自送您荣归故里。” “真的?”夏翀迷迷糊糊地问。 “君无戏言。” 夏翀一仰脖子干了杯中酒,豪气干云地拍桌:“好!老臣就再...再干两年!” 成了!萧翊与一旁哭笑不得的谢停云对视一眼,碰杯。 这时,回廊处传来一声轻呼。两人转头,只见夏清圆端着托盘站在那里,杏眼圆睁。 “爹!您又喝多了!”她快步走来,瞪了萧翊一眼,“黄公子,我爹酒品极差...” 话音未落,夏翀已经摇摇晃晃站起来,一把抱住身后的梨树:“夫人!为臣答应皇上留任了!为夫...嗝...为臣是个忠臣啊!” 夏清圆又羞又急,正要上前搀扶,却见萧翊已经利落地架住夏翀,动作娴熟得仿佛经常处理醉汉。 “不必担心,”萧翊笑道,“夏卿这是忠君爱国,一时激动。” 次日清晨,夏翀抱着脑袋从宿醉中醒来,发现全家人围在床前,神色复杂。 “怎么了?”他茫然地问。 裴氏叹气:“你答应皇上留任了。” 夏翀如遭雷击:“什么?!” 夏清圆小声补充:“爹还说只要不再修《圣祖功德录》,干什么都行...” “不可能!”夏翀跳起来,随即因头痛跌回床上,悲鸣:“饮酒误事啊...” 管家慌慌张张跑进来:“老爷!吏部来人了!这次是正式任命!” 与此同时,皇宫内,萧翊把玩着一本从夏府“顺”来的《月下佳人传》,嘴角含笑。 吴全顺小心翼翼地问:“皇上,选秀的事...” 萧翊合上书册:“按名单来,一个都不能少。” 窗外,春光正好。 第2章 俗人 檀香缭绕间,《资治通鉴》静静摊开在“唐纪”篇章,墨色在宣纸上洇出森然寒意。太后段氏的丹蔻划过“玄武门”三字,在烛火下泛着血色的光泽。 “瑞儿,今日母后给你讲‘玄武门之变’。”太后的声音沉稳有力,年过五十的她非但未见老态,眉宇间反而有种女子身上少见的劲韧。从康王府庶女到当朝太后的路,是踩着无数人的尸骨走来的。 她指尖点在书页上,丹蔻灼目:“这是唐太宗夺取皇位的关键一役。” 萧瑞是太后段氏与先帝的老来子,今年十岁,跪坐在织金蒲团上,眼睛亮晶晶的:“就是那个兄弟相残的故事吗?” 太后指尖重重叩在紫檀案几上,九凤护甲碰撞出清脆声响,“帝王之术,怎能轻言‘相残’?”见幼子瑟缩,又缓了语气道:“若无雷霆手段,今日太庙里供奉的就是隐太子了。” 萧瑞缩了缩脖子,小手却兴奋地攥紧衣角:“他亲手射死兄长吗?” 话音未落,殿外突然传来纷乱脚步声。鹅黄宫装的段婕妤不顾宫人阻拦闯了进来,鬓边累丝金凤钗歪斜着,手中拎着食合,显然刚往御书房献殷勤回来。 “姑母!皇上又出宫了!昨晚都没回来!”她声音尖利,带着哭腔。 “看看你的样子!成什么体统!”太后呵斥一声,随手把《资治通鉴》合上,冷眼扫向一旁的肃月嬷嬷。 老嬷嬷会意,转身便对殿外掌事太监道:“哪个放段婕妤擅闯的?拖下去打二十脊杖!” 门口的太监宫女‘呼啦啦’跪倒一片,求饶声此起彼伏:“段婕妤突然闯进来,还未来得及…嬷嬷饶了奴才吧!” 经这一场,段婕妤的火气登时灭了九分。慌忙跪下时,腕间翡翠镯撞在青玉砖上,裂成两半。“侄女...侄女是听说皇上昨夜未归...” 太后掀开食盘,眉头微蹙:“皇上食忌杏仁。” “啊?”段婕妤傻眼,泄气道:“侄女不知。” “你也在皇上身边有些日子了,做事能不能长长脑子。”太后的声音里透着寒意。 “皇上天天不是在御书房、就是出宫,来后宫也是去皇后宫里看大皇子。”段婕妤丝毫没注意到太后的不耐烦,连声抱怨,“这小半年,我连皇上的影子没捞着!哪知道皇上爱吃什么!” “表姐真笨!”萧瑞笑嘻嘻地奚落。 段婕妤白他一眼,“皇上见天儿地往出跑,真不知道宫外有什么好的!” 肃月及时回禀:“皇上昨日去了夏府。” “哪个夏家?”太后问。 “就是远平候次子祁云朗的岳丈家。”肃月提前把事情查得清清楚楚,解释道:“夏翀是个六品闲官,没什么政绩,皇上昨日才把他提到五品。” “我见过祁云朗那位夫人,一脸的狐媚相。”段婕妤向来在女眷的长相上留心。她诶呀一声,像是想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五品家的姑娘就能选秀了!皇上定然是看中了夏家的姑娘!” “是吗?”太后心里觉得萧翊不是贪色之人,但那夏家实在没什么本事,她也想不出别的缘由。 肃月点头,印证了段婕妤的猜想:“之前远平候次子大婚时,奴婢见过夏家那位二小姐,很出挑。” 太后了然——肃月谨慎,能让她用“出挑”两个字,便不是寻常的庸脂俗粉可比。 “狐狸精!”段婕妤轻啐一声,大呼小叫地出些馊主意:“姑母!你发道懿旨,随便把夏家那个狐媚赐婚给谁!一定得断了皇上的念想!” 太后突然将茶盏掷在地上,碎瓷溅到段婕妤裙边,“康王府就教出你这点见识?” “皇后娘娘到——” 珠帘轻响,进来个年轻妇人,圆盘脸、丹凤眼,白里透红的肤色看着就喜人。 余光扫了眼段婕妤,佯若未见:“儿臣给母后请安!” “昀儿可好些了?”太后问起前几日在校场淋雨感染风寒的大皇子,劝道:“到底才是个七八岁的孩子,皇后别太严厉了。” “皇上常说昀儿资质平庸...”皇后目光扫过案上典籍,笑意更深,“若能有瑞王弟半分聪慧,臣妾便安心了。” 太后果然很受用,话锋一转,和颜悦色问:“选秀的事都落定了?” “臣妾与皇上商量了,先皇的二十七日孝期刚过,不好大张旗鼓地操办,就令户部选几个家世清白的闺秀充盈后宫,万事从简。”皇后接手宫务才半年,办事已老道稳重。 “只是有一人,臣妾拿不准主意,特来请教母后......”她翻开花名册,指了指圈红的‘夏清圆’三个字。 “夏氏?”太后揣着明白装糊涂,问:“这是谁家的姑娘,哀家怎么没听说过。” “吴全顺方才来禀,说这位夏姑娘的名字是皇上御笔的圈的,怠慢不得。” “夏氏家世不高,但皇上又在意,儿臣想给她给五品才人的位份,既不逾矩,也不算埋没了皇上的心意。” “难得皇上喜欢,就直接封为婕妤罢。” “姑母!”段婕妤霎时变了脸色。夏氏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和康王府的姑娘平起平坐? “这夏氏真是有福气。”皇后笑吟吟,没半点不悦:“臣妾全听母后的。” “母后给了夏氏个好位份,臣妾也没别的拿得出手的,就…再给夏氏个好住处吧。” 皇后展开皇舆图,细笔一圈:“临华宫离皇上的养心殿最近。” 说了会子闲话,皇后起身告退,前脚刚踏出慈安宫的门,就听见段婕妤哭哭啼啼闹起来… “娘娘为何这般抬举夏氏,她若真得了皇上喜欢,位份再高,日后岂不麻烦?” 婢女秋霜不解,谏言:“不如在她刚进宫时压一压。” “皇上与本宫是君臣,自然不能如寻常夫妻那般争风吃醋。”皇后浑不在意,笑吟吟道:“皇上喜欢谁,本宫就要喜欢谁。” “可…” 秋霜还欲劝。 “在这熬着,到底为的是父兄在朝上的站位、家族的前程,何必在不打紧的事上浪费精神。” 路过怡春宫,见里面热热闹闹一团,秋霜“啧”了一声:“贤妃真是好运气,偏在皇上登基那日查出有喜,这下可风光了。” 皇后回头远望慈安宫的门楣,不在意道:“只要本宫坐稳皇后的位子,以后日子还能差哪去?” 十日后,三月初九,吴全顺带着圣旨又一次进了夏家新宅的大门。 夏清圆被封为正三品婕妤,封号婉。 夏家名不见经传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忽然成了来日可期的京城新贵。 “这下好了!清圆成了婕妤娘娘,清盈在婆家也能挺直腰杆子过日子了!明年青樟科举也有了门路!” 裴氏欢天喜地:“咱们家要更上一层楼了!” “上什么楼啊上楼!那皇宫岂是好呆的地方!”夏翀指着捧着圣旨发呆的夏清圆,觉得自己白头发蹭蹭往外冒。 “你看看!你看看你女儿!你指望她这一身懒骨头去跟人争?跟人斗?让人囫囵吃了还差不多!” “我女儿怎么了?我女儿比人家差哪了?”裴氏不服气,“你瞧瞧这张小脸!谁看了不喜欢!” “你让你女儿以色侍人啊!”夏翀气得跳脚。 “赵钱孙李哪家你都看不上!现在皇上你还看不上!她不嫁人?你真养她一辈子啊?” 裴氏素来是个心高的,偏和夏翀这个不长进的家伙过了一辈子,后悔年轻时昏了头。 “你懒散了一辈子,当了一辈子芝麻官!还想让女儿像你似的没出息?” 连珠炮似的一句接一句:“天上掉下的好姻缘你不要!回扬州嫁个酸秀才?还是嫁个卖油郎?” “圆圆!跟爹走!”夏翀急昏了头,心里只是后悔不该去邯山书院教书,惹出这些风波。 “爹拉着你谢伯伯进宫面圣,拼了这条老命也不让你去那不见天日的地方。” “进宫了也能像长姐那样,有穿不完的绸缎、戴不完时兴首饰吗?”收好圣旨,圆长的媚眼里盛着夏翀看不懂的跃跃欲试。 “那是自然!”裴氏眼睛一亮,“你若能当宠妃,吃穿用度要比你姐姐好上十倍百倍呢!” “诶呦!”夏翀急得拍大腿,“庸俗!庸俗!”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爹你好不容易考进京做官,干什么又要回老家?” 夏清圆说出了一直以来的不解,她觉得京城好、样样都好,一点不想回乡,“再说了,若回了乡,大哥还要从老家一层层重新往京城考,要费多大的劲。” 话锋一转,又若有所思评价道:“何况那皇上长得不错、人也和气,老家可找不到那样的如意郎君!” “我就不该让你看那些话本子!把脑子都看坏了!”夏翀一股血气直冲脑门,忽又问:“等等...你见过皇上?” “不就是那天来咱家那位年轻公子嘛!”夏清圆一笑,腮边漾起两个小梨涡,有些掩饰不住的得意:“我又不是傻子,这点眼色都没有。” 揽着裴氏的胳膊,母女两个统一战线,“回了老家,我顶多嫁个穷书生,一辈子拘在家里相夫教子,我不要!” “女儿啊!平凡日子有平凡日子的好处。爹保证,就算回乡也不催你嫁人行不行?” 夏翀软硬兼施,怎么看幺女都不是进宫当娘娘那块料,一锤定音:“我明日就进宫亲自面圣辞官,我就不信,哪有牛不喝水强按头的道理。” “我!要!进!宫!要回乡爹就自己回吧!” 一跺脚,夏清圆捧着圣旨跑了。 “都是你惯的!” 夏翀对裴氏吼道。 “知女莫若母。” 裴氏不恼,看着女儿的背影,若有所思地给夏翀顺毛。 这丫头长了一张水灵灵、仙女儿似的脸,又跟着夏翀耳濡目染一身书卷气,可骨子里却是个争强好胜、喜好光鲜繁华的“俗人”。 第3章 宠爱 一晃,夏清圆入宫已一月有余。 宫里的日子,竟不如想象中的无聊,反而比她预想中更易磋磨。除却初一十五定省两宫,她大半光阴都消磨在临华宫内,乐得清闲。 此处不愧是先皇宠妃旧居,虽不巍峨,却极尽工巧。独门独院,正殿、书房、寝阁一应俱全,最难得的是竟辟了间小厨房。 皇后和善周到,特拨了个名唤锦娘的厨娘来,手艺精绝,将夏清圆那张本就明媚的小脸,滋养得愈发莹润,透着一股被精心供奉起来的闲适。 “香菇、肉糜、鹅脯……呀,今儿还有葡萄和樱桃!”荔枝清点着内侍省送来的份例,声调里透着满足。 正三品婕妤的用度,着实丰厚。 窗下,夏清圆正窝在铺了软缎的摇椅里,阳光透过冰裂纹窗棂,在她周身筛下细碎光斑。 她似睡非睡,听见“樱桃”二字,长睫微颤,懒懒翻身,手臂一展,恰好将矮几上那卷看了一半的《风流才子俏佳人》扫落在地。 在夏家时,父亲官位不显,虽有祖产支撑,用度也需计较。似葡萄、樱桃这般矜贵物,不过是年节或是长姐归宁时,才能偶见。 眼前这一碟红艳艳、亮晶晶的果子,便显得尤为可爱。她捧起越窑青瓷碟,朝荔枝招手,“快来,咱们分着吃了。上次吃糖酪拌樱桃,还是在我姐姐的喜宴上。” 荔枝依言上前,拈起一颗,却有些神思不属。 她咽下果肉,压低声道:“小姐,您没觉着么?这阵子,内侍省那起子人,对咱们临华宫,可没刚来时那般殷勤周到了。” “那有什么打紧,”夏清圆浑不在意,指尖捏着樱桃梗,轻轻转动,“我的位份俸禄摆在这儿,他们难不成还敢明着克扣?” 唇上沾了嫣红汁液,仿若点了上好的口脂。 “话是这么说……”荔枝常在宫中行走,听得多了,心下难免焦灼,“奴婢昨日还看见姜宝林的宫人往御书房送甜汤,可殷勤了!怕是只小姐你心大。” “姜宝林?”夏清圆微微歪头,努力回忆着那张面孔,“就是那个……像只得胜鹦鹉,总昂着脖颈的?” 荔枝想起那情形,也忍不住“噗嗤”一笑,随即又垮下脸:“小姐!您正经上些心啊!” “皇上不来,我难道能去金銮殿上绑他不成?”她理直气壮。 自小被母亲严加管教,如今飞出笼子,自立门户,正是贪享自由的时节。 这一个月,她将“懒”字诀修到了极致,终日不是琢磨吃食,便是沉溺话本,骨头都养酥了。 眼眸滴溜溜一转,闪着精打细算的光:“我都盘算好了!正三品婕妤,岁俸二百贯,禄米二百石。宫里吃穿用度皆不花钱,细细算来……即便不见天颜,咱们主仆也能衣食无忧,逍遥自在过一辈子呢!” 荔枝被她这番“长远规划”说得一怔,总觉得哪里不妥,细想却又无言以对,只得叹道:“小姐您心里有数就好。” 她收了樱桃核,走到殿门边,恰看见锦娘正叉着腰训斥一个躲懒的小宫女。 脚步一顿,折返回来,忧色更重:“小姐,您不见圣颜,底下人最是会看风向。我昨日还瞧见小禄子偷偷给内侍省的黄公公塞银子,想活动活动,调去别处呢!” “哦?”夏清圆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漫不经心,“他想去哪?” “贤妃娘娘的储秀宫。”荔枝声音压得更低,“贤妃娘娘出身显赫,如今又身怀龙裔,圣眷正浓,也难怪小禄子削尖了脑袋想往里钻。” 贤妃?夏清圆眸光微凝。 进宫前,父亲夏翀曾细细叮嘱过,贤妃之父是礼部尚书曹扣军,出身陇西望族。而陇西曹氏……与那位权势煊赫的康王过从甚密。 太后并非皇上生母,皇上又对康王心有芥蒂…… 电光石火间,诸多线索在她脑中串联成一条模糊却危险的线。 “盯紧小禄子。”夏清圆的声音依旧软糯,却透出一丝玉磬般的清冷。 吩咐完,她弯腰拾起话本,重新窝回摇椅。 书页翻动,才子佳人的悱恻情节很快又占据了心神,看得她颊染红霞,眼波流转,仿佛方才那一瞬的冷静思量,不过是日影移墙产生的错觉。 御书房内,龙涎香在鎏金兽炉中静焚,氤氲出沉凝气息。 萧翊端坐于紫檀木御案后,朱笔悬停,已对着摊开的科举章程凝神了半刻。 殿外日影西斜,将窗棂的影子拉得斜长,在他明黄袍角投下交错的光痕。 吴全顺手捧一盏新沏的君山银针,悄步近前,将温热的茶盏轻轻搁在案角,低声提醒:“皇上,申时已过,皇后娘娘与贤妃娘娘宫里都遣了人来,问陛下晚膳如何安排?” 萧翊未抬眼,只将手中朱笔往砚山上一搁,发出清脆一响:“朕前日让谢停云拟的会试班子名单,他可呈上来了?” 吴全顺应了声“是”,转身至偏案翻检,取来两封奏折,展开念道:“主考官,礼部尚书曹扣军;监试官,御史宋方程;阅卷官……” 他话音一顿,目光在某个名字上停留,方带着迟疑念出:“夏翀?” 萧翊听出他声气中的异样,终于抬起眼,目光沉静如水:“你觉得不妥?” “奴才不敢!”吴全顺慌忙躬身。 “哪里不妥。” 萧翊强势问道。 “奴才只是觉得……”吴全顺不敢不答,组织语言道:“历届阅卷官皆由德高望重的阁老或翰林学士担当。夏大人学问是好的,只是官居五品,资历尚浅,恐难以服众。” 萧翊指尖在案上轻叩两下,似是思忖,随即开口:“传旨,晋夏翀为……” 话说一半,他却忽然顿住,被什么无关紧要的闲事分心,转而问道:“夏清圆在做什么?” 吴全顺一怔,垂首应答:“婉婕妤除定省外,平日多在殿中读书、品茗,甚少与人往来。” 萧翊执笔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顿,摇了摇头低语:“太清闲了。” 恰在此时,吴全顺似想起什么,低声补道:“还有一事……临华宫有个叫小禄子的内侍,其兄长是今科举子。他日前暗中打点了内侍省的黄澄,想调往贤妃娘娘宫中当差。” 萧翊眸光倏然一冷,旋即起身,玄色袍袖拂过案几,带起一阵微寒的松风。 “摆驾临华宫。” 到了临华宫,萧翊摆手免了通传,径自绕过琉璃影壁。 恰见紫藤花架下摆着张酸枝木圆桌,夏清圆正举着银箸夹一片胭脂鹅脯,听见脚步声慌得箸尖一颤,鹅脯“啪嗒”落进甜白釉瓷碟里,溅起几点梅子酱。 “不知圣驾降临……”她慌忙起身,发间玉兔步摇的流苏与紫藤花穗缠在一处,带得落英簌簌。 春衫单薄,藕荷色衣襟的珍珠纽绊松了一颗,自己却未察觉。 萧翊驻足,看着她手忙脚乱整理钗环的模样,忽然想起夏府假山后那双惊慌的眼睛。 那时觉得稚气,如今却在暮春光影里瞧出别样风致——她慌乱时眼尾天然泛红,像雪白宣纸上徐徐晕开的胭脂色。 他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看向桌上的暖锅:“才入秋,就吃锅子?” 夏清圆捏着衣角,声如蚊蚋:“臣妾……体寒。” 萧翊目光扫过她手边那碟冰镇梅脯,眉梢微挑,却未点破,只淡淡道:“朕还未用晚膳。” 他径自在石凳上坐下,看了眼仍站着的她:“坐下吧。” 夏清圆小心翼翼地在他对面坐下,下意识地将那碟梅脯往远处推了推。 萧翊瞧见她这小动作,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稍纵即逝。 他不再看她,自顾自执起备用的银箸,夹了片笋尖放入沸汤中涮了涮,动作从容。氤氲热气模糊了他过于锐利的轮廓,竟显出几分这个年纪应有的清隽。 “这汤底不错。”他忽然开口,声音在蒸汽里显得平和了些许,“你也用些。” 夏清圆微微一怔,有些局促地拿起自己的筷子。花影在两人之间摇曳,一时只剩下汤沸的轻响。他吃得安静而专注,仿佛真的只是来用一顿便饭。 直到搁下筷子,萧翊才抬眼看向她,目光已恢复清明锐利,却不再带着审视的压迫感。 “宫里的日子,还习惯么?”他问得随意,像是寻常问候。 夏清圆斟酌着回道:“谢皇上关怀,一切都好。” “嗯。”萧翊起身,玄色衣袂在晚风中微动,“临华宫既由你住着,不得放纵了下人。”他语气平淡,却意有所指。 说罢,未再多言,转身离去。 夏清圆望着他消失在影壁后的背影,轻轻松了口气,这才发觉手心里竟沁出薄汗。 而桌上那碟她推远的梅脯,不知何时,又被皇帝随手推回了她手边。 晚膳后 宫灯初上,临华宫内一片静谧。夏清圆正倚在窗边翻书,却见吴全顺去而复返,身后跟着两列手捧锦盒的宫人。 “婉婕妤,”吴全顺笑容可掬地行礼,“皇上说方才的菊花锅子甚好,特赏下新贡的杭菊二两,让您平日泡茶喝。另有云锦两匹,珠花数对,给您赏玩。” 夏清圆忙谢恩接过。这赏赐来得突然,她心头微动,隐约觉得不只是锅子的缘故。 果然,吴全顺并未立即离去,反而示意宫人将东西送入殿内安置,自己则上前一步,低声道:“皇上今晚在养心殿批阅奏折,晚些时候……会过来歇息。请婉主子早作准备。” 荔枝在一旁听得眼睛发亮,夏清圆却微微一怔,随即垂下眼帘:“有劳公公提点。” 月色如水银泻地,临华宫内的烛火比往日燃得更亮些。 夏清圆沐浴更衣后,选了一身浅碧色的常服,发间只簪了支简单的玉簪,坐在内殿灯下,手里虽拿着书,目光却不时飘向窗外。 直至亥时初,殿外终于传来清晰的脚步声与内侍的通报声。 萧翊换了身墨蓝色常服,褪去了白日里的帝王威仪,眉宇间带着几分批阅奏折后的倦色,倒显出几分青年人的清朗。 他走进内殿,见夏清圆起身欲行礼,摆了摆手:“不必了。”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在看什么书?” 他走近,很自然地拿起她放在小几上的书卷,瞥见封面并非话本,而是一本《地方风物志》,眉梢微动。 “随手翻翻。”夏清圆轻声答道。她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澡豆清香,与殿内若有似无的果香混在一起,清新好闻。 萧翊在临窗的榻上坐下,揉了揉眉心,语气带着一丝疲惫后的松弛:“给朕煮杯茶吧。” 夏清圆依言奉上温热的茶水。 他接过去,指尖无意间触到她的,两人俱是微微一顿。他低头饮茶,侧脸在灯下落下一道清晰的剪影。 殿内一时安静,只闻更漏声声。 “不必紧张,”萧翊放下茶盏,抬眼看向她,烛光映得他眸光比平时温和些许。 这话奇异地让她紧绷的心弦松了些许。她抬起头,撞上他平静的目光,那里面没有令人不安的审视与灼热,倒像月色下深静的湖。 他朝她伸出手,修长劲瘦。“过来。” 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沉稳,却又奇异地不含压迫感。 夏清圆迟疑一瞬,将微凉的手指放入他掌心。 他轻轻握住,力道温暖而坚定,将她带到身旁坐下,并未有更多动作,只是就着灯火,与她闲闲说了几句关于书中风土的闲话。 他的声音低沉平和,驱散了殿内最后一丝凝滞的空气。直到夜深,他才淡淡道:“安置吧。” 翌日清晨 夏清圆在朦胧晨光中醒来,身侧已空,只余枕畔淡淡的龙涎香气。 她拥被坐起,犹自有些恍惚,忆起昨夜他虽举止亲密,却并无急色,甚至在她因初经人事而蹙眉时,动作有明显的停顿与克制,后期方渐入佳境。 荔枝领着宫人满面喜色地进来伺候梳洗,低声道:“小姐,皇上寅时初便起身去早朝了,特意吩咐不许惊扰您。刚吴公公又来传了旨,皇上下朝后,又赏了好些东西来呢!” 夏清圆看向镜中,自己眉眼间似乎褪去了一丝少女的青涩,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柔婉风致。 她轻轻抚过腕上皇帝临走前亲手为她戴上的那只羊脂玉镯,冰凉的触感提醒着她,这深宫的日子,从今夜起,终究是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