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光?黑莲花》 第1章 行路难 北梁史书中原有一段所述:“建昭三十五年,建昭皇帝病重、于大寒之日崩,举国上下哀悼、满朝悲戚,鸣丧钟七日,葬于皇陵,追号忠肃。” 不过自建昭三十五年之后,新帝登基号为嘉平,这段史文便悄然没了踪影,后世繁荣昌盛、新臣更迭旧部,乾止嘉平二十二年,举国上下再无一人晓知忠肃。 青史留名,不过寥寥数笔,屡变星霜该腐烂到地底下的,原本也折腾不出什么花来。 于是谢玉媜抱着手里快翻烂的北梁新编史记,又酣睡一场。 近日新帝登基,摄政王辅政重整朝纲,承先帝所托于朝廷内外整饬纲纪、赏善罚恶,力求匡正时弊,此番行径一出还未至三日,他忠君济世、激浊扬清的名声,便招来中都满城风雨。 就连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谢玉媜,都闻见了动静。 先帝在世时待她还算不错,如今匆匆一命呜呼而去、还不知晓剩下早已心怀不满的人,要如何折腾她。 毕竟她虽然顶着个中都第一世女的名头,但这些年干过的混账事声名在外的不少。 前年某日,她郊外跳湖,碰见一群不长眼睛的世家子弟在人背后乱嚼舌根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实在聒噪地扫了她纵水的兴。 回府第二日,她便循着那几个混账东西的私下陋习,摸到了中都生意最好的花楼里,放了一把滔天的火,烧死了其中几位解了顿气。 事后朝中沾亲带故的半数朝臣,皆在嘉平帝面前义正言辞地要讨个说法,结果嘉平帝大手一挥,甩出几张圈地的罪证,生生逼得那几个老匹夫噤了声。 谢玉媜家中枯坐半日,入狱诏书没等来,倒接了个“除暴安良”的表彰,还被朝中送来的赏赐砸了满脸银子。 作死这么多年安然无恙,谢玉媜都快怀疑自己真的是嘉平帝在外头的私生女了,只不过板上钉钉的证据还未找到,她那瓜田李下的风流皇帝爹便撒手人寰。 如今护着她的避风湾没了,朝中上下要她命的人不在少数,那一上任便点下三把火昭显手段的摄政王,恐怕也是个欺软怕硬的假把式。 笼络人心的靶子谢玉媜,就躺在谢府里整日浑浑噩噩,他若视而不见那才是真没本事。 思及此谢玉媜竟还有些兴奋,于是掀了史书的册子,跑到后园的鱼塘钓起了鱼。 她心里早就计划周到,倘若宫中有人前来,那她站在塘边上也方便别人推她下去,池塘中的水她去岁跳湖时曾灌了几口,不腥不臊也还算干净。 池塘水面清澈见底,哪怕她死在里头一眼也能望见,之后也方便人捞。 她的如意算盘打得就差噼里啪啦响,等得塘里的鱼上了钩,前院的管事也晃晃荡荡抱着圣旨匆匆赶了过来。 谢玉媜颇为满意地朝她身后望去,没多久,视线里徐徐跟上来一个太监,谢玉媜阴测测一笑,直把太监吓得径直跪下,磕了好几个响头。 谢玉媜盼死盼得心急,眼看着就要过去拉那太监起来,结果管家和太监一看她似是发了疯,吓得把圣旨一丢拧身跑了。 谢玉媜:“……” 摄政王昭见谢玉媜这件事,早在旨意传出去那时便不是秘密,但执事的太监衣衫凌乱地跑回宫中时,城墙里头的传言已换了一版又一版。 有人说谢玉媜是怕了摄政王的手段,便发疯想要拖上传旨的太监一起死。 有人说谢玉媜是近日口味改了,故而对着不阴不阳的东西生了兴趣。 还有人说,谢玉媜实则是在挑衅摄政王的威严,毕竟先帝在世时都是将她捧着溺爱的。 于是传言里不擅溺爱谢玉媜的摄政王,临时又传了一道旨,这回派了两个太监去世女府召见。 效果依旧不怎么样,吃了两肚子的闭门羹。 世女府掌事的管家还给出了个有理有据的解释:世女白日受惊生了病,近日见不了人。 两位公公无功而返,在御书房同摄政王面面相觑时,心里不知把谢玉媜给咒了多少遍。 “她卧病?”摄政王轻飘飘问了一句,面若冰霜的神情显然是不信。 两位公公相视一眼同时回答道:“是。” 摄政王冷笑一声,再次长袖一挥下了一道新旨。 这次传旨的宫人行列中多了一位太医,三人一路铺垫做足了心理准备,却还是在敲开世女府大门时颤起手。 掌事的管家只开了道门缝,露出一半脸来下了逐客令。 倒不是她胆子大,这么多年在世女府里做事,类似的大场面见得太多,风里雨里的早就不稀奇了。 门口三人十分窘迫,只好搬出摄政王的名头来,管家正斟酌着意思,一个没留神便叫几人挤进了府里。 宫人三位你追我赶地跑进后院里一看,发现谢玉媜正在生龙活虎地钓鱼。 几人顿时面面相觑,敢怒不敢言,接着只听“扑通”一声,面前方才还拎竿垂钓的世女殿下,当众仰身跳了水。 当时溅起来的水花足有一丈高。 强闯进府的宫中三位顿时吓得魂不附体,当场下跪磕得头破血流。 半晌气喘吁吁撵过来的管事才火急火燎地唤人下塘,将塘底下的世女殿下捞了上来。 上来的时候人闭着眼,实实在在是真生了病。 宫中三位落魄而返,在翰林院里为抱病的谢玉媜开脱之时那是情真意切,说到深处还差些涕泗横流起来。 摄政王他终于作了罢,衣摆一挥,唤人上门去送了根千年老参。 已是夜深,天边悬一道如钩弯月。 萧时青掌任摄政王之位不过数日,朝廷上下无一不畏惧他雷厉风行的手段,他本已暗里折去不少旧臣爪牙,可惜尊位之下,敢言一句“高堂明镜”的忠良终是寥寥。 此前北梁边境尚且有一纸盟约做遮羞布,而今外强中干的朝廷,并不在乎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谏言。 放眼诸臣呕心沥血奉劝明君的折子,萧时青只望见满纸私恩私怨,十册中有九册,字里行间皆是处置元熙世女谢玉媜的请愿。 他实在不解,那样一个混吃等死的世女,如何就成为举国上下必除的祸害了。 先帝夙兴夜寐为国思虑,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1],想嘉平元年之时,北梁尚且坐拥六境九州,嘉平帝自改年号登基,有了后人所传颂的“荣康盛世”,到如今二十二年魂归西渡,举朝已然官民勾结、百废待兴。 快烂在青史里的破废摊子,顺理成章地压在了弱冠之年的新帝,和他这个临时被托孤的摄政王身上。 好像他们俩这肩膀是石头做的似得。 萧时青风头正盛时素教人称“文曲星再世”,读过诗文上千册、落下笔墨数万行,他奉作金科玉律的是夫子一句“小人长戚戚、君子坦荡荡”[2],只是执至高位却无人再信。 京都近日整改的动静闹得很大,虽明面上瞧不出来什么,但背地里死了不少牵扯上官司的人。 早年嘉平帝在世时,教病痛磨干了耐性,疏漏了对百官的查处,任由这些藏匿在京都里的沉疴疯长了几载,今时萧时青上位随意一核对,便逼出来无数漏网的鱼。 审讯画押都是按照相应的流程来的,刑部大理寺两处机关都未曾闲着,该流放的流放、该问斩的问斩,城外东郊乱葬岗的土坡上堆满了尸体,都没人敢往回捡。 说是上头摄政王的意思是,最好将这些罪民曝尸荒野,得豺狼啃噬方能以儆效尤、以示威严。 从前只拿过笔杆子、只写过慈悲文的摄政王,莫名其妙背这样一口黑锅冤枉至极,纵然是跳进沅江水里恐怕也洗不清,无奈只好闷声认下。 于是仗着摄政王嫉恶如仇、残酷无情的名头,那些人终于露出了嘴脸,势必要把京都最大的毒瘤谢玉媜给送进乱葬岗。 萧时青眼睁睁看着每日从新帝那边送过来批改完的折子越来越多,上面字字句句细看皆是咬牙切齿的“处死”,他实在想去世女府瞧瞧,如今的谢玉媜,到底是生成了何等穷凶极恶的模样。 但显然谢玉媜跟那群朝臣比起来,教他难省心得多,旁人尚且有律法可治,唯有她骄纵跋扈、无恶不作,却偏偏名字整整齐齐躺在先帝遗旨上,让人可恶却不可惩地只能干盯着。 萧时青着实想不通,年少时兰心蕙性,出尘标格的谢玉媜,是如何堕成如今这副弄性尚气,孤僻乖张模样的。 百思不得其解之时,他无意叹了一口长气。 殿中陪着守夜的太监听了难免替他忧虑,巡声便问了一句:“王爷可是在想元熙世女?” 今日宫侍三顾世女府惹出闹剧的事,已然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众人皆嘲谢玉媜终于踢到了铁板,且就等着看她散落乱葬岗的下场。 茶楼酒馆里的闲客,对其要受的处罚和死法,下了不知多少道注,凑热闹的人挤满了勾栏酒肆,打算大赚一笔。 但能给谢玉媜下定夺的摄政王,显然并没有处置她的意思,反而替她在京畿的人际关系着起了急。 “本王记得十多年前,她名声还未有这般差。”萧时青揉了揉眉心,看着户部尚书孔青陆奏折上写的“谢玉媜”三字,鬼使神差地伸指描了两下。 陪夜太监朝着他指尖瞄了一眼:“那之后……元熙世女似乎是遇见了什么事。” “何事?”萧时青问。 陪夜太监摇头:“具体不知,只是听闻,世女自有一日于宫中回府之后,性情便大改。” 萧时青不自禁眉心一跳:“先帝素来捧着她,断然不会教她在眼皮子底下受半分委屈。” 陪夜太监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萧时青抬眸,合上了手中的奏折:“她是在宫中看到了什么?” 陪夜太监敛起长眉:“老奴只知晓,世女曾在宫中藏书楼里待过,听闻她那段时日,对于北梁杂史和野史文献颇有兴趣。” 萧时青抿唇,漆黑的眼眸穿过中殿盯在他身上。 陪夜太监腿脚微颤垂首又接着道:“不过自那之后宫中便有传言,说元熙世女是个疯的。” 萧时青闻言轻轻皱了下眉。 [1]出自诸葛亮《出师表》 [2]出自《论语》 “大道如青天,独不得出”出自李白《行路难》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行路难 第2章 一斛珠 天边翻起抹鱼肚白,谢玉媜披着件裘绒披风,正卧坐在梅花小窗旁,稍稍抬眼往外望着,失神间呢喃出一个名字。 “萧懿安。” 京都近日威名远扬的摄政王萧时青的字就是懿安。 他还未登任摄政王之位时,并不长居宫中。早年嘉平帝携其入庙烧香礼佛,曾在路上逢见过一位云游的老和尚,见其有缘,便拽住少年萧时青的胳膊,同他算了一卦,解卦之辞掺杂甚广,不过其中有一句话,老和尚叹了三遍。 “苦深室、悲离亡,见孤绝、成孤绝。” 深室不言而喻是指京都宫城,至于孤绝之意,毫无痕迹,众人本欲追问,却见那老和尚柱杖而去。 遂作罢。 嘉平对神佛向来恭维,于是依着这卦言前半句,寻了处幽深静谧的古寺,将萧时青送了进去。 这一送便是十余载,期间也没再将他召回宫中。 倘若不是嘉平帝临终之际实在是所托无人,恐怕也不会违背卦言,下旨接他回来。 谢玉媜这些年也是只在众人口中听到过他,但二人真正意义上遇见早在十几年前,那时匆匆一面的回忆如今已然消磨成了一滩沫,零零散散的光影一晃便没了。 唯一还清晰记得的就只有当年她兴起跑去藏书楼,后门落了锁,萧时青偷偷同她塞了把钥匙。 她那时候忘了道谢,十余年过去更是打算一鼓作气地忘个干净。 追忆得头脑昏沉,脾气便上来了,她皱着眉头抬手挥去窗台上的青釉瓷瓶,案上的杯盏茶壶也教连带着东倒西歪。 噼里啪啦的清脆响声惊得前院来了一大群人。 谢玉媜实在不解,她不过一副去似微尘的骨头,何必需要招来这般多的人出力,很快她又转念想起来,她是先帝御封的元熙世女,盛宠之时与皇女无异,殊荣加身就算她想低调都难。 实在讽刺。 她笑出声来,又将侍从新换上的红釉陶瓷给砸了个粉碎,疯疯癫癫将人哄出门去,回身彻底把朱褐的房门给锁了个牢实。 管家焦灼地在外侧拍门大喊,却又不敢真的惊动她,这样的事府里屡见不鲜,旁的人倘若将谢玉媜闹得烦了,反而是火上添油。 管家待在门口,寸步不离听着里头动静,还唤人去了宫里。 听见房屋里止了声响,她悬着的心好不容易松了口气,正打算将才吩咐出去的侍从叫回来,又听见屋里头猛然出了几声闷响。 管家心底大惊,连忙吩咐侍从从窗台破进去,只望见谢玉媜脸上的一双眼沾了血,可怖地扎眼。 也吓到了在场所有人。 她还在笑,听见有人进屋仍旧在笑,笑得歇斯底里又酣畅淋漓,仿佛把多年的愁怨都剖了出来。 萧时青方在早朝听完政务,便接到谢玉媜瞎了的消息。 一出宫门,大街小巷里里外外都在议论,说元熙世女是真疯了。 登门世女府之时,萧时青的手甚至略有些抖。 他评谢玉媜兰心蕙性、出尘标格的依据,皆来源于她那双上挑的丹凤长眸,许多年前他曾偶尔在宫中见过一回,之后便再也未曾见过比得上她的。 伴着青灯古佛枯坐的数载春秋,他甚至手绘过许多幅。 虽那时谢玉媜的模样并未完全长开,但她底子是叫人一眼便能瞧出来的好,故而他凭着感觉,揣摩着画过几幅她若干年之后的样子。 他抱着憧憬将她临下来,心里颇有些古怪的满足感,那满足感撺掇着他认为那就是谢玉媜。 哪怕初回京承任摄政王之职时,听到了一堆风言风语,但他仍旧坚信那人大约分毫未改。 他捋不清自己这样不得其解的诡异想法,却在听闻谢玉媜亲手戳瞎自己双眸的消息时,感觉到万分吝惜。 他二人往日见得不多,甚至称得上是正式的,只有若干年前在宫里的匆匆一面,那时他们甚至没能说上一句话。 再之后,两人仿佛再无相关。 谢玉媜好似根本不怕疼也不怕死,瞎了双眼睛,也撼动不了她心底半分身为**凡胎的自觉,听见有人进屋的时候,她问都未问一句,便自个摸着桌子凳子,挪到了窗台边。 她轻车熟路地伸指捞了一把窗沿银饰瓶中的昙花茎叶,微抬下巴朝着窗台。 “祗树春来忘色相、昙花空里见禅心[1]……如今瞎了眼,便连文人的腔调都拿捏起来了,”她自嘲一番,随即低首凑在花心轻嗅了一下,“这味道倒真比睁着眼时闻起来馥郁。” 她脸上含笑,眸上覆着白纱,面色可见的苍白,同株未开的昙花立在一侧,两相得益着倒衬托出香草配美人的景来。 与多年前相比,她如今的模样,实则同萧时青曾憧憬过的如出一辙,不察她本人行径的话,称得上是蕙心兰质。 萧时青嘴唇微动,情难自禁地唤她:“谢竹筠。” 竹筠是谢玉媜的字,但是这么些年除了先帝,极少会有人这般唤她。 旁人他们一般都喊“世女殿下”,或者背后称她“小疯子”、“京都毒瘤”、“灾星”。 故而这两个字听到耳里十分生疏,她便愣了一下,继而转身望向声音来处,歪了歪头:“哪位故友?” 也不怪谢玉媜喜欢给自己脸上贴金,毕竟在她眼里,凡是破天荒能顶着京都之人戳死脊梁骨的下场,登门世女府来望她一眼的,要么是同她有深仇大恨、要么便是倾慕于她。 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是同她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缠。 接着对面站着的人便如她所愿,报了个威震四海的名字:“萧懿安。” 这个谢玉媜方才念过,所以她听了一耳朵便立马反应过来站正了身子:“承蒙摄政王殿下大驾光临寒舍,实在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她不曾卑躬屈膝,站在原地几乎是同萧时青四目相对,倘若她还能够视物的话。 大驾观临的人并未搭理她的套话,他出声毫不留情道:“眼睛是你自己弄瞎的?” 谢玉媜叫他一句太过直白的问话逼得麻木的眼眶里生出一股疼意,于是病恹恹地倚靠在窗台上回道:“是。” 萧时青朝她的位置走了两步,又停下,静静盯着她脸上蒙着白纱的地方,看了良久:“你有什么不如意的?” 谢玉媜忽然发笑。 她自幼教先帝于宫中抚养,吃穿用度与诸位皇嗣无异,年纪轻轻授获世女府,承袭举朝上下唯一的世女之位,虽双亲不明,但宫中诸妃待她从来如待亲女,每年入秋过冬的衣食奉例从未缺过少过。 先帝更是将她当亲女儿培养,授她诗书、传她五艺、教她从政……只要她想,这北梁上下疆土玉石,几乎是没有什么不能够满足于她的。 可她到头来还是疯了。 “或许就是因为太如意了。”她笑盈盈跟萧时青说笑。 萧时青压抑地皱起眉头:“藏书楼里你到底瞧见了些什么?” 谢玉媜没想到他会问起这个,原本还风轻云淡的神色,在这句话落地之后变得有些皲裂,仿佛最外层套着的玩世不恭的皮,忽然破开了道缝。 萧时青还想再溃破得更深,可见她疲惫地抬手垂下眼眸意欲送客,心底虽微有些不耐,却还是未再往前半步。 临走时他特意留了两个亲卫,守在她卧居的门口照看着,才踏实地松了松紧锁的眉头。 入夜,白日放在窗侧的那株白玉昙蹑手蹑脚地开了,清澈的香气徐徐溜到谢玉媜的床头,轻而易举入了梦。 梦里谢玉媜拿着旁人给的钥匙开了藏书楼后门的锁。 北梁从不闭塞,也从不将世俗化的事物当作忌讳,所以宫中藏书楼收集的,一直是五湖四海之内,最齐全的经典籍册。 谢玉媜径直上了三楼,找到从政为官这一类站定,正打算从书架上的第一册看起,倏尔闻见楼下正门处传来开锁的声响。 她虽在宫中肆意自在,但这回毕竟是瞒着众人偷摸进来的,于是存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思,她寻了处隐秘的地方藏了起来。 楼下有人进来,且还不止一个人。脚步缓缓,逐渐离三楼的位置越来越近。 谢玉媜抬头去看,发现正上楼的有三人,为首的还是位熟得不能再熟的,她随即便站起身想叫人。 “赵卿以为,竹筠这孩子怎么样?” 谢玉媜一顿,微微退步又掩住了露出去的衣角。 “照如今来看,她无欲无求、性子也算孤僻,应当是出不了什么大问题。”其中一个蓄着长须的男人说道。 “可她太聪明,”另外一个一字眉的男人严肃道:“赵大人所说的无欲无求依据在哪里,倘若她真想要什么,怎么可能会让外人一眼瞧出来。” 为首的人未动声色,漫不经心问:“钱大人是想要先除而后快?” 谢玉媜心下一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肩膀却不小心撞到后面的书架,发出了些声响。 “谁在那!”蓄着长须的那位,立马转身冲着谢玉媜的位置喊了一句,他试探地往前走了两步,顺带抽出了腰上雪亮的匕首。 谢玉媜手指扣着书架上的凹陷处,不知思虑地进退两难,她仔细听着愈来愈进的脚步声,紧张得连呼吸都不自觉地屏住了。 她从未落入过这样的境地。 直到她跟来人四目相对而立,对方手中匕首上的反光,毫无征兆地晃了一下她的眼睛。 她兀地闭上眼,十分清晰地感觉到了对方眼神里的凌厉杀意。 谢玉媜出了一身冷汗,却迟迟未听见那人有其他动作。 等她再睁开眼,方才还站在她面前的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去瞧方才说话的几人站的位置,却发现剩下两人正齐齐盯着她的方向,令人毛骨悚然地笑着。 谢玉媜想躲却不知要往哪里躲,惶惶后退一步撞到书架上,她吃痛地捂住肩膀,恍然间竟然见鬼地在身后的书架里面,看见了一张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脸。 那张脸在冲她笑,嘴唇微动叫出了她的名字。 “谢玉媜……”那张脸忽然笑得十分狰狞,并迅速朝她扑了过来。 “谢玉媜!” 谢玉媜猝然睁眼,喘息间瑟瑟秋风挤进肺里,她呛得眼上覆的纱布沁了血,密密麻麻的疼往脑子里钻。 她跌跌撞撞坐起身,拼命将脑袋往床头凑,使劲撞得一下比一下狠,仿佛只要将自个撞个稀烂,就不会那么痛了。 门外萧时青留的亲卫匆匆推门进去,望见她面上沁血不要命地往床头上撞,多多少少都有些心有余悸。 几人忙不迭拉住她的胳膊,却悉数教她胡乱挥开。 宫中烛火甫黯,萧时青正打算入眠,却听见外头传来一阵急速的脚步声,接着来人便拍门大喊:“殿下,元熙世女出事了!” 萧时青忽然觉得,先帝这不是给他留了个正经差事,这是给他留了个烫手山芋。 [1]出自王恭《春过岩泉寺》 “不道人心,不似旧时节”出自佚名《一斛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一斛珠 第3章 六丑 先帝早崩,此前朝乾夕惕地谋福江山社稷,便忽略了大统延续之事,后宫旧人苦候良夜,亦不见新人笑语盈盈,以至于他老年多病潦倒之时,膝下只剩一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嫡系太子。 临终之际千叮咛万嘱咐教其要承继萧氏江山遗脉,遵听在寺里吃斋念了几年佛的萧时青之谏,却从未想过以自己亲儿子的品性,是否真的能够广开言路,海纳百川地见贤思齐焉。 但这些事情还未赶得上教他操心,病痛侵袭,两眼一瞪双腿一蹬他便上了西天。 小太子顺利继位登基,及冠之年坐拥六境,狗肚子吃尽了礼贤谦恭、端方勤俭的仁义道德。 初登位时他便纳新妃、立美人,在后宫胡作非为,后听闻整肃朝制,一意孤行地当着百官之面,下旨提拔几个作风不端的朝臣,甚至还想要萧时青听他异想天开的设想跟着一起胡闹。 朝中大臣心生不满,诸如此类出格的行径,也无一例外地都叫萧时青驳了回去。倘若不是萧时青以雷厉风行的手段震慑,这天都定然能叫他一手翻了。 前车之鉴如此,但他依旧不曾学会安分守己,谢玉媜在养病的消息传进他的耳朵后,他便一日三回地往萧时青殿里跑。 不是问谢玉媜眼睛如何了,就是问谢玉媜性情如何,萧时青教他问得烦了,便直接让他滚去世女府看。 小皇帝倒是喜闻乐见得很,得了应允便欣然出宫登门世女府,随从老太监拍门的气场还做得十分唬人,震得前去开门的管事差些喊侍卫动手打人。 见了小皇帝方知贵人拜访,她一作礼开口便是撵人的话: “世女身体不适,恐会有碍陛下观瞻。” 小皇帝无法无天惯了,只觉整个天下都是自己的,更是不把告诫放在心上,只当这老奴才是个不知时务的绊脚石,于是便出脚将她踹到了一旁,仗着自个人高马大,就肆无忌惮地闯到了内院。 彼时谢玉媜正拿着竹竿在园子里一颗长了好几十载的枣树底下敲果子。 萧时青前几日留的两个护卫,就提着精致的编织篮站在她两旁,只要谢玉媜手扬竿动,掉下来的果子必定会进一个篮子。 谢玉媜敲出来一身汗,却也高兴,酣畅无比时便咧开嘴角笑起来。 她眼上仍旧蒙着白纱,未曾整衣梳发,随意用玉簪挽了个髻,便在这园里站了一上午,中间信信然踢掉了鞋,光着的脚教地上的灰尘染得有些惨不忍睹。 原本这园子里是有石子的,后来发觉谢玉媜无时不刻想一出是一出,管家便叫下人清理了个干净。 但三秋天的温度到底寒凉,她脚趾被风舔的通红,连着脚踝冻青了一整块,但她仿佛就是感知不到,敲枣子敲得不亦乐乎。 如今她那双眼睛瞎了,耳朵便变得出奇的灵敏,园里一来人她便闻见了声响,甚至连不是管家和府里下人的脚步声都分辨得出来。 亦不是萧时青。 萧时青除开盯人的时候形同千军万马入冰河,其他时候永远跟阵雾一样,行走无声、饮茶无声、瞻卷也无声,倘若不是他每回还记得吐几句人话打破缄默的气氛,谢玉媜或许并不能保证不会将茶直接泼他面上。 她放下竹竿转身,随手从一旁侍卫拎着的篮子里捞了两颗果子塞进嘴里。 嚼了两下咽进肚里,才听见萧时青派来的侍卫李怀珠小声说道:“世女,这枣还未过水清洗……” 谢玉媜听完当即恼了:“怎么不趁着我再多吃几颗下肚后说,还怕不干不净吃了得病吗?” 小侍李怀珠郑重地摇了摇头:“下回一定。” 她的意思是指下回一定提前多嘴一句。 但谢玉媜装作没听懂,从她手里的篮子中抄了一颗枣子塞她嘴里:“没有下回,这篮都归你了,没吃出病来那边还有一篮,倘若一直吃不出病,你就守着这株枣树等萧时青来府上捞你。” 怀珠:“……” 在旁听了半天的小皇帝不禁失笑,望着谢玉媜端了副认真模样欺负侍卫,他倒心痒忍不住想凑个热闹,于是出声劝道:“竹筠不必恼,不过就是个奴才。” 谢玉媜闻见这人声音顿时皱了下眉,嘴角下压着,面上神情比方才还要难测许多:“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纵使怀珠已然跟谢玉媜共处了几日,这位方方面面的肆意妄为都粗略领教了一番,但当对面是板上钉钉的皇帝时,她称不上多坚韧的心肝还是微微颤动了一瞬。 她甚至差些出声提醒谢玉媜一句,说那是新登基的小皇帝。 小皇帝闻言脸色也不怎么样,尊卑这东西养人且坏人,听久了确实会让人得意忘形,他冲一旁等着说“放肆”的老太监招了招手,示意稍安勿躁。 “竹筠,我们一同在永寿宫堆过雪的,你忘了我是谁了?” 谢玉媜还真不记得他是哪路来的,宫里宫外来来往往,同她交心的并没有几个,既然算不上交心那自然也没必要放在心上。 她懒得猜便乱说起来:“永寿宫的李公公还是宝华殿的张公公?” 小皇帝脸都青了。 一旁老太监都替他二人着急得慌,恨不得当场高喊一句“陛下万安”来提醒谢玉媜个眼瞎的。 看了一眼谢玉媜的模样,小皇帝心底的恼怒也渐渐教美色给盖了下去,他挪步朝谢玉媜走去,用哄人开心的语气说道:“萧元则,我是萧元则。” 哦,萧元则。 烂泥扶不上墙的那个。 谢玉媜记起来了。 “陛下大驾观临,有失远迎、还望见谅。”同那日见萧时青时如出一辙,她嘴上说的是一出,实则连礼都未行,跟杆竹一样立得笔直。 萧元则摇头,愿挨地欣然回道:“无碍。” 谢玉媜撇了撇嘴,低眉说道:“如陛下所见、我如今眼瞎,不仅行动不便、脾性也古怪,方才多有得罪,还望陛下宽宥。” 萧元则又摆手:“朕并未放在心上。” “不知陛下来此是为何事?”谢玉媜显然有些不耐烦。 萧元则未顾及她这番翻脸无情的心绪,自顾自地走近了瞧她,才发觉她并非是生得比从前愈发瓷白,只是因病容面上毫无血色。 “听闻你身子抱恙,朕特意过来瞧瞧。” 谢玉媜闻言冷笑一声:“听闻陛下近日喜迎登基大典,我都还没来得及恭喜陛下,倒是先教陛下亲自登门来了,实在是失礼。”她依旧立得端直,分毫没有自觉失礼的样子。 萧元则也不恼,纵着她的性子冲她笑了笑:“竹筠说的哪里话,我二人自幼一同长大、亲如兄妹,探病之举是理所应当。” 他朝着谢玉媜眼前挥了挥手,见她当真没有反应才是真信她已经瞎了,遂食不知髓地问道:“话说回来,竹筠的眼睛是……” 谢玉媜皮笑肉不笑地冲他咧了咧嘴:“坏了,彻底没用了,你知不知道,最该高兴的就是你了萧元则。” 萧元则教她左右言他的话弄得愣了愣神,实在不解她话里的意思便干笑了两声:“竹筠此为何意?” 谢玉媜缓缓凑到他身侧冲他招了招手,“这些年,我是谁的孩子,又是从哪里出来的,你难道一点儿都不好奇么?萧元则。” 萧元则浑身的血液轰然凝固了一瞬,怔然看着谢玉媜白净的面容,他忽地有些慌张:“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谢玉媜终于不再露出冷笑:“你也知晓,我自幼同你一起长在东宫,我是在那位的膝下长起来的,他授我四书五经、教我五艺七术,他甚至私下里问我这天下我何时想要,至于你,萧元则,你那时又窝在哪处角落,可怜巴巴地看着你亲爹捧着别人享受天伦之乐呢?” 萧元则绷不住了,伸手一把推开了她:“你胡说!现如今这皇位到底还不是朕的!” 谢玉媜讥讽地扯起抹笑:“是,是你的,我原本也没打算要,不过做一个傀儡小皇帝好玩吗,萧元则?” 蓄意的笑容挂在谢玉媜唇角边,她凑近了萧元则抓着他的胳膊,把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她双手按着萧元则的胳膊微微使力,言语之间还有顶招惹人的挑衅,她含着笑:“就像这样,只要你掐断它,一切便没了,丑闻、偏见、憎恨、缺憾都会被死人带进坟里,萧元则,你要试试吗?” 谢玉媜像是突然换了层里子,她几近癫狂地引诱着萧元则收紧双手:“你还没断奶吗萧元则?杀人就同捏死蚂蚁一样容易,萧元则……” “萧云璟!”一声十分有威慑力的低喝恰如其分地唤回了萧元则的神,他侧首朝来人看去,却教那道锋利的视线盯得浑身一激灵。 他手中失力,回想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之后惶恐地看着谢玉媜,先前如同诅咒一样的声音徘徊在他耳际,他害怕地一把推开了谢玉媜。 后者在脖颈被松开的那一瞬剧烈咳嗽起来,眼前的景象明灭,谢玉媜差些一头栽倒在地上。 随后便听见那位打断她此番“离经叛道”之举的不速之客沉着声道:“滚回去!” 听语气应当是冲着萧元则说的。 谢玉媜随即抬起头来冲他露出抹孱弱的笑:“殿下,真巧,又见面了。” 那夜萧时青赶到世女府,谢玉媜已然消停。也不知她是怎么肯想通的,而后见到萧时青甚至还道了几句抱疚的好话,惹得萧时青未敢放下心地守了一夜。 第二日凌晨才走。 今日这回也是隔着几日再见,再番想起那日夜里萧时青无意间提起叫她住进宫中的话,她心下竟生出些莫名微妙的念头。 萧时青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看了看她被秋风舔红的脚趾,又把视线落在了她脖颈间留下的红色掐痕上,不自禁皱起眉头。 他恨她不惜自己,关切的话在心里打了个转,冷着脸找起茬。 “谢玉媜,不巧,丞相府的小公子昨日死在了鹤影湖里,付丞相连夜上书奏折指证是你所为,要你以死谢罪。” 谢玉媜丝毫不觉得有何不妥,连辩驳的神情都未曾给萧时青一个,甚至漫不经心地弯起唇角点了点下巴:“既然是丞相大人所言,那必然在理。” 萧时青双眸微眯:“必然在理?” “漂流处,莫趁潮汐”出自周邦彦《六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六丑 第4章 渔家傲 萧元则离开世女府时腿还打着颤,摄政王在场,就算他想同谢玉媜计较一番也还是得滚。 院里一时间走了个清净,但到底摄政王在跟前站着,谢玉媜耍无赖再怎么不要命,也得讲究个尊卑。 她指挥一边站着的小侍卫拎着两筐枣子凑去了萧时青眼前。 “殿下赶得巧,刚摘下来正新鲜的果子,甜得很。” 萧时青见她笑得跟朵花似的,冷哼一声眯了眯眼:“你以为你在做什么?” 谢玉媜不动声色,无赖那一套学得顶好,伸手在萧时青面前的筐里捞了两颗枣子喂进嘴里,漫不经心道:“冤枉至极啊,我这瞎子不过院里消遣打个枣,又碍着殿下什么要事了?” 萧时青见她装傻充愣,直接往她筐子里捞枣的手背上丢颗枣:“谢竹筠,你到底有什么不如意的?” 谢玉媜欲收回的手顿了顿,面上笑意也微收:“或许是因为作恶多端,自个都看不下去。” 萧时青懒得听她满口胡言,吩咐侍卫给她穿了双鞋,随即便半分不讲究情面把人押到了世女府的大门前。 是时门外正立着一人,身高七尺、蓄长须,着鹤纹衣冠,唯独面上神情凝肃得像是刚死了儿子。 谢玉媜是天塌下来都不怕的,连人声音都未听见,便已然猜出外头站着的是何人,遂笑出声道:“哟,丞相大人稀客,”她耸了耸肩,有意坦荡承认自个正被擒拿的事实:“如您所愿,倒劳烦您亲自跑一趟了。” 付昀晖皱眉,理都未理谢玉媜的嬉皮笑脸,一拱手屈身向一旁的萧时青行了礼:“殿下严明。” 萧时青十分从容地掀开眼皮看了他一眼,又指着谢玉媜道:“带去大理寺。” 朝廷刑审断案在各司的流程都十分严苛,一般来说倘若案子审理证据确凿、便不会多给大理寺增添差事。 除开早年间有的上位者十分热衷于依靠这层机关办些私差,但到如今根据各位皇帝的喜好不同,终究也沦落到名存实亡,其中设置的大理寺卿通常在要事露面,其余时候都是照例混口白饭,蒙着官荫给祖上门楣添光。 前些日子萧时青下旨在朝廷各部抓漏网之鱼,这清净多年的大理寺也无能幸免,上任大理寺卿才下台,萧时青便着手提了个新的上去。 新任的大理寺卿当职不到一日,雷厉风行的摄政王殿下亦半点不含糊地给他提了个烫手山芋过来。 有刑审案子固然是好事,但谁也没同他说过他要审的人叫谢玉媜。 大理寺卿急得上火,估摸着摄政王的意思把人扣在了牢狱里,不仅一日三餐有鱼有肉有茶有点心地伺候着,还不忘夜间天凉往里头多送几床棉被。 这可把谢玉媜给伺候得开心了,混吃等死的念头付诸实践,她恨不得从此就不回去了。 审问之际,人家说什么她应什么,配合得叫从前人微言轻的大理寺卿受宠若惊。 但看着认罪书上一笔一画写着的“蓄意报复”、“抛尸湖中”、“密谋杀害”等诸如此类的字眼,他又心里实在犯了难,一审多日的结果呈到摄政王面前,连口大气也不敢喘。 谁知摄政王翻了半晌不言语,到头一把撕了认罪书,冷漠无情地给他甩了三个字:“继续审。” 于是新上任的大理寺卿摸出了门道,连夜收了谢玉媜的大鱼大肉、点心被褥,单独把她关押进了一间以前许多死刑犯都住过的牢房。 夜里秋风一扫,实实在在地给这小祖宗冻了一晚,于是才第二日她便生了病,烧得直说胡话。 此状惊坏了大理寺卿,提心吊胆地上报请太医来看,结果摄政王闻讯也跟着一块来了。 见谢玉媜蒙着白布脸色苍白地在榻上躺着,出的气都快瞧不着了,大理寺卿自个内疚得不像话,拽着萧时青的裤腿就开始替谢玉媜求情:“下官无能,针对丞相之子一案并未审出什么。” 萧时青居高临下:“你还想审出什么?” 大理寺卿:“……” 萧时青继续不紧不慢道:“你说不怕坐牢也不怕死的人,到底怕什么?” 大理寺卿:“下官不知,”他抬头看了一眼萧时青的神色,继续说道:“不过下官以为元熙世女并无缘由杀害丞相大人的公子。” 萧时青冷笑:“倘若她就是一时兴起想杀人呢?” 大理寺卿毫不迟疑地摇头:“下官前些日子听闻了些传言,”他抿唇:“敢问殿下,世女双眸可是由她亲手所毁?” 萧时青稍顿未曾作答。 大理寺卿接着道:“倘若她性本歹恶,那她无论如何也不会伤自己一分一毫。” 萧时青:“你又怎么知道不会。” 大理寺卿:“她若真遇到不痛快不如意,依仗着身份私下伤人再简单不过,何必闹得如此人尽皆知。” 萧时青眼神凌厉:“你没听传言吗,他们都说她疯了。” 大理寺卿心下莫名有些堵:“下官以为那是误传。” 萧时青笑问:“误传?” 大理寺卿垂首:“是,误传。” 萧时青眼底闪过许多情绪:“倘若她是假疯,又怎会狠得下心将自己的眼睛毁瞎了?” 大理寺卿一时无言以对,半晌才道:“下官不敢妄言评断元熙世女,不过以丞相大人痛失血亲的态度来看,他似乎沉静得多。” 萧时青眸光略微调侃起来:“噢,怎么说?” “倘若下官是丞相大人,下官会联合朝中所有大臣一同给殿下施压,甚至无所不用其极也要将凶手置于死地。” 萧时青轻挑眉头:“丞相大人刚正不阿,并不屑此种手段逼人就范。” “或许有这种可能,但问刚正不阿的丞相大人为何会放任自己的公子,在私底下肆意妄为行污秽之事?若是问心无愧,为何会有所顾忌地不敢再添一把火呢?” 萧时青抬眸若有所思地看他:“谭璋,这些话当日怎么未见你说?” 谭璋一怂:“下官愚钝,当日并未觉得流言蹊跷。” 萧时青移开目光:“你可知鹤影湖那日,所有围观者皆指证谢玉媜谋杀?” 谭璋点头:“下官知晓。” 萧时青:“如此这般,你依旧信她?” 谭璋神色凝重:“下官曾在刑部当差,所见案子成千上百,其中为恶者十有**利己为上,剩下一成哪怕疯傻也知晓不教自个受累受疼,凡是打足了心思拖人下水的,定然是要在大庭广众之下作歹示威,如世女这般的说不通。” 萧时青若有所思:“既然如此,针对这件案子的结案章程,明日你便整理好呈到丞相大人面前验看,人本王便先带走了。” 谭璋眉头一拧:“可是臣只是推测,并无直接证据,倘若只凭推理便能结案,怕是不足以服众。” 萧时青又拿他那双眸子盯着人:“那你便根据所得证据下令处死谢玉媜,一样可以结案。” “殿下?” 萧时青不给他余地:“谭璋,结果如何皆在你一言一行。” 谭璋进退维谷:“殿下也是认为世女无罪是吗?” 萧时青未搭理他,大袖一挥便径自扬长而去。 谭璋:“……” 谭璋自嘉平十九年当差以来从未处理过这样复杂的案子。 早年时他虽办差麻利公正,却一直教顶上承蒙官荫祖德的关系户压得抬不起头来,好不容易摆脱世家子弟的门第关,跻身一跃升至正三品,现如今第一回大试身手没想到直接踢到了铁板。 他拿着比以前多几倍不止的俸禄忽而有些头疼,结案章程才落笔“谢玉媜”三字便撕了纸。 属实谢玉媜这名字也没做错什么。 更何况眼下谢玉媜本人还搁大理寺卿卧居里躺着。 她那身子早教她先前接二连三的折腾出了病根,观其行径,任是哪个康健的人正值三秋天跳塘,打赤脚,自毁双目,撞大墙,蹲大牢,将离经叛道的事情作个遍,也不能还跟从前似的生龙活虎,别说金玉里养出来的世女。 一顿高热总算逼出来点原形。 蒙着眼睛皱着眉,她不跟人调笑、也不再牙尖嘴利,不言语时确实是副瞎了眼惹可怜的模样。 朝中来的太医把完脉,开了几副治风寒的方子,一时见摄政王在前监察得严、当即就业业矜矜地在大理寺找了个炉子,捡药、察火、熬煮亲身着手,半分没有马虎。 两个时辰药一煎好,进了大理寺厢房发现摄政王竟然还在监看,他提心吊胆地放下药,生怕出了错叫萧时青当场逮着,手脚麻利地便溜了。 只剩萧时青跟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僵持不下。 碍于萧时青的身份,他在寺庙里许些年,有下人伺候的时候,根本没真正做过什么重活,更别提端茶喂水这等照看人的差事。 可怜摄政王殿下与佛相伴数载,真把抄抄经书、打打坐,顺带画画美人图,当作消遣奉作行事铁律了。 等了半晌不见谢玉媜有苏醒的迹象,他才出声唤人,板正地叫了几声谢玉媜的字,却发觉她连丁点反应都没有。 上手推了两把,忽然察觉这人实在清瘦得很,不似平时端着的那副玩世不恭,他怕实在给她推出个好歹来,便轻手轻脚地收回了胳膊。 正打算再唤她几声,却见谢玉媜自己倏地一头坐了起来。 她脸色比方才还要苍白,额上冒了些汗。 “谁?”她瞧不见,便有些烦躁地开口直问。 萧时青不紧不慢地拿起一旁的汤药,盯着她攥着身下被衾的手淡定道:“我,萧懿安。” “知有渐,千钧重担从头减”出自苏轼《渔家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渔家傲 第5章 月当窗 谢玉媜没料到自个冻了一夜便一病不起,更没料到名声在外的摄政王殿下会屈尊降贵地来大理寺这阴晦之地探看她一介病犯。 随意揩了一把额上的冷汗,她嘴角带出来一抹客套的笑意说:“殿下是怕我就这样死了太便宜我?” 萧时青知晓她向来不说好话,便冷冷开口:“你知道便好。” 谢玉媜真心实意一般冲他笑了笑:“其实殿下也不必这般忧心,这案子如今的局面一目了然,只要您大笔一挥直截下旨结案,一切迎刃而解。” 萧时青抬眸盯着她:“你就这样想死?” 谢玉媜偏过头,捋了捋身下打皱的被衾: “近日殿下声名在外,想必这朝廷内外大小事宜,殿下也了然于胸,先帝在时待我多加袒护,承蒙恩泽逍遥数年,还教我平白混了个元熙世女的名头,享着无上殊荣,倚仗先帝声威坐吃等死,实则我这加封的章程根本就名不正言不顺,听闻殿下眼里向来容不得沙子,血洗京都内庭何等严苛,我自知为板上鱼肉,如何还能冲撞殿下自寻苦吃呢?” 萧时青算是听出来她这一出四两拨千斤借力使力,不自觉皱起眉头:“既然你这般替我着想,不如老实同我交代、先帝的殊荣为何不给旁人偏偏给了你?” 谢玉媜鼻尖的汤药味道萦萦涌动,她撇下笑脸:“殿下说笑了,先帝之意又岂是我等卑贱之人可揣摩的。” 萧时青端着药碗的手指暗暗收紧:“旁人都说你疯了,可我以为你精明得很。” 谢玉媜似笑非笑,抿唇未曾接话。 萧时青看着她那张波澜不惊的假模样气得脑仁生疼,心下有怒又奈她不能,只好伸手掐起谢玉媜下颔,生硬地抬起拿着的瓷碗,把汤药全都往她嘴里灌了进去。 谢玉媜反应不及,直接呛得猛咳不止,褐而发苦的汤药呛涌出来,沾了她满身。 她倒是也有几分爱讲究,随意捻起身边的帕子把脸鼻擦了个干净,还不忘笑脸盈盈地迎着萧时青不善的目光同他致歉:“是我愚笨,实在辜负了殿下一番好意。” 萧时青冷眼盯着她身上被汤药染得泛黄的里衣,并没有跟萧元则那个草包一样萌生什么怜香惜玉的念头,掐着谢玉媜下颚的手指分毫未松,他声色浅淡地命令着谢玉媜:“张嘴。” 谢玉媜像是一个不会拒绝别人的漂亮木偶,面上的笑意还未收起便乖乖听话分开了唇,任由萧时青将手中剩下的汤药接着灌进嘴里。 而后她又正儿八经冲萧时青道:“多谢殿下不吝照料。” 萧时青见她任人拿捏,随即冷哼一声起身将碗摔在一旁的小案上,拂袖转身时语气泛凉地问:“谢玉媜,你难道就从未做过噩梦么?” 话落他迈步出门头也未回。 谢玉媜出狱不过三盏茶的功夫,这头谭璋的结案文书尚且未落笔,摸到点风声的丞相大人付昀晖便整装上了门。 付氏一族世代事君,落到付昀晖这辈算是雏凤清声,先辈官职有大有小,唯他一人做到了正一品丞相的位置,辅佐了两代君王。 先帝还在世时内外大小事悉多数经他手操办,两人之间也从未出现过君臣嫌隙的隐患,相伴在侧效忠多年,无论朝中诸臣背地里有多眼红他的位置,任由使尽多少手段,也未曾成功将他从那孤寒之地拉下来过。 嘉平二十几年来他身居高位、承负先帝青睐,鲜少有人触着霉头不给他面子,如今萧时青这如同虚设的御弟一回京,便铁了心地只手遮天同他做对。 付昀晖前日忍着不满任由他包庇谢玉媜未跟他计较,如今三日已过,刑审尚且都没动真格,谢玉媜那个混不吝更是借着抱病的名头,去到了大理寺卿安排的好厢房里。 他家惨死的亲儿子的棺材板还放在屋里头等头七呢,那早该伏罪的谢玉媜倒是好生金贵。 于是在大理寺安插的眼线才将此事通报,他便赶着饭点来到了大理寺门前。 谭璋接到前门当差衙役的传话,放下笔起身前去迎接。 他出门见到付昀晖的时候,能担大局的摄政王殿下已然赶来现场对峙了。 谭璋依次拜完礼,悄悄摸摸站在了萧时青身后,装作不会说话的孙子。 大名鼎鼎的摄政王殿下果然如外头传得一般处变不惊,立在人前只字未言便已然将付昀晖盯得浑身不自在。 付昀晖是先耐不住了,不满道:“殿下准允谢玉媜出狱养病是为何意?” 萧时青侧首瞧了一旁的谭璋一眼,半分没留余地地将他给推了出去:“这桩案子谭大人已经结了,证谢玉媜清白无罪。” 谭璋一时有些后悔先前的轻率决定,心下悔意还未蔓延开来,又闻见顶头上司发话:“谭大人结案文书应当就等上批了罢。” 大字都还未写成一个的谭璋心里虚得发慌,顺了两口气才镇定回道:“回禀殿下,文书还尚未提上去……” “不知谭大人是以何立的谢玉媜无罪?”付昀晖实在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他。 谭璋下意识顿了一刹又瞥了萧时青一眼,振振有词道: “下官先前仔细审问过当日鹤影湖畔所有围观者,但是他们的供词中,除了元熙世女谋害令郎之辞皆是一致之外,其他的细节几乎全然对不上,而且下官也遣人去打听过当日玄武道上世女出行之后发生了何事,虽中间两人确实起了些口角,但世女并没有杀害令郎。” 付昀晖闻言直直冷笑,故意抓着不放道:“世女?谢玉媜如今不过一介入狱罪犯,居然也能够教堂堂大理寺卿聊以尊称,那看来你谭璋审案程中也并非是没有徇私舞弊的嫌疑。” 谭璋皱起眉:“公堂之内,尚且有审理保留的供词以及人证笔录,倘若丞相大人信不过下官大可自行去验看。” 付昀晖自然知晓当着萧时青的面,他不可能扯谎,何况鹤影湖之案他心如明镜,如今嘴硬攀咬不过也是权宜之计罢了。 只是谢玉媜……他不明白为何这人作恶多端的名头都已然落实了,萧时青却还是不动声色,心下憋了一肚子闷气又道: “谢玉媜若当真无罪,为何满京百姓皆想她死?谭大人受命任父母官,难道眼睁睁看着百姓谏言却选择视而不见?” 谭璋听出来他这是有意针对,瞬时也恼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倘若下官今日以为丞相大人担不得首辅之任,丞相大人便真是担不得,便也要引咎辞官么?” 他说这些大逆不道之言也并非是欠考虑,他知晓萧时青保谢玉媜的意思于是此刻便不管不顾了些:“丞相大人,凡事倘若皆可凭心而论,那是否也没有刑部和大理寺存在的必要了?” 付昀晖本还想说些什么,忽然教萧时青抬手打断,差些一口浊气没上来。 “二位皆为北梁朝廷效力,不如都少说两句,”萧时青淡然地冲谭璋抬了抬下巴: “既然丞相大人有疑,你便依照章程把供词证据都给他呈到跟前,丞相大人为国效力辅佐两任帝君,也不是那般揣着明白装糊涂又不分好歹的人,你怕是近日审案审得肝火旺盛了,明日下朝之后记得去尚医局领些黄芩降降火。” 谭璋对这出指桑骂槐暗自叫绝,又毕恭毕敬地冲萧时青拜礼。 付昀晖敢怒不敢直言,大袖一挥冷哼道:“犬子尚在丧期本官不便久留,还望谭大人改日将结案文书和审理供词一同送到府上来。” 谭璋当然说好,今日他同正一品的官员对峙丝毫没有输了气势,但他日指不定还要被人给穿什么样的小鞋,索性什么样的台阶他都接着便是,省得多生麻烦。 付昀晖一走,谭璋便感头皮发紧,跟前立着怵死人的萧时青,他开口不是不开口也不是,犹豫了半晌才冲萧时青说:“正是餐时,殿下不如留下用膳?” 此话甫一说出口他便有些后悔。 就大理寺那些粗茶淡饭,他还妄想留住这位简直是大白日里做梦。 正等着萧时青开口回绝,哪知阴晴不定的摄政王殿下信信然便应下了。 谭璋揣摩了一番萧时青的意图,心下窘迫得实在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急赤白脸地请辞了。 萧时青当真没作妖就留下了,不过他转身就跑去了谢玉媜歇着的卧房。 他实则也搞不清楚这谢玉媜到底有什么值得他再三探看的,虽先帝遗旨清清楚楚地记着要护她周全无忧,但倘若旁人实在投机取巧趁他不备要了谢玉媜的命,那也是命定她要遭此劫难。 寺庙枯坐数年虽六根未断,他倒也悟出了些自我清净的道理,上一辈欠下的无头之账又与他何干呢,况且这谢玉媜也并不讨喜…… 倘若放在以前,他还是愿意承认的,但如今谢玉媜不知学了些什么歪文邪气,成了个一开口就教人生厌的性子,他实在难能生喜。 皱眉立在谢玉媜榻边,他盯着病容满面的谢玉媜,不自觉缓缓舒展了神色。 她应当真是病得不轻,他不过才出去一眨眼的时候便老老实实歇下了,远没有平时那般还要闹一阵的灵动鲜活。 俯身盯着谢玉媜平缓的唇角,终于不再见她那假意端出来的神情、萧时青不由得身心都松了一口气,随即鬼使神差地伸手出去,用拇指摩挲了两下谢玉媜瞧上去略显温柔的唇廓。 冰凉又柔软的触感教萧时青探火一般收回了手,他又紧紧皱起了眉头,盯了半天见她确实没醒才暗暗唤了一声谢玉媜的字。 “谢竹筠……” “且莫扫,阶前雪”出自林逋《霜天晓角》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月当窗